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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1 19:4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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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寒川子

出版社:巴蜀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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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棵杨

四棵杨试读:

总目录

CONTENTS

卷一

卷二

卷三卷一

目录

CONTENTS

序言 引窝蛋

第一章 雨雪天

第二章 河坡地

第三章 合作社

第四章 高产田

第五章 四棵杨

第六章 秋庄稼

返回总目录序言引窝蛋

连绵不绝的八百里伏牛山在其南麓造化出一块南北长三十里、东西宽不足十里的狭长福地,鸟瞰起来,像是一个北高南低的独木舟。无数条溪流从北山交错起伏的峰峦中潺潺流出,长蛇似的沿山势蜿蜒南下,在舟的北端汇出两条小河。两条小河沿舟底一道不太高的沙石岭两侧并肩而流,在中间岭尽处相交,汇成一条稍大点儿的河流,没入成片错综复杂的矮山低岗之中。坡岗再南是一望无际的涅襄平原,也是伏牛县的重要粮区。

谷中人管从东北游来的长蛇叫黑龙河,管西北游来的叫白龙河。二龙并流之后的稍大河流,自然叫作双龙河。

双龙河自双龙镇开端,扭来折去地南流十里,河床陡然开阔,形成一大一小两处河谷,状如一只倒挂的葫芦。在葫芦的大肚子两侧,各立一座庙堂。河东的叫黑龙庙,河西的叫白龙庙,庙里各供一个龙爷。

这年深秋,解放军一个正规团和伏牛县大队近两千人开进谷地,合力清剿国军上校王金斗残部,谷地上空几乎天天都有枪炮声。

一日后半晌,双龙河的大肚子葫芦里枪声大作,杀声震天,在附近干活儿的村人无不纷纷逃窜,四处躲藏。

及至傍黑,喧闹声稀落下去。河西白龙庙的正殿里,白须飘飘的老道长身着道袍,神态安详地端坐于由蓑草编成的蒲团上,面前盘坐一个居士,瘦高个子,手拿一根特长的烟杆儿,靠玛瑙烟嘴处挂一只五色布绣出的烟袋子,远看像是端午节姑娘们绣的香囊。

一大群人从双龙河谷里走来,听声音有几十人,脚步声很是整齐,由东而西,渐渐靠近白龙庙。居士的耳朵连动几动,睁眼望向老道长,见他神态依旧,渐也安定下来。

这群人并未进庙,只是从门前的土路上经过。看到他们走远,一直守在庙门口的年轻道士长出一口气,抬腿走向殿门,见天色暗了,径直走到烛台前,吹亮火绳,点燃台上的两根香烛,反身正欲走出,老道长说道:“进才,甭忙活了,坐下吧!”

叫进才的道士顿住步子,在居士身边的蒲团上坐下,望着老道长小声禀道:“师父,方才路过的是解放军和县大队,他们又打胜了!”

老道长没有接腔,而是将一双老眼缓缓移向居士:“鼎立,为师叫你来,是有大事相托!”“弟子谨听吩咐!”叫鼎立的居士沉声应道。“为师要走了!”老道长一字一顿。“师父……”鼎立、进才皆是一震,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叫。

老道长缓缓闭上眼去。

一脸憨厚的进才哽咽了:“师父,您……面色红润,气色如旧,一切都是好端端的,咋……咋能说这话哩?”

老道长没有应话,大殿里静寂如死。许久,鼎立小声问道:“师父,依您修持,当可寿及天年,为何此时就要飞升?”“树叶落了,天气变了,为师也该动身了。”老道长的声音依旧缓缓的。“师父几时飞升?”鼎立紧凝眉头。“明日午时!”“师父……”进才、鼎立改坐为跪,双双悲泣。“鼎立,进才,你二人听好,”老道长启目敛神,久久凝视二人,“为师已九十有九。自三十九岁弃家修行,前三十年于伏牛山中辗转流浪,后三十年蜗居于此,本欲继续修持,以证道果,不想气候有变,为师不敢拂违天意,选择明日飞升。为此良辰吉时,为师已经斋戒、辟谷三十五日,及至明日午时,可满天罡之数。”说着将头转向白龙爷塑像右侧,指着一口上釉的陶缸,“待为师吉时坐化,你二人可将为师肉身置于此缸,移开神像,在白龙爷座下掘地成穴,穴深七尺七寸,周围铺干灰两车,干蒿三十六斤,夯土实之,而后移回神像,不可晓谕他人!”

鼎立、进才双双叩首于地,泣道:“弟子谨遵师命!”

老道长闭目端坐。

候有一阵,鼎立问道:“师父行将仙游,可有开示弟子之处?”

老道长微微点头,睁眼说道:“人生修为,在明道德。这里有两部经书,你二人当可早晚捧读。”从身边摸出两部书,一是太上老君的《道德经》,二是真人鬼谷子的《阴符经》,递予二人。

二人双手接过,拜讫,叩道:“弟子谨遵师命!”

老道长点了点头,缓缓说道:“这两部书,前者可使你们明天地之理,后者可助你们修身养性!”略顿一下,目光扫过二人,“为师早年得传一部奇书,近年来有所参悟,今日晓谕你二人,未来或有助益!”“师父,是何奇书?”进才急问。“此书叫‘推背图’,是唐时奇书,据传为唐太宗时天相家李淳风所作。李淳风堪为大唐第一奇人,神鬼助之。贞观年间,此人上观天象,下审地理,中度民情,运神推算天下时运,一发而不可收,一气后推三十甲子共一千八百年气运,得六十象。李淳风沉迷其中,聚神运神,正欲往后再推,同行袁天罡在后推其背道:‘天机不可再泄了!’李淳风乍然醒悟,遂将所推之象定名为‘推背图’!”“如此奇书,师父可否授予弟子?”鼎立小声恳求。“不可!”老道长轻轻摇头,“此书占候天下吉凶,若节契然,自唐迄今,共历三十九象,无不应验。因其屡试屡验,自唐以来,历朝历代无不将其列为禁书,严禁天下传阅,得之者祸,传之者殃,因而你等不可习之!”“师父,”进才两眼直盯老道长,“眼前之事,唐朝人怎能推得出来?”

老道长微微一笑:“我可画出一象予你,能与不能,你自忖度!”说着伸手摸出纸笔,随手画出一象,视之,是山顶站立一鸟,旭日出于海中,“你们先看此象,再听两句谶语:‘鸟无足,山有月。旭初升,人都哭。’”

鼎立、进才忖度半晌,谁也没悟。有顷,鼎立说道:“弟子愚钝,请师父开悟!”“你们看,”老道长指着所画象图,缓缓说道,“这是《推背图》第三十九象,先听第一句:‘鸟无足,山有月。’鸟字去一足,为月状,立于山顶,为一‘岛’字。‘旭初升,人都哭’,旭即日,日本为岛国,其旗为太阳旗。此谶是说,日本岛国崛起,太阳旗所到之处,万人悲泣!”

进才、鼎立惊得合不拢嘴。“这还没完,”老道长接道,“与此象、谶相配的另有一颂:‘十二月中气不和,南山有雀北山罗,一朝听得金鸡叫,大海沈沈日已过!’你们谁能说出此颂的意趣?”

二人思忖有顷,竞相摇头。鼎立应道:“弟子愚钝,请师父开示!”“起初,此颂为师也是不解,直到前几年,日本人投降,为师才算恍悟。‘十二月中气不和’,十二月中分,当指六月。那年六月,卢沟桥事变,日本人侵华。‘南山有雀北山罗,’日本人先得北,后图南,势如破竹,如罗网扑雀。‘一朝听得金鸡叫,大海沈沈日已过’,‘金鸡’在五行属金,当指鸡年。日本人投降于乙酉年,恰属‘金鸡’,因而也就‘大海沈沈日已过’了。”

鼎立、进才联想到几年前过老日的事,内中如拨云见日,不禁称叹。“师父,”鼎立思忖一会儿,抬头问道,“听您方才说,此为第三十九象,弟子敢问第四十象为何?”“就目下而言,前三十九象,均为过去时运,皆得证验。自第四十象起,至六十象终,为未来时运,是否能得证验,为师不敢妄断。不过,就眼前而言,为师可示二象,你二人若能参悟其趣,或有助益!”“恭听师父开解!”“先看此象!”老道长先取一纸,复画一象,是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在玩飞盘,中间一个在观摩。画完,指它吟出一首谶语:“一二三四,无土有主,小小天罡,垂拱而治!”

进才看一会儿象图,茫然无解,抬头说道:“请师父详释!”

老道长没有理睬他,顾自说道:“此为第四十象,附加一颂:‘一口东来气太骄,脚下无履首无毛,若逢木子冰霜涣,生我者猴死我雕!’”

不及二人问话,老道长在象图旁又画一幅新的象图,是一好武之人昂首而立,足踏一球。老道长指象图说道:“此为第四十一象,有谶语道:‘天地晦盲,草木蕃殖,阴阳反背,上土下日!’再附一颂:‘帽儿须戴血无头,手弄乾坤何日休,九十九年成大错,称王只合在秦州!’”

鼎立、进才二人凝眉聚神,观看、思虑许久,仍不得趣。鼎立抬头望向老道长:“师父,弟子愚昧,一时悟解不开!”“一时解不开,你就用二时!”老道长微微一笑。“师父可有参悟?”鼎立忖知师父早已参破,有意问道。

老道长又是一笑:“李大师所推既为未来时运,可待未来验之。不过,为师可以开示一句:第四十象,当为民国未来一个甲子之气运。至于第四十一象,你们自去悟解!”

闻听此言,鼎立吸气运神,再审象图,反复吟咏谶言及颂词,似有悟,又似不悟,全心凝眉推猜。进才原本憨实,见状对鼎立道:“师兄,师父说得是,此二象既为天下大运,我当徐徐猜之才是,一时急切不得!”又转向老道长,“师父,还请您开示近身之事,我们也好有所提防!”“好!”老道长点头,“我就先为你说四句: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委屈三十年,再植长生树!”“弟子记住了!”进才叩首拜谢,“谢师父指点!”

老道长缓缓转向鼎立,也吟出四句:“天有寒气来,地有暖意埋;莫弃降魔杖,功成岗上柏!”

鼎立拜道:“弟子谨记!”第一章雨雪天

山里的雪说下就下。三天朔风过后,空中先是砸下小米粒大小的雪珠子,落在地上乱蹦,接着是雪花,初时就跟春天的柳絮一样,飘飘袅袅,纷纷扬扬,扑脸迷眼。迎黑时,风住了,雪花大起来,四棵杨村连同周围的旷野渐渐罩上一袭白袍。

这是入冬来的第一场雪,天气骤冷,村里人还没适应,天未黑定,大部分人家就关门闭户了。及至人定,除了农会主席孙明岑家的门缝里依旧透出些许光亮之外,整个村落一片死寂。

明岑家的大门缝一直亮着。交三更时,院门口的柴扉被悄悄打开,一条黑影闪出来,如做贼一般,轻手轻脚地沿墙脚缓缓移动。拐过两家院落,黑影顿住脚步,回看一眼,拿出一块方巾裹在头上,陡然加快脚步,朝村外急急走去。

雪越下越大。快出村时,不知被何物绊了一下,黑影“哎哟”一声轻叫,歪倒在地。黑影再站起时,左脚有点儿跛,几乎是一步一拐。

黑影沿着村北一条土沟的沟沿跛行一里多,走近白龙庙的庙门。门关着,黑影迟疑有顷,用手拍打。不一会儿,庙门“吱呀”一声洞开,道士进才探出头,目光诧异地盯向黑影。

黑影一把扯下头上的方巾,抬头看着进才。因是夜间,进才认不真切,小声问道:“可是孙家施主?”

黑影嘘一声,闪进庙门。进才犹豫了一下,反手合上门,跟在后面。“孙家施主”是明岑的老婆,在娘家姓李,按照此地习俗,村里比她辈分大的都称她李姐儿。李姐儿三十来岁,已育四胎,头胎得百日咳死了。从第二胎起,李姐儿就为白龙爷上香,产前进许愿香,产后进还愿香,接下来的两女一男全活了下来。李姐儿也因此与进才成了熟人。“道爷,他们住哪儿?”李姐儿顾不上别的,开门见山道。“施主是说,张施主一家?”进才问道。

前几日老道长羽化,进才接班成为新道长。近些日来,被土改工作队划为地主成分的张宗庵一家净身出户,被民兵们拘押在庙里,接受管制。除他们之外,庙内并无他人。进才问出此话,无疑是闲扯筋。李姐儿没理睬他,只拿眼睛盯住他看。

进才似也觉出来,呵呵憨笑两声,引她走到大殿门口,指着门道:“在里面呢!”又伸手敲门,“张施主,快起来,有人寻你!”

殿里一阵响动,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洞开,张宗庵站在门口,见是李姐儿,先是一怔,继而哈腰笑道:“是李姐儿呀,真是稀客稀客,屋里坐!”

李姐儿转对进才:“道爷,我跟大叔说句细话,你到大门口守着,要是有人来,就大声咳嗽!”

进才应过,朝宗庵拱了拱手,转身去了。

李姐儿跨进门槛,迅速关上房门。宗庵的儿子张天珏打着火绳,点亮油灯,殿内亮堂起来。李姐儿打眼一看,张家几口人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连个草席也没有。地上铺着几捆麦秸,显然是进才抱进来的。一个二十出头的俏丽女人靠在一捆麦秸上,身上裹一件又宽又大的道袍。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拱在女人怀里,睡得正香。女人两唇发乌,紧紧搂着那孩子,身子微微颤动,两只大眼睛惊惧地瞟过来,落在李姐儿身上。天珏放好灯,亦走过来,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爹旁边,朝她勉强挤出一笑。

望着这家落难老小,李姐儿鼻子一酸,后悔没带一床棉被来。见女人越抖越厉害,李姐儿趋前几步,弯腰摸摸她的额头,急叫:“大叔,邓姐儿发烧了!”

邓姐儿就是那女人,姓邓名芝娴,是天珏两年前从大上海带回来的俏媳妇,说是扬州人,能唱会弹,为人和善,四棵杨人无不喜欢她,依村中习俗叫她邓姐儿。“唉!”宗庵的眼圈红了,拿手揉巴几下,长叹一声,沙哑的声音几乎呜咽了,“李姐儿呀,全怪我,我这没用的不知中了哪门子邪,非让天珏他们回来,害了他们不说,也害了我的小孙子!”他不无追悔地蹲在地上,小声啜泣。“爹,”天珏劝道,“咋能怪你哩?是我们自个儿回来的!”“大叔呀,”李姐儿急了,“甭说这些了,赶明儿得找天旗来,无论如何要为邓姐儿把把脉,先退烧再说!”“唉,”宗庵轻叹一声,“道爷汇报过了,他们不让天旗来!”

李姐儿生气道:“没心肝的,烧成这样了,还不让看。赶明儿我对明岑说说,一定得让天旗来!”“谢李姐儿了!”宗庵作个揖,关切地问,“下雪了,冷成这样,又是半夜三更的,你摸着黑来,别是有啥紧要事吧?”

经他这一说,李姐儿就像醉汉醒了酒一样,不无懊悔地自怪自道:“看我这人,心路窄,遇到正经事儿容易岔巴,这不,差点误大事了!”

见李姐儿有大事,三人无不睁大眼睛盯着她。李姐儿轮流扫向宗庵和天珏,怔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大叔,你俩快逃吧!”

三人皆是诧异。“逃?”宗庵眯起眼,“李姐儿,为个啥哩?”“唉,”李姐儿轻叹一声,落下泪来,“他们定下了,赶明儿就要押送你爷儿俩到区政府去!”“区政府?”天珏想了想,抬头问道,“大嫂,押我们去那儿干啥?”“说是……说是……”李姐儿说不下去了,抹起眼泪来。

宗庵猜出了,却不愿相信:“李姐儿,总不会是要……枪崩我们吧?”“大叔,”李姐儿收住泪,“他们天不黑就到俺家开会,商量咋个处置你们。他们在堂间商量,我就在隔间偷听,妈呀,冷汗都吓出来了!”“咋说的?”宗庵心里一紧。“听他们说,赶明儿就送你俩到区政府,说是正丫(镇压)!我不知道啥叫正丫,正在心里犯嘀咕,有林大叔发话,问的也是这事儿。工作队的头儿,就是那个韦同志说,正丫(镇压)就是打死地主,打死范各鸣(反革命)。万磙子问,是不是枪崩,韦同志说,崩与不崩轮不到你……”

李姐儿的话音未落地,芝娴就惨叫一声,晕死过去,怀中的娃子被她陡然松开,一下子出溜下来,滑在地面的青砖上。天珏急赶过去,一手抱起芝娴,一手抱住娃子,脸色也是变了。

宗庵看他们一眼,缓缓蹲下,两手抱头,过了一会儿,才抬头望着李姐儿:“开会的都是啥人?”

李姐儿慢慢扳起指头:“一共八个,仨是工作队的,你都见过,余下是咱村的,有娃他爹、万家风扬、万家磙子、成家有林、张家天成,说是四大姓各出一个鸡鸡(积极)分子,叫……叫啥子来着,对了,叫带裱(代表)!”“四家各出一个,万家为啥出俩?”“天成也问这事了,韦同志说,风扬不能算,风扬是区队民兵排长,不算村里带裱(代表)。万家的带裱(代表)是万磙子。”

宗庵点头:“他们还说些啥?”“有林大叔先说话,说都整会(斗争会)开了几天,村里没啥人上台诉苦,能不能不正丫(镇压)。娃他爹跟着也为大叔说软话,天成没说啥,光一个劲儿抹泪,只有万磙子没吭声。妈那个毛哩,真不知道那个鳖货心里想啥。工作队迟迟不发话,有林大叔急了,要风扬说句话,风扬问韦同志,不正丫(镇压)中不中。韦同志说,这事儿没商量,县里柳树鸡(刘书记)早就定了。树鸡(书记)说,反动地主张宗庵私通顽匪,欠下人民血债,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必须正丫(镇压)。这是姐弟都整(阶级斗争),没商量的。有林大叔问,说大叔通匪有啥证据。韦同志说,你们看,这封信是从他家里搜出来的,落款是王金斗,向他直呼老哥,关系密着哩。还有这张收据,一百块大洋,二十石麦子,上面有王金斗的签字,铁证如山,不正丫(镇压)咋中?好长时间,大家都没说话。唉,大叔呀,你咋会一时糊涂,跟王金斗那种人称兄道弟呢?”

宗庵泪水流出,愣怔一会儿翻身朝李姐儿跪下,连磕三个响头,颤声泣道:“李姐儿,宗……宗庵一家谢你了!”

身为长辈的张宗庵竟然给晚辈下跪磕头,李姐儿蒙了,傻愣在那儿,待回过神来,想拉他起来,自己是女人,不好动手,急得也跪下来,哭着求道:“大叔呀,你……你咋能对侄媳妇儿磕头哩!这……白龙爷的眼珠子盯着哩,要折损侄媳妇儿的寿限哩!”

听到“白龙爷”三字,张宗庵泪流满面,转过身去,对正襟危坐的白龙爷泥塑连拜数拜,泣道:“白龙爷呀,宗庵何德何能,竟得贤侄媳李姐儿风雪夜冒罪送信!白龙爷呀,您的子民张宗庵在这里为好人……祈……祈福了!”“老天爷呀,”李姐儿急了,“都啥时候了,你啰唆这些干啥?趁天没亮,你爷儿俩快逃命吧!”“唉!”宗庵重重地叹口气,“李姐儿,你说说看,这大雪天的,能逃哪儿去?”

李姐儿决然说道:“先到我娘家躲几天,我娘家住在老北山里!”

宗庵摇头:“李姐儿,这可使不得!罪加一等不说,还要连累你的娘家人!你们都是好人哪,宗庵咋能连累你们呢!”“那……”李姐儿想一会儿,“你俩逃进老北山吧,寻个石洞躲起来,好赖也比让人正丫(镇压)强!”

宗庵不出声了,扭头看天珏。芝娴已醒过来,两臂搂着天珏的脖子,伏在他的肩头啜泣。“爹,”天珏接道,“大嫂说得是。咱抗不过,躲吧!”

宗庵蹲在地上,两手抱头,过了一阵子,脸色亮堂一些,抬头对李姐儿道:“李姐儿,宗庵拜托你个事儿!”“大叔,你说!”“麻烦你去趟风扬家,求求郭姐儿。风扬是区队里的人,只要他上心,我爷儿俩或许有救!”

李姐儿点头。“这事儿要快,让风扬看见了不好。”“嗯,大叔放心。听娃他爹说,他们还要商量咋个分配你家的地和浮财哩,看样子得些辰光。不过,我这就过去,赶早不赶晚!”话音刚落地,李姐儿人已站起,向门口走去。“李姐儿,别急,”宗庵摸索了一会儿,解开上衣,撕开夹里,从中摸出一张纸条,走过去,双手递上,“把这个交给郭姐儿,让她转给风扬!切记!”

李姐儿接过来,郑重说道:“中!”

宗庵急跨几步,伸手拉开殿门,弓腰站在旁边。李姐儿将方巾围上,回头别过宗庵一家,转身走出。见她出来,进才早将庙门打开,候在一侧。李姐儿探身看看野外,见雪仍在下,不过小多了,旷野里空荡荡、白茫茫的,没有半个人影。李姐儿出口长气,活动几下脚脖子,见不疼了,向进才打声招呼,就朝村子方向疾步而去。

送走李姐儿,宗庵掩上门,颓然坐在地上。芝娴知道不是哭的时候,也静下来。小家伙躺在天珏怀里,依旧睡得呼呼的。“爹!”天珏小声叫道。

宗庵抬头,目光无神地望着他。“爹,”天珏顿一下,接道,“咋能指靠风扬呢?莫说是他,即使老天也指靠不住。我了解土改政策,在上海时,我私底里看过一份报告,说土改是分步骤的:一是土地调查;二是按地划分阶级成分;三是挖财宝,开控诉大会;四是流血斗争;五是分浮财;最后才是分田地。咱村里的事差不多验证了,眼下过去三道关,下面是该斗争哩!”“唉,”宗庵轻叹一声,“有啥法哩?老天爷变脸了,下大雪下雹子都得由他!”低头闷一小会儿,猛然昂起,声音激越起来,“哼,流血斗争是天大的事,要三堂会审才中。我就不信,这世上没个王法!不拘是谁坐天下,都得吃饭穿衣,都得有人纳款纳粮。咱家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做亏心事,一心一意种田纳粮,他们凭啥把咱打死?再说,他们要粮,咱给了;要钱,咱给了;要房子,咱也给了。眼下咱是两手空空,就剩几条贱命了。难道他们连条活路也不给?”“爹,咱的罪名不是不纳粮,是通匪!”“啥个通匪?王金斗赖着脸要跟我称兄道弟,我能咋办?他领着人马到咱院里,不给钱粮能中?我只后悔一件事,没把那字据及时烧掉。”

天珏没接话头,只是有节奏地拍打怀中的孩子。

宗庵憋不住了,追一句:“珏儿,你说话呀!”“爹,你是好人,啥事儿都想得实。”

宗庵低下头,陷入冥思。

已是后半夜,大殿里静寂如死。不知过了多久,宗庵抬起头:“那……依你说,咋办?”“听李姐儿的话,避避风头再说!”“哪儿避去?天下全是他们的。前阵子,王金斗钻进老北山的石洞里,有几百杆枪,还不是照旧让他们抓起来,开万人会,点天灯!再说,还有芝娴和娃子,咱俩走了,叫她娘儿俩咋活?芝娴是大家闺秀,能识文,会断字,打小就没受过苦,大老远地嫁到咱家里,没享到福也就算了,咋能再让她担惊受怕?”

毫无疑问,宗庵点到的是死穴。天珏不再吱声,只是更紧地抱牢孩子。“爹,”芝娴急了,语气坚定地插进来,“你们走吧,甭管我俩。只要你俩活着,有多少苦,芝娴都能忍受!要是没有你俩,芝娴活着还有啥意思?”

宗庵低下头去,又一番思索之后,似是下定决心:“珏儿,你避避吧。就到北山里去,不要躲在亲戚家,他们会找去的!爹认识个人,家住二郎坪,是个烧炭的,咱家的炭,年年都由他供。这人实在、仗义,你去投他,能指靠!”“那……你咋办哩?”“再过几天,爹就满六十了,差不多算个整寿!”

天珏想也没想,摇头说道:“爹,要是你不走,珏儿哪儿也不去。要杀要剐,随他们去!”“珏儿!”宗庵急了,流下泪,“你咋恁倔哩?你走你的,保不准爹也死不了。爹想过了,村里人对咱没啥成见,除去万家那个二流子,说的无不是咱的好!工作队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还能听不见?我琢磨着,一定是那个韦同志死板,只要风扬能跟上面搭句话,爹兴许死不了!再说,爹还有个尚方宝剑哩!”

天珏、芝娴的眼睛皆是一亮。芝娴急问:“爹,是啥子?”

宗庵缓缓说道:“就是爹刚才交给李姐儿的那张纸头儿!老日临走那年,有八路军来,一个姓李的连长领人到咱家里,爹交给他大洋两百,还要给粮食,他说不好拿,没要。临走时他给爹打了那张借条。工作队不是说咱通匪吗?有这条子在,咱就通共了!至少是功过相抵!”思考一阵儿,“珏儿,你只管走吧,爹有这个望哩!”

天珏应道:“爹,甭说了。珏儿既然回来,就认命。是杀是剐,由他们去。珏儿哪儿也不去,只在这里为爹尽孝!”

张宗庵两手掩面,泣不成声:“珏儿……”

万风扬踏进自家院子时,东方已发亮,大雪铺有四指厚。

院子很破。堂屋是三间土坯房,屋顶上镇的是麦秸,年久失修,有一处承受不住积雪,陷下去了。

风扬扫它一眼,顾自走进院里。一夜没睡,这阵儿正犯困,虽有冷风吹送一路,风扬仍是受不住,一进院门就连打几个哈欠。一条小黑狗从灶火(厨房)里蹿出来,唧唧咛咛,跑前忙后,净在他的裆下拱。风扬踢它一脚,推开堂门,正要进里屋美美实实地睡个小觉,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扬儿!”

风扬回身,见母亲万郭氏歪着碗大的瘿脖子从东间门帘后面走出来,赶忙迎上去扶住她,不无关切地问:“妈,天还早哩,咋就起来了?夜里下大雪,当心冻着!”“妈早知道了。妈在屋里候你一个多时辰哩!”“妈,你候我?”万风扬吃一惊,“啥事儿?”“啥事儿?”瘿脖子阴下脸,指着里屋的门帘,“一进去你就知道是啥事儿了!”

万风扬心里打鼓,掀开瘿脖子房间的门帘,见屋里亮着一盏洋油灯,一张黑乎乎的桌子上摆着他爹万中旺的灵位。自万中旺十五年前死于痨病,他的牌位就一直摆在瘿脖子的床头。

风扬没有看出名堂,怔道:“妈?”“对着你爹的牌位,跪下!”瘿脖子板着面孔,声音依旧沙沙的。

万风扬迟疑一下,见他妈一脸没商量的表情,只好在父亲的灵位前跪下。瘿脖子坐在床头,虎着脸,一言不发。万风扬跪有一刻钟,见他妈依旧不说话,便歪头问道:“妈,究竟为啥事儿?”“妈问你,你爹是咋个死的?”“痨病。”“你爹死前咋跟你说的?”“爹……爹说,我要是有出息了,别忘报……报……报答恩……”风扬忽地明白过来,后面的“人”字没有说出,就垂下头去。“没忘就中!”瘿脖子流下泪水,“你爹害痨病那几年,张家免去咱家租粮不说,还送来十块大洋让你爹看病。你爹请先生写下借据,宗庵当咱的面把借据撕了。儿呀,咱欠人家十块大洋哪!”“妈……”风扬的泪水也流出来。“你们会上定的事,妈也知道了。不拘咋说,你得救下恩人。要是恩人有个三长两短,妈……妈就一头碰死在你爹灵前!”“妈……”风扬抱住瘿脖子的腿,失声痛哭。“儿啊,”瘿脖子抚摸着风扬的头发,“是妈难为你了!天亮了,你得快点去,不拘想个啥法儿,都得救咱恩人,妈在家里候信儿!”说着摸出来一张纸头,“这个你也拿上,听人说,能派大用场哩!”

风扬接过纸头,打开,眼珠儿猛然一亮,起身走到西间,坐在床沿上,点起一锅烟,眯起眼睛,一下接一下地吧嗒烟嘴儿。

日头升起来时,万磙子火燎燎地走到民兵排一组长李青龙家的大门口,老远就扯嗓子喊叫:“青龙,青龙—”

青龙揉着眼走出院门,嘟哝道:“又是你!叫啥魂哩?”

万磙子走上前几步,一脸兴奋:“揉个啥眼,好事儿来了!”

青龙瞥他一眼:“从你这老叫驴嗓眼里冒出来的,能有好事儿?”

万磙子正要说话,见风扬斜背着枪从东面大步走来,赶忙打住,堆上笑,扬手招呼他:“风扬,你没睡一会儿?”

风扬打个哈欠,走到近前:“磙子叔,青龙,我这正寻你俩哩!”

青龙迎上两步:“啥事儿?”

风扬望着青龙:“青龙,你跟磙子叔各喊两人,将地主分子张宗庵、张天珏押送到区政府大院!”又转身对磙子说,“磙子叔,你先去喊人。吃罢早饭,就跟青龙一道去庙里押人!这事儿大,甭出差池了!”“中哩!”万磙子应一声,大步走去。

万磙子走有十几步,风扬急叫:“磙子叔,等一下!”撵上几步,对他耳语一阵,磙子点点头,大步走去。

风扬踅回来,走近青龙悄声吩咐:“青龙,送人的事儿,外急内不急。磙子叔是火暴筒子,你不拘生出啥法儿,务必拖住时辰!”

青龙眯起小眼:“咋哩?”

风扬轻描淡写道:“没啥子,能拖你只管拖。我先走一步,到区里办桩事儿!”话音落处,一个转身,大步朝村东走去。

吃过早饭,万磙子背着一杆土枪,抬头看下日头,叫上两个万姓民兵,吩咐道:“时辰不早了,走,咱找青龙去!”

一民兵道:“磙子叔,不就是押那父子俩街上去吗,有咱仨就中了,叫他干啥?”

另一个接道:“是哩,磙子哥,那家伙难缠,跟他一起,多事儿!”

万磙子瞪他们一眼,教训道:“你们知道个屁!”又压低声音,“风扬说了,干这事儿,得罪人,不能全是咱万家人!”

二人连连点头。

三人走到青龙家,说是他早出门去了。三人寻得满头汗,仍旧不见踪影。磙子看看日头,跺脚道:“这个老阴,死哪儿去了?”

一个民兵道:“算了,不找他了!咱仨去吧!”

万磙子白他一眼:“咱仨分开搜,就这几十户,看他能躲哪儿去?”

两个民兵只好分头再寻。

磙子沿着一个方向,边走边喊:“李青龙,李青龙—”

万磙子正在扯嗓子喊,万家秃子头戴一顶破军帽,两手背在身后,噘嘴哼着一首黄色小曲儿,打对面走过来。万秃子大名万风召,跟风扬同辈,早年没爹,家里有个瞎子妈,穷得叮当响,这阵儿正一心巴望张宗庵家的田地和浮财呢。

见万磙子走近,万秃子扬手叫道:“磙子叔,你寻青龙干啥?”“去去去!”万磙子脸一沉,“我干正事哩!”

万秃子凑上来:“磙子叔,是啥正事儿,先给侄子说说?”

万磙子手一摆:“滚一边去!”白他一眼,数落,“瞧你这个样儿,背着手,哼着曲,吊儿郎当的,咋看咋像个二流子!”

万秃子涎着脸,嘿嘿笑道:“磙子叔,你咋骂我都没话说,谁让我是你侄子哩!”又摸了摸磙子背上的老土枪,“磙子叔,你这枪真棒,能打多远?”“三十丈!”“啧啧啧,三十丈!有多少铅子儿?”“几十颗吧,没数过!”

万秃子伸出舌头,不无夸张地咂咂嘴:“我的乖乖,这要是打到身上,还不整成筛子眼儿!”

万磙子听得心里美滋滋的,神气地说:“这还用你说!”

万秃子退后两步,朝万磙子端详一阵,又是一番啧啧称赞:“啧啧啧,磙子叔,没想到,你背上这杆枪,还真神气哩!要是走在大街上,侄子敢说,一街两行的大闺女小媳妇,眼珠子全得滴溜溜地跟着磙子叔转!”

万磙子嘴角在笑,脸却故意绷起:“滚一边去!啥大闺女小媳妇的,瞧你整天都在想些啥?”

万秃子涎着脸皮:“嘻嘻嘻,瞧我这样儿,还能想啥?”凑前一步,“磙子叔,干啥正事哩,能不能先给侄子透个气儿?”

万磙子压低声音:“押送地主分子张宗庵一家去双龙街,全乡地主放一块儿斗争,过大瘾哩!”

万秃子一下子兴奋起来:“是不是挨枪子儿?听说山外开斗争会,斗完就枪崩!”“去去去,”万磙子横他一眼,“就你懂得多!”“磙子叔,”万秃子跺下脚道,“张家凭什么吃香的,喝辣的,穿绸子,盖缎子,走路拄的是文明棍,晚上睡的是雕花床!原来真就不明白,工作队一来,我算是透彻了。都是剥削咱这穷人的,剥削你,剥削我,还有我的风扬哥。日过他妈哩,这一家真不是东西,应该统统枪毙!”“嘿,嘿嘿,”万磙子两眼盯住他,装模作样地将他好一番打量,才半带讥讽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才两日没见,听你这几句,大是进步哩。中中中,我得空就告诉风扬一声,破格收你为预备民兵!”“磙子叔,你说话可得算数!”“这还有假?”“呵呵呵,”万秃子眉开眼笑,蹭上来,压低声,“磙子叔,是不是拉他们去挨枪子儿?”“是又咋哩?”万磙子心里有事,急欲摆脱他,“滚远点,这是民兵的事儿,你靠边儿站!”“我……我……我不是预备民兵吗?”“去去去,还早哩。”万磙子甩开他,大踏步走去。“那……”万秃子急追几步,“磙子叔,我再问一句,是不是把他们一家都押去?那小娘儿们也押去吗?”

万磙子不耐烦了,瞥他一眼:“我哪儿知道?滚一边去!”说着将他朝边上一掼,头也不回地走了。

万秃子稳住身子,站在原地怔一会儿,将头上的一顶破帽子推到一边,挠挠一块癞皮,心里猛一动,戴正帽子,朝相反方向撒丫子跑去。

万磙子听到声音,回头冲着渐跑渐远的万秃子呵呵乐了一阵,这又扯开喉咙,边走边喊:“李青龙,你死哪儿去了?”抬头见是黄老五家的院门,上前拍门,“黄老五,在家不?快开门!”

没人应声。

万磙子推了推,见门松动,抬脚踢开,大步走进院门,见青龙在院子当中不紧不慢地磨他的大砍刀,火气不打一处来,噔噔几步走到近前,吼道:“你……你没长耳朵?”

青龙头也不抬:“万磙子同志,啥事儿?”

万磙子越发火了:“李青龙,这都啥时候了,你咋躲在这儿?”

青龙瞪他一眼,虎起脸:“万中磙,李青龙是你叫的?”

万磙子打个怔:“那……我叫你啥?”

青龙一本正经:“叫组长!”

一听此话,万磙子的火气全没了:“屁大个官儿,还争礼哩!中中中,就叫你组长!青龙组长,你这是干啥?”“眼瞎了?这在磨刀哩!”“磨刀干啥?”万磙子纳闷了,“风扬叫咱押送地主张宗庵爷儿俩到区政府,这都晌午了,咋也寻不见你的影儿!”“押送反动地主,不磨刀能成?”青龙慢腾腾地站起来,拿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拭了拭刀锋。

万磙子嘻嘻一笑:“你这叫砍柴刀剁蚊子—家伙动大了!不是吹的,就那爷儿俩,我赤手空拳,连根绳子也不用,保准儿安全押到!”

青龙白他一眼:“你有这个能耐,还找我干啥?”“你是领导嘛!”万磙子嘻嘻笑着,凑前一步,神秘兮兮地说,“喂,你知道咱押他爷儿俩是去干啥?”

青龙抬头望着他:“干啥?”“夜黑儿,四大家开会,韦同志让我也去了。工作队判这爷儿俩死刑,送到双龙镇是要弄死他们哩!”“弄死他们?”青龙大吃一惊,掏出旱烟袋,撮出一些烟叶按进烟锅里,拿火绳点上,深吸一口,蹲在地上自言自语,“怪道方才我去叫家兴,人都跟我出门了,老有林却追出来,啥话没说,拦下家兴,死活不让去。我一直纳着闷哩!”“对对对,昨天夜黑儿成家去的是老有林,他知道为的是啥事儿!”

青龙凝起眉毛,含住烟嘴,慢条斯理地吸起来。万磙子见他有滋有味地吸上了,上来扯胳膊:“看看看,你咋又抽上哩?”

青龙一把甩开他,吧嗒几下烟嘴儿,扬了扬眉毛:“要是这说,咱得准备大家伙。磙子娃,你回去,叫人扛把大铡刀!”“啥?”磙子大怔,“扛大铡刀干啥?”

青龙斜他一眼:“路上出啥事儿,咋办?”

磙子呵呵笑道:“他们只有俩,咱是六个人,怕个鸟!”“这可是你说的!”青龙又斜他一眼,拿起大刀,不慌不忙地朝院门走去,出院门时,又甩下一句,“真要是出个啥事儿,我就推在你身上!”“出个屌!”万磙子耸耸肩膀,跟上来嘻嘻笑道,“不是吹的,我让他们先跑二里地,再追也来得及!”

又过了半个时辰,日已当午,青龙打头,万磙子和四个民兵跟在后面,排成一个长溜儿,不慌不忙地走到白龙庙门口,在外面拍门。进才迎出来,将他们领到大殿。门开着,宗庵听到声音,从门里走出来,站在门口低头哈腰。

青龙看一眼宗庵,见他两眼红肿,想是知道底细了,遂咳嗽一声,叫道:“地主分子张宗庵、张天珏!”

张宗庵向前跨一步,两腿并拢,垂首站在当院里。这是近段时间学来的挨训姿势,宗庵站得很标准。万磙子眼睛一瞄,不见张天珏,就扯开嗓门朝殿里吼道:“小地主张天珏,叫你出来哩,耳朵聋了咋地?”

青龙白他一眼,先一步走进殿门,一眼瞥见张天珏的漂亮娘子正和她的儿子一边一个,死死抱住他的两腿不放。天珏走不脱,只好蹲下来,三口子搂作一团,哭成泪人儿。青龙心里一酸,轻叹一声,退出门槛,掏出烟袋,看一眼日头,转对万磙子道:“磙子,看辰光,晌午是送不到了。依我看,咱也不必着急,干脆吃饱喝美,后晌再去不迟!”不待磙子搭腔,扭身对进才,“道爷,有白面没?”

进才点头应道:“有!”“就烙葱油饼吧,吃着香!”“没油,没葱花,白面也不多了!”进才小声嘟哝。“愣啥哩!”青龙对怔在一旁的万磙子和几个民兵喝道,“全都滚回家去,有油的拿油,有葱的拿葱,有面的拿面,有啥好吃的,统统拿来,免得夜里喂耗子!”见万磙子和几个民兵转身走了,又转对宗庵,“地主分子张宗庵听好,接上级命令,后晌押送你父子二人前往区政府接受训话。眼下没事,回殿里歇着!”

双龙镇在白龙河和黑龙河的交叉处,有五六百户三千多口人,一条大街贯通南北,是这块谷地最繁华的聚居区,也是唯一的集市,逢单日大集。

万风扬心里有事,脚下自快,近十里路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了。风扬直接赶到乡政府,也就是过去的乡公所。走进大院子,院墙很高。没有干部,十来个从镇上及周边村落先一步押来的地主老财排成两行,耷拉着脑袋站在院中雪地里。二十几个背三八枪的区队队员站在一边,区队长、河东黑龙庙的铁匠易六成正挥着大手冲他们训话。院门处,不断有地主被村上的民兵们推搡进来。风扬扫一眼,众地主中,除去两个上岁数的妇女外,余下的全是成年男人,没有小孩。

风扬知道,这些地主都是被判了死刑的,没有一个能活到明天。

易六成训完话,转身没走几步,眼角瞥到风扬,赶忙拐过来,老远就伸出手:“哦,是风扬同志呀,来得蛮早哩!”

风扬迎前几步,握住他的大手:“来迟了!”又压低声音,“六成大哥,小弟有件事儿求你!”“啥事儿?”“这儿不方便,找个僻处!”

易六成领他走进中队部,关上房门,笑道:“这儿中吗?”

风扬亦笑一下:“中!”“啥事儿?神经兮兮的!”“唉,”风扬轻叹一声,“我家欠下张宗庵的情,我妈定要救他一命,我拗不过,左想右想没招儿。你是我领导,我只能求求你,看能生个啥门儿!”“判他死刑了?”“夜黑儿判的。商量一整夜,村里不赞成,可工作队的韦同志一定要判,说是上面定下的,不好改了!”“嗯,”易六成点点头,“是不好改!”“昨儿的诉苦会开了一整天,村里没人说他不好。六成哥,你面子大,能不能跟领导通融一下,权且放他一马?”“通融一下!”易六成苦笑一声,手指窗外那堆人,“你看他们,哪一个不是体面人?”“那……镇压也得讲究个实际!”“风扬同志,”易六成沉下脸,“这话算我没听见!你还有啥事儿?”“六成大哥!”风扬急了,扑通一声跪下,“小弟求你了!”“哎哟哟,你咋弄起这个哩?”易六成赶忙拉起他,将他一把按在凳子上。

风扬小声道:“六成大哥,求你了!”

易六成思忖一会儿,摇头叹道:“唉,风扬呀,不是六成大哥不帮你,是这事儿压根儿没法整!县里其他区都土改了,就咱双龙区费下牛劲,为整山沟子里王金斗那个王八蛋,县大队先后牺牲上百号人,要不是调来一团正规军,还不知道闹成啥样!听老白说,柳书记最恨的就是通匪的,若是那帮老顽固没钱没粮,早就困死了!这些人全是通匪罪,柳书记亲手划圈,他们死定了!”“那……”风扬的脸色变了,“有啥法儿没?我妈说,要是我救不出宗庵,她就一头撞死。我妈要是撞死了,叫我……咋做人哩!”

易六成也觉得事儿严重起来,低头思忖。有顷,六成抬头,两手一摊:“没啥法儿!”

风扬从袋子里掏出纸头:“你看看这个,中不?”

易六成白他一眼:“你明知道我不识字,咋看?快说,啥东西?”“是张宗庵支援过八路军二百块大洋的证据,上面有签字!”“谁签的?”“我也认不全,就知道八路军这仨字!”

易六成装模作样地端详一会儿:“我这官儿小,做不了主。不过,有这东西在,就比没有强!我说个门儿,咱试试看。待会儿老白来了,你去求他。不瞒你说,大凡被押到这儿的,名单早就报给柳书记了。柳书记不点头,谁敢放人?”“要是这说,求老白啥用?”

易六成眼一瞪:“啥用?看来你是不知情!老白在八路军里当连长时,柳书记不过是他的通信员,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拎包!你求老白,只要他肯说话,柳书记咋说也得卖个面子!”

风扬眼珠子一亮:“老白在哪儿?”“就在区里。今儿镇压反动地主,县大队怕出事,调来几十号人,这阵儿就扎在河头上。老白和柳书记都来了,待会儿必定过来!”“老白是大官,我一个小不拉子,咋能见上?”“老白爱抽土烟,你去弄点好烟叶,越壮越好,候在这屋里。待他来时,我引他过来,你顺口提说这事儿。老白是硬人,吃软话,你想几句好词儿,我再帮帮腔,或能救下宗庵一命!”

风扬眼睛发亮:“中!”

风扬别过易六成,到街上买来一捆特壮的上好烟叶,忐忑不安地守在屋里。小晌午时,白云天和柳书记果然走进院子,后面跟着几个县大队干部,腰里挂的是清一色的盒子炮。院中雪地上站的人也多起来,有二十来个,见大官来了,一齐立正,哈腰低头。柳书记扫他们一眼,没有训话,与白云天等大步流星地走进区政府办公室。

又候半个时辰,风扬听到门外脚步声响,不一会儿,易六成引着白云天有说有笑地走过来。还没跨进门槛,白云天的大嗓门就亮开了:“易六成,你的烟叶哩?”“屋子里,”易六成笑道,“首长,只要你吸一口,保管你忘记姓啥了!”“你就吹吧!”白云天亦笑起来,先一步跨入门槛,见风扬站在屋里,打个愣怔,转对跟进来的易六成,“这是谁?”

六成指着风扬:“这是四棵杨村的万风扬,区队排长,你的小部下。我说的好烟叶就是他孝敬的!”又对风扬说:“你夜黑儿梦到的白大队长就在眼前,还不赶快敬烟!”

风扬打个立正,敬礼道:“首长好!”

听说是区队的,白云天呵呵一笑,扬手还礼:“好,好,好,你的烟哩?”

风扬从桌下摸出一捆烟叶,双手奉上:“请首长验看!”

白云天接过来,连嗅数下,看了看颜色,点头赞道:“嗯,是好烟!”

风扬奉承道:“首长真是行家,不抽就知道好歹了!”

白云天接过六成递来的纸头,卷成烟筒儿,撕下一段烟叶,揉搓成末,塞进去按实。风扬呈上早已备好的火绳,白云天深吸一口,脸上的一块大疤飞扬起来,赞不绝口:“中中中,这味儿中,吸起来过瘾!”又笑对风扬,“万风扬,你今儿算是立一功,老白半个多月没抽上好烟了!”略顿一下,“咦,你是从哪儿弄来的?”“是从地主分子张宗庵的家里抄来的!”风扬不失时机,将话头儿扯到正题上,“张宗庵别的没本事,弄烟是好手。经他手炕出来的烟,连西安人都爱抽哩!”

白云天转向易六成:“这事儿可是真的?”

易六成笑道:“万风扬吃下豹子胆,也不敢蒙骗首长呀!我也听说,一到出烟时节,四棵杨村头就会车水马龙,闹猛着哩。张家的烟叶儿,名声扬得远喽!”

白云天挠挠头皮:“这沟里我串过多年了,咋没听说过这事儿?”

六成笑道:“首长净忙大事,咋能听说这些鸡毛蒜皮?再说,张家的烟叶壮,不是行家禁不住,买得起抽不起!”“嗯,这话实,听着美!”白云天狠吸一口,咽进嗓子眼,又从鼻孔里喷出来。“首长,”风扬迟疑一下,“这些烟,以后怕是抽不到了!”

白云天一怔,猛然想起什么,轻声问道:“那人也在这院里?”“就快到了,”风扬应道,“这在路上哩!”顿有一时,轻叹一声,“唉,首长,我有句不该说的话,镇压谁都没啥子,镇压这个人,有点屈了!”“张宗庵?”白云天眯起眼,自言自语,“好像也是通匪罪!”

风扬结巴了:“是……是哩!”

白云天捏碎烟头,眉头皱起,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脸上大疤的颜色明显暗淡下去。踱一会儿,他顿住步子,两眼盯住风扬,语调严肃而低沉:“万风扬同志,看来你上反动地主的当了!反动地主总是善于伪装,表面上做善人,背地里干坏事。我且问你,张宗庵家有多少地?”

万风扬心里一寒,声音有些哆嗦:“二……二百多亩!”“你看看,”白云天的大疤一下子飞扬起来,“他这么多地是打哪儿来的?还不是残酷剥削贫下中农得来的?贫下中农不去控诉他,反倒说他好话,一定是中了他的糖衣炮弹!”

万风扬的嘴唇动几动,话也说不囫囵了:“首……首长……”“首长说得是,”易六成的小眼睛眨巴几下,接过话头,“就凭拉拢腐蚀贫下中农这一宗罪,就该枪毙他十次!”又转对风扬,“风扬,我问你,像张宗庵这样的地主,你村里一共几家?”“就……就他一家!”“哦?”易六成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自语,“要是这么说,今儿镇压他,倒是便宜他了!”“你这话啥意思?”白云天的目光看过来。“没啥子,”易六成嘻嘻笑道,“首长,我是说,今儿毙他,他两眼一黑,啥都不说了。像他这种假善人,这又资助顽匪王金斗,属于罪大恶极的反动地主,不该这么便宜他。依我看,应该把他树成反动典型,让他天天站在台子上,发动贫下中农每天斗一场,一直斗,斗到老,斗到他死!”

白云天白他一眼,蹲在地上,随手抽根烟叶,两手揉成碎末,又掏出一张纸头,皱起眉头,慢慢卷起来。

风扬从袋中掏出那张纸头:“首长,你看看这个!”

白云天接过纸头,看也不看:“啥东西?”“那年八路军路过这里,张宗庵支援过大洋两百块,这是收据!”

白云天瞄了一眼,忽地站起来,眼珠子锃亮:“大胡子!”

易六成看一眼风扬,眯起眼:“大胡子?”

白云天一拍大腿:“是我哥儿们!奶奶的,这是他的收据。别的字我认不出,他这签字错不了!”

风扬长长地松出一口气,试探道:“首长,张宗庵的事,能不能将功赎罪?”

白云天将纸条塞进口袋里,转问风扬:“他家几口子?”“四口子,有张宗庵、儿子张天珏、儿媳邓芝娴,还有一个小孙子,叫张新乔。邓芝娴是扬州人,嫁进他家不满五年,听说这几日一直在发高烧,小孙子不到四……”

白云天摆手打断他:“按照名单,拉谁来了?”“张宗庵和张天珏!”“张天珏呢?说说这个人。”

风扬沉思一会儿,缓缓说道:“是张宗庵独子,比我大几岁,听说他在大城市念过书,还留过洋,学问可大哩!”“留过洋?”白云天自语,“啥叫留洋?”“我也不知道,是听宗先说的,他是学问人。”“这人咋样?”“人不赖,待人也好,就跟他爹一样。别的不说,单是孝道这条,就在村里得人缘了。听说他本来在上海干大事,是挂念他爹,才拖家带口回来的。”“犯过事没?”“韦同志审过他,没审出啥!”

白云天再次蹲下,沉思有顷,起身,半是自语,半是说给二人:“六成同志说得是,都镇压了,村里没个反动典型,也不是个事儿!”“首长说得极是!”易六成连声附和,“要是再开斗争大会,弄个女人娃子站在台上,咋说也是寒碜人,丢咱革命群众的脸!”“不过,”白云天没有睬他,顾自说道,“既然上了名单,我就不能一个人做主。待会儿,我跟柳书记打声招呼,四棵杨这俩地主,能不能算作特例!”

易六成白风扬一眼:“愣啥哩?还不快谢首长!”

风扬扑通一声跪下:“谢……谢首长了!”

白云天朝他屁股上踢一脚:“你个没出息的,爬起来!”见风扬爬起,将烟叶儿包好,提在手里,走到门口,转对易六成,“易六成,这烟我就拿走了!你奶奶的,我就知道弄你点东西不容易!”

易六成呵呵笑着送走白云天,返回屋里,嘘出一口长气,冲风扬狠捣一拳:“日过你奶哩,这个头你得磕给我!为你这桩屁事儿,六成大哥把屙疙瘩屎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风扬嘻嘻一笑,冲他拱一拱手:“小弟谢大哥了!”

正说话时,有人将易六成叫出去了。六成临走时交代风扬在队部里候消息。风扬一直候到后半晌,总算听到院里传来哨子声。风扬心情紧张地望向窗外,远远看到那些地主排成一长队,在一群军人的押送下走出院子。尽管一个挂盒子炮的喊着号子,但地主们的步子仍旧不很整齐。

那群人走出去没多久,易六成大步流星地回到中队部。

风扬迎上:“咋说哩?”“杀一个,留一个!”易六成屁股坐在椅子上,挤出一句。“这……”风扬急了,“首长不是都说好了吗,咋又变哩?”“叫唤个啥?”易六成白他一眼,“能留一个就不错了!”“究底是咋回事儿?”“为这父子俩,几个大领导讨论小半天。我在外头听着,干着急,使不上劲儿。老白介绍完情况,拿出大胡子写给张宗庵的字据,说是可以将功补过,留下他们。有人提意见,说这事儿多了,地主老财都是墙头草,风一吹就倒。国军来了支援国军,鬼子来了支援鬼子,八路军来了,不支援也得支援。柳书记想半天,说是一事归一事,张宗庵支援过八路军,有功,但他赞助王金斗,有罪。这种人可杀可不杀。这样吧,大家举手表决,同意不杀的举手。结果二对二,最终要柳书记表态。柳书记说,那就折中,镇压一个,以儆其罪,留下一个,以彰其功!大家都说好,老白不好再说啥,这事儿算是定了。”

风扬咬会儿嘴唇:“镇压哪个?”“这倒没说!”“那……叫我咋整哩?”“这父子俩横竖都是你村里的人,你爱咋整就咋整!”

万风扬缓缓蹲下,面孔扭曲,抱头道:“天哪,这叫我咋整哩?”

李青龙、万磙子等慢腾腾地押着张宗庵父子赶到双龙镇时,已近黄昏。院子里空荡荡的,雪地里站的那堆人连同看押的区队队员,已看不到踪影了。

远远望见他们过来,候在门口的两个区队员迎前几步,一个队员冲青龙嚷道:“忙啥哩,黑了才来?”

青龙连连摇头,大声抱怨:“日过他妈哩,不知吃啥鬼东西了,我们几个人,这个下面拉,那个上面吐,走一路折腾一路,连裤腰带都不敢扎牢!”“怪道哩,”另一个队员笑着接道,“是不是吃巴豆了?”“让你俩等久了!”青龙呵呵笑几声,递上烟袋,“吸一口!”“都啥时候了,吸个!”先说话的队员摆了摆手,“易队长吩咐了,先关起来,赶明儿再训话!走吧,房间日弄(收拾、整理)好了!”

二人引青龙他们走到一间没窗的房子,打开门,对张宗庵、张天珏喝道:“进去!”

张宗庵、张天珏哈腰应过,走进屋子。那队员关上房门,上好锁,将钥匙递给青龙:“你们轮流守着,我俩去弄点吃的,累死了!”

万磙子的目光四处扫,转对那队员:“喂,其他村里押来的人哩?”

那队员扫他一眼:“里头有你啥亲戚?”

万磙子脖子一梗:“鬼才跟地主老财攀亲戚哩!”

那队员从鼻孔里哼一声:“没亲戚,你问这干啥?”

万磙子咂巴几下嘴,气呼呼地扭向别处。

那队员转对青龙,语气几乎是命令:“你们几个夜里轮值,不能打瞌睡,明儿天一亮,我俩就来领人!”

青龙忙将大刀从背上取下来,掂在手里,晃几晃:“区队同志,你们放心,有它在,误不了事儿!”

见两个区队员大步走远,万磙子朝地上“呸”地吐一口:“龟儿子,神气个鸟,不就是个区队员,背杆三八枪,穿身绿军装嘛!”

青龙呵呵一笑:“不服气咋哩?”

万磙子白一眼青龙:“组长大人,你服气,就守在这儿,我要去外面溜达一圈。半月多没来,镇上的人都快认不出我了!”

青龙摆摆手:“反正镇上没窑子了,想逛你就去逛,说这些屁话干啥?”又对另外几个民兵,“你们都去,看住磙子,别让哪个浪婆娘把他勾走了!”

几个民兵皆笑起来,乐呵呵地跟在万磙子后面,朝大街上走去。

五个人正在街上闲荡,冷不丁听到后头有人喊:“磙子叔!”

是万秃子。“咦,你咋跑这里来了?”万磙子劈头问道。“嘻嘻,看热闹呗。”万秃子涎着脸凑上来。“天都黑了,还不回去?”“磙子叔,”万秃子把万磙子悄悄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今儿侄子算是看到稀奇了!”“啥稀奇?”“根本不是开斗争会,是……是把他们拉到双龙河滩上,挨枪崩哩!”

磙子瞥他一眼,脸上颇为自得,慢吞吞道:“你这才知道?崩没?”“崩了!”

万磙子稍稍一怔:“咦,咋就没听见枪响哩?”“不是崩的!”

万磙子眼一瞪:“崩了就是崩了,没崩就是没崩,说啥屁话?”“侄儿不敢说屁话!”万秃子辩解,“人是没了,不过我真的没听见枪响!”“咋个没的?”“我也不知道。”万秃子摇头,“县大队大老远拿枪守着,根本不让看!”“那你咋知道人没了呢?”“县大队押着人进林子,赶到出来,那些人都没了。”

万磙子点点头。“磙子叔,”万秃子目光关切,“往河滩上拉时,我盯住看,咋能没看到张家人?”

磙子朝区政府院里努了努嘴:“关着哩!”

万秃子急了:“不枪崩了?”“你知道个屁!”万磙子凑前一步,压低声音,“青龙太磨蹭,来迟了,说是明早挨崩!”

万秃子心上一紧:“一家人都挨枪崩?”“咋可能哩?”万磙子白他一眼,“政府只杀罪人,判的是张宗庵爷儿俩,那小娘儿和小兔崽子留着哩!”“太好了!”万秃子嘘出一口长气,“磙子叔,侄儿顺便问你个事!”“说吧!”“那娘儿俩是不是仍旧关在庙里?”“屁话!不关庙里,还能关你家里?”

万秃子呵呵直笑:“磙子叔,天不早了,我出来都一天了,我妈一定急死了!”“去吧,”万磙子一扬手,“见到我妈了,就说我赶明儿回去!”“好咧!”万秃子走几步,又拐回来,压低声音,“磙子叔,我再问一句,张家父子明早真的挨枪崩?”

万磙子又一瞪眼:“这还有假!工作队夜黑儿就判他们死罪了,这阵儿不过是多喘几口气!”

万秃子没回话,一溜烟儿跑了。

万磙子走没多久,风扬来了。

见只有青龙一人,风扬问道:“磙子他们呢?”“街上野去了!”青龙凑近一步,“看你脸色,还是要崩?”“你咋知道这事儿?”风扬问道。“听磙子说的。”青龙将正在吸的烟袋递过去,“抽一口!”

风扬接过来,蹲下抽了几口,头也不抬:“钥匙哩?”

青龙从腰里解下钥匙,悄声说道:“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

风扬站起来,跟青龙走到一边。

青龙压低声音:“宗庵是好人,犯不上枪崩。要是没求下情,依我看……咱们干脆夜里放人得了!”

风扬只不理他,又蹲半晌,站起来,望着青龙:“胡扯!天下就这么大,你让他们跑哪儿?县大队几十号人就在河头上扎着,宗庵的事儿连县里的柳书记、白大队长都惊动了,要是跑了,还不是大案?万一抓回来,岂不是罪加一等?这阵儿是枪崩,那时逮住,不定是个凌迟。这且不说,他们若是逃跑,说不定还要牵扯剩下的娘儿俩!”

听了风扬一席话,李青龙目瞪口呆。风扬把烟袋还给他,从他手里抓过钥匙,走到门口,打开锁,将钥匙递还:“你把门再锁上,照看着,我跟宗庵说句话!”

青龙点点头,从腰里摸出几个葱油饼和一只水壶,眼里有些湿:“带进去吧,让他俩吃饱喝美!”

风扬接过来,推开门进去,反手把门关上,见青龙在外面上了锁,这才往里走。是间黑屋,没窗,门也关死了,黑洞洞的。

风扬看不见,小声叫道:“大爷、珏叔!”“是风扬吧!”宗庵、天珏赶忙摸过来,在他前面站下。

风扬拿出火石,打着带来的火绳,吹了几口,点着随身带来的一根松木条,屋子里有了亮光。宗庵、天珏弯腰站着,眼巴巴地望着他。

风扬在地上坐下,小声道:“大爷,珏叔,坐吧!”

宗庵、天珏互望一眼,忐忑不安地在对面坐下。“这是青龙送的饼和水!”风扬将葱油饼和水壶摆在二人面前,又从怀里摸出一只烧鸡和一瓶酒,“这是我的!”

不用再问了。宗庵心里一沉,看了一眼天珏,噙泪道:“谢你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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