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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2 14:2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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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梅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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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尔曼

嘉尔曼试读:

本书由北京阅览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一

一般地理学家说孟达一仗的战场是在古代巴斯多里·包尼人的区域之内,靠近现在的芒达镇,在玛尔倍拉商埠北七八里的地方:我一向疑心这是他们信口开河,根据佚名氏所作的《西班牙之战》,和奥须那公爵庋藏丰富的图书馆中的材料,我推敲之下,认为那赫赫有名的战场,凯撒与罗马共和国的领袖们背城借一的地点,应当到蒙底拉附近去寻访。一八三零年初秋,因为道经安达鲁齐,我就作了一次旅行,范围相当广大,以便解答某些悬而未决的疑问。我不久要发表的一篇报告,希望能使所有信实的考古学家不再彷徨。但在我那篇论文尚未将全欧洲的学术界莫衷一是的地理问题彻底解决以前,我想先讲一个小故事;那故事,对于孟达战场这个重大的问题,决不先下任何断语。

当时我在高杜城内雇了一名向导,两匹马,带着全部行装,只有一部凯撒的《出征记》和几件衬衣,便出发去探访了。有一天,我在加希那平原的高地上踯躅,又困乏,又口渴,赤日当空,灼人肌肤,我正恨不得把凯撒和庞培的儿子们一齐咒入地狱的时候,忽然瞥见离开我所走的小路相当远的地方,有一小块青翠的草坪,疏疏落落的长着些灯芯草和芦苇。这是近旁必有水源的预兆。果然,等到走近去,我就发见所谓草坪原是有一道泉水灌注的沼泽,泉水仿佛出自一个很窄的山峡,形成那个峡的两堵危崖是靠在加勃拉山脉上的。我断定缘溪而上,山水必更清冽,既可略减水蛭与虾蟆之患,或许还有些少荫蔽之处。刚进峡口,我的马就嘶叫了一声,另外一匹我看不见的马立即接应了。走了不过百余步,山峡豁然开朗,给我看到一个天然的圆形广场,

周巉岩拱立,恰好把整个场地罩在阴影中。出门人中途歇脚,休想遇到一个比此更舒服的地方了。峭壁之下,泉水奔腾飞涌,直泻入一小潭中,潭底细沙洁白如雪。旁边更有橡树五六株,因为终年避风,兼有甘泉滋润,故苍翠雄伟,浓荫匝地,掩覆于小潭之上。潭的四周铺着一片绿油油的细草;在方圆几十里的小客店内决没有这样美好的床席。

可是我不能自鸣得意,说这样一个清幽的地方是我发见的。一个男人已经先在那儿歇着,在我进入山谷的时候一定还是睡着的。被马嘶声惊醒之下,他站起来走向他的马;它却趁着主人打盹跑在四边草地上大嚼。那人是个年轻汉子,中等身材,外表长得很结实,目光阴沉,骄傲。原来可能很好看的皮色,被太阳晒得比头发还黑。他一手拉着坐骑的缰绳,一手拿着一支铜的短铳。说老实话,我看了那副凶相和短铳,先倒有点出乎意外;但是我已经不信有什么匪了,因为老是听人讲起而从来没遇到过。并且,全副武装去赶集的老实的庄稼人,我也见得多了,不能看到一件武器就疑心那生客不是安分良民。心里还想:我这几件衬衣和几本埃尔才维版子的《出征记》,他拿去有什么用呢?我便对拿枪的家伙亲热的点点头,笑着问他是否被我打扰了清梦,他不回答,只把我从头到脚的打量着;打量完毕,似乎满意了,又把我那个正在走近的向导同样细瞧了一番。不料向导突然脸色发青,站住了,显而易见吃了一惊。“糟了糟了,碰到坏人了!”我私下想;但为谨慎起见,立即决定不动声色。我下了马,吩咐向导卸下马辔;然后我跪在水边把头和手浸了一会,喝了一大口水,合扑着身子躺下了,象基甸手下的没出息的兵一样。

同时我仍暗中留神我的向导和生客。向导明明是很不乐意的走过来的……生客似乎对我们并无恶意,因为他把马放走了,短铳原来是平着拿的,此刻也枪口朝下了。

我觉得不应当为了对方冷淡而生气,便躺在草地上,神气挺随便的问那带枪的人可有火石,同时掏出我的雪茄烟匣。陌生人始终不出一声,在衣袋里掏了一阵,拿出火石,抢着替我打火。他显然变得和气了些,竟在我对面坐下了,但短铳还是不离手。我点着了雪茄,又挑了一支最好的,问他抽不抽烟。

他回答说:“抽的,先生。”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我发觉他念的S音不象安达鲁齐口音,可见他和我同样是个旅客,只不是干考古的罢了。“这支还不错,你不妨试试,”我一边说一边递给他一支真正哈凡那的王家牌。

他略微点点头,拿我的雪茄把他的一支点上了,又点点头表示道谢,然后非常高兴的抽起来。“啊,我好久没抽烟了!”他这么说着,把第一口烟从嘴里鼻子里慢慢的喷出来。

在西班牙,一支雪茄的授受就能结交朋友,正如近东一带拿盐和面包敬客一样。出我意料之外,那人倒是爱说话的。虽然自称为蒙底拉附近的人,他对地方并不太熟悉。他不知道我们当时歇脚的那可爱的山谷叫甚名字,周围的村子的名字,他也一个都说不上来;我问他有没有在近边见到什么残垣断壁,卷边的大瓦,雕刻的石头等等,他回笞说从来没留意过这一类东西。另一方面,他对于马的一道非常内行,把我的一匹批评了一阵,那当然不难;接着又背出他那一匹的血统,有名的高杜养马场出身,据说是贵种,极其耐劳,有一回一天之中赶了一百

十多里,而且不是飞奔便是疾走的。那生客正说在兴头上,忽然停住了,仿佛说了这么多话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而且懊恼了。“那是因为我急于赶到高杜,为了一件官司要去央求法官……”他局促不安的这样补充,又瞧着我的向导安东尼奥,安东尼奥马上把眼睛望着地。

既有树荫,又有山泉,我不由得心中大喜,想起蒙底拉的朋友们送我的几片上等火腿放在向导的褡裢内。我就教向导给拿来,邀客人也来享受一下这顿临时点心。他固然好久没有抽烟,但我看他至少也有四十八小时没吃过东西:狂吞大嚼,象只饿极的狼。可怜虫那天遇到我,恐怕真是天赐良缘了。但我的向导吃得不多,喝得更少,一句话都没有,虽然我一上路就发觉他是个头等话匣子。有了这生客在场,他似乎很窘;还有一种提防的心理使他们互相回避,原因我可猜不透。

最后一些面包屑和火腿屑都给打发完了,备人又抽了一支雪茄,我吩咐向导套马,预备向新朋友告别了,他却问我在哪儿过夜。

我还没注意到向导对我做的暗号,就回答说上居尔伏小客店。“象你先生这样的人,那地方简直住不得……我也上那边去,要是许我奉陪,咱们可以同走。”“欢迎欢迎,”我一边上马一边回答。

向导替我拿着脚蹬,又对我眨眨眼睛。我耸了耸肩膀表示满不在乎;然后出发了。

安东尼奥那些神秘的暗号,不安的表情,陌生人的某些话,特别是一天赶一百二十里的事和不近情理的说明,已经使我对旅伴的身分猜着几分。没有问题,我是碰上了一个走私的,或竟是个土匪;可是有什么关系呢?西班牙人的性格,我已经摸熟了,对一个和你一块儿抽过烟,吃过东西的人,尽可放心。有他同路,倒反是个保障,不会再遇到坏人。并且我很乐意知道所谓土匪究竟是何等人物。那不是每天能碰上的;和一个危险分子在一起也不无奇趣,尤其遇到他和善而很斯文的时候。

我暗中希望能逐渐套出陌生人的真话,所以不管向导如何挤眉弄眼,竟自把话扯到翦径的土匪身上,当然用的是颇有敬意的口吻,那时安达鲁齐有个出名的大盗叫做育才·玛丽亚,犯的案子都是脍炙人口的。“谁知道在我身边的不就是育才·玛丽亚呢?”这样思忖着,我便把听到的关于这位好汉的故事,拣那些说他好话的讲了几桩;同时又对他的勇武豪侠称赞了一番。“育才·玛丽亚不过是个无赖小人,”那生客冷冷的说。“这算是他对自己的评语呢,还是过分的谦虚?”我这样问着自己,因为越看这同伴越觉得他象育才·玛丽亚了;我记得安达鲁齐许多地方的城门口都贴着告示,把他的相貌写得明明白白。——对啦,一定是他……淡黄头发,蓝眼睛,大嘴巴,牙齿整齐,手很小;穿着上等料子的衬衣,外罩银钮丝绒上装,脚登白皮靴套,骑一匹浑身棕色而鬣毛带黑的马……一点不错!但他既然要隐姓埋名,我也不便点破。

我们到了小客店;旅伴的话果然不虚,我所歇过的小客店,这一个算是最肮脏最要不得的了。一间大屋子兼作厨房,餐厅与卧室。中间放着一块平的石板,就在上面生火煮饭;烟从房顶上一个窟窿里出去,其实只停留在离地几尺的空中,象一堆云。靠壁地下铺着五六张骡皮,便是客铺了。算是整个屋子只有这间房;屋外一二十步有个棚子似的东西,马房。这个高雅的宾馆当时只住着两个人: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都是煤烟般的皮色,衣服破烂不堪。——我心上想:古孟达居民的后裔原来如此;噢,凯撒!噢,撤克多斯·庞培!要是你们再回到世界上来,一定要诧异不置呢!

老婆子一看见我的旅伴,就大惊小怪的叫了一声。“啊!唐·育才大爷!”她嚷着。

唐·育才眉头一皱,很威严的举了举手,立刻把老婆子拦住了。我转身对向导偷偸递了个暗号,告诉他关于这同宿的伙伴,不必再和我多讲什么。晚饭倒比我意料中的丰盛。饭桌是一张一尺高的小桌子,第一道菜是老公鸡煨饭,辣椒放得很多,接着是油拌辣椒,最后是迦斯巴曲,一种辣椒做的生菜。

道这样刺激的菜,使我们不得不常常打酒囊的主意,那是山羊皮做的一种口袋,里头装的蒙底拉葡萄酒确是美好无比。吃完饭,看到壁上挂着一只曼陀铃,——西班牙到处都有曼陀铃,——我就问侍候我们的小孩子会不会弹。

她回答说:“我不会;可是唐·育才弹得真好呢!”

我便央求他:“能不能来个曲子听听?我对贵国的音乐简直是入迷的。”“你先生人这么好,给了我这样名贵的雪茄,还有什么事我好意思拒绝呢?”唐·育才言语之间表示很高兴。

他教人摘下曼陀铃,便自弹自唱起来。声音粗野,可是好听;调子凄凉而古怪;至于歌辞,我连一个字都不懂。“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我跟他说,“你唱的不是西班牙调子,倒象我在外省听见过的左旋歌,歌辞大概是巴斯克语。”“对啦,”唐·育才脸色很阴沉。

他把曼陀铃放在地下,抱着手臂,呆呆的望着快熄灭的火,有种异样的忧郁的表情。小桌上的灯光映着他的脸,又庄严,又凶猛,令人想起弥尔登诗中的撒旦。或许和撒旦一样,我这旅伴也在想着离别的家,想着他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逃亡生活。我逗他继续谈话,他却置之不答,完全沉溺在忧郁的幻想中去了。老婆子已经在屋子的一角睡下;原来两边壁上系着根绳子,挂着一条七穿八洞的毯子作掩蔽,专为妇女们过宿的。小姑娘也跟着钻进那幔子。我的向导站起身子,要我陪他上马房;唐·育才听了突然惊醒过来,厉声问他上哪儿去。“上马房去,”向导回答。“干什么?马已经喂饱了,睡在这儿罢,先生不会见怪的。”“我怕先生的马病了;希望他自个儿去瞧瞧,也许他知道该怎么办。”

显而易见,安东尼奥要和我私下讲几句话;但我不愿意让唐·育才多心,当时的局面,最好对他表示深信不疑。因此我回答安东尼奥,我对于马的事一窍不通,想睡觉了。唐·育才跟着安东尼奥上马房,一忽儿就单独回来,告诉我马明明很好,但向导把它看得名贵得不得了,用自己的上衣替它摩擦,要它出汗,预备终宵不寐,自得其乐的搅这个玩艺儿。——我已经横倒在骡皮毯上,拿大衣把身体仔细裹好,生怕碰到毯子。唐·育才向我告了罪,要我原谅他放肆,睡在我旁边,然后他躺在大门口,可没有忘了把短铳换上门药,放在当枕头用的褡裢底下。彼此道了晚安以后五分钟,我们俩都呼呼入睡了。

大概我已经相当的累,才能在这种客店里睡着;可是过了一小时奇痒难熬的感觉打扰了我的好梦。等到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就起来,私忖与其宿在这个欺侮客人的屋子里,还不如露天过夜,便提着脚尖走到门口,跨过唐·育才的铺位;他睡梦正酣,我的动作又极其小心,居然走出屋子没把他惊醒。门外有一条阔凳,我横在上面,尽量的安排妥贴,准备把后半夜对付过去。正当要第二次阖上眼睛的时候,仿佛有一个人和一匹马的影子,声息全无的在我面前过。我坐起一瞧,认出是安东尼奥。他这个时间跑出马房,不由得令人纳闷;我便站起来向他走过去,他先瞧见了我,站住了。“他在哪儿呀?”安东尼奥轻轻的问。“在屋子里睡着呢;他倒不怕臭虫。你干么把这马牵出来呢?”

那时我才发觉,为了要无声无息的走出棚子,安东尼奥撕了一条破毯子,把马蹄仔细裹上了。“天哪!轻声点儿。”安东尼奥和我说。“你还不知道这家伙是谁吗?他便是育才·拿伐罗,安达鲁齐顶出名的土匪!今天一天我对你递了多少眼色,你都不愿意理会。”

我回答:“土匪不土匪,跟我有什么相干!他又没抢劫我们,我敢打赌,他也决无此意。”“好吧;可是通风报信,把他拿住的人,有二百杜加的赏洋可得。离此五里,有个枪骑兵的驻扎所;天没亮以前,我还来得及带几个精壮结实的汉子来。我想把他的马骑着去,无奈它凶悍得厉害,除了拿伐罗,谁也不得近身。”“该死的家伙!他什么事得罪了你,你要告发他?并且你敢断定他真是你所说的那个土匪吗?”“当然罗。刚才他跟我上马房,对我说:你好象认得我的;倘若你胆敢向那位好心的先生说出来,仔细你的脑袋。——先生,你留在这儿,待在他身边,不用害怕。只要知道你在这儿,他就不会疑心。”

说话之间,我们已经走了一程,和屋子离得相当远,人家不会再听到马蹄铁的声音。安东尼奥一霎眼就把裹着马脚的破布扯掉,准备上马了。我软骗硬吓,想留住他。

他回答说:“先生,我是一个穷光蛋,不能轻易放过二百杜加,同时又为地方除一大害。可是你得小心点儿;倘若拿伐罗醒过来,一定会抓起他的短铳,那可不是玩的!我事情已经做到这地步,不能后退了;你自个儿想办法对付罢。”

那坏东西跨上马,踢了两下,一忽儿便在黑影里不见了。

我对我的向导大不高兴,心中也有点儿不安。想了一会,我打定了主意,回进屋子。唐·育才还睡着,大概他餐风宿露,辛苦了几日,此时正在补偿他的疲乏和瞌睡。我只得用力把他推醒。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凶狠的目光和扑上短铳的动作;幸而我防他一著,先拿他的武器放在离床较远的地方。我说:“先生,很抱歉把你叫醒;可是我有句傻话要问你:倘若这儿来了五六个枪骑兵,你心里是不是乐意?”他纵起身子站在地下,厉声喝问:“这话是谁告诉你的?”“只要消息准确,别管它哪儿来的。”“一定是你的向导把我出卖了;喝,我不会饶了他的。他在哪儿?”“不知道……大概在马房里吧……可是另外有人告诉我……”“谁?……总不会是老婆子吧?……”“是一个我不认得的人……闲话少说,只问你愿不愿意看到大兵来;如果不愿意,那末别耽误时间;不然的话,我向你告罪,打搅了你的好梦。”“啊,你那向导!你那向导!我早就防着了……可是……我不会便宜他的!……再见了,先生。你帮我的忙,但愿上帝报答你。我不完全象你所想的那么坏……是的,还有些地方值得侠义君子的哀怜呢……再会了,先生……我只抱憾一件事,就是不能报你的大恩。”“唐·育才,希望你别猜疑人,别想到报复,就等于报答我了。这儿还有几支雪前绐你路上抽的;祝你一路平安!”说罢,我向他伸出手去。

他一声不出握了握我的手,拿起他的短铳和褡裢,和老婆子说了几句我不懂的土话,就赶向棚子。不多一忽儿,我已经听见他的马在田野里飞奔了。

我吗,我又躺在凳上,可是再也睡不着。我心上盘算:把一个土匪,也许还是个杀人犯,从吊台上救下来,单单因为我跟他一起吃过火腿吃过煨饭,是不是应当的。向导倒是站在法律方面,我不是把他出卖了吗?不是使他有受到恶徒报复的危险吗?但另一方面,朋友之间的义气又怎么办呢?……我承认那是野蛮人的偏见;这个土匪以后犯的罪,我都有责任……可是凭你多大理由都打消不了的这种良知良能,果真是偏见吗?在我当时所处的尴尬局面中,也许怎么办良心都不会平安的。我对于自己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的问题,还在左思右想,委决不下的时候,忽然出现了五六名骑兵和安东尼奥,他可是小心翼翼的躲在大兵后面。我迎上前去,告诉他们土匪已经逃走了不止两小时。老婆子被班长讯问之下,回答说她是认识拿伐罗的,但单身住在乡下,不敢冒了性命的危险把他告发。她又说,他每次到这儿来,照例半夜就动身。至于我这方面,得走上好几里地,拿护照交给区里的法官查验,具了一个结,然后他们允许我继续去作考古的采访。安东尼奥对我心怀怨恨,疑心是我拦掉了他二百杜加的财源。但回到高杜,我们还是客客气气的分手了;我尽我的财力重重的给了他一笔犒赏。二

我在高杜耽留了几天。有人指点我,多明我会修院的图书馆藏有一部手稿,可能供给我关于古盂达城的宝贵的材料。仁厚的教士们把我招待得非常殷勤;白天我便呆在修道院中,傍晚到城里去闲逛。太阳下山的时候,高杜很多闲人挤在高达奎弗河的右岸。那儿有一股浓烈的皮革味,因为当地制革的历史很悠久,至今享有盛名;同时你还可欣赏一个别有风味的景致。晚钟没响起以前几分钟,就有一大批妇女麇集在河边,站在很高的堤岸之下。那队伍可没有一个男人敢混进去的。只要晚祷的钟声一响,大家便认为天黑了。钟敲到最后一下,所有的女人都脱了衣服下水。于是一片叫喊声,嘻笑声,闹得震天价响。堤岸高头,男人们欣赏着这些浴女,把眼睛睁得挺大,可惜看不见什么。但那些模糊的白影映在深蓝的河水上,使一般有诗意的人见了不免悠然神往;你只要略微用点想象力,就可把她们当作狄阿纳与水神们的入浴,还不用怕自己受到阿克丹翁的厄运。

——有人告诉我,有一天几个轻薄无赖凑了钱,向大寺司钟的人行贿,教他把晚钟的时间比规定的提早二十分。虽然天色还很亮,高达奎弗河的浴女却毫不迟疑,对晚祷的钟声比对太阳更信任,泰然自若的换了浴装,而那装束一向是最简单的。那一回我没有在场。我在高杜的时代,司钟的绝不贪污;暮色朦胧,只有猫眼才分得出最老的卖橘子女人和高杜城中最漂亮的女工。

一天傍晚,日光已没,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正靠着堤岸的栏杆抽着烟,忽然河边的水桥上走上一个女的,过来坐在我旁边:头上插着一大球素馨花,夜晚特别发出一股醉人的香味。她穿扮很朴素,也许还相当寒酸,象大半的女工一样浑身都是黑衣服。因为大家闺秀只有早晨穿黑,晚上一律是法国打扮的。我那个浴女一边走近来,一边让面纱卸落在肩头上;我在朦胧的星光底下看出她矮小,年轻,身腰很好,眼睛很大。我立刻把雪茄扔掉。这个纯粹法国式的礼貌,她领会到了,赶紧声明她很喜欢闻烟味,遇到好纸现卷的烟叶,她还抽呢。碰巧我烟匣里有这种烟。马上拿几支敬她。她居然受了一支,花一个小钱问路旁的孩子要个引火绳点上了。我跟美丽的浴女一块儿抽着烟,不觉谈了很久,堤岸上差不多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觉得那时约她上饮冰室饮冰也不能算冒昧。她略微谦让一下也就应允了,但先要知道什么时间。我按了按打簧表,她听着那声音似乎大为惊奇。“你们外国人搅的玩艺儿真新鲜!先生,您是哪一国人呢?一定是英国人罢?”“在下是法国人。您呢,小姐或是太太,大概是高杜本地人罢?”“不是的。”“至少您是安达鲁齐省里的。听您软声软气的口音就可以知道。”“先生既然对各地的口音这么熟,一定能猜到我是哪儿人了。”“我想您是耶稣国土的人,和天堂只差几步路。”(这种说法是我的朋友,有名的斗牛士法朗西斯谷·塞维拉教给我的,意思是指安达鲁齐。)“喝!天堂!……这里的人说天堂不是为我们的。”“那末难道您是摩尔人吗?……再不然……”我停住了,不敢说她是犹太人。“得了罢,得了罢!您明明知道我是波希米人;要不要算个命?您可听人讲起过嘉尔曼西太吗?那便是我呀。”

十五年前我真是一个邪教徒,哪怕身边站着个妖婆,我也决不会骇而却走。当下心里想:“好罢,上星期才跟翦径的土匪一块儿吃过饭,今天不妨带一个魔鬼的门徒去饮冰。出门人什么都得瞧一下。”此外我还另有一个动机想和她结交。说来惭愧,我离开学校以后曾经浪费不少时间研究巫术,连呼召鬼神的玩艺也试过几回。虽然这种癖早已戒掉,但我对一切迷信的事照旧感到兴趣;见识一下巫术在波希米人中发展到什么程度,对我简直是件天大的乐事。

说话之间,我们已经走进饮冰室,拣一张小桌子坐下,桌上摆着个玻璃球,里头点着一支蜡烛。那时我尽有时间打量我的奚太那了;室内几位先生一边饮冰,一边看见我有这样的美人作伴,不禁露出错愕的神气。

我很疑心嘉尔曼小姐不是纯血统,至少她比我所看到的波希米女人不知要美丽多少倍。据西班牙人的说法,一个美女必须具备三十个条件,换句话说,她要能用到十个形容词,每个形容词要适用于身上三个部分。比如说,她要有三样黑的:眼睛、眼皮,眉毛;三样细致的:手指,嘴唇,头发。欲知详细,不妨参阅勃朗多末的大作。我那个波希米姑娘当然够不上这样完满的标准。她皮肤很勻净,但皮色和铜差不多;眼睛斜视,可是长得挺好挺大;嘴唇厚了一些,但曲线极美,一口牙比出壳的杏仁还要白。头发也许太粗,可是又长,又黑,又亮,象乌鸦的翅膀一般闪着蓝光。免得描写过于琐碎,惹读者讨厌,我可以总括一句:她身上每一个缺点都附带着一个优点,对照之下,优点变得格外显著。那是一种别具一格的,犷悍的美,她的脸使你一见之下不免惊异,可是永远忘不了。尤其是她的眼睛,带着又妖冶又凶悍的表情;从那时起我没见过一个人有这种眼神的。波希米人的眼是狼眼,西班牙人的这句俗语表示他们观察很准确。倘若诸位没空上植物园去研究狼眼,不妨等府上的猫捕捉麻雀的时候观察一下猫眼。

当然,在咖啡馆里算命难免教人笑话。我便要求美丽的女巫允许我上她家里去;她毫无难色,马上答应了,但还想知道一下钟点,要我把打簧表再打一次给她听。

她把表细瞧了一会,问:“这是真金的吗?”

我们重新出发的时候,已经完全到了夜里,大半铺子都已关门,差不多没有行人了。我们穿过高达奎弗大桥,到城关尽头的一所屋子前面停下。屋子外表绝对不象什么宫邸。一个孩子出来开门,波希米姑娘和他讲了几句话,我一字不懂,后来才知道那叫做罗马尼或是岂泼·加里,就是波希米人的土话。孩子听了马上走开了,我们进入一间相当宽敞的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小桌,两只圆凳,一口柜子,还有一瓶水,一堆橘子和一串洋葱。

孩子走后,波希米姑娘立即从柜子里拿出一副用得很旧的纸牌,一块磁石,一条干瘪的四脚蛇,和别的几件法器。她吩咐我左手握着一个钱画个十字,然后她作法了。她的种种预言在此不必细述,至于那副功架,显而易见她不是个半吊子的女巫。

可惜我们不久就受到打搅。突然之间,房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裹着件褐色大衣,只露出一双眼睛,走进屋子很不客气的对着波希米姑娘吆喝。我没听清他说些什么,但他的音调表示很生气。奚太那看他来了,既不惊奇,也不恼怒,只迎上前去,咭咭呱呱的和他说了一大堆,用的仍是刚才对孩子说的那种神秘的土语。我所懂的只有她屡次提到的外江佬这个字。我知道波希米人对一切异族的人都这样称呼的。想来总是谈着我罢。看情形,来客不免要和我找麻烦了,所以我已经抓着一只圆凳的脚,正在估量一个适当的时间把它向不速之客摔过去。他把波希米姑娘粗暴的推开了,向我走来,接着又退了一步,嚷道:“啊!先生,原来是你!”

于是我也瞧着他,认出了我的朋友唐·育才。当下我真有些后悔前次没让他给抓去吊死的。“啊!老兄,原来是你!”我勉强笑着,可竭力不让他觉得我是强笑。“小姐正在告诉我许多未来之事,都挺有意思,可惜被你打断了。”“老是这个脾气!早晚得治治她,看她改不改!”他咬咬牙齿,眼露凶光,直瞪着她。

波希米姑娘继续用土语跟他说着,渐渐的生气了。她眼睛充血,变得非常可怕,脸上起了横肉,拼命的跺脚:那光景好象是逼他做一件事,而他三心两意,委决不下,究竟是什么事,我也太明白了,因为她一再拿她的小手在脖子里抹来抹去。我相信这意思是抹脖子,而且那多半是指我的脖子。

唐·育才对于这一大堆滔滔汩汩的话,只斩钉截铁的回答几个字。波希米姑娘不胜轻蔑的瞅了他一眼,走到屋子的一角盘膝而坐,捡了一个橘子,剥着吃起来了。

唐·育才抓着我的胳膊,开了门把我带到街上。我们一声不出的走了一二百步,然后他用手指着远处,说:“一直往前,就是大桥了。”

说完他掉过背去很快的走了。我回到客店,有点狼狈,心绪相当恶劣。最糟的是,脱衣服的时候,发觉我的表不见了。

种种的考虑使我不愿意第二天去要回我的表,也不想去请求当地的法官替我找回来。我把多明我会藏的手稿研究完了,动身上塞维尔。在安达鲁齐省内漫游了几个月,我想回马德里,而高杜是必经之路。我没有意思再在那里耽久,对这个美丽的城市和高达奎弗河的浴女已经觉得头疼了。但是有几个朋友要拜访,有几件别人委托的事要办,使我在这个回教王的古都中至少得逗留三四天。

我回到多明我会的修院,一位对我考据古盂达遗址素来极感兴趣的神甫,立刻张着手臂嚷道:“噢,谢谢上帝!好朋友,欢迎欢迎。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了;我哪,就是现在跟你讲话的我,为超渡你的灵魂,念了不知多少天父多少圣哉,当然我也不后悔。这样说来,你居然没有被强盗杀死!因为你被抢劫我们是知道了。”“怎么呢?”我觉得有些奇怪。“可不是吗,你那只精致的表,从前你在图书馆里工作,我们招呼你去听唱诗的时候,你常常按着机关报钟点的;那表现在给找到了,公家会发还给你的。”“就是说我打断了他的话,有点儿窘了就是说我丢了的那只……”“强盗现在给关在牢里;象他这种人,哪怕只为了抢一个小钱,也会对一个基督徒开枪的,因此我们很担心,怕他把你杀了。明儿我陪你去见法官领回那只美丽的表。这样,你回去可不能说西班牙的司法办的不行啦!”

我回答说:“老实告诉你,我宁可丢了我的表,不愿意到法官面前去作证,吊死一个穷光蛋,尤其因为……因为……”“噢!你放心;他这是恶贯满盈了,人家不会把他吊两次的。我说吊死还说错了呢。你那土匪是个贵族,所以定在后天受绞刑,决不赦免。你瞧,多一桩抢案少一桩抢案,根本对他不生关系。要是他只抢东西倒还得谢谢上帝呢!但他血案累累,都是一桩比一桩残酷。”“他叫什么名字?”“这儿大家叫他育才·拿伐罗,但他还有一个巴斯克名字,音别扭得厉害,你我都休想念得上来。真的,这个人值得一看;你既然喜欢本地风光,该借此机会见识一下西班牙的坏蛋是怎样离开世界的。他如今在小教堂里,可以请玛蒂奈士神甫带你去。”

那位多明我会的修士一再劝我去瞧瞧“挺有意思的绞刑”是怎么布置的,使我不好意思推辞了。我就去访问监犯,带了一包雪茄,希望他原谅我的冒昧。

我被带到唐·育才那儿的时候,他正在吃饭,对我冷冷的点点头,很有礼貌的谢了我的礼物,把我递在他手里的雪茄数了数,挑出几支,其余的都还给我,说再多也无用了。

我问他,是不是花点儿钱,或者凭我几个朋友的情面,能把他的刑罚减轻一些。他先耸耸肩膀,苦笑一下;然后又改变主意,托我做一台弥撒超渡他的灵魂。

他又怯生生的说:“你肯不肯为一个得罪过你的人再做一台?”“当然肯的,朋友;可是我想来想去,这里没有人得罪过我呀。”

他抓着我的手,态度很严肃的握着,静默了一会,又道:“能不能请你再办一件事?……你回国的时候,说不定要经过拿伐省;无论如何,维多利亚是必经之路,那离拿伐也不太远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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