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2 17:03:12

点击下载

作者:(德)赫尔曼·黑塞

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悉达多

悉达多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悉达多

作者:(德)赫尔曼·黑塞

排版:JINAN ENPUTDATA

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

出版时间:2015-01-01

ISBN:9787561380154

本书由上海雅众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代序赫尔曼·黑塞创作道路初探

1946年,二战的惨景还历历在目,战败的德国正处于人们憎恨和谴责的怒潮中。然而,这年11月,德语作家赫尔曼·黑塞却成了战后第二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20世纪60年代中期,黑塞小说再次风靡世界各地,作品被译成50多种文字。据称,黑塞是当今世界被阅读最多的现代德语作家,对他的研究论述也多达数千种,且观点各异:有人认为他是德国“浪漫派的最后骑士”,其作品是“浪漫派的田园绿洲”;有人则称他为“进步的现实主义作家”;还有人认为他的作品只是在战时盛行……趁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悦经典”系列之黑塞作品即将面世之时,本人就黑塞作品及其创作道路作些粗浅的探讨。一

1877年7月2日,黑塞诞生在德国西南部的小镇卡尔夫,父母和外祖父都是虔诚的新教徒,晚年的黑塞对自己的宗教世家有过深情的回忆。卡尔夫地处德国西南部山区,尚未被姗姗来迟的工业化浪潮吞噬,一切还散发着原始纯美的大自然气息。父母的慈爱、大自然的陶冶使少年黑塞自由浪漫,无拘无束;然而同样的原因,这里的制度却仍然保留着残存的封建专制和宗教教条,窒息着人们的精神,压制新思想的发展。

1891年,14岁的黑塞以优异成绩考入神学院,但不到半年就逃离了学校,原因是学校发生的一些事“使我丧失了对一切师道尊严的敬仰”。其“大逆不道”的反抗行为招致亲戚的蔑视、朋友的疏远,这使涉世未深的青年黑塞陷入了极度的孤独和苦闷,几乎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气。所幸新思想的浪潮已向这个偏僻小镇袭来,“我读海涅的诗,我要成为社会民主党人,我要学习海涅”——海涅那高亢的诗句,给了黑塞以奋进的力量。

1895年,黑塞去一家书店当学徒,由此潜入了更加广阔的书海。他总是利用繁重工作外的时间攻读国内外大师的作品,歌德成了他最崇拜的人。1899年,他又去往瑞士巴塞尔。黑塞曾在信中说:“我在图宾根受的是文艺复兴的熏陶,在巴塞尔则受到古罗马文化的影响。浪漫主义过去了。”这里所说的浪漫主义,主要是指《浪漫之歌》。在这部自费出版的处女作诗集中,青年黑塞的才华初见端倪,但并未得到文学界的认可。

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浪漫主义的衰落、批判现实主义的兴起、古罗马文化的影响,特别是资本主义矛盾的尖锐化使黑塞逐步将目光投向现实。1903年的一封约稿函使他那横溢的才华、智慧的灵感宛如开闸的涌流,喷射而出。《彼得·卡门青》只用了几个月就得以脱稿发表。对大自然优美动人的描述,青年对人生道路的探索以及富有韵律的语言使其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黑塞在文学上名声大振,从此开始了作家生涯。这本书与《在轮下》(1906年)是黑塞从少年浪漫走向社会、接触人生的标志,他从中“找到了一条红线”,“这条红线贯串了我的全部作品……我从未回避时代的问题,但最关心的一直是每个人,是个性,是不符合社会通常标准的个人”。这里黑塞明确地回答了两个问题:第一,他既不是怀古遁世、重视童话和传奇的早期浪漫派,也不是采集民歌、发掘文化遗产的晚期浪漫派;第二,他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批判现实主义者。他所走的是一条独创的道路:主导思想是人道主义,主题是人的命运,描写的是人处在时代危机中的种种内心矛盾。他要探索一条达到完美境界的人生道路。二

1914年,一战的枪声响起,残酷的现实震撼了人道主义者黑塞的良心。他挺身而出,发表文章反抗德国军国主义,结果招致各种诽谤攻击,出版社也不再约稿。灾难迫使他思考,痛苦引导他去探索,《德米安》(1919年)就是黑塞在战火中探索的产物。托马斯·曼评价道:“该书的激奋效果令人难以忘怀,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时代的神经和富有狂想的青年一代,从他们中间诞生了痛苦生活的代言人。”

对魏玛共和国失望的黑塞1923年移籍瑞士,但这并不意味着作家在逃避现实,离开前的黑塞发表了《悉达多》(1922年),记述了一名青年的求道过程。长篇小说《荒原狼》(1927年)则一反以往对资本主义的怜爱和幻想,用“荒原狼”的目光看穿时代:追名逐利的忙忙碌碌、傲慢的虚荣、浅薄的宗教。主人公是一位中产阶级的知识分子,身上有着狼性和良心的对立,孤独彷徨,只能在歌女处寻求安慰,看魔术剧以发泄不满,颇像鲁迅《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但他最后还是从歌德和莫扎特那里学会了幽默。故事先以出版前言概述主人公的外貌和性格,再以手记的形式来描述他在某城市的经历和心理活动,最后以魔术剧来演示当时的社会动乱、人生的混乱和主人公的理想。《荒原狼》因其深刻的心理分析、广博的思想内容、奇特的情节、高超的艺术结构,对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引起文学界的激烈争论。40年后的“黑塞热”也正是以这部著作为开端——各国在二战后经历了复苏和“繁荣”,资本主义的固有病态又蔓延开来,其价值观点、没有灵魂的物质文明再次受到怀疑。生活在经济、社会、信仰三重危机中的青年发现,黑塞的作品可以提供生活的信念,给以心理的满足。

1930年,被誉为“黑塞最成功的史诗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发表。然而作者本人更看好《荒原狼》,认为“主题更为鲜明,它的艺术结构很像一首奏鸣曲”。的确,《荒原狼》以深沉而尖锐的笔调揭露了资本家的战争狂热和中产阶级的虚伪,反映了资本主义在精神、道德上的崩溃与文化上的堕落。三

黑塞一直对法西斯统治下的受迫害者表示深切的同情,作品也非常不受法西斯分子欢迎。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玻璃球游戏》最终在瑞士出版,进入德国境内的少数几本被视为珍品争相传阅。关于本书,黑塞在致友人的信中写道:“我要操起所有艺术家的自卫手段开始创作,我要建立一种精神空间,以抵御世界上的一切瘴气,同时表示智慧对残暴势力的反抗,并尽可能支持德国朋友们的反抗与斗争。”

1945年,信函如潮水般自恢复通邮的德国涌来,年近古稀的黑塞感到有义务关心祖国的命运,他发表公开信强烈谴责法西斯的罪行。他又一次受到了反动报刊的中伤,但是德国几经巨变,人民已经觉醒,“那些在深重罪孽之后要求铲除法西斯主义、寻求人道的非法西斯文学的人们,把他的晚期作品当作新艺术充满希望的开端而接受了”。

晚年的黑塞获奖诸多,但很少离开在瑞士南部的住所,专心于编辑、出版自己以往的作品。这并非隐居——他凭借信件与世界联系,是20世纪写信最多的作家之一。来访的客人之多,也使老人不得不在门前挂上免访牌。

1962年8月8日,85岁的黑塞在听完一首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后,与世长辞。四

赫尔曼·黑塞一生经历了巨大的时代变迁:出生的时候,德国才统一,工业化浪潮方兴未艾;逝世的时候,德国又已分裂,卫星已可遨游太空。他目睹了几代的强权政治、两次世界大战的灾难、资本主义的危机和复苏、德国的战败和分裂。

黑塞在漫长的生活和创作道路上表现了始终如一的执着追求和顽强奋进的精神。种种动乱与苦难、个人命运的坎坷,引起了他对资本主义价值观的怀疑和对宗教虔诚的动摇,导致了他与社会的异化和对立。从少年时反抗制度而受到蔑视、处罚,到因反对战争屡遭攻击,黑塞和当时社会始终存在着矛盾。从卡门青到荒原狼,黑塞笔下的一系列人物形象都是这种异化和对立的产物。他们思想上的积极性在当时的社会里找不到出路,他们的反抗有着强烈的个人主义性质,表现为追求个人的权利、自由与幸福,以及在追求途中的痛苦与挣扎。

诗人海涅说过,“德国创造出来最辉煌、最神圣的东西,是那人道主义,那种普遍博爱的精神”。黑塞的思想继承了这种精神,他终生不渝地反对和抨击那些虚伪地打着爱国名号的战争支持者。应特别指出的是,历史上的德国盛行狭隘的爱国主义,看重对领袖的效忠,很多进步人士都支持帝国主义战争,被海涅批判为“就像大户人家赤胆忠心的老家仆”。黑塞孤身坚守着人道主义,挺身而出反对战争,反对资本主义的残酷现金交易。为了追求美好的人道世界,他迷信过宿命哲学,信奉过儒、道思想,崇拜黑格尔辩证法,然而人道主义的局限又使他陷入了无法解脱的矛盾。他憎恨资本主义不人道,但又把革命和暴力混为一谈:“从人的角度出发,我反对以任何暴力改变世界的行动。我不支持这些行动,即使看起来是受欢迎的社会主义暴力。”正因如此,他的作品只有对人道主义理想的追求,而非对革命的呼唤,对旧制度只停留在道义的谴责,而缺乏改造社会的行动。”

黑塞多以心理分析方法来塑造人物,这有别于浪漫主义的热情、幻想和夸张,也不同于现实主义的白描。作品情节一般并不复杂,往往更着力于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以抒情、哲理、内心的演变代替对事件的正常描写。哲思的语言并未使作品滞重化,相反,内心世界的巨大振荡、思想的汹涌波涛推动着情节发展,深化意境。情感和理智、理想和现实的冲突,把资本主义社会的时代病症和精神危机暴露得淋漓尽致,令人感伤而沮丧,同时也发人深省,震人心弦。黑塞作品也不乏表现主义的痕迹,时明时暗的田园风光随着复杂的人物内心活动,既有抚今追昔的自省,又有预示未来的启迪,对大自然的歌颂和对城市文明的诅咒随处可见,形成了大自然的美、崇高与城市文明的丑恶、卑下间的鲜明对比。

他有时也用浪漫主义的瑰丽想象和夸张的手法来塑造形象,主观地表达对理想世界的追求,然而这并未“伴随着浪漫主义的琴音和钟声荡漾越去越远,终于消失在我们的体内,虽然外界早已寂静无声”。他反而总注视着时代的病症,将美妙的形象用现实的污斑抹脏。他的作品从不是逃向浪漫派文学绿洲上的落叶后裔,也并非想用遥远的天国使读者忘却人间烟火,相反,黑塞最怕读者抽着烟斗沉浸于故事而忘掉现实生活。他的作品敢于面对残酷的现实,正视坎坷的人生,鼓励人们在彷徨和苦闷中治愈内心的创伤,勇敢地承受生活的压力和社会的堕落,努力追求美好的世界——作者本人的一生也正是这样度过的。

托马斯·曼在黑塞七十寿辰时写道:“他的作品纯洁、勇敢、富有梦想和智慧,充满传统、历史回顾和乡情,他把温情脉脉提高到革命的境界——这是灵魂意义上的革命,崇高而忠实,高瞻远瞩而预感敏锐。”一个伟大作家的作品,能够不限时代、阶级地被推崇、赞誉,也许就因为作品本身具有深刻、广博的内涵与丰富多彩的艺术美,使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黑塞作品之为经典,流行东西方经久不衰,其缘故或许也正如此。

李世隆2015年1月第一部婆罗门的儿子

在屋阴下,在岸边船旁的阳光下,在水杨树和无花果树的阴影下,那位漂亮的婆罗门儿子悉达多同他的朋友歌文达一块儿长大。

他在河边斋戒沐浴和献祭的时候,太阳把他细窄的双肩晒成褐色。当他父亲向学者们讲道时,当他母亲歌唱时,当他在芒果树林里玩耍时,他的眼睛映出光的影子。

悉达多很早就参加了学者们的谈论,很早就开始了同歌文达辩论,很早就同他一起认真练习沉思冥想的技艺。他已经晓得了如何默念这个字中之字“唵”——吸气时他在心中默念,呼气时他也在默念,他的灵用于一处,眉宇间透露出纯洁精神的光辉。他已经明白了如何在自己心灵深处去认识那不灭的、同宇宙合一的阿特曼。

他父亲心中很是高兴,因为儿子既聪明又渴慕知识。看着儿子一天天成长,他父亲期望他长大后成为伟大的教士、学者、婆罗门徒中的巨擘。

每次看到他走路,看到他坐下,看到他站起,他母亲心中总是充满了骄傲;悉达多强壮、英俊、四肢匀称;见到母亲的时候,总是姿态优雅、风度翩翩、彬彬有礼。

悉达多在街道上走过的时候,许多婆罗门的少女看到他,看到他高贵的眉毛、帝王般的眼睛和修长的身材,爱情就在她们心中燃起。

他的朋友歌文达也是一个婆罗门的儿子。

歌文达爱他的程度超过任何别的人——他爱悉达多的眼睛和清朗的声音,爱他走路的姿态,爱他举手投足间完美的风采;他爱悉达多所做的和所说的一切,尤其爱他的悟力、敏锐而强烈的思想、坚决的意志、高尚的使命感。

歌文达知道悉达多不会变成一个平凡的婆罗门,一个懒惰的祭祀官,一个贪婪的买空卖空的商人,一个毫无价值却又自夸的演说家,一个邪恶奸诈的教士,或者一大群羊中善良却愚蠢的一只。

不,歌文达自己也不愿意成为这些人中的任何一种,也不愿成为千千万万个婆罗门中的一员。他愿追随着可爱伟大的悉达多。如果悉达多变成了神,进入了大彻大悟的境界,那时候歌文达依旧愿意追随着他,做他的朋友,他的伴侣,他的仆人,他的持矛人,他的影子。

人们就是这样地爱着悉达多。他使人人都感到快乐。

可是,悉达多自己却并不快乐。

在无花果园的玫瑰小径上徘徊的时候,在淡蓝色小树林林荫下沉思冥想的时候,在每日的赎罪沐浴中洗濯手脚的时候,在葱茏的芒果林深处以完美的姿态献祭的时候,他是人们快乐的泉源,他们都爱他。然而,在他自己的心中却没有快乐。

梦和不息的思潮,从河里,从夜间闪烁的星星,从太阳炽热的光线中源源不绝地向他袭来。他常常做梦,心灵常常不宁;这些梦和这种不宁从献祭的烟中升起,从《梨俱吠陀》的诗句中散发出来,从老婆罗门的讲道词中滴滴落下。

悉达多已经开始在自己身上感觉到了不满的种子,已经开始感觉到父母的爱和朋友歌文达的爱不能永远使他快乐、安宁、满足和充实。他已经开始怀疑那些聪明的婆罗门——他高贵的父亲、母亲以及别的师长——是不是已经把他们大部分和最好的智慧都传给了他,是不是已经把他们全部的知识都倒进了他焦渴的杯子?

他的杯子没有满,他的智怀没有饱,他的灵魂不安宁,他的心情不平静。

斋戒沐浴是好的,不过,用的终究是水;水没有把罪洗去,没有把苦恼的心解脱出来。

向诸神献祭和祈求是很好,然而,这就全够了吗?献祭给他快乐了吗?

诸神又是怎么一回事?真的是普拉迦巴谛创造了世界?难道世界不是阿特曼所单独创造的?难道诸神不是一些造得像你我一样的形体,不但到头来不免一死,而且还短暂如朝露?

那么,向诸神献祭这种行为是不是好和对?是不是明智?是不是值得?

因此,除了向“他”——阿特曼——“唯一的那一位”,人还应该向谁献祭?向谁致敬?

如果阿特曼不是在“我”之中,不在心底的深处,不在每个人都具有的永恒中,那么,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他”住在什么地方?“他”的永恒的心在什么地方跳动?

然而,这个“我”,这个“心底的深处”又在哪里?它不是肉,不是骨;它不是思想,不是意识——聪明的人们都是如此讲的。那么,它究竟在哪里呢?

为了探究“我”,探究阿特曼,还有别的路途值得寻找吗?没有人指出过这样的路途,没有人知道过这样的路途——他父亲没有过,那些师长们和智者们没有过,那些圣歌里也没有过。

婆罗门知道一切事情,他们的神圣经典记载着一切事。他们研究过一切事情——世界之造成、语言之起源、食物、吸气吐气、器官之排列和诸神的行为。他们知道太多太多的事情。然而,如果他们偏偏不知道这件重要的事,这件唯一重要的事,那么,他们所知道的一切事情还值得知道吗?

神圣经典上的许多词句,尤其是《歌者奥义书》,都提到过这个“心底的深处”。书上写道:“你的灵魂就是整个世界。”书上又说,人睡着的时候,会进入到自己心底的深处,住在阿特曼之中。

这些词句中充满了奇妙的智慧;醉人的语词把先哲们所有的知识全记载在这些经书上,纯洁得有如蜂群采集的蜜。聪明的婆罗门一代一代采集并保存的这些无数的知识,人们不可轻易地忽略过去。然而,对这最深奥的知识,不但完全了解还亲身经历过的婆罗门、祭司、智者又在哪里?在睡眠中得到阿特曼,在清醒中,在生活中,在任何地方,在言行中也能活出阿特曼,懂得这样秘诀的人在哪里?

悉达多认识许多值得敬重的婆罗门,尤其是他父亲——纯粹、博学,备受尊敬。他的父亲实在值得人们仰慕。他神态安详,举止高贵,生性善良,言辞睿智,头脑中满是敏锐而高尚的思想。可是,即便那么博学的父亲,生活幸福吗?内心安宁吗?难道他不也是一个不知足的探求者吗?他不也是满怀着渴求地去喝圣泉,去行祭礼,去读圣书,去参加婆罗门的讨论吗?

他没有错,但为何每天要把自己洗涤一新,试图洗清自己的罪孽?难道泉源不在他自己心中?难道阿特曼不在他身中?

人必须在自己的“我”中找到泉源,人必须保有这泉源。此外,一切都是虚假、迂回和错误。

这些就是悉达多的思想,就是他的渴求,也是他的悲哀。

他常常重复诵念《歌者奥义书》的一节诗句:“梵天之名实在就是萨蒂扬。而觉悟者将得入天堂。”

天堂似乎总是不远,但是他却从来没有真正到达过,他的渴望也就从来没有熄灭过。那些他认识并且欣赏的贤哲之中,没有人真正到达过天堂,也没有人完全熄灭过永恒的渴望。“歌文达,”悉达多对他的朋友说,“歌文达,同我一起到榕树下去沉思冥想。”

他们到榕树下打坐,彼此相隔二十步。悉达多坐下后在念“唵”之前,先轻轻诵吟诗句:“唵”是弓,箭是灵魂,

梵天是箭的目标,

射手大胆对之瞄准。

固定的冥想完成之后,歌文达站起身来。天色已晚,到了晚间斋戒沐浴的时刻。他叫悉达多,悉达多没有应答。悉达多坐在那里出神,目光凝滞,像是望着一个远方的目标,舌尖在上下牙齿之间露出一点点。他似乎没有在呼吸。他这样坐着,沉浸在冥想中,嘴里念诵着“唵”,灵魂成了一支箭,指向梵天。

有一天,几个沙门经过悉达多所住的城镇。他们一行三人,全是四处流浪的苦行者,形容瘦削,疲惫不堪,年纪不老不轻,肩上淌着血,满是尘土,身体几乎赤裸着,被太阳晒得黢黑。他们孤独、陌生、阴冷,像是混迹于人类世界中的三只枯瘦的豺狼。他们周身弥漫着一种气息:激情已然冲淡,默然地修行,无情地克己。

晚上,冥想时刻过了之后,悉达多对歌文达说:“明天清晨,悉达多要去加入沙门的行列。他要成为一个沙门。”

歌文达听闻这些话顿时脸色发白。从朋友坚毅的表情里,歌文达看到了他势如离弦之箭的决心。

此刻,歌文达意识到“事情”终于就要开始了:悉达多要去走他自己的路了,他的命运以他自己的自我展开了。想到这些,歌文达的脸色苍白得有如晒干了的香蕉皮。“哦,悉达多,”他叫起来,“你父亲会准许吗?”

悉达多的目光看过来,样子像刚刚醒来。在闪电般的一瞥之间,他看到了歌文达的灵魂,也看到了他的忧虑、隐忍。“我们别徒费口舌,歌文达,”他平静地说,“明天天亮的时候,我就要开始过沙门的生活了。这件事我们别再讨论了。”

悉达多走进屋子。父亲正坐在树皮席子上,他走到父亲身后,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直到父亲感觉到他在背后。“是你吗,悉达多?”老婆罗门问道,“你心里有什么话就说吧!”

悉达多说:“父亲,我是来告诉您,如果您允许的话,我非常想明天离开您这家园,去加入苦行者的行列,我愿意成为一个沙门。我相信父亲您不会反对。”

老婆罗门一言不发。他沉默得如此之久,以至于小窗外一颗颗星星都偏离了原来的位置。

儿子抱着双臂默然而立,父亲坐在席上缄口不语,唯有夜星在空中悄然移行。

沉默终于打破。父亲说:“虽然婆罗门不宜口吐火爆而愤怒的言辞,但我心中却充满了不快,我不愿再听到你提出这种要求。”

老婆罗门慢慢地站起来。悉达多依旧抱着双臂默然而立。“你为什么还等在这儿?”父亲问道。“您知道为什么。”悉达多回答道。

父亲满腹不快地离开那间屋子,回到卧室躺到床上。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无法入眠,起身,踱来踱去,走出卧房。透过那间屋子的小窗望进去,他看到悉达多依旧站在那里,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动也不动,儿子的衣袍反射着微微白光。他心里感到苦恼,又回到床上。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老婆罗门仍然不能入睡,于是又起身,来回踱步。他走出屋子,看到月亮已经升起。他从那小窗望进去,悉达多依旧站在那里不动,双臂依旧交叉在胸前,月光照在他赤裸的胫骨上。老婆罗门心里苦恼,又回到床上睡下。

又过了一个小时,又过了两个小时,他一次次地起身,从那窗口望进去,看到悉达多还是站在那里,在月光里,在星光里,在黑暗里。

时间一分分过去,他一次次地悄悄起身,向那间屋子望去,看到悉达多仍然站在那里没动。他心中充满了愤怒、焦虑、恐惧、哀伤。

在破晓前的最后一个小时,他再次走进那间屋子。那年轻人还在那里站着。他觉得儿子又高大又陌生。“悉达多,”他说,“你为什么还等在这儿?”“您知道为什么。”“你要一直站着,等到天明,等到中午,等到晚上?”“我要站着等下去。”“你会疲倦的,悉达多。”“我会疲倦。”“你会睡着的。”“我不会睡着。”“你会死的,悉达多。”“我会死。”“你宁愿死,也不愿服从你的父亲?”“悉达多一向服从他父亲。”“那么你愿意放弃你的打算?”“悉达多一向服从他父亲。”

第一道曙光射进了屋子。老婆罗门看到悉达多的双膝在微微颤抖,然而悉达多的脸上却没有颤抖,他的眼睛凝望着远方。这位父亲此时才明白,悉达多再也不能在家里陪他了——他已经舍弃自己了。

父亲抚住悉达多的肩头。“你可以到森林里去,”他说,“去成为一名沙门。如果你在森林中找到了幸福,你就回来把幸福的秘诀教给我;如果你找到的是幻灭,你也回来,让我们再一起去向诸神献祭。现在,去吧!去吻别你的母亲,并且告诉她你要到什么地方去。而我,此刻该到河里去行今天的第一次斋戒沐浴了。”

他的手从悉达多肩上放下,走出房去。悉达多举步想走,但身体不禁摇晃了一下。他强行支撑住自己,向父亲躬身行礼,然后到母亲那里,照着父亲的话与母亲吻别。

黎明时分,他迈开麻木僵硬的双腿慢慢离开仍然在沉睡的城镇。一个蹲伏的身影从城边最后一间茅屋旁站起来,走到那苦行者身边——是歌文达。“你来了。”悉达多笑了。“我来了。”歌文达应道。沙门的生活

那天晚上,他俩追上了那三个苦行者——三个精瘦的沙门,请求与他们一起走,一起生活,表示愿意服从戒律,成为沙门。他俩的请求被接受了。

路上,悉达多脱下衣服送给一个穷苦的婆罗门,只留下腰布和土黄色的披布。他每天只吃一餐,而且是生的。他斋戒十四天,又斋戒了二十八天。两腿和双颊消瘦下去,凸大的双目幻映出奇异的梦境,瘦瘦的手指上指甲长得很长,下巴上的胡须又干又硬。

遇到女人时,他的目光变得冰冷;穿过人们衣着奢华的城镇时,他面显轻蔑,双唇紧闭。他看到商人们做买卖,王公们去打猎,吊丧的人们悲泣,妓女们卖淫,医生们治病,祭司们抉择播种的日子,情侣们纵情肉欲,母亲们安慰自己的孩子——所有这一切都不值一瞥,样样都是假的,都散发着谎言的恶臭。虽然一切貌似充实、快乐和完美,然而一切到头来都注定要腐朽。世界弥漫着辛酸,人生充满了痛苦。

悉达多只有一个目标——变得空无:没有渴望、意愿、梦想、快乐和悲哀——让“我”死掉。不再有“我”,体味空无心灵的平静,体味纯洁的思想,那就是他的目标。

当整个“我”被征服、死去,所有的激情和愿望都寂止了的时候,那最后的东西,那不再有“我”的人生奥妙——那大秘密,一定会苏醒。

悉达多心里充满了痛苦和渴望,默默地站在炙人的阳光里,一直站到他不再感到痛苦和渴望。

他默默地站在雨中,雨水从发上滴下,滴到冻得发抖的肩上,滴到冻得发抖的臀上和腿上。这位苦行者就这样站着,一直站到双肩和双腿不再发抖,站到不再感觉到寒冷的痛苦,站到根本就不再感觉到寒冷。

他默默地蹲在荆棘中,血从刺痛的创口滴下,创口变成了烂疮。悉达多仍然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直到血不再流,直到不再有刺伤,不再有刺痛。

悉达多笔直地坐着,学习缄默,学习减少呼吸,学习屏息。吸气时,他练习减缓心跳,练习减少心跳次数,一直练到几乎没有心跳。

悉达多遵从最年长的沙门的教导,依着沙门的戒律练习克己和冥想。

一只苍鹭飞过竹林,悉达多就把那苍鹭摄入自己的灵魂,于是他变成了一只苍鹭,飞过树林和山岳,食鱼度日,熬受苍鹭的饥饿,使用苍鹭的语言,又像苍鹭一样死亡。

一只死豺躺在沙岸上,于是悉达多的灵魂就钻进了它的尸体,变成了一只死豺。它躺在岸上,肿胀、发臭、腐烂,被鬛狗撕开,被兀鹰啄食,最终剩下一具骷髅,化作尘土,飘散在空中。

于是悉达多的灵魂回来了。他死亡过,腐烂过,变成过尘埃,历经过崎岖的生命循环。

他像个猎人一样,怀着新的渴望在裂罅边等待——在那里,各种起因结束了;在那里,没有痛苦的永恒开始了。

他祛除自己的感觉,消弭自己的记忆,以千百种不同的形式从“我”中脱逃出来。他化为动物,化为野兽的尸体,化为石头、树木和水,每一次他都得到一次重新的苏醒。日光月影之下,他重又成为“我”,重又转入生命的循环,感到渴,征服渴,又感到新的渴。悉达多跟沙门学了许多东西,他学了许多失掉“我”的方法。

他在自我克制的路上前行,经过痛苦,自愿忍受并克服痛苦、饥饿、焦渴和疲倦。

他在自我克制的路上前行,经过沉思冥想,消除心中所有的幻象。

他学习了诸多修行之路,把“我”弃绝了一千次,终于能在几小时、几天的时间里,达到无我之境。但这些克己功夫到头来还是让他回到自己。虽然悉达多从“我”逃离过一千次,在空无中,在动物中和石头中稍作栖宿,然而回归“我”仍然无法避免。当他站在日光月影下,回到树荫或雨水里,他又是“我”,又是悉达多,又感觉到沉重的生命循环的折磨。

歌文达——他的影子一直伴随在左右。歌文达也沿着同一条途径做着同样的努力。除了工作和学习所需之外,他俩很少交谈。有时候他俩一起到村子里为自己和老师们乞讨食物。“你认为怎么样,歌文达?”一次去乞讨食物的时候悉达多问道,“你认为我们有什么长进吗?我们达到目标了吗?”

歌文达答道:“以往我们是在学习,现在我们仍然是在学习。你会成为伟大的沙门,悉达多。每一种修行你都很快就学会了,老沙门常常赞奖你。悉达多,终有一天,你一定会成为圣人。”

悉达多说:“我觉得不是。到现在为止我从沙门学到的一切,如果在旅馆中学,在妓院中学,在凡夫走卒和赌徒中学,我会学得更快、更容易。”

歌文达说:“你是在开玩笑吧。同那些低贱的人混在一起,你怎么能学到屏息冥想,怎么能学到忍受饥饿和痛苦的功夫?”

悉达多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道:“沉思冥想是什么?舍弃身体是什么?斋戒绝食是什么?屏息是什么?那都不过是从‘我’中飞出,从‘我’的折磨中暂时逃脱出来,不过是暂时减轻生命痛苦、抵抗生命虚无的一种麻醉剂。“赶牛的人在客栈中喝几碗米酒或椰子汁的时候,也是在进行这种同样的逃脱,也是在用着一种同样的麻醉剂。于是,他不再感觉到他的‘我’,不再感觉到生命的痛苦;于是,他得以暂时逃脱一次。当他伏在米酒碗上睡着的时候,他也发现了你我在长期修行之后从躯体中逃脱出来停留于‘无我之境’时所发现的那些东西。”

歌文达说:“我的老友,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你知道,你并不是赶牛的,沙门也不是酒鬼。酒鬼的确是找到了逃脱,的确是找到了短暂的停顿和休息,但是他仍然要从幻觉中归来,仍然会发现一切还是同以前一样。他没有变得比以前聪明些,他没有得到知识,他没有站得比以前高。”

悉达多微笑着回答道:“这个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当过酒鬼。我悉达多只是在修行和沉思冥想中找到过短暂的休息。我距离智慧之遥远,距离解脱之遥远,就如同母腹中的胎儿距离智慧和解脱之遥远一样。这一点,歌文达,我很清楚。”

又有一次,当悉达多同歌文达离开森林去为沙门师长乞讨食物的时候,悉达多开口问道:“歌文达,现在我们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吗?我们是在获得知识吗?我们是在走向解脱吗?我们原来是要逃脱循环的圈子,但现在也许我们还是在圈子中打转。”

歌文达说:“悉达多,我们已经学了很多,我们还有很多要学。我们不是在圈子中打转,我们是在向上走。这条路是螺旋形的,我们已经上升了不少高度了。”

悉达多说:“你觉得我们那位最老的沙门,那位可敬的老师多大年纪了?”

歌文达说:“我猜那位最老的是六十岁左右。”

悉达多说:“他已经六十岁了,还没有达到涅槃。他会活到七十岁、八十岁,你同我,我们也会活到他那样老,同样地修行、斋戒、冥想,可是我们一定达不到涅槃。他达不到,我们也达不到。歌文达,我相信在所有的沙门中,恐怕没有一个人能达到涅槃。我们寻找安慰,学习欺骗我们自己的法子,而那最根本的东西——那条路——我们却找不到。”“悉达多,别说这样丧气的话。”歌文达说,“在这么多有学问的人中,在这么多婆罗门中,在这么多庄严高尚的沙门中,在这么多寻找者中,在这么多献身于内在生命的人中,在这么多圣人中,怎么会没有一个人找到那条正确的道路?”

悉达多的轻声回答有点伤感,又有点像嘲讽,包含着悲哀和嘲弄:“歌文达,不久,你的朋友就要离开这条沙门所走的路,他同你在这条路上一起走得很久了。歌文达,我被渴求所煎熬。在这条漫长的沙门路上我的焦渴一点也没有减轻。我一直渴望知识,我一直满肚子问题。我年复一年地请教婆罗门,年复一年地研究神圣的吠陀经。歌文达,如果那时候我向犀牛或黑猩猩请教,也许结果会是同样好,同样明智,同样神圣。歌文达,我学了很久却仍没学完——根本就没有要学的东西!“我相信,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我们称为‘学习’的东西。世上只有一种学问,那种学问到处都有,那就是‘阿特曼’,我有‘阿特曼’,你也有,每种动物都有。因此,我开始相信,对这种学问来说,它最坏的敌人就是求知欲和学习。”

听了这些话,歌文达停下脚步,举起双手说道:“悉达多,别用这样的话来折磨你的朋友,这些话真使我困惑。想想看,如果如同你所说的,根本没有学习,我们神圣的祈祷还有什么意义?婆罗门的崇高还有什么意义?沙门的神圣还有什么意义?悉达多,这样一来,一切将成何体统?世上还有什么是至善的?还有什么是珍贵的、神圣的?”

歌文达轻轻念了一段《奥义书》上的诗:

摒弃自我心灵圣洁地沉进阿特曼,

他便可悟得无以言表的天堂之乐。

悉达多沉默良久,细细吟味着歌文达所说的每一句话。

他垂头站在那里,心想:“不错,从一切我们认为神圣的东西中留下了些什么?剩下些什么?保存了些什么?什么能禁得住考验?”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

两个年轻人同沙门一起生活一起修行,大约三年过去了。

这时,他俩从不同渠道听到了一个消息,一个谣言:世上出了个叫乔达摩的人,他是世尊,是佛。世间苦难已经于他无碍,生死轮回也不再有他。他云游各地,四处讲道,身边跟着弟子们,没有财产,没有家舍,没有妻子,披着苦行者的黄袍,喜眉笑目,是位圣人。婆罗门和王侯公卿们全拜倒在他面前,皈依为他的弟子。

这个消息,这个谣言,这个故事,到处流传。婆罗门在城镇中谈论它,沙门在森林中谈论它。佛的名字乔达摩不断地传进这两个年轻人的耳朵里,有人说好,有人说坏,有人赞颂,有人中伤。

现在就像爆发了瘟疫一样,到处在说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他是智者,博学多识,他的言语和气息就能治愈饱受病痛折磨的患者。

这个传说飞遍全国,人人都在谈论,许多人相信,许多人怀疑,但是也有许多人立刻动身去寻找那位聪明的人,那位救世主。这个人人喜欢的谣言,这个关于出身于释迦族的乔达摩——佛——智者的传说,就这样在全国各地蔓延着。

相信这个传说的人们说,他有大智慧,他记得自己以前的生生世世,他已经完成了涅槃,他不再返堕轮回,他不会再掉进外象的苦恼漩涡。

关于他,有许多令人惊奇、令人难以置信的传闻散播出来,他做了许多奇迹,征服了恶魔,同诸神说过话。

然而,他的敌人以及怀疑他的人们说,这个乔达摩是个懒散的骗子,他过着奢华的生活,看不起献祭,没有学问,既不懂得修行,也不懂得肉体上的禁欲。

关于佛的谣言听起来很诱人,这些谣传有着动人的魔力。世界令人悲观,人生之路艰难,可是在佛那里,似乎是有个新的希望,似乎有个充满了美好许诺的信息,温煦而又慰人。

关于佛的谣言处处都有,全印度的年轻人都听到了,他们都感到了一种渴念和希望。每个朝拜圣地的人,每个陌生的旅人,如果带来一点关于他——世尊——释迦牟尼的消息,就会受到城镇中和乡村中婆罗门青年们的欢迎。

这谣言传到了森林中沙门的耳朵里,也传到了悉达多和歌文达的耳朵里。每次只有一点点,但每一点点都引起深切的希望,也引起严重的怀疑。

他们很少讨论这谣言,因为那位最老的沙门不喜欢。这位沙门听说这位传说中的佛以前是个苦行者,并且生活在森林中,但后来回到了奢华的生活里,享受着尘世的种种快乐。出于这个缘故,他对于有关那位乔达摩的谣言丝毫不感兴趣。“悉达多,”歌文达有一天对悉达多说,“今天我到村子里,一个婆罗门邀我到他家,他家里有个婆罗门青年,是从摩揭陀来的。他亲眼见过佛,也听过他讲道。说实话,我心里满是渴望,我想,我希望有那么一天,你和我能亲自听那位至圣至善的人亲口讲道。悉达多,我们要不要就现在也到那里去听听佛亲口讲道?”

悉达多说:“我一直以为你会一直同沙门生活下去,我一直相信你的目标是活到六十岁、七十岁,仍然力行沙门所教的技艺和修行。我以往对你了解得多么少!你心中的东西我是了解得多么少!而现在,我亲爱的朋友,你想去找一条新的道路,去听佛的讲道。”

歌文达说:“你以讥嘲我为乐。悉达多,如果你要这样,没有关系。但是,难道你不也是感觉到一种渴望,一种去听这种讲道的渴望吗?有一次你不是同我说过,你不会再在沙门的路上走下去吗?”

悉达多笑了起来,他笑得很怪,笑声里带着一丝悲哀,一丝讥嘲。他说道:“你说得很好,歌文达,你记性也很好,但是你一定还记得我告诉过你一些别的话:我变了,不再相信教义和学习,我对师长们的话已经几乎没有信仰了。所以,这样也好,那新的讲道,虽然我内心相信我们已经品尝过它最好的果实,但我还是愿意去听听。”

歌文达回答说:“我很高兴你赞成。不过你要告诉我,在我们还没有听过乔达摩讲道之前,我们怎么样能知道他讲道中最珍贵的果实?”“歌文达,让我们先享受这个果实吧,然后再等待尝味更多的果实。这果实就是因为乔达摩的呼唤,我们才离开这些沙门。是不是还会有别的和更好的果实,让我们耐心地等着看吧!”

就在那一天,悉达多告诉那位年岁最大的沙门,自己决定离开他们。向那老人说话的时候,他所表现的礼貌合乎后辈和弟子的谦恭身份。看到两个青年都要离他而去,那老人恼怒了,他提高嗓门,把他们俩大大责骂了一顿。

歌文达吓了一跳,悉达多把嘴凑到他的耳朵边轻轻地说:“现在我要向这个老人显示一下我从他那儿学来的一点东西。”

悉达多站到那沙门面前,心力汇聚一处,盯住老人的眼睛,使他不能言语,丧失了力量和意志,听从自己的任何命令。那老人目瞪口呆,意志麻木,双臂无力地下垂,毫无反抗地中了悉达多的魔力。悉达多的意念征服了他,他不得不照着悉达多的命令做。这位老人一再鞠躬,给他俩祝福,结结巴巴地祝他俩一路平安。

两个年轻人为他的祝福道了谢,还了几个鞠躬礼,然后动身离去。

在路上,歌文达说:“悉达多,你从沙门那里学来的东西要比我所知道的多。要用精神把一个老沙门降服住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说实话,要是你一直同他们生活在一起,你很快就会学会如何在水上走路。”“我不要在水上走路,”悉达多说,“让那些老沙门以这种本领去满足他们自己吧!”乔达摩

在舍卫城中,每个小孩都知道大智大慧者——佛的名字,家家户户随时都做好了准备,以待在佛的弟子们静静地去乞食时,把他们的食钵装满。

城外的祇园精舍树林是乔达摩心爱的居所,那是一位非常虔诚的信徒对佛和其弟子的奉献。这信徒名叫须达多,是个富有的商人。

两个青年苦行者在寻找乔达摩的路上,凭着道听途说和一路打听,终于来到了这片地方。他俩到了舍卫城,刚静静地站在第一家门前乞食,那家主人立刻把食物布施给他们。

吃完饭,悉达多问给他食物的女人:“慈善的女士,我们很想知道那位大智大慧的佛住在哪里。我们两个人是从森林里来的沙门,想要拜望那位至圣者,并且想听他亲口讲道。”

那女人说:“哦,森林来的沙门,你俩正找对了地方。那位大慈大悲的人居住在祇园精舍中,就在须达多的园林里。二位苦行者,你们可以在那里过夜,那边地方很大,足够容纳所有拥到那里去听他亲口讲道的人。”

歌文达高兴极了,愉快地说:“啊,这样说来,我们到达目的地了,我们的旅途结束了。不过,尊敬的女施主,请您告诉我们,您认识那位佛吗?您亲眼见过他吗?”

那位女士说:“那位大智大慧的佛我见过许多次。曾经有许多天我看见他身着黄袍,默默地走在街上,在人家门口默默地伸出钵子,钵子装满了,他就转身回去。”

歌文达听得入了迷,想再问更多问题,多听一些讲述,但是悉达多提醒他时候不早了,该走了。于是他俩道谢告辞。

看情形似乎可以不必问路,因为有一大群朝圣者与身为乔达摩弟子的和尚,正向祇园走去。入夜后他俩到了那里,后面仍有人陆续到来,熙熙攘攘地寻找住宿的地方。这两位沙门已经过惯了森林生活,所以静静地,很快就找好了栖身之处,在那里待到第二天早晨。

太阳起来后,他俩四下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原来夜间在那里过夜的信徒和好奇的人竟然那么多。宽阔的园林中每条小径上都有身穿黄袍的和尚在漫步,树下处处都有和尚坐着,有的沉浸在沉思冥想中,有的在高谈阔论。那座浓荫处处的花园好像一个蜂窝,里面挤满了蜜蜂。

大多数和尚拿着食钵走了,为的是去乞讨中午那一餐食物——那是一天中仅有的一餐。甚至于佛自己也要在上午去乞食。

悉达多看到了他,立刻就认了出来,就像是得到了神在暗中指点一样。他看到佛拿着一个食钵静静地离开那地方,穿着连有头巾的黄色僧衣,神态谦和。“你看,”悉达多轻轻对歌文达说,“那就是佛。”

歌文达注视着那位穿黄袍戴黄巾的和尚。他夹在千百个和尚之中,与他们没有任何不同,然而歌文达立刻意识到,不错,是他,于是他俩就跟着他,仔细观察。

佛默默地行走着,沉浸在深思中。他平静的神情中没有快乐,也没有忧伤。他似乎在心中对自己轻轻地微笑,隐含着笑容的脸庞如同健康的孩童一样。

他走着,平和地,默默地。他穿着袍子,同别的和尚一样地走着,可是他的面容、他的步伐、他安详俯视的眼神、他平静低垂的双手和手上的每一根手指,都流露着和平,流露着完善,无所追求,毫无造作,闪现出恒久的静穆、不褪的光明、不朽的安详。

乔达摩就这样慢步进城去乞食。这两个沙门之所以能认出他来,全是由于他从容安详的风度,他静若止水的神态。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寻求,看不到欲望,看不到刻意,没有任何努力的痕迹——有的只是光明与安详。“今天我们听得到他亲口讲道了。”歌文达说。

悉达多没有回答。他对讲道并不太好奇,他不认为那些讲道能教给自己什么新东西。如果从他人之口几经辗转听来的东西是真的,那么,他同歌文达可以说是已经听过佛讲道的大意了。

悉达多端详着乔达摩的头、他的双肩、他的双脚、他静静低垂的手。在他眼中,佛手指上的每个骨节都饱含着智慧,它们在说话、呼吸,在闪射真理的光芒。这个人,这个佛,确确实实是位彻心彻骨的圣人。悉达多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地敬重一个人,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地深爱一个人。

他俩默默地跟着佛进城,又默默地跟着回去。他俩决定在那一天戒食。

他俩看着乔达摩回去,看着他坐在弟子们中间进食——他吃的东西还不够填饱一只鸟的肚子,又看着他退避到无花果树的阴影中去。

到了晚上,暑气消退后,园林中的人们聚集在一起,聚精会神地听佛讲道。他们聆听他的声音,那声音也是完美的、平静的,充满了安详。乔达摩讲到痛苦、痛苦的起源、解脱痛苦的途径。人生是痛苦,世上充满痛苦,然而解脱痛苦的途径已经找到了,顺着佛指示的途径前行的人就会得到解脱。

世尊说话的声音柔和却颇为坚定。他耐心举例,反复地详细讲述四圣谛,讲述八识。他的话语是清清楚楚的、平平静静的,传到听众耳中的声音散发着光亮,犹如夜空的繁星。

佛讲完道,夜已深了。许多朝圣者走上前去,请求佛接受他们列入他的门墙。佛答应了他们。“我讲的你们已经听得很明白。欢迎加入我们,生活在圣洁里,结束掉你们的痛苦。”

害羞的歌文达也走上前去请求说:“我也愿皈依大智大慧的世尊和他的教义。”

佛接受了他。

佛刚退下去休息,歌文达转身对悉达多热切地说:“悉达多,我并不想责备你。我俩都听到了世尊的声音,都听到了他的讲道。我听了他的讲道后已经皈依,可是你,我亲爱的朋友,难道你不愿意也走这条解脱的路吗?难道你还要延宕,还要等待吗?”

听了歌文达的话,悉达多仿佛从酣睡中苏醒过来。他盯着歌文达的脸看了很久,然后柔和地开口了,声音里没有讥嘲的意味。“歌文达,我的朋友,你的步子已经跨了出去,你已经选择了你的路。歌文达,你一向是我的朋友,你一向走得比我落后一步。我曾经常常想:‘歌文达能不能离开我,以他自己的意志去决定他的步子呢?’现在,你是个成人了,你已经选择了你自己的路。我的朋友,我愿你沿着它走到终点,愿你找到解脱。”

歌文达没有完全了解悉达多的意思,他忍不住又说:“亲爱的朋友,你也皈依佛吧!”

悉达多把手搭在歌文达肩上说:“歌文达,你已经听见了我的祝福。我再说一遍,愿你在这条路上走到底,愿你找到解脱。”

这时候,歌文达才明白了他的朋友要离开他了,不禁哭了起来。“悉达多。”他哭道。

悉达多温和地对他说:“歌文达,不要忘了现在你已经是佛教徒了。你已经抛弃了家和父母,你已经抛弃了血统和财产,你已经抛弃了你自己的意志,你已经抛弃了友谊。这些都正是教义中所宣示的,也都正是世尊的意愿,这也正是你自己所希望的。明天,歌文达,我要离开你了。”

这两个朋友在林间徘徊了很久。之后又在地上躺了很久,但他们睡不着。歌文达一遍又一遍地逼问他的朋友,为什么他不皈依佛的教义,他在教义中发现了什么缺点。但每一次悉达多都不正面回答,只是说道:“安心吧,歌文达。世尊的教义非常好,我怎么能在他的教义中挑得出缺点呢?”

翌日清晨,佛的一个弟子—— 一个最早跟他落发出家修行的和尚,穿过花园,把新来皈依的人们全召集到佛的面前,为的是把黄色袈裟加在他们身上,并且教他们初步的教义和戒律中规定的责任。

于是歌文达起来告别,拥抱了他少年时期的朋友后,去领受黄色袈裟并穿到了身上。

悉达多在树林中漫步徘徊,沉浸在深思中。

他在林间遇到大智大慧的乔达摩,他很恭敬地向佛行礼。佛的表情中洋溢着善良和安静。悉达多鼓起勇气请求佛允许跟他说话,佛默默地点点头,表示允许。

悉达多说:“世尊,昨天我很高兴听到了您奇妙的讲道。我同我的朋友从遥远的地方来听讲,现在我的朋友要留在这里同您在一起,他已经宣誓皈依您。而我,却又要重新继续我的人生旅程了。”“请随尊便。”世尊彬彬有礼地说。“我的话或许是太鲁莽了,”悉达多继续说,“然而我不希望在还没有把我的思想诚恳地告诉救世的世尊之前就离开,世尊愿意听我继续说吗?”

佛默默地点头答应。

悉达多说:“世尊,您的讲述有一点我非常佩服。在您的讲道中,每样事情都完全是清清楚楚的,都完全是实实在在的。您把世界显示成一条完整不断的链子,一条被因果连锁在一起的永恒的链子。“从来没有人把世界显示得这样清楚,从来没有人把世界解说得如此明确。每一位婆罗门从您的教义中来看这世界,他的心一定会跳得更快,因为他这时候看到的世界是完全连贯的,没有漏洞,清楚得像水晶,不依赖巧合,也不依赖诸神。“不管这世界是善是恶,不管人生本身是痛苦是欢乐,也不管人生是否变化无常——即使人生真的善变,这点也不怎么重要,然而这世界的统一性,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相互联系,大小万物均受制于同一个生、变、死的定律,这在您令人推崇的教义里都堪称高义,世尊。“可是,根据您的讲道,一切事物的统一和必然的秩序上有一个地方破裂了。从一个小裂口,向这统一的世界流进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一些新的东西,一些以前没有而现在也不能解释不能证明的东西,那就是您的超越这世界的理论,您的解脱的理论。由于这个小裂口,经过这个小裂口,永恒而单一的世界法则又粉碎了。我提出了这个不同的意见,请您原谅我。”

乔达摩一直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地听着,随后以慈善、文雅、清晰的声音说:“哦,年轻的婆罗门,你把我的讲道听得很清楚。你真了不起,关于它们你能想得这么深。你发现了一个缺点,你再把它好好想一下吧。不过,我要提醒你,你渴望知识,但你抗拒任何意见,你在言语的矛盾中挑毛病。“一切意见都没有意义。它们也许是美好的或丑陋的,明智的或愚蠢的,任何人都能接受它们或拒绝它们。你所听到的讲道并不是我的意见,它的目的也不是向渴求知识的人解释世界。它的目的是另外一回事,是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这就是乔达摩讲道中的主旨,没有别的意思。”“世尊,请别因我而不快。”悉达多说,“我向您说这些的目的不是要与您在文字上斤斤计较。您说一切意见都没有什么意义,这点毋庸置疑,但请允许我再说几句。我从来没有对您产生过怀疑。对于您是佛,对于您已达到了成千成万老少婆罗门所奋力追求的最高目标,我也没有产生过怀疑。“以您自己的探寻,在您自己的路上,经过思考,经过冥想,经过领会,经过彻悟,您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境地。世尊,您没有从别人的教导中学到过东西,所以我认为没有人能从别人的教导中找到解脱。在您彻悟的时刻所悟到的一切,没有法子能用言语教导给别人。彻悟了的佛的教导中蕴含着许多东西,教导了人许多东西:怎样正直地生活,怎样避免邪恶。但是这个清晰可敬的教导有一样东西没有包含到,它没有包含大智大慧的世尊自己经历的秘密——有别于千千万万个人的他独自的秘密。这就是在听您讲道的时候我想到并意识到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继续走我自己的路的原因。我不再寻找另外的更好的教导了,因为我知道这样的教导是没有的。我要离开所有的教导和所有的教师,我要单独去达到我的目标,不然,就死掉。可是,世尊,我一定会常常想起今天,想起这个时刻,因为在今天,在这一时刻,我亲眼见到了一位圣人。”

佛的眼睛低垂,深邃的脸上现出泰然自若的微笑。“我希望你的理论没有错,”世尊徐缓地说,“愿你达到你的目标。但是告诉我,你有没有看到那些对我的讲道宣誓皈依的神圣群众?你这位远处来的沙门,你认为让所有这些人都抛弃掉对我教义的信仰而再回到尘世的生活和欲望中去会更好吗?”“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悉达多叫道,“愿他们都信从您的教义吧!愿他们都达到他们的目标。我无法判断别人的人生,但我自己的人生由我来判断,我必须选择和拒绝。我们沙门是从‘我’中寻找解脱。如果我做您的信徒,恐怕我只是在表面上如此而已,我只是在欺骗自己而已,让自己以为是有了平静,得到了解脱,而事实上,‘我’会继续存在和生长,因为‘我’已变成了您的教义,变成了我对您对沙门团体的皈依和热爱。”

佛露出一丝微笑,从容不迫,明朗友善,两眼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陌生人,用一种几乎觉察不出的姿势示意结束交谈。“哦,沙门,你很聪明,”世尊说,“你知道怎样巧妙地说话。但是当心你的过分聪明。”

佛离去了,但悉达多心中永远忘不了他的眼神和半蓄半吐的微笑。

他想:“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人像他这样看、笑、坐、走。我希望我也能像他这样看、笑、坐、走,那么自如,那么高尚,那么节制,那么坦率,那么纯朴而神秘。一个人只有在征服了他的‘我’之后才会那样看和走。我也要征服我的‘我’。”

悉达多想:“我已经见到了一个人,唯有在他的面前我要垂下眼睛。我绝不再在任何其他的人面前垂下我的眼睛。居然连这个人的教义都没有能吸引住我,那也就不会再有别的教义能吸引得住我了。”

悉达多想:“佛把我掠劫了。然而,虽然他掠劫了我,却又给了我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他抢去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本来信仰我,而现在却信仰他了;他本来是我的影子,而现在却是乔达摩的影子了。“然而他,佛,却给了我一件东西——悉达多,我自己。”觉悟

悉达多离开佛和歌文达所住的丛林时,感到也把自己以前的生命留在那片丛林中了。他在路上慢慢走着,这种想法充满了他的头脑。他深深地反复思虑,到这感觉完全淹没了他。那时候,他的思想到了一个层面,在那个层面上他认识到一切的根源。他以为,思考的本质就是认识根源,只有通过思考,种种感觉才会变成知识,变成真实,开始成熟,不致迷失。

悉达多一路走一路沉思。他认识到自己不再年轻,已经是个大人了。他了解到有些东西已经离开了自己,像蛇蜕掉的旧皮一样,不再附在身上,那些东西曾经伴随他度过少年时代,成了自己的一部分,那就是希望遇见明师和听他们的教导。

但是连佛这样最伟大、最聪明、最神圣的导师他也离开了。他离开了他所见过的最后的一位导师,他不能不离开这位导师,他不能接受他的教义。

他慢慢在路上走着,问自己:“你究竟想从教义中和老师那里学什么?虽然他们教了你许许多多,但仍没有能教给你的是什么?”

于是他想:“是‘我’,我希望明白它的性格和本质。我想把自己从‘我’中解脱出来。我想征服它,却征服不了它,我只能欺骗它,只能离开它,只能躲避它。“的确,世上没有东西像‘我’这样占据我的思想,这是个谜:我活着,我是一个人,我与别的每个人分开,我与他们每个人都不同,我是悉达多,而世上万物中我知之最少的恰恰是关于我自己,关于悉达多。”

他本来在路上慢慢地一边走一边想,现在这些想法完全让他停住了步子。立刻,又一个想法冒了出来,这是个新的想法:“为什么关于我自己我什么也不了解?为什么我自己一直觉得悉达多很陌生,对他知之甚少?这都是由于一个原因,一个唯一的原因:我害怕我自己,我逃避我自己。我一直是在探寻梵,探寻阿特曼。我希望毁灭我自己,离开我自己,为的是在深深的心底找到一切事情的核心:阿特曼、生命、神圣、终极。然而正因为如此,我在途中失落了我自己。”

悉达多张眼望向四周,脸上露出了微笑,一种从漫长的梦境中苏醒过来的强烈感觉流遍了他的全身。他顿时迈步快速前行,好像一个人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他深深喘息,吸了口气,想:“是的,我不会再想要逃避悉达多了。我不会再把我的精力花在阿特曼和世界的种种悲哀上了。我不会再为了找寻废墟背后的秘密而残害自己、毁灭自己了。我不会再研究《瑜伽吠陀》《阿闼婆吠陀》或禁欲主义,以及任何别的教义了。我要从‘我’中学习,做‘我’的学生,我要从‘我’中学习悉达多的秘密。”

他放眼四望,好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美丽、陌生、神秘,有蓝色,有黄色,有绿色,有天有河,有森林有山丘,一切都美丽,一切都神秘、迷人。在这一切之间,他,觉醒了的悉达多,正向他自己走去。

所有这些,所有这些黄色和蓝色、河流和森林,第一次展现在悉达多眼前。那不再是魔罗的魔术,不再是玛耶的面纱,9不再是没有意义,也不再是世上种种事相的偶然变差。而深思的婆罗门却一向轻视这些,他们轻视变换,他们探求统一。

河流就是河流。如果悉达多心中那唯一而神圣的自我秘密地生活在蓝色和河流之中,那正是他的那种神圣的艺能和意愿造成的,那里是黄色和蓝色,那里是天空和森林,而这里是悉达多。

意义和真实不是躲藏在种种事物的后面,而是在它们的里面,所有的全是如此。

他一边疾步前行,一边想:“以前我是多么闭塞,多么盲目!“一个人读他希望读的任何书籍的时候,不会轻视字母和标点符号,不称它们为幻影,不认为它们是偶然的和没有价值的外形。他读它们,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研究它们,喜爱它们。“然而我,以前我想要念这本世界之善和这本我自己本性之书,却要轻视字母和标点符号。以前我把形象的世界讥为幻影,把我的眼睛和舌头叫作机缘。现在,这些都过去了,我已经苏醒,确实已经苏醒了,今天我获得了新生。”

当这些思想经过悉达多内心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好像看到了一条蛇横亘在面前的路上。

接着,突然间他恍然大悟:事实上他确实像一个刚刚苏醒过来或方才呱呱坠地的人,他必须完全重新开始自己的生命。

那天清晨离开佛的祇园时,他已经苏醒了,已经开始向他自己走去。历经几年的苦修生活之后,他想返回他的家园,到他父亲那里去,这似乎是他很自然的路途。然而现在,就在停下脚步的那一刻,他好像看到了一条蛇横亘在面前的路上,他又想到了这一点:“我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不再是个苦修者了,不再是个祭司了,不再是个婆罗门了。回家去找我父亲干什么?研究?上祭?沉思冥想?现在,所有这一切,对我都已经完全过去了。”

悉达多站着不动,刹那间浑身冰冷。他内心颤抖,像一个小动物,像一只鸟或一只兔子,这时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孤单。几年来他到处漂泊,过着没有家的生活,却从来没有感到过孤单,而现在,他感觉到了。以前,在最深的沉思冥想中,他仍然是他父亲的儿子,仍然是身份高贵的婆罗门、虔诚的宗教信徒。而现在,他仅仅是悉达多,一个苏醒了的人。此外,什么也不是。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战栗了片刻。没有人像他这样孤独。他不是属于任何上流社会的贵族,不是属于任何行会的工匠,不像他们可以寻求保障,过他们的生活,说他们的行话。他不是婆罗门,也不是沙门的苦修者。甚至森林中最与世隔绝的隐士也不是一个孤孤独独的人,隐士也还是属于人的一个阶级。歌文达成了和尚,于是千千万万个和尚都是他的兄弟,他们穿同样的僧袍,共享信仰,说同样的语言。

然而他,悉达多,他属于何方?他分享谁的生活?他说谁的语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