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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2 18:1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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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喜根

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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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老行当

江南老行当试读:

为后人留下记忆中的财富

我国的老行当一直以选材独特、构思奇妙、工艺精湛而为世界称道。老行当曾经和人们生活密切相关,一门技艺成就了一个行当,无论是生活需要,还是情结使然,多姿多彩的日子让老行当散发着久远的魅力,它见证了历史的昨天。

随着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老行当逐渐消亡是历史的必然。老行当的消亡,对从业者来说,只是一种谋生手段的改变而已,作为行业来说很正常。抱残守缺没有意义,如今老行当从物质层面上已逐渐不需要了,但在精神层面上却很需要,我们不能忽略情感上的维系,作为情感上的东西,时不时地怀念一下还是有必要的。

老行当在特定时期出现,有其历史土壤,随着时代发展,它逐渐出现了与外部环境不适应的地方,但它属于历史记忆遗存,承载了难以忘却的纪念。在工艺上,它凝聚着人类智慧,有机器代替不了的智慧和心血,是人类精神的重要遗存。从文化多样性角度来看,在全球一体化浪潮冲击下,民族文化更应该保护。即使从实用角度看,也还有拾遗补缺的作用,在局部地区仍然是一种补充,虽然主体上辉煌不再,但还会给社会带来方便。对于故去的岁月,老行当不仅是对历史的记载,更重要的是它们已成为一个个文化符号,由这些文化符号,我们可以联想到那个时代丰富的社会内涵,具有博物馆的馆藏价值。

这些年我寻访了不少古镇古村落,云南丽江、成都锦里、浙江乌镇、常熟沙家浜等地老行当保护和开发模式令人叹服。在一些古镇老街上,旅游部门专门辟出铺面,引进传统的前店后坊式的商铺经营模式,让老艺人在这里充分展现技艺,不仅增加了旅游项目的趣味性,而且抢救了行将消亡的民间传统工艺,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显然,一些老行当的社会需求已经消失,但是这些行当有保存人类记忆的作用。比如补锅、锔碗,这个行当现在已经没有需求,但是补锅、锔碗的工具,还有工艺流程可以通过图片、文字记录下来,这样可以告诉后人历史上有过这个东西。应当承认,有些老行当的传承价值已经不大,但是它对人类历史的记录作用却仍然存在。

中国民间艺术家协会主席、著名作家冯骥才先生曾经呼吁: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和人的活动息息相关的,是靠人传承下来的,如果从事民间艺术和技艺的艺人日益减少,遗产就要断绝了,当务之急就是“抢救”!作为一名记者、一位作家,我对乡土文化有着深切的情怀,长期以来为老行当保护和抢救的现状而焦虑,对于生命、历史,我虽不能延续它,但我有阅历、有笔力、有为社会担当的勇气,可以用自己手中的笔和相机记录它,向社会展示老行当的知识和魅力,为后人留下记忆中的财富。

百业寻踪

铜匠

江南人家都喜欢铜器,那时候,一般家庭所使用的器皿都离不开铜器,婚嫁时必备两个铜盆,子孙满月又要送个铜盆、一双铜筷子,父母过六十大寿,子女照例会送上一个铜盆,寓意父母金盆洗手可以享清福了。上世纪二十年代至五十年代,江南古镇到底有多少“打铜巷”,实在数不清。当时江南人家以拥有铜器为荣,使用铜器多的便是大户人家。但到了1958年“大跃进”大炼钢铁时,人们纷纷把铜器捐了出来,铜器从此在江南人日常生活中“淡出”,铜器铺相继关门歇业,可铜匠担仍然活跃在街头巷尾。

铜匠担两头都是木柜,一头木柜抽屉里放着铆钉、铜钉、铜皮等修补原料,另一头的木柜就是个工作台,台面上是一把固定的木柄长锉,架子上挂着铁钻和一些铜挂件,抽屉里有钳子、榔头等工具。有道是“卖什么吆喝什么”,可铜匠从不吆喝,只管埋头走路,左手持一件串了七八块长方形铁片的铁串,行走时铁片往上抛来回撞击,“呱哒、呱哒”的金属声顺着门缝往人家屋里钻,人们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便知道铜匠来了。

铜匠修铜器不生火,故称冷作。承接最多的生意是修锁配钥匙,铜匠有一串万能钥匙,不管是老式铜锁还是新式弹子锁都打得开。老式衣柜的铜铰链断了、皮箱的铜包角坏了、铜脚炉拎襻脱落,铜匠妙手回春,立马整旧如新。有人家搪瓷盆瓷跌掉了,担心日后生锈穿孔,也拿过来请铜匠修。铜匠随身带有烙铁和焊锡,将烙铁放在人家炭炉里烧红,将瓷盆破损处用砂纸打光,用木棒在小瓶子里蘸点硝镪水涂在上面,烙铁粘上锡,“滋啦”一声,瓷盆就焊好了。这修修补补的活计,也花不了几个钱,挺受勤俭持家的家庭主妇欢迎。

还有一种卖铜勺、铲子的,似乎也应归在铜匠行当之列。他们大多数是兴化一带人,居无定所,常年生活在船上。靠岸后,找一块空地支起炉子、拉着大风箱炼铜。铜大部分是换来的什铜,什铜不够添些铜锭。铜水出炉后用长勺倒进一个个泥模,冷却后拆开模具,里面就是一组铜勺或铜铲,拿出来用锉刀锉锉,就成了铮亮的黄铜器皿。偶尔,他们也加工一些铜烫壶、铜脚炉,这种东西工艺比较复杂,买一个能用很长时间,销路不畅,没有预约不做。

上街卖铜勺、铲子的都是大姑娘、小媳妇,一根竹竿上面绑两根横条,横条上拴了大大小小的铜勺、铲子,边走边摇,铜器经撞击发出“叮铃咣啷”的响声,轻重缓急像演奏打击乐一样,吸引了众多行人的目光。同时,她们身上背着一个布袋,里面装着备货和秤。这类铜匠主要干的是以旧换新的营生,经营模式与银匠店大同小异,旧铜勺、铲子、脚炉拿来称分量、折旧,算出实际重量,超过部分按什铜收购,不足部分贴钱,加工费另收,虽没有几个钱,但这是他们的主要生活来源。到冬季,她们会随手拎个烫壶、脚炉,有铜拿铜来换,没有铜也可以拿钱买,那年头铜属统购统销物资,议价铜不是没有,只不过价格高一些罢了。

铁匠

早年读过臧克家先生三十年代初写的一首短诗《当炉女》,上下两阕十二行仅一百多个字,却活脱脱地展现了铁匠铺悲欢离合两个刻骨铭心的场面:

去年,什么都是他一手担当,

喉咙里,痰呼呼地响,

应和着手里的风箱,

她坐在门槛上守着安详,

小儿在怀里,大儿在腿上,

她眼睛里笑出了感谢的灵光。

今年,她亲手拉着风箱,

白绒绳拖在散乱的头发上,

大儿捧着水瓢蹀躞着分忙,

小儿在地上打转,哭得发了狂,

她眼睛盯住他,手却不停放,

果敢地咬住牙根∶“什么都由我承当!”

撑船、打铁,世上最苦的行当。一位失去丈夫的妇人,拖着两个孩子独自撑着个铁匠铺,真可谓苦上加苦。

铁匠手艺大都是家传,据说祖师爷是太上老君,因为他有炼丹炉,任何金属扔到炉内都可熔化,农历二月十五为祖师爷生日,铁匠铺众师徒是一定要拜祭的,图的是炉红火旺,生意兴隆。铁匠分店铺、流动摊两种,店铺通常设在城乡结合部,前店后坊,专卖铁制日用品和农具,现场锻打应用器具。流动摊一般为二三匠人结伴,肩挑工具箱、小铁墩、火炉、风箱,走乡串户,专为农民锻打和修理铁犁、铁耙、镰刀等农具,倒也颇受欢迎。

从小我结识了一位铁匠朋友,叫三龙,比我大五六岁,人长得虽单薄,但胳膊上还有点肌肉,玩石担子、石锁是一把好手,由于家里弟兄姊妹多,十五岁拜在一位姓周的铁匠师傅手下当学徒。铁匠铺临街,早晨卸门板、生炉子、拉风箱自然是徒弟的事。大火炉在屋子右侧,铁匠墩就支在屋子中间,风箱一拉,炉膛内火苗往外直窜,铁料在炉中烧红刚拿出来,铁锤打在上面,通红的铁屑四下飞溅,如果溅在化纤织物上肯定留下一个洞,好在那年头市面上还没有流行化纤布,大家都穿纯棉织品,不怕烫。但铁屑近距离溅在身上还是挺烫的,所以铁匠都系着厚厚的围裙,鞋面上盖着破布纳成的护罩。仅半年工夫,十八磅大铁锤在三龙手里已经抡得得心应手了。师傅掌主锤,三龙抡大锤,师傅左手握铁钳,右手握小锤,在三龙锻打过程中不断翻动铁料,使之能将方铁打成圆铁,粗铁棍打成细铁条。民间有句老话:长木匠,短铁匠。说的是木匠下料总留有充分的余地,长了可以锯,短了没法接;铁匠有大火炉,铁料可以接,要长则长,要短即短,要方则方,要圆即圆。

我的故乡邵伯过去是水码头,曾是辉煌一时的南北物资集散地,镇上工业起源于以船民为服务对象的钉铁业,鼎盛时期,铁匠铺近百家,所产锚链名闻遐迩。这里生产的铁锚曲度相称、淬火适中,形状像猫的利爪,落地四平八稳;所产链,粗细均匀,连接处不留痕迹,即使遇上大风浪也不易断裂,故而享誉大江南北。

锡匠

我小的时候,感觉天气要比现在冷得多,人们晚上睡觉都习惯在被窝里放个烫壶。烫壶多种多样,铜的、锡的、瓷的……最不济的弄个盐水瓶也能凑合。黄灿灿的扁圆铜烫壶,样子好看散热也快,为了防止烫伤小孩,外面得裹个布袋。锡烫壶其貌不扬,散热相对慢一些,不用裹布袋,热乎乎的能持续到天亮。

在江南一带走动的锡匠多为兴化人,他们一家人都住在船上,船一靠岸,徒弟便手持两件工具,“叮儿当、叮儿当”地走街串巷揽生意。等生意揽多了,他们便将沉甸甸的锡匠担子挑上岸。通常,人家请锡匠打锡器,都是自己备料,主家把残破锡器送来,锡匠一一过秤,详细记下重量,根据来人要求打造的物品换算一下重量,做到双方心中有数。然后,找一处宽敞、平坦的地面做作场,生意就算开张了。

小炉灶支起来,风箱一拉,火苗直窜,那小小的坩埚散发着温暖的橘红色光晕,锡的熔点很低,不大一会,破旧的锡壶、蜡烛台便慢慢熔化成水银般的液体,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绵软的金属味道。此刻,锡匠便会把两块二尺见方、一面裱着表芯纸的方砖打开,在表芯纸上放上一条湿润的细软棉线。棉线圈起的轮廓,根据打造器具的大小和样式而定。如果是做锡吊子,那线绳会圈成一个扇型的面,线头露在石板外面,却不交叉,两个线头间留有一定的空隙。然后再合上两块方砖,锡水化到一定程度,锡匠就把坩埚端起来,吹掉锡水上的灰尘和杂质,然后对准线头间的空隙,小心翼翼地倾倒进去,方砖缝隙间冒出淡淡的青烟。约摸五分钟,打开方砖,沿着线圈的轨迹,就是一块锃亮的扇型锡板。接下来,锡匠稍作裁剪,然后在砧板上锤打,直到打出锡吊子形状。拼接上壶底、壶嘴、壶把,再用边角料做一个壶盖,最后在壶身上用木槌轻轻搥打出均匀的亮点,一个锡吊子便问世了。粗使的锡器,这样就能交活。若是细巧的锡器,还要用刮刀刮一遍,用砂纸打一下,用竹节草擦一擦,擦得银光锃亮。

刚做出来的锡器的确很亮,可是时间不长便氧化变成灰黑色。但在那个科技相对落后的年代,用锡器贮存茶叶、温酒是再适宜不过的了。因为它可塑性好、密闭性和导热性强,锡器便长久地成了老百姓居家过日子的伴侣。

记得我姨父冬天就喜欢用锡壶烫酒喝,把酒倒进锡壶,注满开水,那酒不一会就热了,然后用小酒杯啜着喝。他眯着眼喝得有滋有味,喝到兴头上时,会情不自禁地给我和表哥嘴里塞上几片喷香的牛肉。

如今在我们生活里已找不到真正的锡匠,寻常人家也很难觅到锡做的器皿。回首往事,一切都是那么仓促,仓促得就像刚出世的锡具,银亮的色彩转瞬即逝。

银匠

我从小就羡慕人家“惯宝宝”,手上有手镯,脚上有脚镯,镯上有一串银灿灿的铃铛,手舞足蹈之际发出叮叮当当的银铃声,动听极了。而农村里、渔船上的小男孩则喜欢戴银项圈,每个直径约二十公分,明晃晃地套在脖子上,与脑后的“小尾巴”相得益彰。按说我是家里“老巴子”也算“惯宝宝”,儿时却没有享受到如此待遇。母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当我儿子呱呱一落地,她便送来了银灿灿的手镯、脚镯,算是弥补了我儿时的遗憾。

据历史记载,中国发现和使用白银已有四千多年历史。早期银器初见于战国,于汉唐时期更进入鼎盛时期,人们把保佑平安、兴旺发达、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等美好的愿望寄托在各种金银器上,形成了深厚的民间首饰文化。

记得古镇上曾拥有三四家银匠店,加工的金银首饰大致分成两类,一类是童饰,另一类为女饰。童饰有手镯、脚镯、锁片、项圈、帽坠、麒麟送子牌、和合二仙牌以及挑式、钟式、筐式等各种各样的铃铛。女饰有插在发髻上的簪子、金钗,戴在手上的戒指、手镯、手链,挂在耳朵上的耳环、耳坠和套在脖子上的项圈、项链。

离我家最近的是一家王记银匠店,鼻梁上架一付老花镜的老银匠成年累月地敲打着,他那工作台上,酒精灯、银匠砧子、锤子、锉子、钳子、试金石、模子,一应俱全。此外,还有一把白铜、象牙做的戥子和一瓶给首饰上光的白矾水。看他打制金银器,绝对是一种艺术享受。点上酒精灯,老银匠气定神闲地将带弯头的吹管含在嘴里,深深吸上一口气,火焰顿时被吹成了一道细线,金块在蓝色的细火中渐渐变软,随后放进铜模子叮叮当当敲打一气,美轮美奂的花型脱颖而出,紧接着拿到小铁砧上轻轻锤一锤、锉一锉,去除毛边毛刺,再放进白矾水瓶,只听得“哧啦”一声,一件锃光闪亮的首饰便展现在客户面前。

记得和我母亲共事的张先生过去就是位银匠,“文革”破四旧,金银首饰首当其冲,他转行当了会计。改革开放初期,县里创办金属工艺厂,人们想到了散落在民间的一帮老银匠,张先生风风光光地被请去当艺术顾问,参与设计制造了一批“国宝”级金属工艺品。“九龙杯”,相传是清康熙年间邻国进贡的一件稀世珍宝,它的奇特功能在于斟酒后杯中能显现一条龙,因而备受康熙喜爱。此后,则演绎出《杨香武三盗九龙杯》的民间传说。至于这九龙杯到底何等模样?如今流落何方?始终是个谜。而这帮不甘寂寞的老银匠,凭着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居然将这具有珍贵考古价值的九龙杯制成了。那年,我到该厂采访有幸一睹芳容:一只金银镶嵌的酒杯,四周环绕着八条形态逼真、玲珑剔透的金龙,斟上白酒,杯底则显露出一条活灵活现的小青龙。为了给国家换取外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该厂推出了“九龙酒具”,首次拿到国际市场展销,马上引起轰动,尽管售价高达人民币8600元,仍供不应求。

老银匠闻此一个个大喜过望:一喜为国争了光,二喜民间的传统工艺绽放出了绚丽夺目的异彩!

车匠

古镇不大,倒有两家车匠铺,北边一家只有一间门面一台车床,南边一家拥有两间门面两台车床,两家相距二三百米,各自靠手艺吃饭,生意还算红火。车匠主要车一些家具、农具中需要旋圆的木料,比如红木大床架子、檀木八仙桌腿、水车辘轳、量米升子、烧饼槌子什么的,更多的是加工大木船上用的滑轮。

古镇居运河要冲,扼江淮咽喉,素为苏北客货运输集散重镇,明清时期,即为运河线上漕运枢纽,水运事业相当发达。水上人家讲话多有禁忌,盛饭不说盛,称装饭,“盛”音同“沉”,常挂在嘴上不吉利;帆船称之为篷子船,扬帆唤作扯篷,“帆”音同“翻”,万万提不得。扯篷、落篷都少不了大大小小的滑轮,加工大滑轮组是南边车匠铺老爷子的拿手绝活。老爷子年纪已六十开外,一个儿子,一大帮孙儿孙女,前面为作坊,后面是住家。由于活计多,常年雇一个伙计帮忙,因此,两台车床通常由儿子和伙计使。大概是职业病的缘故,老爷子平时右手有些抖,可是碰到高难度的大活计,老爷子往往亲自操刀,只要人一上车床,他便全神贯注,手一点也不抖。

木车床与现代车床有许多不同之处,木车床当中有个车轴,轴下有皮条,皮条连着大木轮,双脚一上一下用力踩踏板带动木轮,产生动力牵动车轴,木料便飞也似的转动起来。车匠坐在大凳上,两手紧握旋刀,执刀造料。先是用大平口刀铲去木料表皮,同时将木料定型,然后月牙刀、斜刀、旋刀轮番上阵,刀轻轻一点,木花便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木花如弹簧、如番瓜瓤、如小瓦片,有白的、黄的、淡紫的、粉红的,十分好看。街上的孩子无论上学还是放学,路过车匠铺总要看半天。家乡有句俗语:“油儿(聪明人)看一眼,呆子望到晚。”如此说来,儿时的我当属呆子一类。

小孩与车匠铺有缘,还有另一层原因是这里可以加工陀螺。我们那里称陀螺为“老牛”,玩时用厚布条或粗棉线绳缠绕,用力抽绳,使其直立旋转,然后一鞭一鞭地抽,因此谓之“抽老牛”。聪明的小孩能自制“老牛”,找一根圆木棍,用刀斧将其砍尖,下面钉根铁钉在石头上磨光,上面用锯子一锯就成了。有道是“砍的没有旋的圆”,稍有一点“经济实力”的小孩,还是喜欢到车匠铺现场定做。小的三分钱,大的五分,木料可以是枣木、梨木,也可以选黄杨,形状可以是海螺形,也可以加工成葫芦状,下面不钉铁钉,装的是轴承上的滚珠,抓在手里既细腻又玲珑。有的小孩还不满足,回去特意在上面按几颗图钉,用蜡笔画几条杠,旋转起来不仅闪闪发光,而且会荡起一道道彩虹,感觉大不一样。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老车匠早已驾鹤西去,木车床的脚踏功能亦被电机所代替,除了一些农村集镇,城市里车匠铺日渐稀少且后继乏人,而人们日常生活少不了它,看来这个行当还有必要像历史遗存一样继续保留下去。

篾匠

篾匠是一门古老的手艺,过去老百姓日常用具多为用竹子加工而成,大到房屋、床铺、躺椅、桌子、凉席,小及竹篮、淘箩、蒸笼、箩筐、筛子,甚至连热水瓶壳也是竹编的。竹制品以其美观大方、经久耐用,备受家庭主妇欢迎,所以,每年赶庙会篾匠总能赚个盆盈钵满。“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过去,江南一带农村学篾匠手艺的人很多。

黄篾匠少时跟师傅走街串巷“吃百家饭”,自己挑个篾匠担在前头走,师傅跟在身后不紧不慢地吆喝:“竹篮、淘箩子修——”篾匠担也是典型的“八根系”,一头是工具箱,一头是材料架。工具箱,木质结构,椭圆形状,尺把高,箱盖打开以后形成一个半圆形敞口,里面装有篾刀、小锯、小凿、小钻之类必备的工具。有一件特殊工具是篾匠独有的:度篾齿。这玩意不大,作用却有些特别,它像一把铁打的小刀,一面有一道特制的小槽,它插在任何地方,柔软的竹篾都能从小槽中穿过去。度篾齿分大中小号,工具箱里不备上十把八把是开不了张的。担子另一头俨然是个大竹筐,不过,其他竹筐是用绳系的,这里用的是竹片,两根宽竹片中间用火熏弯,十字交叉与竹筐连体形成一个竹架。竹筐里放着长长短短的竹片,竹架上挂着锯子、圈成圆圈的竹篾,下面挂一些竹篮、淘箩之类的半成品,可以说既是材料架又是展销台。

黄篾匠挑了三年篾匠担,跟师傅学得一手好技艺,砍、锯、切、剖、拉、撬、编、织、削、磨基本功样样扎实,件件通晓。他剖的篾片,粗细均匀,青白分明;编的篮子,精巧漂亮,周正方圆。黄篾匠有他做人的信条:篾匠手艺是细致活,做得好不需要吆喝,东家还没有做完,西家就来请了,风风光光上门,踏踏实实做事,体体面面拿钱。

篾匠活计很讲究取材,春竹不如冬竹,冬竹还要选小年的竹,有韧劲,但不管春竹冬竹都必须新鲜,鲜竹砍下来最多不能放过十天,否则剖不出篾来。破竹,是篾匠的绝技,毛竹一头斜支在屋角,一头搁在黄篾匠肩上,锋利的篾刀轻轻一勾,碗口粗的毛竹便拉开了一个口子,再用力一拉,只听得“啪”一声脆响,便裂开了好几节。然后,篾刀顺势往下推,随着“噼噼啪啪”的声响,竹子节节裂开,“势如破竹”在这里得到了最准确的诠释。但很快篾刀被竹子夹住动弹不得,此刻只见黄篾匠放下篾刀,一双铁钳般的大手抓住两片大毛竹,用力一抖一掰,“啪啪啪”一串悦耳的爆响,毛竹訇然中裂,那姿势犹如武术表演一般优美。

篾匠活的精细全在手上,篾匠掏出不同的刀能劈出不同的篾条,最外面一层带竹子表皮的叫篾青,不带表皮的叫篾黄。篾黄远不如篾青结实,尤其经常下水的用具,如篮子、淘箩、筛子通常都用篾青。成年累月编织的确苦了黄篾匠这双手,伸出来,十根指头像树根一样粗糙,到了冬天到处“沟壑纵横”,手裂到哪橡皮膏药贴到哪,一下水便钻心地痛。有道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遗憾的是,黄篾匠吃了一辈子苦,却家徒四壁,老一辈薪火相传的篾匠手艺被他继承下来,但离人上人却越来越远了。

皮匠

江南风俗,每逢闰月年,出嫁的姑娘要给母亲做“闰月鞋”。孝顺的女儿还讲究当天绣花、当天绱好、当天送过去,配上新袜子亲手给老人穿上,一方面尽孝道,一方面祈求老人健康长寿。因此,逢到闰月年皮匠店生意便格外红火,一年到头绱鞋、楦鞋,忙得不亦乐乎。

皮匠也分两种,一种是行脚,一种做店面。行脚挑一副皮匠担子整天东游西荡,街头、巷口、夏日的树阴下、冬天向阳的山墙头是他们摊位的常设点。担子一头是竹筐,里面放着大大小小的鞋楦、钉鞋掌的铁砧以及自己坐的马扎,上面挂着许多形状不一的皮子,黄的、黑的,被风吹得直打转;另一头是圆底方盖和工具箱,圆底由三层竹片加工而成,乍一看像笼屉,里面放着榔头、切刀和头一天晚上给人家绱好的新鞋,上面方盖子其实是个扁木柜,有两个抽屉,一个抽屉放锥子、钳子、蜡线,还有一块被蜡线不知划过多少次的石蜡,另一个抽屉有两三格,分别放着各种铁掌、鞋钉,鞋钉团成一个球,中间有块吸铁石。做店面的皮匠不少人腿脚多少有点残疾,从早到晚,年复一年,系条脏兮兮的围裙,弓背低头默默地为顾客绱鞋、修鞋,他身后的墙面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鞋,那是他心血和汗水的结晶。

我们街坊有位姓孙的皮匠,人称“孙皮匠”,手艺好,干活很利落,就是腿脚不灵便,娶了个老婆,一连生了四个丫头,坚持再生个儿,最后还真让他遂了愿,整天乐呵呵的。你瞧他绱鞋,鞋底、鞋帮往大腿间一夹,锥子在头上“咣”两下,一锥子扎过鞋底、鞋帮,轻轻拔出,两根缝被针引着蜡线对穿过去,蜡线绕在锥柄上用力一收紧,动作流利合拍,节奏均匀紧凑,针脚疏密得当,不消半个钟头就能绱好一双鞋。紧接着上楦,将木楦塞进鞋内,叮叮咚咚敲紧,用毛刷蘸点水刷去鞋面上的毛屑,然后在鞋后跟各钉一根鞋钉,用鞋底线一拴,往身后的墙壁上一挂,楦一天一夜便可穿了。孙皮匠的楦子是定做的,不光样子好,而且穿了不容易走样。因此,有的人即使在家里做好了鞋,也要拿到孙皮匠那里楦一下,图的就是那个式样。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穿布鞋的人越来越少,穿皮鞋、塑料凉鞋的人越来越多。孙皮匠除了绱鞋也学会了修皮鞋、修凉鞋。皮鞋鞋底磨薄,经他打掌后可以再穿很长一段时间。小青年喜欢显摆,即使是新皮鞋也要到孙皮匠那里前后钉上铁掌,走在石板路上呱哒呱哒直响,简直是“土地庙没顶——神气通天”。由于家庭负担重,孙皮匠修塑料凉鞋买不起电烙铁,他就请铁匠师傅打了几打土烙铁,焊头也用紫铜的,放在煤炭炉上烧红,拿出来在除铁锈的铁丝刷上“咣”两下,赶紧按塑料凉鞋断裂处,两三分钟后,塑料鞋居然焊得天衣无缝。

有道是“适者生存”,孙皮匠认这个命,也认这个理。

画匠

小镇上没有丹青高手,只有几个画匠。中街上的那位姓洪,与修钟表、裁玻璃的合租一间门面,门口挂一个大镜框,里面是齐白石老人神采奕奕的头像,旁边吊着一块木牌,上书两个大字:画像。白底黑字,十分醒目。洪先生除了画遗像还做玻璃画,那是在玻璃反面用油漆画“龙凤呈祥”“麒麟送子”“福禄寿星”等油画,虽然对着样稿照葫芦画瓢,但要有点工笔画的底子,况且这种画是反过来画的,作画的程序与正面画完全不同,比如画龙,先用金漆勾出龙的轮廓,然后再画鳞片、点睛、涂底色,这种画是专门送人的,用于结婚、过寿、商家开业,花钱不多,很有喜庆吉祥的气氛。

北街上的画匠姓华,在外地读过书、当过兵,戴副近视眼镜,倒有几分儒雅风度。他门口镜框里画的是毛主席像,“文革”前毛主席肖像都是新华书店卖的,一般人不敢画,画走了样是要遭非议的,但华先生敢画,而且画得非常逼真,看得出来是科班出身。

其实,给人画遗像也没有多少高深造诣,只要有西画的底子,把照片摆在放大镜底下,照片上压一块九宫格玻璃,取一铅画纸,按比例放大九宫格,接下来用炭精棒慢慢临摹,赚的是功夫钱,要的是快。因为人死了要布置灵堂,光写个亡人牌没有遗像不行,所以遗像要当天送去连夜画好。有的老人一辈子没有照过像,只好请画匠在死人断气后,在床前直接勾描,要将死人画得和活人一样传神,画匠是要费心劳神的,这种活计自然要多加几个钱。

镇上还有一位鲜为人知的画匠——我家邻居浦老先生,他专门画“家神菩萨”。“家神菩萨”可以说是一个本来互不相干的家族的混合集体。人物分四层:最上层是南海观音一大家族,有龙女、善财童子、托塔李天王、三只眼二郎神,还有神气活现的哮天犬;第二层是玉皇大帝和他的朝臣;笫三层是关帝老爷和周仓、关平等;最下一层是财神爷爷、财神奶奶。一幅“家神菩萨”有七八十个人物,个个庄严肃穆、栩栩如生。浦老先生不像画店那样开门设摊,他专门等人上门“请画”。“请画”的多半是当地渔民,别看一个个衣衫褴褛,为了祈求平安,他们请“家神菩萨”是不惜代价的,说多少就给多少,从不讨价还价。浦老先生年近七旬,耳不聋眼不花,大儿子在街上开个纸扎店,身体不太好,老先生常过去帮帮忙,画个纸人、纸马是小菜一碟,花圈上大大的“奠”字是他的手笔。老先生还有一手绝技,给小孩“画”痄腮。不管你腮帮子肿多高,他用加冰片的陈墨在上面画一个圆巴巴,两三天就好了。尽管儿孙满堂,他不想把手艺再传下去,他知道他们没有那份灵气,没有那份虔诚。再说,新社会信这个的人越来越少,干这个营生今后没多大出息。所以,他不收徒弟也不用助手,打画稿、画衣纹、开脸、勾金虽然是流水作业,都是他亲历亲为。要问他一辈子到底画过多少幅“家神菩萨”,可以说没人知道,因为画这种画是不落款的,他做了一辈子“无名英雄”。

白铁匠

铁皮有黑、白之分,过去通称“洋铁皮”,这显然是外国人的发明专利,最先走进中国人生活的是:装“洋油”的洋铁桶、装“洋胰子”(肥皂)的铁皮箱、装饼干的饼干筒、盛罐头的罐头盒。小时候看打仗的电影,尤其佩服八路军、游击队打鬼子时的机智神勇:把鞭炮点着往洋铁桶里一扔,那动静,跟机关枪没什么两样!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白铁匠生意正处于兴旺期,那时江南一带不少城镇居民吃水、用水依靠水井,所以许多人家都备有吊桶,吊桶大多数是白铁皮做的,用量可观。一到冬天,单位和居民家中都用煤炉取暖,煤炉的排烟管是白铁皮制成,一根根白铁管接起来,看似简单,其实要求很高,要做到不漏气、不滴水。这种排烟管不贵,但经过煤气腐蚀很容易损坏,一两年就得换一次,因此生意很红火。

我同学的爸爸是白铁匠,每次走过他家店铺,都能见到他父亲的作品:畚箕、漏斗、喷壶、马灯、钱箱、铁皮盆、烟囱、铅桶、吊桶、酒端子,还有杂货店、粮油店里用的油抽子。然而,留在我记忆里印象最深的竟是很不起眼的小油灯灯头。这种灯头通常用铅丝穿成一串挂在一边,每个仅二分钱,那是农村孩子的最爱。那年头,农村没有电灯,晚上点煤油灯,煤油也要计划,每户每月一斤,虽然每斤仅五毛钱,但不少人家买不起,只好用柴油。柴油点灯烟大,玻璃灯罩没法用,许多农村孩子干脆找个空墨水瓶,花二分钱买个小灯头,棉线搓搓装个灯芯,晚上点起来看书做作业就亮堂多了。因为有这个市场需求,白铁店也收购空墨水瓶,一分钱一个,加工成小油灯五分钱一盏卖出去,销路还不错。

做油灯灯头那是学徒工的活计,虽然工艺简单,但诀窍不少:剪裁是重点,一剪刀下去要准确无误,裁多了浪费,剪少了咬不上口。剪裁后全靠手工折边咬合或锤打铆合,这锤打铆合重要的在于掌握好火候,敲过了既伤铁皮又不经用,还容易生锈;敲得不够不仅不牢固而且不断漏。灯头成型后,中间连接部位还得用锡焊,焊前先要擦干净,用硝镪水(硫酸)清洗,将烙铁放在炉子上烧红,蘸点松香和焊锡,只听“吱”的一声,一阵白烟过后缝就接好了。

同学偶尔也带我到白铁店里去玩,走进店铺,乒乒乓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耳膜都震得疼。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一些废旧油漆桶、薄铁板和半成品,杂乱无章,简直连脚都插不下去,同学示意我什么也别动,他爸爸心里有数,图的就是取用方便。再仔细打量那些工具,其实也很简单,铁尺、剪刀、圆规、木槌、冲、钳子、铁砧。同学他爸爸没有文化,全靠祖辈传艺,勤学苦练造就了他娴熟的技艺。他和这些铁皮打了一辈子交道,技术很好,口碑也不错,家门口邻居烫壶漏了、脸盆坏了,都喜欢找他帮忙,老人来者不拒,通常不收分文。如今,随着现代化生产的发展,塑料、玻璃、陶瓷与不锈钢制品迅速占领家庭日常用品空间,同学他爸早已作古,白铁匠后继乏人,白铁铺只好关门歇业。

补锅

当钢精锅还很稀罕的时候,一般人家至少有两三口铁锅。上世纪五十年代流行“苏联锅”,那是像钢盔一样的铁锅,口不大但深,煮饭熬粥挺合适。但炒菜还是用敞口锅好,铲子划拉得开。大概是质量问题,那年头锅特别容易漏,尤其上年头的旧锅,在炉灶上炒着炒着锅底下铲出个洞,汤汁直往炉膛里灌,弄得满屋三间都是煤气味。有人家有多余的锅换,有人家没锅换,没锅换的人家只好将就一下,把锅歪过来把菜炒熟,或找点面粉和成面团在锅外帮一下,凑合着用。

往往就在这时巷内传出了补锅匠的吆喝声:“补锅儿——”那“补锅”两个字叫得轻,“儿”字声音拖得特别长,且清脆悠扬,能从巷头传到巷尾。“补锅的,来噢!”说不准此刻会有三五户人家同时招呼补锅匠。

经常在我们那一带转的补锅匠姓曹,五十多岁,家住南乡,两个儿子都在乡下务农,大儿子已成家并给他生了个孙子。由于隔代亲的缘故,他对孙子疼爱尤加,哪怕自己吃粗茶淡饭,每天回家总忘不了给孙子带块烧饼,带几粒糖果。老曹为人忠厚、不奸不滑,巷子里的人总喜欢和他开玩笑,他不急不恼,嘴里胡乱应付着,手上却忙个不停。一副补锅担挑在肩上少说也有五六十斤,一头是八个角都包了铜皮的枣木柜,上面有七八个抽屉,里面放着金刚钻、坩埚、锔、疤子以及各种工具,下面装着一个风箱;另一头是木制的提篮,里面盛着微型炼铁炉、焦炭、小凳和一些破锅。

有道是“补锅没法,石灰一塌”,那是指“旱补”。通常补锅匠拿到锅总要举过头顶迎着光看一下,查找漏洞在哪里,然后拿起尖嘴小铁锤对着铁锅剥蚀的地方凿一条细缝,有时一二寸,有时三四寸。“旱补”铁疤子是事先准备好了的,样子和图钉差不多,但比图钉大,由内向外疤,一溜边排过去排满为止,最后用石灰泥一糊便可交差,数疤子算钱,一个疤二分钱,童叟无欺。“旱补”来得快,但不光滑,有时炒菜不小心,铲子与疤子“撞个满怀”,说不定把铁锅铲个洞,因此人们还是喜欢“火补”。“火补”是要有“规模”的,没有十几口锅,开炉不划算。每次开炉前,补锅匠都要从巷头到巷尾挨家挨户吆喝一遍,尽可能多找点锅源。其实那年头一口锅也就四五毛钱,补一次锅少则四五分,多则一二毛,补几次的钱倒可以买口新锅了,但人们节俭惯了,不到一定时候旧锅是断断舍不得扔的。他们还有一套“理论”:新锅没有旧锅光,扔了旧锅菜不香!

小孩总喜欢赶热闹,“火补”现场总少不了我。补锅匠忙着点火装坩埚,我蹲在旁边帮助拉风箱,一拉一推火苗直蹿煞是令人兴奋,其他小孩看不服,也过来抢着拉,常常闹得很不愉快,补锅匠干脆把我们全部拉开,一个人不紧不慢地拉着风箱和妇女们拉家常。不消一刻钟,坩埚里的生铁就化开了。此刻,补锅匠从柜子抽屉里找出一个用粘土烧制而成的泥勺,用铁钳夹着拂去铁水上面的杂质,小心翼翼地兜一小勺铁水,左手托一块厚布,上面垫着草木灰,放在铁锅要补的部位,将黄豆大小的铁水倒下去,赶紧用一根棉布卷轻轻一按,一个疤就上去了,接着次第排开,“天衣无缝”。“火补”比“旱补”贵一分钱,但人们并不在乎,他们认为这一分钱值!

裁缝

都说扬州“三把刀”——厨刀、剃头刀、修脚刀独树一帜,享誉海内外,其实扬州裁缝手艺也堪称一绝,远近闻名。上海滩早期流行的本帮裁缝,绝大多数都是扬州人。他(她)们手艺精湛,不仅衣服做工讲究、有模有样,而且价格公道、精打细算,一块裤料精心套裁常常能多出一双鞋面布。我想,如果有朝一日扬州对老行当重新排名,裁缝师傅的剪刀功不可没,应名列第四。

旧时,江南一带裁缝分两种,一为店铺裁缝,一为上门裁缝。普通老百姓请裁缝上门家中肯定有大事,或婚丧嫁娶、或新儿降生。姑娘出嫁,全身上下、单夹皮棉、一年四季的衣服作为嫁妆的一部分均由女方赶制,其数量丰厚不丰厚、质地考究不考究,往往影响姑娘将来在婆家的地位。老人到了五六十岁开始为自己准备后事,选个吉日为自己打一口寿材、做一套寿衣,这也是一种风俗,早早地把寿材、寿衣准备好,为的是讨个吉利:添福添寿。做寿衣必请裁缝上门,寿衣做成,不光付工钱而且给喜钱,这叫后事当着喜事办。王少堂先生在扬州评话《武松》中,说到王婆与西门庆设计勾引潘金莲,即用做寿衣作话题,请来针线好裁剪又好的潘金莲上门为王婆做寿衣,让一对狗男女勾搭成奸,留下千古骂名。出门的女儿生养之前,娘家照例是要送催生礼的,婴儿春夏秋冬的衣服均请裁缝上门精工细作。其中做内衣“毛衫子”特别有讲究:圆圆的和尚领,领后镶有三个装饰性的“狗牙边”,衣襟开在内侧不用纽扣,用红布条扎系,里外都不缝衣边,因为都是毛边,故称“毛衫子”。不钉纽扣是为了穿脱方便,毛边即“无边”,祈祝小儿无拘无束,长得更快;和尚领和大襟如同僧人衲衣,象征婴儿得到神佛保佑;“狗牙边”则寓意“卑微易长”,期盼小孩像小狗一样欢蹦乱跳健康成长。

记得二姐出嫁前家中请过一次裁缝,那是本街一位中年妇女,丈夫姓周当过教书先生,人们故称她为周师娘。周师娘中等身材、皮肤白皙,保养得挺好,说话和和气气、慢声细语,看得出来很有教养。每天清晨吃过早饭,她挽着个小黄布包袱,客客气气地与众人打着招呼踏进家门。家里没有裁缝铺里那种像样的案板,便将长凳两张一组架起来,上面铺上门板或床板,摊上草席、床单也能将就。打开黄布包袱,里面有剪刀、木尺、皮尺、针盒、线板、眼镜、烧木炭的熨斗、带鸭嘴的喷水壶、粉板、粉袋以及顶针之类的什物。做嫁衣一般要二十天到一个月,中午裁缝随家里人一道吃,随茶便饭,不过饭菜比平常要精细些,略多一点荤腥。“进门便是客,为客三升米”,这是家乡人的待客之道。每天下午三点钟,母亲都会上街去买几块酥烧饼或蛋糕之类的点心,倒上一杯清茶,给裁缝师傅当“晚茶”。天一擦黑,家里人便将热腾腾的蛋炒饭端上了桌,招呼裁缝赶紧吃了早点收工,毕竟人家有儿有女,也许家里人正等着她回去做晚饭,也许吃过晚饭还要在家赶活计呢!

秤行

秤,作为商业器具,它代表准确、诚信,代表童叟无欺的商业道德;作为文化,秤又代表公开、公平、公正,代表世道良心,代表民意民情。电视剧《宰相刘罗锅》主题歌“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被人们广为传唱,原因就在于此。

对秤的意识来源于小学上语文课,老师讲李白童年逃学的故事,为了形象表达铁杵磨成针的过程,老师拿秤行作比方:你们见过秤行师傅磨秤杆吗?铁杵和小秤杆差不多,要将它磨成绣花针没有恒心和毅力怎么行!从此,我对秤行师傅刮目相看。

从家到学校的路上有两家秤行,每次经过那里都有人蹲在那里磨秤,加工秤杆的木料绝对是正宗红木,放在水里浮不起来。这两家秤行都是三代传承的杆秤世家,一家姓章一家姓蔡,章家以加工大秤见长,门口摆了不少大秤杆、大秤砣;大杆秤称三五百斤不在话下,米店、柴草行老板都到他家订秤,蔡家秤行柜台上方挂着一二十把小杆秤、戥盘,街头小贩、杂货店老板和普通市民是他家的主顾。两家秤行通往后屋的门头上都有一个神龛,里面供奉的是秤行的祖师爷洪钧老祖。应该说,杆秤是我国最早的衡器,是民族文明史的一部分,是先祖们勤劳、智慧的结晶。十六两秤即洪钧老祖发明,他取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外加福禄寿三星,合十六星,秤杆上十六颗星花为一斤。十六两制袭沿后世数千年,凡制秤者无不熟知这一典故。

蔡家秤行自从老爷子过世后即由大儿子打理,蔡老大年过四十也没成亲,平时戴一副老花眼镜坐在柜台后面,双手麻利地用刨、锉、钻等工具在秤杆上做“文章”,全神贯注的劲儿令行人都为之注目。加工一杆秤,从选料到做秤杆、打刀口、包铁皮、铸秤盘、定秤砣、打铜丝、码星线、配吊钩,前后有几十道工序,蔡老大自幼随父亲学艺,技术可谓炉火纯青,他加工的杆秤精度高、外观好,四乡八镇的人都慕名来此买秤。有的人粗心,不小心丢了秤砣、折了秤杆,都乐于到蔡老大这里补买、修理。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蔡老大乐善好施,钱能不收就不收,即使收也只收个成本费。

自古以来,做“鬼秤”的办法很多,在秤杆内装水银、戥盘上加坠铁,从而达到以少变多、欺行乱市的目的。个别昧良心的商贩见蔡老大“好说话”,暗地里许以好处请他制作“鬼秤”。碰到这档事,蔡老大不光嗤之以鼻而且翻脸不认人。有一次,我亲耳听到他将一位卖鱼的商贩骂得狗血喷头,对方羞愧难当落荒而逃。后来听说,过年有人给蔡家秤行送了两副对联:“制衡偶奇求公平,斤两重轻照眼明”“理贵持平不卑不亢,心能守正无党无偏”。应该说,这是对蔡老大为人最好的认同和褒奖。

箍桶

木匠,在人们过去日常生活中是个不可或缺的行当。木匠有大小粗细之分,砌房造屋为大木作,打造家具为小木作,专制神龛、箱笼称细木作,箍桶叫圆木作。在国人尚不知塑料为何物的年代,箍桶匠是很吃香的。人们日常生活用品中使用的水桶、米桶、澡盆、洗衣盆、洗脚盆、马桶等,都是箍桶匠用木片箍成的。

箍桶匠有固定的作坊,不过在江南一带还是挑担的比较多,典型的“八根系”一族。“八根系”是江南土话,说得比较文雅,其实就是专指在大街小巷挑担上门服务的手艺人,诸如箍桶匠、补锅匠、锡匠、铜匠、皮匠。为何叫“八根系”?因为他们挑的担子两端各有四根绳系,一边两根,分别从两侧系住工具箱和竹筐,虽行当不同工具箱形状各异,但一根扁担、八根绳系大致相同(也有六根、两根的)。箍桶匠的工具箱扁扁的呈椭圆形,另一头竹筐里放着竹篾、竹片、铁箍、铜箍和一些马桶、脚盆半成品。“箍桶儿——”那吆喝声真像桶一样粗犷,能传到很远的地方。箍桶匠手艺很巧,他们箍桶总是先把桶底做好,然后将几块略带扇面形、三至五寸宽的木料梳(锯)成长短一律、厚薄一样的木片,精心刨过以后,一块块围着桶底放好。上箍是有技巧的,窍门在于桶底小、桶口大,竹篾编成的桶箍从桶底套进去,再将竹箍慢慢向桶口方向敲,这样上下两道箍越敲越紧,敲到适当部位再换铁箍或铜箍,然后翻过来锯齐桶底、做好桶边,上上下下用小刨子光一下,桶底和桶帮结合部塞上麻丝、油灰,木桶就做成了。盆桶做成后一般不用,将它在烈日下晒几天,上几遍桐油。使用前,用清水浸泡,让木板自然膨胀,铁箍越箍越紧便万无一失了。

箍桶中最难的是箍马桶,马桶两头小中间大,而且马盖要严丝合缝,是个细致活。过去,江南人家女儿出嫁,陪嫁的嫁妆中少不了一组成套的马桶,谓之“子孙桶”。每只马桶外形都很漂亮,上等的是一种有三道紫铜箍的红漆马桶,这组马桶有两套,一套是大小马桶各一,是日常起居用的。另一套是小马桶放在大马桶内,上面有大盖,大盖上有小盖,那是女儿将来生产时用的。小马桶内放有枣子、桂圆、花生、芝麻,各有象征意义:枣子是“早生贵子”;桂圆是“贵子中状元”;花生是“花着生”有男有女;芝麻寓意“多子多福”。实际上,这组“子孙桶”将江南人对生殖的崇拜和对人生的追求都囊括其中,理念的分量远远超过了物质的分量。

如今,现代生活节奏改变了传统的生活习俗,“子孙桶”进了民俗博物馆,洗衣盆、脚盆、米桶也都成了塑料制品、搪瓷制品、不锈钢制品,开一套模具,电钮一按一个,一天成千上万。时代在进步,箍桶业不消亡那才叫怪!

厨子

扬州厨子历来享有盛名,其中最有名声的又数扬州盐商的家厨。“家厨”清代称为“家庖”,《扬州画舫录》称:“烹饪之技,家庖最胜。”其中有吴一山的“炒豆腐”、田雁门的“走炸鸡”、江郑堂的“十样猪头”、施胖子的“梨丝炒肉”、张四回子的“全羊”、汪银山的“没骨羊”等等。因为每个厨子都有一样绝活,所以每家盐商都有一种名食。袁枚在《随园食单》里记录的扬州名菜,往往冠以主人的名字,如“程立万豆腐”“洪府粽子”等,即是此理。曹聚仁先生在《食在扬州》中对盐商家厨推崇备至:“昔日扬州,生活豪华,扬州的吃,就是给盐商培养起来的。扬州盐商几乎每一家都有头等好厨子,都有一样著名的拿手好菜或点心。盐商请客,到各家借厨子,每一厨子,做一个菜,凑成一整桌。”他吃过扬州厨子做的炒茄子、狮子头后,觉得这是一生吃过的最入味的东西。

我从小难得上一次饭店,总觉得饭店里的饭菜最香、最可口。好在我家邻居韩大哥就是饭店里的厨子,家里偶尔来人,母亲都要上饭店炒两个菜,韩大哥自然格外地关顾,菜配得足,油放得多,让人闻闻都要流口水。

逢年过节,韩大哥也帮人家办酒席,那年头家里办酒席比较简单,除了凉菜,凑足“五碗八碟”也就说得过去了。韩大哥总是提前几天同人家把菜谱定下来,让主人按菜谱备菜。到了正日,他像个独行侠,围裙一系,操起锋利的快刀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我非常佩服他的刀功,当然那砧板也得心应手,上好的白果树段,直径约七八十公分,稳稳摆放在一个大木架上,高度正好抵到腰,切丝、切片、切丁挥洒自如。尤其是切丝,他眼睛几乎不用看,一边跟别人说话,一边操刀,切出来的茭白丝跟火柴梗一般细。看他掌勺,那一招一式仿佛是在进行武术表演,只不过左手多了一口锅,右手握了一把勺。单说那炒猪肝,浆过的猪肝在油锅内滑至八成熟捞出,随后将配菜下锅爆炒,紧接着放入猪肝,右手小勺使出白练横空的招式,瞬间调好盐、糖、酱油、醋,勾上薄芡,左手大勺颠上几颠,五颜六色的菜蔬顿时在空中翻飞,将厨子精湛的烹调技法和娴熟的灶上功夫表现得淋漓尽致。待装盘后淋上明油,再观其菜,辣椒、青葱、白菜梗,红、绿、白点缀在油亮的猪肝之中,色香味俱全,怎能不勾起食客的食欲!

其实我堂哥也是厨子,每逢我家办大事,堂哥最卖力。记得母亲过六十大寿,堂哥将饭店里的大砧板、炉子、大锅、蒸笼全都搬来了。做“梳子肉”是他的拿手活:将带皮的五花肉放入汤锅,煮到五成熟捞起来,擦干皮上的油,趁热抹上甜面酱,把肉皮朝下放入油锅,炸到肉皮起泡时捞出,然后切成约七厘米长、一厘米厚的梳子片,肉皮朝下码在碗中,加料酒、酱油、冰糖、葱、姜,上笼蒸得透烂,取出后翻扣在有菠菜或茼蒿作衬底的大碗内,端上桌每人一块,吃到最后连汤都别想剩一口。

剃头

小时候在上海最怕剃头,电轧刨一响,就像直升飞机螺旋桨在头上轰鸣,让人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况且电轧刨那么快,风驰电掣,我真担心耳朵被它刨掉,因此一坐到椅子上脑袋就左躲右闪,剃头师傅没法,只好一边哄我一边用手按着我的头,看准机会就推几下,常常累得满头是汗。

其时,扬州一带仍然流行手推,轧刨由剃头师傅平端着,一天推到晚,胳膊不抖不颤、节奏纹丝不乱,那才叫功夫。所以,剃头师傅就敢在店铺门口的对联上吹那个牛:“虽毫末技艺,乃顶上功夫”“去垢涤污新面目,整容洁发识英雄”“进店来乌头宰相,出门去白面书生”。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上海理发店夏天都用上电扇了,而扬州一些剃头店还保留着老古董“土风扇”:顶棚上一溜边安装四至六个用马粪纸或白布制成的大扇面,每个约二尺宽三尺长,横排在剃头椅上方,用滑轮牵引,由一个小徒弟坐在门口一下一下拉绳子,清风徐来,让人倍觉凉爽。当上海流行吹风、烫发的时候,小地方的剃头师傅也不甘落后。电吹风不值几个钱,买得起,烫发机价格昂贵,就不敢问津了。好在家乡的剃头师傅聪明,请铁匠按特殊要求打几把火钳,剃头店里有现成的开水炉,烫发前将客人头发清洗一遍,略涂些凡士林、梳头油,待火钳在炉内烧热,剃头师傅拿过火钳小试一下温度,随着一阵阵白烟腾起,女宾秀发上便涌起了一层层“波浪”。

被人请上门去为胎儿剃胎毛是剃头师傅的荣幸。旧时剃胎毛仪式十分隆重,家中要点红烛、摆供品。剃头师傅以白酒代水为小儿润发,然后再剃。有的人家为小儿剃光头,认为胎毛剃光后,后来的头发长得更密更黑。而有的人家则把后脑勺或头顶心的一撮胎毛留下,剃成“桃形”,叫做“百岁毛”。剃头后小儿通常戴一顶红布做成的“和尚帽”,以期神佛护佑。至于剃头师傅的犒赏,不仅工钱加倍,而且家中供奉的果品也由剃头师傅带走。胎毛剃好后,母亲抱着小儿外出走一圈,名曰“出窝”,又叫“见世面”。

剃头师傅另外还有一手绝活:向阳取耳(掏耳朵)、捶背拿筋。虽然如今大家都知道,掏耳朵、剪鼻毛不科学、不卫生,是不良习惯,但耳朵痒起来也十分难受,只有掏几下才舒服。据说自明清以来,掏耳朵就是剃头师傅在剃头中的一个专项服务。通常剃好头、修好面,就是掏耳朵。剃头师傅工具很全,除了耳扒还有竹镊、小刮刀、鸭绒球等。有的客人耳屎粘在耳底,这不能轻易掏,万一伤了耳膜将害人家一辈子。此刻,剃头师傅会用长长的刮刀在耳底沿边刮一圈,轻轻地用竹镊子将大块耳屎夹出来。然后,用鸭绒球进去清扫一遍,那绒毛柔柔的、软软的,在耳洞内来回滚动,真是舒服极了。

接着便是捶背拿筋,随着各种节奏和清浊阴阳的脆响,剃头师傅两只拳头在客人肩背上哔哔剥剥地捶,随后找准肩胛上的两根“懒筋”一阵拿捏。有的客人不适应,往往被整得呲牙咧嘴,但挨“整”以后,只觉得格外轻松。此外,剃头师傅还有个本事——治落枕。不管谁睡觉落了枕,歪着脖子进去,剃头师傅把你脑袋搁在他躬起的大腿上,两手扶着下腭,轻轻两下,“咔叭”就扳正了。要不是这么神,剃头师傅哪敢斗胆宣称自己是半个跌打医生!

中药房

早年,在江南一带开中药房的多为安徽人,姨父祖籍绩溪,大概也是随着这股大潮东进,弟兄二人结伴在古镇上创办了汪金芝堂药房。

小时候,我和表哥经常在药房里玩耍。药房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幽雅清静、古朴端庄,店堂门口有精工制作的墨漆金字招牌和招揽顾客的膏药幌子。为了显示浓郁的文化氛围,这里的店联独具匠心:“熟地迎白头益母红娘一见喜,淮山送牵牛国老使君千年健”,将十六味中药巧妙联缀,妙趣横生。“丁香莫与玉金见,牙皂难合金三棱;川乌草乌不顺犀,人参又忌五灵芝”。懂得中医药常识的人,一看便知是医药警句,既告诫店员在配药、煎熬中谨慎操作,又忠告病家购药、服药应遵医嘱。店堂上空悬挂着几块病家赠送的金字匾额,“药到病除”“妙手回春”这些成语,我最初就是从这里学到的。山架上摆满了青花古瓷药罐,下面则是七八排半尺见方长长的药材抽屉,每个抽屉上都贴着剪成葫芦状的药名标签。迎街玻璃柜台里陈列着人参、鹿茸等名贵药材,以显示药店资金雄厚、国药齐全。店堂里还放了一张坐堂中医的诊脉案,有老郎中在那里坐堂应诊。店员一袭蓝布大褂,绛红色的柜台一尘不染,柜台上那锃光闪亮的铜捣筒和象牙杆的银戥子对我极富吸引力。铜捣筒捣药,虽然捣不了几下,但那节奏却很有韵味。银戥子,杆由象牙加工而成,比小手指还细,星花是黑的,一眼看去黑白分明。戥盘和秤砣用的均是白铜,店员取药时,拉开抽屉,戥盘伸进去灵巧地一挑,中药就如数进了戥盘,几乎不用看秤,一拎一倒,匀散成几份,单独角包,最后合在一起扣上药盂,用花线包扎成方斗形,动作娴熟,姿态曼妙,让人倍感温暖。

汪金芝堂前后三进,中进是作坊,在这里看药工碾丸药、搓丸药、摊膏药,那可极具观赏性。我小时候调皮,整天手停脚不住,母亲声称,等我长大以后送到药房碾丸药去。碾丸药用的铸铁药槽中间凹两头翘像个元宝,与之配套的碾子也是用生铁铸成的,样子像陀螺,双脚踏在上面来回滚动,双手不时地往里面填料,确实手停脚不住。搓丸药,则是将蜜制的草药用手搓成小丸,生手每次只能搓一个,熟手可以一手搓两三个,人称“流星赶月”。摊膏药,置一口大铜锅,将药油融化,用竹制的刮子将膏药摊在油皮纸或狗皮上,刮子灵巧地一旋,形成一个标准的圆形。每当这时,几乎半条街都可以闻到药房里的草药香味。

不过,我觉得最见功力的还得数加工饮片的切工。据说,过去各大药房都不惜重金聘请名刀,以确保饮片质量。药材购回后,要经过拣、洗、切,采用泡、炒、煅、煨、炙、蒸、煮加工后,方能制作饮片。刀切是常用的加工方法,但没有娴熟的刀功是不能胜任的,它要求切得均匀,大小一致,片形统一,不能有厚有薄。有人将它编成顺口溜:“附子飞上天,白芍不见边,茯苓卷成鹅管形,郁金、玄胡照见脸。”显然,有了这一标准,江南一带哪家药房都不敢造次。姨父一生恪守“诚心自有天知”的信条,由此看来,汪金芝堂切工的技艺绝对没话说。

毛笔店

小学三年级,学校里开大字课,我们开始与笔墨纸砚交上朋友。老街上有家毛笔店,店坊合一,兼营笔墨纸砚等文具用品,羊毫大楷五分、狼毫小楷七分、石头砚台一毛、金不换黑墨一毛,花上几毛钱,“文房四宝”基本上就备齐了。每次上大字课,我们正儿八经的字写不了几个,却常常搞得手上、脸上到处是墨汁。

因为经常照顾毛笔店生意,我与老板、笔工混了个脸熟,上学从毛笔店门口经过,总喜欢趴在柜台边呆看一阵。店里仅有一位老笔工,头发花白,满脸皱纹,整天坐在长条案旁的木凳上,左手捏一小撮羊毛,右手持尺余长象牙色的骨梳,条案上大大小小有十几把牛骨梳、护笔刀,他双手浸在一只盛水的瓷盆里,麻利地反复梳理。老人平时只顾埋头干活,沉默寡言,惟有老板不在店堂时,他才会对熟人打开话匣子。

据老人介绍,我们现在所用的毛笔系战国时期秦国大将蒙恬发明,东汉时出现了我国历史上最早关于制笔的记述《笔赋》,提出选用冬天的狡兔毛,以文竹为管,这样让毛笔上刚下柔。晋代制笔业发展,王羲之已用鼠须笔书写《兰亭序》;唐代时安徽宣城成为全国制笔中心,所产宣笔成为唐代的贡品,宣笔一直长盛至宋代,宋代制笔已丰富多样,有鸡毛、小儿胎毛、猩猩毛、狼毫等,嘉州(乐山)宋笔也因苏东坡等名人称许而闻名;到元代,浙江湖州吴兴县善琏镇的笔工采用山羊毛或以之与兔、鸡、狼毛等混合作兼毫;明代后,浙江湖州的湖笔名声大起,湖州成为全国制笔中心。

老人称他祖籍在湖州,这是个历代名师辈出的地方,制笔技术世代相传,他以自己是湖州人为自豪。说起湖笔,老人兴致盎然,湖笔选料讲究,工艺精细,品种繁多,粗的有碗口大,细的如绣花针。湖笔有“四德”:笔锋尖锐、修剪整齐、丰硕圆润、挺健有力。这种笔书写时不散毫,提笔时自然收拢成锋,不生秃变。如今世面上的毛笔不下二百种,不外乎羊毫、狼毫、紫毫、兼毫四类。按大小规格,又可分为大楷、寸楷、中楷、小楷四种。湖笔,又称“湖颖”。颖是指笔锋尖端一段整齐透亮的部分,人称“黑子”,这是湖笔最大的特点。这种笔蘸黑后,笔锋仍是尖形,把它铺开,内外之毛整齐而无短长。湖州一带的山羊,每只平均只出三两笔料毛,有锋颖的也只有六钱。一支湖笔,笔头上的每一根具有锋颖的毛都是在无数粗细、长短、软硬、曲直、圆扁的羊毛中挑选出来,具有尖圆齐健、毫细出锋、毛纯耐用的优点,所以有“毛颖之技甲天下”之说。别看这毛笔虽小,制作一支笔要经过七十多道工序。比如我手头上这活计,就有水盆、干活之分。水盆分“尖”(将毛和匀净)、“梳”(把毛梳整齐)、“轧”(按毛笔大小尺寸截毛)、“圆”(装饰)等工序;干活分“清”(清理笔头毛)、“胶”(将毛粘成笔头)、“装”(将笔杆挖空笔头装进)、“焊”(用松香将笔头粘紧)、“刻”(在笔杆上刻出品名字号)等。毛笔有许多别名,毛颖、毛锥子、管城子、中书君都是它们的雅号。

文革期间,大字报铺天盖地,毛笔店生意着实火了一把,不过毛笔纯属手工制作,产量有限,老板因此很惋惜,没发到“国难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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