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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2 22: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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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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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园

桃园试读:

张先生与张太太

张太太现在算是“带来”了,——带来云者,意思是归张先生带到北京来。但按之实际,乃太太的公公送太太来的。

张先生在北京某大学当教授。

张太太的本意倒情愿就在乡里过下去,而左邻右舍姑娘婆婆都是喜欢问:“你怎么不跟你的张先生一路去呢?”张太太的回答是:“交了春就去。北京不比我们这里,很冷。”“就去”,所以就来了。

太太的公公却又别有心事:北京婊子多,他的少爷还很年青。

这位老太爷其实是多心,张先生是一个笃行谨守之士。

张太太生得很好看。姑娘婆婆们那么问她,一半也就因为她好看。张先生自己,教课之余,也时常想起他的太太,——他死心踏地的承认他的太太是好看。屡次在上海《时报》画报上看见许多明星,就想到他的太太没有照片。伴之而生的是惘然,——这个惘然,自然不是惘然于没有,要有,很容易,家乡所在的地方,虽然不是大镇市,但算得一个镇,照像馆是有的。他惘然于他的太太不能有照片,因为太太一双小脚。

人世间倘有伤心的事,张太太的小脚对于张先生真是伤心。

照像可以照半身,张先生自然会知道,他所看见的明星,多半是半身,因为半身,格外“美”——译张先生之beautiful。去年暑假回乡,张先生坐在火车上,还自己对自己发笑:“怪不得张雨帅有时候要亲自入关,有许多事真非亲身出马不可。”立刻又换了一个思想:“张雨帅也是姓张,哈哈,——章孤桐称章太炎为吾家太炎——是吾家?是吾兄?记不清白,——章,张,一个音。”…………

总之张先生去年回家,决心要引他的太太去照一张半身像片。

但张先生竟因此同张太太起了冲突。

张太太有一个三岁的女儿,——这句话欠通,女儿岂是张太太一人的?但这且不管。张先生那天夜里对太太提议:“明天我引你去照像,照一个半身像。”

说时只有自己觉得自己可怜。

张太太是一个聪明人,从小就称为淑女,不过识不得字。答话只轻轻的一句:“我也多时说照哩。”

说时很自惭,觉得对不起张先生。女儿金儿夹在怀里。“我说我同金儿两人共照一张好,金儿坐在我脚下。”太太慢慢的又说。“不,金儿要照另外照一张,小孩子就照全身。”

中间颇经了好大的工夫,总之张太太现在是发恼:“我不照!当我死了!”

“…………”“我再也不要我的金儿裹脚!”

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只是这么想。大概人总是不大肯示弱的。然而张太太眼泪汪汪流。

可惜金儿不多时死了。

张太太也无时无刻不是想把脚大起来的,——我忽然联想到芥川龙之介的《鼻子》,不过那是想缩小。但张太太知道决不能大。

张太太到了北京。

到京的第二天,吃过午饭,张太太想洗脚,——这简直比一路上上火车搭轮船还要令她为难!她记起张先生曾经对她说过,“北方的女人不洗”,但这不成问题,她是南方人,而且她此刻要洗的是“脚”。张先生自从接到老太爷的信说某月某日送媳妇来,就雇定了一个妈子,这妈子正是张太太乡间所谓的“洋船脚”。张太太自恨不如这一个妈子!洋船脚还可以想办法修理。妈子伺候太太非常的周到,不能知道太太要洗脚。太太知道炉子上有的是热水,比在家里连洗脸也怕多舀了一点方便得多!但张太太很为难。一直到张先生回来,说:“唉,你太老实,你只要喊一声王妈就得了。”

张先生后悔这个“得了”不该说,太太还只昨天到,怎么会懂得“得了”?太太倒懂得,张先生虽是京话,而是乡音。

张太太的洗脚水终于还是张先生喊来的。

张太太是电灯之下洗脚,她说不要亮,公公靠在隔壁客房里沙发之上,开言道:“你这个孩子,还是同在家一样舍不得,这里舍不得什么呢?”

这一说,张先生同张太太在这一边噤若寒蝉了,两眼对两眼。

张太太的鞋带子还没有解散。

张先生的卧房分作两间,一间睡觉,一间放脸盆洗脸,此刻就是张太太洗脚的地方。张先生踱到睡觉那一间去了,张太太赶快解散洗,可怜,汗流夹背,——她怕她的张先生又走进来。张先生在大学教课,尝是提起近代小说上的psychologic analysis,所以很懂得——总之张先生没有进到那间去,床面前踱来踱去,他几乎要哭,他的太太使得他难过。

不过两个钟头的光景是睡觉的时候。

张先生很想他的太太解开脚布睡,更明白的说,赤脚睡。

张太太到底是乡下人,而且不能看小说,她不能懂得她的张先生,不然她一定自己首先解开脚,(最好是洗脚之后不再裹,上床去睡)她感谢张先生感谢得要哭,只要她能够做得到的事什么也做。

张先生拥被而坐,开口:“我说你今天把脚布解开睡。”“那不好。”张太太在脱鞋,轻轻一句。

立刻又都是噤若寒蝉。

张太太此时倘若阎王叫她死,她决然是死,她觉得她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了。她知道她的话是属于“不”那一面,而张先生又再无言语!答应是而且解了,马上可以钻到被里去,也算是听了张先生的话,两人都欢欢喜喜的!

张先生也在那里深深的感到失望的痛苦。他的失望的痛苦比看破了人生无意义还要利害。他觉得他完全是一个pessimist。

两点钟以前,太太脚洗完了,他踱到自己的书房去,瞥了一瞥书桌上镜子嵌着的罗丹的The Bather——这是艺术品,张先生在他的下意识里面也承认。进去而又走出,因为他要驱掉The Bather,只有自己走开。他不愿他的太太与The Bather联在一起,那就叫做不懂得艺术。果然,The Bather驱掉了,“讨厌的是裹脚布!”想。有了裹脚布,张先生与张太太之间有了一层间隔,虽然是局部的,总是间隔。

他觉得他是一个Pessimist,渐渐连“觉得”也没有了,近于“死”。

太太睡下去了,张先生不自觉的touch一下,——张先生真要哭,他是一个胜利者!

约莫有了一刻钟,张太太脱了鞋,坐在床沿,手抚着,眼泪滴着,都在脚布之上,——自然,那里还有声音?最后五分钟,一层一层的解,正同唱戏的刺穿了肚子,肠子一节一节的拖出来一般模样。

第三天张先生同张太太逛市场。

其实这也是张先生自己提议,张太太则曰不出去。老太爷从旁道:“怎么说不出去呢?出去也看一看。”

张先生立时又想:“父亲,你引去看一看也好。”立时这句老话油然而生:“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面。”老太爷同太太都站在他的面前,——丑字实在不能用在太太的面孔之上。张先生在心底里叹气。

张太太逛市场,等于逛北京全城,左顾右盼,——她的脚简直是为来逛市场用的,慢慢的看。张先生从来没有这样“waste time”!他何须乎那么慢慢的走,慢慢的看呢?——慢慢的走,是的,慢慢的看,不然,张先生是视而不见。

最使得张太太惊喜,同时也带一点鄙夷的,是男男女女之中的一个女人。“梳那么一个头!”太太心里笑,找不出名字来称呼这么一个头。张先生完全用乡音凑近太太的耳朵道:“这就是旗人婆子。”

太太会意。

旗人婆子已经走到张太太〈前〉的面前了,——旗人婆子也没有裹脚!

旗人婆子的脚好比一把刀,拿起尖锋对张太太,说她刚才不该笑她。

张先生走进中西药房了,太太自然也跟着进去。张先生指着玻璃架上的一个瓶子叫店伙拿。

张太太知道这是药铺,他们乡里也有卖洋药的。她很欢喜。公公昨天对她的张先生道:“你有点咳嗽,既不信中医,买鱼肝油吃一吃。”

张先生同在家一样信服老太爷的话,何况是买鱼肝油,补剂,所以张太太很欢喜。

张先生识得字,用不着说话,两瓶共付七毛。店伙拿绳子捆。“回见。”店伙送出门。

张先生点头。

不识字的人有时也尝得大欢喜。药瓶上面粘了纸单,既有定价,亦有说明,横着三个四号字是“放脚水”。

市场的照像馆又引起了张太太的隐痛,同时也就引起了张先生的隐痛。张先生笑容可掬的指着叫太太看,太太也就笑容可掬的——“看见了。”

那么一个大镜框子嵌着怎不会看见呢?张太太伸起脖子来仔细的看,她从来没有看见这么一个好看的女人!这女人总一定是“天足”——这两个字她的张先生说过不只一次,但天足看不见,给那戏台上一般的衣服遮住了。张太太的眼前顿时也现出一线的光明,——这光明正如风暴夜的电光,立刻又格外黑暗!穿这样的衣服去照象〔像〕她做不到。张先生一声:“这就是梅兰芳。”

太太点头。但这倒不比“得了”能够懂得。总之梅兰芳一定是一个有名的女人。

张先生同张太太回寓,老太爷把接到了不过一会儿的一封信交给张先生看。老太爷原拆开看过,道:“聚餐会来的。”

老太爷虽然这么说,也同媳妇不懂得梅兰芳一样不懂得聚餐会。

张先生接在手上看——

启者本月二十六日(星期六)下午六钟本会同人假座来今雨轩欢迎周郁文先生及其夫人新自欧回届时务请

拨冗贲临此上

张祖书先生

聚餐会谨订

张先生不禁惘然。一九二七,三,八。

文学者

学园公寓——自然是学生的公寓,而且是大学生,有自命将来做一个文学家者,有自命为数学家者,种类繁多,等而下之,则是自认没有多大的奢望,只想当一个律师。

秦达材是文学家之一,不过对于他,将来二字要取消,已经是,因为他做了很多的诗,一大半都发表了,批评家说是水平线上之作。

秦达材仰在藤椅上抽烟卷。他想起了一个诗题,抽一抽烟再写。那边将来的数学家也在那里歌咏,达材听去是——

春光好比少年时,少年须爱惜。

达材摆头,那个家伙到底是学数学的,唱这中学生唱的歌,平凡的歌。但无论如何这歌给了达材一个“烟士披里纯”,不然他决不会丢开烟卷立刻去动笔。

达材的诗也是咏春的,他刚刚从公园里游了回来。题目写下来是:

春之王宫

写了题目,他计画一计画,怎样描写一个少女,这少女是怎样美,这春之王宫……

达材的房门推开了!他把稿纸一把抓了!——一看却是程厚坤。“迟不来,早不来,我的诗兴来了你也来了。”“你总是诗,我就看不起诗。”“要个个同你一样就好!——开口也是柴霍甫,闭口也是柴霍甫!”

程厚坤是秦达材的同志,不过他喜欢做小说,而且早已是文学士。“我这几天倒是看莫泊三。”程厚坤坐下了,说。“喂,你今天晚上不要出去,我到你家去,借一本书。”“我有什么书你借呢?”“我想把那篇东西拿来看看,我曾经看过两遍,——高尔该的一篇小说。”“你怎么想到看小说?”“那篇东西倒还有点意思,——《他的情人》。”“哈哈哈!哈哈哈!”

程厚坤这么笑,笑得拍起掌来了。“你这才是有鬼!仔细笑死了!”达材愕然。“哈哈哈!”

程厚坤更站起来笑,瞧着达材的脸上笑。“我说这几天怎么没有见你出来,原来——铁利沙!”程厚坤瞧着达材的脸只管点头。

达材知道再是镇静也不中用的了,他自己早已走漏了消息。“在那一间屋子里?指把我瞧瞧,让我来估定一估定。”程厚坤用了很细的声音说。“此刻出去了。”

秦达材同程厚坤,同志又同乡,非常亲密。一个礼拜以前,学园公寓新来了一位女主顾,达材跑到厚坤家去,道:“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公寓里现在有了‘密司’!”厚坤那时正在执笔,连忙丢下:“真的吗?”“不是真的那是假的?只可惜,可惜丑得要死,丑得叫人怕。”“那你就不要说!”厚坤又掉过头去执笔。“然而,然而,聊胜于无。”达材见厚坤一心写,自己只有走了。直到此刻两人会面。“明天我再来看,现在我两人一路到中央公园去逛逛,——礼拜日做什么诗呢!”“我刚在那里回来,——你不信,我把我摘回的丁香花把你看。”“再去又何妨,我买票,——说不定此一去铁利沙也在那里!”“回来了!回来了!”

达材立时颇像一个乌龟,两只手那么一探,细声的说,笑。

这是因为皮鞋响。学园公寓穿皮鞋的虽然不只一个,来客即如程厚坤也是穿皮鞋,但这个皮鞋的声音达材有了经验。

程厚坤的观察力很敏锐,他已经瞥见窗纸上有一个破洞,一只眼睛已经填满了那一个破洞。

达材却想到门外去看一看,门外去看一看厚坤,看窗纸那边到底看不看得见,——这是实验。他每次从这破洞向外窥望的时候,总有点害怕,——外边看见了他!“密司”的眼睛明明是朝这里看!尤其增加了他的害怕是昨夜,昨夜睡觉之先,他站在门口,看见“密司”站在她的房内,大概是伸懒腰,影子映在窗纸上!

达材没有出去。出去又怕有有意出来的嫌疑。

厚坤掉过身来,完全是乌龟的样子,两只手抬得挨近了两个耳朵,两只脚半蹲着,闭在肚子里笑——“亏你,亏你还要谈!——铁利沙未必真是这个样子!”

达材顿时有几分懊丧,——同时也可以说安稳了许多,原因是一个:他的对面住的“密司”。昨天他也自己宽慰了自己一番,不过他不以为是宽慰自己,是愤“她”:中国的女人连铁利沙也不配做!铁利沙是如何的大胆,如何的求爱,固意去找人写信!“中国革命一定不能成功!”说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你晓得她姓什么叫什么不呢?”厚坤又恢复原状,问。“那从何而晓得呢?”“你问一问伙计。”

厚坤简直是站在侧边说风凉话!女人的名姓怎么好问伙计?如可问,达材早问了。他大前天就用尽了心思把自己介绍过去,——说来抵得一首情诗,那时“密司”站在她的门口,邮差送信进寓,喊秦达材,达材出房道,“我的。”并且说,“有秦白华的信也送到这来,秦白华就是我。”达材在报纸上发表诗,都是署名秦白华。“不管她是什么,我们就叫她叫‘铁里渣’。”

“……”

达材不知怎的又有点愤!“你说你到中央公园去,你去罢!我要做我的事,不要在这里胡闹!”“干吗发恼?老程并不同你吃醋,——哈哈哈。”“混帐!混帐!滚!滚!”“哈哈哈,——老程要替你写一篇小说。”厚坤又瞧着达材的脸点头。“你再说我就是一拳!”

奇怪,达材的眼睛颇晶晶然!而厚坤毕竟是柴霍甫之徒,富有同情,慢慢又就位,道:“真的,不要吵,吵得别人屋子里不能用功。”

达材也坐下了他的藤椅,擦一根洋火,抽烟。厚坤是不抽烟的,所以也无所用其客气。“你这几天接到家信没有?”“谁接到?打他妈的什么鸟仗,害得老子一个多月没有接到信!”“目下还不要紧,你还有钱用,过些时钱用完了,那才真是他妈的,我不又〔又不〕能借——”“伙计!伙计!”“铁里渣”却无缘无故的喊伙计!“声音倒还不错。”

厚坤又轻轻的说,笑,站起来,——眼睛又填了破洞。“声音倒还不错”,厚坤这几个字在达材的脑子里旋转了一周。达材初次同这位“密司”认识,不是面孔,正是这声音。“女人的声音总好听,”昨天还是这么想,虽然好听的程度不免减少了几分。有时不惟不减少,反而更加力量,——这不是“客观的”,是“主观的”,达材自己也是这样说。因为那时“密司”的房子里没有灯,然而咳嗽,当然是睡在床上呵,睡在床上,安得而不更加力量?达材感到他真是不得了,也就在这时候;白天里还多少羼了一点好奇的份子进去,望一望自然是好,不望也过得去。这个咳嗽——不只是一个咳嗽!达材更想,何以故呢?恰恰当达材在灯下开口读诗,读Shelley的诗!倘如此,为什么当着邮差面前介绍“秦白华”又似乎没有听清楚就撤身进去了呢?老不见她的眼睛向这边瞧!从破洞里去窥她,她则瞧!叫达材害怕。达材真是“卑之毋甚当〔高〕论,”那么一个丑货!他甚至于把自己屈服到这样:她上茅房倒痰盂——这痰盂里一定是尿!他想倘若这时他正坐在茅房里那才好。而且“尿”字联想到“喝”字,——虽然不敢说秦白华喝尿,“喝”这一回事确想到了。男女同厕,自然最妙不过,多有“邂逅”的机会——最初只是这个意思,形成这两个字,颇有几秒钟的时间——但在可怜的中国,那能谈到这一层?…………

厚坤此一瞧,算是瞧清楚了,掉过身来,不笑,只微带笑容,细声对达材道:“‘相君之背’,确实要得,姿势很不错。”“无论如何比你的老婆强!”“你这才牵扯得岂有此理!就是如今的法律也没有听说株及九族!”“好好,我道歉,——你仔细看她的脚,走路,姿势更好。”“高底鞋我不喜欢,——如今的女人真是莫明其妙,高底鞋!”“很有点天真烂漫,清早起来喊伙计打水,我看她并没有穿袜,拖鞋走出来。”“铁里渣”在学园公寓门口买花生吃!

程厚坤回家。

达材想了一想,去送厚坤?——已经走到了门口。

达材如入五里雾中,手足无所措,——当然只有望着厚坤喊:“喂,——今天晚上我到你家来。”

喊出了“喂”,实在接不下去,幸而有那一句。“你来!你来!我替你把那本书找出来!”

达材只得又进去。

这回她实在瞧了他,在那里站着剥花生。他也实在看见了她瞧他。

以后不知怎样,达材进房的时候是摆头。一九二七,四,一。

晌午

赵先生今天简直不舒服。

赵先生是属于快乐派的。他有爱人,有钱,一切都得意,又有天生的一副快乐脾气,喜欢说笑。所有赵先生的朋友,无论聚谈或宴会,赵先生不在场则不乐。赵先生总是那样善说善笑,笑得利害的时候眼睛里带出眼泪来了。倘若你是一个生客,凑巧也羼在一堆,你将很抱歉似的,以为赵先生笑得可怜。

赵先生的不舒服无人能够看得出,他的太太,或者说爱人,也看不出。赵先生的样子比平常更是活泼一些了。两人都是刚刚睡了午觉起来,穿着拖鞋。赵先生上身更只是一件短袖的汗衫,以他那样的尖下巴,长腿子,屋子里这头跳到那头,叫人想起了一个猴子。这间屋子同卧房相连,来了客,赵太太马上可以搴起帘子钻到卧房里去。陈设很简单,而且颇 髒,地板上堆了许多香蕉壳。铺了台布的长方桌摊着一份《光报》,今天的,每天大早照例是看完报再洗脸,但还没有检开。

赵先生跳到门槛外对着一棵槐树行深呼吸,因为树阴遮了太阳,空气很是凉爽。太太歪坐在一把藤椅上,望着赵先生笑道:“你这又是打什么拳?”

赵先生正在两膀下垂,尽量的出尽气,所以并不答。忽然掉过身来,伸着指头对太太一指——“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

太太顿时愕然,以为得罪了赵先生。赵先生的话是来得那么快,很像指责的神气。“哈哈哈。”

赵先生觉得可笑,笑得把长腿子湾下去了,两个巴掌顺着漆〔膝〕头一拍。“嗳哟!嗳哟!”

巴掌拍痛了。虽然是“嗳哟”,也还是笑,不过歪了嘴。

太太依然没有十分懂清楚赵先生的话同她所谓的“打拳”是差不多的意思,但心里释然了,知道是不外乎开玩笑的。“我这句话有出处,看你记不记得?”

赵先生这样问,很高兴,半天的不舒服仿佛一时都给谁拿去了。太太也高兴于她自己的不懂,连忙摆头——“不记得。”“我的‘凤姐’并不扭手扭脚!”

赵先生说着朝太太面前一窜,双手插到太太的裤筒子里去。太太是那么样坐,两个腿子交叉的向着上跷。“不要乱动,你把你的出处说出来我听。”

赵先生道:“你说你从前就读过三遍,怎么这一句话也不记得?这是贾琏问王熙凤的话!——再记得吗?”

太太还是摆头,笑。赵先生又拿起他的巴掌叫太太瞧。“实在打疼了,你看。”“谁叫你自己打自己?”太太笑着把赵先生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颊上摩抚一摩抚。

太太走到卧房去了。赵先生坐下了椅子,自己又觉得是不舒服。

赵先生拿起烟卷抽。其实他是不抽烟的,烟摆在那里招待客。所以他这一抽是无意识的动作。烟都从鼻孔里喉咙里滚出来了,赵先生半闭了眼睛望着牠滚。这样也就奏了效,说得上是舒服。徒徒只有一个不舒服之感,同烟一样,轻轻的,飘飘然,不要得到落地,——赵先生努力想如此。不舒服却又要进一步追问自己:“为什么这样不舒服呢?真正岂有此理!”则真有点讨厌。唉,何以遣此有涯之生?……

赵先生突然是这样一叫:“下贱的东西!陈振声不是我的好朋友吗?”

其实并没有听见赵先生的声音。

那么,赵先生明明知道他的不舒服之故了?然而到底不肖〔肯〕相信。不相信还是不舒服。

赵先生终于来试验一下——试验二字恐怕不十分正确,——同抽烟一样也归到无意识的动作呢?又嫌远于事实,因为这一动作,下巴凑近桌子斜了眼睛瞧那一张报,连这一次是第三次了。

眼光是不费丝毫之力落在这一个电报上面——

本报K专电陈振声任公安局长

赵先生舒服得很。刚才的不舒服不见得还是那样,所以舒服得很。那么赵先生的不舒服完全与“陈振声任公安局长”无关了,于是乎再瞧!偏了脑壳瞧……

陈振声三个字简直不像!公安局长是警察厅长!

这时赵太太又走到跟前,拍一拍赵先生的肩膀道:“你翻出来我看!”“干吗?”

赵先生未免吃了一惊,抬头,接过太太双手递给他的两本书。这应该一见就知道的,亚东本的《红楼梦》,放在赵先生赵太太的床头好久好久,(赵先生平常不喜欢人家的太太怀抱里抱着叭儿狗,他同他的太太的相当的心爱物只是《红楼梦》)但赵先生对着书脊上的三个金字认了一认,而且念:“红楼梦。”“那句话我翻一半天没有翻着,你翻。”

赵先生就没精打采的翻,翻而已。太太的下巴搭住赵先生的肩膀,身子半弓着。“嗳哟,怪热的!……”

太太也嗳哟起来了!赵太〔先〕生那么一叹,同时肩膀也朝那边一挪,太太不防鼻子撞上了桌角。

赵先生不觉站起,书捧在手上,眉毛打皱。太太低着脑壳自己抚摩自己。“今天真是有鬼!”赵先生说。“伤了没有?”赵先生又说。“没有什么。”

太太抬了头,柔和的笑一笑。

两人再各坐下了一把椅子。“革命革得自家做起官来了!这样革命革得成功吗?我不相信!”

赵先生突然这样正言厉色。“你说谁?”

太太的声音很轻。“你不认识,我的一个朋友,陈振声!前年他到北京来,总是寻我揩油,陪他上馆子。”“做什么官?在那里?”“无问之必要。”

但连忙又补足——“K公安局长。”“那里的公安局长等于这里的警察厅长,是不是?”“是。”

赵太太已经动了她的一点愤气,并没有听清楚赵先生的“是”。但她实知道那里的公安局长就等于这里的警察厅长。她愤于世界上有这样的官,专门禁止书籍出版!立刻又是喜,而且问:“是你的朋友,——你就把《性生活》拿到那里去再版,那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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