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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2 22:5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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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艾米丽·勃朗特

出版社:广西民族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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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山庄

呼啸山庄试读:

出版宣言 经典之重与阅读之轻

有一位文学史家说每当他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时候,就深刻地感到能与陀氏同处一个时代是一件幸福的事。一个人活在世上,若不能与这样美妙的文字相遇,那他真是错过了。

这就是经典的魅力。人类文明已有几千年的历史,祖先给我们留下的著作浩如烟海,然而那些处于文化颠峰的经典之作,毕竟是有限的,但它们的价值却不可估量。它能使我们沉潜而不浮躁,清醒而不虚妄,它能以精神之光驱走了人生中的黑暗。

可是在这个浮躁喧嚣的社会中,“沉重”的经典却有些不合时宜,繁忙的现代人再没有余暇研读大部头的名著。我们没有了夜晚看星星的时间,必灵的宁静也就离我们远去。在这个时代,充斥着文化快餐。

我们不要去谴责这个文化消费的时代,相反,我们要考虑的是使名著——这些最灿烂的精神之花——如何适应这个时代的阅读需求,如何在今天依然散发光芒,照亮人类的心灵。

既然这个时代不能承受经典之重,那就不防来享受一下阅读之轻吧,于是就有了这一套“轻经典”。

所谓“轻经典”:

其一,这是一套名著精缩本,名著由“厚”变“薄”,由“重”变“轻”了。这是为了使读者在尽量短的时间内获得尽量多的信息,也是为了使文本更晓畅、好看。当然,这种改编是在忠实原著风格、保持故事完整性的基础上的。

其二,我们提倡轻松阅读,希望读者在面对名著时,要去掉“虔敬”之心、“高山仰止”之感,希望读者把各种“成见”和“定论”放到一边,以轻松消遣的心态走入名著的世界,尽情地享受各种新鲜动人的故事,结识各色人物,与他们一道去体验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新鲜”而“轻松”地阅读才能体验到阅读的趣味。

前几年流行这样一个调查:如果你不得不一个人到荒岛上去,那你会选择带什么样的书陪伴。我们希望不必到荒岛上,就是在这喧嚣而忙碌的现实生活中,你也会选择我们这套“轻经典”。

作者简介

艾米丽·勃朗特生于1818年,姐姐是《简·爱》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妹妹是《艾格尼斯·格雷》的作者安妮·勃朗特。三姐妹同为著名作家,这在文学史上成为一段佳话。她们的父亲是英国北部约克郡哈沃斯的一个圣公会的穷牧师,母亲在孩子们还很年幼时,就患肺癌去世,这使全家陷入了不幸。失去了母亲,孩子们的童年就象没有阳光的深冬,凄凉而没有欢乐。所幸的是,她们的父亲——那位穷牧师——学识渊博,他亲自教孩子们读书,指导她们看书读报,这些对她们今后的生活影响很大,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由于生活的凄苦,勃朗特姐妹不得不在慈善学校度过了一段童年。因为学校里的生活条件十分恶劣,两个姐姐先后患肺病死去。此后,夏洛蒂和艾米莉就回到家里,与弟弟勃兰威尔和妹妹安妮一起自学。

她们的家位于荒凉偏僻的山区,再加上这个家庭一向离群索居,因此她们游玩的场地只有一望无际的沼泽和西边的旷野。她们常在旷野里散步,感受着旷野的气氛。特别是艾米莉,她表面沉默寡言,内心却热情奔放,她将对旷野的感受全写进了《呼啸山庄》,构成了《呼啸山庄》的独特氛围。

为了打发寂寞的时光,她们四个常常读书、写诗以及杜撰传奇故事,他们自办了一个手抄的刊物:《年轻人的杂志》,自编自写自读。这给她们单调的生活带来了莫大乐趣,是她们以后成为著名作家的一个初步锻炼。在艰苦、闭塞的生活中,勃朗特姐妹经常利用晚上的一点余暇积极写作,作为对一天枯燥乏味的辛劳工作的一种解脱。

艾米莉除了工作之外,还要承担全家繁重的家务劳动:洗衣服、烧菜、烤面包。为了随时记下写作素材,她在厨房里干活时,总是随身带着纸和笔,只要一有空隙,就立即把脑子里涌现的思想写下来,然后继续烧饭。

勃朗特姐妹曾打算合力办一所学校,可是印了招生广告,却没有人来报名。这时她们唯一的弟弟勃兰威尔由于环境的刺激,养成了酗酒的恶习,并为此丢掉了工作,成为家庭的负担。1845年的秋季,夏洛蒂看到艾米莉写的一本诗集,她深受感动,于是,她们动用了去世的姨妈留下的遗产,合出一本诗集。但是,尽管诗写得很美,却未能引起人们的注意,最终只卖掉了两本。

虽然如此,这本诗集的出版仍鼓舞了她们的创作情绪,于是,姐妹们开始埋头写起小说来。这一年,安妮写成了《艾格妮斯·格雷》,艾米莉写成了《呼啸山庄》,夏洛蒂写成了《教授》。前两部都被出版商接受了,只有《教授》被退回。但《呼啸山庄》不为当时的读者所理解。更不幸的是,艾米丽在小说出版后的第二年就因病去世,年仅30岁。

随着时间的推移,《呼啸山庄》以作者“心灵中非凡的热情”和她继拜伦之后无人可比的“强烈的情感、忧伤、大胆”震撼了越来越多人的心灵。于是,《呼啸山庄》被誉为“最奇特的小说”得到广泛好评。艾米莉·勃朗特以她唯一的一部小说奠定了在英国文学史以及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此外,艾米丽还创作了193首诗,后来被认为是英国一位天才的女作家。

作品导读 呼啸山庄

《呼啸山庄》是英国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代表作品,写于1847年,其情节为:

弃儿希刺克厉夫被呼啸山庄的庄园主恩萧收养,他与恩萧的女儿凯瑟琳从小性情投合,渐渐产生爱情。恩萧死后,他的儿子辛德雷继承了庄园。他将希刺克厉夫降为仆人并且疯狂地歧视虐待他,不准他和凯瑟琳接近。后来,因为凯瑟琳嫁给画眉田庄的林顿少爷,希刺克厉夫含恨出走。

3年后,希刺克厉夫致富归来,仍与已经结婚的凯瑟琳热烈相爱。不久凯瑟琳在极大的悲痛中早产而亡,希刺克厉夫便采取报复手段整治辛德雷和林顿,最后做了两家庄园的主人,但由于对凯瑟琳的怀念,很快也离开了人世。

艾米莉·勃朗特生前寂寞,和姐姐夏洛蒂一样,凭着幻想与激情写作;她用了一个男性化的笔名“埃律斯·贝尔”发表作品。可是,她的《呼啸山庄》却没能像姐姐夏洛蒂的《简·爱》那样得到热烈的回应。相反,它遇到了普遍的冷淡和几篇严厉贬抑的评论,有一篇刻薄的评论甚至说:“是哪一个人写出这样一部作品来,他怎么写了十来章居然没有自杀?”诚然,这是一本可怕的、令人痛苦、但强有力且充满激情的书,这与作者本人的性格和才华不无关系。

艾米莉自小内向,缄默又总带着几分男性自尊感,诚如夏洛蒂所说的:“她比男人还要刚强,比小孩还要单纯,她的性格是独一无二的。”少女时代,她和姐妹们关在家里“编造”故事、写诗的时候,她就显现出一种内涵更深的倾向。在她们诗歌合集中艾米莉的作品总是如同波德莱尔或爱伦坡那样困惑于“恶”这一问题,在那纯洁的抒情风格之间总徘徊着死亡的阴影。到《呼啸山庄》动笔时,这种困惑与不安变得急不可耐,她迫切需要创造一个虚构的世界来演示它,把自己心底几近撕裂的痛苦借小说人物之口倾吐。

所以,放在我们眼前的这一部《呼啸山庄》显得与众不同。它狂放不羁的浪漫主义风格源自于人物“爱”与“恨”的极端冲突,而在希剌克厉夫和凯瑟琳这对旷世情侣身上,极度的爱中混合着极度的恨,失去凯瑟琳使希剌克厉夫成为一个复仇狂。加之,作者把故事背景放置在一个封闭的小社会——两个山庄,和开放的大自然——荒原之中,整个小说的情境就格外地“戏剧化”,阴冷而暴力,神秘怪烈又隐含着神圣的温情。《呼啸山庄》通过一个爱情悲剧,向人们展示了一幅畸形社会的生活画面,勾勒了被这个畸形社会扭曲了的人性及其造成的种种可怖的事件。

在小说中,作者的全部心血都凝聚在对希剌克利夫形象的刻画上,这里寄托了她的全部愤慨、同情和理想。这个被剥夺了人间温暖的弃儿,在生活中培养了强烈的爱与憎。辛德雷的皮鞭使他尝到了人生的残酷,也教会他懂得忍气吞声的屈服于受辱的命运。他选择了反抗,凯瑟琳曾经是他忠实的伙伴,他俩在共同的反抗中萌发了真挚的爱情。然而,凯瑟琳最后却背叛了希剌克利夫,嫁给她不了解,也根本不爱的埃德加·林顿。造成这个爱情悲剧的直接原因是她的虚荣、无知和愚蠢,她葬送了自己的青春、爱情和生命,也毁了对她始终一往情深的希剌克厉夫,还差一点坑害了下一代。艾米莉·勃朗特刻画这个人物时,有同情,也有愤慨;有惋惜,也有鞭笞;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总之,心情是极其复杂的。

艾米丽还放弃了那种从头说起,原原本本的小说叙事手法。19世纪女作家的作品,像她姐姐的《简·爱》,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都采用的是这样一种易于为大众接受的传统手法,艾米莉则为了讲清楚发生在两代人身上的复杂故事,别出心裁地采用当时少见的“戏剧性结构”,借用了一位闯入呼啸山庄的陌生人洛克乌德先生的耳目,从故事的中间切入进行叙述。这时候,女主人公凯瑟琳已死去,希剌克厉夫正处于极度暴虐地惩罚两个家族的第二代的时候,这就设置了一个巨大的悬念,使读者急于追索事情的前因,又时时关注着人物未来的命运。当然,对于读惯古典小说的人们来说,接受这种叙事系统是有些吃力的,以至于有人指责此书“七拼八凑,不成体统”。就这点而言,艾米莉远远地走于人们之前。直至那个世纪结束,才有人一反前说,认为“在19世纪,《呼啸山庄》是一位女作家所能写出的最好的散文诗”;在当代,人们重新阅读与评价勃朗特三姐妹的文学作品时,才开始提出艾米莉勃朗特是“三姐妹中最伟大的天才”的说法;《呼啸山庄》也成为西方学者们欲琢磨个究竟的一块玉石,笼罩在它身上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面背后那丰富的答案将渐渐被解释开来——毕竟,它是部可读性很强的天才之作,而非是云雾团里的“天书”。

整个故事的情节实际上是通过四个阶段逐步铺开的:

第一阶段叙述了希剌克利夫与凯瑟琳朝夕相处的童年生活:一个弃儿和一个小姐在这种特殊环境中所形成的特殊感情,以及他们对辛德雷专横暴虐的反抗。

第二阶段着重描写凯瑟琳因为虚荣、无知和愚昧,背弃了希剌克利夫,成了画眉田庄的女主人。

第三阶段以大量笔墨描绘希剌克利夫如何在绝望中把满腔仇恨化为报仇雪耻的计谋和行动。

最后尽管只交代了希剌克利夫的死亡,却揭示了当他了解哈里顿和凯蒂相爱后,思想上经历的一种崭新的变化——人性的复苏,从而使这出具有恐怖色彩的爱情悲剧透露出一束令人快慰的希望之光。

因此,希剌克利夫的爱一恨一复仇一人性的复苏,既是小说的精髓,又是贯穿始终的一条红线。作者依此脉络,谋篇布局,把场景安排得变幻莫测,时而是阴云密布、鬼哭狼嚎的旷野;时而又是风狂雨骤、阴森惨暗的庭院。故事始终笼罩在一种神秘和恐怖的气氛中。

希刺克厉夫的反抗是一种特殊的反抗,是那些在肉体和精神上被社会(指维多利亚时期的社会)压迫的人的反抗。希刺克厉夫后来的确不再是个被剥削者,然而也的确因为他采用了统治阶级的标准(以一种甚至使统治阶级本身也害怕的残酷无情的手段),使他早期的反抗和对凯瑟琳的爱情中所暗含的人性价值也消失了。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的关系中所包含的一切,以及人类的需求和希望中所代表的一切,只有通过被压迫的积极反抗才能实现。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的悲剧就在于凯瑟琳意识到他们的社会地位悬殊,却幻想借她所羡慕的林顿家的富有来“帮助希刺克厉夫高升”,使她哥哥“无权过问”。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从后来希刺克厉夫再度出现时,林顿建议让他坐在厨房而不必请到客厅里坐,就可以看得出来。这就铸成了大错,她陷入自己亲手编织的罗网。也导致了希刺克厉夫的悲剧——不惜用残酷手段来进行报复。他被私有制社会所摒弃,却仍用私有制社会的斗争手段来进行反抗。他没有财产,却掠夺了财产,自己成了庄园主;他自幼被辛德雷嘲弄、贬低、辱骂,被人降到一个乡巴佬的仆人的地位,若干年后他又反过来以其人之道向其子进行报复,结果他的胜利必然等于精神上的失败。

当他发现林顿的女儿(也就是凯瑟琳的女儿)和辛德雷的儿子(也就是凯瑟琳的侄子)两人的眼睛完全和凯瑟琳生前的眼睛一模一样,他发现哈里顿(辛德雷之子)仿佛就是他的青春的化身,他再也不想抬起手来打他们了。他自己承认这是一个很糟糕的结局,他已不想报复,因为这样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复仇方式必然只能走向寂寞与空虚。无论如何,希刺克厉夫就那个时代来说,是值得同情的人物,他的复仇是可以理解的。

十几年来,凯瑟琳的孤魂在旷野上彷徨、哭泣,等待着希刺克厉夫。终于希刺克厉夫离开了人世,他们的灵魂不再孤独,黑夜里在旷野上、山岩底下散步……《呼啸山庄》中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这两个主要人物在世界文学上给广大读者留下了难忘的深刻印象。他们那种不为世俗所压服、忠贞不渝的爱情也正是对他们所处的被恶势力所操纵的旧时代的一个顽强的反抗,尽管他们的反抗是消极无力的,但他们的爱情在作者的笔下却终于战胜了死亡,达到了升华境界。

作品链接

《艾米丽·勃朗特诗选》

艾米丽·勃朗特唯一一部诗作,里面收录了她留下的190多首诗。这些诗充分体现了一个女性对爱和死的细腻而深刻的感受。

第一章

一八○一年——我刚刚拜访过我的房东回来——就是那个将要给我惹麻烦的孤独的邻居。这儿可真是一个美丽的乡村!在整个英格兰境内,我不相信我竟能找到这样一个完全能与世隔绝的地方,一个厌世者的理想的天堂——而希刺克厉夫和我正是分享这儿荒凉景色的如此合适的一对。一个不错的人!在我骑着马,上前去时,看见他的黑眼睛缩在眉毛下猜忌地瞅着我。而在我通报自己姓名时,他把手指更深地埋到背心的口袋里,完全是一副不信任我的神气。“希刺克厉夫先生吗?”我说。

回答是点一下头。“先生,我是洛克乌德,您的新房客——我一到这儿就尽可能马上来向您表示敬意,表达我的希望,那就是我坚持要租画眉田庄,没什么使您不方便。昨天,我听说您有一些想法……”“画眉田庄是我的,先生。”他打断了我,闪烁其词,“如果我能够阻止这事儿,我不允许任何人给我带来不方便——进来吧!”

这一声“进来”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代表了他的这样的情绪:“见鬼!”甚至他靠着的那扇大门也没有对这句许诺表现出同情而移动分毫。我想这种情况决定我接受这样的邀请:我对一个仿佛比我还更孤僻的人颇感兴趣。

他看见我的马的胸部简直要碰上栅栏了,竟也伸手解开了门链,然后阴郁地领我走上石路,在我们到了院子里的时候,就叫着:“约瑟夫,把洛克乌德先生的马牵走。拿点酒来。”约瑟夫是个上年纪的人,不,简直是个老头儿,但很健壮结实。“求主保佑我们!”他接过我的马时,别别扭扭地不高兴地低声自言自语着,同时又那么愤怒地盯着我的脸。

呼啸山庄是希刺克厉夫先生住宅的名称。“呼啸”是一个重要的地方形容词,形容这个山庄的位置在风暴的天气里面临着所受的气压骚动。的确,他们这儿一定是随时都流通着振奋精神的纯洁空气。从房屋那头有几棵矮小的枞树过度倾斜,还有那一排稀薄的荆棘都向着一个方向伸展枝条,仿佛在向太阳乞讨,人们就可以猜想到北风呼啸的威力了。幸好,建筑师有先见之明把房子盖得很结实:窄小的窗子深深地嵌在墙里,墙角有大块的凸出的石头保护。

在跨进门槛之前,我停步观赏房屋前面大量的稀奇古怪的雕刻,特别是正门附近,那上面我还发现“1500年”和“哈里顿·恩萧”的名字。不用经过任何穿堂过道,我们径直进了这家的起居室:他们颇有见地地索性把这里叫做“屋子”。一般所谓屋子是把厨房和大厅都包括在内的,但是我认为在呼啸山庄里,厨房是被迫撤退到另一个角落里去了,至少我辨别出在里面有喋喋的说话声和厨房用具的磕碰声,而且在大壁炉里我并没看出烧煮或烘烤食物的痕迹,墙上也没有铜锅和锡滤锅之类的东西在闪闪发光。倒是在屋子的一头,在一个大橡木橱柜上摆着一叠叠的白色盘子以及一些银壶和银杯。橱柜从未上过漆,它的整个构造任凭人去研究。只是有一处,被摆满了麦饼、牛羊腿和火腿之类的木架遮盖住了。壁炉台上有杂七杂八的老式难看的枪,还有一对马枪,并且,为了装饰起见,还有三个画得俗气的茶叶罐靠边排列着。橱柜下面的圆拱里,躺着一条好大的、猪肝色的母猎狗,一窝唧唧叫着的小狗围着它,还有些狗在别的空地走动。

要是这屋子和家具属于一个质朴的北方农民,他有着顽强的面貌,以及穿短裤和绑腿套挺方便的粗壮的腿,那倒没有什么稀奇。这样的人,坐在他的扶手椅上,一大杯啤酒在面前的圆桌上冒着白沫,只要你在饭后适当的时间,在这山中方圆五六英里区域内走一趟,总可以看得到的。但是希刺克厉夫先生和他的住宅以及生活方式,却形成一种古怪的对比。在外貌上他像一个黑皮肤的吉普赛人,在衣着和风度上他又像个绅士——也就是,像乡绅那样的绅士:也许有点邋遢,可是懒洋洋的并不难看,因为他有一个挺拔、漂亮的身材,而且有点郁郁不乐的样子。可能有人会怀疑,他因某种程度的缺乏教养而傲慢无礼,我内心深处却产生了同情之感,认为他并不是这类人。我直觉地知道他的冷淡是由于对矫揉造作、对互相表示亲热感到厌恶。他把爱和恨都掩盖起来,至于被人爱或恨,他又认为是一种鲁莽的事。希刺克厉夫先生遇见一个熟人时,便把手藏起来,也许另有和我所想的完全不同的原因。但愿我这天性可称得上是特别的吧。我亲爱的母亲总说我永远不会有个舒服的家。直到去年夏天我自己才证实了真是完全不配有那样一个家。

我在火炉的另一头坐下来,我的房东上前坐到了我的对面。为了打发沉默,我想去摸摸那只正在做妈妈的母狗。它才离开那窝崽子,正在像狼一样凶狠地溜到我的腿后面,呲牙咧嘴,闪着白牙准备咬一口。我的爱抚激起一阵长咆。“你最好别理这只狗。”希刺克厉夫先生以同样的音调咆哮着,跺一下脚来警告它。“它是不习惯受人娇惯的——它不是当作玩意儿养的。”接着,他大步走到一个边门,又大叫:“约瑟夫!”

约瑟夫在地窖的深处咕哝着,可是并不打算上来。因此他的主人就下地窖去找他,留下我和那凶暴的母狗和一对狰狞的蓬毛羊狗面面相觑。希刺克厉夫和他的仆人迈着烦躁的懒洋洋的脚步,爬上了地窖的梯阶。“对于不碰它们的人,它们不会多事的。”希刺克厉夫先生说,把酒瓶放在我面前,又把搬开的桌子归回原位。“喝杯酒吗?”“不,谢谢您。”

希刺克厉夫的脸上现出笑容。“好啦,好啦,”他说,“你受惊啦,洛克乌德先生。喏,喝点酒。这所房子里客人极少,所以我愿意承认,我和我的狗都不大知道该怎么接待客人。先生,祝你健康!”我鞠躬,也回敬了他,我讨厌让这个家伙再取笑我,因为他的兴致已经转到取乐上来了。也许他也已察觉到,得罪一个好房客是愚蠢的,语气便稍稍委婉些,提起了他以为我会有兴趣的话头——谈到我目前住处的优点与缺点。我发现他对我们所触及的话题,是非常有才智的。在我回家之前,我居然兴致勃勃,提出明天再来拜访。而他显然并不愿我再来打搅。但是,我还是要来。我感到我自己跟他比起来是多么擅长交际啊,这可真是惊人。

第二章

昨天下午有雾且很冷。我想就在书房炉边打发一下午时光,不想踩着杂草和淤泥到呼啸山庄了。

但是,吃过午饭站起来——我怀着这个懒惰的想法上了楼,走进屋子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仆正双膝跪在地上,身边放着扫帚和煤斗。她正在用一堆堆煤渣封住炉子里的火焰,扬起一片灰尘。这个场面立刻就把我赶出来了。我戴上帽子,步行四英里路,到达了希刺克厉夫的花园门口,刚好遇见了今年第一场鹅毛大雪。

在那荒凉的山顶上,土地由于结了一层厚冰而冻得坚硬,冷空气使我四肢发抖。我弄不开门链,就跳进去,顺着两边种着蔓延的醋栗树丛的石路跑去。我白白地敲了半天门,一直敲到我的手指骨都痛了,狗也狂吠起来。“倒霉的人家!”我心里直叫,“只为你这样无礼待客,就该一辈子跟人群隔离。我至少还不会在白天把门闩住。我才不管呢——我要进去!”如此决定了。我就抓住门闩,使劲摇它。苦脸的约瑟夫从谷仓的一个圆窗里探出头来。“你干嘛?”他大叫,“主人在牛栏里,你要是找他说话,就从这条路口绕过去。”“屋里没人开门吗?”我也叫起来。“除了太太没有别人。你就是闹腾到夜里,她也不会开。”“为什么?你就不能告诉她我是谁吗,约瑟夫?”“别找我!我才不管这些闲事呢。”这个脑袋咕噜着,又不见了。

雪开始下大了。我抓住门柄进行第二次尝试。这时一个没穿外套的年轻人,扛着一根草耙,出现在后面院子里了。他招呼我跟着他走,穿过了一个洗衣房和一片铺得十分平坦的区域,那儿有煤棚、抽水机和鸽笼,我们终于到了我上次被接待过的那间温暖热闹的大屋子。煤、炭和木材混合在一起燃起熊熊炉火,在它的照射之下使这屋子变得相当的温暖。丰盛的晚餐即将摆上,在桌旁,我很高兴地看到了那位“太太”,以前我从未料想到会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我鞠躬等候,以为她会叫我坐下。她望望我,往她的椅背一靠,丝毫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天气真坏!”我评论着说,“希刺克厉夫太太,恐怕因您的仆人偷懒的缘故而没有看好大门,我费了好大劲敲门他们才听见!”

她就是不开口。我瞪着她——她也瞪着我。反正她总是以一种冷冷的、漠不关心的神气盯住我,使人十分窘迫,而且不愉快。“坐下吧,”那年轻人粗声粗气地说,“他就要来了。”我服从了,轻轻咳了一下,叫唤那恶狗朱诺。临到第二次会面,它总算赏睑,摇起尾巴尖,表示认我是熟人了。“好漂亮的狗!”我又开始说话,“您是不是打算不要这些小的呢,夫人?”“那些不是我的。”这可爱可亲的女主人说,比希刺克厉夫本人所能回答的腔调还要更冷淡些。“啊,您所心爱的是在这一堆里啦!”我转身指着一个看不清楚的靠垫上那一堆像猫似的东西,接着说下去。“谁会爱这些东西那才怪呢!”她轻蔑地说。

倒霉,原来那是堆死兔子。我又轻咳一声,向火炉凑近些,又把今晚天气不好的话评论一通。“你本来就不该出来。”她说,站起来去拿壁炉台上的两个彩色茶叶罐。

她原先坐在光线被遮住的地方,现在我把她的全身和面貌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苗条,显然还没有过青春期。挺好看的体态,还有一张我生平从未有幸见过的绝妙的小脸蛋。五官纤丽,非常漂亮。淡黄色的卷发,或者不如说是金黄色的,松松地垂在她那细嫩的颈上。至于眼睛,要是眼神能显得和悦些,就更使人无法抗拒了。对我这容易动情的心说来倒是常事,因为它们所表现的只是在轻蔑与近似绝望之间的一种情绪,而在那张脸上看见那样的眼神是特别不自然的。

她简直够不到茶叶罐。我动了一动,想帮她一下。她猛地扭转身向我,像守财奴看见别人打算帮他数他的金子一样。“我不要你帮忙,”她怒气冲冲地说,“我自己拿得到。”“对不起!”我连忙回答。“是请你来吃茶的吗?”她问,把一条围裙系在她那干净的黑衣服上,就这样站着,拿一匙茶叶正要往茶壶里倒。“我很想喝杯茶。”我回答。“是请你来的吗?”她又问。“没有,”我说,勉强笑一笑,“您正好请我喝茶。”

她把茶叶、汤匙全收起来,又耍脾气地坐在椅子上。她皱起前额,红嘴唇撅起,像个小孩就要哭了。

与此同时,那年轻人已经给自己穿上了一件明显很破的上衣,他让自己站在炉火前面,用眼角的余光十分轻蔑地看着我,就那种情形而言,好像我们之间存在着极大的而又不能报复的仇恨。我开始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仆人了。他的穿着和言词都显得缺乏教养,完全没有在希刺克厉夫先生和他太太身上所能看到的那种高贵。他那厚厚的棕色卷发乱蓬蓬的,胡子像头熊似的长得满脸都是,而他的手就像普通工人的手那样变成褐色。可是,他很随便,几乎有点傲慢,而且一点没有家仆伺候女主人那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我因为缺乏明显的证据来判断他的地位,于是决定最好还是不去注意他那古怪的举止。五分钟以后,希刺克厉夫进来了,总算把我从窘迫中解脱出来。“您瞧,先生,说话算数,我是来啦!”我叫道,装着高兴的样子,“我担心要给这天气困住半个钟头呢,您能不能让我在这儿避一下。”“半个钟头?”他说,抖落他衣服上的雪片,“我奇怪你为什么要挑这么个大雪天出来逛荡。你知道你是在冒着迷路和掉在沼泽地里的危险吗?熟悉这些荒野的人,往往还会在这样的晚上迷路的。而且我可以告诉你,目前天气是不会转好的。”“或许我可以在您的仆人中间找一位带路人吧,他可以在田庄住到明天早上。您能给我一位吗?”“不,我不能。”“啊呀!那我只得靠我自己的本事啦。”“你是不是该准备茶啦?”穿着破衣服的人问,他那恶狠狠的眼光从我身上转到那年轻的太太那边。“请他喝吗?”她问希刺克厉夫。“准备好,行吗?”这就是回答,他说得这么蛮横,竟把我吓了一跳。这句话的腔调露出他真正的坏性子。我再也不想称希刺克厉夫为一个绝妙的人了。茶预备好了之后,他就这样请我:“现在,先生,把你的椅子挪过来。”于是我们全体,包括那粗野的年轻人在内,都拉过椅子来围桌而坐。在我们品尝食物时,四下里一片严峻的沉默。

我想,如果是我引起了这块乌云,那我就该负责努力驱散它。他们不能每天都这么阴沉缄默地坐着吧。无论他们有多坏的脾气,也不可能每天脸上都带着怒容吧。我在喝完一杯茶,接过第二杯的当儿开始说:“奇怪的是习惯如何形成我们的趣味和思想,很多人就不能想象,像您,希刺克厉夫先生,所过的这么一种与世完全隔绝的生活里也会有幸福存在。可是我敢说,有您一家人围着您,还有您可爱的夫人作为您的家庭与您的心灵上的主宰。”“我可爱的夫人!”他插嘴,脸上带着几乎是恶魔似的讥笑,“她在哪儿?我可爱的夫人?”“我的意思是说希刺克厉夫夫人,您的太太。”“哦,是啦,啊!你是说甚至在她的肉体死去了以后,她的灵魂还站在家神的岗位上,而且守护着呼啸山庄的产业。是不是这样?”

我好像犯了个错误,便要改正它。我本来该看出双方的年龄相差悬殊,不像是夫妻。一个大概四十了,正是精力健壮的时期,男人在这时期很少还抱有女孩子们由于爱情而嫁给他的妄想。那种梦是留给我们到老年时聊以自慰的。另一个人呢,望上去却还不到十七岁。

于是一个念头在我心上一闪,“在我胳臂肘旁边的那个傻瓜,用盆喝茶,用没洗过的手拿面包吃,也许就是她的丈夫——希刺克厉夫少爷。当然是啰。这就是合理的后果:只因为她全然不知道天下还有更好的人,她就嫁给了那个乡下佬!憾事——我必须当心,我可别引起她悔恨她的选择。最后的念头仿佛有点自负,其实倒也不是。我旁边的人在我看来近乎令人生厌。根据经验,我知道我多少还有点吸引力。”“希刺克厉夫太太是我的儿媳妇。”希刺克厉夫说,证实了我的猜测。他说着,掉过头以一种特别的眼光向她望着:一种憎恨的眼光,除非是他脸上的肌肉生得极反常,不会像别人一样地表现出他心灵的语言。“啊,当然,我现在看出来啦:您才是这慈善的天仙的有福气的占有者哩。”我转过头来对我旁边那个人说。

比刚才更糟,这年轻人脸上通红,握紧拳头,简直想要摆出动武的架势。可是他仿佛马上又镇定了,只冲着我咕噜了一句粗野的骂人的话,压下了这场风波,这句话,我假装没注意。“不幸你猜得不对,先生!”我的主人说,“我们两个都没那种福分占有你的好天仙,她的男人死啦。我说过她是我的儿媳妇,因此,她当然是嫁给我的儿子的了。”“这位年轻人是——”“当然不是我的儿子!”

希刺克厉夫又微笑了,好像把那个粗人算作他的儿子,简直是把玩笑开得太莽撞了。“我的姓名是哈里顿·恩萧,”另一个人吼着,“而且我劝你尊敬她!”“我没有表示不尊敬呀。”这是我的回答,心里暗笑他报出自己的姓名时的庄严神气。

他死盯着我,盯得我都不愿意再回瞪他了,惟恐我会耐不住给他个耳光或是笑出声来。

我开始感到在这个愉快的一家人中间,我的确是碍事。那种精神上的阴郁气氛不止是抵消,而且是压倒了我四周明亮的暖和的舒适。我决心在第三次敢于再来到这屋里时可要小心谨慎。

吃喝完毕,谁也没说句应酬话,我就走到一扇窗子跟前去看看天气。我见到一片悲惨的景象:黑夜提前降临,天空和群山混杂在一团寒冽的旋风和使人窒息的大雪中。“现在没有带路人,我恐怕不可能回家了。”我不禁叫起来。“道路已经埋上了,就是还露出来的话,我也看不清往哪儿迈步啦。”“哈里顿,把那十几只羊赶到谷仓的走廊上去,要是整夜留在羊圈就得给它们盖点东西,前面也要挡块木板。”希刺克厉夫说。“我该怎么办呢?”我又说,更焦急了。

没有人搭理我。我回头望望,只见约瑟夫给狗送进一桶粥,希刺克厉夫太太俯身向着火,烧着火柴玩。这堆火柴是她刚才把茶叶罐放回炉台时碰下来的。约瑟夫放下了他的粥桶之后,找碴儿似地把这屋子浏览一通,扯着沙哑的喉咙喊起来:“我真奇怪别人都出去了,你怎么能就闲在那儿站着!可你就是没出息,说也没用——你一辈子也改不了,就等死后见魔鬼,跟你妈一样!”

我一时还以为这一番滔滔不绝是对我而发的。我大为愤怒,便向着这老流氓走去,打算把他踢出门外。但是,希刺克厉夫夫人的回答止住了我。“你这胡扯八道的假正经的老东西!”她回答,“你提到魔鬼的名字时,你就不怕给活捉吗?我警告你不要惹我,不然我就要特别请它把你勾去。站住!瞧瞧这儿,约瑟夫,”她接着说,并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大黑书,“我要给你看看我学魔术已经进步了多少,不久我就可以完全精通。那条红牛不是偶然死掉的,而你的风湿病还不能算作天赐的惩罚!”“啊,恶毒,恶毒!”老头喘息着,“求主拯救我们脱离邪恶吧!”“不,混蛋!你是个上帝抛弃的人——滚开,不然我要狠狠地伤害你啦!”

这个小女巫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添上一种嘲弄的恶毒神气。约瑟夫真的吓得直抖,赶紧跑出去,一边跑一边祷告,还嚷着“恶毒!”我想她的行为一定是由于无聊闹着玩玩的。现在只有我们俩了,我想对她诉诉苦。“希刺克厉夫太太,”我恳切地说,“您一定得原谅我麻烦您。我敢于这样是因为,您既有这么一张脸,我敢说您一定也心好。请指出几个路标,我也好知道回家的路。我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走,就跟您不知道怎么去伦敦一样!”“顺你来的路走回去好啦。”她回答,仍然安坐在椅子上,面前一支蜡烛,还有那本摊开的大书。“那么,要是您以后听说我给人发现已经死在泥沼或雪坑里,您的良心就不会低声说您也有部分的过错吗?”“怎么会呢?我又不能送你走。他们不许我走到花园墙那头的。”“您送我!在这样一个晚上,为了我的方便就是请您迈出这个门槛,那我也于心不忍啊!”我叫道,“我要您告诉我怎么走,不是领我走。要不然就劝劝希刺克厉夫先生给我派一位带路人吧。”“派谁呢?只有他自己、恩萧、齐拉、约瑟夫、我。你要哪一个呢?”“庄上没有男孩子吗?”“没有,就这些人。”“那就是说我不得不住在这儿啦!”“那你可以跟你的主人商量。我不管。”

从厨房门口传来希刺克厉夫的严厉的喊声:“至于住在这儿,我可没有招待客人的地方。你要住,就跟哈里顿或者约瑟夫睡一张床吧!”“我可以睡在这间屋子里的一把椅子上。”我回答。“不行,不行!生人总是生人。我不习惯允许任何人进入我防不到的地方!”这没有礼貌的坏蛋说。

受了这个侮辱,我的忍耐到头了。我十分愤慨地骂了一声,在他的身边擦过,冲到院子里,匆忙中正撞着恩萧。那时是这么漆黑,以至于我竟找不到出口。我正在乱转,又听见他们之间有教养的举止的另一例证:起初那年轻人好像对我还友好。“我陪他走到公园那儿去吧。”他说。“你陪他下地狱好了!”他的主人或是他的什么亲属叫道。“那么谁看马呢,呃?”“一个人的性命总比一晚上没有人照应马重要些。总得有个人去的。”希刺克厉夫夫人轻轻地说,比我所想的和善多了。“不要你命令我!”哈里顿反攻了,“你要是重视他,最好别吭声。”“那么我希望他的鬼魂缠住你,我也希望希刺克厉夫先生再也找不到一个房客,直到田庄全毁掉!”她尖刻地回答。“听吧,听吧,她在咒他们啦!”约瑟夫咕噜着,我正向他走去。

他坐在说话听得见的近处,借着一盏提灯的光在挤牛奶,我就毫无礼貌地把提灯抢过来,大喊着我明天把它送回来,便奔向最近的一个边门。“主人,主人,他把提灯偷跑啦!”这老头一面大喊,一面追我。“喂,咬人的!喂,狗!逮住他,逮住他!”

一开小门,两个一身毛的妖怪便扑到我的喉头上,把我弄倒了,把灯也弄灭了。同时希刺克厉夫与哈里顿一起放声大笑,这大大地激怒着我,也使我感到羞辱。幸而,这些畜生倒好像只想伸伸爪子,打哈欠,摇尾巴,并不想把我活活吞下去。但是它们也不容我再起来,我就不得不躺着等它们的恶毒的主人高兴在什么时候来解救我。我帽子也丢了,气得直抖。我命令这些土匪放我出去,再多留我一分钟,就要让他们遭殃。我说了好多不连贯的、恐吓的、要报复的话。

我这剧烈的激动使我流了大量的鼻血,可是希刺克厉夫还在笑,我也还在骂,要不是旁边有个人比我有理性些,比我的款待者仁慈些,我真不知道怎么下台。这人是齐拉,健壮的管家婆。她终于挺身而出探问这场战斗的真相。她不敢攻击她的主人,就向那年轻的恶棍开火了。“好啊,恩萧先生,”她叫道,“我不知道你下次还要干出什么好事!我们是要在我们家门口谋害人吗?我瞧在这家里我可再也住不下去啦——瞧瞧这可怜的小子,他都要噎死啦!喂,喂!你可不能这样走。进来,我给你治治。好啦,别动。”

她说着这些话,就猛然把一桶冰冷的水顺着我的脖子上一倒,又把我拉进厨房里。我难过极了,而且头昏脑胀,因此不得不在他的家里借宿一宵。希刺克厉夫叫齐拉给我一杯白兰地,随后就进屋去了。

第三章

齐拉把我领上楼时,劝我把蜡烛藏起来,而且不要出声。因为她的主人对我去住的那间卧房有一种奇怪的看法,而且从来也不乐意让任何人在那儿睡。

我问是什么原因。

她回答说她不知道。她在这里才住了一两年,他们又有这么多古怪的行为,她已经开始学会不再好奇了。

我自己晕得已不再好奇了,插上了门,向四下里望着想找张床。全部家具只有一把椅子,一个衣橱,还有一个大橡木箱。靠近顶上挖了几个方洞,像是马车的窗子。

走近这个东西,我往里瞧,才看出它是一种样子特别的老式卧榻,设计得非常方便,以至于可以省去家庭里的每一位成员都占一间屋子的必要。事实上,它形成一个小小的套间和一个窗台,里面的这个窗台可以当一张桌子用。

我推开嵌板的门,拿着蜡烛进去,把嵌板门又关上,觉得安安稳稳,躲开了希刺克厉夫以及其他人的注意。

在我放蜡烛的窗台上有几本发霉了的书堆在一个角落里,窗台上的油漆面也被字迹划得乱七八糟。但是那些字迹只是用各种字体写的一个名字,有大有小——凯瑟琳·恩萧,有的地方又改成凯瑟琳·希刺克厉夫,跟着又是凯瑟琳·林顿。

我无精打采地把头靠在窗子上,连续地拼着凯瑟琳·恩萧——希刺克厉夫——林顿,一直到我的眼睛合上为止。可是还没有五分钟,黑暗中就有一片亮得刺眼的的字母,仿佛鬼怪出现——空中充满了许多凯瑟琳。我跳了起来,想赶走这蹦出的名字,发现我的烛芯碰到一本古老的书上,一种烤牛皮的气味充斥了整个空间。

我剪掉烛芯,灭了它,我很不舒服,又冷又恶心,便坐起来,翻开这本烤坏的书,放在膝上。那是一本圣经,用的是细长字体,有很重的霉味。书前面的白纸写着——凯瑟琳·恩萧的书,还注明了一个日期,那是在二十几年前。

我合上它,拿起一本又一本,直到我把它们都翻过一遍。凯瑟琳的藏书是经过筛选的,而且这些书破损的程度证明它们被人读过许多遍,虽然读的方式不完全得当,几乎没有一章躲过钢笔写的评注——至少,像是评注——凡是出版商留下的每一块空白全涂满了。

有的是不连贯的句子,其他的以正规日记的形式划着像小孩子那种未成型的笔迹。在一张空页上面,也许刚发现它还当作宝贝,我高兴地看见了约瑟夫的一幅绝妙的漫画像,画得粗糙,可是很像。我对从未谋面的凯瑟琳顿时发生兴趣,我便开始辨认她那已褪色的难以辨认的怪字了。

倒霉的礼拜天!但愿我父亲还能再回来。辛德雷是个可恶的代理人——他对希刺克厉夫的态度太凶。——希和我要反抗了。今天晚上我们要进行第一步。整天下大雨,我们不能到教堂去,因此约瑟夫非要在阁楼里聚会不可。于是正当辛德雷和他的妻子在楼下舒舒服服地烤火时,希刺克厉夫、我和那不幸的乡巴佬却受命拿着我们的祈祷书爬上楼。我们排成一排,坐在一口袋粮食上,又哼又哆嗦。做礼拜整整拖了三个钟头。可是我的哥哥看见我们下楼的时候,居然还有脸喊叫,“什么,已经完啦?”从前一到星期天晚上,还准许我们玩玩,只要我们不大吵,现在我们只要偷偷一笑,就得罚站墙角啦!“你们忘记这儿有个主人啦,”这暴君说,“谁先惹我发脾气,我就把他毁掉!我坚决要求完全的肃静。啊,孩子!是你么?弗兰西斯,亲爱的,你走过来时揪揪他的头发,我听见他捏手指头响呢。”弗兰西斯痛快地揪揪他的头发,然后走过来坐在她丈夫的膝上。他们就在那儿,像两个小孩似的,整个钟点地又接吻又胡扯——那种愚蠢的甜言蜜语连我们都应该感到羞耻。我们在柜子的圆拱里面尽量把自己弄得挺舒服。我刚把我们的餐巾结在一起,把它挂起来当作幕布,忽然约瑟夫有事正从马房进来。他把我的手工活扯下来,打我耳光,嘎嘎叫着——“主人才入土,安息日还没有过完,福音的声音还在你们耳朵里响,你们居然敢玩!你们好不害臊!坐下来,坏孩子!只要你们肯看,有的是好书。坐下来,想想你们的灵魂吧!”

说了这番话,他强迫我们坐好,使我们能从远处的炉火那边得来一线暗光,好让我们看他塞给我们的那没用的经文。我受不了这个差事。我提起我这本脏书的书皮哗啦一下,使劲地把它扔到狗窝里去,诅咒说我恨善书。希刺克厉夫把他那本也扔到同一个地方。跟着是一场大闹。“辛德雷少爷!”我们的牧师大叫,“少爷,快来呀!凯蒂小姐把《救世盔》的书皮子撕下来啦,希刺克厉夫使劲踩《走向毁灭的广阔道路》的第一部分!你让他们就这样下去可不得了。唉!换了老头子的话可要好好地抽他们一顿——可他不在啦!”

辛德雷从他的炉边天堂赶了来,抓住我们俩,一个抓领子,另一个抓胳臂,把我们都丢到后厨房去。约瑟夫断言在那儿恶魔一定会把我们活捉的。我们受到如此帮助之后,便各自找个角落静等它降临。我从书架上伸手摸到了这本书和一瓶墨水,便把门推开一点,漏进点亮光,我就写字消遣了二十分钟。可是我的同伴不耐烦了,他建议我们可以披上挤牛奶女人的外套,到旷野上跑一跑。一个怪有意思的建议——那么,要是那个坏脾气的老头儿进来,他也会相信他的预言实现啦。在雨里我们也不会比在这儿更渴更冷的。

我猜想凯瑟琳实现了她的计划,因为下一句说的是另一件事,她伤心起来了。

我做梦也没想到辛德雷会让我这么哭!她写着,我头痛,痛得我不能睡在枕头上。可是我还是不能不哭。可怜的希刺克厉夫!辛德雷骂他是流氓,再也不许他跟我们一起坐,一起吃啦。而且他说,不许他和我在一起玩,又吓唬说要是我们违背命令,就把他撵出去。还怪我们的父亲(他怎么敢呀?)待希太宽厚了,还发誓说要把他降到应有的地位去。

我对着这字迹模糊的书页开始打盹了,眼睛从手稿转到印的字上。我看见一个红颜色的花字标题——《七十乘七,七十一中数第一:杰别斯·伯兰德罕牧师在吉默吞教堂宣讲的一篇神学论文》。在我糊里糊涂地绞尽脑汁猜想杰别斯·伯兰德罕牧师将如何发挥他这个题目的时候,我却倒在床上睡着了。

我做了许多奇怪的梦,我记得我是躺在那个橡木的套间里。我清清楚楚地听见风雪交加,我也听见那枞树枝子重复着那戏弄人的声音,而且也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可是它使我太烦了,因此我决定,如果可能的话,把这声音止住。我觉得我起了床,并且试着去打开那窗子。窗钩是焊在钩环里的——这情况是我在醒时就看见了的,可是又忘了。“不管怎么样,我非止住它不可!”我咕噜着,用拳头打穿了玻璃,伸出一个胳臂去抓那搅人的树。我的手指头没抓到它,却碰着了一只冰凉小手的手指头!梦魇的恐怖压倒了我,我极力把胳臂缩回来,可是那只手却拉住不放,一个极忧郁的声音抽泣着:“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你是谁?”我问,同时拚命想把手挣脱。“凯瑟琳·林顿,”那声音颤抖着回答,“我回家来啦,我在旷野上走迷路啦!”在她说话时,我模模糊糊地辨认出一张小孩的脸向窗里望。恐怖使我狠了心,发现想甩掉那个人是没有用的,就把她的手腕拉到那个破了的玻璃面上,来回地擦着,直到鲜血滴下来,沾湿了床单。可她还是哀哭着,“让我进去!”而且还是紧紧抓住我,简直要把我吓疯了。“我怎么能够呢?”我终于说。“如果你要我让你进来,先放开我!”手指松开了。我把自己的手从窗洞外抽回,赶忙把书堆得高高的抵住窗子,捂住耳朵不听那可怜的祈求,捂了有一刻钟以上。可是等到我再听,那悲惨的呼声还继续哀叫着!“走开!”我喊着,“就是你求我二十年,我也绝不让你进来。”“已经二十年啦,”这声音哭着说,“二十年啦。我已经作了二十年的流浪人啦!”接着,外面开始了一个轻微的刮擦声,那堆书也挪动了,仿佛有人把它推开似的。我想跳起来,可是四肢动弹不得,于是在惊骇中大声喊叫。使我狼狈的是我发现这声喊叫并非虚幻。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走近我的卧房门口。有人使劲把门推开,一道光从床顶的方洞外微微照进来。我坐着还在哆嗦,并且在揩着我额上的汗。这闯进来的人好像迟疑不前,自己咕噜着。最后他轻轻地说:“有人在这儿吗?”显然并不期望有人答话。我想最好还是承认我在这儿吧,因为我听出希刺克厉夫的口音,惟恐如果我不声不响,他还要进一步搜索的。这样想着,我就翻身推开嵌板。我这行动所产生的影响将使我久久不能忘记。

希刺克厉夫站在门口,穿着衬衣衬裤,拿着一支蜡烛,烛油直滴到他的手指上,脸色苍白得像他身后的墙一样。那橡木门第一声轧的一响吓得他像是触电一样:手里的蜡烛跳出有几尺远,他非常激动,以至于他的手连抬也抬不起来。“只是你的客人,先生。”我叫出声来,以免他更暴露出胆怯使他难堪。“我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不幸在睡着时叫起来了。很抱歉打搅了你。”“啊,上帝惩罚你,洛克乌德先生!”我的主人开始说,把蜡烛放在一张椅子上。“谁把你带到这间屋子里来的?”他接着说,并把指甲掐进他的手心,咬着牙齿,为的是制止腭骨的颤动。“是谁带你来的?我真想把他们就在这会儿赶出去!”“是你的佣人,齐拉。”我回答,跳到地板上,急急忙忙穿衣服。“希刺克厉夫先生,我猜想她是打算利用我来再证明一下这地方闹鬼罢了。咳,是闹鬼——满屋是妖魔鬼怪!我对你说,你是有理由把它关起来的。凡是在这么一个洞里睡过觉的人是不会感谢你的!”“你是什么意思?”希刺克厉夫问道,“你在干嘛?既然你已经在这儿了,就躺下,睡完这一夜!可是,看在老天的份上!别再发出那种可怕的叫声啦。那没法叫人原谅,除非你的喉咙正在给人切断!”“洛克乌德先生,”他又说,“你可以到我屋里去。你这么早下楼也妨碍别人,你这孩子气的大叫已经把我的睡魔赶掉了。”“我也一样。”我回答,“我要在院子里走走,等到天亮我就走。你不必怕我再来打搅。我这想交友寻乐的毛病现在治好了,不管是在乡间或在城里。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应该发现跟自己做伴就够了。”“愉快的做伴!”希刺克厉夫咕噜着,“拿着蜡烛,你爱去哪儿就去吧。我就来找你。不过,别到院子里去,狗都没拴住。你只能在楼梯和过道那儿溜达。可是,你去吧!我过两分钟就来。”

我服从了,就离开了这间卧室。

我小心地下楼,到了后厨房,那儿有一星火苗,拨拢在一起,使我点着了蜡烛。没有一点动静,只有一只斑纹灰猫从灰烬里爬出来,怨声怨气地咪唔一声向我致敬。

两条长凳,摆成半圆形,几乎把炉火围起来了。我躺在一条凳子上,老母猫?上了另一条。我们两个都在打盹,不料有人来捣乱,那就是约瑟夫放下一个木梯,它经过一个活门直通阁楼里:我猜想这就是他上升阁楼之路了。他向着我拨弄起来的火苗狠狠地望了一眼,把猫从它的高座上撵下来,自己安坐在空出的位子上,开始了把烟叶填进三寸长的烟斗里的动作。我在他的圣地出现,显然被他看做是羞于提及的莽撞事情。他默默地把烟管递到嘴里,胳臂交叉着,喷云吐雾。我让他享受安逸,不打搅他。他吸完最后一口,深深地吁出一口气,站起来,像走进来时那样庄严地又走出去了。

跟着有人踏着轻快的脚步进来了。现在我张开口正要说早安,可又闭上了,敬礼未能完成,因为哈里顿·恩萧正在偷偷地低声做他的早祷,也就是说他在屋角搜寻一把铲子或是铁锹去铲除积雪时,他碰到每样东西都要对它发出一串的咒骂。他向凳子后面溜了一眼,张大鼻孔,认为对我用不着客气,就像对我那猫伴一样。看他做的准备,我猜他允许我走了,我离开我的硬座,打算跟他走。他注意到这点,就用他的铲子头戳戳一扇黑门,不出声的表示如果我要改变住处,就非走这儿不可。

那扇门通到大厅,女人们已经在那儿走动了:齐拉用一只巨大的风箱把火苗吹上烟囱;希刺克厉夫夫人,跪在炉边,借着火光读着一本书。她用手遮挡着火炉的热气,使它不伤她的眼睛,仿佛很专心地读着。只有在骂佣人不该把火星弄到她身上来,或者不时推开一只总是用鼻子向她脸上凑近的狗的时候才停止阅读。我很惊奇地看见希刺克厉夫也在那儿。他站在火边,背朝着我。由于刚刚对可怜的齐拉发过一场脾气,她时不时地放下工作,拉起围裙角,发出气愤的哼哼声。“还有你,你这没出息的——”我进去时,他正转过来对他的儿媳妇发作,并且在形容词后面加个无伤的词儿,如鸭呀,羊呀,可是往往什么也不加,只用一个“——”来代表了。“你又在那儿,搞你那些无聊的把戏啦!人家都能挣饭吃——你就只靠我!把你那废物丢开,找点事做!你老是在我眼前使我烦,你要得报应的,你听见没有,该死的贱人!”“我会把我的废物丢开,因为如果我拒绝,你还是可以强迫我丢的。”那少妇回答,合上她的书,把它丢在一张椅子上。“可你就是咒掉了舌头,我也是除了我愿意做的事以外,别的什么我都不干!”

希刺克厉夫举起他的手,说话的人显然熟悉那只手的分量,马上跳到一个较安全的远点的地方。我无心观赏一场猫和狗的打架,便轻快地走向前去,好像是很想在炉边取暖,完全没理会这场中断了的争吵似的。双方都还有足够的礼貌,总算暂时停止了进一步的敌对行为。希刺克厉夫不知不觉地把拳头放在他的口袋里。希刺克厉夫夫人噘着嘴,坐到远远的一张椅子那儿,在我呆在那儿的一段时间里,她果然依照她的话,扮演一座石像。我没有呆多久。我谢绝与他们进早餐。等到曙光初放,我就抓紧机会,逃到外面的自由的空气里,它现在已是清爽、宁静而又寒冷得像块无形的冰一样了。

我还没有走到花园的尽头,我的房东就喊住了我,他要陪我走过旷野。幸亏他陪我,因为整个山脊仿佛是一片波涛滚滚的白色海洋。它的起伏并不指示出地面的凸凹不平:至少,许多坑是被填平了,而且整个蜿蜒的丘陵——石矿的残迹——都从我昨天走过时在我心上所留下的地图中抹掉了。我曾注意到在路的一边,每隔六七码就有一排直立的石头,一直延续到荒原的尽头。这些石头都竖立着,涂上石灰,是为了在黑暗中标志方向的,也是为了碰上像现在这样的一场大雪把两边的深崖和较坚实的小路弄得混淆不清时而设的。但是,除了零零落落看得见这儿那儿有个泥点以外,这些石头存在的痕迹全消失了。当我以为我是正确地沿着蜿蜒的道路向前走时,我的同伴却时不时地需要警告我向左或向右转。

我们很少交谈,他在画眉田庄大门口站住,说我到这儿就不会走错了。我们的告别仅限于匆忙一鞠躬,然后我就径直向前去。相信我自己有本事,因为守门人的住处还没赁出去。从大门到田庄是两英里,我相信我给走成四英里了。由于在树林迷了路,又陷在雪坑里被雪埋到齐脖子:那种困难景况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领会。总之,不论我怎么样的乱荡,在我进家时,钟正敲十二下。从呼啸山庄循着通常的道路回来,每一英里都花了整整一个钟头。我那坐在家里不动的管家和她的随从蜂拥而出来欢迎我,七嘴八舌地嚷着说她们都以为我是没指望的了。人人都猜想我昨晚已死掉了。她们不知道该怎么出发去找我的尸体。现在她们既然看见我回来了,我就叫她们安静些,我也快要冻僵了。我吃力地上楼去,换上干衣服以后,踱来踱去走了三四十分钟,好恢复元气。我又到我的书房里,软弱得像一只小猫,几乎没法享受仆人为恢复我的精神而准备下的一炉旺火和热气腾腾的咖啡了。

第四章

在丁太太送晚饭来时,我装着打听关于我的住所必需的东西,请她坐下来守着我吃,真诚地希望她是一个地道的爱絮叨的人,希望她的话不是使我兴高采烈,就是催我入眠。“你在此地住了相当久了吧,”我开始说,“你不是说过有十六年了吗?”“十八年啦,先生,我是在女主人结婚时,就陪嫁过来的。她死后,主人就把我留下来当他的管家了。”“是嘛。”

一阵沉默。我担心她不是一个爱絮叨的人,除非是关于她自己的事,而那些事我又不感兴趣。

但是,她沉思了一会,把拳头放在一个膝盖上,红红的脸上罩着一层冥想的云雾,她突然说道:“啊,从那时起,世界变化太大了!”“是的,”我说,“我猜想你看过不少变化了吧?”“我见过,也见过不少烦恼。”她说。“啊,我要把谈话转到我房东家里来了!”我暗想,“一个好的开始——那个漂亮的小寡妇,我很想知道她的历史。她是本地人呢,还是,更可能的是一个外乡人,因此这乖戾的本地居民就跟她合不来。”

带着这个目的,我问丁太太,为什么希刺克厉夫把画眉田庄出租,宁可住在一个地点与房屋都差得多的地方。“他难道没有钱把产业好好整顿一下吗?”我问道。“当然有啦,先生!”她回答。“他有钱,谁也不知道他有多少钱,而且每年都增加。是啊,是啊,他富得足够让他住一所比这还好的房子。可是他有点手紧。而且,假使他有意搬到画眉农庄的话,他一听见有个好房客,他就绝不会放弃这个多拿几百的机会。有的人孤孤单单地活在世上,可还要这么贪财,这真奇怪!”“好像他有过一个儿子吧?”“是的,有过一个——死啦。”“那年轻的太太,是他的遗孀?”“是的。”“她从哪儿来的?”“哎,先生,她就是我已故主人的女儿啊。凯瑟琳·林顿是她的闺名。我养大了她,可怜的东西!我真情愿希刺克厉夫先生搬到这儿来,那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什么?凯瑟琳·林顿!”我大为吃惊地叫道,“那么,”我接着说,“我以前的房主人姓林顿啦?”“是的。”“那么跟希刺克厉夫先生同住的那个恩萧,哈里顿·恩萧又是谁呢?他们是亲戚吗?”“不,他是过世的林顿夫人的侄子。”“那么,是那年轻太太的表哥啦?”“是的,她的丈夫也就是她的表兄弟:一个是母亲的内侄,一个是父亲的外甥。希刺克厉夫娶了林顿的妹妹。”“我看见呼啸山庄的房子的前门上刻着‘恩萧’这个字。他们是个古老的世家吧?”“很古老的,先生,哈里顿是他们最后一个了,就像我们的凯蒂小姐也是我们最后一个,我意思是说林顿家的最后一个。你去过呼啸山庄吗?我冒昧地问一声,我很想打听她怎么样了!”“希刺克厉夫夫人吗?她看上去很好,也很漂亮。可是,我想,她不太快乐。”“啊呀,那我倒不奇怪!你看那位主人怎么样?”“简直是一个粗暴的人,丁太太。他的性格就是那样吗?”“像锯齿一样的粗,像岩石一样的硬!你跟他越少来往越好。”“他一生一定经历过一些坎坷,才使他变成这么一个粗暴的人吧。你知道一点他的经历吗?”“就像一只布谷鸟的一生似的,先生,除了他生在哪儿,他的父母是谁,还有他当初怎么发财的以外,别的我全知道。哈里顿就像个羽毛还没长好的篱雀似的给扔出去了!在全教区里只有这不幸的孩子,是惟一的料想不到自己是怎么被欺骗的哩。”“啊,丁太太,做做好事告诉我一点有关我邻居的事吧。我觉得要是我上床睡去,我也不会安心的,所以行行好坐下聊一个钟头吧。”“啊,当然可以,先生!我就去拿点针线来,然后你要我坐多久,都可以。可是你着凉啦。我看见你直哆嗦,你得喝点粥去去寒气。”

这位可尊敬的女人匆匆忙忙地走开了,我朝炉火边更挨近些。我的头觉得发热,身上却发冷,而且,我的神经和大脑受刺激到发昏的地步。她不久就回来了,带来一个热气腾腾的盆子,还有针线篮子。

在我来这儿住之前——她开始说,不再等我邀请就讲开了——我差不多总是在呼啸山庄的。因为我母亲是带辛德雷·恩萧先生的,他就是哈里顿的父亲,我和孩子们也在一起玩惯了。一个晴朗的夏日清晨——我记得那是开始收获的时候,老主人恩萧先生下楼来,穿着要出远门的衣服。在他告诉了约瑟夫这一天要做些什么之后,他转过身来对着辛德雷、凯蒂和我——因为我正在跟他们一块儿吃粥,他对他的儿子说:“喂,我的漂亮人儿,我今天要去利物浦啦。我给你带个什么回来呢?你喜欢什么就挑什么吧,只是要挑个小东西,因为我要走去走回:一趟六十英里,挺长一趟路哩!”辛德雷说要一把小提琴,然后他就问凯蒂小姐。她还不到六岁,可是她已经能骑上马厩里任何一匹马了,因而选择一根马鞭。他也没有忘掉我,因为他有一颗仁慈的心,虽然有时候他有点严厉。他答应给我带回来一口袋苹果和梨,然后他亲亲孩子们,说了声再会,就动身走了。他走了三天,我们都觉得仿佛很久了,小凯蒂总要问起他什么时候回家来。第三天晚上恩萧夫人期待他在晚饭时候回来,她把晚饭一点钟一点钟地往后推迟。可是,没有他回来的征象。最后,孩子们连跑到大门口张望也腻了。天黑下来了,她要他们去睡,可是他们苦苦地哀求允许他们再呆一会儿。在差不多十一点钟时,门闩轻轻地抬起来了,主人走进来。他倒在一把椅子上,又是笑又是哼,叫他们都站开,因为他都快累坏了。他打开他的大衣,这件大衣是被他裹成一团抱在怀里的。“瞧这儿,太太!我一辈子没有给任何东西搞得这么狼狈过,可是你一定得当作是上帝赐的礼物来接受,虽然他黑得简直像从魔鬼那儿来的。”

我们围拢来,我从凯蒂小姐的头上望过去,窥见一个肮脏的,穿得破破烂烂的黑头发的孩子。挺大了,已经该能走能说了。的确,他的脸望上去比凯瑟琳还显得年龄大些。可是,让他站在地上的时候,他只会四下呆望,叽哩咕噜地总重复一些没有人能懂的话。我很害怕,恩萧夫人打算把他丢出门外。她可真跳起来了,质问他怎么想得出把那个野孩子带到家来,自己的孩子已够他们抚养的了。主人想把事情解释一下,可是他真的累得半死。我在她的责骂声中,只能听出来是这么回事:他在利物浦的大街上看见这孩子快要饿死了,无家可归,又像哑巴一样。他就把他带着,打听是谁的孩子。他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他的钱和时间又都有限,想想还不如马上把他带回家,总比在那儿白白浪费时间好些。因为他已经决定既然发现了他就不能不管。那么,结局是我的主妇抱怨够了,安静了下来。恩萧先生吩咐我给他洗澡,换上干净衣服,让他跟孩子们一块睡。

在吵闹时,辛德雷和凯蒂先是甘心情愿地又看又听,直到秩序恢复,两个人就开始搜他们父亲的口袋,找他答应过的他们的礼物。辛德雷是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可是当他从大衣里拉出那只本来是小提琴,如今却已挤成碎片的时候,他就放声大哭。至于凯蒂,当她听说主人只顾照料这个陌生人而失落了她的鞭子时,就向那小笨东西毗牙咧嘴啐了一口以发泄她的脾气,然而,她这样费劲却换了他父亲一记很响亮的耳光,这是教训她以后要规矩些。他们完全拒绝和他同床,甚至在他们屋里睡也不行。我也不比他们清醒,因此我就把他放在楼梯口上,希望他明天会走掉。不知是凑巧呢,还是他听见了主人的声音,他爬到恩萧先生的门前,而他一出房门就发现了他。当然他追问他怎么到那儿去的,我不得不承认。就因为我的卑怯和狠心,我得了报应,被主人撵出家门。

这就是希刺克厉夫到这家来开头的情形。没过几天我回来了,因为我并不认为我的被撵是永远的,发现他们已经给他取了名,叫“希刺克厉夫”。那本来是他们一个夭折了的儿子的名字,从此这就算他的名,也算他的姓。

凯蒂小姐现在跟他很亲热,可是辛德雷恨他。说实话,我也恨他,于是我们就折磨他,可耻地欺负他,因为我还不能意识到我的不纯朴,而女主人看见他受委屈时也从来没有替他说过一句话。

他看来是个忧郁的、有耐力的孩子,也许虐待使他顽强了。他能忍受辛德雷的拳头,不眨眼,也不流泪。我掐他也只是吸一口气、张大双眼,好像是他偶然伤害了自己,谁也不怪。

当老恩萧发现自己的儿子这样虐待他所谓的可怜的没有父亲的孤儿时生气了。他对希刺克厉夫很奇怪,相信他说的一切,爱他远胜过爱凯蒂,凯蒂太调皮、太不规矩,不让人喜欢。

所以,一开始,他就在这家里惹起了别人的反感。不到两年,恩萧夫人死去,这时小主人已经学会把他父亲当作一个压迫者而不是当作朋友,而把希刺克厉夫当作一个篡夺他父亲的情感和他的特权的人。

有一阵我还同情他,但当孩子们都出麻疹时,我照顾他们,担负起一个女人的责任,我就改变想法了。希刺克厉夫病得很严重,当他病得最厉害时,他总是要我常在他枕旁。我料想他是觉得我为他做了许多,还猜不出我这么做是不得已而为之。无论如何,我得说:他可是保姆从未看护过的最安静的孩子。他与别的孩子不同,使我不得不少偏一点心。凯蒂和她哥哥缠得我要死,他却像个羊羔似的毫不抱怨——虽然他不大麻烦人是出于顽强,而不是出于宽厚。

他死里逃生,医生肯定说这多亏我,并且称赞我看护得好。我因为他的赞赏而得意。对于这个因他而使我受了称赞的孩子,也就软化了。就这样辛德雷失去了他最后一个同盟者。不过我还是不能疼爱希刺克厉夫,我常常奇怪我主人在这阴沉的孩子身上看出哪一点会让他这么喜欢。根据我的记忆,这孩子可从来没有过任何感激的表示以报答他的宠爱。他对他的恩人并非无礼,他只是漫不经心。虽然他完全知道他已经占有了他的心,而且很明白他只要一开口,全家就不得不服从他的愿望。举一个例子,我记得有一次恩萧先生在教区的市集上买来一对小马,给他们一人一匹。希刺克厉夫挑了那最漂亮的一匹,可是不久它跛了,当他一发现,他就对辛德雷说:“你非跟我换马不可。我不喜欢我的了。你要是不肯,我就告诉你父亲,你这星期抽过我三次,还要把我的胳臂给他看,一直青到肩膀上呢。”

辛德雷伸出舌头,又打他耳光。“你最好马上换,”他坚持着,逃到门廊上又坚持说:“你非换不可,要是我说出来你打我,你可要连本带利挨一顿。”“滚开,狗!”辛德雷大叫,用一个称土豆和稻草的秤砣吓唬他。“扔吧。”他回答,站着不动。辛德雷真扔了,打在他的胸上,他倒下去,可又马上踉跄地站起来,气也喘不过来,脸也白了。要不是我去阻止,他真要到主人跟前,只要把他当时的情况说明白,说出是谁惹的,那就会完全报了这个仇。“吉卜赛,那就把我的马拿去吧,”小恩萧说,“我但愿这匹马会把你的脖子跌断。把它拿去,该死的,你这讨饭的碍事的人,把我父亲所有的东西都骗去吧。只是以后可别叫他看出你是什么东西,小魔鬼。记住,我希望它踢出你的脑浆!”

希刺克厉夫去解马缰,把它领到自己的马厩里去。他正走过马的身后,辛德雷结束他的咒骂,把他打倒在马蹄下,也没有停下来查看一下他是否如愿了,就尽快地跑掉了。我非常惊奇地看见这孩子如何冷静地挣扎起来,继续做他要做的事:换马鞍子等等,然后在他进屋以前先坐在一堆稻草上来压制住这重重的一拳所引起的恶心。

第五章

日子过下去,恩萧先生开始垮下来了。他本来是活跃健康的,但是他的精力突然从他身上消失,好像他的脑子里有这么个想法:即因为自己喜欢希刺克厉夫,所有的人都恨他,想暗算他。这对那孩子可不利,因为我们中间比较心慈的人并不愿惹主人生气,所以我们就迎合他的偏爱。那种迁就可大大滋长了孩子的骄傲和乖僻。可也非这样不可。有两三回,辛德雷当着他父亲的面,表现出瞧不起那孩子的神气,使老人家大为生气,他抓住手杖要打辛德雷,却由于打不动,只能气得直抖。

最后,我们的副牧师出主意说,该把这年轻人送到大学去了。恩萧先生同意了。我衷心希望如今我们可以太平无事了。

当然,凯瑟琳有些怪脾气,那是我在别的孩子身上从未见到过的。她在一天内能让我们所有的人失去耐心不止五十次,从她一下楼起直到上床睡觉为止,她总是在淘气,搅得我们没有一分钟的安宁。她非常喜欢希刺克厉夫。我们如果真要惩罚她,最厉害的一招就是把他俩分开,可是为了他,她比我们更多挨骂。在玩的时候,她特别喜欢当小主妇,任性地做这个那个,而且对同伴们发号施令。

恩萧先生结束尘世烦恼的时辰终于来到。在十月的一个晚上,他坐在炉边椅上宁静地死去了。

第六章

辛德雷先生回家参加葬礼,而且——有一件事使我们震惊,也使邻居私下议论纷纷——他带来一个妻子。

她是什么人,出生在哪儿,他从来没告诉我们。大概她既没有钱,也不是来自名门,不然他也不至于把这个婚姻瞒着他父亲的。

她倒不是个为了自己而会搅得全家不安的人。她一跨进门槛,所见到的每样东西以及她周围发生的每项事情:除了埋葬的准备和吊唁者临门外,看来都使她愉快。这时,我从她的举止看来,认为她有点疯疯癫癫的。她跑进卧室,叫我也进去,虽然我正该给孩子们穿上孝服,她却坐在那儿发抖,紧握着手,反复地问:“他们走了没有?”

然后,她就带着神经质的激动开始描述看见黑颜色会对她有什么影响,她吃惊,哆嗦,最后又哭起来——当我问她怎么回事时,她又回答说不知道,只是觉得非常怕死!我想她和我一样不至于就死的。她相当的瘦,可是年轻,气色挺好,一双眼睛像宝石似的发亮。我倒也确实注意到她上楼时呼吸急促,只要听见一点最轻微的突然的声响,就浑身发抖,而且有时候咳嗽得很烦人。可是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些病预示着什么,也毫不同情她的冲动。年轻的恩萧离家三年,跟变了个人似的。他变得瘦了些,脸上失去了血色,谈吐衣着都跟从前大不相同了。在他回来的当天,就告诉约瑟夫和我从此要在后厨房安身,把大厅留给他。的确,他本想在一间小屋铺上地毯,贴上墙纸当客厅。可是他的妻子对那白木地板和那火光熊熊的大壁炉,对锡制盘子和镶磁厢子、狗窝,以及他们通常起坐时可以活动的广阔空间,表示喜爱。她为能在新相识者中找到一个妹妹而表示高兴。在开始的时候,她跟凯瑟琳唠叨个没完,亲她,跟着她到处乱跑,并且还给了她许多礼物。但是不多久,她的这种喜爱劲头就退却了。当她变得乖戾的时候,辛德雷也变得专横了。她只要说几个字,暗示不喜欢希刺克厉夫,就足以把他对这孩子的旧恨全都勾起来。他把他排除在家人之外赶到佣人中去,剥夺他从副牧师那儿受教诲的机会,坚持说他该在外面干活,强迫他跟庄园里其他的小伙子们一样辛苦地干活。

起初这孩子还很能忍受他的降级,因为凯蒂把她所学的都教给他,还陪他在地里干活或玩耍。少爷完全不过问他们的举止和行动,所以他们也乐得躲开他。一个星期日晚上,他们碰巧又因为太吵或是这类的一个小过失,而被撵出了起居室。当我去叫他们吃晚饭时,哪儿也找不到他们。最后,辛德雷发着脾气,叫我们闩上各屋的门,发誓说这天夜里谁也不许放他们进来。全家都去睡了,我急得躺不住,便把我的窗子打开,伸出头去倾听着,虽然在下雨,我决定只要是他们回来,我就不顾禁令,让他们进来。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路上有脚步声,一盏提灯的光一闪一闪地进了大门。我把围巾披在头上,跑去以防他们敲门把恩萧吵醒。原来是希刺克厉夫,只有他一个人。我看他只一个人回来可把我吓一跳。“凯瑟琳小姐在哪儿?”我急忙叫道,“我希望没出事吧。”“在画眉田庄,”他回答,“本来我也可以呆在那儿,可是他们毫无礼貌,不留我。”“好呀,你要倒霉啦!”我说,“一定要到人家叫你滚蛋,你才会死了心。你们怎么想起来游荡到画眉田庄去了?”“让我脱掉湿衣服,再告诉你怎么回事,耐莉。”他回答。

我叫他小心别吵醒了主人。当他正脱着衣服,我在等着熄灯时,他接着说:“凯蒂和我从洗衣房溜出来想自由自在地溜达溜达。我们瞅见了田庄的灯火,想去看看林顿他们在过星期日的晚上是不是站在墙角发抖,而他们的父母却坐在那儿又吃又喝,又唱又笑,在火炉跟前烤火烤得眼珠都冒火了。你想林顿他们是这样的吗?”“大概不会,”我回答,“他们当然是好孩子,不该像你们由于你们的坏行为而受惩罚。”“别假正经,耐莉,”他说,“废话!我们从山庄顶上跑到庄园里,一步没停。凯瑟琳完全落在后面了,因为她是光着脚的。我们爬过一个破篱笆,摸索上路,爬到客厅窗子下面的一个花坛上站在那儿。灯光从那儿照出来,他们还没有关上百叶窗,窗帘也只是半开半掩。我们俩站在墙根地上,手扒着窗台边,就能瞧到里面。我们看见——啊!可真美——一个漂亮辉煌的地方,铺着猩红色的地毯,桌椅也都有猩红色的套子,纯白的天花板镶着金边,一大堆玻璃坠子用银链子从天花板中间吊下来,许多光线柔和的小蜡烛照得它闪闪发光。老林顿先生和太太都不在那儿,只有埃德加和他妹妹霸占了这屋子。他们还不该快乐吗?换了是我们的话,都会以为自己到了天堂啦!你猜猜你说的那些好孩子在干什么?伊莎贝拉——我相信她有十一岁,比凯蒂小一岁——躺在屋子那头尖声大叫,叫得好像是巫婆用烧得通红的针刺进她的身体似的。埃德加站在火炉边,不声不响地哭着,在桌子中间有一只小狗坐在那儿,汪汪地叫。从他们双方的控诉听来,我们明白了他们差点儿把它扯成两半。呆了!这就是他们的乐趣!争执着该谁抱那堆暖和的软毛,而且两个都开始哭了,因为两个人争着抢它之后又都不肯要了。”“嘘!嘘!”我打断他,“希刺克厉夫,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把凯瑟琳撂下啦?”

希刺克厉夫回答说,“林顿他们听见我们了,就一起像箭似的冲到门口,先是不吭声,跟着大嚷起来。我们就做出可怕的声音好把他们吓得更厉害,然后我们就从窗台边上下来,因为有人在拉开门闩,我们觉得还是溜掉好些。我抓住凯蒂的手,拖着她跑,忽然一下子她跌倒了。‘跑吧,希刺克厉夫,跑吧,’她小声说,‘他们放开了牛头狗,它咬住我啦!’这个魔鬼咬住了她的脚踝了,耐莉,我听见它那讨厌的鼻音。她没有叫出声来——不!她就是戳在疯牛的角上,也不会叫的。可我喊啦,发出一顿足以灭绝基督王国里任何恶魔的咒骂,一个像畜生似的佣人提个提灯来了。狗被掐住了,它那紫色的大舌头从嘴边挂出来有半尺长,耷拉的嘴巴流着带血的口水。那个人把凯蒂抱起来。她昏倒了,不是出于害怕,我敢说,是痛的。他把她抱进去。我跟着,嘴里嘟囔着咒骂和要报仇的话。抓到什么啦,罗伯特?林顿从大门口那儿喊着。‘先生,狐儿逮到一个小姑娘。’他回答,‘这儿还有个小子,’他又说,‘只是一个男孩子——可是他脸上明摆着流氓相,他们相貌已经露出本性来了,趁他的行动还没表现出来,立刻把他绞死,不是给乡里做了件好事吗?’他把我拉到吊灯底下。林顿太太把眼镜戴在鼻梁上,吓得举起双手。胆小的孩子们也爬近一些,伊莎贝拉口齿不清地说着,‘可怕的东西!把他放到地窖里去吧,爸爸。’”“他们正在审查我时,凯蒂过来了。她听见最后这句话,就大笑起来。埃德加·林顿好奇地直瞪她,总算不傻,把她认出来了。你知道,他们在教堂看见过我们,虽然我们很少在别的地方碰见他们。‘那是恩萧小姐!’他低声对他母亲说,瞧瞧狐儿把她咬成什么样,她的脚上血流得多厉害呀!”“恩萧小姐?瞎扯!”那位太太嚷着。“她哥哥的粗心可真造孽!”林顿先生叹着,从我这儿又转过身去看凯瑟琳。“我从希尔得斯那儿听说,他听任她在真正的异教中长大。可这是谁呢?她从哪儿捡到了这样一个同伙?哦!我断定他一定是我那已故的邻人去利物浦旅行时带回来的那个奇怪的收获——一个东印度小水手,或是一个美洲人或西班牙人的弃儿。”“不管是什么,反正是个坏孩子。”“罗伯特就奉命把我带走。他把我拖到花园里去,把提灯塞到我手里,告诉我,一定要把我的行为通知恩萧先生,而且,要我马上开步走,就又把门关紧了。”“这件事将比你所料想的严重得多呢。”我回答,给他盖好被,熄了灯。“你是没救啦,希刺克厉夫,辛德雷先生一定要走极端的,瞧他会不会吧。”

我的话比我所料想的更为灵验。这不幸的历险使恩萧大为生气。随后林顿先生为了把事情补救一下,亲自在第二天早上来拜访我们,而且还给小主人做了一大段演讲,关于他领导的家庭走的什么路,说得他真的动了心。

希刺克厉夫没有挨鞭子抽,可是被告之:只要一开口跟凯瑟琳小姐说话,他就被撵出去。凯蒂在画眉田庄住了五个星期,一直到圣诞节。那时候,她的脚踝的伤已完全恢复,举止也大有进步。在这期间,女主人常常去看她,开始了她用漂亮衣服和奉承话来提高她的自尊心的改革计划,她也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第七章

第二年夏天——一七七八年六月一个晴朗的早晨,第一个要我照顾的、也是古老的恩萧家族的最后一个婴儿诞生了。我们正在远处的一块田中整理着干草,经常给我们送早饭的姑娘提前一个小时就来了。她穿过草地,走上小路,一边跑一边冲我大声喊着。“啊,多棒的一个小孩!”她喘着气说,“简直是从来没有的男孩!可是大夫说夫人恐怕不行了,他说她得肺结核好几个月了。我听见他告诉辛德雷先生——现在她已经坚持不住了,冬天来临之前就要死了。你一定得直接回家。要你去带那孩子,耐莉——喂他糖和牛奶,整天照顾他。”“可是她病得很重吗?”我问,丢下耙,系上帽子。“我想是的,但看样子她却不在乎。”那姑娘回答,“听她说话好像还想活下去看孩子长大。我要是她,肯定死不了。我光是看他一眼,也就会好起来的,才不管肯尼兹说什么呢。我都要对他发火啦,奥彻太太把这小天使抱到大厅给主人看,他脸上才有喜色,那个老家伙就走上前,他说——‘恩萧,你的夫人给你留下这个儿子真是福气。’”

我们到了呼啸山庄的时候,他正站在门前。我进去时,我问:“孩子怎么样?”“差不多都能跑来跑去啦,耐儿!”他回答,露出愉快的笑容。“女主人呢?”我大胆地问,“大夫说她是——”“该死的大夫!”他打断我的话,脸红了,“弗兰西斯还好好的哩,下星期这时候她就要完全好啦。你上楼吗?你可不可以告诉她,只要她答应不说话,我就来,我离开了她,因为她说个不停,她一定得安静些。——告诉她,肯尼兹大夫这样说的。”

我把这话传达给恩萧夫人,她看来兴致勃勃。可怜的人!直到她临死的前一个星期,那颗欢乐的心一直没有丢开她。她的丈夫固执地、死命地肯定她的健康日益好转。当肯尼兹警告他说,病到这个地步,他的药是没用了,而且他不必来看她,让他再浪费钱了,他却回嘴说:“我知道你不必再来了——她好啦——她不需要你再看她了。她从来没有生肺痨。那只是发烧,已经退了。她的脉搏现在跳得和我一样慢,脸也一样凉。”

他也跟妻子说同样的话,而她好像也信了他。可是一天夜里,她正靠在丈夫的肩上,正说着她想明天可以起来了,一阵咳嗽呛住了她的话——极轻微的一阵咳嗽——他把她抱起来。她用双手搂着恩萧的脖子,脸色一变,她就死了。

正如那姑娘所料,这个孩子哈里顿完全由我照顾了。恩萧先生对他的关心程度,只限于看见他健康,而绝不要听见他哭就满足了。至于他自己,变得绝望了,他既不哭泣,也不祷告,过起了放纵的生活。仆人们受不了他的专横和邪恶行为,不久都走了。只有约瑟夫和我两个愿留下。我不忍心丢开我所照应的孩子,而且,你知道我和恩萧就像干姐弟一样,要比一个陌生人对他的行为能够原谅些。

主人的恶劣行径和狐朋狗友为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做出了很好的榜样。而他对后一个人的态度足以使得圣徒变成恶魔。希刺克厉夫幸灾乐祸地眼看辛德雷堕落得不可救药,而他本身那野蛮的固执与专横一天天地变得显著起来。

我形容不出我们住在什么地方。牧师不来拜访了,最后,没有一个体面人理会我们。埃德加·林顿来看凯蒂小姐是例外。到了十五岁,她成了乡下皇后,没有人能比得上她,她果然变得傲慢任性!自从她的童年过去后,我承认我不喜欢她了。为了改掉她那骄傲的脾气,我常常招惹她,但她从没厌恶过我。她对旧物有一种奇怪的恋恋不舍,甚至希刺克厉夫也始终为她所喜爱。年轻的林顿,尽管有他优越之处,却发觉难以给她留下像希刺克厉夫同等深刻的印象。

他是我后来的主人,壁炉上就是他的肖像。

丁太太举起蜡烛,我分辨出一张温和的脸,极像山庄上那位年轻夫人,但是在表情上更显得沉思而且和蔼。那是一幅可爱的画像。长长的浅色头发在额边微微卷曲着,一双大而严肃的眼睛,浑身上下几乎是太斯文了。凯瑟琳·恩萧会为了这么个人,而忘记了旧友,我可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凯瑟琳自从跟林顿他们同住了五个星期后,就和他们继续来往。既然在一起时,她不愿意表现出她那粗鲁的一面,而且在那儿,她见的都是些温文尔雅的举止,因此,她也懂得无礼是可羞的。她乖巧而又亲切地,不知不觉地骗住了老夫人和老绅士,赢得了伊莎贝拉的爱慕,还征服了她哥哥的心灵——这收获最初挺使她得意。埃德加先生很少能鼓起勇气公开地来拜访呼啸山庄。他对恩萧的名声很有戒心,生怕遇到他。但是我们总是尽量有礼貌地招待他。一天下午,辛德雷先生出去了,希刺克厉夫想借这个机会给自己放一个假,好好休息一天。我想,那时他已经长到十六岁了,相貌不丑,智力也不差,他却偏要努力给人以里里外外都讨厌的印象,自然他现在的模样并没留下任何痕迹。

首先,他早年所受的教育,到那时已失去作用,常年的苦力生活,早起晚睡,已经消除了他在追求知识方面所一度有过的好奇心,以及对书本或学问的喜爱。他童年时由于老恩萧先生的宠爱而注入到他心里的优越感已经消失了。他长久努力想要跟凯瑟琳在她的求学上持平,却带着沉默的而又痛切的遗憾,终于舍弃了;而且是完全舍弃了。当他发觉他必须,而且必然难免沉落在他以前的水平以下的时候,谁也没法劝他往上走一步。随后人的外表也跟内心的堕落互相呼应了:他学了一套昏昏沉沉的走路样子和一种没有教养的神气;他天生沉默寡言的性情扩大成为一种几乎是痴呆的、迂腐的坏脾气。

在他干活间休时,凯瑟琳还是经常跟他做伴,可是他不再用话来表示对她的喜爱了,而是愤愤地、猜疑地躲开她那女孩子气的抚爱,好像觉得人家对他滥用感情是不值得引以为乐的。在前面提到的那一天,他进屋来,宣布他什么也不打算干,这时我正帮助凯蒂小姐整理她的衣服。她没有算计到他脑子里会生出闲散一下的念头。以为她可以占据这整个大厅,已经想法通知埃德加先生说她哥哥不在家,而且她准备接待他。“凯蒂,今天下午你忙吗?”希刺克厉夫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吗?”“不,下着雨呢。”她回答。“那你干嘛穿那件绸上衣?”他说,“我希望,没人来吧?”“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来,”小姐结结巴巴地说道,“可你现在应该在地里才对,希刺克厉夫。”“辛德雷总是讨厌地妨碍我们,很少让我们自由自在一下,”这男孩子说,“今天我不再干活了,我要跟你在一起。”“啊,可是约瑟夫会告状的,”她绕着弯儿说,“你最好还是去吧!”“约瑟夫在盘尼斯吞岩那边装石灰哩,他要忙到天黑,他决不会知道的。”说着,他就磨磨蹭蹭到炉火边,坐下来了。“伊莎贝拉和埃德加·林顿说过今天下午要来的,”沉默了一下之后,她说,“既然下雨了,我也不用等他们了。不过他们也许会来的,要是他们真来了,那你可不保险又会无辜挨骂了。”“叫艾伦去说你有事好了,凯蒂,”他坚持着,“别为了你那些可怜的愚蠢的朋友倒把我撵出去!有时候,我简直要抱怨他们——可是我不说吧——”“他们什么?”凯瑟琳叫起来,怏怏不乐地瞅着他。她性急地嚷道,“你简直想要抱怨什么,希刺克厉夫?”“没什么——就看看墙上的日历吧。”他指着靠窗挂着的一张配上框子的纸,接着说:“那些划十字的就是你跟林顿他们一起消磨的傍晚,划点子的是和我一起度过的傍晚。你看见没有?我天天都打记号的。”“是的,很傻气!”凯瑟琳回答,怨声怨气的。“那又有什么意思呢?”“表示我是注意了的。”希刺克厉夫说。“我就应该总是陪你坐着吗?”她质问,更冒火了。“我得到什么好处啦?你说些什么呀?你到底跟我说过什么话——,或是做过什么事来引我开心,你简直是个哑巴,或是个婴儿呢!”“你以前从来没告诉过我,嫌我说话太少,或是你不喜欢我做伴,凯蒂。”希刺克厉夫非常激动地叫起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话也不说的人根本谈不上做伴。”她咕噜着。

她的同伴站起来了,可他没有时间再进一步表白他的感觉了,因为石板路上面传来马蹄声,而年轻的林顿,轻轻地敲了敲门之后便进来了,他的脸上由于他得到这意外的召唤而容光焕发。无疑的,凯瑟琳在这一个进来,另一个出去的当儿,看出来她这两个朋友气质的截然不同。“我没来得太早吧?”他问,看了我一眼。我已开始揩盘子,并已清理橱房顶那头的几个抽屉。“不早,”凯瑟琳回答,“你在那儿干嘛,耐莉?”“干我的事,小姐。”我回答。

她走到我背后,烦恼地低声说:“带着你的抹布走开!”“现在主人出去了,正是个好机会,”我高声回答,“他讨厌我在他面前收拾这些东西。我相信埃德加先生一定会谅解我的。”“可我讨厌你在我面前收拾。”小姐蛮横地嚷着。“我很抱歉,凯瑟琳小姐。”这是我的回答,我还继续一心一意地做我的事。她,以为埃德加看不见她,就从我手里把抹布夺过去,而且使劲狠狠地在我胳膊上拧了一下,拧得很久。我已经说过我不爱她,而且时时以伤害她的虚荣心为乐。何况她把我弄得非常痛,所以我本来蹲着的,马上跳起来,大叫:“啊,小姐,这是很下流的手段!你没有权利掐我,我可受不了。”“我并没有碰你呀,你这说谎的东西!”她喊着,她的手指头直响,想要再来一次,她的耳朵因发怒而通红。她从来没有力量掩饰自己的激动,总是使她的脸变得通红。“那么,这是什么?”我回嘴,指着我明摆着的紫斑作为见证来驳倒她。她跺脚,犹豫了一阵,然后,无法抗拒她那种顽劣的情绪,便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的两眼都溢满泪水。“凯瑟琳,亲爱的!凯瑟琳!”林顿插进来,看到他的偶像犯了欺骗与粗暴的双重错误大为震惊。“离开这间屋子,艾伦!”她重复说,浑身发抖。

小哈里顿原是到处跟着我的,这时正挨近我坐在地板上,一看见我的眼泪,他自己也哭起来,而且哭着骂“坏凯蒂姑姑”,这把她的怒火又惹到他这不幸的孩子的头上来了。她抓住他的肩膀,摇得这可怜的孩子脸都变青了。埃德加连想也没想便抓住她的手好让她放掉他。刹那间,有一只手挣脱出来,这吓坏了的年轻人才发觉这只手已打到了他自己的耳朵上,看样子绝不可能被误会为是开玩笑。她惊慌失措地缩回了手。我把哈里顿抱起来,带着他走到厨房去,却把进出的门开着,因为我很好奇,想看看他们怎么解决他们的不愉快。这个被侮辱了的客人走到他放帽子的地方,面色苍白,嘴唇直颤。“那才对!”我自言自语,“接受警告,滚吧!让你看一眼她真正的脾气,这才是好事哩。”“你到哪儿去?”凯瑟琳走到门口追问着。

他偏过身子,打算走过去。“你可不能走!”她执拗地叫嚷着。“我非走不可,而且就要走!”他压低了声音回答。“不行,”她坚持着,握紧门柄,“现在还不能走,埃德加·林顿。坐下来,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我。我要整夜难过,而且我不愿意为你难过!”“你打了我,我还能留下来么?”林顿问。

凯瑟琳不吭气了。“你已经使得我怕你,为你害臊了,”他接着说,“我不会再到这儿来了!”

她的眼睛开始发亮,眼皮直眨。“而且你有意撒谎!”他说。“我没有!”她喊道,又开腔了,“我什么都不是故意的。好,走吧,随你的便——走开!现在我要哭啦——我要一直哭到半死不活!”

她跪在一张椅子跟前,开始认真痛切地哭起来。埃德加保持他的决心径直走到院子里;到了那儿,他又踌躇起来。我决定去鼓励他。“小姐是非常任性的,先生,”我大声叫,“坏得像任何惯坏了的孩子一样。你最好还是骑马回家,不然她要闹得死去活来,不过是折磨我们大家罢了。”

这软骨头斜着眼向窗里望:他简直没有力量走开,正像一只猫无力离开一只半死的耗子或是一只吃了一半的鸟一样。他猛然转身,急急忙忙又回到屋里,把他背后的门关上。过了一会当我进去告诉他们,恩萧已经大醉而归,准备把我们这所老宅都毁掉,这时我看见这场争吵反而促成一种更密切的亲昵——已经打破了年轻人的羞怯的堡垒,并且使他们抛弃了友谊的伪装而承认他们自己是情人了。

辛德雷先生到达的消息促使林顿迅速地上马,也把凯瑟琳赶回她的卧房。我去把小哈里顿藏起来,又把主人的猎枪里的子弹取出,这是他在疯狂的兴奋状态中喜欢玩的,任何人惹了他,或甚至太引他注意,就要冒性命危险。

第八章

他进来了,叫喊着不堪入耳的咒骂的话,刚好看见我正把他的儿子往厨房碗橱里藏。哈里顿对于碰上他那野兽般的喜爱或疯人般的狂怒,都有一种恐怖之感,这是因为在前一种情况下他有被挤死或吻死的机会,而在另一种情况下他又有被丢在火里或撞在墙上的机会。“哪,我到底发现啦!”辛德雷大叫,抓着我脖子上的皮,像只狗似地往后拖。“天地良心,你们一定发了誓要谋害那个孩子!现在我知道他怎么总不在我的跟前了。可是,魔鬼帮助我,我要让你吞下这把切肉刀,耐莉!你不用笑,因为我刚刚把肯尼兹头朝下按到黑马沼地里,两个一个都一样——我要杀掉你们几个,我不杀就不安心!”

他放开了我,说道:“我看出那个可恶的小流氓不是哈里顿——我请你原谅,耐莉——要是他的话,他就应该活剥皮,因为他不跑来欢迎我,而且还尖声大叫,倒好像我是个妖怪。不孝的崽子,过来!你欺骗一个好心肠的、上当的父亲,我要教训教训你。”

可怜的哈里顿在他父亲怀里拚命地又喊又踢,当他把哈里顿抱上楼,而且把他举到栏杆外面的时候,他更加倍地喊叫。我一边嚷着他会把孩子吓疯的,一边跑去救他。我刚走到他们那儿,辛德雷在栏杆上探身向前倾听楼下有个声音,几乎忘记他手里有什么了。“是谁?”他听到有人走近楼梯跟前,便问道。我也探身向前,为的是想做手势给希刺克厉夫,我已经听出他的脚步声了,叫他不要再走过来。就在我的眼睛刚刚离开哈里顿这一瞬间,他猛然一窜,便从那不当心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掉下去了。

我们只顾看这个小东西是否安全,简直没有时间来体验那尖锐的恐怖感觉了。希刺克厉夫正在紧要关头走到了楼下,他下意识地把他接住了,并且扶他站好,抬头看是谁惹下的祸。我们亲眼看见孩子得救了,我立刻下楼把我的宝贝孩子抱过来,紧贴在心上。辛德雷从容不迫地下来,酒醒了,也觉得羞愧了。

这孩子一发觉他是跟着我,就马上发泄出他的恐怖,放声哭出来。但是他父亲的手指头刚碰到他,他就又尖叫起来,叫得比刚才更高,而且挣扎着像要惊风似的。“你不要管他啦!”我接着说,“他恨你——他们都恨你——这是实话!你有一个快乐的家庭,却给你弄到这样一个糟糕的地步!”“我还要弄得更糟哩,耐莉,”这陷入迷途的人大笑,恢复了他的顽强,“现在,你把他抱走吧。而且,你听着,希刺克厉夫!你也走开,越远越好。我今晚不会杀你,除非,也许,我放火烧房子:那只是我这么想想而已。”

说着,他从橱里拿出一小瓶白兰地,倒一些在杯子里。

他喝掉了酒,不耐烦地叫我们走开。“可惜他不能醉死。”希刺克厉夫说。在门关上时,也回报了一阵咒骂。

我走进厨房,坐下来哄我的小羔羊入睡。

这时,凯蒂小姐已经在她屋里听见了这场骚扰,伸进头来,小声说:“你一个人吗,耐莉?”“是啊,小姐。”我回答。

她走进来,走近壁炉。我猜想她要说什么话,就抬头望着。她脸上的表情看来又烦又忧虑不安。她的嘴半张着,好像有话要说。她吸了一口气,但是这口气化为一声叹息而不是一句话。我继续哼我的歌,还没有忘记她刚才的态度。“希刺克厉夫呢?”她打断了我。“在马厩里干他的活。”我回答。

这时我看见有一两滴泪水从凯瑟琳的脸上滴落到石板地上。“哦,天啊!”她终于喊出来,“我不快乐!”“可惜,”我说,“你很难高兴起来——这么多朋友却没人在意你,使你不知足!”“耐莉,你肯为我保密吗?”她纠缠着,跪在我旁边,抬起她那迷人的眼睛望着我的脸,那神气足使别人的怒气消失,甚至在一个人极有理由发怒的时候也行。“值得保密吗?”我没好气地问。“是的,它使我很烦,我一定要说出来!我想知道我该怎么办。今天,埃德加·林顿向我求婚,我已经回答他了——现在,在我告诉你这回答是接受还是拒绝之前——告诉我应选哪个。”“真的,凯瑟琳小姐,我怎么知道?”我回答,“当然,想想今天下午你当着他的面那样,我可以说拒绝他是明智之举的——既然他在那之后问你,他要么是个没希望的笨蛋,要么是个好冒险的傻瓜。首先,最重要的是,你爱埃德加先生吗?”“谁能不爱呢?当然爱。”她回答。“你为什么爱他,凯蒂小姐?”“胡说,我爱——那就够了。”“不行,你一定要说为什么。”“好吧,因为他漂亮,跟他在一起很愉快。”“糟糕。”我评论道。“而且因为他又年轻又活泼。”“还是糟糕。”“而且因为他爱我。”“那无关紧要。”“而且他将要有钱,我愿意做周围最了不起的女人,而我有这么一个丈夫就会觉得骄傲。”“太糟了!现在,说说你怎么爱他吧?”“跟每个人恋爱一样。你真傻,耐莉。”“可是世界上还有好多漂亮的、富裕的年轻人呀——可能比他还漂亮,还有钱。你怎么不去爱他们呢?”“就是有,我也没碰到过——我还没有看见过像埃德加这样的。”“你可能碰到几个,而且他不会总漂亮、年轻,也不会总有钱。”“他现在这样,而我只要顾眼前——我希望你说话理智点。”“好啦,那就行了——如果你只顾眼前,就嫁林顿先生好啦。那你为什么不高兴?”我问。

凯瑟琳一只手捶她的前额,另一只手捶胸:“在灵魂存在的地方——在我的灵魂里,而且在我的心里,我感到是我错了!”“太奇怪了!我可不懂。”“那是我的秘密。如果你不嘲笑我,我就解释一下。我不能说清楚——可是我要让你知道我的感觉。”

谈话还没结束,我就清楚希刺克厉夫就在眼前。注意到他轻轻一动,我转过头,看见他从长椅上起来,悄无声息地溜出去。我的同伴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由于背对的位置而没有看见他的到来和离去,我开始叫她安静。“干嘛?”她问,神经过敏地向四周望着。“约瑟夫来了,”我回答,碰巧听见他的车轮在地上隆隆的声音,“希刺克厉夫会跟他进来的。我不能担保他这会儿在不在门口哩。”“啊,他不可能在门口偷听我的!”她说,“把哈里顿交给我,你去准备晚饭,弄好了叫我去跟你一块吃吧。我愿意欺骗我这不好受的良心,而且也深信希刺克厉夫没想到这些事。他没有,是吧?他不知道什么叫做爱吧?”“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说他不能跟你一样地了解。”我回答,“如果你是他所选定的人,他就要成为天下最不幸的人了。你一旦变成林顿夫人,他就失去了朋友、爱情以及一切!你考虑过没有?你将怎样忍受这场分离,而他又将怎么忍受完全被人遗弃在世上,因为,凯瑟琳小姐——”“他完全被人遗弃!我们分开!”她喊,带着愤怒的语气。“请问,谁把我们分开?只要我还活着,艾伦,谁也不敢这么办。世上每一个林顿都可以化为乌有,我绝不能够答应放弃希刺克厉夫。啊,那可不是我打算的——那不是我的意思!如果要付这么一个代价,我可不作林顿夫人!将来他这一辈子,对于我,就和他现在对于我一样的珍贵。埃德加一定得消除对希刺克厉夫的反感,而且,至少要容忍他。当他知道了我对他的真实感情,他就会的。耐莉,现在我懂了,你以为我是个自私的贱人。可是,你难道从来没想到,如果希刺克厉夫和我结婚了,我们就得做乞丐吗?而如果我嫁给林顿,我就能帮助希刺克厉夫高升,并且把他安置在我哥哥无权过问的地位。”“用你丈夫的钱吗,凯瑟琳小姐?”我问,“你要发觉他可不是你估计的这么顺从。而且,虽然我不便下断言,我却认为那是你要作小林顿的妻子的最坏的动机。”“不是,”她反驳,“那是最好的!其他的动机都是为了满足我的狂想,而且也是为了埃德加的缘故——因为在他的身上,我能感到,既包含着我对埃德加的还包含着他对我自己的那种感情。我不能说清楚,可是你和别人当然都了解,除了你之外,还有,或是应该有另一个你的存在。如果我是完完全全都在这儿,那么创造我又有什么用处呢?在这个世界上,我的最大的悲痛就是希刺克厉夫的悲痛,而且我从一开始就注意并且互相感受到了。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最强的思念。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了,而他还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留下来,而他却给消灭了,这个世界对于我就将成为一个极陌生的地方。我不会像是它的一部分。我对林顿的爱像是树林里的叶子:我完全晓得,在冬天变化树木的时候,时光便会变化叶子。我对希刺克厉夫的爱恰似下面的恒久不变的岩石。虽然看起来它给你的愉快并不多,可是这点愉快却是必需的。耐莉,我就是希刺克厉夫!他永远永远地在我心里。他并不是作为一种乐趣,并不见得比我对我自己还更有趣些,却是作为我自己本身而存在。所以别再谈我们的分离了——那是做不到的,而且——”

她停住了,把脸藏到我的裙褶子里。可是我用力把她推开。对她的荒唐,我再也没有耐心了!“如果我能够从你的胡扯中找出一点意义来,小姐,”我说,“那只是使我相信你完全忽略了你在婚姻中所要承担的责任,不然,你就是一个恶毒的、没有品德的姑娘。可不要再讲什么秘密的话来烦我。我不能答应保守这些秘密。”“这点秘密你肯保守吧?”她焦急地问。“不,我不答应。”我重复说。

她正要坚持,约瑟夫进来了,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到这时候了,那个没出息的东西怎么还不从地里回来?他干嘛去啦?又游荡去啦?”这老头子问着,四下里望着,想找希刺克厉夫。“我去喊他,”我回答,“他在谷仓里,我想没问题。”

我去喊了,可是没有答应。回来时,我低声对凯瑟琳说,我料到他已经听到她所说的大部分话,并且告诉她,正当她抱怨她哥哥对他的行为的时候,我是怎样看见他离开厨房的。她吃惊地跳起来——把哈里顿扔到高背椅子上,就自己跑出去找她的朋友了,也没有好好想想她为什么这么激动,或是她的谈话会怎样影响他。

正当夏天,那真是一个漆黑的夜晚。阴云密布,像要有雷雨,我说我们最好还是坐下来吧,即将到来的大雨费不了多大事就会把他浇回家来。

但是没法把凯瑟琳劝得平静下来。她一直来来回回地徘徊,从大门到屋门,处于一种激动的状态之中,这使她一刻也不肯休息,终于在靠近路的一面墙边站住不动。在那儿,不顾我的忠告,不顾那隆隆的雷声和开始在她四周哗哗落下的大雨点,她就待在那儿,不时喊叫一声,又听听,跟着放声大哭。这种情感的嚎啕大哭,是哈里顿或任何孩子都比不过的。

大约午夜时分,我们都还坐着的当儿,暴风雨来势汹汹地在山庄顶上隆隆作响。凯蒂固执地拒绝避雨而淋得浑身湿透,不戴帽子,不披肩巾地站在那儿,任凭她的头发和衣服渗透了雨水。她进来了,躺在高背椅上,浑身水淋淋的,把脸对着椅背,手放在脸前。“好啦,小姐!”我叫着,抚着她的肩。“你不是下决心找死吧,是吗?你知道这是几点钟啦?十二点半啦。来吧!睡觉去。用不着再等那个傻孩子啦,他一定去吉默吞了,而且现在他一定住在那儿了。他猜想这么晚我们不会醒着等他,至少他猜到只有辛德雷先生会起来,他是宁可避免让主人给他开门的。”

我求这执拗的姑娘站起来换掉她的湿衣服,却是白费劲,只好走开,任她祈祷,任她发抖,我自己就带着哈里顿睡觉去了。

我比平时下楼迟些,靠着百叶窗缝中透进来的阳光,看见凯瑟琳小姐还坐在壁炉房。大厅的门也还是半开,从那没有关上的窗户那儿进来了光亮。辛德雷已经出来了,站在厨房炉边,憔悴而懒塌塌的。“什么事让你难过呀,凯蒂?”我进来时他正在说。“我淋湿了,”她勉强回答,“而且我冷,就这么回事。”“啊,她太不乖啦!”我大声说,看出来主人还相当清醒。“她昨天晚上在大雨里泡,而且她又坐了个通宵,我也没法劝得她动一动。”恩萧先生惊奇地瞅瞅我们。“通宵,”他重复着,“什么事使她不睡?当然,不会是怕雷吧?几个钟头以前就不打雷了。”

我们都不愿意提希刺克厉夫失踪的事,我们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所以我回答,我不知道她怎么想起来坐着不睡,她也没说什么。早上的空气是新鲜凉快的,我把窗户拉开,屋里立刻充满了从花园里来的甜甜的香气。可是凯瑟琳暴躁地叫唤我:“艾伦,关上窗户。我都要冻死了!”她向那几乎灭了的灰烬那边移近些,缩成一团,牙齿直打颤。“她病了,”辛德雷说,拿起她的手腕,“我想这是她不肯上床去的缘故。倒霉!我可不愿这儿再有人生病添麻烦,你干嘛到雨里去呢?”“和平时一样,追男孩子呀!”约瑟夫嘎声说,趁我们在犹豫时,就抓住机会进谗言。“如果我是你,主人,我就不论他们是贵是贱都给他们一顿耳光!只要有一天你不在家,那个贪嘴的猫林顿可就偷着来啦。还有耐莉小姐呀,她也是个不赖的小姐!她就坐在厨房守着你,你一进这个门,她就出了那个门。还有,我们那个贵妇人就走到她跟前巴结去!这可是好事,夜里十二点钟过了,跟那个吉卜赛人生的野鬼,希刺克厉夫,躲在地里!他们以为我是瞎子,我才不是,一点也不瞎!我瞧见小林顿来,也瞧见他走,我还瞅见你,你这没出息的,破破烂烂的巫婆!你一听见主人的马蹄在路上响,你就跳起来窜到大厅里去。”“住嘴,偷听话的!”凯瑟琳嚷着,“在我面前不容你放肆!辛德雷,埃德加·林顿昨天是碰巧来的,是我叫他走的,因为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遇见他。”“你撒谎,凯蒂,毫无疑问,”她哥哥回答,“你是一个讨厌的呆子!可是目前先别管林顿吧。——告诉我,你昨天夜里没跟希刺克厉夫在一起么?现在,说实话。你用不着怕我害他,虽然我一直这么恨他,不久以前他却为我做了件好事,使我的良心没法让我掐断他的脖子了。为了防止这种事,我今天早上就要赶他走。”“我昨天夜里根本没有看见希刺克厉夫,”凯瑟琳回答,开始痛哭起来:“你要是把他撵出大门,我就一定要跟他走。可是,也许,你永远不会有机会啦!也许他已经走啦。”说到这儿,她忍不住放声哀哭,她下面的话就听不清了。

辛德雷向她冷嘲热讽,大骂一场,叫她立刻回她屋里去,要不然的话,就不该无缘无故地大哭!我请求她服从。当我们到了她的卧房时,我发现她在发烧。我就求约瑟夫快跑去请大夫。肯尼兹先生一看见她,就宣布她病势危险,她得了热病。虽然我不能说我是一个温柔的看护,可是约瑟夫和主人总不见得比我好。而且虽然我们的病人是病人中最麻烦、最任性的一个,可是她总算起死回生了。当然啦,老林顿夫人来拜访了好几次,而且百般挑剔,把我们都骂了一阵,吩咐了一阵,当凯瑟琳病快复原的时候,她坚持要把她送到画眉田庄去。这真是皇恩大赦,我们非常感谢。但是这可怜的太太很有理由后悔她的善心,她和她丈夫都被传染了热病,在几天之内,两人便相继去世了。

我们的小姐回到我们这儿来,比以前更拗,更暴躁,也更傲慢了。希刺克厉夫自从雷雨之夜后就毫无音讯。埃德加·林顿,像在他以前和以后的多数人一样,是给迷住了。他父亲逝世三年后,他把她领到吉默吞教堂那天,他自信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我很勉强地被劝说离开了呼啸山庄,陪她到这儿来了。小哈里顿差不多五岁了,我才开始教他认字,我们分别得很惨。可是凯瑟琳的眼泪比我们的更有力量——当我拒绝去,而她发觉她的请求不能感动我的时候,她就到她丈夫和她哥哥跟前去恸哭。她丈夫要给我很多工钱,她哥哥命令我收拾铺盖——他说,现在没有女主人啦,他屋里不需要女佣人了。至于哈里顿,不久就有副牧师来照管了。因此我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叫我做什么就照办吧。我告诉主人说,他把所有的正派人都打发走了,那只会让他毁灭得更快些。我亲亲哈里顿作为告别。从此以后他和我是陌生人啦,想起来可非常古怪,可是我敢说他已把艾伦·丁一古脑儿全忘了,也忘了他曾经是她在世上最宝贵的,而她也曾是他最宝贵的!

管家把故事讲到这里,偶然向烟囱上的时钟瞅了一眼:出乎她的意料,时针已指到一点半。她就再也不肯多呆一秒钟。老实说,我自己也有意让她的故事的续篇搁一搁。现在她已经不见踪影,睡觉去了。

第九章

对于一个隐士的生活这倒是一个绝妙的开始!四个星期的折磨,辗转不眠,还有生病!啊,这荒凉的风,严寒的北方天空,难走的路,慢腾腾的乡下大夫!还有,啊,轻易看不见人的脸,还有,比什么都糟的是肯尼兹可怕的暗示,说我不到春天甭想出门!希刺克厉夫先生刚刚光临来看了我。这倒是一段舒适的休养时期。我还太弱,没法读书,但是我觉得我仿佛能够享受一点有趣的东西了。为什么不把丁太太叫上来讲完她的故事呢?我还能记得她所讲到的主要情节。是的,我记得她的男主角跑掉了,而且三年杳无音讯;而女主角结婚了。丁太太来了。“先生,还要等二十分钟才吃药哩。”她开始说。“去吧,去它的!把你的毛线活从口袋里拿出来——好啦,现在接着讲希刺克厉夫先生的历史吧,从你打住的地方讲到现在。他是不是在欧洲大陆上完成他的教育,变成一个绅士回来了?或是他在大学里得到了半工半读的免费生的位置?或者逃到美洲去,从他的第二祖国那儿吸取膏血而获得了名望?或者更干脆些在英国公路上打劫发了财?”“也许这些职业他都干过一点,洛克乌德先生,可是我说不出他究竟干了什么,我声明过我不知道他怎么搞到钱的!我也不明白他用什么方法把他本来沉入野蛮无知的心灵救出来的。但是,对不起,如果你认为能让你高兴而不烦扰你,我就要用我自己的方式讲下去了。”

我带着凯瑟琳小姐一起到了画眉田庄。我看出埃德加先生内心非常担心惹她发怒。他对她掩饰这个,可是当她有什么蛮不讲理的吩咐时,他若一听见我答话声气硬些,或是看见别的仆人不太乐意时,他就皱起眉头表示生气了,而他为了自己的事从来不沉下脸。他几次很严厉地训斥我不懂规矩,而且肯定说看见他的夫人烦恼时比用一把刀子刺他一下还难受。

我不想让仁慈的主人难过,就学着克制些。凯瑟琳的脾气就像季节变换一样,时而阴郁,时而沉默,她的丈夫便以同样的沉默,以表示尊重。他认为这是由于她那场危险的病所引起的身体上的变化,因为她以前从来没有心情抑郁过。她高兴他也就跟着报之以高兴的神情。我相信我可以说他们真的得到深沉的、与日俱增的幸福。

九月里一个醉人的傍晚,我挎着一大篮苹果从花园出来,这是我刚刚采摘下来的。天快黑了,月亮从院子的高墙外照进来,形成难以描绘的阴影,使其潜藏在这个建筑物的无数突出部分的角落里。我把篮子放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想在那儿休息一会儿,再吸几口柔和甜美的空气,我抬眼望着月亮,背朝着大门,这时我听见我背后有个声音说——“耐莉,是你吗?”

那是个深沉的声音,音调是外地的,可是叫我的名字的这种方式又让人听了觉得里面有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我害怕地转过身来看看到底是谁在说话,因为门是关着的,我没看见有人上台阶。

门廊里什么东西在动,而且越来越近,我看出是个高高的人,穿着黑衣服,黑黑的脸,黑头发。他斜靠在屋边,手握着门闩,好像在自己开门。“能是谁呢?”我想着,“恩萧先生吗?啊,不是!声音不像他的。”“我已经等了一个钟头,”在我盯着看时他又说了,“这段时间,四周一直像死一样的静。我没敢进去。你不认识我了?瞧瞧,我不是陌生人呀!”

一道光线照在他的脸上:两颊苍白,一半为黑胡须所遮盖,眉头低垂着,眼睛深陷而且很特别。我记起这双眼睛了。“啊!”我叫道,不能确定是否把他看做一个人间的造访者。我惊讶地举起双手。“你回来啦?真是你吗?是你吗?”“是啊,希刺克厉夫。”他回答,目光从我身上移到窗户上,那儿映照出一轮明月,却没有灯光从里面射出。“他们在家吗——她在哪儿?耐莉,你不高兴——你不用这么惊慌!她在这儿吗?说呀!我要跟她说句话——你的女主人。去吧,说有人从吉默吞来想见她。”“她会怎么想呢?”我喊起来,“她会怎么办呢?这个意外真让我为难——这会让她昏了头。”“你是希刺克厉夫吗?不过变了!不,简直让人不明白,你当过兵吗?”“去吧,给我传个口信。”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你不去,我就像下了地狱!”

他抬起门闩,我进去了。可是当我走到林顿先生和林顿夫人所在的客厅那儿,我让我自己停住了脚步。

最后,我决定找个借口,问他们是否需要点起蜡烛,我就推开了门。

我畏畏缩缩不情愿执行我的使命,问过点灯的话后,实际上差点不说话就走开,这时意识到我的傻念头,就又迫使我回来,低声说:“从吉默吞来了一个人想见你,夫人。”“他有什么事?”林顿夫人问。“我没问他。”我回答。

她说,“端茶来,我马上就回来。”

她离开了这间屋子。埃德加先生不经意地问是谁。“是太太没想到的人,”我回答,“就是那个希刺克厉夫——你记得他吧,他原来住在恩萧先生家的。”“什么!那个吉卜赛——是那个乡巴佬吗?”他喊起来。“你为什么不告诉凯瑟琳呢?”“嘘!你千万别这么叫他,主人,”我说,“她要是听见的话,她会很难过的。他跑掉的时候她几乎心碎了,我猜他这次回来对她可是件大喜事呢。”

林顿先生走到屋子那边一个可以望见院子的窗户前,他打开窗户,向外探身。我猜他们就在下面,因为他马上喊起来了:“别站在那儿,亲爱的!要是贵客,就把他带进来吧。”

没有多久,我听见门闩响,凯瑟琳飞奔上楼,上气不接下气,心慌意乱,兴奋得不知该怎么表现她的欢喜了。的确,只消看她的脸,你反而要猜疑将有什么大难临头似的。“啊,埃德加,埃德加!”她喘息着,搂着他的脖子。“啊,埃德加,亲爱的!希刺克厉夫回来啦——他是回来啦!”她拚命地搂住他。“好啦,好啦。”她丈夫烦恼地叫道,“不要为了这个就要把我勒死啦!”“我知道你过去不喜欢他。”她回答,稍微把她那种强烈的喜悦抑制了一些。“可是为了我的缘故,你们现在非做朋友不可。我叫他上来好吗?”“这里?”他说,“到客厅里来么?”

他显得怪难为情的,绕着弯儿说厨房对他还比较合适些。

林顿夫人带着一种诙谐的表情瞅着他,对于他的苛求是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了一会她又说:“我不能坐在厨房里。在这儿摆两张桌子吧,艾伦,一张给你主人和伊莎贝拉小姐用,他们是有门第的上等人;另一张给希刺克厉夫和我自己,我们是属于下等阶级的。那样可以使你高兴吧,亲爱的?或是我必须在别的地方生个火呢?如果是这样,下命令吧。我要跑下楼陪我的客人了。我真怕这场欢喜太大了,也许不会是真的吧!”

她正要再冲出去,可是埃德加把她拦住了。“你叫他上来吧。”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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