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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3 23:4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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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化平

出版社:伊犁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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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小品篇

美文小品篇试读:

A辑 甜美的体验

你说中国不好。你是外国人么?为什么不到外国去?可惜外国人看你不起……。

论辩的魂灵

□鲁迅

二十年前到黑市,买得一张符,名叫“鬼画符”。虽然不过一团糟,但帖在壁上看起来,却随时显示出各样的文字,是处世的宝训,立身的金箴。今年又到黑市去,又买得一张符,也是“鬼画符”。但帖了起来看,也还是那一张,并不见什么增补和修改。今夜看出来的大题目是“论辩的魂灵”;细注道:“祖传老年中年青年‘逻辑’扶乩灭洋必胜妙法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今谨摘录数条,以公同好——“洋奴会说洋话。你主张读洋书,就是洋奴,人格破产了!受人格破产的洋奴崇拜的洋书,其价值从可知矣!但我读洋文是学校的课程,是政府的功令,反对者,即反对政府也。无父无君之无政府党,人人得而诛之。”“你说中国不好。你是外国人么?为什么不到外国去?可惜外国人看你不起……。”“你说甲生疮。甲是中国人,你就是说中国人生疮了。既然中国人生疮,你是中国人,就是你也生疮了。你既然也生疮,你就和甲一样。而你只说甲生疮,则竟无自知之明,你的话还有什么价值?倘你没有生疮,是说诳也,卖国贼是说诳的,所以你是卖国贼。我骂卖国贼,所以我是爱国者。爱国者的话是最有价值的,所以我的话是不错的,我的话既然不错,你就是卖国贼无疑了!”“自由结婚未免太过激了。其实,我也并非老顽固,中国提倡女学的还是我第一个。但他们却太趋极端了,太趋极端,即有亡国之祸,所以气得我偏要说‘男女授受不亲’。况且,凡事不可过激;过激派都主张共妻主义的。乙赞成自由结婚,不就是主张共妻主义么?他既然主张共妻主义,就应该先将他的妻拿出来给我们‘共’。”“丙讲革命是为的要图利:不为图利,为什么要讲革命?我亲眼看见他三千七百九十一箱半的现金抬进门。你说不然,反对我么?那么,你就是他的同党。呜呼,党同伐异之风,于今为烈,提倡欧化者不得辞其咎矣!”“丁牺牲了性命,乃是闹得一塌糊涂,活不下去了的缘故。现在妄称志士,诸君切勿为其所愚。况且,中国不是更坏了么?”“戊能算什么英雄呢?听说,一声爆竹,他也会吃惊。还怕爆竹,能听枪炮声么?怕听枪炮声,打起仗来不要逃跑么?打起仗来就逃跑的反称英雄,所以中国糟透了。”“你自以为是‘人’,我却以为非也。我是畜类,现在我就叫你爹爹。你既然是畜类的爹爹,当然也就是畜类了。”“勿用惊叹符号,这是足以亡国的。但我所用的几个在例外。中庸太太提起笔来,取精神文明精髓,作明哲保身大吉大利格言二句云:

中学为体西学用,

不薄今人爱古人。”“人类目的,屡变不已;虽变也,必趋于善。其所以必然之故,至为玄妙,不可测度。然据既往以测将来,其有技改革之说者,大抵图所以益世而非所以害世。此可以深信而不疑者也。”

孙行者与张君励

□胡适

孙行者站在灵宵殿外,耀武扬威的不服气。如来伸出二只手掌道:“你有多大本领?能不能跳出我的手心?”孙行者大笑道:“我的师父曾传授给我七十二般变化,还教我筋斗云,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你有多大的手心!”一个筋斗翻出南天门去了。以后的一段,不用细说。孙行者自以为走的很远了。不知道他总不曾跳出如来的手掌。

我的朋友张君励近来对于科学家的跋扈,很有点生气。他一只手捻着他稀疏的胡子,一只手向桌上一拍,说道:“赛先生,你有多大的手心!你敢用罗辑先生来网罗‘我’吗?老张去也!”说着,他一个筋斗,就翻出松坡图书馆的大门去了。

他这一个筋斗,虽没有十万八千里,却也够长了!我在几千里外等候着他,等了二七一十四天,好容易望着彩云朵朵,瑞气千条,冉冉而来,——却原来还只是他的小半截身子!其余的部分,还没有翻过来呢!

然而我揪住了翻过来的一截,仔细一看,原来他仍旧不曾跳出赛先生和罗辑先生的手心里!这话怎样?且听我道来。

张君励说:人生者,变也,活动也,自由也,创造也……试问论理学上之三大公例(曰同一,曰矛盾,曰排中)何者能证其合不合乎?论理学上之两大方法(曰内纳,曰外绎)何者能推定前后之相生乎?

这是柏格森的高徒的得意的腔调。他还引了许多叔师伯的话来助他张目。

然而他所指出的罗辑先生的五样法宝,我们只消祭起一样来,已够打出他的原形来了。我们祭起的法宝,是论理学上的矛盾律。

〔矛一〕张君励说:“精神科学中有何种公例,可以推算未来之变化,如天文学之于天象,力学之于物体者乎?吾敢断言日,必无而已。”

〔盾一〕张君励又说:“人类目的,屡变不已;虽变也,必趋于善。”

前面一个“必”字的矛,后面一个“必”字的盾,遥遥相对,好看煞人!

否认人生观有公例的张君励,忽然寻出这一条“不趋于恶而必趋于善”的大公例来,岂非玄之又玄的奇事!他自己不能不下一个解释,于是他又陷入第二层矛盾。

〔矛二〕张君励说:“精神科学之公例,惟限于已过之事,而于未来之事,则不能推算。”“精神科学……决不能以已成之例,推算未来也。”

〔盾二〕张君励说:“人类目的,屡变不已;虽变也,必趋于善。其所以必然之故,至为玄妙,不可测度。然据既往以测将来,其有技改革之说者,大抵图所以益世而非所以害世。此可以深信而不疑者也。”

请问“据既往以测将来”是不是“以已成之例推算未来?”然而张君励又说:〔矛三〕“人生观不为论理方法与因果律所支配者也。”〔盾三〕(大前提)“夫妻之可以预测者,必为因果律所支配者也。”(小前提)“人类目的,屡变不已;然据既往以测将来……可以深信而不疑。”(结论)“故张君励深信而不疑。”“人类目的”(人生观)为因果律所支配者也!

张君励翻了二七一十四天的筋斗。原来始终不曾脱离罗辑先生一件小小法宝——矛盾律——的笼罩之下!哈!哈!现在,我看见了,下面一切仍旧是那样:青的流水,黑的树林,灰的石堆。虫儿在其间爬来爬去,全是无谓的纷扰,那就是从来没有亵渎过你我的两脚动物呢。

对话

□屠格涅夫“不论是少女峰或黑鹰峰上面都还不会有过人的足迹。”

阿尔卑斯的绝顶……巍峨悬崖的连脉……群山的中心。

群山上面是一片浅绿、清朗、沉静的天。寒气严酷,冰雪坚硬,风吹冰盖的沉郁的峰顶从雪中突出。

地平线的两边耸立着两个巨物,这便是少女峰与黑鹰峰。

少女峰对它邻居说:“你可以跟我讲些什么新的事情吗?你看见的比我多,下界可有些什么?”

两三千年过去了,那不过是一分钟的时间。黑鹰峰用它的吼声答道:“浓云盖着大地……等一会儿吧。”

又过了几千年,还只是一分钟的时间。“喂,现在呢?”少女峰问道。“现在,我看见了,下面一切仍旧是那样:青的流水,黑的树林,灰的石堆。虫儿在其间爬来爬去,全是无谓的纷扰,那就是从来没有亵渎过你我的两脚动物呢。”“是人们吗?”“是,人们。”

几千年过去了,还只是一分钟。“喂,现在呢?”少女峰又问。“小虫好像少了些了,”黑鹰峰雷响般回答,“下界看得清楚多了。水退了些,树林也稀疏了。”

几千年又过去了,还只是一分钟。“现在你看见什么?”少女峰说。“我们四周像是更干净了,”黑鹰峰答道,“可是远远地山谷里仍还有一些点子,还有什么东西在动。”“现在呢?”再过几千年(还是一分钟)后,少女峰又问。“现在好了,”黑鹰峰回答,“到处都清爽了,什么地方都是白的。……到处都是我们的雪,还有冰。什么东西都给冻住了。现在好了,安静了。”“好,”少女峰说,“不过我们话也讲够了,老朋友,是睡觉的时候了。”“是睡觉的时候了。”

大山睡去了,清澄的碧天在永寂的大地的上空睡去了。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大起来呢?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到这象在天边似的远处去呢?到了天边,那么我的家呢?我的家里的人呢?同时感到了对远处的遥念与对乡井的离愁,眼角里便自然而然地涌出了热泪。

我的梦,我的青春!

——自传之二□郁达夫

不晓得是在哪一本俄国作家的作品里,曾经看到过一段写一个小村落的文字,他说:“譬如有许多纸折起来的房子,摆在一段高的地方,被大风一吹,这些房子就歪歪斜斜地飞落到了谷里,紧挤在一道了。”前面有一条富春江绕着,东西北的三面尽是些小山包住的富阳县城,也的确可以借了这一段文字来形容。

虽则是一个行政中心的县城,可是人家不满三千,商店不过百数;一般居民,全不晓得做什么手工业,或其他新式的生产事业,所靠以度日的,有几家自然是祖遗的一点田产,有几家则专以小房子出租,在吃两元三元一月的租金;而大多数的百姓,却还是既无恒产,又无恒业,没有目的,没有计划,只同蟑螂似地在那里出生,死亡,繁殖下去。

这些蟑螂的密集之区,总不外乎两处地方;一处是三个铜子一碗的茶店,一处是六个铜子一碗的小酒馆。他们在那里从早晨坐起,一直可以坐到晚上上排门的时候;讨论柴米油盐的价格,传播东邻西舍的新闻,为了一点不相干的细事,譬如说罢,甲以为李德泰的煤油只卖三个铜子一提,乙以为是五个铜子两提的话,双方就会得争论起来;此外的人,也马上分成甲党或乙党提出证据,互相论辩;弄到后来,也许相打起来,打得头破血流,还不能够解决。

因此,在这么小的一个县城里,菜店酒馆,竟也有五六十家之多;于是大部分的蟑螂,就家里可以不备面盆手巾,桌椅板凳,饭锅碗筷等日常用具,而悠悠地生活过去了。离我们家里不远的大江边上,就有这样的两处蟑螂之窟。

在我们的左面,住有一家砍砍柴,卖卖莱,人家死人或娶亲,去帮帮忙跑跑腿的人家。他们的一族,男女老小的人数很多很多,而住的那一间屋,却只比牛栏马槽大了一点。他们家里的顶小的一位苗裔年纪比我大一岁,名字叫阿千,冬天穿的是同伞似的一堆破絮,夏天,大半身是光光地裸着的;因而皮肤黝黑,臂膀粗大,脸上也象是生落地之后,只洗了一次的样子。他虽只比我大了一岁,但是跟了他们屋里的大人,茶店酒馆日日去上。婚丧的人家,也老在进出;打起架吵起嘴来,尤其勇猛。我每天见他从我们的门口走过,心里老在羡慕,以为他又上茶店酒馆去了,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同他一样的和大人去夹在一道呢!而他的出去和回来,不管是在清早或深夜,我总没有一次不注意到的,因为他的喉音很大,有时候一边走着,一边在绝叫着和大人谈天,若只他一个人的时候哩,总在噜苏地唱戏。

当一天的工作完了,他跟了他们家里的大人,一道上酒店去的时候,看见我欣羡地立在门口,他原也曾邀约过我;但一则怕母亲要骂,二则胆子终于太小,经不起那些大人的盘问笑说,我,总是微笑着摇摇头,就跑进屋里去躲开了,为的是上茶酒店去的诱感性,实在强不过。

有一天春天的早晨,母亲上父亲的坟头去扫墓去了,祖母也一侵早上了一座远在三四里路外的庙里去念佛。翠花在灶下收拾早餐的碗筷,我只一个人立在门口,看有淡云浮着的青天。忽而阿千唱着戏,背着钩刀和小扁担绳索之类,从他的家里出来,看了我的那种没精打采的神气,他就立了下来和我谈天,并且说:“鹳山后面的盘龙山上,映山红开得多着哩;并且还有乌米饭(是一种小黑果子),彤管子(也是一种刺果),刺莓等等,你跟了我来罢,我可以采一大堆给你。你们奶奶,不也在北面山脚下的真觉寺里念佛么?等我砍好了柴,我就可以送你上寺里去吃饭去。”

阿千本来是我所崇拜的英雄,而这一回又只有他一个人去砍柴,天气那么的好,今天侵早祖母出去念佛的时候,我本是嚷着要同去的,但她因为怕我走不动,就把我留下了。现在一听到了这一个提议,自然是心里急跳了起来,两只脚便也很轻松地跟他出发了,并且还只怕翠花要出来阻挠,跑路跑得比平时只有得快些。出了弄堂,向东沿着江,一口气跑出了县城之后,天地宽广起来了,我的对于这一次冒险的惊惧之心就马上被大自然的威力所压倒。这样问问,那样谈谈,阿千真象是一部小小的自然界的百科大辞典,而到盘龙山脚去的一段野路,便成了我最初学自然科学的模范小课本。

麦已经长得有好几尺高了,麦田里的桑树,也都发出了绒样的叶芽。晴天里舒叔叔的一声飞鸣过去的,是老鹰在觅食;树枝头吱吱喳喳,似在打架又象是在谈天的,大半是麻雀之类,远处的竹林丛里,既有抑扬,又带余韵,在那里歌唱的,才是深山的画眉。

上山的路旁,一拳一拳象小孩子的拳头似的小草,长得很多;拳的左右上下,满长着了些绛黄的绒毛,仿佛是野生的虫类,我起初看了,只在害怕,走路的时候,若遇到一丛,总要绕一个弯,让开它们,但阿千却笑起来了,他说:“这是薇蕨,摘了去,把下面的粗干切了,炒起来吃,味道是很好的哩!”

渐走渐高了,山上的青红杂色,迷乱了我的眼目。日光直射在山坡上,从草木泥土里蒸发出来的一种气息,使我呼吸感到了困难;阿千也走得热起来了,把他的一件破夹袄一脱,丢向了地下。教我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息着,他一个人穿了一件小衫唱着戏去砍柴采野果去了;我回身立在石上,向大江一看,又深深地深深地得到了一种新的惊异。

这世界真大呀!那宽广的水面!那澄碧的天空!那些上下的船只,究竟是从哪里来,上哪里去的呢?

我一个人立在半山的大石上,近看看有一层阳炎在颤动着的绿野桑田,远看看天和水以及淡淡的青山,渐听得阿千的唱戏声音幽下去远下去了,心里就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渴望与愁思。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大起来呢?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到这象在天边似的远处去呢?到了天边,那么我的家呢?我的家里的人呢?同时感到了对远处的遥念与对乡井的离愁,眼角里便自然而然地涌出了热泪。到后来,脑子也昏乱了,眼睛也模糊了,我只呆呆的立在那块大石上的太阳里做幻梦。我梦见有一只揩擦得很洁净的船,船上面张着了一面很大很饱满的白帆,我和祖母母亲翠花阿千等都在船上,吃着东西,唱着戏,顺流下去,到了一处不相识的地方。我又梦见城里的茶店酒馆,都搬上山来了,我和阿千便在这山上的酒馆里大喝大嚷,旁边的许多大人,都在那里惊奇仰视。

这一种接连不断的白日之梦,不知做了多少时候,阿千却背了一捆小小的草柴,和一包刺莓映山红乌米饭之类的野果,回到我立在那里的大石边来了;他脱下了小衫,光着了脊肋,那些野果就系包在他的小衫里面的。

他提议说,时候不早了,他还要砍一捆柴,且让我们吃着野果,先从山腰走向后山去罢,因为前山的草柴,已经被人砍完,第二捆不容易采刮拢来了。

慢慢地走到了山后,山下的那个真觉寺的钟鼓声音,早就从春空里传送到了我们的耳边,并且一条青烟,也刚从寺后的厨房里透出了屋顶。向寺里看了一眼,阿千就放下了那捆柴,对我说:“他们在烧中饭了,大约离吃饭的时候也不很远,我还是先送你到寺里去罢!”

我们到了寺里,祖母和许多同伴者的念佛婆婆,都张大了眼睛,惊异了起来。阿千走后,她们就开始问我这一次冒险的经过,我也感到了一种得意,将如何出城,如何和阿千上山采集野果的情形,说得格外的详细。后来坐上桌去吃饭的时候,有一位老婆婆问我:“你大了,打算去做些什么?”我就毫不迟疑地回答她说:“我愿意去砍柴!”

故乡的茶店酒馆,到现在还在风行热闹,而这一位茶店酒馆里的小英雄,初次带我上山去冒险的阿千,却在一年涨大水的时候,喝醉了酒,淹死了。他们的家族,也一个个地死的死,散的散,现在没有生存者了;他们的那一座牛栏似的房屋,已经换过了两三个主人。时间是不饶人的,盛衰起灭也绝对地无常的:阿千之死,同时也带去了我的梦,我的青春!我不晓得你成日的乱想些什么,——我告诉你听,有许多事,想着有趣,做起来都没有什么意思。

茶铺

□废名

一见山——满天红。“伙!”

喝这一声采,真真要了她的樱桃口,——平常人家都这样叫,究竟不十分像,细竹的。

但山还不是一脚就到哩。没有风,花似动,——花山是火山!白日青天增了火之焰。

两人是上到了一个绿坡。方寸之间变颜色:眼睛刚刚平过坡,花红山出其不意,坡上站住,——干脆跑下去好了,这样绿冷落得难堪!红只在姑娘眼睛里红,固然红得好看,而叫姑娘站在坡上好看的是一坡绿呵,与花红山——姑娘的眼色,何相干?请问坡下坐着的那一位卖鸡蛋的瘌疬婆子,她歇了她的篮子坐在那里眼巴巴的望,——她望那个穿红袍的。

穿红袍的双手指天画地!

是呵,细竹姑娘,“asfrceasmountainwinds”,扬起她的袖子。莫多嘴,下去了,——下去就下去!

怪哉,这时一对燕子飞过坡来,做了草的声音,要姑娘回首一回首。

这个鸟儿真是飞来说绿的,坡上的天斜到地上的麦,垅麦青青。两双眼睛管住它的剪子笔迳斜。

瘌疬婆子还是看穿红袍的。

细竹偏了眼,——看瘌疬婆子看她。“卖鸡蛋的。”两人都不言而会。

卖鸡蛋的禁不住姑娘这一认识似的,低头抓头。她的心里实在是乐,抱头然而说话,当然不是说与谁听——“我的头发林里是那有这么痒!”

乐得两位旁听人相向而笑了。实在是一个好笑。抱头者没有抬头,没有看见这一个好笑。

走上了麦路,细竹哈哈的笑。“她那哪里是‘头发林’了简直是沙漠!”

琴子又笑她这句话。“你看你看,她在那里屙尿。”“真讨厌!”

琴子打她一下,然而自己也回头一看了,笑。“有趣。”琴子不过拍一拍她的肩膀,她的头发又散到面前去了,拿手拂发而说。接着远望麦林谈——“这个瘌疬婆扫了我的兴,记得有一回,现在想不起来为了什么忽然想到了,想到野外解溲觉得很是一个豪兴——”“算了罢,越说越没有意思。我不晓得你成日的乱想些什么,——我告诉你听,有许多事,想着有趣,做起来都没有什么意思。”

细竹虽让琴子往下说,但她不知听了没有?劈口一声——“姐姐!”

凑近姐姐的耳朵唧哝,笑得另是一个好法。

琴子又动手要打她一下——“野话!”

抬起手来却替她赶了蜂子。一个黄蜂快要飞到细竹头上。

姐姐听了几句什么?麦垅还了麦垅——退到背后去了。

方其脱绿而出,有人说,好像一对蝙蝠(切不要只记得晚半天天上飞的那个颜色的东西!)突然收拢了那么的大翅膀,各有各的腰身。

老儿铺东头一家茶铺站出了一个女人。琴子心里纳罕茶铺门口一棵大柳树,树下池塘生春草。细竹问:“你要不要喝茶?”“歇一歇。”

两人都是低声,知道那女人一定是出来请她们歇住。

走进柳荫,仿佛再也不能往前一步了。而且,四海八荒同一云!世上唯有凉意了。——当然,大树不过一把伞,画影为地,日头争不入。

茶铺的女人满脸就是日头。“两位姑娘,坐一坐?”

不及答,树阴下踯躅起来了,凑在一块儿。细竹略为高一点,——只会让姐姐瞻仰她!是毫不在意,眼光则斜过了一树的叶子。“进去坐。”

琴子对她这一说时,她倒确乎是正面而听姐姐说,同时也纳罕的说了一句——“这地方静得很,没有什么人。”

茶辅女人已经猜出了,这一位大概小一些。

移身进去——泥砖砌的凉亭摆了桌子板凳,首先看见一个大牛字,倒写着。实在比一眼见牛觉得大。“寻牛”的招贴。琴子暗暗的从头下念。念完了,还有“实贴老儿铺”,也格外是新鲜字样,——老儿铺这个地方后来渐渐模糊下去了,“老儿铺”三个字终其身明白着,“为什么叫老儿铺”又失声的笑了,一方白纸是贴于一条红笺之上,红已与泥色不大分,仔细看来剩下了这么的两句——

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细竹坐的是同一条板凳,懒懒的看那塘里长出来的菖蒲,若有所失的掉头一声:“你笑什么?”“姑娘,喝一点我们这个粗茶。”

茶铺女人已端了茶罐出来向姑娘各敬一碗。琴子唱个喏。“两位姑娘从那里来的?”“史家庄。”“暖呀,原来是史姑娘,——往那里去呢?”“就是到你们花红山来玩。”

说着都不由的问自己:“他们怎么晓得我们?”琴子记起她头上还是梳辫子的时候来过花红山一次,那女人一眼看史姑娘喝茶,连忙又出门向西而笑,喊她的“丫头回来!”——到那边山上去了。

琴子拿眼睛去看树,盘根如巨蛇,但觉得到那上面坐凉快。看树其实是说水,没有话能说。就在今年的一个晚上,其时天下雪,读唐人绝句,读到白居易的木兰花,“从此时时春梦里,应添一树女郎花”,忽然记得昨夜做了一梦,梦见老儿铺的这一口塘!依然是欲言无语,虽则明明的一塘春水绿。大概是她的意思与诗意不一样,她是冬夜做的梦。“你刚才笑什么?”

细竹又问姐姐。

琴子又笑,抬头道:“你看。”

细竹就把“寻牛”看了一遍。“你笑什么?——决不失言?”

最后一行为“赏钱三串决不失言”,她以为琴子笑白字,应该作“决不食言”。“你再下看。”“过来君子——哈哈哈。”若是尊重我,就请费神拆开这信,否则请用火毁掉。

□许地山

爱德华路底尽头已离村庄不远,那里都是富人底别墅。路东那间聚石旧馆便是名女士吴素珒底住家。馆前底藤花从短墙蔓延在路边底乌桕和邻居底篱笆上,把便道装饰得更华丽。

一个夫役拉着拉飒车来到门口,按按铃子,随即有个中年女佣捧着一畚箕的废物出来。

夫役接过畚箕来到倒人车里,一面问:“陵妈,为什么今天的废纸格外多?又有人寄东西来送你姑娘吗?”“那里,这些纸不过是早晨来的一封信。……”她回头看看后面,才接着说,“我们姑娘底脾气非常奇怪。看这封信的光景,恐怕要闹出人命来。”“怎么?”他注视车中底废纸,用手拨了几拨,他说,“这里头没有什么,你且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我们姑娘底朋友中,我真没见过有一位比陈先生好的。我以前不是说过他底事情吗??“是,你说过他底才情、相貌和举止都不像平常人。许是你们姑娘羡慕他,喜欢他,他不愿意?”“那里!你说的正相反哪。有一天,陈先生寄一封信和一颗很大的金刚石来,她还没有看信,就把那宝贝从窗户扔出去……”“那不太可惜吗?”“自然是很可惜。那金刚石现在还沉在池底底污泥中呢!”“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们为何不把它淘起来?”“呆子,你说得太容易了!那么大的池,望那里淘去?况且是姑娘故意扔下去的,谁敢犯她?”“那么,信里说的是什么?”“那封信,她没看就搓了,交给我拿去烧毁,我私下把信摊起来看,可惜我认得的字不多,只能半猜半认地念,我看见那信,教我好几天坐卧不宁。……”“你且说下去。”“陈先生在信里说,金刚石是他父亲留下来给他的。他除了这宝贝以外没有别的财产,因为羡慕我们姑娘的缘故,愿意取出,送给她佩带。”“陈先生真呆呀!”“谁能这样说?我只怪我们底姑娘……”她说到这里,又回头望,那条路本是很清静,不妨站在一边长谈,所以她又往下说。“又有一次,陈先生又送一幅画来给她,画后面贴着一张条子。说,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画儿,曾在什么会里得过什么金牌的。因为羡慕她,所以要用自己最宝重的东西奉送,谁知我们姑娘哼了一声,随把画儿撕得稀烂!”“你们姑娘连金刚石都不要了,一幅画儿值得什么?他岂不是轻看你们姑娘吗?若是我做你们姑娘,我也要生气的。你说陈先生聪明,他到底比我笨。我应当拿些比金刚石更贵的东西来孝敬你们姑娘。”“不,不然,你还不………”“我说,陈先生何苦要这样做?若是要娶妻子,将那金刚石去换钱,一百个也娶得来,何必定要你们姑娘!”“陈先生始终没说要我们姑娘;他只说羡慕我们姑娘。”“那么,以后怎样呢!”“寄画儿。不过是前十几天的事。最后来的,就是这封信了。”“哦,这封信。”他把车里底纸捡起来,扬了一扬,翻着看。说:“这纯是白纸,没有字呀!”“可不是。这封信奇怪极了。早晨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信面写着,‘若是尊重我,就请费神拆开这信,否则请用火毁掉’。我们姑娘还是不看,教我拿去毁掉。我总是要看里头到底是什么,就把信拆开了。我拆来拆去,全是一张的白纸。我不耐烦就想拿去投入火里,回头一想,又舍不得,于是一直拆下去,到末了是他自己画的一张小照。”她顺手伸人车里把那小照翻出来,指给夫役看,她说:“你看,多么俊美的男子!”“这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有什俊美?”“你真不懂得,……你看旁边底字……”“我不认得字,还是你说给我听罢。”自古道:今儿个晚上脱了鞋,不知明日穿不穿;天有不测的风云啊!为留名千古,似应早早写下自传;自己不传,而等别人偏劳,谈何容易!

自传难写

□老舍

自古道:今儿个晚上脱了鞋,不知明日穿不穿;天有不测的风云啊!为留名千古,似应早早写下自传;自己不传,而等别人偏劳,谈何容易!以我自己说吧,眼看就快四十了,万一在最近的将来有个山高水远,还没写下自传,岂不是大大的一个缺憾?!

可是,说起来就有点难受。自传不难哪,只要有好材料。材料好办;“好材料”,哼,难!自传的头一章是不是应当叙说家庭族系等等?自然是。人由何处生,水从哪儿来,总得说个分明。依写传的惯例说,得略述五千年前的祖宗是纯粹“国种”,然后详道上三辈的官衔,功德,与著作。至少也得来个“清封大夫”的父亲,与“出自名门”的母亲。没有这么适合体裁的双亲,写出去岂不叫人笑掉门牙!您看,这一招儿就把咱撅个对头弯;咱没有这种父母,而且准知道五千年前的祖宗不见得比我高明。好意思大书特书“清封普罗大夫”,与“出自不名之门”么?就是有这个勇气,也危险呀:普罗大夫之子共党耳,推出斩首,岂不糟了?!英雄不怕出身低,可也得先变成英雄啊。汉刘邦是小小的亭长,淮阴侯也讨过饭吃,可是人家都成了英雄,自然有人捧场喝彩。咱是不是英雄?对镜审查,不大像!

自传的头一章根本没着落。

再说第二章吧。这儿应说怎样降生;怎么在胎中多住了三个多月,怎么产房里闹妖精,怎么天上落星星,怎么生下来啼声如豹,怎么左手拿着块现洋——我细问过母亲,这些事一概没有。母亲只说:生下来奶不足,常贴吃糕干——所以到如今还有时候一阵阵的发糊涂。

第二章又可以休矣。

第三章得说幼年入学的光景喽。“幼怀大志,寡言笑,囊萤刺股……”这多么好听!可是咱呢,不记得有过大志,而是见别人吃糖馅烧饼就馋得慌——到如今也没完全改掉。逃学的事例不常干。而挨手板与罚跪说起来似乎并不光荣。第三章,即使勉强写出,也不体面。

没有前三章,只好由第四章写了,先不管有这样的书没有。这一章应写青春时期。更难下笔。假如专为泄气,又何必自传;当然得吹腾着点儿。事情就奇怪,想吹都吹不起来。人家牛顿先生看苹果落地就想起那么多典故来,我看见苹果落地——不,不等它落地就摘下来往嘴里送。青春时期如此,现在也没长进多少,不但没作过惊天动地的事,而且没有存过惊天动地的心。偶尔大喊一声,天并不惊;跺地两脚,地也不动。第四章又是糖心的炸弹,没响儿!

以下就不用说了,伤心!

自传呢,下世再说。好在马上为善,或者还不太晚,多积点阴功,下辈子咱也生在贵族之家,专是自传的第一章就能写八万多字。气死无数小布尔乔亚。等着吧,这个事是急不得的。白玉也似的毛地上,黄黑斑错落得非常明显,当那蹲在草地上或跳掷在凤仙花丛里的时候,望去真是美丽。

□夏丐尊

白马湖新居落成,把家眷迁回故乡后数日,妹就携了四岁的外甥女。由二十里外的夫家雇船来访。自从母亲死后,兄弟们各依了职业迁居外方,故居初则赁与别家,继则因兄弟间种种关系,不得不把先人有过辛苦历史的高大屋宇,售让给附近的暴发户,于是兄弟们回故乡的机会就少,而妹也已有六七年无归宁的处所了。这次相见,彼此既快乐又酸辛,小孩之中,竟有未曾见过姑母的。外甥女也当然不认得舅妗和表姊,虽经大人指导勉强称呼。总都是呆呆地相觑着。

新居在一个学校附近,背山临水,地位清静,只不过平屋四间。论其构造,连老屋的厨房还比不上,妹却极口表示满意:“虽比不上老屋,总究是自己的房子,我家在本地已有许多年没有房子了!自从老屋卖去以后,我多少被人瞧不起!每次乘船行过老屋的面前,真是……”

妻见妹说时眼圈有点红了,就忙用话岔开。“妹妹你看,我老了许多了罢?你却总是这样后生。”“三姊倒不老!——人总是要老的,大家小孩都已这样大了,你们大起来,就是我们在老起来。我们已六七年不见了呢。”“快弄饭去罢!”我听了她们的对话,恐再牵入悲境,故意打断话头,使妻走开。

妹自幼从我学会了酒,能略饮几杯。兄妹且饮且谈,嫂也在旁羼着。话题由此及彼,一直谈到饭后,还连续不断。每到妹和妻要谈到家事或婆媳小姑关系上去,我总立即设法打断,因为我是深知道妹在夫家的境遇的,很不愿在难得晤面的当初,就引起悲怀。

忽然,天花板上起了嘈杂的鼠声。“新造的房子,老鼠就这样多了吗?”妹惊讶的问。“大概是近山的缘故罢。据说房子未造好就有了老鼠的。晚上更厉害,今晚你听,好像在打仗哩,你们那里怎样?”妻说。“还好,我家有猫。——快要产小猫了,将来可捉一只来。”“猫也大有好坏,坏的猫老鼠不捕,反要偷食,到处拉屎,还是不养好。”我正在寻觅轻松的话题,就顺势讲到猫上去。“猫也和人一样,有种子好不好的,我那里的猫,是好种,不偷食,每朝把屎拉到盛灰的畚斗里。——你记得从前老四房里有一只好猫罢。我们那只猫,就是从老四房讨去的小猫。近来听说老四房里已断了种了,——每年生一胎,附近养蚕的人家都来千求万恳地讨,据说讨去都不淘气的。现在又快要生小猫了。”

老四房里的那只猫向来有名。最初的老猫,是曾祖在时,就有了的。不知是那里得来的种子,白地,小黄黑花斑,毛色很嫩,望去像上等的狐皮“金银嵌”。善捉鼠,性质却柔驯得了不得,当我小的时候,常去抱来玩弄,听它念肚里佛,挖着它的眼睛,不啻是一个小伴侣。后来我由外面回家,每走到老四房去,有时还看见这伴侣——的子孙。曾也想讨只小猫到家里去养,终难得逢到恰好有小猫的机会,自迁居他乡,十年来久不忆及了。不料现在种子未绝,妹家现在所养的,不知已是最初老猫的几世孙了。家道中落以来,田产室庐大半荡尽,而曾祖时代的猫,尚间接地在妹家留着种子,这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缘,值得叫人无限感兴的了。“哦!就是那只猫的种子!好的,将来就给我们一只。那只猫的种子是近地有名的。花纹还没有变吗?”“你喜欢哪一种?——大约一胎多则三只,少则两只,其中大概有一只是金银嵌的,有一二只是白中带黑斑的,每年都是如此。”“那自然要金银嵌的罗。”我脑中不禁浮出孩时小伴侣的印象来。更联想到那如云的往事,为之茫然。

妻和妹之间,猫的谈话,仍被继续着,儿女中大些的张了眼听,最小的阿满,摇着妻的膝问:“小猫几时会来?”我也靠在藤椅上吸着烟默然听她们。“猫小的时候,要教它才会好。如果拉屎在地板上了,就捉到拉屎的地方,当着它的屎打,到碗中偷食吃的时候,就把碗摆在它的面前打,这样打了几次,它就不敢乱拉屎多偷食了。”

妹的猫教育论,引得大家都笑了。

次晨,妹说即须回去,约定过几天再来久留几日,临走的时候还说:“昨晚上老鼠真吵得厉害,下次来时,替你们把猫捉来罢。”

妹去后,全家多了一个猫的话题。最性急的自然是小孩,他们常问“姑妈几时来?”其实都是为猫而问,我虽每回答他们“自然会来的,性急什么?”而心里也对于那与我家一系有二十多年历史的猫,怀着迫切的期待,巴不得妹——猫快来。

妹的第二次来,在一个月以后,带来的只是赠送小孩的果物和若干种的花草苗种,并没有猫。说前几天才出生,要一月后方可离母,此次生了三只,一只是金银嵌的,其余两只,是黑白花和狸斑花的,讨的人家很多,已替我们把金银嵌的留定了。

猫的被送来,己是妹第二次回去后半月光景的事,那时已过端午,我从学校回去,一进门,妻就和我说:“妹妹今天差人把猫送来了,她有一封信在这里。说从回去以后就有些不适。大约是寒热,不要紧的。”

我从妻手里接了信草草一看,同时就向室中四望:“猫呢?”“她们在弄它,阿吉阿满,你们把猫抱来给爸爸看!”

立刻,柔弱的“尼亚尼亚”声从房中听到阿满抱出猫来:“会念佛的,一到就蹲在床上,妈说它是新娘子呢。”

我在女儿手中把小猫熟视着说:“还小呢,别去捉它,放在地上。过儿天会熟的。当心碰见狗!”

阿满将猫放下。猫把背一耸就踉跄地向房里遁去。接着就从房内发出柔弱的“尼亚尼亚”的叫声。“去看看它躲在什么地方。”阿吉和阿满蹑了脚进房去。“不要去捉它啊!”妻从后叮嘱她们。

猫确是金银嵌,虽然产毛未褪,黄色还未十分夺目,尽足依约地唤起从前老四房里小伴侣的印象。尼亚尼亚”的叫声,“咪咪”的呼唤声,在一家中引起了新气氛,在我心中却成了一个联想过去的媒介,想到儿时的趣味,想到家况未中落时的光景。

与猫同来的,总以为不成问题的妹的病消息,一二日后竟由沉重而至于危笃,终于因恶性疟疾引起了流产。遗下未足月的女孩而弃去这世界了。

一家人参与丧事完毕从丧家回来,一进门就听到“尼亚尼亚”的猫声。“这猫真不利,它是首先来报妹妹的死信的!”妻见了猫叹息着说。

猫正在檐前伸了小足爬搔着柱子,突然见我们来,就踉跄逃去。阿满赶快到厨下把它捉来了,捧在手里:“你还要逃,都是你不好!妈!快打!”“畜牲晓得什么?咳,真不利!”妻呆呆地望着猫这样说,忘记了自己的矛盾,倒弄得阿满把猫捧在乎手里瞪目茫然了。“把它关在伙食间里,别放它出来!”我一壁说一壁懒懒地走入卧室睡去。我实在已怕看这猫了。

立时从伙食间壁发出“尼亚尼亚”的悲鸣声和嘈杂的搔爬声来。努力想睡,总是睡不着。原想起来把猫重新放出,终于无心动弹。连向那就在房外的妻女叫一声“把猫放出”的心绪也没有,只让自己听着那连续的猫声,一味沉浸在悲哀里。

从此以后,这小小的猫,在全家成了一个联想死者的媒介,特别地在我,这猫所暗示的新的悲哀的创伤,是用了家道中落等类的怅惘包裹着的。

伤逝的悲怀,随着暑气一天一天地淡去,猫也一天一天地长大,从前被全家所诅咒的这不幸的猫,这时渐被全家宠爱珍惜起来了,当作了死者的纪念物。每餐给它吃鱼,归阿满饲它,晚上抱进房里,防恐被人偷了或是被野狗咬伤。

白玉也似的毛地上,黄黑斑错落得非常明显,当那蹲在草地上或跳掷在凤仙花丛里的时候,望去真是美丽。每当附近四邻或路过的人,见了称赞说“好猫!”的时候,妻脸上就出现一种莫可言说的矜夸,好像是养着一个好儿子或是好女儿。特别地是阿满:“这是我家的猫,是姑母送来的,姑母死了,只剩下这只猫了!”她当有人来称赞猫的时候,不管那人陌生与不陌生,总会睁圆了眼起劲地对他说明这些。

猫成了一家的宠儿了,每餐食桌旁总有它的位置,偶然偷了食或是乱拉了屎,虽然依妹的教育法是要就地罚打的,妻也总看妹面上宽恕过去。阿吉阿满一从学校回来就用了带子逗它玩,或是捉迷藏似地在房间追赶它。我也常于初秋的夕阳中坐在檐下对了这跳掷着的小动物作种种的遐想。

那是快近中秋的一个晚上的事:湖上邻居的几位朋友,晚饭后散步到了我家里,大家在月下闲话,阿满和猫在草地上追逐着玩。客去后,我和妻搬进几椅正要关门就寝,妻照例记起猫来:“咪咪!”“咪咪!”阿吉阿满也跟着唤。

可是却不听到猫的“尼亚尼亚”的回答。“没有呢!哪里去了?阿满,不是你捉出来的吗?去寻来!”妻着急起来了。“刚刚在天井里的。”阿满瞪了眼含糊地回答,一壁哭了起来。“还哭!都是你不好!夜里还捉出来做什么呢?——咪咪,咪咪!”妻一壁责骂阿满一壁嘎了声再唤。“咪咪,眯咪!”我也不禁附和着唤。

可是仍不听到猫的”尼亚尼亚”的回答。

叫小孩睡好了,重新找寻,室内室外,东邻西舍,到处分头都寻遍,哪有猫的影儿?连方才谈天的几位朋友都过来帮着在月光下寻觅,也终于不见形影。一直闹到十二点多钟,月亮已照屋角为止。“夜深了,把窗门暂时开着,等它自己回来罢,——偷是没有人偷的,或者被狗咬死了,但又不听见它叫。也许不至于此,今夜且让它去罢。”我宽慰着妻子,关了大门,先入卧室去。在枕上还听到妻的“咪咪”的呼声。

猫终于不回来。从次日起,一家好象失了什么似地,都觉到说不出的寂寥。小孩从放学回来也不如平日的高兴,特别地在我,于妻子所感得的以外,顿然失却了沉思过去种种悲欢往事的媒介物,觉得寂寥更甚。

第三日傍晚,我因寂寥不过了,独自在屋后山边散步,忽然在山脚田坑中发现猫的尸体。全身粘着水泥,软软地倒地坑里,毛贴看肉,身躯细了好些,项有血迹,似确是被狗或野兽咬毙了的。“猫在这里!”我不觉自叫了说。“在哪里?”妻和女孩先后跑来,见了猫都呆呆地几乎一时说不出话。“可怜!一定是野狗咬死的。阿满,都是你不好!前晚你不捉它出来,哪里会死呢?下世去要成冤家啊!——唉!妹妹死了。连妹妹给我们的猫也死了。”妻说时声音呜咽了。

阿满哭了,阿吉也呆着不动。“进去罢,死了也就算了。人都要死哩,别说猫!快叫人来把它葬了。”我催她们离开。

妻和女孩进去了。我向猫作了最后的一瞥,在错黄中独自徘徊。日来已失了联想媒介的无数往事,都回光返照似地一时强烈地齐现到心上来。为了不断的感到幸福,甚至在苦恼和愁闷的时候也感到幸福,那就需要:(一)善于满足现状,(二)很高兴的感到:“事情原来可能更糟呢”。

生活是美好的

(对企图自杀者进一言)□契诃夫

生活是极不愉快的玩笑,不过要使它美好却也不很难。为了做到这点,光是中头彩赢了二十万卢布、得了“白鹰”勋章、娶个漂亮女人、以好人出名,还是不够的——这些福分都是无常的,而且也很容易习惯。为了不断的感到幸福,甚至在苦恼和愁闷的时候也感到幸福,那就需要:(一)善于满足现状,(二)很高兴的感到:“事情原来可能更糟呢”。这是不难的:

要是火柴在你的衣袋里燃起来了,那你应当高兴,而且感谢上苍:多亏你的衣袋不是火药库。

要是有穷亲戚上别墅来找你,那你不要脸色发白,而要喜气洋洋的叫道:“挺好,幸亏来的不是警察!”

要是你的手指头扎了一根刺,那你应当高兴:“挺好,多亏这根刺不是扎在眼睛里!”

如果你的妻子或者小姨练钢琴,那你不要发脾气,而要感激这份福气:你是在听音乐,而不是听狼嗥或者猫的音乐会。

你该高兴,因为你不是拉长途马车的马,不是寇克的“小点”,不是旋毛虫,不是猪,不是驴,不是茨冈人牵的熊,不是臭虫。……你要高兴,因为眼下你没有坐在被告席上,也没有看见债主在你面前,更没有主笔土尔巴谈稿费问题。

如果你不是住在边远的地方,那你一想到命运总算没有把你送到边远的地方去,你岂不觉着幸福?

要是你有一颗牙痛起来,那你就该高兴:幸亏不是满口的牙痛起来。

你该高兴,因为你居然可以不必读《公民报》,不必坐在垃圾车上,不必一下子跟三个人结婚。……

要是你给送到警察局去了,那就该乐得跳起来,因为多亏没有把你送到地狱的大火里去。

要是你挨了一顿桦木棍子的打,那就该蹦蹦跳跳,叫道:“我多么运气,人家总算没有拿带刺的棒子打我!”

要是你的妻子对你变了心,那就该高兴,多亏她背叛的是你,不是国家。

依此类推。……朋友,照着我的劝告去做吧,你的生活就会欢乐无穷了。我的心是深夜梦里,寒光闪闪的残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静,永不再流的湖水。残月照着你的墓碑,湖水环绕着你的坟,我爱,这是我的梦,也是你的梦,安息吧,敬爱的灵魂!

墓畔哀歌

□石评梅一

我由冬的残梦里惊醒,春正吻着我的睡靥低吟!晨曦照上了窗纱,望见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让丹彩的云流,再认认我当年的颜色。

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台旁。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像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皎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己和你一同殉葬。二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

哀愁深埋我的头。

我愿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天呵!这蛇似的婉蜒,蚕似的缠绵,就这样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

我爱,我吻遍了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也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三

明知道人生的尽头便是死的故乡,我将来也是一座孤冢,衰草斜阳,有一天呵!我离开繁华的人寰,悄悄入葬。这悲艳的爱情一样是烟消云散,昙花一现,梦醒后飞落在心间的都是些残泪点点。

然而我不能把记忆毁灭,把埋我心墟的残骸抛却,只求我能永久徘徊在这垒垒荒冢之间,为了看守你的墓茔,祭献那茉莉花环。

我爱,你知否我无言的忧衷,怀想着往日轻盈之梦,梦中我低低唤着你小名,醒来只是深夜长空有孤雁哀鸣!四

黯淡的天幕下,没有明月也无星光这宇宙像数千年的古墓;皑皑白骨上,飞动闪映着惨绿的磷花。我匍匐哀泣于此残锈的铁栏之旁,愿烘我愤怒的心火,烧毁这黑暗丑恶的地狱之网。

命运的魔鬼有意捉弄我弱小的灵魂,罚我在冰雪寒天中,寻觅那凋零了的碎梦。求上帝饶恕我,不要再惨害我这仅有的生命,剩得此残躯在,容我杀死那狞恶的敌人!

我爱,纵然宇宙变成烬灰的战场,野烟都腥:在你给我的甜梦里,我心长系驻于虹桥之中,赞美永生!五

我镇天踟蹰于垒垒荒冢,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风景,抛弃了一切名利虚荣,来到此无人烟的旷野,哀吟缓行。我登了高岭,向云天苍茫的西方招魂,在绚烂的彩霞里,望见了我沉落的希望之陨星。

远处是烟雾冲天的古城,火星似金箭向四方飞游!隐约的听见刀枪搏击之声,那狂热的欢呼令人震惊!在碧草萋萋的墓头,我举起了胜利的金觥,饮吧我爱,我奠祭你静寂无言的孤冢!

星月满天时,我把你遗我的宝剑纤手轻擎,宣誓向长空:愿此生永埋了英雄儿女的热情。六

假如人生只是虚幻的梦影,那我这些可爱的映影,便是你赠与我的全生命。我常觉你在我身后的树林里,骑着马轻轻地走过去。我常觉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着等我的影消灯熄。常觉你随着我唤你的声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泪退到了墙角。常觉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帐外,哀哀地对月光而叹息!

在人海尘途中,偶然逢见个像你的人,我停步凝视后,这颗心呵!便如秋风横扫落叶般冷森凄零!我默思我已经得到爱的之心,如今只是荒草夕阳下,一座静寂无语的孤冢。

我的心是深夜梦里,寒光闪闪的残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静,永不再流的湖水。残月照着你的墓碑,湖水环绕着你的坟,我爱,这是我的梦,也是你的梦,安息吧,敬爱的灵魂!七

我自从混迹到尘世间,便忘却了我自己;在你的灵魂我才知是谁?

记得也是这样夜里。我们在河堤的柳丝中走过来,走过去。我们无语,心海的波浪也只有月儿能领会。你倚在树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胸前听你的呼吸。抬头看见黑翼飞来掩遮住月儿的清光,你抖颤着问我:假如这苍黑的翼是我们的命运时,应该怎样?

我认识了欢乐,也随来了悲哀,接受了你的热情,同时也随来了冷酷的秋风。往日,我怕恶魔的眼睛凶,白牙如利刃;我总是藏伏在你的腋下趑趄不敢进,你一手执宝剑,一手扶着我践踏着荆棘的途径,投奔那如花的前程!

如今,这道上还留着你斑斑血痕,恶魔的眼睛和牙齿再是那样凶狠,但是我爱,你不要怕我孤零,我愿用这一纤细的弱玉腕,建设那如意的梦境。八

春来了,催开桃蕾又飘到柳梢,这般温柔慵懒的天气真使人恼!她似乎躲在我眼底有意缭绕,一阵阵风翼,吹起了我灵海深处的波涛。

这世界已换上了装束,如少女般那样娇娆,他披拖着浅绿的轻纱,蹁跹在她那(姹)紫嫣红中舞蹈。伫立于白杨下,我心如捣,强睁开模糊的泪眼,细认你墓头,萋萋芳草。

满腔心酸与谁道!愿此恨吐向青天将天地包。它纠结围绕着我的心,像一堆枯黄的蔓草,我爱,我待你用宝剑来挥扫,我待你用火花来焚烧。九

垒垒荒冢上,火光熊熊,纸灰缭绕,清时到了。这是碧草绿水的春郊。墓畔有白发老翁,有红颜少年,向这一沖黄土致不尽的怀忆和哀悼,云天苍茫处我将魂招;白杨萧条,暮鸦声声,怕孤魂归路迢迢。

逝去了,欢乐的好梦,不能随墓草而复生,明朝此日,谁知天涯何处寄此身?叹漂泊我已如落花浮萍,且高歌,且痛饮,拼一醉烧熄此心头余情。

我爱,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饮,不管黄昏,不论夜深,醉卧在你墓碑旁,任霜露侵凌吧!我再不醒。——海好像我的母亲,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亲近在童年,和湖亲近是现在。海是深阔无际,不着一字,她的爱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他的爱是归心低首的,湖是红叶绿枝,有许多衬托。她的爱是温和妩媚的。我对她的爱是清淡相照的。

寄小读者(通讯七)

□冰心亲爱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的下午,约克逊号邮船无数的窗眼里,飞出五色飘扬的纸带,远远的抛到岸上,任凭送别的人牵住的时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飞扬而凄恻!

痴绝的无数的送别者,在最远的江岸,仅仅牵着这终于断绝的纸条儿,放这庞然大物,载着最重要的离愁,飘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泼。除了三餐外,只是随意游戏散步。海上的头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抛沙袋,乐此不疲,过后又绝然不玩了。后来自己回想很奇怪,无他,海唤起了我童年的回忆,海波声中,童心和游伴都跳跃到我脑中来。我十分的恨这次舟中没有几个小孩子,使我童心来复的三天中,有无猜畅好的游戏!

我自少住在海滨,却没有看见过海平如镜,这次出了吴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无际尽是粼粼的微波。凉风习习,舟如在冰上行。过了高丽界,海水竟似湖光,蓝极绿极,凝成一片。斜阳的金光,长蛇般自天边直接到栏旁人立处。上自穹苍,下至船前的水,自浅红至于深翠,幻成几十色,一层层,一片片的漾开了来。——小朋友,恨我不能画,文字竟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写不出这空灵的妙景!

八月十八夜,正是双星渡河之夕。晚餐后独倚栏旁,凉风吹衣。银河一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远远听得楼栏下人声笑语,忽然感到家乡渐远。繁星闪烁着,海波吟啸着,凝立悄然,只有惆怅。

十九日黄昏,已近神户,两岸青山,不时的有渔舟往来。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圆扁的,大家说笑,便道是“馒头山”。这馒头山沿途点缀,直到夜里。远望灯光灿然,已抵神户,船徐徐停住,便有许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只自己又到最高层上,初次看见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灯光,无声相映。不时的还有一串光明从山上横飞过,想是火车周行。……舟中寂然,今夜没有海潮音,静极心绪忽起:“倘若此时母亲也在这里……”我极清晰的忆起北京来,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写了。1935年8月20日,神户

朝阳下转过一碧无际的草坡,穿过深林,已觉得湖上风来,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样子了,——悄然的坐在湖岸上,伸开纸,拿起笔,抬起头来,四围红叶中,四面水声里,我要开始写信给我久违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水面闪烁着点点的银光,对岸意大利花园里亭亭层列的松树,都证明我已在万里外。小朋友,到此已逾一月了,便是在日本也未曾寄过一字,说是对不起呢,我又不愿!

我平时写作,喜在人静的时候。船上却处处是公共的地方,舱面栏边,人人可以来到。海景极好,心胸却难得清平。我只能在晨间绝早,船面无人时,随意写几个字。堆积至今,总不能整理,也不愿草草整理,便迟延到了今日。我是尊重小朋友的,想小朋友也能尊重原谅我!

许多话不知从哪里说起,而一声声打击湖岸的微波,一层层的没上杂立的湖石,直到我蔽膝的毡边来,似乎要求我将她介绍给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的形容介绍她!她现在横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明月和落日,湖上的浓阴和微雨,我都见过了,真是仪态万千,小朋友,我的亲爱的人都不在这里,便只有她——海的女儿,能慰安我了。LakeWaban,谐音会意,我便唤她做“慰冰”。

每日黄昏的游泛,舟轻如羽,水柔如不胜桨。岸上四围的树叶,绿的,红的,黄的,白的,一丛一丛的倒影到水中来,覆盖了半湖秋水。夕阳下极其艳冶,极其柔媚,将落的金光,到了树梢,散在湖面。我在湖上光雾中,低低的嘱咐他,带我的爱和慰安,一同和他到远东去。

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过半月了,若问我爱哪一个更甚,这却难说。——海好像我的母亲,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亲近在童年,和湖亲近是现在。海是深阔无际,不着一字,她的爱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他的爱是归心低首的,湖是红叶绿枝,有许多衬托。她的爱是温和妩媚的。我对她的爱是清淡相照的。这也许太抽象,然而我没有别的话来形容了!

小朋友,两月之别,你们自己写了多少,母亲怀中的乐趣,可以说来让我听听么?——这便算是沿途书信的小序,此后仍将那写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都因其旧。“弱游”的我,如何自太平洋东岸的上海绕到大西洋东岸的波士顿来,这些信中说得很清楚,请在那里看罢!

不知这几百个字,何时方达到你们那里,世界真是太大了!冰心1923年10月14日,慰冰湖畔,慰尔斯利。你今天不生气,不站出来说话,明天你——还有我、还有你我的下一代,就要成为沉默的牺牲者、受害人!如果你有种、有良心,你现在就去告诉你的公仆立法委员、告诉卫生署、告诉环保局:你受够了,你很生气!

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

□龙应台

在昨晚的电视新闻中,有人微笑着说:“你把检验不合格的厂商都揭露了,叫这些生意人怎么吃饭?”

我觉得恶心、觉得愤怒。但我生气的对象倒不是这位人士,而是台湾1800万懦弱自私的中国人。

我所不能了解的是: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

包德甫的《苦海余生》英文原本中有一段他在台湾的经验:他看见一辆车子把小孩撞伤了,一脸的血。过路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帮助受伤的小孩,或谴责肇事的人。我在美国读到这一段,曾经很肯定地跟朋友说:不可能!中国人以人情味自诩,这种情况简直不可能!

回来一年了,我睁大眼睛,发觉包德甫所描述的不只可能,根本就是每天发生、随地可见的生活常态。在台湾,最容易生存的不是蟑螂,而是“坏人”,因为中国人怕事、自私,只要不杀到他床上去,他宁可闭着眼假寐。

我看见摊贩占据着你家的骑楼,在那儿烧火洗锅,使走廊垢上一层厚厚的油污,腐臭的莱叶塞在墙角。半夜里,吃客喝酒猜拳作乐,吵得鸡犬不宁。

你为什么不生气?你为什么不跟他说“滚蛋”!

哎呀!不敢呀!这些摊贩都是流氓,会动刀子的。

那么为什么不找警察呢?

警察跟摊贩相熟,报了也没有用;到时候若曝了光,那才真惹祸上门了。

所以呢!

所以忍呀!反正中国人讲忍耐!你耸耸肩、摇摇头!

在一个法治上轨道的国家里,人是有权利生气的。受折磨的你首先应该双手叉腰,很愤怒地对摊贩说:“请你滚蛋!”他们不走,就请警察来。若发觉警察与小贩有勾结——那更严重。这一团怒火应该往上烧,烧到警察肃清纪律为止,烧到摊贩离开你家为止。可是你什么都不做;畏缩地把门窗关上,耸耸肩、摇摇头!

我着见成百的人到淡水河畔去欣赏落日、去钓鱼。我也看见淡水河畔的住家整笼整笼地把恶臭的垃圾往河里倒;厕所的排泄管直接通到河底。河水一涨,污秽气直逼到呼吸里来。

爱河的人,你又为什么不生气?

你为什么没有勇气对那个丢汽水瓶的少年郎大声说:“你敢丢,我就把你也丢进去?”你静静坐在那儿钓鱼(那已经布满癌细胞的鱼),想着今晚的鱼汤,假装没看见那个几百年都化解不了的汽水瓶。你为什么不丢掉鱼竿,站起来,告诉他你很生气?

我看见计程车穿来插去,最后停在右转线上,却没有右转的意思。一整列想右转的车子就停滞下来,造成大阻塞。你坐在方向盘前,叹口气,觉得无奈。

你为什么不生气?

哦!跟计程车可理论不得!报上说,司机都带着扁钻的。

问题不在于他带不带扁钻。问题在于你们这20个受他阻碍的人没有种推开车门,很果断地让他知道你们不齿他的行为,你们很愤怒!

经过郊区,我闻到刺鼻的化学品燃烧的味道。走近海滩,看见工厂的废料大股大股地流进海里,把海水染成一种奇异的颜色。湾里的小商人焚烧电缆,使湾里生出许多缺少脑子的婴儿。我们的下一代——眼睛明亮、嗓音稚嫩、脸颊透红的下一代,将在化学废料中学游泳,他们的血管里将流着我们连名字都说不出来的毒素——

你为什么不生气呢?难道一定要等到你自己的手臂也温柔地捧着一个无脑婴儿,你再无言地对天哭泣?

西方人来台湾观光,他们的旅行杜频频叮咛:绝对不能吃摊子上的东西,最好也少上餐厅;饮料最好喝瓶装的,但台湾本地出产的也别喝,他们的饮料不保险……

这是美丽宝岛的名誉,但是名誉还真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的健康、我们下一代的健康。一百位交大学生食物中毒——这真的只是一场笑话吗?中国人的命这么不值钱吗?好不容易总算有几个人生起气来,组织了一个消费者团体。现在却又有“站着茅坑不拉屎”的卫生署、为不知道什么人做说客的立法委员要扼杀这个还没做几桩事的组织。

你怎么能够不生气呢?你怎么还有良心躲在角落里做“沉默的大多数”?你以为你是好人,但是就因为你不生气、你忍耐、你退让,所以摊贩把你的家搞得像个破落大杂院,所以台北的交通一团乌烟瘴气,所以淡水河是条烂肠子;就是因为你不讲话、不骂人、不表示意见,所以你疼爱的娃娃每天吃着、喝着、吸着化学毒品,你还在梦想他大学毕业的那一天!你忘了,几年前在南部有许多孕妇,怀胎九月中,她们也闭着眼梦想孩子长大的那一天,却没想到吃了滴滴纯净的沙拉油,孩子生下来是瞎的、黑的!

不要以为你是大学教授,所以作研究比较重要;不要以为你是杀猪的,所以没有人会听你的话;也不要以为你是个学生,不够资格管社会的事。你今天不生气,不站出来说话,明天你——还有我、还有你我的下一代,就要成为沉默的牺牲者、受害人!如果你有种、有良心,你现在就去告诉你的公仆立法委员、告诉卫生署、告诉环保局:你受够了,你很生气!

你一定要很大声他说。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

炎樱语录

□张爱玲

我的朋友炎樱说:“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

炎樱个子生得小而丰满,时时有发胖的危险,然而她从来不为这担忧,很达观地说:“两个满怀较胜于不满怀。”(这是我根据“软玉温香抱满怀”勉强翻译的。她原来的话是:(“Twoarm⁃fulsisbetterthannoarmful.”)

关于加拿大的一胎五孩,炎樱说:“一加一等于二,但是加拿大,一加一等于五。”

炎樱描写一个女人的头发,“非常非常黑,那种黑是盲人的黑。”

炎樱在报摊子上翻阅画报,统统翻遍之后,一本也没买,报贩讽刺他说:“谢谢你!”炎樱答道:“不要客气。”

有人说:“我本来打算周游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偏现在打仗了。”炎樱说:“不要紧,等他们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约不会给炸光了的。我很乐观。”

炎樱买东西,付帐的时候总要抹掉一些零头,甚至于在虹口,犹太人的商店里,她也这样做。她把皮包的内容兜底掏出来,说:“你看,没有了,真的,全在这儿了。还多下二十块钱,我们还要吃茶去呢。专为吃茶来的,原没想到要买东西,后来看见你们这儿的货色实在好……”

犹太女人微弱地抗议了一下:“二十块线也不够你吃茶的……”

可是店老板为炎樱的孩子气所感动——也许他有过这样的一个棕黄皮肤的初恋,或是早夭的妹妹。他凄惨地微笑,让步了。“就这样吧。不然是不行的,但是为了吃茶的缘故……”他告诉她附近那一家茶室的蛋糕最好。

炎樱说:“月亮叫喊着,叫出生命的喜悦,一颗小星星是它的羞涩的回声。”

中国人有这句话:“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西方有一句相仿佛的谚语:“两个头总比一个好。”炎樱说:“两个头总比一个好——在枕上。”她这句话是写在作文里面的,看卷子的教授是教堂的神父。她这种大胆,任何以大胆著名的作家恐怕也望尘莫及。

炎樱也颇有做作家的意思,正在积极学习华文。在马路上走着,一看见店铺招牌,大幅广告,她便停住脚来研究,随即高声读出来:“大什么昌。老什么什么。‘表’我认得,‘飞’我认得——你说‘鸣’是鸟唱歌?但是‘表飞鸣’是什么意思?‘咖啡’的‘咖’是什么意思?”

中国字是从右读到左的,她知道。可是现代的中文有时候又是从左向右。每逢她从左向右读,偏偏又碰着从右向左。中国文字奥妙无穷,因此我们要等这位会说俏皮话,而于俏皮话之外还另有使人吃惊的思想的文人写文章给我们看,还得等些时。我想,金钱——人类邪恶的根源;爱情——幸福和光明的源泉。

笑与泪

□纪伯伦

太阳从那些秀丽的公园里收起了它最后一道霞光,月亮从天边升起,温柔的月光泼洒在公园里。我坐在树下,观察着瞬息万变的天空。透过树枝的缝隙,仰望夜空的繁星,就像撒在蓝色地毯上的银币一样,远远地,听得见山涧小溪淙淙的流水声。

鸟儿在茂密的枝叶间寻找栖所,花儿闭上她困倦的眼睛。在万籁俱寂之中,我听见草地上有轻轻的脚步声,定睛一看,一个青年伴着一个姑娘朝我走来。他们在一棵葱郁的树下坐下来,我能看到他们,但他们却看不到我。

那个青年往四周看了看,说道:“坐下吧,亲爱的,请你坐在我的身边,你说吧!笑吧!你的微笑,就是我们未来的象征。你高兴吧!整个时代都为我们欢呼。我的心对我说,对你那颗心的怀疑,对爱情的怀疑是一种罪过,亲爱的!不久,你将成为这银色月光照耀下的广阔世界中的一切财产的主人。成为一座可以和王宫媲美的宫殿的主人。我将驾驭我的骏马,带你周游天下名胜;我将驾驶我的汽车,陪你出入跳舞厅、娱乐场,微笑吧,亲爱的,就像我宝库中的黄金那样微笑吧!你看着我,要像我父亲的珠宝那样地看着我。你听着,亲爱的!我要是不向你倾述衷情,我的心就不会安宁,我们将欢度蜜年。我们要带上许多黄金,在瑞士的湖畔,在意大利游览胜地,在尼罗河宫旁,在黎巴嫩翠绿的杉树下度过我们的蜜年。你将与那些贵公主阔夫人相会,你的穿戴一定会引起她们的妒忌。我要给你所有这一切,难道你还不满意吗?啊!你笑得多么甜蜜啊!你微笑就仿佛是我的命运在微笑。”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他俩悠然自得地走着,就像富人的脚践踏穷人的心那样踩着地上的鲜花。

他们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而我却在思考着金钱在爱情中的地位。我想,金钱——人类邪恶的根源;爱情——幸福和光明的源泉。我一直在这些思想的舞台上徘徊。突然我发现两个身影从我面前经过,坐在不远的草地上。这是一对从农田那边走过来的青年男女。农田那边有农民的茅舍。在一阵令人伤心的沉默之后,随着一声长叹,我听见从一个肺痨病人的嘴里说出了这样的话:“亲爱的!擦干你的眼泪,至高无上的爱情已经打开了我们的眼界,使我们成了它的崇拜者。是它,给了我们忍耐和刚强。擦干你的眼泪!你要忍耐,既然我们已经结成亲爱的伴侣。为了美好的爱情,我们得忍受贫穷的折磨,不幸的痛苦,离别的辛酸。为了获得一笔在你面前拿得出手的钱财,以此度过今后的岁月,我必须与日月搏斗。亲爱的,上帝就是那至高无上的爱情的体现,他会像接受香烛那样接受我们的哀叹和眼泪,他会给我们适当的报酬。我要同你告别了,亲爱的!我不能等到月光消逝。”

然后,我听见一个亲切而炽热的声音打断了伤感的长吁短叹。那是一个温柔的少女的声音,这声音倾注所有蕴藏在她肺腑里的热烈的爱情、离别的痛苦和苦尽甘来的快慰:“再见,亲爱的!”

说完,他们便分别了。我坐在那棵树下,这奇妙的宇宙间的许多秘密暴露在我的面前,要我伸出同情之手。

那时,我注视着那沉睡的大自然,久久地注视着。于是,我发现那里有一种无边无际的东西,一种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一种用秋天凄凉的泪水所不能冲洗掉的东西;一种不能为严冬的苦痛所扼杀的东西;一种在日内瓦湖畔、意大利游览胜地所找不到的东西;它是那样坚强不屈,春来生机勃勃,夏到硕果累累。我在那里看到了爱情。不须跟人家丈夫比,不须为“出息”拼老命,没出过国,不怕埋怨,不怕丢脸,决然独于故国山水之上,受台北市警察局管辖,不亦快哉!

不讨老婆之“不亦快哉”

□李敖昔金圣叹有”不亦快哉”三十三则,顾而乐之,乃作“不讨老婆之不亦快哉”三十三则,以蔚今古奇观。

其一:不须跟人家丈夫比,不须为“出息”拼老命,没出过国,不怕埋怨,不怕丢脸,决然独于故国山水之上,受台北市警察局管辖,不亦快哉!

其一:不须看孕妇大肚皮,不亦快哉!

其一:不拿“红色炸弹”(喜贴)炸人,不亦快哉!

其一:经常使人以为你将拿“红色炸弹”炸他,不亦快哉!其一:可含泪大唱“王老五”,不亦炔哉!

其一:不让“双方家长”有在报上登启事《敬告诸亲友》的机会,不亦快哉!

其一:不须挨耳光,不亦快哉!

其一:不须罚跪,不亦快哉!

其一:不须顶灯,不亦快哉!

其一:不须顶夜壶,见夜壶傲傲然而去之,不亦快哉!其一:打麻将不怕输,输了不会被拧耳朵,不亦快哉!

其一:不可能自己戴绿帽子,可能给别人戴绿帽子,不亦快哉!(或:帽子不绿,不亦快哉!或:王八我不当,王八别人当,不亦快哉!)

其一:不须鼓盆,不亦快哉!

其一:可公然喜欢女明星,不亦快哉!

其一:可到女中教书,不亦快哉!

其一:可在墙上贴大腿女人,不亦快哉!

其一:可请女理发师理发,不亦快哉!

其一:可吃百货店阿兰豆腐,不亦快哉!

其一:可向三房东三姨太太道晚安,不亦快哉!

其一:可公然读莎士比亚《驯悍记》,不亦快哉!

其一:可火焚《醒世姻缘》,不亦快哉!

其一:有账自己管,有银子自己花用,不每年一次送给女大衣店老板,不亦快哉!

其一:不必半夜三更送枕边人去割盲肠炎,不亦快哉!

其一:不须付赡养费,不亦快哉!

其一:不让叔本华等专美于前,且可跻身于古今中外《光棍传》,不亦快哉!

其一:可追求老情人的女儿,使老情敌吹胡子瞪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亦快哉!

其一:可十天半月不洗脚,不亦快哉!

其一:不须替母大虫烧洗脚水,不亦快哉!

其一:新来女秘书一听说本人未婚,即忻然色喜,而向本人作“预约”之态,本人做老僧入定状,漠然拒之,不亦快哉!

其一:可使欲嫁我者失恋,不亦快哉!

其一:可使初恋情人误以我为痴情种子,后悔当年没嫁给我,不亦快哉!

其一:三更半夜,自由自在赶文章骂三十年代无聊文人,而设想彼等也正想中夜起床,写文章回骂。不期刚钻出被窝,即被彼宝眷察觉,河东狮吼,阃怒难犯,乃重梦周公或周婆去讫。不亦快哉!

其一:可不必替丈母娘办丧事,不亦快哉!1952年8月16日在爱的世界里,个人就是一切,因此即使最冷静的哲学家在叙述一个在自然界漫游着的幼稚心灵从爱情之力那里所受到的恩赐时,他都不可能不把一些有损于其社会天性的话语压抑下来,认为这些是人性的拂逆。

甜美的体验

□爱默生

在爱的世界里,个人就是一切,因此即使最冷静的哲学家在叙述一个在自然界漫游着的幼稚心灵从爱情之力那里所受到的恩赐时,他都不可能不把一些有损于其社会天性的话语压抑下来,认为这些是人性的拂逆。因为虽然降落自高天的那种狂喜至乐只能发生在稚龄的人们身上,虽然那种令人迷惑到如狂如癫,难以比较分析的冶艳丽质在人过中年之后已属百不一见,然而人们对这种美妙情景的记忆却往往最能持久,超过其它一切记忆,而成为鬓发斑斑的额头上的一副花冠。但是这里所要谈的却是一件奇特的事(而且有这种感触的非止一人),即人们在重温旧事时,他们会发现生命的书册中最美好的莫过于其中某些段落所带来的回忆,在那里,爱情仿佛对一束偶然与琐细的情节投射了一种超乎其自身意义并且具有强烈诱惑的魅力。

在他们回首往事时,他们必将发现,一些自身并非符咒的事物往往给这求索般的记忆带来了比曾使这些回忆免遭泯灭的符咒本身更多的真实性。但是尽管我们的具体经历如何千差万别,一个人对于那种力量对他心神的侵袭总是不能忘怀的,因为这会将一切重新造就;这会是他身上一切音乐、诗歌与艺术的黎明;这会使整个大自然紫气溟沍,雍容华贵,使昼夜晨昏冶艳迷人,大异于往常;这时某个人的一点声音都能使他心惊肉跳,而一件与某个形体稍有联系的卑琐细物都要珍藏在那琥珀般的记忆之中;这时只要某个人稍一露面就会令他目不暇接,而一旦这人离去又将使他思念不已;这时一个少年会对着一扇彩窗终日凝眸,或者为着什么手套、面纱、缎带,甚至某辆马车的轮轴而系念极深;这时地再荒僻,人再稀少,也不觉它荒僻稀少,因为这时他头脑中的深情厚谊、音容笑貌比旧日任何一位朋友(不管这人多纯洁多好)所能带给他的都更丰富和甜美得多;因为热恋对象的体态举止与话语并不像某些影像那样只是书写在水中,而是像浦鱼塔克所说的那样,“釉烧在火中”,因而成了夜半时分爱人梦想的对象。这时正是:“你虽然已去,而实未丢,不管你现在何处。你留给了他你炯炯的双眸与多情的心。”各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致。虎啸深山,鱼游潭底,驼走大漠,雁排长空,这就是它们的极致。

黄鹂

□孙犁

这种鸟儿,在我的家乡好像很少见。童年时,我很迷恋过一阵捕捉鸟儿的勾当。但是,无论春未夏初在麦苗地或油菜地里追逐红靛儿,或是天高气爽的秋季,奔跑在柳树下面网罗虎不拉儿的时候,都好像没有见过这种鸟儿。它既不在我那小小的村庄后村高大的白杨树上同黛鸡儿一同鸣叫,也不在村南边那片神秘的大苇塘里和苇咋儿一块筑窠。

初次见到它,是阜平县的山村。那是抗日战争期间,在不断的炮火洗礼中,有时清晨起来,在茅屋后面或是山脚下的丛林里,我听到了黄鹏的尖利的富有召唤性和启发性的啼叫。可是,它们飞起来,迅若流星,在密密的树枝树叶里忽隐忽现,常常是在我仰视的眼前一闪而过,金黄的羽毛上映照着阳光,美丽极了,想多看一眼都很困难。

因为职业的关系,对于美的事物的追求,真是有些奇怪,有时简直近于一种狂热。在战争不暇的日子里,这种观察飞禽走兽的闲情逸致,不知对我的身心情感,起着什么性质的影响。

前几年,终于病了。为了疗养,来到了多年向往的青岛。春天,我移居到离海边很近,只隔着一片杨树林洼地的一幢小楼房里。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清晨黄昏,我常常到那杨树林里散步。有一天,我发现有两只黄鹂飞来了。

这一次,它们好像喜爱这里的林木深密幽静,也好像是要在这里产卵孵雏,并不匆匆离开,大有在这里安家落户的意思。

每天,天一发亮,我听到它们的叫声,就轻轻打开窗帘,从楼上可以看见它们互相追逐,互相逗闹,有时候看得淋漓尽致,对我来说,这真是饱享眼福了。

观赏黄鹂,竟成了我的一种日课。一听到它们叫唤,心里就很高兴,视线也就转到杨树上,我很担心它们一旦要离此他去。这里是很安静的,甚至有些近于荒凉,它们也许会安心居住下去的。我在树林里徘徊着,仰望着,有时坐在小石凳上谛听着,但总找不到它们的窠巢所在,它们是怎样安排自己的住室和产房的呢?

一天清晨,我又到树林里散步,和我患同一种病症的史同志手里拿着一支猎枪,正在瞄准树上。“打什么鸟儿?”我赶紧过去问。“打黄鹂!”老史兴勃勃地说,“你看看我的枪法。”

这时候,我不想欣赏他的枪技,我但愿他的枪法不准。他瞄准了一会儿,黄鹂发觉飞走了。乘此机会,我以老病友的资格,请他不要射击黄鹂,因为我很喜欢这种鸟儿。

我很感激老史同志对友谊的尊重,他立刻答应了我的要求,没有丝毫不平之气。并且说:“养病么,喜欢什么就多看看,多听听。”

这是真诚的同病相怜。他玩猎枪,也是为了养病,能在兴头儿上照顾旁人,这种品质不是很难得吗。

有一次,在东海岸的长堤上,一位穿皮大衣戴皮帽的中年人,只是为了讨取身边女朋友的一笑,就开枪射死了一只回翔在天空的海鸥。一群海鸥受惊远栘,被射死的海鸥落在海面上,被怒涛拍击漂卷。胜利品无法取到,那位女人请在海面上操作的海带培养工人帮助打捞,工人们愤怒地掉头划船而去。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到房子里,无可奈何地写了几句诗。也终于没有完成,因为契柯夫在好几种作品里写到了这种人。我的笔墨又怎能更多地为他们的业绩生色?在他们的房间里,只挂着契柯夫为他们写的褒词就够了。

惋惜的是,我的朋友的高尚情谊,不能得到这两只惊弓之鸟的理解,它们竟一去不返。从此,清晨起来,白杨萧萧,再也听不到那种清脆的叫声。夏天来了,我忙着到浴场去游泳,渐渐把它们忘掉了。

有一天我去逛鸟市。那地方卖鸟儿的很少了,现在生产第一,游闲事物,相应减少,是很自然的。在一处转角地方,有一个卖鸟笼的老头儿,坐在一条板凳上,手里玩弄着一只黄鹂。黄鹂系在一根木棍上,一会儿悬空吊着,一会儿被拉上来。我站住了,我望着黄鹂,忽然浑身它的焦黄的羽毛,它的嘴眼和爪子,都带有一种凄惨的神气。“你要吗?多好玩儿!”老头儿望望我问了。“我不要。”我转身走开了。

我想,这种鸟儿是不能饲养的,它不久会被折磨得死去。这种鸟儿,即使在动物园里,也不能从容地生活下去吧,它需要的天地太宽阔了。

从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想念黄鹂。第二年春季,我到了太湖,在江南,我才理解了“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两句文章的好处。

是的,这里的湖光山色,密柳长堤;这里的茂林修竹,桑田苇泊;这里的乍雨乍晴的天气,使我们看到了黄鹂的全部美丽,这是一种极致。

是的,它们的啼叫,是要伴着春雨、宿露,它们的飞翔,是要伴着朝霞和彩虹的。这里才是它们真正的家乡,安居乐业的所在。

各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致。虎啸深山,鱼游潭底,驼走大漠,雁排长空,这就是它们的极致。

在一定的环境里,才能发挥这种极致。这就是形色神态和环境的自然结合和相互发挥,这就是景物一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吧。这正是艺术上不容易遇到的一种境界。潜伏着的生命,一个个圉圉洋洋,浮到水面,扬鳍摆尾,游泳自如。日光照在水里,闪闪的金鳞。将水都映红了。

金鱼的劫运

□苏雪林

S城里花圃甚多,足见花儿的需要颇广,不但大户人家的园亭要花点缀,便是蓬门荜窦的人家,也常用土盆培着一两种花草。虽然说不上什么紫姹红嫣,却也有点生意,可以润泽人们枯燥的心灵。上海的人,住在井底式的屋子里,连享受日光,都是有限制的,自然不能说到花木的赏玩了,这也是我爱S城,胜过爱上海的原因。

花圃里兼售金鱼,价钱极公道;大者几角钱一对,小的只售铜元数枚。

去秋我们买了几对二寸长短的金鱼,养在一口缸里,有时便给面包屑它们吃,但到了冬季,鱼儿时常沉潜于水底,不大浮起来。我记得看过一种书,好像说鱼类可以饿几百天不死,冬天更是虫鱼蛰伏的时期,照例是断食的,所以也就不去管它们。

春天来了,天气渐渐和暖,鱼儿在严冰之下,睡了一冬,被温和的太阳唤醒了。潜伏着的生命,一个个圉圉洋洋,浮到水面,扬鳍摆尾,游泳自如。日光照在水里,闪闪的金鳞。将水都映红了。有时我们无意将缸碰了一下,或者风飘一个榆子,坠于缸中,水便震动,漾开圆波纹。鱼们猛然受了惊,将尾迅速的抖几抖。一翻身钻人水底,可怜的小生物,这种事情,在它们定然算是遇见大地震或一颗陨星!

康到北京去前,说暑假后打算搬回上海,我不忍这些鱼失主,便送给对河花圃里,那花圃的主人,表示感谢的收受了。

上海的事没有成功,康只得仍在S城教书,听说鱼儿都送掉了。他很惋惜,因为他很爱那些金鱼。

在街上看见一只玻璃碗,是化学上的用具,质料很粗,而且也有些缺口。因想这可以养金鱼,就买了回来,立刻到对河花圃里买了六尾小金鱼,养在里面。用玻璃碗养金鱼,果比缸有趣,摆在几上,从外面望过去,绿藻清波,与红鳞相掩映,异样鲜明,而且那上下游泳的鱼儿,像游在幻境里,都放大了几倍。

康看见了,道:“你把我的鱼送走了,应当把这个赔我。”动手就来抢,我说:“不必抢。放在这里,大家看玩,算做公有的,岂不是好?”他又道不然,他要拿去养在原来的那口大缸里,因为他在北京中央公园里看见斤许重的金鱼了,现在,他立志也要把这些金鱼养得那样大。

鱼儿被他强夺去了,我无如之何,只得恨恨的说道:“看你能不能将它们养得那样大?那是地气的关系,我在南边,就没有见过那样大的金鱼。”“——看着罢,我现在学到养金鱼的秘诀了,面包不是金鱼适当的食粮,我另有东西喂它们。”

他找到一根竹竿,一方旧夏布,一些细铁丝,做了一个袋,匆匆忙忙的出去了。过了一刻,提了湿淋淋的袋回家,往金鱼缸里一搅,就看见无数红色小虫,成群的在水中抖动,正像黄昏空气中成团飞舞的蚊蚋。金鱼往来吞食这些虫,非常快乐,似人们之得享盛餐——呵!这就是金鱼适当的食粮!

康天天到河里捞虫喂鱼,鱼长得果然飞快,几乎一天改换一个样儿,不到两个星期,几尾寸余长的小鱼,都长了一倍,有从前的鱼大了,康说如照这样长下去,只消三个月,就可以养出斤许重的金鱼了。

每晨,我如起床早,就到园里散步一回,呼吸新鲜的空气。有一天,我才走下石阶,看见金鱼缸上立着一只乌鸦,见了人就翩然飞去。树上另有几个乌鸦,哑哑乱噪,似乎在争夺什么东西,我也没有注意,在园里徘徊了几分钟,就进来了。

午后康捞了虫来喂鱼。

——“呀!我的那些鱼呢?”我听见他在园里惊叫。

——“怎么?在缸里的鱼,会跑掉的吗?”

——“一只都没有了!缸边还有一个——是那个顶美丽的金背银肚鱼!”

——“但是尾巴断了,僵了,谁干的这恶剧?”他愤愤的问。

我忽然想到早晨树上打架的乌鸦,不禁大笑,笑得腰也弯了,气也壅了,我把今晨在场看见的小小谋杀案告诉了他,他自然承认乌鸦是这案的凶手,没有话说了。“你还能养斤把重的金鱼?”我问他。

B辑 寂寞的感觉

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大使。

风筝

□鲁迅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

故乡有风筝的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那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他,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见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蝴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要完工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上。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大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地堕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的堕着,堕着。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其实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是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胡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罢。“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全然忘记,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我的故乡不止一个,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

故乡的野菜

□周作人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人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黄花麦果韧结结,关得大门自要吃: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作“御形”,与荠菜同为春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

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名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吧。”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1924年2月世上的春天无可悼惜,只有人才之间,这样的一个春天,那才是一去不复返,能不感到摧残。

《泪与笑》序

□废名

秋心之死,第一回给我丧友的经验。以前听得长者说,写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无的,我们所可以文字表现者只是某一种情意,固然不很粗浅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今日我始有感于此言。在恋爱上头我不觉如此,一向自己作文由是兴会多佳,那大概都是做诗,现在我要来在亡友的遗著前面写一点文章,屡次提起笔来又搁起,自审有所道不出。人世最平常的大概是友情,最有意思我想也是友情,友情也最难言罢,这里是一篇散文,技巧俱已疏忽,人生至此,没有少年的意气,没有情人的欢乐,剩下的倒是几句真情实话,说又如何说得真切。不说也没有什么不可,那么说得自己觉得空虚,可有可无的几句话,又何所惆怅呢,惟吾友在天之灵最共叹息。古人词多有伤春的佳句,致慨于春去之无可奈何,我们读了为之爱好,但那到底是诗人的善感,过了春天就有夏天,花开便要花落,原是一定的事,在日常过日子上,若说有美趣都是美趣,我们可以“随时爱景光”,这就是说我是不大有伤感的人。秋心这位朋友,正好比一个春光,绿暗红嫣,什么都在那里拚命,我们见面的时候,他总是燕语呢喃,翩翩风度,而却又一口气要把世上的话说尽的样子,我就不免于想到辛稼轩的一句词,“倩谁唤流莺声住”,我说不出所以然来暗地叹息。我爱惜如此人才。世上的春天无可悼惜,只有人才之间,这样的一个春天,那才是一去不复返,能不感到摧残。最可怜,这一个春的怀抱,洪水要来淹没他,他一定还把着生命的桨,更作一个春的挣扎,因为他知道他的美丽。他确确切切有他的怀抱,到了最后一刻他自然也最是慷慨,这叫做“无可奈何花落去”。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们对于一个闻道之友,只有表示一个敬意,同时大概还喜欢把他的生平当作谈天的资料,会怎么讲就怎么讲,能够说到他是怎样完成了他,便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得意的工作。秋心今年才二十七岁,他是“赍志以殁”,若何可言,哀矣。

若从秋心在散文方面的发展来讲,我好像很有话可说。等到话要说时,实在又没有几句。他并没有多大的成绩,他的成绩不大看得见,只有几个相知者知道他酝酿了一个好气势而已。但是,即此一册小书,读者多少也可以接触此君的才华罢。近三年来,我同秋心常常见面,差不多总是我催他作文,我知道他的文思如星珠串天,处处闪眼,然而没有一个线索,稍纵即逝,他不能同一面镜子一样,把什么都收藏得起来。他有所作,也必让我先睹为快,我捧着他的文章,不由得起一种欢欣,我想我们新的散文在我的这位朋友手下将有一树好花开。据我的私见,我们的新文学,散文方面的发达,有应有尽有的可能,过去文学许多长处,都可在这里收纳,同时又是别开生面的,当的问题完全在人才二字,这一个好时代倒是给了我们充分的自由,虽然也最得耐勤劳,安于寂寞。我说秋心的散文是我们新文学当中的六朝文,这是一个自然的生长,我们所欣羡不来学不来的,在他写给朋友的书简里,或者更见他的特色,玲珑多态,繁华足媚,其芜杂亦相当,其深厚也正是六朝文章所特有。秋心年龄尚轻,所以容易有喜巧之处,幼稚亦自所不免,如今都只是为我们对他的英灵被以光辉。他死后两周,我们大家开会追悼,我有挽他一联,文曰,“此人只好彩笔成梦,为君应是昙花招魂”,即今思之尚不失为我所献于秋心之死一份美丽的礼物,我不能画花,不然我可以将这一册小小的遗著为我的朋友画一幅美丽的封面,那画题却好像是潦草的坟这一个意思而已。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八日真的,啊,真的!我们对于恶徒有什么慈悲的必要呢?那么可怜无告的孤儿,它杀了一只又杀一只,杀气的疯狂使人也生出了战栗。我们对于这样的恶徒有什么慈悲的必要呢?

鸡雏

□郭沫若

七年前的春假,同学C君要回国的前一晚上,他提着一只大网篮来,送了我们四只鸡雏。

鸡雏是孵化后还不上一个月的,羽毛已渐渐长出了,都是纯黑的。四只中有一只非常羸弱。C君对我们说:

——“这只很弱的怕会死,其余的三只是不妨事的。”

我们不消说是很感谢C君。那时候决心要好好保存着他的鸡雏,就好像我们永远保存着对他的记忆一样。

嗳,离了娘的鸡雏,却是十分可怜的。它们还不十分知道辨别食物呢。因为没有母鸡的呼唤,恐怕就把食物喂养它们,它们也不大肯进食。最可怜的是黄昏要来的时候,它们想睡了,但因为没有娘的抱护,便很凄切地只是一齐叫起来。听着它们那啾啾的声音,就好像在茫茫旷野之中听见迷路孤儿啼哭着的一样哀惨。啊,它们是在黑暗之前战栗着,是在恐怖之前战栗着。无边的黑暗之中,闪着几点渺小的生命的光,这是多么危险!

鸡雏养了四天,大约是C君回到了上海的时候了。很弱的一只忽然不见了。我们想,这怕是C君的预言中了吧?但我们四处寻觅它的尸骸,却始终寻不出。啊,消灭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消灭了一点微弱的光。

又到第六天上来,怕是C君回到他绍兴的故乡的时候了。午后,我们在楼上突然听见鸡雏的异样的叫声。急忙赶下楼来看时,看见只有两只鸡雏张皇飞遁着,还有一只又不见了。但我们仔细找寻时,这只鸡雏却才窒塞在厨房门前的鼠穴口上,颈管是咬断了的。我们到这时才知道老鼠会吃鸡雏,前回的一只不消说也是被老鼠衔去的了。一股凶恶的杀气弥满了我们小小的住居,我们的脆弱的灵魂隐隐受着震撼。

啊,消灭了,消灭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又消灭了一点微弱的光。

叹息了一阵,但也无法去起死回生。我们只好把剩下的两只鸡雏藏好在大网篮里,在上面还蒙上一张包单。我们以为这样总可以安全了,嗳,事变真出乎意外。当我们正在缓缓上楼,刚好走到楼门口的时候,又听到鸡雏的哀叫声了。一只尺长的老鼠从网篮中跳了出来,鸡雏又被它咬死了一只。啊,这令人战栗的凶气!这令人战栗的杀机!我们都惊愕得不能说话了。在我们小小的住居之中,一只老鼠便制造出了一个恐怖时代!

啊,齿还齿,目还目,这场冤仇不能不报!

我们商量着,当下便去买了一只捕鼠的铁笼,还买了些“不药猫”的毒药。一只鸡腿被撕下来挂在铁笼的钩上了。我们把铁宠放在鼠穴旁边,把剩下的一只鸡雏随身带上楼去。

拨当!发机的一声惊人的响声!

哈哈!一只尺长的大鼠关在铁笼里面了,眼睛黑得亮晶晶地可怕,身上的毛色已经泛黄,好像鼬鼠一样。你这仓皇的罪囚!你这恐怖时代的张本人!毕竟也有登上断头台的时候!

啊,我那时的高兴,真是形容不出,离鸡雏之死不上两个钟头呢。

我把铁笼提到海边上去。海水是很平静的,团团的夕阳好像月光一样稳定在玫瑰色的薄霞里面。

我把罪囚浸在海里了,看它在水里苦闷。我心中的报仇欲满足到了高潮,我忍不住抿口而笑。真的,啊,真的!我们对于恶徒有什么慈悲的必要呢?那么可怜无告的孤儿,它杀了一只又杀一只,杀气的疯狂使人也生出了战栗。我们对于这样的恶徒有什么慈悲的必要呢?

老鼠死了,我把它抛到海心去了。恶徒的报应哟!我掉身回去,夕阳好像贺了我一杯喜酒,海水好像在替我奏着凯歌。

回到家来,女人已经在厨中准备晚餐了。剩下的一只鸡雏只是啾啾地在她脚下盘绕。一只鹞形的母鸡,已经在厨里的一只角落上睡着了。

——“真对不住C君呢。”我的女人幽幽地对我这样说。

——“但也没法,这是超出乎力量以上的事情。”我说着走到井水旁边去洗起我的手。

——“真的呢,那第二次真使我惊骇了,我们这屋子里就是现在也还充满着杀气。”

——“我把那东西沉在海里的时候可真是高兴了。我的力量增加了百倍,我好像屠杀了一条毒龙。我起先看着它在水里苦闷,闷死了,我把它投到海心里去了。啊,老鼠这东西真可恶,要打坏地基,要偷吃米粮,要传播病菌,还要偷杀我们的鸡雏!……”

饭吃过后,我的女人在屋角的碗橱旁边做米团。

——“毒药放进了吗?”

她低着声说:“不要大声,说穿了不灵。”

我看见她从橱中取出几粒绿幽幽的黄磷来放在米团的心里。那种吸血的凄光,令我也抖擞了一下。啊,凶暴的鼠辈哟,你们也要知道人的威力了!

第二天清晨,我下楼打开后面窗户的时候,看见那只鹞形的母鸡——死在后庭里面了。

——“哦呀,这是怎么的!你昨晚上的米团放在什么地方的呀?”

我的女人听见了我的叫声,赶着跑下了楼来。她也呆呆地看着死在庭里的母鸡。

——“呀!”她惊呼着说,“厨房门还关得上好的,它怎么钻出来了呢?米团我是放在这廊沿下面的。”她说着俯身向廊下去看,我也俯下去了。廊下没有米团,却还横着一只死鼠。”

——“它究竟是怎么钻出来的呢?”我的女人还在惊讶着说。我抬头望着厨房里的一堵面朝后庭的窗子,窗子是开着的。

啊,谁个知道那堵导引光明的窗口,才是引到幽冥的死路呢!

我一手提着一只死鼠,一手提着一只死鸡,踏着晓露又向海边走去。路旁的野草是很青翠的,一滴滴的露珠在草叶上闪着霓虹的光彩,在我脚下零散。

海水退了潮了。砂岸恢复了人类未生以前的平莹,昨晚的一场屠杀没有留下一些儿踪影。

我把死鼠和死鸡迭次投下海里去了。

鸡身浮在水上。我想,这是很危险的事,万一邻近的渔人拾去吃了的时候呢!……

四月初间的海水冷得透人肌骨,但是在水里久了也不觉得了。我在水里凫着,想把死鸡的尸首拿回岸来。但我向前凫去,死鸡也随着波动迭向海心推移。死神好像在和我作弄的一样。我凫了一个大湾,绕到死鸡前面去,又才把它送回了岸来。上岸后,我冷得发抖,全身都起着鸡皮皱了。

我把那只死鸡埋在沙岸上了。舐岸的海声好像奏着葬歌,蒙在雾里的夕阳好像穿着丧服。

剩下的一只鸡雏太可怜了,终日只是啾啾地哀叫。

人在楼上的时候,它啾啾地寻上楼来。

人下楼去的时候,它又啾啾地从楼上跳下。

老鼠虽不敢再猖撅了,但是谁能保证不又有猫来把它衔去呢?不久之间春假已经过了。有一天晚上我从学校回家,惟一的一只鸡雏又不见了!啊,连这一只也不能保存了吗?待我问我的女人时,她才说:“它叫得太可怜了,一出门去又觉得危险;没有法子,只得把它送了人,送给有鸡雏的邻家去了。”

心里觉得很对不住C君,但我也认为:这样的施舍要算是最好的办法了。柔媚的南国,好像灯红酒绿间不时可以纵身到你怀中来的迷人的少妇,北地的冰霜,却是一位使你一见倾心而又无词可通的拘谨的姑娘。

北游漫笔

□叶灵凤

北国的相思,几年以来不时在我心中掀动。立在海上这银灯万盏的层搂下,摩托声中,我每会想起那前门的杂沓,北海的清幽,和在“虎虎”的秋风中听纸窗外那枣树上簌簌落叶的滋味。有人说,北国的严冬,荒凉干肃的可味,较之江南的狶春还甚。这句话或许过瘾,然而至少是有一部分的理由。尤其是在这软尘十丈的上海住久了的人,谁不渴望去一见那沉睡中的故都?

柔媚的南国,好像灯红酒绿间不时可以纵身到你怀中来的迷人的少妇,北地的冰霜,却是一位使你一见倾心而又无词可通的拘谨的姑娘。你沉醉时你当然迷恋那妖娆的少妇,然而在幻影消灭后酒醒的明朝,你却又会圣洁地去寤寐你那倾心的姑娘了。

这样,我这缠绵了多年的相思,总未得到宽慰,一直到今年的初夏,我才借故去遨游了一次,虽是在那酷热的炎天中,几十日的勾留,不足以言亲到北方的真味,然而昙花一瞥,已足够我回想时的陶醉了。

最初在天津的一月,除了船进大沽口时两旁见了几个穿红裤的小孩和几间土堆的茅屋以外,简直不很感觉北国的意味。我身住在租界,街上路牌写的也不是中文。我走在水门汀的旁道上,两旁尽是红砖的层楼,我简直找不见一个嚼馍馍大葱的汉子,我几疑惑此身还是在上海。白昼既无闲出去,而夜晚后天津的所谓“中国地”又因戒严阻隔了不能通行,于是每晚我所消磨时间的地方,我现在想起了还觉得好笑。每晚,在福绿林或国民饭店的跳舞厅中,在碧眼儿和寥寥几位洋行的写字员之中,总有我一个江南的惨绿少年,面前放了一杯苏打,口里含着纸烟,抱了手倚在椅上默视场中那肉与色的颤动,一直到夜深一二时才又独自回去。有时我想起我以不远千里之身,从充满了异国意味的上海跑来这里,不料到了这里所偿的还是这异国的情调,我真有点嘲笑我自己的矛盾。

离开天津乘上京奉车去吸着了北京的灰士以后,我才觉得我真是到了北方。那一下正阳门车站后,在烈日高张的前门道上,人力车夫和行人车马的混乱,那立在灰沙中几乎被隐住了的巡士,和四面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灰雾的高低的建筑,甚至道旁那几株油绿的街树,几乎无一处使我望去不感到它的色调是苍黄。峥立着的涩干的前门,衬了它背后那六月的蔚蓝的天空,没有掩映,也没有间色。下面是灰黄混乱,上面是光秃的高空,我见了这一些,我才遽然揉醒了我惺忪的睡眼。啊啊,这不是委婉多情的南国了。

近年北方夏季天气的炎热,实是故老们所感喟的世道人心都剧变了的一个铁证。在京华歇足的二十几日中,所遭的天气几乎无日不在九十度以上。偶尔走出门来,松软的土道上,受了烈日所蒸发出的那种干燥的热气,嗅着了真疑心自己是已置身在沙漠。不幸的我,自离开天津后,两只脚上的湿气已有点痒痒,抵北京后在旅馆中的第一夜更发现脚底添了两处破洞,此后日渐加剧,不能行动,一直在海甸燕京大学友人的床上休息了两整星期后才算养痊。在那两星期中,我每日只是僵卧,天气的闷热,苍蝇的骚扰,长睡的无聊,和想出去游览的意念的热切,每日在我心中循环的交战。我竭力想用书籍来镇压我自己,然而得到的效果很少,我几乎是又尝了一度牢狱的滋昧。这样一直到我的脚能勉强走动了才止。我记得在近二十日的长睡后,我第一次披了外衣倚在宿舍走廊朱红漆的大柱下去眺望那对山时的情形,我的心真像小鸟样的在欣慰活跃。

长卧的无聊中,每日药膏纱布之余,睁目乱想,思维的能力便较平日加倍的灵敏。燕大的校舍是处在京西的海甸,辟置未久,许多建筑还在荒芜中未曾完竣。我所住的朋友这间宿舍,窗外越过一沼清水,对岸正有一座宝塔式的水亭在兴工建筑。我支枕倚在床上,可以看见木架参差的倒影,工人的“邪许”和锤声自上历乱的飞下,仿佛来自云端。入夜后那塔顶上的一盏电灯,更给了我不少启示。我睡在床上望了那悬在空际茕茕的一点光明,我好像巡圣者在黑夜遥瞻那远方山上尼庵中的圣火一般,好几次冷然镇定了我彷徨的心情。这迷途的接引,这黑夜的明灯,我仿佛看见一只少女的眼睛在晶晶地注视着我。

据说这一块地基,是一个王府的旧址;所以窗外那一沼清水,虽不甚广阔,然已足够几只小艇的泛游。每到热气清消的傍晚,岸上和水中便逐渐的热闹起来,我坐在床上,从窗里望着他们的逸兴、我真觉得自己已是一只囚在笼中的孤鸟。从水草中送上来的桨声和歌声,好像都在嘲笑我这两只脚的命运。窗外北面一带都是宫殿式的大楼,飞檐画角,朱红的圆柱掩护着白垩的排窗,在这荒山野草间,真像是前朝的遗物。那倚在窗口的闲眺者,仿佛又都是白头宫女、在日暮苍茫中,思量她们未流露过的春情。

啊啊,这无限的埋葬了的春情!

这样,在眼望着壁上的日历撕去了十四五页以后,我才能从床上起来,我才能健快的踏着北京的街道。

离去海甸搬到城内朋友的住处后,我才住着了纯粹北方式的房屋。环抱了院子矮矮的三楹,纸糊的窗格,竹的门帘,花纸的内壁,和墙上自庙会时买来的几幅赝造的古画,都完全洗清了我南方的旧眼。天气虽热,然而你只要躲在屋内便也不觉怎样,在屋内隔了竹帘看院中烈日下的几盆夹竹桃和几只瓦雀往返在地上争食的情形,实在是我那几日中最赏心的一件乐事。入晚后在群星密布的天幕下,大家踞在藤椅上信口闲谈,听夜风掠过院中槐树枝的声音,我真诅咒这上海几年所度的市井的生活。

有一夜大雷雨,我中夜醒来,在屋瓦的急溜和风声雨声的交响乐中,静看那每一道闪电来时,纸窗上映出的被风摇曳着的窗外的树影,那时的心境,那时的情调,真是永值得回忆。

在北京下车后在旅舍中的第一晚,就由朋友的引导去了中央公园一次。去时已是夜十一时了,鼓着痛足,匆匆的在园中走了一遭,在柏树下喝了一瓶苦甜的万寿山汽水后,便走了出来。园中很黑,然而在参天的柏树下,倚了栏杆,遥望对岸那模糊中的宫墙,我觉倒是很有趣味,以后白天虽又去过几次,但总觉不如第一夜的好。实在,在一望去几百张藤椅的嘈杂人声中,去夹在里面吃瓜子,去品评来往的女人,实在太乏味了。

北海公园便比“中央”好了。而我觉得它的好处不在有九龙壁的胜迹,有高耸的白塔可以登临,它的好处是在沿海能有那一带杂树蜿蜒的堤岸可以供以闲眺。去倚在柳树的荫下,静看海中双桨徐起的划艇女郎和游廊上品茶的博士,趣味至少要较自己置身其中为甚。这还是夏天,我想象着假若到了愁人的深秋,在斜阳映着衰柳的余晖中,去看将涸的水中的残荷,和败叶披离的倒影,当更有深趣。假若再有一两只踽步的白鹭在这凄凉的景象中点缀着,那即使自己不是诗人,也尽够你出神遐想了。

我爱红灯影下男女杂沓酒精香烟的疯狂混乱的欢乐,我也爱一人黄昏中独坐在就圮的城墙上默看万古苍凉的落日烟景,然而我终不爱那市场中或茶棚下嘈杂的闲谈和羼走。

在北方的两月中,除了电影场外,没有看过一次中国的旧戏。去北京而不听京戏,有人说是入了宝山空手归来,实在太傻了,然而我只好由人奚笑。在幼时虽也曾欢喜过三花大脸和真刀真枪,可惜天真久丧,这个梦早已破了;现在纵使我们的梅兰芳再名驰环球,中外倾倒,我的去看京戏的兴致也终不能引起。我觉得假如要听绕梁三日的歌喉不如往上海石路叫卖衣服的伙计口中去寻求,要看漂亮的脸儿不如回到房中拿起镜子看看自己。

这既非写实又非象征的京戏,对它,我真只好叹我自己的浅薄了。

北京茶馆酒楼和公园中“莫谈国事”的红纸贴儿,实在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怪事。

不过,同一的不准谈国事,在北方却明示在墙上,在南方则任着你谈以待你自讨苦吃,两相比较,北方人的忠厚在这里显出了。

去西山的一次是在阴天。西山虽没有江南山气的明秀,虽没有北派诸山的雄壮,然而它高低掩映,峰脉环抱,虽是小小的一带岣嵝,实在是北京一切风景中的重心和根源。我去的一次,在走到半山中便遇着了雨。所以去的时间虽不多,见到的却很好。雨中看山,山中看雨,看雨前白云自山腰涌出封锁山尖的情形,看雨后山色的润湿和苍翠,实在抵得住了多日。

走上西山道上,回过头来便可望见万寿山的颐和园了,这一座庞然的前朝的遗迹,里面尽有它巧妙的布置,伟大的建筑,可是因为主管的太不注意修理了,便处处望去都是死气沉沉。排云殿的颓败,后面佛阁的颠危,我终恐怕它们有一天会像西湖雷峰塔的骤然崩溃。知命者不立乎崖墙之下,我想着这些我便止不住缓缓的避开了。我更不敢到昆明湖中去。这大约是我还没有找着我可以尽忠的圣主吧?

对于北京前朝的宫殿和园囿,我要欣赏它的各个而弃掉它的全体。一带玉陛的整齐,不如去欣赏它雕了蟠龙的白石柱子的一个。三殿的雄伟,那里抵得上金黄的琉璃瓦的一片可爱呢?我不愿去看故宫的博物馆,我只愿看大元帅府前的汽车和卫兵。

这或许是我的渺小,这或许也就是它们的伟大。

北京“三一八”惨案放枪的地点我也总算去看过了。马号中依旧养着马,地上也长着青草。血呢?

琉璃厂中去买旧书,北京饭店去买西书,实在是我在北京中最高兴的事儿,比夜间乘了雪亮的洋车去逛胡同还要可恋。可是,有一次雨天,当我从东郊民巷光泽平坦的柏油大道上走回了我们泥淖三尺的中国地时,我又不知道那一个是该诅咒的了。

泥虽是那样的深,然而汽车却可以闭了眼睛不顾一切的绝驶而过。在北京,黄牌的汽车,比上海租界内的S. M. C.①三字还要有威风哩!我只好揩去我身上的泥,我还是回上海去尝S. M. C.的滋味罢。

在七年以前,曾经由津浦线北上,过黄河,在天津附近的一个小县里住了半年。这一次的北行,往返却都是由海道。回来的一遭,在船中我每日裹了一件毛绒衫躺在甲板上看海。船舷旁飞溅的浪沫。远处缓缓送来的波涛,黄昏时天际的苍茫,新月上升后海上那一派的银雾和月光下海水的晶莹,日落时晚霞的奇幻与波光的金碧错乱,实在使我见了许多意外的奇遇,虽是回来后我额上和手臂都被海风吹得褪了一层皮,我仍是一点也不懊悔。

因了事务的不容缓和朋友的催促,我终于回来了。在回来后一月余的今天,我回想起在北京时朋友们待我的盛情和所得的印象,都觉得还是如在目前。

耗去两月的光阴,实际上虽未得到甚么,然而,一个颠倒了多年的北国的相思梦却终于是实现了,虽是这个梦的实现对于我也与一切恋爱的美梦一般,所得的结果总是不满。一九二七年九月十六于上海听车楼我们的心因此也不落于全寂,如平时夜泛的光景;只是伴着少一半的兴奋,多一半的怅惘,软软地跳动着。

西湖的六月十八夜

□俞平伯

我写我的“中夏夜梦”罢。有些踪迹是事后追寻,恍如梦寐,这是习见不鲜的;有些,简直当前就是不多不少的一个梦,那更不用提什么忆了。这儿所写的正是佳例之一。

在杭州住着的,都该记得阴历六月十八这一个节日罢。它比什么寒食,上巳,重九……都强,在西湖上可以看见。

杭州人士向来是那么寒乞相的;(不要见气,我不算例外。)惟有当六月十八日晚上,他们的发狂倒很像有点彻底的。(这是鲁迅君赞美蚊子的说法。)这真是佛力庇护——虽然那时班禅还没有去。

说杭州是佛地,如其是有佛的话,我不否认它配有这称号。即此地所说的六月十八,其实也是个节日。观世音菩萨的生日听说在六月十九,这句话从来远矣,是千真万确的了,而十八正是它的前夜。

三天竺和灵隐本来是江南的圣地,何况又恭逢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芳诞,——又用靓丽的字样了,死罪,死罪!——自然在进香者的心中,香烧得早,便越恭敬,得福越多,这所谓“烧头香”。他们默认以下的方式:得福的多少以烧香的早晚为正比例,得福不嫌多,故烧香不怕早。一来二去,越提越早,反而晚了。(您说这多么费解。)于是便宜了六月十八的一夜。

不知是谁的诗我忘怀了,只记得一句,可以想象从前西子湖的光景,这是“三面云山一面城”。现在打桨于湖上的,却永无缘拜识了。云山是依然,但濒湖女墙的影子那里去了?我们凝视东方,在白日只是成列的市廛,在黄昏只是星星的灯火,虽亦不见得丑劣;但没出息的我总会时常去默想曾有这么一带森严曲折颓败的雉堞,倒印于湖水的纹奁里。

从前既有城,即不能没有城门。湖滨之门自南而北凡三:曰清波,曰涌金,曰钱塘,到了夜深,都要下锁的。烧香客人们既要赶得早,且要越早越好,则不得不设法飞跨这三座门。他们的妙法不是爬城,不是学鸡叫,(这多么下作而且险!)只是隔夜赶出城。那时城外荒荒凉凉的,没有湖滨聚英,更别提西湖饭店、新新旅馆之流了,于是只好作不夜之游,强颜与湖山结伴了。好在天气既大热,又是好月亮,不会得受罪的。至于放放荷灯这种把戏,都因为惯住城中的不甘清寂,才想出来的花头,未必真有什么雅趣。杭州人有了西湖,乃老躲在城里,必要被官府(关城门)佛菩萨(做生日)两重逼迫着方始出来晃荡这一夜;这真是寒乞相之至了。拆了城依旧如此,我看还是惰性难除罢,不见得是彻底发泄狂气呢。

我在杭州一住五年,却只过了一个六月十八夜;暑中往往他去。不是在美国就是在北京。记得有一年上,正当六月十八日的早晨我动身北去的,莹环他们却在那晚上讨了一只疲惫的划子,在湖中飘泛了半晌。据说那晚的船很破烂,游得也不畅快,但她既告我以游踪,毕竟使我愕然。

去年住在俞楼,真是躬逢其盛。是时和H君一家还同住着。H君平日兴致是极好的,他的儿女们更渴望着这佳节。年年住居城中。与湖山究不免隔膜,现在却移家湖上了。上一天先忙着到岳坟去定船。在平时泛月一度,约费杖头资四五角,现在非三元不办了。到十八下午,我们商量着去到城市买些零食,备嬉游时的咬嚼。我俩和YL两小姐,背着夕阳,打桨悠悠然去。

归途车上白沙堤,则流水船的车儿马儿或先或后和我们同走。其时已黄昏了。呀,湖楼附近竟成一小小的市集。楼外楼高悬着炫目的石油灯,酒人已如蚁聚。小楼上下及楼前路畔,填溢着喧哗和繁热。夹道树下的小摊儿们,啾啾唧唧在那边做买卖。如是直接于公园,行人来往,曾无闲歇。偏西一望,从岳坟的灯火,瞥见人气的浮涌,与此地一般无二。这和平素萧萧的

绿

杨,寂寂的明湖大相径庭了。我不自觉的动了孩子的兴奋。

饭很不得味的匆匆吃了,马上就想坐船。——但是不巧,来了一群女客,须得尽先让她们耍子儿;我们惟有落后了。H君是好静的,主张在西冷桥畔露坐憩息着,到月上了再去荡桨。我们只得答应着;而且我们也没有船,大家感着轻微的失意。

西冷桥畔依然冷冷清清的。我们坐了一会儿,听远处的箫鼓声,人的语笑都是迷蒙疏阔得很,顿遭逢一种凄寂,迥异我们先前所期待的了。偶然有两三盏浮漾在湖面的荷灯飘近我们,弟弟妹妹们便说灯来了。我瞅着那伶俜摇摆的神气,也实在可怜得很呢。后来有日本仁丹的广告船,一队一队,带着成列的红灯笼,沈颠的空大鼓,火龙般的在里湖外湖间穿走着,似乎抖散了一堆寂寞。但不久映入水心的红意越宕越远越淡。我们以没有船赶它们不上,更添许多无聊。——淡黄月已在东方涌起,天和水都微明了。我们的船尚在渺茫中。

月儿渐高了,大家终于坐不住,一个一个的陆续溜回俞楼去。H君因此不高兴也走回家。那边倒还是热闹的。看见许多灯,许多人影子,竟有归来之感,我一身尽是俗骨罢?嚼着方才亲自买来的火腿,咸得很,乏味乏味!幸而客人们不久散尽了,船儿重系于柳下,时候虽不早,我们还得下湖去。我鼓舞起孩子的兴致来:“我们去,我们快去罢!”

红明的莲花飘流于银碧的夜波上,我们的划子追随着它们去。其实那时的荷灯已零零落落,无复方才的盛。放的灯真不少,无奈抢灯的更多。他们把灯都从波心里攫起来,摆在船上明晃晃地,方始踌躇满志而去。到烛烬灯昏时,依然是条怪蹩脚的划子,而湖面上却非常寥落;这真是杀风景。“摇摆,上三潭印月。”

西湖的画舫不如秦淮河的美丽;只今宵一律装点以温明的灯饰,嘹亮的歌声。在群山互拥,孤月中天,上下莹澈,四顾空灵的湖上,这样的穿梭走动,也觉别具丰致,决不弱于她的姊妹们用老旧的比况,西湖的夏是“林下之风”,秦淮河的夏是“闺房之秀”。何况秦淮是夜夜如斯的;在西湖只是一年一度的美景良辰。风雨来时还不免虚度了。

公园码头上大船小船挨挤着。岸上石油灯的苍白芒角,把其他的灯姿和月色都逼得很黯淡了,我们不如别处去。我们甫下船时,远远听得那边船上正缓歌《南吕懒画眉》,等到我们船拢近来,早已歌阑人静了,这也很觉怅然。我们不如别处去,船渐渐的向三潭印月划动了。

中宵月华的皎洁,是难于言说的。湖心悄且冷;四岸浮动着的歌声人语,灯火的微芒,合拢来却晕成一个繁热的光圈儿围裹着它。我们的心因此也不落于全寂,如平时夜泛的光景;只是伴着少一半的兴奋,多一半的怅惘,软软地跳动着。灯影的历乱,波痕的皴皱,云气的奔驰,船身的动荡……一切都和心象相溶合。柔滑是入梦的惟一象征,故在当时已是不多不少的一个梦。

及至到了三潭印月,灯歌又烂缦起来,人反而倦了。停泊了一歇,绕这小洲而行游,渐入荒寒境界;上面欹侧的树根,旁边披离的宿草,三个圆尖石潭,一支秃笔样的雷峰塔,尚同立于月明中。湖南没有什么灯,愈显出波寒月白;我们的眼渐渐饧湿得抬不起来了,终于摇了回去。另一划船上奏着最流行的《三六》,柔曼的和音依依地送我们的归船。记得从前H君有一断句是“遥灯出树明如柿”,我对了一句“倦桨投波密过饧”;虽不是今宵的眼前事,移用却也正好。我们转船,望灯火的丛中归去。

梦中行走般的上了岸,H君夫妇回湖楼去,我们还恋恋于白沙堤上尽徘徊着。楼外楼仍然上下通明,酒人尚未散尽。路上行人三三五五,络绎不绝。我们回头再往公园方面走,泊着的灯船少了一些,但也还有五六条。其中有一船挂着招帘,灯亦特别亮,是卖凉饮及吃食的,我们上去喝了些汽水。中舱端坐着一个华装的女郎,虽然不见得美,我们乍见,误认她也是客人,后来不知从那儿领悟出是船上的活招牌,才恍然失笑,走了。

不论如何的疲惫无聊,总得拚到东方发白才返高楼寻梦去;我们虽都是这船期待的。奈事不从人愿,H君夫妇不放心儿女们在湖上深更浪荡,毕竟来叫他们回去,顶小的一位L君临去时只咕噜着:“今儿玩得真不畅快!”但仍旧垂着头踱回去了。只剩下我们,踽踽凉凉如何是了?竟又是不耐夜凉的。“我们一道走罢!”

他们都上重楼高卧去了。我俩同凭着疏朗的水泥栏,一桁楼廊满载着月色,见方才卖凉饮的灯船复向湖心动了。活招牌式的女人必定还支撑着倦眼端坐着呢,我俩同时作此想。丁丁当,丁丁冬,那船在西倾的圆月下响着。远了,渐渐听不真,一阵夜风过来,又是丁……当,丁……冬。

一切都和我疏阔,连自己在明月中的影子看起来也朦胧得甚于烟雾。才想转身去睡;不知怎的脚上踌躇了一步,于是箭逝的残梦俄然一顿,虽然马上又脱镞般飞驶了。这场怪短的“中夏夜梦”,我事后至今不省得如何对它。它究竟回过头瞟了我一眼才走的,我那能怪它。喜欢它吗?不,一点不!十四,四,十三,作于北京烽火几乎燃烧到了贵阳,我怀念着花溪,拉开了心幕,涌出一年前的回忆。这旧梦:温暖,美丽,依然像珍珠一般的鲜明。

花溪一日间

□陈伯吹见故国之旗鼓;感生平于畴日。——丘迟烽火几乎燃烧到了贵阳,我怀念着花溪,拉开了心幕,涌出一年前的回忆。这旧梦:温暖,美丽,依然像珍珠一般的鲜明。

经由图云关,到达贵阳,在城郊已望见了数十个烟囱,又看见了热闹的市街,富丽的店肆,以及熙来攘往的人们。虽然阴晦的天空,依旧暴露了“天无三日晴”的姿态,然而“地无三寸平,人无三分银”的谚语的迹痕,似乎杳不可见了。

贵阳,已非旧时面目,曾经有人赞美地说:“地狱变成天堂”!其然?岂其然乎?所可惜的,只是高物价的天堂!

朋友很诚恳地向我说:“过贵阳而不上花溪,如入宝山而空手归来!”

这是多么诱人而且有力的劝告,于是我在候西南公路局的交通车的时间里,在仅有的旅费中,支付了八个钟点,两百元的法币,给了花溪,这也许是最最吝啬的一个游客了。

天空有微雨,却又仿佛要射出阳光来,这是江南的一种养花天气,是阴晴莫测的天色,所以在旅店门口踌躇了好久,这又是“不成大事”的书生的坏脾气,侍役却在旁边告诉我说:“先生!贵州的天气,在这早春的季节,老是这么样的;白天不大会下雨,可是一到黑夜,又得细雨绵绵了。”

我感谢他,也佩服他的善观气色,终于走出了门口。

在雨丝时飘时止,阳光俗露又掩的间歇里,蹄声得得,上坡下坡,我坐在荡动的马车上,断然上花溪去了。行行重行行,直等到走了两个半钟点以后,才迟迟地到了望眼欲穿的花溪。游客们都说“这马跑得不错;比车子还快的”。我想到“路遥知马力”,一腔怨愤,也随着马的疲惫的嘘气声中,忽然间消失了。恰好此时淡淡的阳光,透出云层,把山野耀得微亮,精神不觉也就爽快起来。先在镇上小饭店里,吃了一顿简单的饭,因为时候已近午刻了。然后大踏步地走向花溪,可是失望得很,那是一块多么平凡的地方,像普通的乡村一模一样。

不过,如果你嚼过橄榄的,你就得爱它那么样的滋味;她给与你的味道,也正是如此,当你在“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失望里,会愈走愈高兴,愈看愈惬意,直等到你走完了,看完了,还依恋地不忍和她分手。

真的,如实说来,花溪的确没有什么特致难忘的景色,或者艳丽动人的地方。她的美:只是在山,水,树木,花草,甚至于村舍和田野的均匀和配合,远在艺术的美感律上,所谓“多样的统一”。她是一盘谐和的彩色,她是一幅匀称的图案,她是一个健康美丽的少女,只浓装,不浓抹。

我打从一条宽阔的田畦上走去,爬登蛇山亭。在亭里眺望到的是广大的地野,绿油油的一大片,下了山,绕过尚武俱乐部,再登观瀑亭。近看混淆乱窜的瀑水,远眺黑压压一堆的碧云窝,以及整齐的仲家的房屋,那全是苗人的老家,令人涌起一股怀古的幽情。略低的柏亭,在另一座小山上和它遥遥相对,四周围护着翠柏。旗亭在它的脚下,国旗正飘扬在翠柏与红梅之上,从悠闲中扬起一股庄严来。防校亭在它的侧面,放鹤亭在它的后面,坝上桥在它的前面。又慢步下了山。在绿水白浪之上,慢慢地踱过坝上桥,沿溪走着,左转再登××堂。在这里,可以鸟瞰全个花溪,景物历历可数;连田野里耕田的农人,山崖下凿石开道的劳工,伛偻徐行的贩夫,都成为点缀花溪景色的分子。花溪的美妙,即在于此,她与大自然打成了一片。至少在我个人的感觉上以为如此。徘徊了许久,尽量的从各个不同的角度上去饱餐景色,几乎不想拾级而下了。既然走了下来,彳亍地走着,走过麟山,这是沿花溪旁最高的一座山,从历乱的丛林的隙缝中,可以辨认出上面有一座跃跃欲飞的飞云阁来。可惜石滑泥湿,要用最大的努力才能爬得上去,怕的是登了上去,恣意四望,不肯下来,在再思三思之下,只得割爱。痴立在下面,抬头凝望了好一会儿,仿佛自己已经跃登了上去,效法阿Q的精神胜利,祈求山灵勿笑。再沿着花溪曲曲走回去,淙淙的水声,一直在后边欢送着。

一路走,一路低着头,默然地思量。

山冈,田野,溪水,划子,丛林,草坪,花圃,曲桥,农场,村舍,亭阁,沙洲,石屿,假山,鱼塘,这一些,装点了花溪的静的美。

风声,鸟声,笑语声溶化在淙淙的瀑声,潺潺的水流声中,配合上日丽山青,水绿,田碧,松苍,柏翠,桥栏红、浪花白,以及花香,蚕豆香,就只有这一些,交织成花溪的声色之美。“真正的平凡,也就是不平凡!”我自语着,不觉已经踱出了一座辉煌的牌楼,那是算出了花溪了。

在驱向归路的马车里,随着颠簸的律动,思潮一起一落,那些花溪的景色,不绝地在我眼底里翻映。我想,如果我在天朗气清,风和日暖的暮春佳日,来尽情地鉴赏花溪,岂不更好吗?于是我埋怨我自己来得太早了。

当马车进入贵阳市的界石时,天空又飘起雨丝来,愈近贵阳,天色愈阴晦起来。我却又庆幸着能够安然来往于花溪的一个晴日间,纵然马车来回坐去了六个钟头,也不能不说是幸运了。何况如今还是战时时期呢!

烽火几乎燃烧到了贵阳,我怀念着花溪,闭上了心幕,珍藏着这鲜明的回忆,不让她给心里的风雨侵蚀。更默祷贵阳无恙,为前方却敌的将士祝福。生本不乐,能够使人觉得稍微安适的,只有躺在床上那几小时,但要在那短促的时间中希冀极乐,也是不可能的事。

《空山灵雨》弁言

□落华生

生本不乐,能够使人觉得稍微安适的,只有躺在床上那几小时,但要在那短促的时间中希冀极乐,也是不可能的事。

自入世以来,屡遭变难,四方流离,未尝宽怀就枕。在睡不着时,将心中似忆似想的事,随感随记;在睡着时,偶得趾离过爱,引领我到回忆之乡;过那游离的日子,更不得不随醒随记。积时累日,成此小册,以其杂沓纷纭,毫无线索,故名《空山灵雨》。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五日它是糊涂了,昏迷了;不然为什么由铁筒中出来呢?可是,虽然昏迷,到底有那么一点说不清的,生命根源的,希望。这个希望使它注视着地上,等着,等着生或死。

小麻雀

□老舍

雨后,院里来了个麻雀,刚长全了羽毛。它在院里跳,有时飞一下,不过是由地上飞到花盆沿上,或由花盆上飞下来。看它这么飞了两三次,我看出来:它并不会飞得再高一些,它的左翅的几根长翎拧在一处,有一根特别的长,似乎要脱落下来。我试着往前凑,它跳一跳,可是又停住,看着我,小黑豆眼带出点要亲近我又不完全信任的神气。我想到了,这是个熟鸟,也许是自幼便养在笼中的。所以它不十分怕人。可是它的左翅也许是被养着它的或别个孩子给扯坏,所以它爱人,又不完全信任。想到这个,我忽然的很难过。一个飞禽失去翅膀是多么可怜。这个小鸟离了人恐怕不会活,可是人又那么狠心,伤了它的翎羽。它被人毁坏了,而还想依靠人,多么可怜!它的眼露出进退为难的神情,虽然只是那么个小而不美的小鸟,它的举动与表情可露出极大的委屈与为难。它是要保全它那点生命,而不晓得如何是好。对它自己与人都没有信心,而又愿找到些倚靠。它跳一跳,停一停,看着我,又不敢过来。我想拿几个饭粒诱它前来,又不敢离开,我怕小猫来扑它。可是小猫并没在院里,我很快的跑进厨房,抓来了几个饭粒。及至我回来,小鸟已不见了。我向外院跑去,小猫在影壁前的花盆旁蹲着呢。我忙去驱逐它,它只一扑,把小鸟擒住!被人养惯的小麻雀,连挣扎都不会,尾与爪在猫嘴旁搭拉着,和死去差不多。

叼着小鸟,猫一头跑进厨房,又一头跑到西屋。我不敢紧追,怕它更咬紧了可又不能不迫。虽然看不见小鸟的头部,我还没忘了那个眼神。那个预知生命危险的眼神。那个眼神与我的好心中间隔着一只小白猫。来回跑了几次,我不追了。追上也没用了,我想,小鸟至少已半死了。猫又进了厨房,我楞了一会儿,赶紧的又追了去;那两个黑豆眼仿佛在我心内睁着呢。

进了厨房,猫在一条铁筒——冬天升火通烟用的,春天拆下来便放在厨房的墙角——旁蹲着呢。小鸟已不见了。铁筒的下端未完全扣在地上,开着一个不小的缝儿,小猫用脚往里探。我的希望回来了,小鸟没死。小猫本来才四个来月大,还没捉住过老鼠,或者还不会杀生,只是叼着小鸟玩一玩。正在这么想,小鸟,忽然出来了,猫倒象吓了一跳,往后躲了躲。小鸟的样子,我一眼便看清了,顿时使我要闭上了眼。小鸟几乎是蹲着,胸离地很近,象人害肚痛蹲在地上那样。它身上并没血。身子可似乎是蜷在一块,非常的短。头低着,小嘴指着地。那两个黑眼珠!非常的黑,非常的大,不看什么,就那么顶黑顶大的楞着。它只有那么一点活气,都在眼里,象是等着猫再扑它,它没力量反抗或逃避;又象是等着猫赦免了它,或是来个救星。生与死都在这俩眼里,而并不是清醒的。它是糊涂了,昏迷了;不然为什么由铁筒中出来呢?可是,虽然昏迷,到底有那么一点说不清的,生命根源的,希望。这个希望使它注视着地上,等着,等着生或死。它怕得非常的忠诚,完全把自己交给了一线的希望,一点也不动。象把生命要从两眼中流出,它不叫也不动。

小猫没再扑它,只试着用小脚碰它。它随着击碰倾侧,头不动,眼不动,还呆呆的注视着地上。但求它能活着,它就决不反抗。可是并非全无勇气,它是在猫的面前不动!我轻轻的过去,把猫抓住。将猫放在门外,小鸟还没动。我双手把它捧起来。它确是没受了多大的伤,虽然胸上落了点毛。它看了我一眼!

我没主意:把它放了吧,它准是死?养着它吧,家中没有笼子。我捧着它好象世上一切生命都在我的掌中似的,我不知怎样好。小鸟不动,蜷着身,两眼还那么黑,等着!楞了好久,我把它捧到卧室里,放在桌子上,看着它,它又楞了半天,忽然头向左右歪了歪用它的黑眼睁了一下;又不动了,可是身子长出来一些,还低头看着,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船是归棹,马也应是回来的马,一个自然要放在远水,一个又自然近在柳堤矣。这些都是善于描写女子心理。

□废名

我故意取这一字做题目,让大家以为我是讨厌的苍蝇。我的意思不是那样,我是想谈周姜成的一首词,看他拿蝇子来比女子,而且把这个蝇子写得多么有个性,写得很美好。看起来文学里没有可回避的字句,只看你会写不会写,看你的人品是高还是下。若敢于将女子与苍蝇同日而语之,天下物事盖有不可以入诗者矣。在《片玉集》卷之辨认“秋景”项下有《醉桃源》一首,其词曰:冬衣初染远山青,双丝云雁绫,夜寒袖湿成冰,都绿珠泪零。情黯黯,闷腾腾,身如秋后蝇,若教随马逐郎行,不辞多少程。

杜诗,“况乃秋后转多蝇”,我们谁都觉得这些蝇儿可恶,若女儿自己觉得自己闷得很,自己觉得那儿也不是安身的地方,行不得,坐不得,在离别之后理应有此人情,于是自己情愿自己变做苍蝇,跟着郎的马儿跑,此时大约拿鞭子挥也挥不去,而自己也理应知道不该逐这匹马矣。因了这个好比喻的原故,把女儿的个性都表现出来了,看起来那么闹哄哄似的,实在闺中之情写得寂寞不过,同时路上这匹马儿也写得好,写得安静不过,在寂寞的闺中矣。因了这匹马儿,我还想说一匹马。温飞卿词,“荡子天涯归棹远。春已晚,莺语空肠断。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闻郎马嘶。”第一句写的是船,我看这只船儿并不是空中楼阁,女儿眼下实看见了一只船,只是荡子归棹此时不知走到那里,“千山万水曾行”,于是一只船儿是女儿世界矣。这并不是我故意穿凿,请看下面这一匹马,“柳堤,不闻郎马嘶”,同前面那只船一样的是写景,柳堤看见马,盼不得郎马,——不然怎么凭空的诗里会有那么一个声音的感觉呢?船是归棹,马也应是回来的马,一个自然要放在远水,一个又自然近在柳堤矣。这些都是善于描写女子心理。——那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绿□朱自清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梅雨潭是一个瀑布潭。仙岩有三个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边,便听见花花花花的声音;抬起头,镶在两条湿湿的黑边儿里的,一带白而发亮的水便呈现于眼前了。我们先到梅雨亭。梅雨亭正对着那条瀑布;坐在亭边,不必仰头,便可见它的全体了。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这个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都空空儿的;仿佛一只苍鹰展着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三面都是山,像半个环儿拥着;人如在井底了。这是一个秋季的薄阴的天气。微微的云在我们顶上流着;岩面与草丛都从润湿中透出儿分油油的绿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响了。那瀑布从上面冲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几绺;不复是一幅整齐而平滑的布。岩上有许多棱角;瀑流经过时,作急剧的撞击,使飞花碎玉般乱溅着了。那溅着的水花。晶莹而多芒;远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纷纷落着。据说,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觉得像杨花,格外确切些。轻风起来时,点点随风飘散,那更是杨花了。——这时偶然有几点送入我们温暖的怀里,便倏的钻了进去,再也寻它不着。

梅雨潭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我们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了。揪着草,攀着乱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过了一个石穹门,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边了。瀑布在襟袖之间;但我的心中已没有瀑布了。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站在水边,望到那面,居然觉着有些远呢!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尘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拂地的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绿壁”,丛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也太暗了。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呢?大约潭是很深的,故能蕴蓄着这样奇异的绿;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那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不禁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2月5日,温州作当晴朗的季节开始以后,这疏建区的田野披上了新绿,一队一队的小绒球似的

雏鸡

啾啾啾地到处叫着,好像是和学校里那二三百小公民的“雏凤之声”来竞赛似的。雏鸡□茅盾

当晴朗的季节开始以后,这疏建区的田野披上了新绿,一队一队的小绒球似的雏鸡啾啾啾地到处叫着,好像是和学校里那二三百小公民的“雏凤之声”来竞赛似的。……但是过不了多久,小绒球们大了起来了,一律的浅黄色都蜕变成为各式各样不等颜色的羽毛,就像人们长大了时会有各自不同的嘴脸一般;这时候,小公民们对于它们的兴趣也大不如从前,如果有例外,那便是小李。而这些正在换毛,身上不免有些褴褛,且又随时撒着颇大的屎粒,委实有几分可厌的童子鸡们,似乎也对小李表示特别好感。有时它们在名为校园的那方空地上爬抓泥土觅野食的时候,小李远远地撮口呼了几声,——你瞧,扑索索地,成群结伴,急急忙忙,它们就奔来了,而且绕着小李啾啾地叫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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