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景两依依·情景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4 17:5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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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志远

出版社:西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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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景两依依·情景卷

情景两依依·情景卷试读:

前 言

散文作为一种轻灵而又自由的文体,往往通过生活中偶发的、片断的事象,去反映其复杂的背景和深广的内涵,使得“一粒沙里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可以说,有生活的地方就有散文。

散文也像生活一样,广阔无边,多姿多彩。特别是散文利用潇洒的行文,不拘的形式,鲜活的文气,新颖的语言,机智的幽默,含蓄的寓意,以及多种多样艺术技巧的自如运用,使得散文作品精彩纷呈,美仑美奂,也使得生活更显浓墨重彩,趣味盎然。

数千年来,散文名篇佳作迭出,浩如烟海,一直是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的一道亮丽风景线。特别是进入现代以后,白话散文更凭借几千年的丰富文化沉淀,含英沮华,异彩纷呈,名篇佳作如春潮涌出。诸如,鲁迅的犀利深刻、冰心的隽秀玲珑、朱自清的淳朴淡泊、林语堂的厚重平实、徐志摩的浓艳绚丽,等等,各大名家笔下的绝妙文字是尽显风采,美不胜收。而广大读者在这些散文中,不仅可以读到文采,更可以领略大家的精神见解,感受文字中所蕴含的优美意境,从而给人一种精神的陶冶。

为了让读者能够领略到名家散文的风采,我们特别编辑了这套“名家经典散文选”,包括《万事融笔端·叙事卷》《挥笔如传神·写人卷》《情动于心中·抒情卷》《情景两依依·情景卷》《滴水见阳光·哲理卷》《闲情说理趣·随笔卷》《提笔如出鞘·杂文卷》《宏论博天下·议论卷》共8册。本套散文所选文章除了当代我国的名家精品之外,还选择了一些当代外国名家经典散文,诸如法国作家雨果、大仲马,英国哲学家罗素,印度文豪泰戈尔等。这些中外文学大家的作品,知识丰富,思想深刻,对于我们开阔眼界、提升素养都有极大的帮助。这些散文大多以一种轻松随意的文笔,朴实自然地展现出了名家散文的基本状况,并以这些名家生卒时间为顺序进行编排,充分体现了这些名家散文的个性魅力和风格特色。

散文素有“美文”之称,它除了有精神的见解、优美的意境外,还有清新隽永、质朴无华的文采。经常读一些好的散文,不仅可以丰富知识、开阔眼界、培养高尚的思想情操,还可以从中学习选材立意、谋篇布局和遣词造句的技巧,以提高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因此,这套散文丛书是广大读者朋友阅读和珍藏的良好版本,也非常适合各级图书馆装备陈列。

好的故事

鲁 迅

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熏得灯罩很昏暗。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

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的手搁在膝髁上。

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有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柏,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衣裳,和尚,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换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是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刺奔送的红锦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将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

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看见,——知道。

我就要凝视他们……。

我正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爱这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暗 夜

郁达夫

什么什么?那些东西都不是我写的。我会写什么东西呢?近来怕得很,怕人提起我来。今天晚上风真大,怕江里又要翻掉几只船哩!啊,啊呀,怎么,电灯灭了?啊,来了,啊呀,又灭了。等一忽吧,怕就会来的。像这样黑暗里坐着,倒也有点味儿。噢,你有洋火么?等一等,让我摸一枝洋蜡出来。……啊唷,混蛋,椅子碰破了我的腿!不要紧,不要紧,好,有了。……

这样烛光,倒也好玩得很。呜呼呼,你还记得么?白天我做的那篇模仿小学教科书的文章:“暮春三月,牡丹盛开,我与友人,游戏庭前,燕子飞来,觅食甚勤,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我现在又想了一篇,“某生夜读甚勤,西北风起,吹灭电灯,洋烛之光。”呜呼呼……近来什么也不能做,可是像这种小文章,倒也还做得出来,很不坏吧?我的女人么?暖,她大约不至于生病罢!暑假里,倒想回去走一趟。就是怕回去一趟,又要生下小孩来,麻烦不过。你那里还有酒么?啊唷,不要把洋烛也吹灭了,风声真大呀!可了不得!……去拿么,酒?等一等,拿一盒洋火,我同你去。……廊上的电灯也灭了么?小心扶梯!喔,灭了!混蛋,不点了罢,横竖出去总要吹灭的。……噢噢,好大的风!冷!真冷!……嗳!

西溪的晴雨

郁达夫

西北风未起,蟹也不曾肥,我原晓得芦花总还没有白,前两星期,源宁来看了西湖,说他倒觉得有点失望,因为湖光山色,太整齐,太小巧,不够味儿。他开来的一张节目上,原有西溪的一项;恰巧第二天又下了微雨,秋原和我就主张微雨里下西溪,好教源宁去尝一尝这西湖近旁的野趣。

天色是阴阴漠漠的一层,湿风吹来,有点儿冷,也有点儿香,香的是野草花的气息。车过方井旁边,自然又下车来,去看了一下那座天主圣教修士们的古墓。从墓门望进去,只是黑沉沉,冷冰冰的一个大洞,什么也看不见,鼻子里却闻吸到了一种霉灰的阴气。

把鼻子掀了两掀,耸了一耸肩膀,大家都说,可惜忘记了带电筒,但在下意识里,自然也有一种恐怖,不安,和畏缩的心意,在那里作恶,直到了花坞的溪旁,走进窗明几净的静莲庵堂去坐下,喝了两碗清茶,这一些鬼胎,方才洗涤了个空空脱脱。

游西溪,本来是以松木场下船,带了酒盒行厨,慢慢儿地向西摇去为正宗。像我们那么高坐了汽车,飞鸣而过古荡,东岳,一个钟头要走百来里路的旅客,终于是难度的俗物,但是俗物也有俗益,你若坐在汽车座里,引颈而向西向北一望,直到湖州,只见一派空明,遥盖在淡绿成阴的斜平海上;这中间不见水,不见山,当然也不见人,只是渺渺茫茫,青青绿绿,远无岸,近亦无田园村落的一个大斜坡;过秦亭山后,一直到留下为止的那一条沿山大道上的景色,好处就在这里,尤其是当微雨朦胧,江南草长的春或秋的半中间。

从留下下船,回环曲折,一路向西向北,只在芦花浅水里打圈圈;圆桥茅舍,桑树蓼花,是本地的风光,还不足道;最古怪的,是剩在背后的一带湖上的青山,不知不觉,忽而又会得移上你的面前来,和你点一点头,又匆匆的别了。

摇船的少女,也总好算是西溪的一景;一个站在船尾把摇橹,一个坐在船头上使桨,身体一伸一俯,一往一来,和橹声的咿呀,水波的起落,凑合成一大又圆又曲的进行软调;游人到此,自然会想起瘦西湖边,竹西歌吹的闲情,而源宁昨天在漪园月下老人祠里求得的那枝灵签,仿佛是完全的应了,签诗的语文,是《鄘风桑中》章末后的三句,叫作“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此后便到了茭芦庵,上了弹指楼,因为是在雨里,带水拖泥,终于也感不到什么的大趣,但这一天向晚回来,在湖滨酒楼上放谈之下,源宁却一本正经地说:“今天的西溪,却比昨日的西湖,要好三倍。”

前天星期假日,日暖风和,并且在报上也曾看到了芦花怒放的消息,午后日斜,老龙夫妇,又来约去西溪,去的时候,太晚了一点,所以只在秋雪庵的弹指楼上,消磨了半日之半。一片斜阳,反照在芦花浅渚的高头,花也并未怒放,树叶也不曾凋落,原不见秋,更不见雪,只是一味的晴明浩荡,飘飘然,浑浑然,洞贯了我们的肠腑。老僧无相,烧了面,泡了茶,更送来了酒,末后还拿出了纸和墨。我们看看日影下的北高峰,看看庵旁边的芦花荡,就问无相,花要几时才能全白?老僧操着缓慢的楚国口音,微笑着说:“总要到阴历十月的中间;若有月亮,更为出色。”说后,还提出了一个交换的条件,要我们到那时候,再去一玩,他当预备些精馔相待,聊当作润笔,可是今天的字,却非写不可。老龙写了“一剑横飞破六合,万家憔悴哭三吴”的十四个字。我也附和着抄了一副不知在哪里见过的联语:“春梦有时来枕畔,夕阳依旧上帘钩。”

喝得酒醉醺醺,走下楼来,小河里起了晚烟,船中间满载了黑暗,龙妇又逸兴遄飞,不知上哪里去摸出了一枝洞箫来吹着。“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倒真有点像是七月既望,和东坡在赤壁的夜游。

海 上

郁达夫

大暴风雨过后,小波涛的一起一伏,自然要继续些时。民国元年二月十二,满清的末代皇帝宣统下了退位之诏,中国的种族革命,总算告了一个段落。百姓剪去了辫发,皇帝改作了总统。天下骚然,政府惶惑,官制组织,尽行换上了招牌,新兴权贵,也都改穿了洋服。为改订司法制度之故,民国二年(一九一三)的秋天,我那位在北京供职的哥哥,就拜了被派赴日本考察之命,于是我的将来的修学行程,也自然而然的附带着决定了。

眼看着革命过后,余波到了小县城里所惹起的是是非非,一半也抱了希望,一半却拥着怀疑,在家里的小楼上闷过了两个夏天,到了这一年的秋季,实在再也忍耐不住了,即使没有我那位哥哥的带我出去,恐怕也得自己上道,到外边来寻找出路。

几阵秋雨一落,残暑退尽了,在一天晴空浩荡的九月下旬的早晨,我只带了几册线装的旧籍,穿了一身半新的夹服,跟着我那位哥哥离开了乡井。

上海街路树的洋梧桐叶,已略现了黄苍,在日暮的街头,那些租界上的熙攘的居民,似乎也森岑地感到了秋意,我一个人呆立在一品香朝西的露台栏里,才第一次受到了大都会之夜的威胁。

远近的灯火楼台,街下的马龙车水,上海原说是不夜之城,销金之窟,然而国家呢?社会呢?像这样的昏天黑地般过生活,难道是人生的目的么?金钱的争夺,犯罪的公行,精神的浪费,肉欲的横流,天虽则不会掉下来,地虽则也不会陷落去,可是像这样的过去,是可以的么?在仅仅阅世十七年多一点的当时我那幼稚的脑里,对于帝国主义的险毒,物质文明的糜烂,世界现状的危机,与夫国计民生的大略等明确的观念,原是什么也没有,不过无论如何,我想社会的归宿,做人的正道,总还不在这里。

正在对了这魔都的夜景,感到不安与疑惑的中间,背后房里的几位哥哥的朋友,却谈到了天蟾舞台的迷人的戏剧。晚餐吃后,有人做东道主请去看戏,我自然也做了花楼包厢里的观众的一人。

这时候梅博士还没有出名,而社会人士的绝望胡行,色情倒错,也没有像现在那么的彻底,所以全国上下,只有上海的一角,在那里为男扮女装的旦角而颠倒;那一晚天蟾舞台的压台名剧,是贾璧云的全本《棒打薄情郎》,是这一位色艺双绝的小旦的拿手风头戏。我们于九点多钟,到戏院的时候,楼上楼下观众已经是满坑满谷,实实在在的到了更无立锥之地的样子了。四周的珠玑粉黛,鬓影衣香,几乎把我这一个初到上海的乡下青年,窒塞到回不过气来;我感到了眩惑,感到了昏迷。

最后的一出贾璧云的名剧上台的时候,舞台灯光加了一层光亮,台下的观众也起了动摇。而从脚灯里照出来的这一位旦角的身材,容貌,举止与服装,也的确是美,的确足以挑动台下男女的柔情。在几个钟头之前,那样的对上海的颓废空气,感到不满的我这不自觉的精神主义者,到此也有点固持不住了。这一夜回到旅馆之后,精神兴奋,直到了早晨的三点,方才睡去,并且在熟睡的中间,也曾做了色情的迷梦。性的启发,灵肉的交哄,在这次上海的几日短短逗留之中,早已在我心里,起了发酵的作用。

为购买船票杂物等件,忙了几日;更为了应酬来往,也着实费去了许多精力与时间。终于在一天侵早,我们同去者三四人坐了马车向杨树浦的汇山码头出发了,这时候马路上还没有行人,太阳也只出来了一线。自从这一次的离去祖国以后,海外飘泊,前后约莫有十余年的光景,一直到现在为止,我在精神上,还觉得是一个无祖国无故乡的游民。

太阳升高了,船慢慢地驶出了黄浦,冲入了大海;故国的陆地,缩成了线,缩成了点,终于被地平的空虚吞没了下去;但是奇怪得很,我鹄立在船舱的后部,西望着祖国的天空,却一点儿离乡去国的悲感都没有。比到三四年前,初去杭州时的那种伤感的情怀,这一回仿佛是在回国的途中。大约因为生活沉闷,两年来的蛰伏,已经把我的恋乡之情,完全割断了。

海上的生活开始了,我终日立在船楼上,饱吸了几天天空海阔的自由的空气。傍晚的时候,曾看了伟大的海中的落日;夜半醒来,又上甲板去看了天幕上的秋星。船出黄海,驶入了明蓝到底的日本海的时候,我又深深地深深地感受到了海天一碧,与白鸥水鸟为伴时的被解放的情趣。我的喜欢大海,喜欢登高以望远,喜欢遗世而独处,怀恋大自然而嫌人的倾向,虽则一半也由于天性,但是正当青春的盛日,在四面是海的这日本孤岛上过去的几年生活,大约总也发生了不可磨灭的绝大的影响无疑。

船到了长崎港口,在小岛纵横,山青水碧的日本西部这通商海岸,我才初次见到了日本的文化,日本的习俗与民风。后来读到了法国罗底的记载这海港的美文,更令我对这位海洋作家,起了十二分的敬意。嗣后每次回国经过长崎心里总要跳跃半天,仿佛是遇见了初恋的情人,或重翻到了几十年前写过的情书。长崎现在虽则已经衰落了,但在我的回忆里,它却总保有着那种活泼天真,像处女似的清丽的印象。

半天停泊,船又起锚了,当天晚上,就走到了四周如画,明媚到了无以复加的濑户内海。日本艺术的清淡多趣,日本民族的刻苦耐劳,就是从这一路上的风景,以及四周海上的果园垦植地看来,也大致可以明白。蓬莱仙岛,所指的不知是否就在这一块地方,可是你若从中国东游,一过濑户内海,看看两岸的山光水色,与夫岸上的渔户农村,即使你不是秦朝的徐福,总也要生出神仙窟宅的幻想来,何况我在当时,正值多情多感,中国岁是十八岁的青春期哩!

由神户到大坂,去京都,去名古屋,一路上且玩且行,到东京小石川区一处高台上租屋住下,已经是十月将终,寒风有点儿可怕起来了。改变了环境,改变了生活起居的方式,言语不通,经济行动,又受了监督没有自由,我到东京住下的两三个月里,觉得是入了一所没有枷锁的牢狱,静静儿的回想起来,方才感到了离家去国之悲,发生了不可遏止的怀乡之病。

在这郁闷的当中,左思右想,唯一的出路,是在日本语的早日的谙熟,与自己独立的经济的来源。多谢我们国家文化的落后,日本与中国,曾有国立五校,开放收受中国留学生的约定。中国的日本留学生,只教能考上这五校的入学试验,以后一直到毕业为止,每月的衣食零用,就有官费可以领得。我于绝望之余,就于这一年的十一月,入了学日本文的夜校,与补习中学功课的正则预备班。

早晨五点钟起床,先到附近的一所神社的草地里去高声朗诵着“上野的樱花已经开了”,“我有着许多的朋友”等日文初步的课文;一到八点,就嚼着面包,步行三里多路,走到神田的正则学校去补课。以二角大洋的日用,在牛奶店里吃过午餐与夜饭,晚上就是三个钟头的日本文的夜课。

天气一日一日的冷起来了,这中间自然也少不了北风和雨雪。因为日日步行的结果,皮鞋前开了口,后穿了孔。一套在上海做的夹呢学生装,穿在身上,仍同裸着的一样;幸亏有了几年前一位在日本曾入过陆军士官学校的同乡,送给了我一件陆军的制服,总算在晴日当作了外套,雨日当作了雨衣,御了一个冬天的寒。这半年中的苦学,我在身体上,虽则种下了致命的呼吸器的病根,但在智识上,却比在中国所受的十余年的教育,还有一程的进境。

第二年的夏季招考期近了,我为决定要考入官费的五校去起见,更对我的功课与日语,加紧了努力。本来是每晚于十一点就寝的习惯,到了三月以后,也一天天的改过了;有时候与教科书本茕茕相对,竟会到了附近的炮兵工厂的汽笛,早晨放五点钟的夜工时,还没有入睡。

必死的努力,总算得到了相当的酬报,这一年的夏季,我居然在东京第一高等学校的入学考试里占取了一席。到了秋季始业的时候,哥哥因为一年的考察期将满,准备回国来复命,我也从他们的家里,迁到了学校附近的宿店。于八月底边,送他们上了归国的火车,领到了第一次的自己的官费,我就和家庭,和戚属,永久地断绝了连络。从此野马缰弛,风筝线断,一生中潦倒飘浮,变成了一只没有舵楫的孤舟,计算起时日来,大约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开始,差不多是在同一的时候。

杭州的八月

郁达夫

杭州的废历八月,也是一个极热闹的月份。自七月半起,就有桂花栗子上市了,一入八月,栗子更多,而满觉陇南高峰翁家山一带的桂花,更开得来香气醉人。八月之名桂月,要身入到满觉陇去过一次后,才领会得到这名字的相称。

除了这八月里的桂花,和中国一般的八月半的中秋佳节之外,在杭州还有一个八月十八的钱塘江的潮汛。

钱塘的秋潮,老早就有名了,传说就以为是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沉之于江,子胥不平,鬼在作怪之故。《论衡》里有一段文章,驳斥这事,说得很有理由:“儒书言,‘吴王夫差杀伍子胥,煮之于镬,盛于囊,投之于江,子胥恚恨,临水为涛,溺杀人。’夫言吴王杀伍子胥,投之于江,实也,言其恨恚,临水为涛者,虚也。且卫菹子路,而汉烹彭越,子胥勇猛,不过子路彭越,然二子不能发怒于鼎镬之中。子胥亦然,自先入鼎镬,后乃入江,在镬之时其神岂怯而勇于江水哉?何其怒气前后不相副也?”可是《论衡》的理由虽则充足,但传说的力量,究竟十分伟大,至今不但是钱塘江头,就是庐州城内淝河岸边,以及江苏福建等滨海傍湖之处,仍旧还看得见塑着白马素车的伍大夫庙。

钱塘江的潮,在古代一定比现时还要来得大。这从高僧传唐灵隐寺释宝达,诵咒咒之,江潮方不至激射潮上诸山的一点,以及南宋高宗看潮,只在江干候潮门外搭高台的一点看来,就可以明白。现在则非要东去海宁,或五堡八堡,才看得见银海潮头一线来了。这事情从阮元的《揅经室集·浙江图考》里,也可以看得到一些理由,而江身沙涨,总之是潮不远上的一个最大原因。

还有梁开平四年,钱武肃王为筑捍海塘,而命强弩数百射涛头,也只在候潮通江门外。至今海宁江边一带的铁牛镇涛,显然是师武肃王的遗意,后人造作的东西。(我记得铁牛铸成的年份,是在清顺治年间,牛身上印在那里的文字,还隐约辨得出来。)

沧桑的变革,实在利害得很,可是杭州的住民,直到现在,在靠这一次秋潮而发点小财,做些买卖的,为数却还不少哩!

北平的四季

郁达夫

对于一个已经化为异物的故人,追怀起来,总要先想到他或她的好处;随后再慢慢的想想,则觉得当时所感到的一切坏处,也会变作很可寻味的一些纪念,在回忆里开花。关于一个曾经住过的旧地,觉得此生再也不会第二次去长住了,身处入了远离的一角,向这方向的云天遥望一下,回想起来的,自然也同样地只是它的好处。

中国的大都会,我前半生住过的地方,原也不在少数;可是当一个人静下来回想起从前,上海的闹热,南京的辽阔,广州的乌烟瘴气,汉口武昌的杂乱无章,甚至于青岛的清幽,福州的秀丽,以及杭州的沉着,总归都还比不上北京——我住在那里的时候,当然还是北京——的典丽堂皇,幽闲清妙。

先说人的分子吧,在当时的北京——民国十一二年前后——上自军财阀政客名优起,中经学者名人,文士美女教育家,下而至于负贩拉车铺小摊的人,都可以谈谈,都有一艺之长,而无憎人之貌;就是由荐头店荐来的老妈子,除上炕者是当然以外,也总是衣冠楚楚,看起来不觉得会令人讨嫌。

其次说到北京物质的供给哩,又是山珍海错,洋广杂货,以及萝卜白菜等本地产品,无一不备,无一不好的地方。所以在北京住上两三年的人,每一遇到要走的时候,总只感到北京的空气太沉闷,灰沙太暗淡,生活太无变化;一鞭走出,出前门便觉胸舒,过芦沟方知天晓,仿佛一出都门,就上了新生活开始的坦道似的;但是一年半载,在北京以外的各地——除了在自己幼年的故乡以外——去一住,谁也会得重想起北京,再希望回去,隐隐地对北京害起剧烈的怀乡病来。这一种经验,原是住过北京的人,个个都有,而在我自己,却感觉得格外的浓,格外的切。最大的原因或许是为了我那长子之骨,现在也还埋在郊外广谊园的坟山,而几位极要好的知己,又是在那里同时毙命的受难者的一群。

北平的人事品物,原是无一不可爱的,就是大家觉得最要不得的北平的天候,和地理联合上一起,在我也觉得是中国各大都会中所寻不出几处来的好地。为叙述的便利起见,想分成四季来约略地说说。

北平自入旧历的十月之后,就是灰沙满地,寒风刺骨的节季了,所以北平的冬天,是一般人所最怕过的日子。但是要想认识一个地方的特异之处,我以为顶好是当这特异处表现得最圆满的时候去领略;故而夏天去热带,寒天去北极,是我一向所持的哲理。北平的冬天,冷虽则比南方要冷得多,但是北方生活的伟大幽闲,也只有在冬季,使人感受得最彻底。

先说房屋的防寒装置吧,北方的住屋,并不同南方的摩登都市一样,用的是钢骨水泥,冷热气管;一般的北方人家,总只是矮矮的一所四合房,四面是很厚的泥墙;上面花厅内都有一张暖炕,一所回廊;廊子上是一带明窗,窗眼里糊着薄纸,薄纸内又装上风门,另外就没有什么了。在这样简陋的房屋之内,你只教把炉子一生,电灯一点,棉门帘一挂上,在屋里住着,却一辈子总是暖炖炖像是春三四月里的样子。尤其会得使你感觉到屋内的温软堪恋的,是屋外窗外面乌乌在叫啸的西北风。天色老是灰沉沉的,路上面也老是灰的围障,而从风尘灰土中下车,一踏进屋里,就觉得一团春气,包围在你的左右四周,使你马上就忘记了屋外的一切寒冬的苦楚。若是喜欢吃吃酒,烧烧羊肉锅的人,那冬天的北方生活,就更加不能够割舍;酒已经是御寒的妙药了,再加上以大蒜与羊肉酱油合煮的香味,简直可以使一室之内,涨满了白蒙蒙的水蒸温气。玻璃窗内,前半夜,会流下一条条的清汗,后半夜就变成了花色奇异的冰纹。

到了下雪的时候哩,景象当然又要一变。早晨从厚棉被里张开眼来,一室的清光,会使你的眼睛眩晕。在阳光照耀之下,雪也一粒一粒的放起光来了,蛰伏得很久的小鸟,在这时候会飞出来觅食振翎,谈天说地,吱吱的叫个不休。数日来的灰暗天空,愁云一扫,忽然变得澄清见底,翳障全无;于是年轻的北方住民,就可以营屋外的生活了,溜冰,做雪人,赶冰车雪车,就在这一种日子里最有劲儿。

我曾于这一种大雪时晴的傍晚,和几位朋友,跨上跛驴,出西直门上骆驼庄去过一夜。北平郊外的一片大雪地,无数枯树林,以及西山隐隐现现的不少白峰头,和时时吹来的几阵雪样的西北风,所给与人的印象,实在是深刻,伟大,神秘到了不可以言语来形容。直到了十余年后的现在,我一想起当时的情景,还会得打一个寒颤而吐一口清气,如同在钓鱼台溪旁立着的一瞬间一样。

北国的冬宵,更是一个特别适合于看书,写信,追思过去,与作闲谈说废话的绝妙时间。记得当时我们弟兄三人,都住在北京,每到了冬天的晚上,总不远千里地走拢来聚在一道,会谈少年时候在故乡所遇所见的事事物物。小孩们上床去了,佣人们也都去睡觉了,我们弟兄三个,还会得再加一次煤后长谈下去。有几宵因为屋外面风紧天寒之故,到了后半夜的一二点钟的时候,便不约而同地会说出索性坐到天亮的话来。像这一种可宝贵的记忆,像这一种最深沉的情调,本来也就是一生中不能够多享受几次的昙花佳境,可是若不是在北平的冬天的夜里,那趣味也一定不会得像如此的悠长。

总而言之,北平的冬季,是想赏识赏识北方异味者之唯一的机会;这一季里的好处,这一季里的琐事杂忆,若要详细地写起来,总也有一部《帝京景物略》那么大的书好做;我只记下了一点点自身的经历,就觉得过长了,下面只能再来略写一点春和夏以及秋季的感怀梦境,聊作我的对这日就沦亡的故国的哀歌。

春与秋,本来是在什么地方都属可爱的时节,但在北平,却与别地方也有点儿两样。北国的春,来得较迟,所以时间也比较得短。西北风停后,积雪渐渐地消了,赶牲口的车夫身上,看不见那件光板老羊皮的大袄的时候,你就得预备着游春的服饰与金钱;因为春来也无信,春去也无踪,眼睛一眨,在北平市内,春光就会得同飞马似的溜过。屋内的炉子,刚拆去不久,说不定你就马上得去叫盖凉棚的才行。

而北方春天的最值得记忆的痕迹,是城厢内外的那一层新绿,同洪水似的新绿。北京城,本来就是一个只见树木不见屋顶的绿色的都会,一踏出九城的门户,四面的黄土坡上,更是杂树丛生的森林地了;在日光里颤抖着的嫩绿的波浪,油光光,亮晶晶,若是神经系统不十分健全的人,骤然间身入到这一个淡绿色的海洋涛浪里去一看,包管你要张不开眼,立不住脚,而昏蹶过去。

北平市内外的新绿,琼岛春阴,西山挹翠诸景里的新绿,真是一幅何等奇伟的外光派的妙画!但是这画的框子,或者简直说这画的画布,现在却已经完全掌握在一只满长着黑毛的巨魔的手里了!北望中原,究竟要到哪一日才能够重见得到天日呢?

从地势纬度上讲来,北方的夏天,当然要比南方的夏天来得凉爽。在北平城里过夏,实在是并没有上北戴河或西山去避暑的必要。一天到晚,最热的时候,只有中午到午后三四点钟的几个钟头,晚上太阳一下山,总没有一处不是凉阴阴要穿单衫才能过去的;半夜以后,更是非盖薄棉被不可了。而北平的天然冰的便宜耐久,又是夏天住过北平的人所忘不了的一件恩惠。

我在北平,曾经过过三个夏天;像什刹海,菱角沟,二阐等暑天游耍的地方,当然是都到过的;但是在三伏的当中,不问是白天或是晚上,你只教有一张藤榻,搬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或藤花荫处去躺着,吃吃冰茶雪藕,听听盲人的鼓词与树上的蝉鸣,也可以一点儿也感不到炎热与熏蒸。而夏天最热的时候,在北平顶多总不过九十四五度,这一种大热的天气,全夏顶多顶多又不过十日的样子。

在北平,春夏秋的三季,是连成一片;一年之中,仿佛只有一段寒冷的时期,和一段比较得温暖的时期相对立。由春到夏,是短短的一瞬间,自夏到秋,也只觉得是过了一次午睡,就有点儿凉冷起来了。因此,北方的秋季也特别的觉得长,而秋天的回味,也更觉得比别处来得浓厚。前两年,因去北戴河回来,我曾在北平过过一个秋,在那时候,已经写过一篇《故都的秋》,对这北平的秋季颂赞过一遍了,所以在这里不想再来重复;可是北平近郊的秋色,实在也正像是一册百读不厌的奇书,使你愈翻愈会感到兴趣。

秋高气爽,风日晴和的早晨,你且骑着一匹驴子,上西山八大处或玉泉山碧云寺去走走看;山上的红柿,远处的烟树人家,郊野里的芦苇黍稷,以及在驴背上驮着生果进城来卖的农户佃家,包管你看一个月也不会看厌。春秋两季,本来是到处好的,但是北方的秋空,看起来似乎更高一点,北方的空气,吸起来似乎更干燥健全一点。而那一种草木摇落,金风肃杀之感,在北方似乎也更觉得要严肃,凄凉,沉静得多。你若不信,你且去西山脚下,农民的家里或古寺的殿前,自阴历八月至十月下旬,去住它三个月看看。古人的“悲哉秋之为气”以及“胡笳互动,牧马悲鸣”的那一种哀感,在南方是不大感觉得到的,但在北平,尤其是在郊外,你真会得感至极而涕零,思千里兮命驾。所以我说,北平的秋,才是真正的秋;南方的秋天,不过是英国话里所说的Indian Summer或叫作小春天气而已。

统观北平的四季,每季每节,都有它的特别的好处;冬天是室内饮食奄息的时期,秋天是郊外走马调鹰的日子,春天好看新绿,夏天饱受清凉。至于各节各季,正当移换中的一段时间哩,又是别一种情趣,是一种两不相连,而又两都相合的中间风味,如雍和宫的打鬼,净业庵的放灯,丰台的看芍药,万牲园的寻梅花之类。

五六百年来文化所聚萃的北平,一年四季无一月不好的北平,我在遥忆,我也在深祝,祝她的平安进展,永久地为我们黄帝子孙所保有的旧都城!一九三六年五月廿七日(原载一九三六年七月一日《宇宙风》半月刊第二十期)

想 飞

徐志摩

假如这时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墙上,屋脊上,都是雪,胡同口一家屋檐下偎着一个戴黑兜帽的巡警,半拢着睡眼,看棉团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着玩……假如这夜是一个深极了的夜,不是壁上挂钟的时针指示给我们看的深夜,这深就好比是一个山洞的深,一个往下钻螺旋形的山洞的深……

假如我能有这样一个深夜,它那无底的阴森捻起我遍体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下筛的雪,筛淡了远近间扬动的市谣,筛泯了在泥道上挣扎的车轮,筛灭了脑壳中不妥协的潜流……

我要那深,我要那静。那在树前浓密处躲着的夜鹰,轻易不敢在天光还在照亮时出来睁眼。思想,它也得等。

青天里有一点子黑的,正冲着太阳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着眼,对着那两株树缝里瞧,黑的,有橙子来大,不,有桃子来大——嘿,又移着往西了!

我们吃了中饭出来到海边去。(这是英国康槐尔极南的一角,三面是大西洋。)勖丽丽的叫响从我们的脚底下匀匀的往上颤,齐着腰,到了肩高,过了头顶,高入了云,高出了云。啊!你能不能把一种急震的乐音想成一阵光明的细雨,从蓝天里冲着这平铺着青绿的地面不住的下?不,那雨点都是跳舞的小脚,安琪儿的。云雀们也吃过了饭,离开了它们卑微的地巢飞往高处做工去。上帝给它们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着,这儿一只,那边又起了两只!一起就冲着天顶飞,小翅膀活动的多快活,圆圆的,不踌躇的飞,——它们就认识青天。一起就开口唱,小嗓子活动的多快活,一颗颗小精圆珠子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们赞美的是青天。瞧着,这飞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刺刺的一片,直顶着无底的天顶细细的摇,——这全看不见了,影子都没了!但这光明的细雨还是不住的下着……

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背负苍天,而莫之夭阏者”;那不容易见着。我们镇上束关厢外有一座黄泥山,山顶上有一座七层的塔,塔尖顶着天。塔院里常常打钟,钟声响动时,那在太阳西晒的时候多,一枝艳艳的大红花贴在西山的鬓边回照着塔山上的云彩,——钟声响动时,绕着塔顶尖,摩着塔顶天,穿着塔顶云,有一只两只,有时三只四只有时五只六只蜷着爪往地面瞧的“饿老鹰”,撑开了它们灰苍苍的大翅膀没挂恋似的在盘旋,在半空中浮着,在晚风中泅着,仿佛是按着塔院钟的波荡来练习圆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时的“大鹏”。有时好天抬头不见一瓣云的时候听着忧忧的叫响,我们就知道那是宝塔上的饿老鹰寻食吃来了,这一想象半天里秃顶圆睛的英雄,我们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豁出了一挫挫铁刷似的羽毛,摇起来呼呼响的,只一摆就冲出了书房门,钻入了玳瑁镶边的白云里玩儿去,谁耐烦站在先生书桌前晃着身子背早上上的多难背的书!啊,飞!不是那在树枝上矮矮的跳着的麻雀儿的飞;不是那凑天黑从堂匾后背冲出来赶蚊子吃的蝙蝠的飞;也不是那软尾巴软嗓子做窠在堂檐上的燕子的飞。要飞就得满天飞,风拦不住云挡不住的飞,一展翅膀就跳过一座山头,影子下来遮得前二十亩稻田的飞,到天晚飞倦了就来绕着那塔顶尖顺着风向打圆圈做梦……听说饿老鹰会抓小鸡!

飞,人们原来都是会飞的。天使们有翅膀,会飞,我们初来时也有翅膀,会飞。我们最初来就是飞来的,有的做完了事还是飞了去,他们是可羡慕的。但大多数人是忘了飞的,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长再也飞不起来,有的翅膀叫胶水给胶住了,再也拉不开,有的羽毛叫人给修短了像鸽子似的只会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对翅膀上当铺去典钱使过了期再也赎不回……真的,我们一过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飞的本领。但没了翅膀或是翅膀坏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你再也飞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着飞不上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气的一程一程的在青云里逍遥,那多可怜。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脚上的鞋,穿烂了可以再问妈要一双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没法给补的。还有,单顾着你翅膀也还不定规到时候能飞,你这身子要是不谨慎养太肥了。翅膀力量小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样难不是?一对小翅膀驮不起一个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时候你听人家高声的招呼说,朋友,回去罢,趁这天还有紫色的光,你听他们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摇响,朵朵的春云跳过来推着他们的肩背,望着最光明的来处翩翩的,冉冉的,轻烟似的化出了你的视域,像云雀似的只留下一泻光明的骤雨“——Thou art unseen but yet I hear thy shrill delight”——那你,独自在泥土里淹着,够多难受,够多懊恼,够多寒伧!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没有不想飞的。老是在这地面上爬着够多厌烦,不说别的。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哪个心里不成天千百遍的这么想!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太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代。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动,就掷了它,可能的话,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

人类初发明用石器的时候,已经想长翅膀,想飞。原人洞壁上画的四不像,它的背上掮着翅膀;拿着弓箭赶野兽的,他那肩背上也给安了翅膀。小爱神是有一对粉嫩的肉翅的。

挨开拉斯(Icarus)是人类飞行史里第一个英雄,第一次牺牲,安琪儿(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个标记是帮助他们飞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画上的表现。最初像是一对小精致的令旗,蝴蝶似的贴在安琪儿们的背上,像真的,不灵动的。渐渐的翅膀长大了,地位安准了,毛羽丰满了。画图上的天使们长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类初次实现了翅膀的观念,彻悟了飞行的意义。挨开拉斯闪不死的灵魂,回来投生又投生。人类最大的使命,是制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飞!理想的极度,想象的止境,从人到神!诗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盘旋的。飞:超脱一切,笼盖一切,扫荡一切,吞吐一切。

你上那边山峰顶上试去,要是度不到这边山峰上,你就得到这万丈的深渊里去找你的葬身之地!“这人形的鸟会有一天试他第一次的飞行,给这世界惊骇,使所有的著作赞美,给他所从来的栖息处永久的光荣。”啊达文謇!

但是飞?自从挨开拉斯以来,人类的工作是制造翅膀,还是束缚翅膀?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还能飞吗?都是飞了来的,还都能飞了去吗?钳住了,烙住了,压住了,——这人形的鸟会有试他第一次飞行的一天吗?……

同时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月夜孤舟

庐 隐

发发弗弗的飘风,午后吹得更起劲,游人都带着倦意寻觅归程,马路上人迹寥落,但黄昏时风已渐息,柳枝轻轻款摆,翠碧的景山巅上,斜辉散霞,紫罗兰的云幔,横铺在西方的天际,他们在松荫下,迈上轻舟,慢摇兰桨,荡向碧玉似的河心去。

全船的人都悄默的看远山群岫,轻吐云烟,听舟底的细水潺潺,渐渐的四境包溶于模糊的轮廓里,远景地更清幽了。

他们的小舟,沿着河岸慢慢的前进,这时淡蓝的云幕上,满缀着金星,皎月盈盈下窥,河上没有第二只游船,只剩下他们那一叶的孤舟,吻着碧流,悄悄的前进。

这孤舟上的人们——有寻春的骄子,有飘泊的归客,——在咿呀的桨声中,夹杂着欢情的低吟,和凄意的叹息。把舵的阮君在清辉下,辨认着孤舟的方向,森帮着摇桨,这时他们的确负有伟大的使命,可以使人们得到安全,也可以使人们沉溺于死的深渊。森努力拨开牵绊的水藻,舟已到河心。这时月白光清,银波雪浪动了沙的豪兴,她扣着船舷唱道:“十里银河堆雪浪,四顾何茫茫?这一叶孤舟轻荡,荡向那天河深处,只恐玉宇琼楼高处不胜寒!……我欲叩苍穹,问何处是隔绝人天的离恨宫?奈雾锁云封!奈雾锁云封!绵绵恨……几时终!”

这凄凉的歌声使独坐船尾的颦黯然了,她呆望天涯,悄数陨堕的生命之花;而今呵,不敢对冷月逼视,不敢向苍天伸诉,这深抑的幽怨,使得她低默饮泣。

自然,在这展布天衣缺陷的人间,谁曾看见过不谢的好花?只要在静默中掀起心幕,摧毁和焚炙的伤痕斑斑可认,这时全船的人,都觉得灵弦凄紧。虞斜倚船舷,仿佛万千愁恨,都要向清流洗涤,都要向河底深埋。

天真的丽,他神经更脆弱,他凝视着含泪的颦,狂痴的沙,仿佛将有不可思议的暴风雨来临,要摧毁世间的一切;尤其要捣碎雨后憔悴的梨花,他颤抖着稚弱的心,他发愁,他叹息,这时的四境实在太凄凉了!

沙呢!她原是飘泊的归客,并且归来后依旧飘泊,她对着这凉云淡雾中的月影波光,只觉幽怨凄楚,她几次问青天,但苍天冥冥依旧无言!这孤舟夜泛,这冷月只影,都似曾相识——但细听没有灵隐深处的钟磐声,细认也没有雷峰塔痕,在她毁灭而不曾毁灭尽的生命中,这的确是一个深深的伤痕。

八年前的一个月夜,是她悄送掉童心的纯洁,接受人间的绮情柔意,她和青在月影下,双影厮并,她那时如依人的小鸟,如迷醉的荼蘼,她傲视冷月,她窃笑行云。

但今夜呵!一样的月影波光,然而她和青已隔绝人天。让月儿蹂躏这寞落的心,她挣扎残喘,要向月姊问青的消息,但月姊只是阴森的惨笑,只是傲然的凌视,——指示她的孤独。唉!她枉将凄音冲破行云,枉将哀调深渗海底,——天意永远是不可思议!

沙低声默泣,全船的人都罩在绮丽的哀愁中。这时船已穿过玉桥,两岸灯光,映射波中,似乎万蛇舞动,金彩飞腾,沙凄然道:“这到底是梦境,还是人间?”

颦道:“人间便是梦境,何必问哪一件是梦,哪一件非梦!”“呵!人间便是梦境,但不幸的人类,为什么永远没有快活的梦,……这惨愁,为什么没有焚化的可能?”

大家都默然无言,只有阮君依然努力把舵,森不住的摇桨,这船又从河心荡向河岸。“夜深了,归去罢!”森仿佛有些倦了,于是将船儿泊在岸旁,他们都离开这美妙的月影波光,在黑夜中摸索他们的归程。

月儿斜倚翡翠云屏,柳丝细拂这归去的人们,——这月夜孤舟又是一番梦痕!

碧涛之滨

庐 隐

今天的天气燥热极了,使得人异常困倦。我从电车下来的时候,上眼皮已经盖住下眼皮;若果这时有一根柱子支住我的摇撼的身体,我一定可以睡着了。

竹筠、玉亭、小酉、名涛、秀澄都主张到中国饭店去吃饭;我虽是正在困倦中,不愿多说话,但听见了他们的建议,也非常赞成,便赶紧接下道:“好极!好极!”在中国饭店吃了一饱,便出来打算到我们预计的目的地——碧涛之滨去。

一带的樱花树遮住太阳,露出一道阴凉的路来。几个日本的村女站在路旁对我们怔视,似乎很奇异的样子;我们有时也对他们望望,那一双阔大的赤脚,最足使我们注意。

樱花的叶长得十分茂盛;至于樱花呢,只余些许的残香在我意象中罢了。走尽了樱花荫,便是快到海滨了,眼前露出一片碧绿平滑的草地来。我这时走的很乏,便坐在草地上休息。这时一阵阵地草香打入鼻观,使人不觉心醉。他们催促我前进,我努力的爬了起来,奔那难行滑泞的山径。在半山上,我的汗和雨般流了下来;我的心禁不住乱跳。到山滨的时候,凉风打过来,海涛澎湃,激得我的心冷了,汗也止了,神情也消沉了。我独自立在海滨,看波浪上的金银花,和远远的云山;又有几支小船,趁风破浪从东向西去,船身前后摇荡,那种不能静止的表示,好像人们命运的写生。我不禁想到我这次到日本的机遇,有些实在是我想不到;今天这些同游的人,除了玉亭、竹筠、秀澄是三年以来患难相共的同学外,小酉和名涛全都是萍水相逢,我和他们在十日以前,都没有见过面,更说不到同好,何况同到这人迹稀少的乡村里来听海波和松涛的鸣声……

我正在这样沉思的时候,他们忽催我走,我只得随了他们更前奔些路程。后来到了一个所在,那边满植着青翠的松柏,艳丽的太阳从枝柯中射进来,更照到那斜坡上的群草,自然分出阴阳来。

我独自坐在群草丛中,四围的芦苇差不多把我遮没了;同来的人,他们都坐在上边谈笑。我拿了一枝秃笔,要想把这四围的景色描写些下来,作为游横滨的一个纪念;无如奔腾的海啸,澎湃的松涛,还有那风动芦苇刷刷的声浪,支配了我的心灵,使我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写起来。

在芦苇丛中沉思的我,心灵仿佛受到深醇的酒香,只觉沉醉和麻木。他们在上面喊道:“草上有大蚂蚁,要咬着了!”但是我绝不注意这些,仍坐着不动。后来小酉他跑在我的面前来说:“他们走了,你还不回去吗!”我只是摇头微笑。这时我手里的笔不能再往下写了;我对着他不禁又想起一件事来。前此我想不到我会到日本来,现时我又想不到会到横滨来,更想不到在这碧涛之滨,他伴着我作起小说来;这不只我想不到,便是他恐怕也想不到。天下想不到的事,原来很多;但是我的遭遇,恐怕比别人更不同些。

我无意的下写,他无意的在旁边笑;竹筠更不久也跑到这里来,不住地催我走。我舍不得斜阳,我舍不得海涛,我怎能应许她就走呢?并且看见她,我更说不出来的感想,在西京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和她的容貌正是一样。现在我们相隔数百里,我看不见她天真的笑容,也听不着她爽利的声音;但她是我淘气的同志,在我脑子里所刻的印象,要比别的人深一些。世界上是一个大剧场,人类都是粉墨登场的俳优;但是有几个人知道自己是正在作戏,事事都十分认真,他们说人大了就不该淘气,什么事都要板起面孔,这就是道德,就是作人的第一要义;若果有个人他仍旧拿出他在娘怀里时的赤子天真的样子来,人家要说不会作人,我现在已经不是娘怀里的赤子了,然而我有时竟忘了我是应该学作人,正经的面孔竟没有机会板起,这种孩气差不多会作人的人都要背后讥笑呢。想不到他又是一样不会作人,不怕冷讥热嘲,竟把赤子的孩气拿出来了。——我从前是孤立的淘气鬼,现在不期而遇见知音了;所以我用不着人们介绍,也用不着剖肝沥胆,我们竟彼此了解,彼此明白,虽是相聚只有几天,然而我们却作了很好的朋友。……我想到这里,小酉又来催我归去,我只顾向海波点头,我何尝想到归去!

竹筠悄悄地站在我的身后,我无意回头一看,竟吓了一跳,不觉对她怔视;她也不说什么,用手拊在我的肩上,很温存的对我轻轻说道:“回去罢!”这种甜蜜的声浪,使得我的心醉了……

名涛从老远的跑来道:“快交卷罢!不交便要抢了!”其实我的笔是随我的心停或动的,而我的心意是要受四围自然的支配的;若要我停笔,止有四围的环境寂静了,那时候我便可掷我的秃笔在那阔无际涯的海波里……现在呢,我的笔不能掷;不过我却不能不同碧海暂且告别,也不能同涛声暂时违离。我又决不忍心叫这些自然寂寞;碧涛之滨的印象,要同我生命相终始呢!

华严泷下

庐 隐

呵!千辛万苦走尽了层叠不绝的群山,奔腾急湍的瀑布声,推出听觉中的一切声浪而占据了。白云般的急流,从半空中涌出来,细密的水花溅到面部来,一阵阵地微寒沁入心灵里;这时的知觉只有感到沉默和神秘。同游的伴侣乃和对我说:“到了这种景地,叫人实在难以描写:四面削立千仞的高山隔绝尘世的一切;现在的思想,已经不是平日我们所有的思想了!现在的四围只有伟大的神秘可以形容他们。”我这时为一种神秘的静寞支配了,我对于乃和所说的话,只有心许,却不能回答她。

我独自沉默着。把心灵交给白云了,交给流水了;我万千的柔情,和沉迷的深恋,也都交给这一刹那的自然了。丞姐她好像是得到宇宙的生机,她永远不受神秘的支配,她从不曾说过灰心的话,她也从不问宇宙是什么,她喜欢活动,她到一个地方,她便想再换一个地方。这时她又在催我们走,她说:“看见就完了,我们再到别处玩去罢!”我被她催促了,不知不觉心里一酸,流下泪来,唉!我知道自己的渺小,我更知道尘梦的短促,我何苦离开他作个失恋的可怜人!

乃和胆怯地坐在我的身旁,她悄悄地叹道:“人事有完的时候,水流没有竭的时候。”我听了这话,更由不得伤心,我忏悔我已往我的种种……唉!这时的心真失却主张了!

丞姐在半山上招手,劝我们更前进,我只懒懒地不愿动。她说:“你不是要看华严吗?为什么在那里老坐着不动呢?”我听了这话仍在踌躇,丞姐又高叫道:“唉呀!这真是奇怪极了!在高山时是水:流下来便成了烟了……”她的话打动了我的心,便随了她又奔了许多羊肠的山路,转弯处果见飞烟软雾中,云织成般的梯子,从山巅下垂,半生梦想的华严果然看见了!我理想中的瀑布,以为只是丝丝流水,却想不到从山巅上涌下来的急水,竟不是水,是一道的飞烟,是无数的白云,几至流到山湾时,因激流激石的缘故,喷出细腻的水花,那水花便随空气四散,因其浓厚,又像是半山罩了白雾。

我不禁迷醉了!怔怔坐在飞泷的对面凝望,忽然从左边山坡上下来几个人——绅样的态度,站在我的斜对面,指点评论。我无意中对他们望了望,在他们怅惘怜乞的脸上,使我发觉了一件不幸的认识。我平日觉得人生事业的成功,是有无上的光荣,而这时我总觉成功实在是最伤心的事,并且是最有限的事。当我未到华严之前,我心灵中充满了无限的渴望,这个渴望增我许多生趣;我有时坐在葡萄架下看云天飘渺,我便在云端里造无穷的意象,那时白云作了我温柔的褥子。蓝天作了我遮日的屏风,月亮作了我的枕头;我安静睡在那里,永远不会想到失望的苦痛;——现在呢,华严是在我的眼睛里;和从那烂湿的污泥,爬到高坡上时的艰难;所得到的代价,当时的喜悦,只一声的长叹表示出来了;现在心里所有的除了忏悔和沉闷——间或含着些羞耻和惭愧的念头外,没有更多的思想了。

丞姐依旧兴高采烈,她发起一同照相,作个游华严的纪念;我没什么意见,因坐在乃和的旁边,手里拿着我唯一的良伴——日记本——对着瀑布下面潺潺的细流,寄我无穷的深意,和怅惘的情绪,照相我始终没有在意。

我好思虑的心,这时更跑到绝路上去了!我想到广漠的世界,只有一面真理的镜子是透明的,除了这面真理的镜子外,便全都有色彩了,无论什么人要是不拿那赤裸裸透明的真理镜子来照,自己是永远不认识自己,也更不认识别人了。

一个人被认识是最不容易的事,也是最不幸的事,我永不希望人们知道我,因为我是流动的,是矛盾的,是有限的;人们认识了我,便是苦了自己。

去年的夏天,一个黄昏里,我依稀记得那时候,正是下过一阵暴雨之后,斜阳从一带深碧的树林里,反射在白色的粉墙上,放出灿烂的金光,映出疏淡的树影;阵阵微风,吹过醉人的玫瑰花香。我独自坐在荼蘼架下,看被雨洗过的树叶,格外显得翠绿,衬着那如美人带酒,娇媚无力的红花,加倍使人迷醉了;那时我的朋友澄如,她从外面进来,拿着雨伞指着我说:“这种美景,——在这所房子,除了你谁来享受?”我听了这话很觉不安——我相信多和一个人接触便多一重苦恼。

我有时觉得我的生命太短促,不够我使用;有时我又觉得一天好像一年,实在太长久了,竟没有法子消遣。

吃饭,穿衣服,住房子,真是一件大事!不过若有一个人对我说:“你是为吃饭、穿衣服、住房子而生活的。”我一定觉得那个人太轻视我了。我一定要为自己申辩,或者还要恨说这个话的人;但是我今天认识我自己了;在我过去的历史中,我的生活除了吃饭,穿衣服,住房子,我真不知道还为什么?不过在全世界全人类组织体中的一个小我,原值不得什么。

现在我悄悄站在瀑布面前,看那不断的激湍,心里禁不住乱跳,我想若使我把躯壳交给他,这洁白的飞泉里就染上尘垢了!——其实用不到顾及这些,不过没有勇气的我,这一念也未尝不能造成未来万劫之因了!

我自己不自觉,对着那三千尺的华严泷,神往了多少时候;不过最后,在我麻木的心里,又起了变动,我仿佛看见,那飞泷里,所喷出来的水烟,都含着神秘的暗示;假若我这时是在水烟的中心,身上的污汗一定消涤无余,若再到了飞烟的深处,我的心——尘俗的心,——一定由极热而变到极冷,极浊而变极清,便是那不可捉摸的灵魂,也要同水烟搅和起来,随着空气的激荡,送到未来的许多游客脸上身上,更浸入他们的心里,使他们消了污汗,息了罪恶之愤火,灭了贪狠的欲望,而投降了伟大的自然。

绵绵不断的思想,忽被冷不防的一击而打断了,回头又见丞姐含笑说:“还不让开,有人要在此地照像。”我无奈只得懒懒地走开了,回头看见秀姐还默默地蹲在山涧旁边,玩弄那石缝中的流水,丞姐叫了她两声,她才惊觉,深深地长叹一声躲开了。

那几个游人照完了像,他们不知想起什么来了,跑到我们面前打探我们的来历。我们和他们言语不通,始终不能彼此了解,后来引导我们来的那位山田先生替我们作了翻译。他们听说我们是中国的女学生,脸上的惊奇色,使我们震惊;后来他们拿出一张名片来,叫我们随意写几个字,或几句话作个游华严遇见我们的纪念;其实我真嫌他们多余,我接了片子不知写什么好,沉吟了半天,才随意把我那时的感想,作成一首短诗给他们道:——“唉!庄严的女神呵!在你的足下藐小的更藐小了!纯洁的女神呵!在你的足下尘浊的更尘浊了!用你的泪洗清了吧!用你的爱臂环抱了吧!生命的认识者,向你膜拜了!”

他们拿了片子,离开我们回去了。四面不透日光的深山里,罩上将近黄昏的微雾,更觉得阴深幽秘了。同来的伴侣,也来催我归去;我不能对她们宣示我心头的隐秘,只得勉强离开灵魂的恋者,受那刺心离别的苦痛了!

我一壁扶着那石缝中的石根,向上攀缘,我竟忘了我这时足所履的地方,是上不接天日,下不着平地,是半山上的险径,两只眼睛,只管注视那多情的碧水,由不得流下泪来!

唉!险径走完了,到了山顶的平地上,那将要下山的斜阳,照着那山阴下几株杜鹃,犹徘徊不忍归去,这情景更摧断我的愁肠,再回头,华严已经又是已往的印象了!

荷塘月色

朱自清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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