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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5 23:4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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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黄雨石,黄宜思(译)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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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试读:

阅读索引

这部作品从整体上来看,它符合年表的结构——主人公斯蒂芬由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但每一章又有其自身的推进模式,即故事的每一章都代表年轻艺术家生活的一个阶段。

第一章讲述斯蒂芬的童年,以他在克朗戈斯伍德学校上学为核心事件展开叙述。第二章讲述少年斯蒂芬由于性欲的萌发而带给他心灵的困惑。第三章全部都是写斯蒂芬在宗教上的重新觉醒。第四章描写青年斯蒂芬信仰的改变以及觉知自己真正的使命。在第五章中,青年斯蒂芬开始了对艺术和美的深度探索。

本索引引用并借鉴了牛津大学出版社20

01

版JOYCE:POR ARTIST YOUNG MAN OWC原版书中Introduction(p13-57)部分(by Jeri Johnson著 黄宜思译)(文末附),梳理出了每部分意识中流动的关键性推进事件。01

从前有一个时候,而且那时正赶上好年月,有一头哞哞奶牛沿着大路走过来,这头沿着大路走过来的哞哞奶牛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孩子,他的名字叫馋嘴娃娃……

他的父亲跟他讲过这个故事:他父亲从一面镜子里看着他:他的脸上到处都是汗毛。

他那会儿就是馋嘴娃娃。那头哞哞奶牛就是从贝蒂·伯恩住的那条路上走过来的:贝蒂·伯恩家出卖柠檬木盘子。

哦,在一片小巧的绿园中,

野玫瑰花正不停地开放。

他唱着那支歌。那是他自己的歌。

哦,绿色的玫瑰开放开放。

你要是尿炕了,你先觉得热乎乎的,后来又觉得有些凉。他母亲给他铺上一块油布。那东西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儿。

他妈妈身上的味道比爸爸的好闻多了。她在钢琴上演奏水手号角歌,他就跟着跳舞。他这样跳着。

特拉拉拉,拉拉,

特拉拉拉,特拉拉拉底,

特拉拉拉,拉拉,

特拉拉拉,拉拉。

查尔斯大叔和丹特都鼓掌了。他们都比他父亲和母亲年岁大,而查尔斯大叔又比丹特大。

丹特的衣柜里有两把刷子。那把绛紫色绒背的刷子是给迈克尔·达维特预备的。那把绿绒背的刷子却是给帕内尔预备的。每当他给她拿来一张卫生纸的时候,丹特就给他一块茶糖。

万斯家住在七号。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他们是艾琳的爸爸和妈妈。等长大以后,他就要和艾琳结婚。他躲在桌子底下。他母亲说:

——哦,斯蒂芬一定会道歉的。

丹特说:

——哦,不然,那些山鹰会飞过来啄掉他的眼睛。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快道歉,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啄掉他的眼睛,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那个宽广的操场上挤满了男孩。他们都不停地叫喊着,各班的班长也大喊大叫,催促他们前进。傍晚的空气有些阴暗、清冷,在那些足球队员每次发动进攻,踢一脚的时候,那油光光的皮制的圆球就像一只大鸟在灰暗的光线中飞过。他一直待在他那条攻防线的最边上,那里队长看不见他,粗野的脚也不会踢到他身上,他不时也装作跑来跑去的样子。在那一群足球队员中,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太瘦弱,眼睛也老湿乎乎地有些不济。罗迪·基克汉姆可不是那样:所有的同学都说,他会当上第三攻防线的队长。

罗迪·基克汉姆为人很正派,纳斯蒂·罗奇可是个讨厌至极的家伙。罗迪·基克汉姆的位子上有一些碎肉渣,他在食堂里还存有一个柳条筐。纳斯蒂·罗奇有一双很大的手。他把星期五的蛋糕叫作毛毯卧狗。有一天他曾经问斯蒂芬:

——你叫什么名字?

斯蒂芬回答说:斯蒂芬·迪达勒斯。

随后,纳斯蒂·罗奇说:

——那是个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斯蒂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纳斯蒂·罗奇又问他: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斯蒂芬回答说:

——一个读书人。

然后,纳斯蒂·罗奇又问他:

——他是一位政府官员吗?

他在他那道攻防线的边沿上来回走着,偶尔也跑几步。可是他的手都冻得发青了。他把两只手都插在有束带的灰上衣的口袋里。就是说,他的口袋上面有一条腰带。它也可以用来给别人几皮带。

有一天,有个家伙对坎特韦尔说:

——我一会儿得狠狠给你几皮带。

坎特韦尔说:

——你去找一个和你差不多的对手,去跟他打架吧。你给塞西尔·桑德尔来一皮带。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他会照你的腚沟上给你一脚。

这话可太不文雅了。他妈妈曾告诉他不要跟学校里那些野孩子说话。妈妈真好!当第一天她在校园的大厅里向他告别时,她把面纱撩到鼻子上和他接吻。她的鼻子和眼睛都红了,但是他装作没有看到她快要哭了。她是一位很漂亮的妈妈,但一哭起来就不那么漂亮了。他父亲曾经给过他两个五先令的银币作为零花钱。他父亲还对他说,如果还需要什么可以往家里写信,还说不管干什么事,都永远不要出卖自己的伙伴。接着,在校园门口,校长跟他爸爸和妈妈握了握手,他的法衣在微风中飘荡着,那马车却载着他的妈妈和爸爸走了。他们坐在车里又叫喊着他的名字,向他挥手:

——再见,斯蒂芬,再见!

——再见,斯蒂芬,再见!

球赛陷入一片混战之中,他非常害怕那些闪闪发亮的眼睛和满是泥浆的大靴子,他弯下腰,从许多腿缝里向里张望。那些家伙一边哼哼着一边彼此扭打,他们的腿都纠缠在一起乱踢乱蹬。接着,杰克·劳顿的黄靴子把那球钩了出来,于是,所有其他的靴子和腿都跟在后面追赶。他也跟着他们跑了几步,但很快就停住了。再往前跑也没有用了。再过一会儿他们就都要回家度假去了。吃过晚饭,他就要到阅览室去把贴在他书桌里面的数字从七十七改为七十六。

待在阅览室里要比在外面受冻好得多。天空灰暗、清冷,可校园里到处是灯光。他纳闷汉密尔顿·罗恩是从哪扇窗子把他的帽子扔到篱笆上去的,也不知道当时那些窗子下面已经有了花坛没有。有一天,他被叫到校园里去,学校食堂的管事指给他看士兵们的枪弹在木门上留下的弹痕,并且给了他一块大家吃的那种脆面包。看着校园里的那些灯光,觉得很舒服,而且,有一种暖和的感觉。那一切简直像是在一本书里看到的情景。也许莱斯特修道院就正是这个样子。在康韦尔博士的识字课本里也有一些非常漂亮的句子。它们都像诗一样,不过那都只是一些教拼音的句子。

沃尔西在莱斯特修道院去世,

修道院长们为他举办丧事。

黑霉症是一种危害植物的顽疾,

癌症却是各种动物的宿敌。

躺在火炉边的地毯上,用手撑着自己的头,想一想这些句子,那可真是一件令人很舒服的事。可他身上发着抖,好像满身湿漉漉的,又冷又黏糊。韦尔斯真太不够朋友了,他不该把他推到那个方形水坑里去,只因为他不愿用他的小鼻烟壶换韦尔斯的那个曾经打败过四十个敌手的老干栗子。那里的水是多么冷,又多么脏呵!有人曾经看到过一只大耗子跳进上面的那层浮渣里去。妈妈和丹特一起坐在炉边等待布里基德把茶点拿来。她把脚放在炉槛上,珠光宝气的拖鞋已经烤得非常热,发出一种很好闻的热乎乎的气味!丹特什么事情都知道。她曾告诉过他莫桑比克渠在什么地方,还告诉他美洲最长的河是哪一条,月亮里最高的山叫什么名字。阿纳尔神父比丹特知道的事情还要多,因为他是一个传教士,可是他父亲和查尔斯大叔都说丹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博览群书。丹特在吃完饭后把手放在嘴边发出那么一种声音的时候:就是她感到烧心了。

操场上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声音在喊叫:

——全都回来!

随后,后防线和第三防线那边也有人跟着喊起来:

——全都回来!全都回来!

球手们全都围拢来,满脸通红,浑身是泥,他也混在他们当中,很高兴撤回来。罗迪·基克汉姆捏着那只球上满是泥污的扎带端头。有一个人要他最后给它一脚:可是他却一直向前走去,连腔也不答。西蒙·穆南告诉他别踢,因为队长正朝这边望着。那家伙马上转向西蒙·穆南说:

——谁不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就是麦格莱德的小咂吧。

小咂吧真是一个怪词。那家伙这样称呼西蒙·穆南是因为他常常喜欢从背后偷偷把队长的假袖子捆在一块儿,队长有时因此佯装大发脾气。但是,这个词儿叫起来实在难听。有一回他在威克罗医院的厕所里洗手,完了以后他父亲揪着链子拉开了手盆的塞子,脏水就顺着下水管流了出去。当手盆里的水慢慢流尽的时候,那里就发出类似的声音:咂吧,只不过声音更大一些。

一想起那些事和厕所里那一片雪白的样子,他就感到冷一阵热一阵的。那里的两个水龙头:一冷一热,你只要一拧就有水流出来。他先感觉冷,后来又感到有些热:他看见水龙头上竟然铸着这个字。这真是一件怪事。

走廊上的空气也使他感到有些寒冷。那空气湿漉漉的,显得很奇怪。但很快煤气灯就会点燃了,煤气燃烧的时候发出一种像低声唱歌似的声音。老是一个样子:只要游艺室里的人一停止说话,你就可以听到。

到了做算术的时间。阿纳尔神父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很难算的数字,然后说:

——那么现在,看你们谁会得第一,快算吧,约克!快算吧,兰开斯特!

斯蒂芬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是那道题实在太难,把他搞蒙了。带有白玫瑰图案的那个很小的缎带原来一直别在他的上衣胸前,现在却舞动起来。他不大擅长算术,可是,为了不让约克失败,他仍然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阿纳尔神父的脸看起来非常阴暗,可是,他并不是死板地待着:他正在笑。接着,杰克·劳顿捻了一下手指发出响声,阿纳尔神父于是看了看他的练习簿说:

——对了。兰开斯特很不错!戴红玫瑰的要赢了。赶快算吧,约克!赶快追上去!

杰克·劳顿转身向后面看了看。那个画有红玫瑰的小缎带的颜色因为他穿着一件蓝色水手大衣而显得格外鲜艳。斯蒂芬感到自己的脸也红了,因为他在拼命思索到底是谁在基础课上能够获得第一,到底是杰克·劳顿,还是他。有几个星期杰克·劳顿得到了第一名的那张卡片,又有几个星期斯蒂芬得到了第一名的那张卡片。当他努力计算第二道算术题并听到阿纳尔神父的声音的时候,他那个白玫瑰的缎带一直在不停地舞动。接着,他的那股热情过去了,于是他感到自己的脸上十分凉爽。他想他的脸色一定很苍白,因为他感到他的脸很凉。他没有办法计算出那道题目的正确答案,可是那没有关系。白玫瑰和红玫瑰:这都是一些想起来很美的颜色。那些表明第一、第二和第三的卡片颜色也都很美丽:粉红的、奶油色和淡紫色的。淡紫色、奶油色和粉红色的玫瑰想一想都很美。也许一朵野玫瑰就会有像那样的一些颜色,他还记起了关于在一片绿色的小园地上开着野玫瑰花的那首歌。可是你没法找到一朵绿色的玫瑰,但也许在世界什么地方你能找到一朵的。

铃声响了,各班排着队走出教室,沿着走廊向饭厅走去。他坐在那里望着那两片压成花形的黄油,实在吃不下那软乎乎的面包,台布也又潮又软。但他喝完了厨房里的帮工给他倒在茶杯里的那杯淡茶。这个人系着白围裙,动作笨拙。他弄不清那厨工的围裙是否也是潮乎乎的,也弄不清是否所有的白东西都是又冷又潮的。纳斯蒂·罗奇和索林喝着家里给他们送来的罐头可可饮料。他们说,他们不能喝那个茶,说那是猪泔水。那些家伙还说,他们的父亲都是本地的官员。

那些男孩子对他都似乎非常陌生。他们全都各自有各自的父亲和母亲,各自的衣服和各自的声音。他真希望回到家里去,把头枕在他母亲的膝上。但是不可能,所以他盼望游戏、学习和祷告的活动都赶快过去,那他就可以上床睡觉了。

他又喝了一杯热茶,弗莱明说:

——怎么啦?你是哪儿疼还是怎么啦?

——我不知道,斯蒂芬说。

——准是你的肚囊里感到恶心了,弗莱明说,因为你脸色煞白。过一会儿就会过去的。

——哦,是的,斯蒂芬说。

但是,他感到恶心的并不是那里。他想,他是从心里感到恶心,如果那个地方也能恶心的话。弗莱明真不错,倒来向他问好。他直想哭。他把胳膊肘倚在桌上,用手一会儿按住,一会儿又放开他的耳搭。每当他放开耳搭的时候,他就听到食堂里一片嘈杂。那巨大的嘈杂声简直像夜里过火车一样。而当他把耳搭按住的时候,那声音也便像火车驶进山洞一样听不见了。有一次,在达尔基度过的那个夜晚,火车声就像现在这样不停地吼叫,后来当它驶进山洞的时候,那声音就停了。他闭上眼睛,火车向前行进着,吼叫一阵然后又停住,又吼叫一阵又停住。听到它吼叫一阵停一阵,然后吼叫着从山洞里钻出来,然后又停住,感到很有意思。

接着高年级的一些学生踏着饭厅中间的草垫,开始走过来,爱尔兰佬拉思和吉米·马吉,以及那个被准许抽雪茄的西班牙人,还有那个戴着毛线帽的小葡萄牙人都走过来了。然后低年级的桌子和三年级的桌子上的人也跟着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走路的样子。

他坐在游艺室的一个角落里,假装看别人玩多米诺游戏,有一两次他终于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听到煤气灯低声歌唱的声音。队长和其他几个孩子站在门旁边,西蒙·穆南正在把他的两条假袖子系到一块儿。他在对他们讲关于塔拉贝格的故事。

然后,他从门边走开,韦尔斯却向斯蒂芬走过来说:

——告诉我们,迪达勒斯,你每天上床睡觉的时候吻你妈妈吗?

斯蒂芬回答说:

——我吻的。

韦尔斯立刻转身对其他人说:

——哦,我说,这家伙每天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都要吻他的妈妈。

其他人都停止游戏,转过脸大笑起来。斯蒂芬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禁脸红了,他说:

——我不吻。

韦尔斯说:

——噢,我说,这家伙每天上床睡觉的时候,根本不吻他的妈妈。

他们又都大笑起来。斯蒂芬也想跟他们一起笑。他感到浑身发热,一时间给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了。对那个问题要怎样回答才对呢?他给了两个回答,但韦尔斯总是大笑。韦尔斯一定知道正确的回答,因为他是文科第三级的学生。他试着想想韦尔斯的妈妈是什么样子,但是,他不敢抬头看韦尔斯的脸。他不喜欢韦尔斯的脸。前一天,因为他不愿意拿他的小鼻烟壶换韦尔斯的曾经打败过四十个敌手的老干栗子,因而把他推到那方形水坑里去的就是这个韦尔斯。他那么干真是太混账了,所有其他的人都那么说。那坑里的水又冷又黏啊!而且,有人有一次还看到一只大耗子扑通跳到那浮渣中去了。

那沟里的冰冷的泥水沾满了他的全身,等到上课铃响各班排队走出游艺室的时候,他感到走廊上和楼梯上的冷空气一直钻到他的衣服里。他还在琢磨着什么才是正确的回答。是吻他的母亲对呢,还是不吻他的母亲对?什么叫吻,吻是什么意思?你把你的脸像那样抬起来说一声晚安,然后你母亲把脸俯下来,那就是接吻。他母亲把嘴唇贴在他脸上。她的嘴唇很软,而且嘴唇会弄湿他的面颊,她的嘴唇还发出很小的声音:吧嗒。人们为什么用他们的两边面颊干那个?

他坐在阅览室里,打开书桌的上盖,把贴在里面的数字从七十七改为七十六。可是,圣诞节假日还离得很远:但不管怎样它一定要到来的,因为地球不停地在转动。

他的地理书的第一页上,有一个地球的图形:那是在一片云彩中的一个大球体。弗莱明有一盒彩色铅笔,有一天晚上自习的时候,他把地球染成了绿色,把云彩染成了绛紫色。那颜色完全像丹特衣柜里的那两把刷子,一把给帕内尔的绿绒背刷子和一把给迈克尔·达维特的绛紫色绒背刷子。但是,他并没有让弗莱明用那些颜色涂那张画。是弗莱明自己那么干的。

他打开地理书,学习他的地理课,可是,他没法记住美洲的那些地名。那里老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叫着不同的名字。它们全都在不同的国家里,不同的国家又在不同的大陆上,不同的大陆在世界各个地方,世界又在宇宙中。

他翻开地理书的扉页,看着自己在上面写下的一些字:他自己,他的名字和他所在的位置。

斯蒂芬·迪达勒斯

基础班

克朗戈斯伍德学校

沙林斯

基德尔县

爱尔兰

欧洲

世界

宇宙

这些字全是他自己写下的:有一天晚上弗莱明为了好玩儿,在那一页的背面写下了:

斯蒂芬·迪达勒斯是我的名字,

爱尔兰是我的国家。

克朗戈斯是我待的地方,

而天堂是我的希望。

他把这些字倒着念,就发现它们不通了。接着他从下往上念着扉页正面的字,一直念到他自己的名字。那就是他:然后他又从上往下念。宇宙之后应该是什么呢?空无所有。可是,包围着宇宙的会不会有什么东西表示宇宙已到尽头,空无所有的地方该开始了呢?那不可能是一堵墙,但很可能是一条非常非常细的线把一切都包围住。要能思索一切东西和一切地方必须要有很大的头脑才行。那只有上帝可以办到。他试着思索一种巨大的思想应该是什么样子,但是,他只能想到上帝。上帝是上帝的名字,正像斯蒂芬是他的名字一样。“迪尔”(Dieu)是法国人用来称呼上帝的,那也就是上帝的名字。任何人向上帝祷告的时候要是说“迪尔”,那上帝马上就会知道向他祷告的是一个法国人。但是,虽然全世界用各种不同的语言给上帝取了多种不同的名字,上帝还是懂得所有的人用他们各自不同的语言向他祷告时说了些什么,而且上帝永远还是那个上帝,上帝的真正的名字就是上帝。

老这样想着,使他感到非常疲倦。这使他感到他的脑袋都变大了。他翻过扉页疲倦地看着那个绿色的地球和围绕着它的绛紫色的云彩。他拿不准怎么才是对的,应该赞成绿色的还是赞成绛紫色的,因为丹特有一天把给帕内尔预备的那把刷子上的绿绒背用剪子给剪了下来,还对他说帕内尔不是好人。他怀疑他们现在是否还在争论这个问题。那就叫作政治。这里有人站在不同的两边:丹特是一边,他的父亲和凯西先生站在另一边,而他的母亲和查尔斯大叔却哪一边也不在。每天在报纸上都能看到类似这样的情形。

他很不清楚什么是政治,也不知道宇宙在什么地方完结,这使他感到很痛苦。他感到自己非常弱小。什么时候他才能够像诗歌班和修辞班的那些人一样呢?他们声音很大,都穿着很大的靴子,而且他们还学三角。那离他简直太遥远了。先得过一个假期,然后下一个学期,然后又一个假期,然后又一个学期,然后还有一个假期。这简直像火车驶进又驶出山洞一样,那也像你在饭厅里放开和按住你的耳朵时听到的吼叫声一样。学期,假期;山洞,出来;乱叫声,停止。那离现在该是多么遥远啊!最好上床去睡觉吧。先到礼拜堂去做个祷告,然后就上床。他身子有点发抖,并连连打哈欠。睡在床上把被窝焐热一点后,你会感到非常舒服。最初你觉得被窝太冷不敢往里钻。他一想到开始钻被窝那冰冷的情景就发起抖来。可是慢慢被窝就会变热,他就可以睡觉了。感到疲劳真是一件舒服事。他又打了几个哈欠。做完晚祷,然后上床:他浑身发抖,直想打哈欠。几分钟后他一定会感到非常舒服的。他感到一股热气从冰冷的、发抖的被窝里慢慢爬出来,渐渐暖一些,又暖一些,直到他感到浑身都很暖和,甚至是非常的暖和,可是他仍然有些发抖,有点想打哈欠。

晚祷的铃声响了,他从阅览室排队出来,跟着别人一起走下楼梯,沿着走廊到礼拜堂去。走廊上灯光很暗,礼拜堂里的灯光也很暗。一会儿一切都会暗下来,都会入睡了。夜晚,礼拜堂里的空气非常寒冷,大理石和深夜的海的颜色一样。大海白天黑夜都非常寒冷,可是,它在夜里更要冷一些。在他父亲的房子旁边那海堤下面就显得又冷又黑。可是水壶要往炉架上放才会砰然作响。

礼拜堂里负责的级长就在他的头上祷告着,他心里完全知道应该如何回应:

哦,主啊,打开我们的嘴唇,

我们的嘴就会开始赞美你的荣光。

请给我们帮助吧,哦,上帝!

哦,主啊,赶快来帮助我们!

礼拜堂里有一股寒夜的气味,但这是一种神圣的气味。那气味和星期天做弥撒时跪在礼拜堂后面的那些老农民的气味完全不一样。那是空气和雨水和泥炭和灯芯绒混在一起的味道。可他们都是些非常神圣的农民。他们就在他身后,在他的脖子旁边喘着气,一边祷告,一边叹息。他们住在克莱恩,其中一个说:那边有许多小农舍,而且在那些车子从沙林斯开过的时候,他还看到一个妇女,手里抱着一个小孩站在一家农舍的半截门旁边。要是有一天晚上能在那家村舍的冒着煤烟的泥炭火前,在那被火光照亮的黑暗中,在那温暖的黑暗中呼吸着那些农民的气息和空气和雨水和泥炭和灯芯绒的味道,睡上一觉该是多美啊。可是,那里那两排树中间的大路太黑了。在黑暗中你会迷路的。这使他不敢想如果迷了路将是什么情景。

他听到负责礼拜堂祷告的那个级长的声音在念着最后的一段祷词。他在祷告中也要求上帝别让他遇上外面树底下的那种黑暗。

我们请求您,主啊,降临到我们居住的地方,为我们消除敌人给我们设下的一切陷阱。希望您的神圣的天使在我们这里住下,以保证我们的和平。愿您通过我们的主基督,让我们永远得到您的祝福。阿门。

在宿舍里,他脱衣服的时候,他的手指老是发抖。他告诉他的手指赶快把衣服脱掉。他必须脱掉衣服,然后跪下来做他自己的祷告,并且在煤气灯慢慢熄灭的时候,赶紧上床去,这样他死的时候就可以不下地狱。他用手往下搓着把他的长袜子脱下来,很快穿上他过夜的长衫,跪在床边急速地念他的祷告词,唯恐那煤气灯马上会熄灭掉。在他低声念着下面一段话时,他感到自己的肩膀都在发抖:

上帝保佑我的父亲和母亲,让他们不要离开我!

上帝保佑我的小弟弟和小妹妹们,让他们不要离开我!

上帝保佑丹特和查尔斯大叔,让他们不要离开我!

他接着给自己祝福了几句,然后就很快爬上床去,他把过夜穿的长衫的下摆尽量压在自己的脚底下,然后钻到冰冷的白色被窝里,浑身发抖,蜷作一团睡下了。但是现在他要是死了,他绝不会下地狱了,这哆嗦也一定会马上停止的。有一个声音对宿舍里的孩子们道晚安。他从被窝里向外看了一眼,看到四面围着的黄色帘子,那帘子也挡在他的床前,让他对四面的一切东西都看不见了。灯光慢慢不声不响地暗了下去。

传来级长走出去的脚步声。到哪儿去了?是下楼沿着过道走了,还是到尽头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他可以看见外面的黑暗,他们说,有一条长着一对车灯似的眼睛的黑狗,在夜里出来到处乱跑,是真的吗?他们说,那是一个杀人犯的鬼魂。恐惧引起的好一阵哆嗦震动着他的全身。他看到那黑暗的校园的门厅。穿着旧衣服的一些老仆人都待在楼梯上面那间熨衣服的房间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些老仆人都一声不响。那里还生着炉火,但大厅里仍然很黑暗。一个人影从大厅里走上楼梯来。他穿一件将军穿的白色外套,他的脸色苍白而且样子很怪,他把他的两手叉在腰边,他从他那双奇怪的眼睛里向外望着那些老仆人。他们也望着他,并且看到了他们的老主人的脸和外套,他们知道他在很久以前因受到致命伤死掉了。但是,他们眼睛望着的地方实际只是一片黑暗:只是黑暗的、沉寂的空气。他们的主人是在海那边遥远的布拉格的战场上被打死的。他那时正站立在战场上,两只手正叉在腰边,他的脸色苍白而且样子很怪,他穿着一位将军的白色外套。

哦,想到这些使人感到多么寒冷、多么奇怪啊!所有的黑暗都是又冷又让人感到奇怪的。在那里可以看到奇怪的苍白的脸,看到像车灯一样大的眼睛。那里有一些杀人犯的鬼魂,有在海外很远的战场上被杀害的将军的身影。他们的脸都显得那么奇怪,他们到底想说些什么呢?

我们请求您,哦,主啊,降临到我们居住的地方,为我们消除掉一切……

快回家过节了!那是再美不过了:同学们都这样对他说。一个寒冷的冬天的清晨,同学们来到校园门外纷纷爬上马车。一辆辆马车在碎石路上轰隆隆地驶去。大家向校长欢呼!

乌拉!乌拉!乌拉!

马车从礼拜堂前面经过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脱帽致敬。车队在乡村的马路上欢快地前进着。车夫用他们的鞭子指向布登斯镇。同学们都欢呼着。他们坐在车上经过“乐开怀”农民的农舍。一阵欢呼接着一阵欢呼。他们乘车驶过克莱恩,欢呼着,也有人向他们欢呼。一些农家妇女站在半截门前,男性则三三两两地到处站着。冬天的空气的味道闻起来特别清新:那是克莱恩的味道:雨水和冬天的空气和闷着燃烧的泥炭和灯芯绒的气味。

火车上到处都是同学们:一列很长很长的巧克力色火车,带着奶油色的前脸。路警们来来去去地跑着,一会儿开门,一会儿关门,一会儿把门锁上,一会儿又把它打开。他们都是些穿着深蓝色和银灰色衣服的男人,他们都带有银口哨,他们身上的钥匙不停地发出一种快节奏音乐声: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火车驶过一片平坦的土地,驶出了艾伦山。路旁的电线杆一根一根地飞了过去。火车不停地向前驶去。它知道该上哪儿去。在他父亲的房子的前厅里有吊灯,还有绿色的枝条拧成的绳子。墙上的大穿衣镜四周有冬青和常春藤,绿色和红色的冬青和常春藤也绕在那些枝形吊灯上。墙上挂的那些古老的画像也被那些红色的冬青和绿色的常春藤围绕着。冬青和常春藤是为他,也是为圣诞节预备的。

好温馨……

所有的人都在。欢迎你回家来,斯蒂芬!到处是表示欢迎的喧闹声。他母亲吻了他一下。那样做对吗?他父亲现在已经是一位大官了:比县政府的官员还要高。欢迎你回家来,斯蒂芬!

嘈杂的声音……

有窗帘上的铁环在横棍上被拉动的声音,有把水倒进水盆去的哗哗声。有宿舍里人们起床、穿衣服和洗脸的声音,也有人在级长跑上跑下告诉大家要当心时发出的拍手声。在一片暗淡的阳光中,可以看到黄色的帷幕被拉开,可以看到许多没有铺好的床铺。他的床上非常热,他感到他的脸和身体都非常热。

他起身来在床边上坐着。他感到很虚弱。他试着拉上他的长袜子。那袜子有一种可怕的粗糙的感觉。太阳光也显得很奇怪和很冷。

弗莱明说:

——你不舒服吗?

他说不上来,弗莱明又说:

——快回床上躺下吧。我回头告诉麦格莱德说你不舒服了。

——他病了。

——谁病了?

——告诉麦格莱德。

——快回床上去睡吧。

——他病了吗?

在他使劲要脱掉粘在脚上的袜子,准备再回到那极热的床上去睡觉时,有一个同学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又钻进被窝里睡下,很高兴现在那床已不十分热了。他听到同学们一边穿衣服准备去参加弥撒,一边谈论着他的事。他们说,硬那样把他撞到那方形水坑里去实在太不应该了。

接着,他们的说话声停止了。他们已经走了。在他的床边有一个声音说:

——迪达勒斯,你可没有替学校当密探吧,你一定不会吧?

他看见韦尔斯的脸。他注视着那张脸,看出韦尔斯非常害怕。

——我可没有想过要干那个。你也一定不会吧?

他父亲曾经告诉他,不论干什么事,绝不能出卖自己的伙伴。他摇摇头说他没有,而且感到很高兴。

韦尔斯说:

——我可不大想干那个,人格保证。我只是闹着玩,我很抱歉。

那张脸和他的声音都离去了。他抱歉是因为他害怕。害怕这是什么大病。黑霉症是一种危害植物的顽疾,癌症却是各种动物的宿敌,或者还有什么别的病。在黄昏的光线下跑到外面操场上,在他的那个队伍旁边一点一点地爬行着,仿佛一只在灰暗的光线中上下飞动的小鸟,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莱斯特修道院的灯光已经亮起来。沃尔西就是死在那里的。修道院的院长们自己把他埋掉了。

那不是韦尔斯的脸,那是级长的脸。他不是装病,不是,绝不是:他是真的病了。他不是装病。他感到级长的手按在他的额头上,他感觉到他的又热又潮的额头贴着级长的又冷又潮的手。这完全是一只耗子常有的感觉,又黏又潮又冷。每一只耗子都有两只眼睛可以朝外看。有光滑的黏糊糊的皮毛,蜷起来准备朝前跳的很小的小脚儿,还有可以朝外看的黑色的发黏的眼睛。它们懂得怎么跳。可是耗子的脑子不能理解三角。它们死了总都侧着身子躺着。到那时它们的皮毛都干了。它们都不过变成了一些死东西。

级长又来了,他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让他赶快起来,还说总管神父要他起来穿上衣服到校医院去。在他尽快地穿衣服的时候,他还听到级长在说:

——咱们必须收拾好到迈克尔兄弟那儿去,因为咱们都有筛糠的毛病!筛糠是很糟糕的毛病!当我们筛糠的时候我们筛个不停!

他这样讲话真够朋友。这已经使他笑了起来。可是因为他的脸和嘴唇都不停地哆嗦,他没有办法大笑:后来级长就只好自己笑了笑。

级长喊叫说:

——赶快走!泥巴腿!干草腿!

他们一起走下楼梯,沿着走廊走过了洗澡房。当他走过洗澡房门口的时候,他怀着几分恐惧想起了那里面热乎乎的像泥浆一样的脏水、那里的又潮又热的空气、跳进水里的声音和毛巾散发出的药一样的气味。

迈克尔兄弟站在校医院门口,从他的右手边一间黑暗的小屋子里传出来药品的味道。那是从几排架子上的药瓶子里散发出来的。级长对迈克尔兄弟讲了讲情况,迈克尔回答了他的话,并且称级长是先生。他长着一头夹杂着一些灰发的红色头发,样子非常奇怪。他永远都是一位兄弟,这也是一件怪事。怪的是你不能称他先生,因为他是一位兄弟,而且长着一副很特殊的样子。难道是他不够圣洁,他为什么不可以变得和其他的人一样呢?

房间里有两张床,有一张床上已经有人占着:在他们走进去的时候,那人忽然叫喊着说:

——哈罗!这不是小迪达勒斯吗?你哪儿不好了?

——哪儿都不好呗,迈克尔兄弟说。

那家伙是文科三年级的学生,在斯蒂芬脱衣服的时候,他要迈克尔兄弟给他来一块涂黄油的烤面包。

——啊,快去拿吧!他说。

——给你自己涂点油吧!迈克尔兄弟说。等明天早晨大夫一来,他就会开个证明让你走人。

——我得走?那同学说。我还没有好呢。

迈克尔兄弟重复说:

——他就会开一张证明让你走。我对你实说吧。

他弯下腰去扒一扒火。他的脊背很长,像拉车的马的脊背一样。他严肃地晃动着那根拨火棍并对文科三年级的那个学生点点头。

然后,迈克尔兄弟走了出去。不一会儿,那个文科三年级的学生便转过身去面向墙睡着了。

这就是校医院里的情形。他那会儿是真病了。他们有没有写信告诉他的父亲和母亲呢?但要是有一个牧师亲自去告诉他们,那就快得多了。要不他自己写一封信让牧师带去吧。

亲爱的妈妈:

我病了。我希望回家来,请快来把我接回家去吧。我现在住在校医院里。

你亲爱的儿子,

斯蒂芬

他们离他是多么遥远啊!窗外是寒冷的阳光。他怀疑他是不是会死去。哪怕天气非常晴朗,一个人也会死去的。他也许会在他妈妈来到之前就死掉了。那样他就会在教堂里让人给他举行一次弥撒,同学们曾告诉他,小东西死的时候,就是那样做的。所有的同学都会穿着黑衣服,带着一副悲伤的面容到那里去参加弥撒。韦尔斯也会到那里去的,但是没有一个同学会看他一眼。校长穿着一件黑色镶金的法衣也会到那里去,圣坛上和棺材架子的四周都会点上很长的黄色蜡烛。他们抬着棺材缓慢地向外走,他将会被埋葬在离教堂不远的那条石灰石铺成的大路旁边的小墓地里。到那时韦尔斯就会为他自己干的事感到后悔,教堂的钟就会缓慢地敲着。

他现在就能听到那钟声。他自己暗暗把布里基德教给他的那支丧歌重背了一遍。

叮叮当!校园里钟声响起!

再见了,我的母亲!

请把我埋在古老的坟场里,

埋在我的大哥哥的身旁。

我的棺材必须漆成黑色,

让六个天使飞到我身上,

两个唱歌,两个祈祷,

另外两个带着我的灵魂飘荡。

这歌多么美,又多么凄惨啊!请把我埋在古老的坟场里这一句是多么美啊!他感到浑身哆嗦了几下,多么凄惨又是多么美啊!他想偷偷地哭上一场,但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那如此美好、如此凄凉、像音乐一样的这首歌词。叮叮当!叮叮当!再见了!哦,再见!

寒冷的阳光显得更微弱了,迈克尔兄弟端着一碗牛肉汁站在他的床边。他很高兴,因为他嘴里感到又热又渴。他能听到他们在操场上玩耍的声音。学校里日子还照样过下去,仿佛他还在那里一样。

迈克尔兄弟走了出去,文科三年级的那个同学告诉他,他肯定还会回来告诉他报上的一切消息的。他告诉斯蒂芬他的名字叫西盖,还说他父亲养了许多赛马,都是顶呱呱的能跳栏的马,而且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迈克尔兄弟希望得到赛马场秘密的内情,他父亲都会告诉他,因为迈克尔兄弟是一个非常正派的人,他每天给他讲他们从学校拿来的报纸上所刊登的消息。报纸上各种各样的消息都有:车祸、船祸、体育和政治。

——现在报上都是些关于政治的消息,他说。你们在一块儿也谈政治问题吗?

——谈的,斯蒂芬说。

——我们也谈的,他说。

然后,他想了一会儿又说:

——你的名字真怪,迪达勒斯,我也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名字,西盖。我的名字是一个小镇的名字。你的名字像拉丁名字。

然后,他问道:

——你会猜谜语吗?

斯蒂芬回答说:

——不怎么会猜。

然后,他说:

——你能猜出这个谜语吗?为什么基德尔县像一个人的裤子的一条腿?

斯蒂芬想了想他应该怎么回答,然后,他说:

——我猜不出来。

——因为里面有一个膝盖,他说。你明白这个谜语的趣味何在吗?西盖是基德尔县的一个小镇,也就是另一个膝盖。

——噢,我明白了,斯蒂芬说。

—— 这是一个老谜语了,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听我说!

——什么?斯蒂芬问道。

——你知道,他说,你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打这个谜语。

——行吗?斯蒂芬说。

——同样是那个谜语,他说,你知道怎么用另一种办法打这个谜语吗?

——不知道,斯蒂芬说。

——你不能想出另外一个办法吗?他说。

他说话的时候,隔着被子望着斯蒂芬。然后,他仰身倒在枕头上说:

——另外还有个办法,但是我不愿意告诉你。

他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他那养着许多赛马的父亲必然也像索林的父亲和纳斯蒂·罗奇的父亲一样是县政府的官员。他想到他自己的父亲,想到他母亲弹着琴让父亲歌唱时的情景,还想到每当他向他要六便士的时候,他总是给他一个先令,现在想到他不是像别的孩子的父亲一样也是政府官员,未免替他感到有些难过。那么,他又为什么要把他送到这儿来,让他和他们在一起呢?可是,他父亲曾对他说过,他在他们中间也没有什么不般配的地方,因为他的老叔祖在五十年前就曾经给那地方的解放者上过书。那时候的人,你只要看一看他们的古老的服装就能辨认出来。那时,在他看来是一个非常严肃的时代:他想知道,自己的克朗戈斯的同学们穿着铜纽扣的蓝上衣和黄坎肩,戴着兔皮帽,和成人一样喝着啤酒,而且各自都有自己的猎狗,还帮着追赶兔子的时候是否就是那个时代。

他看看窗外,看到天色越来越暗了。操场那边一定是满天云彩,灰蒙蒙的一片。操场上已经没有任何声音。班上的同学一定在写作文,也许阿纳尔神父在给他们念一些经书上的故事。

真奇怪,他们没有让他吃任何药。也许等迈克尔兄弟来,就会给他把药带来了。他们说,你要是进了校医院,他们会让你喝一些难闻的东西。可是,他现在觉得已经好些了。慢慢地好起来可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那样你会得到一本书。图书馆有一本讲荷兰的书,书里有很多漂亮的外国名字和样子很特别的城市和大船的图片,让你感觉很愉快。

窗外的光线是多么灰暗啊!但是,看起来很舒服。火光在墙上飘忽不定,简直像波浪一样。有人往炉子里刚刚加过煤,他听到有说话的声音。他们正在谈些什么。这是海浪的声音。也许海浪一起一伏,在谈论它们自己的事。

他看到一片海浪,看到起伏不定的黑黑的海浪,在无月的夜里显得黑黑的海浪。一个小小的亮点在码头边闪烁,那里有一条船正要靠岸。他看到大群的人聚集在水边,观看正在进入他们港湾的那条船。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在甲板上,朝着平坦、黑暗的陆地翘首观望:借着码头上的灯光,他可以看见他的脸,那是迈克尔兄弟的悲伤的脸。

他看见他朝那群人举手示意,隔着水面,他听到他用一种悲伤的声音大声说:

——他死了。我们看到他已经躺在棺架上的棺材里。

人群中响起悲哀的哭泣声。

——帕内尔!帕内尔!他已经死了!

他们都跪下来,悲哀地哭泣着。他看到丹特穿着一件绛紫色的绒衣服,肩上披着一件绿色的绒斗篷傲慢地一声不响地从跪在海边的人群旁边走过。

在缠绕着常春藤的枝形吊灯下已经摆好了为圣诞节预备的酒宴。壁炉里一片火光,红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他们都回家来稍微晚了一些,但是,晚饭还没有准备好,不过他妈妈说只要说句话的工夫就得了。他们等待着仆人打开门,端着用沉重的金属盖儿盖着的大盘菜走进来。

大家都在等待着,查尔斯大叔坐在远处窗子的阴影下,丹特和凯西先生坐在火炉两边的安乐椅上,斯蒂芬坐在他们中间的一把椅子上,脚蹬在雕花的炉架上。迪达勒斯先生通过炉台上面的穿衣镜看着他,捻着八字胡,然后用手分开大衣的后衩,背向燃烧着的炉火站着:有时他还腾出一只手来再捻捻自己的八字胡。凯西先生把头歪到一边微笑着,用手指轻轻摸着脖子上的喉结。斯蒂芬也在笑,因为他现在知道,有人说凯西先生喉咙里有一袋银元的话是骗人的。他高兴地想着,凯西先生曾如何用喉头发出的银铃般的声音来哄骗他。当他想要打开凯西先生的手看看那袋银元是否藏在他手里的时候,他发现他的手指根本伸不直:凯西先生曾对他说,他因为给维多利亚女王做生日礼物,结果落下了这三个伸不直的指头。

凯西先生用手敲打着脖子上的喉结,睡眼惺忪地对斯蒂芬微笑着,迪达勒斯先生对他说:

——是的。现在好了,那也没什么。噢,我们刚才出去散会儿步真是痛快,对不,约翰?是的……我怀疑今天晚上我们到底还能吃上饭不能。是的……噢,你瞧,今天我们在码头上真吸够了臭氧。啊,真格的。

他转过身去对丹特说:

——你一直还没有出门,赖尔登太太?

丹特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

——没有。

迪达勒斯先生放开他的大衣后衩,走到旁边的橱柜跟前。他从橱柜的一扇门里拿起一个装着威士忌的大石罐,慢慢朝盛酒器里倒酒,不时还低头看看已经倒进多少了。然后,他把石罐放回原处,又往两个酒杯里斟了一点威士忌,加上一点水,然后又回到炉边来。

——就喝一丁点儿,约翰,他说,就为了给你开开胃。

凯西先生接过酒杯,喝了一口,把酒杯放到身边的炉台上。然后,他说:

——啊,我不禁想起咱们的朋友克里斯托弗酿造的……

一阵忍不住的大笑和咳嗽打断了他自己的话,接着他又说:

——给他们那些人酿造的香槟酒。

迪达勒斯先生哈哈大笑起来。

——你是说克里斯蒂?他说,他那光头上每一个痦子里包含的机灵比一群狐狸的还要多。他把头俯向一边,闭上眼睛,使劲舔了舔嘴唇,然后,用一个旅馆侍者的腔调说着。

——在他对你说话的时候,你知道吗,你发现他有一个非常柔软的嘴,他下巴下面吊着的那一嘟噜肉皮总是湿乎乎的,愿上帝保佑他。

凯西先生还在强忍着笑和咳嗽。斯蒂芬从他父亲脸上看到一个旅馆侍者的形象,并听到一个侍者的声音,不禁大笑了。

迪达勒斯先生戴上眼镜,低头盯着他,平静而和气地说:

——你在笑什么,小宝贝,你?

仆人们走进来把一盘盘菜摆在桌上。迪达勒斯太太跟在他们后面把菜摆好。

——坐过来,她说。

迪达勒斯先生走到桌子的那一头,说:

——现在,赖尔登太太,请坐过来吧。约翰,你也坐下,我亲爱的朋友。

他抬头四面张望了一下,然后,把眼光停在查尔斯大叔坐的地方,说:

——现在,先生,有只鸟正在等着你享用呢。

在所有的人都就座以后,他把手伸向菜盘上的盖子,但很快又把手缩回来,说:

——现在,斯蒂芬。

斯蒂芬在自己的座位前站起来,对着桌上的菜开始祷告:

祝福我们,啊!主,并祝福由于您的仁慈我们通过我主基督得到的您的多种恩赐。阿门。

所有的人都为自己祷告,迪达勒斯先生高兴地舒了一口气,把菜盘上沉甸甸的盖子揭开,盖子周围的水珠闪闪发光,简直像珍珠一样。

斯蒂芬看着躺在大桌上已经捆扎起来烧烤过的肥实的大火鸡。他知道,父亲在多利埃大街邓恩的店里为这只鸡付出了一个几尼,店老板为了让人看到这鸡有多么肥大,还时不时戳它的胸部:他还记得店老板说过的话,他曾说:

——来这只吧,先生,这是真正的阿里—达里火鸡。

克朗戈斯的巴雷特先生为什么要把他的戒尺叫作火鸡?但克朗戈斯离这里确实很远:从碟子和菜盘里冒出浓烈的热乎乎的火鸡、火腿和芹菜的味道,火炉里红色的火焰熊熊燃烧,还有绿色的常春藤和红色的冬青都使你感到非常幸福,在晚宴快结束的时候还会有人端上大盘加李子的布丁,上面撒着剥过皮的杏仁和冬青树枝,四周流动着蓝色的火焰,顶上还飘动着一面小小的蓝旗子。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圣诞节晚宴,直到上布丁以前,他一直在想着他的小弟弟和小妹妹们,现在还和他过去一样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着。他穿的伊顿夹克,领子很低,使他感到很别扭,而且,仿佛自己长大了许多:那天早晨他母亲把他领到客厅里去,给他穿衣服,让他去参加弥撒,他父亲当时还哭了。那是因为他想到了他自己的父亲。查尔斯大叔也这么说来着。

迪达勒斯先生盖上那盘菜,自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然后,他说:

——可怜的老克里斯蒂,他现在几乎整天都不干好事。

——西蒙,迪达勒斯太太说,你还没有给赖尔登太太佐料呢。

迪达勒斯先生拿过了佐料瓶。

——我没有吗?他笑着说,赖尔登太太,可怜一个瞎眼的人吧。

丹特用手盖着自己的盘子说:

——不要,谢谢。

迪达勒斯先生转向查尔斯大叔:

——你过得怎么样,先生?

——一切都非常顺利,西蒙。

——你呢,约翰?

——我非常好。你吃你的吧。

——玛丽?来,斯蒂芬,你吃点这个就可以让你的头发打卷儿。

他往斯蒂芬菜盘里倒了许多佐料,然后把佐料瓶放到桌上。接着,他问查尔斯大叔那鸡嫩不嫩。查尔斯大叔因为嘴里塞满了东西没法回答,可他点点头表示鸡很嫩。

——这是我们的朋友对教规所作的最好的回答。什么?迪达勒斯先生说。

——我不相信他的脑子能懂得那么多,凯西先生说。

——神父,只要你不再把供奉上帝的教堂变作一个投票站,我将承担一切费用。

——对于一个,丹特说,把自己称作天主教徒的人来说,这真是他能对一位神父作的最好的回答了!

——他们只能怪他们自己,迪达勒斯先生温和地说。他们要是听我这个傻子的建议,就应该只去管宗教上的事。

——这就是宗教,丹特说。他们对大家发出警告,是尽自己的责任。

——我们恭顺地走进上帝的神庙,凯西先生说,是为了去向我们的造物主祷告,而不是去听竞选演说。

——这就是宗教,丹特又一次说,他们是对的。他们得尽力引导他们的教民。

——你是说要在圣坛上宣讲政治,对吗?迪达勒斯先生问道。

——当然,丹特说。这是公共道德问题。如果一位神父不告诉他的教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就不能算作一位传教士。

迪达勒斯太太放下她的刀叉说:

——省省心吧,咱们在今天这个一年中难得的日子别再讨论什么政治问题了。

——完全对,太太,查尔斯大叔说。好了,西蒙,咱们也已经说够了。一个字也别再说了。

——对,对,迪达勒斯太太紧接着说。

他大胆揭开盖在菜盘上的盖子,说:

——现在,谁愿意再吃一点火鸡?

谁也没有回答。丹特说:

——一个天主教徒,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赖尔登太太,我请求你,迪达勒斯太太说,不要再谈那个问题了吧。

丹特向她转过脸去,说:

——难道让我坐在这里,听人对教堂里的神父任意诽谤吗?

——谁也没有说什么骂他们的话,迪达勒斯太太说,只要他们不搅在政治问题里就行了。

——主教和爱尔兰的教士们已经讲话了,丹特说,就必须得到服从。

——让他们不要去关心什么政治,凯西先生说,否则人民就不再关心他们的教堂了。

——你们听见了?丹特说,转向迪达勒斯太太。

——凯西先生!西蒙!迪达勒斯太太说,咱们别再谈这个了。

——真太糟糕了!真是糟糕!查尔斯大叔说。

——什么?迪达勒斯太太喊叫着说,难道我们要听从英格兰人的吩咐把他抛弃掉吗?

——他已经不配领导我们了,丹特说,他是一个公众的罪人。

——我们全都是罪人,全都罪孽深重,凯西先生冷冷地说。

——让那些制造流言蜚语的人遭殃吧,赖尔登太太说。往他脖子上拴一块石头把他扔到深海里去,那比让他去诽谤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人,诽谤我的最小的小孩子,对他来说,也都会好得多。这就是圣灵所讲的话。

——你要是问我,这些话可讲得非常不对,迪达勒斯先生冷漠地说。

——西蒙!西蒙!查尔斯大叔说,当心那孩子也在哩。

——是的,是的,迪达勒斯先生说。我打算要……我正在想着铁路上那个脚夫所讲的那些脏话。现在,那都没有关系,来,斯蒂芬,让我看看你的盘子,老伙计。全把它吃掉吧。来。

他把许多食物堆在斯蒂芬的盘子里,并给查尔斯大叔和凯西先生每人分了一大块火鸡,还给他们倒上一些佐料。迪达勒斯太太吃得很少,丹特把手放在膝盖上坐在那里,满脸通红。迪达勒斯先生用盘子旁边的切刀在盘子里翻弄着,说:

——这儿有一块非常好吃的东西,人们都叫它“教皇的鼻子”,哪位先生或太太……

他用餐叉叉起一块火鸡举在空中,谁也没有说话。他把它放在自己的碟子里,说:

——那么,你们不能说我没有问你们。我想最好还是我自己把它吃掉吧,因为我最近身体不太好。

他对斯蒂芬眨眨眼,然后盖上餐盘盖子,开始吃起来。

在他吃的时候,大家都沉默着。接着,他又说:

——那么,天气一直都还很好。有许多陌生人都到这儿来了。

没有任何人讲话。他又说:

——我想今年来到这里的陌生人比去年圣诞节时还要多。

他四面望望其他的人,他们都低着头吃着各自的盘子里的食物。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于是他非常不高兴地说:

——啊,不管怎么说,我这一顿圣诞节筵席吃得真是窝囊。

——在一个对教堂里的神父毫不尊敬的家庭里,丹特说,是既不可能有好运,也不可能有幸福的。

迪达勒斯先生使劲把手里的刀叉扔在盘子上。

——尊敬!他说,你是说对阿尔玛的草包该尊敬,还是对此地的饭桶该尊敬?尊敬!

——教堂里的那些老爷们,凯西先生讥讽地说。

——莱特里姆老爷的马车夫,是的,迪达勒斯先生说。

——他们全都是人类的救世主,丹特说,他们是,是他们国家的光荣。

——草包,迪达勒斯先生毫不客气地说,你得知道,他在十分安静的时候,倒有一张漂亮的脸。你应该看看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他是怎么把大块火腿和大盘菜往嘴里塞的。哦,天哪!

他扭动着脸装出一副凶恶的怪相,然后,吧嗒着嘴唇让它发出大嚼大咽的声音。

——真的,西蒙,迪达勒斯太太说,你不应该当着斯蒂芬的面讲这些话。这样是不对的。

——哦,在他长大的时候,他一定会记得这一切的,丹特生气地说,记得在他自己家里听到的这些反对上帝,反对宗教和神父的话。

——让他也记住,凯西先生隔着桌子对她喊叫说,神父们和神父的狗腿子们怎样使得帕内尔感到心碎,最后把他逼进坟墓里去的那些话吧。等他长大的时候,让他也记住那些话吧。

——那些狗杂种们!迪达勒斯先生大喊大叫说,在他倒了霉的时候,他们全都站出来出卖他,像对待阴沟里的耗子一样把他扯得粉碎。那些下流的野狗们!瞧瞧他们那副长相!天哪!他们天生就是那种玩意儿!

——他们做得很对,丹特叫着说,他们服从他们的主教和他们神父的命令,值得尊敬!

——得了,在任何时候讲这种话都未免太可怕了,更不用说今天了,迪达勒斯太太说,咱们就别再进行这种可怕的争论了!

查尔斯大叔温和地举起手来说:

——行了,行了,行了!不管我们有什么意见,难道我们不能好好地说,别这么发脾气,别这么动不动就骂人吗?这可实在太不好了。

迪达勒斯太太低声对丹特说话,可是,丹特仍大声喊叫说:

——我不能什么话都不讲。在我的教堂和我的宗教受到侮辱的时候,被变节的天主教徒乱吐唾沫的时候,我一定要起来维护它们。

凯西先生把他的盘子推到桌子中间,然后,把两只胳膊肘放在桌上,哑着嗓子对主人说:

——告诉我,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关于一次非常著名的啐唾沫的故事?

——你没有说过,约翰,迪达勒斯先生说。

——那么,你们听着,凯西先生说,这是一段非常有教益的故事。这是不久前在威克洛县发生的,当时我们正好在那里。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转向丹特用一种压住愤怒的声音说:

——我可以告诉你,太太,我,我说的是我,并不是什么变节的天主教徒。我和我父亲一样,也和我父亲的父亲一样,以及他父亲的父亲一样,是一个天主教徒,我们可以牺牲我们的性命,也绝不会出卖我们的信仰。

——那就说明你现在的态度更可耻,丹特说,你竟会讲出那种话来。

——讲你的故事吧,约翰,迪达勒斯先生微笑着说,让咱们听听你的那个故事。

——还是天主教徒呢!丹特讥讽地重复说,咱们这儿最恶毒的基督教徒也不会说出我今天晚上听到的这些话的。

迪达勒斯先生开始把他的头晃来晃去,他像一个农村歌手一样哼哼着。

——我不是基督教徒,我可以再告诉你一次,凯西先生说,脸有些红了。

迪达勒斯先生仍然摇头晃脑地开始用一种鼻音很重的声调唱道:

哦,你们所有的罗马天主教徒,

凡从未做过弥撒的都来吧。

他突然愉悦地拿起他的刀叉又开始吃起来,他对凯西先生说:

——让我们听听你的故事吧,约翰,那会给我们助助消化的。

斯蒂芬满怀热情地望着凯西先生的脸,他那时正隔着桌子瞪眼看着他那交抱着的双手。他非常喜欢靠近他坐在火边,抬头看着他那深灰色的带有凶相的脸。可他的黑眼睛从来都不是那么凶,他的缓慢的语调听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可是,他为什么要反对教堂的神父呢?因为看来丹特一定是对的。可是,他听他父亲说过,她是一个被惯坏了的修女,还说在她的弟弟拿一些小玩意儿和小链子卖给野蛮人弄到一些钱以后,她就从阿勒格尼山区的修道院里跑出来了。也许就因为这个,她对帕内尔非常生气。她也不喜欢他去和艾琳一块儿玩,因为艾琳是个新教徒,在她还年轻的时候,她认识一些常和新教徒一起玩的孩子,那些新教徒就常常拿对圣母的问答祈祷开玩笑。象牙塔,他们常说,黄金屋!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是一个象牙塔,或是一间黄金屋呢?到底谁是对的?他想起了在克朗戈斯校医院里度过的那个晚上,想起那一片黑色的水、码头上的灯光,以及他所听到的那些人的悲哀的呻吟。

艾琳有一双细长的白手。有一天晚上玩捉迷藏的时候,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眼睛上:那手又长又白又瘦又凉又软,那就是象牙:一种又凉又白的东西。那就是他们为什么说象牙塔的原因。

——这故事非常短,也非常有趣,凯西先生说,那是在阿克洛的一个非常寒冷的日子里,那时我们的领袖死了还不久。愿上帝保佑他吧!

他疲倦地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迪达勒斯先生从盘子里拿起一块骨头,用牙从上面撕下一点肉来,然后说:

——你是说在他被逼死以前。

凯西先生睁开眼,叹口气又接着说:

——就是那一天在阿克洛。我们都在那里举行一次会议,会议完了以后我们必须穿过一些拥挤的人群到火车站去。那一片叽叽喳喳嘈杂的声音你可能从来也没听到过。他们把世界上一切难听的话都使尽了来骂我们。他们中有一个老太太,一个喝醉酒的母夜叉,她可真是个母夜叉,始终一个劲儿盯着我。她老是在我身边的烂泥中跳来跳去,不停地直冲着我大叫大骂:神父的灾祸!靠巴黎津贴!狐狸先生!基蒂·奥谢!

——你当时怎么办呢,约翰?迪达勒斯先生问道。

——我让她叫喊下去,凯西先生说,那天天气很冷,为了提提神,我早把(请你原谅,太太)一块塔拉莫尔嚼烟放在嘴里,因为我嘴里满是嚼烟的烟汁,我当然没有办法开口说话。

——那怎么样呢,约翰?

——是这样的。我让她骂下去,骂个痛快。什么基蒂·奥谢之类的,一直到她对那位太太又骂了一句,那话我现在不愿在这里重述,让它弄脏了我们的圣诞节酒宴和您的耳朵,太太,也不愿让它弄脏了我的嘴。

他停住了。迪达勒斯先生原来正啃着骨头,现在抬起头来问道:

——你到底怎么样呢,约翰?

——怎么样!凯西先生说。我那会儿满嘴是烟汁,她一边吵吵着把她那张又老又丑的脸直朝我的脸贴过来。我低下头去冲她嚷了一声呸!我就是这样对她说的。

他转过脸去做了个吐唾沫的动作。

——呸!我就这样直对她的眼睛来了一家伙。

他马上用一只手捂着一只眼睛,发出一声刺耳的痛苦的喊叫。

——哦,耶稣,圣母玛利亚和耶稣!她说。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而且,要给淹死了!

一阵止不住的咳嗽和大笑声让他没法再说下去,但他仍勉强重复说:

——我完全瞎了。

迪达勒斯先生大笑着躺在自己的椅子上,查尔斯大叔则不停地摇晃着脑袋。

丹特愤怒地望着他们,当他们正大笑的时候,一直唠叨着:

——太好了!嘿!太好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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