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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6 10:5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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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F.H.伯内特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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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主

小公主试读:

小公主

作者:F.H.伯内特排版:青杨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3-07-01ISBN:9787532761302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1 萨拉

一个晦暗的冬日,黄色的浓雾沉甸甸地笼罩着伦敦的街道,像夜晚一样,人们点起了灯火,商店的橱窗里闪烁着煤气灯光。有一辆出租马车缓慢地在大街上行驶着,一个模样古怪的小女孩同她父亲坐在车中。

她蜷缩着双足坐着,斜倚着父亲,被父亲搂在怀里,一双大眼睛凝视着车窗外过往的行人,异样的目光带着几分少年老成的忧虑。

她年纪还小,人们料想不到能在她的小脸上看到这样的眼神。即使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说来,这样的眼神也显得老气横秋,何况萨拉·克鲁仅仅只有七岁!可是,事实上她总是在梦想着、思考着一些古怪的事情,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时候不在想关于成人们的事情和他们所属的那个世界。她觉得好像已经活得很久很久了。

此时她正在回忆和父亲克鲁上尉新近从孟买一路出发的航行。她想到那条大船、船上默默地来往的印度水手、在炎热的甲板上嬉戏的儿童,还有一些年轻军官的太太,她们常常逗她讲话,并且对她所说的话报以嬉笑声。

她主要在想:多奇怪呀,一个人好像刚刚还在印度的烈日下,一转眼就到了大洋当中,没有多久又可乘在这新奇的马车中,行驶在这些新奇的街道上,这儿白天也像夜间那样黑暗。她对此感到迷惑费解,就向父亲更靠紧些。“爸爸,”她神秘地说,声音低柔得简直像是耳语,“爸爸。”“什么事,宝贝儿?”克鲁上尉回答,低头看着她的脸,把她搂得更紧些,“萨拉正在想什么呢?”“这就是那地方吗?”萨拉悄声说,偎依得更紧些,“是吗,爸爸?”“是的,小萨拉,就是这儿,我们终于到了。”虽然她只有七岁,但她感觉到父亲说这话时是伤感的。

她觉得父亲让她在思想上对“那地方”(她总是这样称呼那个将来要去的地方)有所准备以来,好像已有好多年了。萨拉一生下来母亲就死了,所以她一点也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样子,也不想念她。她那年轻、英俊、富裕、亲昵的父亲似乎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们常常一起游玩,彼此感情深厚。她所以知道他很富裕,是因为听人们这样说过,当时他们还以为她没在听,她还听到他们说,将来她长大后也会是个富人。她并不知道作为富人的全部含义——一直住在一座漂亮的有凉台的平房内,惯于看到那许多仆人向她行额手礼,称呼她“小姐,您呐”,并且凡事都由着她的性子。她有玩具与小宠物,还有一个崇拜她的印度保姆,于是她渐渐地明白了,富人们才拥有这些东西。不过,她所知道的也仅此而已。

在她那不长的生命历程中,只有一件烦心的事,那就是终有一天她要被送往“那地方”。印度的气候对儿童来说是太恶劣了,因此一有可能就会把他们送往别处去——通常是到英国去上学。她看到过其他孩子离去,听说过他们的父母谈论收到的他们的来信。她早就知道她将来也不得不离去,虽然有时候父亲讲的一些航海故事以及那片新的国土曾使她着迷,但是想到父亲将来不能同她呆在一起她就感到烦恼。“你不能跟我去那个地方吗,爸爸?”她五岁时就曾这样发问,“你不能也去上学吗?我会帮你做功课的。”“不过,你也不必在那儿待很久,小萨拉,”他总是这样说,“你将要去住在一座好房子里,那儿有很多小姑娘,你们将在一起玩,我会给你送去很多书,而你会成长得那样快,大概用不了一年就会长得又大又聪明,可以回来照料爸爸了。”

她喜欢那样想:终有一天她能够替爸爸管家,和他一起驾车出去,设晚宴时坐在他餐桌的首席,和他谈话,读他的书——这将是世界上她最爱干的事,如果说必须离开此地到英格兰的“那地方”去了才能如愿以偿,她一定下决心去。她不很在意是否有其他女孩做伴,只要有很多书便能自得其乐了。她爱书胜于其他,实际上她总是在编造美丽的故事,自讲自听,有时也讲给父亲听,他和她一样喜欢这些故事。“那好,爸爸,”她柔声说,“既然我们到了这儿,我想我们只能听天由命啦。”

他吻她,笑她说话这样老气横秋。说实在的,他本人可一点儿也没有听天由命,不过他知道对此必须缄口守秘。他这奇特的小萨拉一向是他的好伴儿,而等他独自回到印度,走进那座平房,他清楚地知道无法指望看到那穿着白色连衣裙迎上来的小人儿时,他会感到多么孤独啊。想到这里,他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这时马车驶进了一处萧索的大场院,那里矗立着一座大房屋,这就是他俩的目的地。

那是座又大又晦暗的砖房,和两旁的那些房子完全一模一样,但它的前门上有块亮光光的铜牌,上面刻着些黑字:

铭钦女士

高级女童培育院“我们到了,萨拉。”克鲁上尉说,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高兴,然后抱她下车,登上台阶,拉响门铃。萨拉后来常常想到,那座房屋和铭钦女士本人简直一个模样。它很有气派,陈设精良,但其中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怪模怪样的。就说那些扶手椅子吧,似乎里面藏着一副硬骨头,在大厅里样样东西都是坚硬、铮亮的,甚至角落里那只落地钟的圆钟面的红色边框,看上去也像严格地涂过一层清漆。他俩被领进去的客厅铺有地毯,上面有一个方格图案,椅子也都是四方的,一只笨重的大理石钟搁在笨重的大理石壁炉台上。

萨拉在众多僵硬的红木椅子的一张上坐了下来,用她惯常的敏捷目光朝周围扫了一眼。“我不喜欢这儿,爸爸,”她说,“可是,我敢说,士兵们——即使是勇敢的士兵——也并不真的喜欢上战场。”

克鲁上尉立即大笑起来。他年轻,爱逗乐儿,听起萨拉的奇谈怪论从来不觉厌烦。“噢,小萨拉,”他说,“将来如果没人对我讲这些正经八百的事,该如何是好啊?再没有人能像你这样正经八百的了。”“但是为什么正经八百的事情会使你这样大笑?”萨拉要问个究竟。“因为你说话时是那样的有趣,”他回答,笑得更厉害了。突然,他用双臂把她揽入怀中,使劲地吻她,笑声顿失,眼眶里似乎噙着泪水。

这当儿,铭钦女士步入房间。萨拉觉得,她很像她这座房屋:高大,晦暗,气派十足,怪模怪样。她有鱼样睁大的双眼,冰冷无神,笑容可掬却漠然无情。她一看到萨拉与克鲁上尉,大大咧开了嘴,满脸堆笑。关于这位青年军人,她听到过很多可喜的情况,那是从推荐人,那位太太口中得知的。在那些情况中,她得知他是一位阔爸爸,愿意在他的小女儿身上花费大量的金钱。“非常荣幸,能够照料这样一个美丽的前程似锦的孩子,克鲁上尉,”她拉起萨拉的手,边抚弄边说,“梅雷迪思夫人告诉过我她聪慧非凡,只要孩子聪明伶俐,在我们这样的园地里会是个宝。”

萨拉伫立凝视铭钦女士的脸,像平素那样地漫思奇想。“她为什么夸我是个美丽的孩子?”她自忖,“我根本算不上美丽。格兰奇上校的小女儿,伊索贝尔,才是美丽的呢!她有一对酒窝,玫瑰色的脸蛋,一头金色的长发。我是黑头发绿灰眼珠,此外,我是个瘦孩子,一点也不美。在我见到过的孩子中,我算是其中最丑的之一了。是的,她开始扯谎了。”

可是,萨拉认为自己是个丑孩子那就错了。她与小伙伴中的那个美人儿伊索贝尔截然不同,但她具有自己的那份奇特的魅力。她身子苗条婀娜,就她的年龄来说,长得偏高,一张小脸蛋热情迷人。乌黑浓密的头发,只在末端鬈曲,灰色的眸子略带绿色,不错,但那是双令人惊叹的大眼睛,睫毛又黑又长,虽然她不喜欢自己眼睛的颜色,可是别人都喜欢。尽管如此,她仍坚信自己是个长得丑的小姑娘。对铭钦女士的阿谀奉承,她根本无动于衷。“如果我说她美丽,那我就是在撒谎,”萨拉思忖着,“我也应该知道我是在撒谎。我相信我同她一样丑——尽管我有我自己的丑法,可是她那样说又是为什么呢?”

认识铭钦女士较长时间以后,她才知道为什么铭钦女士那样说,她发现铭钦女士对每位送孩子来入学的爸爸妈妈都说同样的奉承话。

萨拉靠近父亲站着,聆听他和铭钦女士的谈话。她所以被带到这所培育院来,是因为梅雷迪思夫人的两个小女儿是在这里受的教育,而克鲁上尉很看重那位夫人的经验。萨拉将成为所谓的“优待寄宿生”,甚至比通常的优待寄宿生享受更多的特殊待遇。她将拥有自己的一间漂亮卧室和起居室,一匹矮种马与一辆马车,还有一个女用人代替在印度时的保姆。“我一点也不为她的教育担心,”克鲁上尉轻拍着萨拉的手欢笑着说,“困难的倒是不要让她学习得太快、太多。她总是坐着,把她的小鼻子埋在书堆里。她不是在读书,铭钦女士,而是狼吞虎咽,像只小狼而不像是个小姑娘。她总是如饥似渴地在寻找新书来吞食,而且她要的是成人看的书——深奥的、大部头的、厚厚的——用法文、德文以及用英文写的——什么历史啦、传记啦、诗集啦,各式各样的书。如果她读得太多,可要把她拖开啊。让她骑小马上街去,或者出去买个新洋娃娃。她该多玩玩洋娃娃。”“爸爸,”萨拉说,“你知道,如果我每隔几天就上街买一个新洋娃娃,我会有那么多,都爱不过来了。洋娃娃应该成为亲密的朋友。埃米莉就要成为我的亲密朋友了。”

克鲁上尉与铭钦女士面面相觑。“谁是埃米莉?”铭钦女士追问着。“告诉她吧,萨拉。”克鲁上尉笑着说。

萨拉回答时,绿灰色的眼睛里的神情庄重而又温柔。“她是个洋娃娃,我还没有得到它呢,”她说,“它是个洋娃娃,爸爸就要给我去买来。我们要一起出去找她。我已经给它起名为埃米莉。等爸爸走了以后,它就要做我的朋友。我要和它谈论爸爸。”

铭钦女士满脸堆着的假笑,变得确实更加谄媚了。“多独特的孩子啊!”她说,“多么可爱的小家伙!”“是的,”克鲁上尉说着,把萨拉拉近身边,“她是个可爱的小家伙。为我好好照料她吧,铭钦女士。”

萨拉跟着父亲在旅馆里住了几天,实际上一直住到他坐船回印度。他俩一起逛了许多大商店,买了许许多多东西。他们确实买了大大超过萨拉实际需要的东西,但克鲁上尉是个冒失、单纯的年轻人,这小姑娘称赞什么他就让她有什么,他自己称赞什么也要让她有什么,就这样他俩采购了一大堆衣服,对于一个七岁的孩童来说实在是太豪华了。其中有天鹅绒的服装,装饰着珍贵的裘皮,有镶花边的服装和绣花的服装,还有缀着大片柔软的鸵鸟羽毛的帽子,貂皮外套与手筒,成盒成盒的小手套、手帕、丝袜。他们购置得那么多,使柜台后面那些彬彬有礼的年轻女店员彼此窃窃私语:这个长着双严肃的大眼睛的奇特的小姑娘,肯定起码是位什么外国的公主——说不定是印度一位土邦主的小女儿呢。

父女俩终于找到了埃米莉,那是在跑了很多家玩具店、看了无数个洋娃娃以后才发现的。“我要它看上去好像并不是个洋娃娃,”萨拉说,“我要它看上去好像正在倾听我对它说话。洋娃娃的缺点,爸爸,”她歪着头沉思着说,“洋娃娃的缺点是它们似乎从来都不会听。”于是父女俩看了大大小小许多洋娃娃,黑眼睛的、蓝眼睛的、棕色鬈发的、梳金色辫子的、穿衣服的和不穿衣服的。“你知道,”当父女俩端详着一个没穿衣服的洋娃娃时,萨拉说,“如果我找到了它,它没穿连衣裙,我们可以把它领到一个女装裁缝那里,让它的衣服按身材做。当场试穿一下会更合身的。”

经过多次失望后,父女俩决定一边走一边浏览商店的橱窗,让马车跟在后面。他们走过了两三家铺子,甚至没进去。这时他俩走近一家实在算不上很大的商店,萨拉突然跳起来,一把抓住父亲的胳臂。“嗨,爸爸!”她喊道,“埃米莉在那儿啊!”

她脸上泛出红光,绿灰色的眼睛里有种表情,好像她刚刚认出了一位亲密和喜爱的朋友。“它真的在等着我们呢!”她说,“我们进去看她吧。”“啊呀!”克鲁上尉说,“我看好像应该让什么人来介绍我们一下。”“你得介绍我,然后我介绍你,”萨拉说,“但是我一看到它就认出了它——所以,大概它也认识我。”

也许埃米莉早就认识萨拉。当萨拉把她搂到怀里时,埃米莉眼睛里的确有一种富有灵性的神情。它是个大洋娃娃,但并不是大得难以携带;它有天然鬈曲的金褐色头发,下垂如帷幔,它的眼睛深陷,清澈、灰蓝色,柔软而浓密的睫毛是真的,而不是画上去的。“当然啦,”萨拉把它放在膝上,端详着它的脸说,“当然啦,爸爸,这就是埃米莉。”

就这样买下了埃米莉,竟然真的带它到一家儿童服饰商店,量了尺寸置办了一大批衣服,跟萨拉的一样豪华。她也有镶花边的连衣裙、天鹅绒和细棉布的连衣裙、帽子和外套,还有镶花边的漂亮内衣、手套、手帕、裘皮等等。“我喜欢它看上去总像是有个好妈妈的孩子,”萨拉说,“我就是它的妈妈,虽然我要它做我的伴儿。”

克鲁上尉本应真的为这次采购感到非常快活,但是一缕悲哀的思绪一直在拉扯着他的心弦。这说明了他就要和他心爱的奇特小伙伴分手了。

当晚午夜时分他朝床走过去,站在那儿俯视着睡熟的萨拉,她怀里搂着埃米莉。她的黑发覆盖着枕头,与埃米莉的金褐色头发混在一起,两人都穿着有荷叶边的睡袍,两人的弯弯翘起的长睫毛伏在双颊上。埃米莉看上去像个真的孩子,克鲁上尉很高兴有了它。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捻捻两撇小胡子,流露出孩子似的神情。“嗨嗬,小萨拉呀!”他自言自语,“我相信你不会知道你爸爸将多么惦念你啊。”

第二天,他领她到铭钦女士那里,把她留下了。翌晨他就要乘船离去。他向铭钦女士说明,他的律师巴罗和斯基普沃思两位先生负责他在英国的事务,需要时可向他们征求意见,至于萨拉的费用,他们会按她送去的账单付钱的。他将每星期给萨拉写两封信,她高兴要什么就尽管给什么好了。“她是个懂事的小家伙,她从不要求那些对她不安全的东西。”他说。

随后他同萨拉到她的小起居室,互相道别。萨拉坐在他膝上,两只小手拉着他的大衣翻领,久久凝视着他的脸。“你在把我印在心里吗,小萨拉?”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不,”她回答,“我心里有你。你就在我心里。”他俩交臂拥抱着,亲吻着,仿佛永远不愿放开对方似的。

当出租马车从门口驶走时,萨拉正坐在她起居室的地板上,双手支着下巴颏,目光跟随着马车,直到它转过场院的拐角。埃米莉坐在她身旁,也目送着马车离去。当铭钦女士打发她妹妹,阿米莉亚小姐,去看看那孩子正在做什么时,却发现打不开那扇房门。“我把门锁上了,”屋里传出了小可怜的话音,很客气,但有点失声,“我要一个人待着,如果可以的话。”

阿米莉亚小姐是个矮胖子,非常敬畏她姐姐。姐妹俩中确实是她的脾气较好,她从不违抗铭钦女士。她回到楼下去,看来有点惊慌。“我从没见过这样奇特、老成的孩子,姐姐,”她说,“她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要比像有些孩子那样乱踢乱喊好得多,”铭钦女士回答,“我原以为一个像她这样被宠坏的孩子会把整幢房子闹翻天的。如果说有什么不论什么事情都由着她自己性子干的孩子,那么她就是。”“我刚才打开了她的箱子,正在收拾她的东西,”阿米莉亚小姐说,“我从没见过像那样的东西——外衣上镶着黑貂皮和白鼬皮,内衣上缀有真正的法国瓦朗西安花边。你看到过她的一些衣服。你怎么想?”“我认为那些简直是荒唐透了,”铭钦女士尖刻地回答,“但是等星期天我们带学童们去教堂的时候,那些衣服出现在队伍的前头会显得很好看的。她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她是个小公主似的。”

而在那楼上锁着的房间里,萨拉和埃米莉坐在地板上,正紧盯着马车在那里消失的拐角,那时克鲁上尉回头望着,不停地挥着并吻着自己的手,伤心得好像不忍停下似的。

2 一堂法语课

次日早晨萨拉走进教室时,每个人都好奇地睁大眼睛望着她。那时,所有的学生——从拉维尼娅·赫伯特(她还不到十三岁,却让人觉得已是个十足的大姑娘了)到洛蒂·利(她才只有四岁,是学校里的婴儿)都听说过很多关于萨拉的事了。她们都知道她是为铭钦女士炫耀门面的学生,并且被认为是这所学校的荣誉。她们中有一两个甚至看到过一眼她那昨晚抵达的法国侍女马里耶特。拉维尼娅曾有意地走过萨拉的房门前,从开着的门中看到马里耶特正打开一只很晚才从商店送到的盒子。“盒里装满了带饰边的衬裙——许多许多饰边呀,”她对正伏案读地理课本的她的朋友杰西悄声说,“我看见她把它们都抖搂出来。我听到铭钦女士对阿米莉亚小姐说萨拉的衣服是那么豪华,对于一个儿童来说是荒唐可笑的。我妈妈说儿童应该穿得简单朴素。萨拉现在就穿着其中的一条衬裙。她坐下来时,我看见了。”“她竟穿着长统丝袜哪!”杰西悄声说,依然埋头看她的地理书,“多小的脚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小的脚。”“哼!”拉维尼娅嗤之以鼻,不怀好意地说,“那是她绣鞋的做法关系。我妈说过,如果你找个手巧的鞋匠,就是大脚也能看上去像是小的。我认为她根本不漂亮。她眼睛的颜色很怪。”“她不像别的漂亮人儿那样漂亮,”杰西说,偷偷地横扫了室内一眼,“可是她使你还想多看她一眼。她有特别长的眼睫毛,而她的眼珠差不多是绿色的。”

萨拉安静地坐在她的座位上,等待着别人吩咐她做什么。她被安排在铭钦女士的讲桌近旁。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却并没感到局促不安。她饶有兴致地默默回视着那些注目于她的儿童,心想不知道她们正在想什么,她们是否喜欢铭钦女士,是否操心她们的功课,以及她们中是否有人有个像她爸爸那样的爸爸。那天早晨她和埃米莉曾关于她爸爸长谈了一次。“他现在正在海上呢,埃米莉,”她当时那样说,“我俩一定要做非常好的朋友,彼此讲悄悄话。埃米莉,看着我。你的眼睛是我所看到过的最漂亮的——但我真希望你会讲话。”

她是个富于想像力的儿童,充满了奇思怪想,她的幻想之一就是假定埃米莉是活的,并且真的能听懂她的话,即使只是如此想一想,她也能从中得到莫大的安慰。等马里耶特帮她穿好了上课时穿的深蓝色连衣裙,用深蓝色的缎带束起了她的头发,她走到埃米莉自己的座椅前,交给她一本书。“我在楼下的时候,你可以读书。”她说。看到马里耶特正诧异地看着她,她一本正经地绷着小脸对马里耶特讲话了。“关于洋娃娃,我相信的是,”她说,“她们能够做不愿让我们知道的事情。也许埃米莉真的能够读书、讲话、走路,但是她只在人们离开房间以后才这样做。那是她的秘密。你想,如果人们知道洋娃娃们能做事情,就会让她们干活。也许她们曾经互相约定要严守秘密。如果你待在室内,埃米莉就只顾静坐呆望,但是,如果你走出去了,她就会开始读书,或许走到窗前眺望。那时候如果她听到我们中有谁来了,她就会跑回去,跳进椅子,假装是一直坐在那儿的。”“她是多么滑稽啊!”马里耶特用法语自言自语。她下了楼,对领头的女仆说起了这事。但是她已经开始喜欢这个奇特的小姑娘了,这孩子有如此聪慧的小脸蛋儿和如此完美的举止。她以前照管的儿童都没这样有礼貌。萨拉是个很好的小人儿,说起话来温文尔雅,带着感激的意味:“劳驾,马里耶特”,“谢谢,马里耶特”。她说得多么招人喜欢。马里耶特告诉领头的女仆说,萨拉向她道谢的口气就像是在向贵妇人道谢。“这小姑娘看起来像个公主。”马里耶特用法语说。的确,她非常喜欢这个新的小主人,也非常喜欢她自己的职位。

萨拉在教室里就座后,同学们都望着她,这样坐了几分钟,铭钦女士威严地敲敲桌子。“小姐们,”她说,“我要把你们介绍给你们的新伙伴。”小姑娘们全体起立,萨拉也站了起来。“我希望你们都同克鲁小姐和睦相处,她刚从很远的地方来到我们这里——具体地说,是从印度来的。等会儿一下课你们得互相认识一下。”

学生们郑重地鞠躬,萨拉也欠身还礼,于是她们又都坐下来,互相望着。“萨拉,”铭钦女士用她上课时的腔调说,“过来,到我这儿来。”

她从桌上拿起了一本书,正在翻着书页。萨拉有礼貌地向她走去。“既然你爸爸为你雇了一名法国女仆,”她开始说,“我断定他这是希望你特别要学好法语。”

萨拉感到有点儿局促不安。“我想爸爸雇用她是因为——”她说,“因为他——他认为我会喜欢她,铭钦女士。”“我看恐怕是——”铭钦女士稍微带着不快,微笑地说,“恐怕你是个大大地给宠坏的小姑娘,总是想像是因为你喜欢人家才那样做事情的。我的印象是你爸爸希望你学习法语。”

如果萨拉年龄稍大一些,或者不太拘泥于待人有礼貌的话,她原是能用很少几句话就为自己解释清楚的。可是,幼小拘礼的她感到一阵羞红涌上双颊。铭钦女士是个十分严厉、盛气凌人的人物,她似乎绝对肯定萨拉对法语一无所知,于是觉得若去纠正萨拉就显得笨拙了。实际情况是萨拉已记不清楚自己早在什么时候就懂法语了。当她还是婴儿时,父亲就常对她讲法语。她母亲是法国人,而克鲁上尉喜爱她的语言,所以萨拉能经常听到法语并熟悉它。“我——我从来没有真正学过法语,但是——但是——”她开始羞涩地试图为自己辩白。

铭钦女士有些不愿告人的烦恼,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她本人不会说法语,她想隐瞒这个痛心的实情。所以她无意谈论此事,以免在这新来的小学生的幼稚无端的询问中暴露自己。“够了,别说了!”她说,语气礼貌而又尖刻,“如果你没有学过法语,你必须立即开始学。法语教师杜法奇先生几分钟后就要来。拿上这本书,在他来到以前先看起来。”

萨拉感到双颊发热。她回到座位上,打开那本书,面带愁容地看着第一页。她知道面带愁容是失礼的,她决计不做失礼的事。但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铭钦女士竟然指望她学习这样一页法语书,上面教给她“le père”的意思是“父亲”、“la mère”的意思是“母亲”。

铭钦女士向她投来审视的目光。“看上去你有点生气,萨拉,”她说,“很遗憾,你对学法语这个主意不喜欢。”“我很喜欢法语,”萨拉回答,想再努力辩白一下,“但是——”“当吩咐你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你不可以说‘但是’,”铭钦女士说,“还是看你的书吧。”

萨拉这样做了,并没有笑,即使当她看到“le fils”的意思是“儿子”和“le frère”的意思是“兄弟”的时候也没笑。“等杜法奇先生来了,”萨拉想着,“我会让他明白的。”

杜法奇先生随即来到。他是一位很高尚、聪颖的中年法国人,当他的目光落到萨拉身上,看到她正规规矩矩地试图装出全神贯注于那一小本语言书的时候,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这就是我的新学生吗,女士?”他对铭钦女士说,“我希望这是我的幸运。”“她的爸爸——克鲁上尉——殷切希望她开始学法语。但是我担心她对这种语言有一种幼稚的偏见。她好像并不想学。”铭钦女士说。“这太遗憾了,小姐,”他和善地对萨拉说,并且用法语称呼她为小姐,“或许等我们一同开始学习了,我可以使你明白那是一种引人入胜的语言。”

小萨拉从座位上站起来。她开始感到绝望,仿佛受到了羞辱一般。她仰望着杜法奇先生的脸,一双绿灰色的大眼睛在天真无邪地祈求着。她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他就会明白了。于是她开始用漂亮流利的法语十分简洁地进行解释:那位女士不理解。她没有严格地学习过法语——没有从书本上学过——但是她爸爸和其他人经常对她说法语,而她读法文和写法文就像她读英文和写英文一样寻常。她爸爸爱法语,而她爱法语是因为爸爸爱它。她亲爱的妈妈是法国人,可是她一出世妈妈就死了。无论先生教什么,她都乐意学,但她刚才试图向那位女士解释的是她早就认得这本书中的词汇——说着,她把那一小本语言书伸出来。

当她开始讲话时,铭钦女士猛然一惊,坐在那儿几乎是愤怒地从眼镜上方盯着她,直到她把话讲完。杜法奇先生露出笑容,那是十分欣喜的微笑。聆听这悦耳的童音讲他的家乡话,讲得如此纯真、如此迷人,使他觉得宛如回到了故乡——这在伦敦晦暗多雾的日子里,有时显得好像远在天地之外。萨拉讲完后,他从她手里拿了那本语言书,流露出近乎慈爱的目光。于是他对铭钦女士讲话了。“啊,女士,”他说,“我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可教给她了。她没有学过法语,她简直是个法国人。她的发音是极好的。”“你该早告诉我啊。”铭钦女士喊道,受了屈辱似的转向萨拉。“我——我曾试图解释,”萨拉说,“我——我想我可能开始说得不好。”

铭钦女士知道她曾试图解释,也知道那并不是她的过错,因为没有允许她解释。当铭钦女士看到学生们一直在注意听着,而且拉维尼娅和杰西还在法语语法书的遮掩下哧哧地笑着,她感到怒不可遏。“安静,小姐们!”她拍着桌子严厉地喊道,“立即住嘴!”

从这一刻起,她开始怀恨这个可供炫耀的学生了。

3 埃芒加德

就是在那第一天的早晨,萨拉坐在铭钦女士旁边,觉得全教室的人都在专心观察她。她很快就注意到有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姑娘,正用一双有些深邃的浅蓝色眼睛紧盯着她。那是个胖孩子,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聪明伶俐,可是噘着的嘴显得性情敦厚。她的淡黄色头发紧紧编成一条发辫,扎着缎带,她将这条辫子挽在脖子上,口中咬着缎带的一端,两肘安放在课桌上,惊奇地凝视着这位新同学。当杜法奇先生开始对萨拉讲话时,她显得有些惊惧,而当萨拉走上前去用纯真恳求的目光看着他,并且自动用法语回答他时,这小胖姑娘吓了一跳,敬畏和惊异得渐渐变得面红耳赤。这个能讲通顺英语的姑娘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抹着绝望的眼泪,竭力记忆“la mère”的意思是母亲和“le père”的意思是父亲。这时,那小姑娘突然发现自己正在聆听一个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孩子讲熟练的法语,这使她几乎受不了啦。这孩子不仅十分熟悉那些词儿,而且显然认识无数多的其他词儿,还能用动词将它们联结起来,好像一点儿也不费劲似的。

那个小姑娘这样紧紧盯着看,并且狠狠地咬着自己发辫上的缎带,这引起了铭钦女士的注意。此刻正感到极其恼火的铭钦女士立即扑向了她。“圣约翰小姐!”她严厉地喝道,“你这种行为算什么?把你的胳膊肘拿下去!不准用嘴咬缎带!快点坐端正!”

这一喝,圣约翰小姐又吓了一跳,看到拉维尼娅和杰西在哧哧窃笑,她的脸更红了——的确是太红了,好像眼泪也涌现在她那带着孩子气的眼睛中。萨拉看在眼里,为她难过,竟觉得开始有点儿喜欢她了,还想和她交朋友。当有人被弄得不快或不幸时,萨拉总是有点儿想打抱不平的气概。“如果萨拉是个男孩子,而且生活在几个世纪以前,”她父亲常说,“她就会刀剑出鞘,行侠四方,去营救、保护每个遇难的人。看到人们有难,她总要去斗一斗。”

于是她有点儿爱上这个胖乎乎、慢吞吞的小姑娘圣约翰小姐了,一早晨都不住地瞅着她。萨拉明白功课对圣约翰小姐来说并非易事,她是没有被当做可供炫耀的学生而被宠坏的危险的。圣约翰的法语课是桩伤脑筋的事,她的发音甚至使杜法奇先生不由自主地笑了,而拉维尼娅和杰西以及那些比较幸运的孩子,要么哧哧地笑她,要么就用诧异、蔑视的目光看着她。但萨拉不笑。当圣约翰小姐把“新鲜面包”这个词读错时,萨拉努力装作没有听见。萨拉有她自己那种纯真的、火爆的小脾气,当她听到哧哧窃笑声,看见那可怜、呆笨、受尽折磨的孩子的脸时,会感到愤愤不平。“实在没有什么可笑的,”她伏案看着书本,在齿间低声说,“她们不应当笑。”

下课后,学生们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谈话,萨拉寻找着圣约翰小姐,发现她忧郁地坐在窗台上,把身子抱成一团,便走上前去同她说话。她说的只不过是小姑娘们开始交往时彼此常说的那些话,但是她带着的亲切友好的态度,别人总是可以感觉到的。“你叫什么名字?”萨拉说。

为了解释圣约翰小姐的吃惊,你必须明白一个新学生在短期内是一种不安定因素;关于萨拉这个新学生,整个学校从前一天晚上就议论开了。谈论那些令人兴奋而互相矛盾的传闻,直讲到精疲力竭睡着为止。一个拥有一辆四轮马车、一匹矮种马和一名女仆的新学生,而且还是从印度远航而来,大可谈论,要结识这样一位新学生,可不是件寻常事啊。“我名叫埃芒加德·圣约翰。”她回答。“我叫萨拉·克鲁,”萨拉说,“你的名字很美。听上去像一本故事书的名字。”“你喜欢它吗?”埃芒加德声音发抖地说,“我——我也喜欢你的名字。”

圣约翰小姐生活中的主要烦恼就在于有个聪明的父亲。有时这对她来说似乎是个可怕的灾难。如果你有个无所不知的父亲,会讲七八种外语,记得住成千册书的内容,他便会要求你至少熟悉课本的内容,也可能认为你应该记住一些历史事件,能做法语练习。对于圣约翰先生来说,埃芒加德是个十分令人头痛的问题。他弄不明白他的孩子怎么会是个明确无误的笨蛋,无论哪个方面都不出色。“天哪!”他不止一次地瞪着她说,“有时候,我觉得她和她姑姑伊莱扎一样蠢!”

如果说她姑姑伊莱扎学习迟钝并很快就彻底忘个干净,那么埃芒加德真是非常像她。不容否认,她是学校里大名鼎鼎的低能儿。“必须强迫她学习。”她父亲对铭钦女士说过。

结果呢,埃芒加德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便在羞辱和眼泪中度过。她学了又忘;换句话说,即使她记住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很自然地,同萨拉结识后,埃芒加德就会坐在那里用非常钦佩的目光凝视着她。“你能说法语,是吗?”她恭敬地说。

萨拉也坐到那宽大的窗台上,蜷缩起双脚,双手抱膝。“我能说是因为生来就听惯了法语,”萨拉回答,“如果你以前常听法语,那你就也能说了。”“啊,不,不可能,”埃芒加德说,“我永远不会说法语!”“为什么?”萨拉吃惊地问。

埃芒加德摇着头,发辫随之摆动着。“你刚才听到过我说了,”她说,“我总是那个样子,不会念那些词儿。它们太怪了。”

她停了一下,补充说,话音里带着点儿敬畏:“你很聪明,可不是吗?”

萨拉望着窗外晦暗的场院,那里有麻雀在潮湿的铁栏杆上和乌黑的树枝上蹦跳着、啁啾着。她沉思了一会儿。她常常听人家说她“聪明”,她怀疑自己是否聪明——如果真的是聪明,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不知道,”萨拉说,“我没法讲。”她看到埃芒加德胖乎乎的圆脸儿上的伤心表情,于是微微一笑,改换了话题。“你愿意见一下埃米莉吗?”她探问道。“谁是埃米莉?”埃芒加德问,就像铭钦女士当初那样。“到我屋里去看吧。”萨拉说着伸出自己的手。

她俩从窗台上一齐跳下来,走上楼去。“这事可是真的,”穿过大厅时,埃芒加德悄声说,“你真的有一间完全属于自己的游戏室?”“是的,”萨拉回答,“爸爸要求铭钦女士让我有一间,因为——哦,那是因为我玩儿的时候,常编故事讲给自己听,我不喜欢别人听见。如果我知道别人在听,那就讲不成了。”

此时她俩已走上通向萨拉房间的过道,埃芒加德忽然站住了,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你编故事!”她气喘吁吁地说,“你编故事——能像你说法语一样好吗?你能吗?”

萨拉看着她,简直有点吃惊。“是呀,任何人都能编造的,”萨拉说,“你从来没有试过吗?”

她警觉地把自己的手放到埃芒加德手上。“让我们悄悄地往门口走,”她低声说,“然后我冷不防地打开门,或许我们能捉住她。”

她微微一笑,但是眼睛里露出一点神秘的希望之光,这迷住了埃芒加德,虽然她压根儿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萨拉要“捉住”谁,为什么要捉住她。无论萨拉是什么意思,埃芒加德深信那一定是什么令人快乐兴奋的事,于是满怀着期望,战战兢兢地踮起脚尖跟着萨拉沿过道走去。她俩悄然无声地来到门口。然后萨拉突然转动门把手,猛地将门打开。门敞开了,显露出室内十分整洁宁静,壁炉中的火徐徐燃烧着,旁边的椅子里坐着个出色非凡的洋娃娃,显然在看一本书。“呀!不等我们看到它,它已回到座位上去了!”萨拉惊呼道,“当然,她们总是这样的,动作快得像闪电。”

埃芒加德看看萨拉又转眼看看洋娃娃,然后目光又落到萨拉身上。“它能——走路吗?”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能,”萨拉回答,“至少我相信它能,至少我假装相信她能。这样就使它像是真的一样了。你从没假装相信一些事情吗?”“没有,”埃芒加德说,“从来没有,我——告诉我那是怎么回事吧。”

她被这个奇怪的新伙伴弄糊涂了,实际上她盯着看的不是埃米莉倒是萨拉——尽管埃米莉是她见过的最招人喜爱的玩偶。“我们坐下吧,”萨拉说,“我会告诉你的。那是很容易的事,只要一开始,你就止不住了。你只顾假装又假装,一直假装下去就行了。这种事儿是很美妙的。埃米莉,你好好听着。这位是埃芒加德·圣约翰,埃米莉。埃芒加德,这位是埃米莉。你乐意抱抱它吗?”“噢,我可以吗?”埃芒加德说,“我真的可以吗?它多美啊!”于是埃米莉被放到她的双臂中。

同这个奇特的新学生邂逅的这一个钟头,也就是她们听到了午餐铃声而不得不下楼去之前的这一个钟头,在圣约翰小姐短短的黯淡生活历程中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萨拉坐在炉边地毯上给她讲一些奇事。她身子蜷缩着,绿灰色的眸子闪闪发亮,双颊泛红。她讲述着那次航海的经历和在印度时的一些故事,但最使埃芒加德着迷的是她关于洋娃娃的那些幻想:当人离开房间后,它们便行走,说话,能做它们要做的任何事情,但是它们必须对自己的这种能力严守秘密,所以当人们回房时,它们就像闪电一样飞速回到自己的老位置上。“这我们可做不到,”萨拉一本正经地说,“你明白吗,那是一种魔法。”

有一次,当她讲述寻觅埃米莉的经过时,埃芒加德看到她面色突变,似乎有一片阴云掠过她的脸,扑灭了明眸中的光芒。她急剧地抽了口气,发出一点儿稀奇的伤感声音,接着紧闭双唇,一直紧抿着,像在下决心要做或者不做什么事情似的。埃芒加德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萨拉像其他任何小姑娘一样,可能早就突然一阵呜咽一阵啼泣了,但是萨拉没有这样做。“你有点儿什么——什么痛苦吗?”埃芒加德冒昧地问道。“是的,”萨拉沉默片刻后回答,“但是,那可不是在我的身子里。”然后她又低声说了点儿什么,极力保持话音镇定,她说的是:“比起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你更爱你的父亲吗?”

埃芒加德的嘴不禁张开了些。她知道在这所高级女童培育院里,你如果说出从来没有想到要爱父亲,并且为了避免陪伴父亲待十分钟,竟会做出任何不顾死活的事情,那你的表现就远不像是个富有教养的孩子了。的确,她感到很窘。“我——我简直不大见到他,”她结结巴巴地说,“他总是在书房里——读着什么书。”“我爱我父亲超过整个世界十倍以上,”萨拉说,“我的痛苦就在于此。他已经走了。”

她默默地把头伏在蜷缩起来的双膝上,呆呆地坐了几分钟。“她快要放声大哭了。”埃芒加德担心地思忖。

但是萨拉没有哭。一绺绺黑色鬈发散落在耳边,她静静地坐着,过了会儿才开口说话,并没有抬起头来。“我答应过他要忍耐下去,”她说,“我会的。人们必须忍受一些事情。想想士兵们所忍受的吧!爸爸是个军人。如果发生了战争,他就不得不长途行军并忍受饥渴,或许还会负重伤。而他永远不会说什么——一个字也不说。”

埃芒加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但是觉得自己开始崇敬她。她是那样了不起,那样与众不同。

不一会儿,萨拉扬起脸,把黑色鬈发甩到脑后,怪异地微微一笑。“如果我继续讲啊又讲,”她说,“跟你讲假装的事,我就能更好地忍耐下去。虽然忘不掉,但总能更好地忍耐下去。”

埃芒加德不知怎么好像喉咙里哽着块东西,她觉得眼中噙着泪水。“拉维尼娅和杰西是‘最要好的朋友’,”埃芒加德说,语音有点儿沙哑,“我希望我们也能成为‘最要好的朋友’。你让我做你最要好的朋友吗?你是聪明的,而我是学校里最笨的孩子,但是我——哦,我多么喜欢你啊!”“这使我很高兴,”萨拉说,“当你被别人喜欢的时候,你会十分感激的。是啊,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并且我要告诉你,”忽然间她双颊生辉,“我能帮你学好法语。”

4 洛蒂

如果萨拉是另外一种秉性的儿童,那么,此后十年在铭钦女士的高级女童培育院里度过的生活,对于她是不会有所裨益的。她在那里仿佛被当做贵宾而不只是个小姑娘来对待。如果她本是个生性执拗、盛气凌人的儿童,受到了如此过分的娇纵与奉承,可能早已变得讨厌得令人难以容忍;如果她本是个懒散儿童,那她也就什么都学不到。铭钦女士私下里讨厌她,但铭钦女士是个非常世故的女人,不会去做或说什么有可能导致这样一位求之不得的学生希望离开她学校的事情。她知道得很清楚,只要萨拉写信告诉她爸爸她感到不舒适或者不快乐,克鲁上尉就会立即把她带走。铭钦女士的看法是只要一个孩子不断被夸奖,并且从来不被禁止做她喜欢的事,她肯定会喜欢这样对待她的地方。因此,萨拉由于学习聪明、举止良好、对同学和善而被夸奖;如果她从鼓鼓囊囊的小钱包里取出微不足道的六便士给乞丐,那就由于她的慷慨而被夸奖。她所做的最简单的事情也都被看做美德来对待,如果她本来没有好脾气和聪明的小脑筋,那她可能已成为一个十分自满的小家伙。但是那聪明的小脑筋告诉了她很多关于她自己以及她的处境的切合实际的真实情况,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不时同埃芒加德谈起这些情况。“人们遇到的一些事往往是碰巧发生的,”萨拉曾这样说,“有很多好事儿对我发生了。碰巧我一向就喜欢功课和书本,而且学了就能记住。碰巧我生来就有个十全十美的聪明的父亲,能供给我所喜欢的一切东西。或许我根本没有真正的好脾气,但是,如果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而人人对你都很和蔼,那你怎么还能不是自然而然就有好脾气呢?我不知道,”她态度十分严肃,“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发现自己真是个好孩子,还是个讨厌的孩子。或许我是个要不得的坏孩子,但从没人会知道,就因为我从未受到过考验。”“拉维尼娅没受过什么考验,”埃芒加德固执地说,“而她却是够可恶的。”

萨拉反省似的抚摩着小鼻子的尖儿,仔细思考着这事。“是的,”她终于说,“或许——或许那是因为拉维尼娅正在发育成长吧。”

回想起曾听到阿米莉亚小姐说过,拉维尼娅发育得那样快,她担心会影响拉维尼娅的健康与性情,萨拉得出了这个宽厚的结论。

实际上拉维尼娅很恶毒。她毫无节制地妒忌萨拉。在萨拉这个新生到校以前,她一直自以为是学校里的头儿。她所以能当头儿是因为她能使那些不听她的同学感到她极难对付。她欺侮年纪小的儿童,对能当她伙伴的较大的那些孩子则装腔作势。她相当漂亮,当这高级女童培育院的学生两人一排列队外出时,她曾是穿戴得最好的一个。可是后来出现了萨拉,穿着天鹅绒上衣,戴着黑貂皮暖手筒,还配着耷拉着的鸵鸟羽毛,由铭钦女士领着走在行列的最前头。这起初使拉维尼娅觉得够难受的;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变得很明显,萨拉也成了学生中的头儿,不是由于她能闹别扭,而是因为她从不那样做。“可是萨拉·克鲁有一个优点,”杰西说了这句老实话,惹恼了她这“最要好的朋友”,“她从不‘炫耀’自己,但是你知道她本来是[1]可以那样做的,拉维。如果我也有那么多好东西,也那样被大肆吹捧,我相信我会忍不住有那么点儿想那样做的。家长们来校时,铭钦女士炫耀萨拉的那副样子实在太叫人恶心了。”“‘亲爱的萨拉一定得去客厅和马斯格雷夫太太谈淡印度,’”拉维尼娅用她模仿铭钦女士时最逗人的腔调学舌道,“‘亲爱的萨拉一定得对皮特金夫人说说法语。小姐的发音是那样完美。’不管怎样,她的法语不是在这培育院里学的。她懂法语也算不上什么聪明。她自己说过,她根本没学过法语。那只不过是她顺手捡来的,因为她经常听她爸爸说法语。至于她爸爸,作为一个驻在印度的军官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是,”杰西慢吞吞地说,“他打死过老虎。萨拉屋里的那张虎皮就是她爸爸打死的那只老虎的皮。难怪她那样喜爱它。她躺在上面,抚弄着它的头,对它讲话,拿它当一只猫。”“她总是干蠢事,”拉维尼娅厉声说,“我妈说像她那样作假是很蠢的,还说她长大后将成个怪人。”

千真万确,萨拉从不“炫耀”。她是个友善的小精灵,信手将自己的特殊待遇和所有之物与人分享。那些年龄小的孩子已习惯于被那些十至十二岁较成熟的小姐鄙视,呵斥滚开,但是她们从未被这位最堪羡慕的同学惹哭过。她是个慈母般的小人儿,当别人跌倒擦伤膝盖时,她跑过去扶她们起来,拍抚她们,或者从衣袋里摸出一块夹心糖或其他什么能安抚她们的小玩意儿。她从来不把她们推开给自己让路,也从不含沙射影地羞辱她们年幼无知,性格上有瑕点。“如果你是四岁,你就是四岁,”她严厉地冲着拉维尼娅说,因为有一回拉维尼娅——这是无可抵赖的——打了洛蒂一巴掌,骂她“臭娃娃”,“但是明年你就是五岁,后年六岁。而且,”她瞪着一双令人信服的大眼睛,“只要再过十六年,就是二十岁。”“天哪!”拉维尼娅说,“我们怎么能算得那么远!”事实上,不可否认十六加四等于二十——而二十岁这岁数,即使最大胆的孩子也几乎不敢想像。

就这样,年龄较小的孩子都崇拜萨拉。大家都知道,她曾不止一次在自己的房间里举行茶话会,组织那些受轻视的孩子参加。埃米莉也被拿来一起玩,而且用的是埃米莉自己的那套茶具——这套茶具的茶杯上有蓝色的花朵图案,杯里盛着大量加糖较多的淡茶。谁也没见过这么逼真的洋娃娃用的成套茶具。从那天下午起,萨拉就被整个学字母的初级班尊崇为女神和女皇。

洛蒂·利崇拜萨拉到如此地步,以致如果萨拉不是个慈母般的人儿,就会对她感到厌烦了。洛蒂是被她那好发奇想的年轻爸爸送到学校来的,他想不出除此以外还能拿她怎么办。她妈妈年轻时就死了,这孩子一生下来就像人们心爱的洋娃娃、宠坏了的小猴子和叭儿狗那样被溺爱着,因此她是个会闹得骇人的小家伙。当她要或者不要什么东西时,她又哭又嚎;由于她偏偏总是要那不可能给她的东西,而不要那最有益于她的东西,所以经常能听到她那令人悚然的小嗓门儿在这栋房子的某一部分升级到哀号。

洛蒂有她最厉害的武器,就是说她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发现,一个失去母亲的小女孩儿理应受到别人的怜悯和恩宠。她大概在她母亲死后不久曾听到一些大人谈论过她,所以充分利用这个道理已成为她的习惯了。

萨拉第一次照料洛蒂是有天早晨她经过起居室的时候,听到铭钦女士同阿米莉亚小姐两人在试图平息有个孩子愤怒的哭嚎,而那孩子显然不肯安静下来,憋足了劲就是不肯停,迫使铭钦女士简直喊起来——态度庄重而又严厉——来压倒洛蒂的嗓门儿。“她为了什么要哭?”铭钦几乎是大喊了。“呜——呜——呜!”萨拉听到女孩呜咽道,“我可是没有个妈——妈——妈呀!”“噢,洛蒂!”阿米莉亚小姐大声叫道,“好了,宝宝!别哭了!请别哭了!”“呜!呜!呜!”洛蒂发作似的嚎啕起来,“没有个——妈——妈——妈呀!”“应该抽她一顿,”铭钦女士声称,“你要挨打了,你这个任性的孩子!”

洛蒂啼哭得更响亮了。阿米莉亚小姐也开始哭了。铭钦女士提高嗓门,几乎像雷鸣一般,她猝然跳离座椅,气急败坏地冲出房间,撇下阿米莉亚小姐去收拾局面。

此时萨拉正站在走道上踌躇着是否应当进去,因为她最近刚和洛蒂交了朋友,也许能使她平静下来。当铭钦女士走出房间看到萨拉时,看上去很恼火。她知道她从里屋传出来的音调听起来既不庄重又不和蔼。“啊,萨拉!”她叫道,竭力装出一副合适的笑容。“我站在这里,”萨拉大声说,“是因为我知道那是洛蒂——我就想,也许——仅仅是也许吧,我能让她安静下来。我可以试试吗,铭钦女士?”“你能做到!你是个聪明孩子嘛。”铭钦女士回答,猛地抿紧了嘴。接着,看到萨拉由于她的粗鲁显得有点儿沮丧,她改变了态度,“不过你在各方面都是聪明的,”她以赞许的口气说,“我敢说你能管住她。进去吧。”说罢丢下萨拉就走了。

萨拉进屋时,洛蒂正躺在地板上尖声叫喊,一双小胖腿猛烈地乱踢着,阿米莉亚小姐又惊惶又绝望地弯身蹲在她身边,急得面孔红通通、汗涔涔。洛蒂在她家的育婴室里早就发现自己又踢又叫时大人总是以满足她所执著的要求来平息的。可怜的胖小姐阿米莉亚试用了一个又一个方法都无法奏效。“可怜的宝贝儿!”阿米莉亚小姐等了个空儿说,“我知道你是没有妈妈的,可怜——”然后,她换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口气说,“如果你不停止哭闹,洛蒂,我就要打你了。不幸的小天使!得了——得了!你这顽皮可憎的坏孩子,我要扇你一巴掌!我会的!”

萨拉不声不响地走到她们跟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但是她内心里有个模糊的信念,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讲这种毫无用处的、刺激她的话。“阿米莉亚小姐,”她低声说,“铭钦女士说我可以试试让她停止哭闹——我可以吗?”

阿米莉亚小姐转过身子,一筹莫展地看着她,气喘吁吁地说:“哦,你认为你能吗?”“我不知道是否能做到,”萨拉回答,仍然是半自语地说,“但是我要试一试。”

阿米莉亚小姐趔趄着站起身来,深深叹了口气,而洛蒂的小胖腿还是那样乱踢着。“你要是悄悄离开房间,”萨拉说,“我就留下和她在一起。”“唉,萨拉!”阿米莉亚小姐几乎是呜咽着,“我们从没有过这么可怕的孩子。我不信我们还能把她留下。”

于是她偷偷地溜出房间,找到这样一个借口走开实在是莫大的解脱。

萨拉在这嚎哭、撒野的孩子旁边站了一会儿,俯视着她,没有说任何话。然后她在地板上径直坐下来,守在旁边等着。除了洛蒂愤怒的尖叫,房间里寂然无声。对洛蒂小姐来说这可是个新情况,她本来习惯于在哭叫时听到别人轮番地进行谴责、恳求、命令、劝诱。现在躺在地上乱踢乱叫,却发现身旁唯一的人似乎一点儿都不在乎,这情况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睁开紧闭着的泪眼,想看看旁边这个人是谁。没想到她看到的却只是个小姑娘。不过那是拥有埃米莉以及所有那些好玩意儿的那个小姑娘,她正镇定地望着自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洛蒂暂停了几秒钟,本来是为了看看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她觉得必须重新开始,但是宁静的房间以及萨拉那奇特、关注并平和的面容使洛蒂的第一声嚎哭有点半心半意。“我——没有——任何——妈——妈——妈妈!”她呼喊道,可是嗓音却不那么有力。

萨拉更加镇定地看着她,但流露出一种理解的目光。“我也没有妈妈。”她说。

这一点是如此出乎预料,令人惊奇。洛蒂真的放下了她的双腿,扭动了一下身子,躺在那儿睁大眼睛望着。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中,一个新念头可以阻止儿童啼哭。还有一个真实情况:洛蒂不喜欢铭钦女士,她太粗暴,也不喜欢阿米莉亚小姐,她只知道愚蠢地纵容,但她很喜欢萨拉,虽然还不怎么了解对方。她并不打算放弃诉苦,但是她的思想已被岔开,于是又扭了一下身子,赌气地抽噎了一下说:“她到哪里去了?”

萨拉停顿片刻。因为她曾被告知妈妈在天堂里,关于这事儿她想过很多,而她的想法并不跟其他人的完全一样。“她到天堂去了,”她说,“但是我肯定她有时出来看望我——虽然我看不见她。你妈妈也是这样。也许现在她俩都能看见我们。也许她俩都在这间屋里。”

洛蒂坐得笔直,望着四下。她是个漂亮的长着满头鬈发的小家伙,一双圆眼睛像被露水沾湿的勿忘我花。如果她妈妈在此前半小时内看到了她的胡闹,恐怕就会明白她的孩子不是那种可以称为天使的孩子。

萨拉继续讲着。可能有人会认为她所讲的有点儿像童话故事,但是在她的幻想中,却都是那样真实,洛蒂开始不由自主地听下去。人家曾告诉萨拉她妈妈长着翅膀,头戴花冠,她还看到过贵妇淑女们穿着美丽的白色睡袍的相片,据说她们都是天使。而萨拉现在讲的似乎是一处可爱的国土上的真实故事,那里居住着真实的人。“那里一片片田野上开满了鲜花,”她说,像往常那样,一讲起来就忘掉了自己,讲着讲着就好像沉醉在梦幻之中,“一片片田野上净是百合花——当柔和的风吹过,空中飘送着花香——人人呼吸着花香,因为柔和的风总是不停地吹着。小孩子们在百合花的田野里奔跑着,采了一捧一捧的百合花,边嬉笑边编结小花环。街道上亮光光的。不论走多远也不会感到疲劳。他们可以飞到任何爱去的地方。城市的围墙由珍珠和黄金筑成,但是城墙相当低,便于人们凭依在上俯瞰人间,并微笑着传送美好的祝愿。”

无论萨拉开始讲的是什么故事,毫无疑问洛蒂都会停止哭泣,入迷地聆听,但是不可否认,这比其他大多数故事更美丽动听。她把身体挪近萨拉,入神倾听着每句话,直到故事的结尾——这结尾来得太快。当结尾真的到来时,她感到多么遗憾,又不快地撅起嘴来。“我要到那里去,”她喊道,“我——在这学校里没有个妈妈。”

萨拉看到了这危险的信号,从梦幻中清醒过来。她握住那胖乎乎的小手,把洛蒂拉到身边,略带笑地哄劝起来。“我会做你的妈妈的,”她说,“我们来一起玩,你就是我的小女孩儿。埃米莉就是你妹妹。”

洛蒂的一双酒窝开始全都显现出来了。“她愿做我的妹妹吗?”她说。“是啊,”萨拉回答,说着一跃而起,“我们去告诉她。然后我来给你洗脸梳头。”

洛蒂欣然答应,跟萨拉一起跑出房间上楼去,似乎已不记得刚才整整一小时的悲剧原是由于她拒绝在午饭前梳洗而请来铭钦女士展示权威的缘故。

从这时起,萨拉当上了养母。

[1] 拉维尼娅的爱称。

5 贝基

当然,萨拉所具有的最大魅力就是她讲故事的魅力,她能使谈话的所有内容无论是不是故事都似乎像个故事。这魅力比她的华丽衣物以及“可供炫耀的学生”这个地位能赢得更多的追随者;这魅力也使拉维尼娅和某些别的小女孩最为妒忌,而同时又最能使她们不由自主地着迷。

凡是曾经在有会讲故事者的学校里待过的人都知道那种奇迹般的现象是怎样的——那会讲故事者,她或他是怎样被追随着,被人喋喋低语地恳求讲述传奇故事,成群的人怎样聚集在这招人喜爱的故事会的外围不走,希望允许他们参加听讲。

萨拉不仅会讲故事,而且热衷于讲。当她坐在或站在人围成的小圈子中间开始编造精彩的情节时,一双绿灰色的眼睛变得又大又亮,双颊泛红,她会不知不觉地开始表演起来,用抑扬顿挫的语调、生动摇摆的苗条身躯和戏剧性的手势,使她所讲的内容既美妙又惊险。她会忘记自己是在给孩子们讲故事,她仿佛看见了她讲述的惊险故事中的神话人物,或者国王、王后以及美丽的贵妇人,并且同他们生活在一起。有时候,她讲完了故事,兴奋得上气不接下气,会把手放在她那瘦小的急促起伏着的胸脯上,半笑着像在自嘲似的。“我讲故事的时候,”萨拉会这样说,“那似乎不仅仅是编造的故事。它似乎比你本人更真实——比学校的教室还真实。我觉得仿佛自己就是故事里的各种人物——一个接着一个。真是奇怪。”

萨拉在铭钦女士的学校里待了约两年了。冬季的一天下午,浓雾弥漫,她从她的马车里下来,舒适地裹着她最暖和的天鹅绒和裘皮衣服,看上去雍容华贵,大大超过了她的想像。当她跨过人行道时,忽然瞥见厨房前采光小天井的台阶上站着一个邋遢的小人,正睁大眼睛伸长脖子以便能通过栏杆仔细窥视她一眼。那孩子污迹斑斑的小脸上所表现的热切与畏怯之中流露出一点什么,使萨拉也对她注意起来。萨拉看她时带着微笑,因为对人微笑正是她的一贯做法。

可是那张污迹斑斑的脸和睁大的眼睛的主人显然担心自己不应被人发现正在窥视那地位优越的学生。她像匣子里藏着的那种玩具跳偶般躲藏起来,匆匆回进厨房,如此突兀地失去了踪影,若不是因为她是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小东西,萨拉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的。就在当天傍晚,在教室的一角,萨拉坐在一群听众中间讲故事,这小东西怯生生地走进房间,携来一箱对她来说实在太沉重的煤,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跪下,给炉火添煤、清除炉灰。

她比在天井栏杆后面窥视时洁净些了,但看上去还是那么惊惶不安。她显然不敢正眼看这些孩子,也不敢显出在听的样子。她小心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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