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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6 13: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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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商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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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岸纪事

东岸纪事试读:

东岸纪事.上卷

东岸纪事.下卷

我以为写的是浦东的清明上河图,其实是一摞人生的流水账。东岸纪事.上卷目录CONTENTS序

第一章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第二章

13

14

15

16

17

18

19

第三章

20

21

22

23

24

25

返回总目录序

出版文集至少有三个作用,一个是归纳较为满意的作品,一个是带有定稿本性质,再一个就是作家的虚荣心。

在严肃文学式微的时代,写作作为一种多余的才华,连同被虚掷的光阴,是无中生有的幻象。有时候,我甚至不认为写小说是一种才华,至多是无用的才华。虚荣心是支撑作家信念最重要的一根拐杖,而这种虚荣心,其实也是自我蒙蔽,写作只是著书者的自欺欺人,它是件私密事,和所有人无关,小说首先是小说家的,其次才是读者的,小说里的故事和现实中的故事最终皆会烟消云散,小说家虚荣的逻辑在于,假装写作是有意义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初学写作,转眼三十年,用坊间谐谑的话讲,小鲜肉变成了油腻男。过完半生太快了,再过三十年,说不定就过完了一生。写作这件事,是我延续最久的行为,即便有创作停滞的阶段,对文学还是初恋般凝望,怕与之隔膜太久,断了音讯。

即便如此,写出满意的小说更多时候是一厢情愿,无论满不满意,文字终究慢慢攒起,发表、出版、修订乃至推倒重写,宛如跟自己的长跑,一直掉队,一直掉队,最后败给自己。

小说出版后的命运和作者基本无关,仿佛风筝飘远,作者手里没有线辘——书籍永远在寻找读者,而作家只有一张书桌。

2009年,由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出版了第一套文集“夏商自选集”,四卷本,作为不惑之年的礼物。

这次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刊行的是第二套文集,在此之前,在该社先后出版过讲谈集《回到废话现场》和修订版《东岸纪事》,彼此建立了信任和友谊,尤其是王焰社长对拙著《东岸纪事》不遗余力的推荐,让这部小说获得了更多知音,始终铭记在心。

之所以用“夏商小说系列”,依然没有用“夏商文集”,理由很简单,希望在更老一些,完全写不动时再冠以这个更具仪式感的名称。“夏商小说系列”包含长篇小说四种五卷,中篇小说集及短篇小说集各两卷,共八种九卷。比2009年版容量大一些,年纪也增了近十岁,大致是送给知天命之年的礼物了。

借此机会,对作品进行了全面修订,写作之余也喜涂鸦,用毛笔字题签了封面书名。装帧是请留学海外读设计的夏周做的,是我喜欢的极简风格。

再次感谢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感谢这套书的策划编辑王焰社长,感谢责任编辑朱妙津女士。编辑隐身于幕后,作者闪耀于前台,美德总是低调的,而虚荣心总是趾高气昂。2018年1月18日于苏州河畔寓中第一章1

倚着六里桥破败的栏杆,看潮汐吞吐着阴霾暮色。火烧云挂上远处的桠杈,像一些浆过的棉絮。稍近一些,一只叼着月牙的白头翁绕梁而飞,扰乱了鸽群的秩序。挥散的线条从屋顶的烟囱内飘出,是蝙蝠们遁出原形的序幕。

岸上拥满了人,黄昏充满腥气,这是晚饭前流言对市井的额外馈赠——白莲泾上又漂来了死尸——由南而北,从中汾泾顺流而下,被水草和垃圾烘托着,浸泡产生的鼓胀使之看上去恍如水长生果草。

一艘闻讯赶来的小艇靠近它,两个穿橡皮工装的男人把尸体打捞上甲板。从这里眺望,河水撕破了她的衣裳,两颗饱满得如同哺乳期的乳房表明是一具女尸。小艇掉头,发动机突突突响起,翻起的河水把一道谜题带走。

大伙三三两两离开,折回自家餐桌。虽谈不上司空见惯,可在危险的夏天,浮尸仍不时会从惊讶的呼喊声中冒出河面。它们大多是从黄浦江漂到这一条支流的。弯曲的白莲泾上有不少桥梁,六里桥是其中著名一跨。桥连接着乡镇和农村,桥堍两侧蔓延着民居,沿街掺杂着破墙而开的面摊和酱油店。赤膊的男人叼着飞马牌香烟在街灯下“杀关”,穿着睡裤的主妇们拢在一起散布小道消息。小孩们被分配到一个好差事:挥舞打过肥皂泡的面盆粘蚊子。

拐过一条弄堂,窗棂投射下的格子光影里,趴着两三个少年,抓了一把盐,看一条鼻涕虫扭动,慢慢溶成一摊黄脓。

纳凉时分,联防队员小飞带着警察李浩来到老街,看他们的路径,就知道是柳道海家。崴崴看见警察站在跟前,问道:“有事寻我?”小飞道:“是啊。”

崴崴屁都不吱一声就跟着走了。

街坊在背后指指戳戳,将警察的出现和黄昏的浮尸案联系在一起。崴崴成了杀人犯的消息很快传开了。不过让大家扫兴的是,两个钟头不到,崴崴回来了,还带回一个和自己酷肖的年轻人。那人一看就来自穷乡僻壤,浑身冒着土气,途经之处留下难闻的汗味和霉味,不知多久没洗澡,都馊了。

除了瞎子,谁都能看出两人的血缘关系,长得太像了。虽然那人比崴崴皮肤粗黑,显老,但那是水土造成的,撇开这个,就是双胞胎,至少是亲兄弟。

大家很好奇,但崴崴把门一关,想凑上来套话的邻居只好知趣而返。

平日里唾沫横飞的小飞这回守口如瓶,那两个钟头里发生了什么,没溅半点唾沫星子。这让人疑窦丛生。于是轮到混汤师傅王龙出场,作为开裆裤兄弟,他无疑是刺探军情的最佳人选。果然,王龙用半瓶乙级大曲灌开了小飞的嘴巴。喝到得意忘形,小飞确认了一个事实:那人真是崴崴的双胞胎兄弟。

惊悚的是后面一句:“他们是刀美香被强奸后留下的孽种。”

小飞很快为酒后失言付出代价。刀美香,也就是崴崴的老娘。这个泼辣的傣族女人冲到联防队里,反手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据在场的人描绘,小飞的左脸当场浮出五个指印。待回过神来,刀美香已扬长而去。

被女人扇了耳光的小飞,揉着脸骂娘,并未追出去报仇。当然这也不奇怪,小飞怵的不是刀美香,而是崴崴。

崴崴名声很大,从南码头到艾镇,到更远些的三林塘,凡在道上混的,都知道有个南拳打得很好的崴崴。那一年,还是少年的崴崴加盟一场决战,两边摆开阵式,他“老卵”地向对方老大叫阵单挑。对方见他矮矬,嘴上汗毛还没变硬,不禁一片嘘笑。连下三遍战书,根本无人应战。

少年崴崴把香烟啐掉,站在一棵三人高的泡桐树前,把手心捻了捻,断喝一声,就成了鲁智深。但见脸色一紫,脚下的土松开了,泡桐被连根拔起。这恫吓等于战略核武器,让对手当场松了卵蛋。

崴崴的好身手被一地下赌场老板看中,将他招入麾下。不久,赌场间争抢客户,酿成一次火并。他的老板杀死了对方的老板,被判死刑。初二学生柳勐崴把一个倒霉蛋打得视网膜脱落,视力从一点五退到零点二。这一仗奠定了崴崴的江湖地位,但也因致人重伤,进了松江泗泾的上海市少年管教所,成了少年犯。

刑期一年,被勒令退学。刀美香作为监护人,被法院判赔受害人一千七百元。这笔巨款她当然拿不出,柳道海借遍了邻居和同事才凑齐。

被释放后,崴崴像变了一个人,相比那些杀气腾腾的小蟊贼,他不再轻易出手。那么多年来,他越来越少露面,网罗了不少喽啰,幕后垂帘听政,成了一方绿林首领。

崴崴白天在港口机械厂当司炉工,这是柳道海帮他找的临时工。骑一辆永久牌“老坦克”,慢条斯理地踩着脚踏板。上身是厂里发的卡其布工装,下面套一条蓝色警裤。日头很毒的话,头颈里搭一条汗味很重的毛巾,脚趾夹着塑料拖鞋,往返于浦三路和浦东南路上。

他长了张圆脸,属于卦书上说的男生女相,体态呈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发福。对自己过早出现的肚腩,他轻描淡写道:“练阿拉这趟拳的,就是要长点肉。再讲,阿拉乔乔也没嫌弃我。”

乔乔在六里电影院斜对面开熟食店,自己的地盘冒出个熟食西施,崴崴当然要见识一下。才瞥了一眼,他就对跟班黑皮说:“这个女人对我胃口的。”

黑皮明白崴崴的言下之意,去买了两张电影票,塞进熟食店窗口:“崴崴今朝夜里请你看电影。”

看电影当然是个幌子,崴崴看见乔乔在身边坐下,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应该清爽,我约你出来就是想睏你。”

乔乔不吭声,崴崴开始说第二句话:“等一歇我先出去,电影院围墙后头等你,来不来随便你。”

二十分钟后,昏暗的角落里,崴崴如同翻一张报纸,掀开了乔乔的裙子。他的第三句话才道出了事情的实质:“你来不是因为欢喜我,是因为买我账。”

爱情就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崴崴解开女人的胸罩,从背后抄过去。前倾的乳房掉入他掌心。他粗暴地捏了一把,感动得几乎掉下泪来。这是他所不熟悉的和过去那些平胸女人不一样的乳房。围墙下的乱草紧贴着他的光裸下肢,挨了一闷棍似的,身体一激灵,脱口而出:“碰到赤佬了。”

赤佬就是鬼,激灵就是把爬到身上的鬼给抖掉。这是刀美香告诉他的知识。刀美香有很多精灵古怪的知识。相比之下,柳道海就光知道踩缝纫机,好像除了把布裁开缝好之外,这个世界再与他无关。

刀美香在沪生活了那么多年,还是土里吧唧的云南口音。崴崴刚来上海也是满口土话,现在早已一口地道的浦东话了。

崴崴学名柳勐崴,不太识字的人就猜着读猛威,勐的读音对了,崴却差远了。刀美香说自己是西双版纳的公主,刀这个姓是明朝皇帝赐的,她的一位堂哥就是末代傣王,她娘家本是大土司,要不是共产党收复了滇南,废了土司和头人,她今天还是个穿绫罗绸缎的贵妇人。“怪都怪那个召存信,放着土司不做,硬把解放军带过澜沧江,结果傣王的八百年江山没了。”

少年柳勐崴对刀美香的身世将信将疑,去问柳道海:“姨娘讲的是真的?”柳道海一边给衣服开扣眼,一边不置可否:“讲是公主有点夸张,不过也不是一点不沾边。其实云南土司老多的,大土司就是军阀,有枪有武装,小土司就是养了几个打手的地主,有些更小的连地主都谈不上,农忙还要去地里做生活呢。”

柳勐崴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个召存信为啥不当土司了?”

柳道海开始锁纽扣,他的手艺有口皆碑,特别是毛料裤子,可以提臀拔高,穿上的人没有不喜欢的。他更适合做裁缝,而不是毛手毛脚的司炉工。他那双铲煤的糙手冬天一到,冻疮就肿起来了,跟馒头似的,撑剪刀都困难,他就把两只手窝进袖口里,守在屋檐下孵太阳。“召存信不是不想当土司,是怕被国民党杀了,投靠解放军后他当上了西双版纳最大的官,管的地盘比原来那片还大。”

有一天,刀美香把柳勐崴叫到跟前:“知道你为啥叫勐崴?我们傣人把土地叫勐,我外公,就是你的太外公叫刀崴罕,是很大很大的土司,你的崴就是从他那儿来的。”

崴崴道:“太外公是土司,所以你是公主?”

刀美香道:“小土司家的算不了公主,大土司家的可以算。你娘投了个公主的胎,却没公主的命,到你外公这一辈,已经没土司了。”

柳勐崴被少教所收容的前夜,刀美香把一枚银线圈套在他手腕上:“这是从曼春满寺求来的,逢凶化吉。”

这是母子俩关系转向亲密的时刻,可崴崴还是叫刀美香“姨娘”,恐怕是再也改不了口了。崴崴一直戴着银线圈,颜色黯淡了,用抹布狠狠擦一下,又变亮了。

此刻,它从崴崴手腕往下滑,硌在女人白晃晃的屁股上。椭圆状的月亮照着他的光腿,同样白晃晃的。崴崴把敞开的裤门从女人身上撇开。可来不及了,乔乔骂道:“要死,龌龊死了。”

提着裙子,脚步走得匆忙。一个把柄就此攥在她手上,在他们厮混在一起之后,如果要让崴崴吃瘪,她只需这样提个醒:“是啥人让我裙子吃了鼻涕?”

崴崴道:“怪你的奶,我一捏,开关就松掉了,不过马上我就扳回来了。”

乔乔当然不会忘记那个晚上。电影院围墙旁并没将戏演完,下半场就要拉开帷幔。她提着裙摆,手碰到了黏液,鱼腥的气味腻心死了。

她特意穿了新裙子,刚流行的方格子大下摆,走路时提着一小股风,露一截小腿,皮鞋带一点坡跟。

对崴崴她早有耳闻,其实不仅仅是耳闻,她早年见过他。他们是浦东中学校友,她是学姐。读高一时,他入校不久,是卵毛还没长齐的初中生。算起来,她要大三届。扣除崴崴小学留过级,也比他大两岁。

崴崴那会儿乳臭未干,乔乔却已出落成大姑娘了。她算不上标准美人,五官还没长开,但发育良好的胸部已让她不自在,男生蹭她一下的现象开始出现。邀请她看电影、溜冰的人慢慢多起来。女生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大馒头”。她事实上成了新校花之一,只是凹凸有致的身段对崴崴这样的低年级男生来说,尚构不成诱惑罢了。

有幸第一个吃到“大馒头”的是小开。他是浦东中学隔壁六里蔬菜市场的推销员。六里公社有一百多个生产队,隔壁还有个严桥公社,都在这里交易蔬菜。每个生产队都派驻一个推销员。推销员是肥缺,上午在庄稼地干农活,吃过午饭就回家了,工分却比全天下地的农民高,一般是队长的心腹或亲戚。

六里蔬菜市场是蔬菜集散地,白天生产队将装在铁筐里的新鲜蔬菜送来,铁筐上注明哪家生产队。下午四五点,各家菜场的采购员开始在市场转悠,看中哪家的菜就和哪家的推销员谈。其实黑板上有当天指导价,但按照品质会略有浮动。比方洋山芋指导价五分钱一斤,会砍价的推销员可以提到六分钱。同样,会砍价的采购员也可以压到四分钱。当然业务员和推销员有了交情,也就不那么计较。毕竟,蔬菜是看天吃饭,有丰收也有歉收,谁都有朝南坐的时候。

推销员因为下午不下田,可以睡会儿午觉,或者打理自家自留地,把晚饭做好。到了钟点,去市场和采购员讨价还价。

等确定好价格,采购员在铁筐上标注好所在菜场。然后拉菜工就把铁筐搬上拖车。拖车挂在自行车上,两人押一车,一人在前面骑,一人在后面推。也有一人押一车的,就算双份工分。黄昏出发,近的送到南市黄浦,远的送到普陀杨浦,回程已是披星戴月,有时到家都快天亮了。

推销员的活看似轻松,也要承担责任。如果不活络,或和采购员搞僵了,蔬菜推销不出去,就没法向大队交差了。多次发生这样的情况,也就干不下去了。

但小开没这个后顾之忧,因为他是公社领导侯德贵的外甥。事实上,他也很争气,很少有滞货的情形发生。这是个滑头的小混混,小时候犯过哮喘,发育时带掉了,但怕再犯,所以不抽烟。但采购员多半是男的,所以口袋里常备着牡丹烟。碰到女采购员,他会变戏法,从口袋里摸出糖:“阿姐吃一粒大白兔。”不管是少妇还是大妈,他一律叫阿姐。“阿姐们”喜欢死他了。

他每次都能用最短的时间把货推销出去,然后摇摇摆摆和姑娘约会去了。

他常来浦东中学门房间聊天,聊累了就钻进校园里。他是这里的初中肄业生,贼忒兮兮的腔调,一看就不是好好念书的料。书读不下去,侯德贵给他安排了这个肥缺。他弄点萝卜青菜,就将贪小的门卫给摆平了——他们知道他动什么脑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

小开如入无人之境,一边晃悠一边吹口哨,独自练了一会儿高低杠。脖子上出了汗,脚痒了。操场上没几根草,像瘌痢头。男生在追一只快踢烂的足球,小开跑起来,加入混战。他要打发掉日落前的短暂时光,等放课铃响起。作为一个校园猎手,他最近有了新目标,一番死乞白赖之后,她答应今晚赴约了。

这个女生就是乔乔,她知道小开是花花公子。之所以答应邀请,除了被纠缠得烦了,还带点好奇。小开名声不好,可学校的几个漂亮姑娘都做过他女朋友。他长得不难看,也算不上相貌出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让女生迷迷糊糊上了钩,她有点探秘的心态。

他们走在秋日的乡间,因为空旷,月亮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远。乔乔嘴里弥漫着河鳗的腥味——小开请她吃了顿丰盛的晚餐。当他变戏法般掏出一条浅蓝色丝巾,亲手扎在她头颈里时,她好像洞察了小开女人缘的秘密,朝他看了一眼,脸庞烫极了。

两人在六里老街上走,怕熟人看见,乔乔和小开保持谨慎的距离。待到大片农田出现,小开搂住了乔乔:“走这么快做啥?”

乔乔不吭声,小开唱起了独角戏。话题离不开他舅舅的权势,他甚至自作主张地替侯德贵许下了承诺:“六里卫生院哪能?毕业后弄个医生当当。”

乔乔讥讽道:“等你当上卫生院院长再讲好。”

她说这话时,嘴里河鳗的香气飘走了一些。她有些后悔,吹牛就由他吹好了。她偷瞥他一眼,他也正看着自己。她迅速把目光抽离,觉得那条腻滑的河鳗复活了,搅得她芳心大乱。旁边是一条死河浜,一棵柳树垂悬的枝条拖曳在河面上。她被他一带,靠在倾斜的树干上。嘴巴被堵住了,她抿着,几秒钟后不争气地被撬开了,长驱直入的腥味弥漫在她口腔里。

她不记得他怎么弄开了自己的衣服,只觉得胸口凉了,她惊恐地喘息一声。一团潮湿从她乳晕处化开,她将他脑袋匆忙推开,立刻反目为仇:“做啥?下作胚。”

小开拉住她小臂:“胸罩啥牌子?”

乔乔挣开他:“关你啥事体?”

小开说:“奶长得真漂亮,我开关都快松掉了。”

乔乔骂道:“要死了,你这只下作胚。”

小开说:“晓得胸罩啥牌子最好?古今牌,淮海路上老牌子,我来帮你买。”

乔乔跑起来,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骂:“下作胚,帮你老娘去买。”

浅蓝色丝巾从她脖子上飞起来,小开冲着她背影嚷道:“我开关快松掉啦。”

若干年后,乔乔躺在崴崴怀里,回想起小开当初的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因为那个流里流气的小混混,那个在自己乳房上留下蜻蜓点水般亲吻的情场高手,早已锒铛入狱——因流氓罪被判了刑。

乔乔叹了口气:“这个赤佬,终归还是在女人身上翻了船。”2

乔乔气得要死,这个阀门坏掉的瘪三,居然还有面孔跟着自己,他怎么不买块豆腐撞死?就凭他,号称是六里桥最大的流氓。若非他浪得的名声,今天何必来自取其辱。越想越懊恼,提着裙摆转过来:“垃圾模子,还跟来做啥?”

崴崴道:“刚才不算,重新来一炮。”

乔乔道:“做你娘的大头梦,你这只阳痿。”

崴崴道:“重新来过。”

乔乔道:“你阳痿你自己不晓得啊?”

崴崴道:“你当自己是啥,黑皮老早打听过了,一碗馄饨搞定的货色。”

穿堂风在老街那一头生成,有点歪斜的木杆上,挂着绿皮喇叭,电波里面“阿必大”正在回娘家。虚胖的街灯吊在木头电线杆顶部,有气无力地喘息。崴崴注意到对方眼里闪烁着泪光,他觉得话说过了头,用咳嗽清了清嗓子。

乔乔道:“好,重新来过,有个条件。”

崴崴不响,女人继续道:“帮我去杀个人。”“杀人?老大的口气,啥人啊?”

女人往前走:“六里老街的小螺蛳。”

崴崴说:“没听讲过,不过用脚趾头也猜得出来,用馄饨搞定你的那个赤佬?”

女人拐进黑咕隆咚的弄堂,没走几步便豁然开朗,是个院子。她来到自来水龙头前,两只龙头被方铁盒锁住。边上有一口井,井上有圆铁皮,却是虚掩着。她将圆铁皮挪开,用井边的小铅桶打了一桶水,洗起了裙摆。崴崴斜靠在光线照不着的墙壁上,摸出一根烟,点燃,乜斜着月光下的乔乔:“嘎灵的女人,为啥没早点认得。”

乔乔把头抬起来,裙子濡湿了一大块,勾勒出大腿的形状。她将湿手朝屁股上擦擦:“你要是答应,我就当你姘头。”

崴崴岔开话:“听黑皮讲,你老早是浦东中学的,哪能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乔乔说:“我倒是晓得你,鲁智深倒拔杨柳蛮出风头。”“不是杨柳是泡桐,”烟圈从崴崴嘴里喷出来,“馄饨是哪能回事体?”

乔乔道:“馄饨里有迷魂汤。”

崴崴恍然大悟道:“做这种事体该杀。”

乔乔收拢了脚步:“这句算是答应了?跟我去熟食店吃杯啤酒。”

她说这句话时,把头转到侧面。像是勾引,又像是拒绝,有点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感觉。崴崴心里骂自己:“眼睛瞎掉了,读书时哪能没发现这只妖精。”

熟食店打烊后,正面用排门板封住,门上挂了把小锁,一扭就打开了。推门进去,女人将锁环钩在小指上,拧亮了灯泡:“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反正也不放钞票。”

崴崴留意了一下店面,顶多十个平方,墙面贴着白瓷砖。柜台上摞着两叠搪瓷盆,说明熟食卖空了。他把肩膀靠在门框上:“啤酒呢?”

乔乔拍拍冰箱:“熟食卖光了,只有几瓶光明啤酒,留给老公帮我看店的辰光吃。”

崴崴道:“你结婚啦?”

乔乔道:“你跟班没告诉你?”

崴崴哦了一声:“黑皮提过,看你不像是结过婚的人,忘记了。”

乔乔道:“为啥这么讲?”

崴崴道:“一摸就是姑娘的奶,没喂过奶。我开关失灵,不是输给你,是输给你的奶。”

说着凑上来,乔乔的头在玻璃橱窗上磕了一下,衣服被撩开了,皮肤碰到了冰凉的瓷砖。她咝了一口冷气:“门还没关。”

崴崴用脚往后一抵。她伸出手臂准备拧灯,被制止了:“不要关。”

她由着崴崴把胸罩从腋下抽出来,她夺过来把胸部遮住,“猜猜啥牌子。”

崴崴道:“还用猜,乔乔牌。”

他轻易扳开她的上肢。女人裸露在两米见长、一米见宽的柜台上,被白色的瓷砖衬得更白,“不对”。

崴崴瞄了一眼胸罩商标,贴着女人耳朵道:“古今牌,淮海路上老牌子,下趟我帮你买。”

女人搂住他脖子:“叫你来吃啤酒的,不是来做坏事体。”

崴崴的脑袋埋进女人胸口:“啤酒有啥吃头,你才有吃头。”

女人道:“不要忘记杀了小螺蛳。”

崴崴爬上柜台,女人道:“不牢的,当心坍掉。”

他把宽大的格子裙翻上去,将乔乔的上身盖满。她大腿粗壮,小腿窄细,折在一边,脚上的袜子没脱。

崴崴直起腰来:“晓得我在想啥?”

乔乔道:“想啥?”

崴崴道:“两条腿老碍事的。”

乔乔道:“哪能办呢?要不拿它们斩掉。”

崴崴道:“斩掉就没悬念了,还是留点悬念。”

说着,把窄细的小腿举起来,崴崴朝那个悬念看了一眼,女人头一偏,牙齿咬着嘴唇,崴崴消失了,变成一根泥鳅,没了踪影。

等他重新冒出头,乔乔拧灭了灯:“外头电影散场了,老公今朝中班,我要回去了。”“啥辰光再碰头?”“尝到鲜头了?看你表现。”“古今牌?”“不许装戆,你答应杀了那个瘪三的。”

崴崴当晚让黑皮去了六里桥老街。六里乡政府周边就屁眼大的地方,黑皮带着两个兄弟很快找到了小螺蛳。小螺蛳抱着脑袋,被推进角落,耳光被抽得刮拉松脆,扑通就跪那儿了。

黑皮拢胳膊作壁上观。崴崴一直告诫他,要有大将派头,不要手痒,动刀动枪这种低档活让手下去做。他听进去了,在边上看白戏。

小螺蛳在那儿讨饶,救兵刚巧经过,是六里派出所警察王庚林。王庚林和黑皮当然打过交道,黑皮这样的杀胚,没案底是不可能的,辖地警察自然了解他底细。说起来警察是流氓的天敌,但有时关系并非想象中那么糟糕。黑皮派了一根万宝路给王庚林,被挡开了:“整天瞎混,香烟倒比我吃得好。”

黑皮手下知趣地停止施暴,搭着小螺蛳肩胛,撸他的头,作出兄弟内讧的样子。

黑皮道:“一人吃饱,才能吃好,香烟吃得好是不像你要养家。”

王庚林朝那边瞅一眼:“咦,小螺蛳啊。”

小螺蛳嘴被堵住,双脚乱踹,被呼隆着往远处走。

黑皮再次把烟递上,王庚林瞪他一眼:“拿来我看看,会不会‘大卡’?”

黑皮把整盒丢过去,王庚林接住,也没看,插进裤兜里:“关照你,拳头不长眼睛,不要神知巫知。”

黑皮嬉皮笑脸道:“是自家弟兄搞‘白相’,放心,不会出啥事体。”

朝远处挥挥手:“放人放人。”

王庚林走进团结饮食店,把缴获的万宝路放在桌上。叫一声:“阳春面加素鸡,不要别的浇头。”一个中年女人揭开串珠帘子露出脸来。

串珠五色相杂,用竹子加工成桂圆形状,上了色,用蜡线穿起来,在外屋和里屋之间悬着,很多人家都装了。王庚林家也有一幅,是他在摊头上看中的,摊主是许巷二队的刘二裤子。刘家两个老的是捡破烂的,养了三个儿子只有一条裤子,轮流穿了好几年,刘大裤子刘二裤子刘三裤子就这么叫开了。

刘二裤子认识王庚林,开价一块二,说是成本价,王庚林扔下一块钱就走,刘二裤子脱口而出:“姓王的,要不是看在你这身皮子,保管要你好看。”

王庚林折回来:“现在通知你,无证设摊,全部没收。”

刘二裤子吃瘪,一下子不知怎么应对。王庚林朝地摊踢了一脚,“拎不清”,转身走了。

刘二裤子冲着他喊:“前世不报今世报,活该女儿变戆大。”

他只当没听见,疮疤揭开了当然疼,过一段就结痂了。再揭开,会更疼。如此反复,最后剩下了疤痕,长在那里,却不疼了。

女儿王月颖是针织五厂技校毕业前夕出的事——她高考过一次,失败了,回过来再考了技校,这是最不划算的“回锅肉”。若开始就考技校,初中毕业就可以,白白浪费三年高中——她在浦西国货路一边上课一边实习,离开正式分配还有小半个学期。她属于死记硬背型,拿着书可以啃掉整个星期天,也不大出去玩,成绩却中不溜丢。

王月颖不是读书的料,王庚林并不担心。毕竟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又随她姆妈的农村户口,并不指望她鲤鱼跳龙门。女儿性格文静,长得不差,见了生人脸就红了,谁见了都怜爱三分。以后找个国有企业干部当乘龙快婿,再不济就找个技工,生个一男半女,小日子舒心就行了。

王庚林能这么想,说明是个明白人。不像那些不切实际的家长,对儿女充满幻想。王月颖虽天资一般,却是好主妇的材料。很早学会了下厨,有几道拿得出手的看家菜。女红更是特长,针线活做得比在乡办绒毛玩具厂当小组长的姆妈还好。薛秀芬只会结平针绒线衫,她会花针,还会那种两面结的四平针,不知从哪儿学的。

绒毛玩具厂接受市外贸公司订单,委托加工洋娃娃。厂里拿到新产品订单,薛秀芬会拿个样品回来琢磨,王月颖看一眼就知道窍门在哪儿。指给姆妈看,果然是捷径。慢慢薛秀芬就有了依赖,新样品一到,直接放在她跟前:“快帮姆妈看看,哪能做可以又快又好?”

拿回家的样品就归了王月颖,日积月累,攒了一百多个,将卧室占满了,王月颖却一个不舍得丢。这也正常,女孩哪有不喜欢洋娃娃的。薛秀芬让女儿筛掉一些,因为房间已没地方落脚,王月颖不肯,王庚林找来几个瓦楞纸箱,把洋娃娃们压扁了装进去,摞在墙角。

到了初中,女同学开始拔个,王月颖也日长夜大,快赶上薛秀芬高了,睡觉却搂着洋娃娃。她最喜欢十一岁那年得到的一只,红色连衣裙,圆脸盘,鼻侧点着很多雀斑,嘴角耷着,有点不高兴的样子。王月颖说和自己像,把嘴角一耷,果然神似。

晚上熄灯前,薛秀芬道:“我觉得颖颖开化得比同龄人晚,好像长不大。”

王庚林道:“小囡讲大就大了,一夜睏醒就开窍了。”

薛秀芬道:“还抱洋娃娃睏觉,又不是小毛头。”

王庚林道:“胆子小,从小睏觉抱牢大人,现在一个人睏,只好抱洋娃娃。”

未曾想,这竟是夫妻俩的诀别对话。薛秀芬和女儿平时起得比王庚林早,绒毛玩具厂和学校都是七点考勤,派出所是八点。王庚林常夜里执勤,喜欢多赖会儿床,母女俩不惊扰他,就着酱瓜,扒几口泡饭,出了门。

下午一点多,王庚林正在开会,传来消息,绒毛玩具厂食物中毒,全厂撂倒七十多号人,六里卫生院病床不够用,天井走廊里呕吐和呻吟声不绝于耳,情况严重的被浦东中心医院救护车接走了。

如此大面积中毒,派出所第一反应就是投毒案。辖区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所长脸都绿了,全员出动,奔赴事发地点。

王庚林没去绒毛玩具厂,直接去了六里卫生院。在那里他没找到老婆。薛秀芬是第一个被救护车接走的。等他赶到浦东中心医院,薛秀芬已被白被单盖住了。

先后转院的共十二个重症病人,没抢救过来的除了薛秀芬,还有食堂的厨师六截头。其余经过灌肠洗胃,脱离了危险。许巷四队的老宁波落下了手抖的毛病,另外,一个年前从三林乡嫁来的新娘子流产了。

川沙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出具了调查报告,定性为恶性投毒。疑犯正是厨师六截头,犯罪动机系赌债高筑而报复社会。六截头在番茄炒蛋里加了毒鼠强,喜欢这道菜的人也中毒最深,六截头畏罪自杀,故意吃了很多。

女主人没了,家里灶头突然冷了。没人想着做饭,好像也没胃口。开完追悼会回来,王月颖不吃不喝,关在房间里,哭会儿睡会儿,再哭会儿再睡会儿。到了夜间,刚躺下的王庚林听到吱扭一声,女儿把卧室门打开,走到跟前:“阿爸,我不敢一个人睏觉。”

十三岁的王月颖抱着洋娃娃,爬到爸爸床上,像一根冰棍冷飕飕的,王庚林吸了口寒气,女儿在抖,像是受了寒,也像是病了。

果然是病了,到了下半夜,小姑娘变成了燃着的煤球。王庚林翻箱倒柜,找出几粒退烧药让女儿吃。干脆不睡了,去灶披间生煤炉:把刨花点着,添上劈好的柴火,拿破扇子使劲扇,最后夹煤饼,让火苗慢慢舔燃。很多年没干这活了,折腾了半宿,待四个热水瓶灌满,已是晨曦初露,淡月和初阳相望的时分。

过几日,王月颖寒热退了,却不肯回自己卧室,搂着爸爸,把洋娃娃抛在一边,睡得特别死。王庚林把胳膊抽出来,过了片刻,她又像爬山虎一样附上来。

王月颖和他长得像,长手长脚,看上去显瘦,却是“藏肉”,四肢搭在身上蛮沉的。王庚林用脚趾钳住对面的被角,想把一个空隙掖好。他的腿搭在女儿腿上,光溜溜的皮肤让他赶紧缩回来。女儿的呼吸吹进脖子,是晚上吃的葱花炒鸡蛋味。王庚林睁着眼睛,看户外笔直的树影,是水杉。睡不着了,把洋娃娃塞进女儿怀里,蹑手蹑脚起了床。

从周家弄老街走到六里老街,无近路可抄。这一段浦三路遍植柳树,东歪西倒在河沟之侧。河沟与大河的动脉早断了,杂生的水草里能摸到黄鳝、龙虾和蟛蜞。视野跳过河沟,是庄稼和村子,除了狗吠,便是青蛙的聒噪声。

过了六里桥,沿石阶下行,王庚林钻进了弄堂,闭着眼他都能识出每一个拐角。在一道竹篱笆护着的后窗,他叩响窗户玻璃,一声轻三声重,是个暗号。

里面橘黄色的灯亮了,是啪踏拖鞋的声响,王庚林转到后门,一个女声埋怨道:“这么晚,啥人啊?”

门开了,他一把将女人抱住:“邱娘是我。”

邱娘道:“你这个屁骚精,老婆死了才几天,就屏不牢了?”

她刚从被窝里出来,穿着背心和肥大的平角裤,王庚林把她放在床上,她用赤条条的腿踹他:“当我是痰盂盥呀,吐口痰就走。”

王庚林习惯了邱娘的抱怨,他并不喜欢这个嘴角有颗大痣的寡妇。她爱捋痣上的那根毛,说是媒婆痣,王庚林嗤之以鼻:“老鸨痣还差不多。”

每次从她身上下来,王庚林发誓再不来了。因为那颗痣,她面相看上去有点促狭。她男人很早就在中泾汾溺水死了。人家说颧骨高的女人克夫,可她颧骨并不高。王庚林心里犯嘀咕,多和这张脸睡,迟早触霉头。

但面对一条房檐上的活鱼,偷腥的猫难免心痒难耐。隔一段,忍不住去偷食,只是从不过夜,一完事便匆匆走了。

王庚林知道自己不是邱娘唯一的相好,他撞见过一个,隔得远,没看清背影是谁,但多半是熟人。在派出所干了那么多年,方圆三郭四寨没他不认识的,也很少有不认识他的,他庆幸没撞个满怀。

却抑制不住好奇心:“是啥人?”

邱娘冲了他一鼻子灰:“跟你一样,骚卵泡一只。”

王庚林将记忆中的背影搜罗了一遍,有几个人很值得怀疑。当然只是怀疑,猜谜有猜谜的乐趣,真有了答案,就没劲了。

邱娘是个实惠的女人,从不撒娇地问:“你讨我做老婆啦?”

王庚林反倒有过一两次,跟戆大一样“鲜嘎嘎”地问:“我讨你做老婆好啦?”

邱娘咬着下嘴唇,扭着她的大屁股,只当没听见。王庚林只好将注意力集中起来,邱娘如狼似虎,反扑咬住他肩胛。斜对面房里睡着小螺蛳,她不敢大叫,叫喊闷在腹腔里,像要哭出来了。

第二天吃过晚饭,王庚林找女儿谈话:“你大了,应该和大人分开睏觉,你姆妈活着的辰光,你自己睏了三年多,不能越活越小了。”

王月颖不吭声,走到自己房间去。第二天上午,早饭都没吃,背着书包上学了。王庚林追出去老远,把一团裹着油条的粢饭塞进她手里。

晚上王庚林下班,女儿已经回家了,饭烧好了,把昨天剩下的菜热了一下,新做了一条红烧河鲫鱼摆在桌上,父女俩吃了个冷场饭。王庚林把收音机打开,瞎扭几下,在曲艺节目那儿停下来,是马三立的单口相声。这天津老头伶牙俐齿,就是收音机信号不怎么清楚,听起来吃力。王庚林朝女儿看一眼,她捧着饭碗,对马氏相声置若罔闻,王庚林也不觉得好笑,脸绷着,多刺的河鲫鱼差点卡了喉咙。

扒下最后一口,王月颖把饭碗放在桌上,推开自己的卧室,吱扭一声阖上了门。日子悄无声息地隐伏在父女间,小女孩再没爬到爸爸床上去。直到有个早晨,女儿吱扭一声打开卧室,一夜工夫,王庚林面前完全是个大姑娘了。

他愣了一下,女儿跟自己齐眉高了,目测不会低于一米六五。也学会打扮了,过去留着童花式,现在刘海两边梳开,头发也是一夜间蓄长的,从脸颊披下来,在肩头顺开,又黑又直,衬得一张巴掌小脸特别清秀,跟薛秀芬年轻时一个模子拓出来似的。

王月颖背一只绛紫色挎包,为了赶时间,站着将一碗泡饭喝完,搛了一夹酱菜丢进嘴里:“阿爸,我上班来不及了,碗帮我汏一汏。”

其实,王月颖还没有正式上班,只是在针织五厂实习,不过技校毕业后留厂是铁板钉钉,算是编制里的职工了。

王月颖考上技校后,王庚林和林家婉关系公开化。王庚林毕竟才四十出头,鳏居几年了,续弦对他来说,是早晚的事。林家婉是他同事,比他小一轮,是个耽误了的老姑娘。个子矮小,样貌普通,在户籍资料室当保管员。王庚林相比林家婉算得上一表人才,资历老业务熟,但毕竟带着拖油瓶,人家总归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

当然谈婚论嫁不是买卖,账算得太清,就没法相处了。王庚林三天两头去资料室,每次都看见林家婉抱一本书,她这工作清闲,王庚林不用去看封面,就知道是腻歪歪的文艺小说。

两人处对象也说不清是谁挑的头,同事间知根知底,两个人都很实际,照王庚林的话就是:“我是寻个伴,你是嫁掉省得爷娘啰嗦,正好你当资料员,两本户口簿并成一本老便当的。”

婚事定下来后,王庚林跟女儿聊了一次。王月颖道:“你结婚跟我有啥关系,不过最好等我毕业再办。”

王庚林道:“为啥?”“到辰光我搬出去,或者寻个人嫁掉,屋里厢留给你们过日脚。”“你哪能这样想?”“不打搅你们有啥不好?”

王庚林叹了口气,没再多言语。过了几天,带林家婉来家里,王月颖看到一个陌生女人进来,猜出是谁,冲她点点头,挤出一张夹生的笑脸,回自己卧室去了。

这以后林家婉常来王家,开始几次是客人,慢慢做起了家务,袖口一捞,洗碗抹桌子拖地,有点女主人的味道了。

王月颖看见林家婉照例笑一笑,也不和她争做家务,林家婉没话找话时,她也搭上几句。王庚林很久没进女儿卧室,这天吃过晚饭,林家婉在天井里封煤炉,王庚林推开门。台灯橘色的光芒很弱,王月颖斜在床上结毛衣。她没什么爱好,闲暇时光都给了女红。织的是件驼色毛衣,看款式是男式对襟衫。门忽然推开让王月颖一惊,把手里的活塞进被子里。王庚林在床头坐下,朝毛衣瞥一眼:“帮阿爸结绒线衫啊?”

王月颖打了个嗝愣:“不是,哦,帮你结的。你欢喜,结好了拿去穿。”

王庚林道:“吞吞吐吐的,一听就不是帮我结的,看来外头的闲话不是瞎传。”

王月颖不吱声,眼帘垂下去,拨弄着毛线球,王庚林道:“已经帮人家结起绒线衫来了,真不是瞎传。”

王月颖怯生生道:“啥人在瞎话三千?”

王庚林道:“瞎话三千?我辖区里在针织五厂上班的人那么多,世上有不透风的墙?关照你,趁早跟他掰掉。阿爸在六里桥也是有腔调的人,女儿跟四十多岁老男人在一道,我叫他阿爸还是兄弟?”

王月颖道:“你年龄比林阿姨不是也大了老多。”

王庚林道:“我比她大十几岁,那个赤佬养也养得出你。”

王月颖道:“年龄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对我好。”

王庚林道:“啥叫对你好,到天上去摘星星,还是为你堵枪眼?”

王月颖道:“他讲为了我,做啥都可以。”

王庚林道:“这闲话去骗鬼,做啥都可以?肯为你去死?”

王月颖下巴抬起来:“他肯。”

王庚林盯着女儿:“你被灌了迷魂汤,关照你趁早断,师傅勾引学徒,我去告他。”

王庚林只是恫吓女儿,如果真去厂里闹,女儿名声就给毁了。他指望女儿能回心转意,未曾想,王月颖逃夜了。平时五六点到家,这天过了八点还不见踪影,等到晚上十点,王庚林待不下去了。骑自行车去浦西针织五厂技校,路不算太远,从南码头过江,拐两个弯就到了。从合拢的大铁门罅隙望进去,校区黑漆漆的。针织五厂就在隔壁,厂房里很多窗户都亮着,能听见挡车的轰鸣声。王庚林踌躇要不要进去,最后放弃了。

往回骑的路上,王庚林费劲地踩着,前后胎好像都漏了气,每一下都陷在泥坑里。

第二天一早,王庚林去单位打了考勤,又骑车过江。走进针织五厂技校,没找到女儿。同学说王月颖今天没来,王庚林发现同学们好像猜出他此行的目的。他知道女儿的事已不是秘密。

那个人叫吴云朝,是政治课老师。家住董家渡,老婆是烟杂店营业员,两人没小孩,关系不好,闹离婚多年,始终没离成。

这跟王庚林的情报小有出入,原来的版本是王月颖在车间实习,跟带她的师傅好上了。传言有纰漏是正常的,把师生恋说成师徒恋甚至算不上纰漏。他准备去会一下吴云朝,问下来才知道,今天他同样没来学校。

王庚林打听吴家地址,却没人知道。他想去董家渡挨家挨户找,可偌大区域,没详细门牌根本无从找起。只好作罢,让林家婉帮忙查,她管户籍,南市区公安系统找到熟人不是难事,应该很快能查到。

返回浦东的路上,王庚林肚子饿了,这才想起没吃东西就出了门。他骑回家准备扒两口剩饭,在天井里停自行车,王月颖已经回来了。隔着窗户四目相对,王月颖急忙跑进卧室,王庚林奔过去,把门擂得咚咚响。王月颖反锁着不开。王庚林没办法,找来榔头开始砸锁,王月颖吓得在里面大叫起来。

这一闹,邻里被惊动了,天井铁门没锁,拥进来不少人,扒着窗户张望,王庚林冲大家笑笑,摸出烟点上。他一停止砸锁,王月颖也安静下来。王庚林是要面子的人,等邻里散开了,他把天井铁门反插上,没再继续砸锁,父女俩隔墙对峙。临近黄昏,王月颖把门打开了,王庚林看着她,火气好像消了,心平气和地问:“接下去你准备哪能办?”

王月颖提着一只包,斜挎着另一只包,眼泪扑簌簌往下流:“我晓得你不要我了,我走了,你跟林阿姨好好过日脚。”

一只伤心虫咬破了王庚林的心脏,血淋嗒滴地钻出来。他不知道怎么阻拦,眼睁睁看着女儿朝外走。他追出去,晌午的老街上一如往昔静寂,王庚林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来。女儿是一个大姑娘了,有主见了,女大不中留啊。王庚林眼泪没忍住,哭了。

床上放着那件驼色对襟衫,叠得方方正正,和店里买的比,就是领口缺个商标。这毛衣或许就是给他织的,穿在身上特别合体,可王庚林只是试了一下,嘴里骂道:“啥人稀奇。”脱下扔在了地上。

林家婉通过关系找到吴云朝住址,王庚林却放弃私了的打算,准备去厂里告。他这边刚准备付诸行动,吴云朝那边已后院起火。先他一步,吴云朝老婆把技校炸开了锅。校长刚把两名当事人叫到办公室,吴云朝老婆把攥在手里的保温瓶拧开,挥起就泼,吴云朝和王月颖退后已来不及,粪尿迷住了他们眼睛,办公室臭得不行,有人强行把吴云朝老婆架出去,这泼妇两脚乱蹬:“不要面孔,屋里厢一分铜钿不拿回来,外头倒有铜钿借房子搞屄搞卵。”

经厂部和校方磋商,处理决定很快公布,吴云朝开除公职,王月颖勒令退学。

公告的第二天,吴云朝死了。他和王月颖相约殉情,在针织车间很容易找到布条,自行车棚的一大块阴影里,他把头颈套进绳子里。

王庚林闻讯赶来,王月颖坐在医务室里,缩成一团,眼神混沌。看到父亲,把胳膊抱得更紧了,控制不住战栗,不是肌肉的失控,而是完全的失控。

她能活下来,是因为绳结是活口,人一挂上去就松开了。两根绳的结都是吴云朝打的,是他不想让王月颖死,还是一时疏忽没打好,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谜题。

这个惨烈的结果,让厂方陷入被动。吴云朝老婆矛头立刻转向,她一口咬定是厂方的开除把丈夫逼上了绝路,要求立刻恢复吴云朝厂籍和名誉,同时提出了一笔可观的抚恤金,后来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满足。

不久技校也恢复了王月颖学籍。

女儿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让王庚林不舒服的是,有人赔上了性命,虽然心里讨厌死者,但死亡本身总让人不能释怀。吴云朝最后的行为,令他对这个男人产生一丝宽宥。他相信吴云朝是故意把绳子打成了活口,也相信了他真的愿意为女儿去死。

王月颖整天以泪洗面,自囚在卧室里,有时一天吃一顿,有时一顿也不吃。王庚林知道急不来,过了这段就好了,他这样想。

虽然恢复了学籍,王月颖却一直没去上课。这一天,王庚林和林家婉一起回家,煤球炉熄了,他去生炉子。林家婉挽袖准备做家务,突然呀了一声,王庚林拿了一把引火的刨花进来,“啥事体?”

林家婉朝王月颖卧室那边指指,门洞开着,王庚林只看了一眼,就愣在那儿了。墙上敲满了钉子,洋娃娃密密麻麻挂满四壁。每个洋娃娃耷着舌头,是新缝上去的红布条。

林家婉捏着他的手:“这么多吊死鬼,屋里厢变阎王殿了。”

王月颖从墙根那儿走过来,舌头也像红布条一样耷着,看着面前两个人,世界好像从她无边无际的眼神中消失了。3

转天黄昏,崴崴来找乔乔,站在熟食店马路对面,看乔乔套了件白大褂,跟医生似的。店里有个帮手,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外来妹。生意不错,排起了小队。

天开始暗下来,顾客散去,崴崴穿过马路,走到隔壁烟杂店,买了一包果丹皮。待转过身来,女人已站在身后,白大褂脱掉了,穿着米黄色葫芦领短风衣,同样颜色的腰带,用一个兰花结把身段扎了出来。

他把一根果丹皮往乔乔嘴里塞,乔乔头一偏:“啥人叫你拿小螺蛳押到店门口来?”

崴崴缩回手:“我不晓得,哪能啦?”“你跟班拿小螺蛳押到我店门口来了,算邀功啊。”“他们大概想让你晓得,教训过小螺蛳了。”“你答应杀小螺蛳的,请他脸上吃几只青皮蛋就算啦?”

崴崴脸上不活络了,果丹皮当作口香糖,光嚼不咽。乔乔凑上来,在他左腮咂了一口:“算了,还算讲信用,等一歇收工了我在店里等你。”

转身刚准备离开,崴崴道:“慢一歇。”变出一个纸袋,乔乔接住,朝里面瞅了一下:“下作胚,脑子坏掉了。”

崴崴道:“今朝我特意去了一趟淮海路。”

乔乔朝他瞪一眼,转身走了。

一辆拖拉机由北向南,浦三路扬起了很重的灰尘。地上的树叶脏脏的,道旁的阴沟留着新鲜的淘米水,鼻涕虫安静地贴着泥,又肥又大,没人看到它是怎么长成的。

望着女人收拢的腰肢和扩出去的胯部,崴崴觉得身体烘热起来。这些年,他经手的姑娘不少,涉世未深的女孩,或老吃老做的“垃山”。乔乔两者都不算,又都沾点边,忸怩有时泼辣有时。该瘦的地方瘦,该胖的地方胖,令崴崴十分着迷。熟食店不适合男欢女爱,崴崴把乔乔带回家来,上楼,钻进房间,把门一闩。

乔乔偶尔会在柳家过夜,前提是老公马为东上夜班。世上有些注定要戴绿帽子的男人,马为东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家伙。乔乔红杏出墙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他却拿乔乔没辙。他在熟食店拿啤酒当水喝,在六里电影院门口发酒疯。跟花痴似的,冲着过往女人傻笑,脚步踉跄,大家躲得远远的,生怕嘴一张吐到自己身上。

马为东和乔乔是赤屁股一起长大的。两家是隔壁邻居,曾为了天井搭建,大人大打出手。后来矛盾解决了,关系却一直不冷不热。见面打个招呼,做生日也会端碗寿面过来,但总是硌了条缝。

马为东有个姐姐叫马为青。技校毕业在浦西大木桥的上海客车厂上班,嫁人很早,其实是奉子成婚,未到婚龄就和轮渡驾驶员小金办了酒席。

乔乔学名梅菊乔,父亲车建国是老中专,市商业一局干部。母亲梅亚苹年轻时是周家弄一枝花,追她的人排到六里桥。但梅家是独女,提出的条件是入赘,后生们就打了退堂鼓。车建国是一对远亲夫妇介绍来的,那对夫妇同时也是梅家远亲。车建国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梅亚苹,梅亚苹对他也很满意。她虽然年轻漂亮,毕竟是没什么文化的村姑。车建国是市区户口,全民单位干部,戴副眼镜像个知识分子。接触了几次,双方谈婚论嫁,梅家通过介绍人告知了底线,梅亚苹担心对方拒绝入赘。介绍人很快有了反馈,车建国答应当上门女婿,梅亚苹才把心放下,她父母乐得合不拢嘴,忙着翻皇历,把良辰吉日定了下来。

车建国知道入赘意味着什么,孩子随母姓不随父姓,寄人篱下夹着尾巴做人,背后还要被街坊指着脊梁数落。他之所以这么做,不是色迷心窍,也不是忤逆不孝,是没办法。当时他祖父母健在,加上父母和一弟三妹,一家九口蜗居在闸北苏州河边三十多平方米的老宅里。作为长子长孙,他只能做这样的牺牲。

梅菊乔出生前,梅亚苹掉过一个男婴,原因是肚子六个月大时,在田埂上摔了一跤。梅亚苹的流产被说成了报应,在老人看来,入赘很不作兴,是夺人子嗣。梅家吃瘪,等梅亚苹又怀上,指望是个男婴好堵别人的嘴,呱呱落地的却是女孩,这下彻底吃瘪。梅亚苹嫌生小囡苦,没再要孩子,乔乔和她一样成了独生女。

马为东和乔乔是青梅竹马。这一圈紧挨还有四五户人家,能玩到一块的清一色是丫头,只马为东一个男的。这会出现两种情形,要么他是贾宝玉,丫头们围着他转。要么是戆噱噱的小草包,被丫头们戏弄——马为东是个没主见的蠹头,喜欢弯着腰给丫头们“跳山羊”。他体格宽厚,背上飞过一个劈开腿的女孩,他纹丝不动。乔乔和马为青身手矫健,一跃而过。胆子小的女孩不敢跳,欢叫着跑来,低头绕过去。

仇香芹看见了,跑过来拧儿子耳朵:“你有毛病呀,从女人裤裆下过,真触霉头。”

把马为青也骂一遍:“小屄,脑子被枪打过啦。弟弟哪能可以被人跨裤裆,去跪搓衣裳板。”

到了春心萌动的年纪,马为东暗恋乔乔,把心思告诉姐姐,马为青立刻打消他念头:“乔乔不会看上你,你是单相思。”

马为东道:“小辰光我还救过她命呢,要不是我,她就烧死了。”

马为青道:“没用的,过去这么多年,人家老早忘记了。”

马为青判断没错,乔乔是个骄傲的姑娘,看不上戆头戆脑的马为东。“那后来哪能嫁给他了?”崴崴翻身下床,晃荡着大裤衩去拿烟。

乔乔答非所问道:“他是独苗,讨我做老婆也蛮委屈的,我养不出小囡,你看我跟你做从来不采取措施的。”

崴崴翻开朗生打火机,“”的一声,把烟点着,重新上了床。乔乔把脚搁在崴崴肚子上,脚趾夹住肥嘟嘟的素鸡肉,痛得崴崴一咧嘴,在女人光屁股上抽了一下。女人手臂支撑着坐在他身上,“你这只骗子,啥辰光拿小螺蛳杀掉?”

崴崴知道,让小螺蛳受些皮肉之苦并不能解乔乔心头之恨。崴崴自然不会昏了头去杀人,乔乔也清楚把小螺蛳杀掉的说法是形容词,可她抓住这个把柄不放,表明她确实存在着那样的欲望。

平心而论,崴崴对这件事是上心的,他让那可怜的家伙成了惊弓之鸟,不定期会遭到殴打。小螺蛳甚至去派出所报过案,被定性为互相斗殴,各打五十大板。结果没走出多远,就被拖进弄堂,差点把屎给揍了出来。

尽管如此,乔乔对小螺蛳的仇恨没丝毫减轻,她好像丧失了基本的恻隐之心,频吹枕边风,要求下一轮袭击。崴崴对她无休止的报复产生了厌倦,他感到这样下去迟早要出大事:“已经吃了老多次生活,可以了结了。”

乔乔道:“还讲帮我杀了他呢,你这个骗子。”

让乔乔恨之入骨的小螺蛳是没混出道的小流氓,属于散兵游勇,没势力,也没自己的跟班,平时猫在团结饮食店里。这家店是县供销社饮食公司开的,店面却是向他家租赁的。饮食公司之所以看中此屋,是因为位置特别好,在六里老街中段偏南,人流密集,房型也正气。最初谈判的时候,邱娘提出房租可以优惠,由她来当店经理,儿子小螺蛳做原料采购。这两个最重要的岗位一旦旁落,等于失去了这家店,饮食公司当然没同意。双方妥协的结果是,邱娘当收银员,负责发筹,小螺蛳做原料采购。饮食店早上卖大饼油条豆腐浆,白天卖馄饨和各式浇头的面条。

六里蔬菜市场推销员小开是饮食店常客,一来二去和小螺蛳混熟了。小开因职务便利,在蔬菜上为小螺蛳省了不少钱。小螺蛳按市价跟店里实报实销,合法贪污。他的皮夹比同龄人要厚实不少。小开拿一些回扣当外快。有了钱,他们就去“撮妹妹”,却是单独行动,有了战利品互相看一下,作些暧昧的评价。

虽都好色,格调却不同。小开吊儿郎当,很少陷进去,带出来的姑娘样子都不错。小螺蛳不时为情所困。同绰号一样,他生得又黑又小,形象猥琐。他对猎艳并不自信,选择了守株待兔,目标锁定在饮食店,在熟客中找机会。得手次数并不多,都是些见钱眼开的货色。也有姿色偏上的,宰起他来更心狠手辣。幸好他对孔方兄不吝啬,只要能力允许,都会满足女人的要求。

由于地理的局限,两人难免撞车,各自凭本事豁上,往往是小开得手,乔乔即是一个例子。

说起来,还是小螺蛳先发现了乔乔这个美人坯子。仿佛伯乐识马,他对初中生乔乔作出大胆推测,不出两年,这个常来吃开洋馄饨的小姑娘会出落成大美人。小开对此嗤之以鼻:“小鼻头小眼睛,也不会好看到啥地方去。”

小螺蛳道:“到辰光看。”

果然女大十八变,到了高中,乔乔这朵花绽放了,被小开诟病的眉眼长开了,又翘又鼓的乳房,使她走路不自在地埋首含胸。虽然“大馒头”绰号不好听,不过她已跻身浦东中学新校花行列了。

这当然没逃过两个采花贼的眼睛,他们再度做起了情敌。这是没悬念的竞争,小开先下一城,吃到了乔乔的“大馒头”。虽然点到为止,却是第一个接触到乔乔敏感部位的男性。可惜他和乔乔的交往未能深入,乔乔对他有了戒心,再不赴他的约了。

小开入狱不久,乔乔考入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学校在浦西漕河泾,从乔乔家所在的周家弄老街走到南码头过摆渡,乘43路车抵达目的地。路面疙疙瘩瘩,单程要两个多小时。和其他大学生一样,乔乔开始了住校求学生涯。礼拜六上完自修课,赶回浦东,爸爸妈妈正等着她吃晚饭。次日上午陪家人聊一会儿天,午饭后出去转转。赶得及就回家吃晚饭,赶不及直接返校,学校要求十点半前宿舍熄灯。

乔乔对未来充满憧憬,她文章写得不错,初中参加川沙县作文比赛,拿过全县亚军。大学毕业后她想留校执教,或去重点中学当老师。洋泾乡的建平中学就不错,那是浦东最好的完全中学,也是浦江东岸唯一的市重点,是她中考填的志愿,可惜差录取线三分,与它擦肩而过。

这个灰塌塌的下午,乔乔走在六里老街的弹街路上,经过团结饮食店。这是一座典型的浦东老宅,青砖黑瓦。因为要营业,将门廓撑大了。乔乔看了眼熟悉的招牌,脚步停下来。她其实并不饿,可在那一瞬间,她的味蕾产生了怀旧,那碗鲜美的开洋馄饨,她过去是三天两头要吃的。她走进店堂,在临窗位置坐下。

时值午市和晚市之间,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乔乔叫了一声:“有人?”

无人应声,她准备离开,小螺蛳却掀开了里屋的串珠帘子。

小螺蛳舌头没捋直:“大……”差点脱口而出:“……馒头。”倘若如此,乔乔必扭头就走。

小螺蛳对她谄媚一笑,“是……大……学生啊,听讲你考取华东师大了。怪不得不来了。”

乔乔虚荣心被撩拨了一下,浦东中学高考成功者不多,她有资格听听这种恭维话,纠正道:“不是华东师大,是上海师院。”

小螺蛳道:“一样的一样的,了不起。老花头开洋馄饨?”

乔乔对小螺蛳印象不好。守在收银桌旁独坐钓鱼台,目光飘来飘去,是那种色胆比色心小的家伙,她摆正坐姿道:“你那赤膊兄弟现在哪能啦?”

小螺蛳道:“你问小开?还在牢监里关着呢。你等一歇,我去下馄饨。”

乔乔将脑袋转向窗外,从这儿望出去,可见浦东中学教学楼,和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国旗。旗杆孤零零地矗立在操场中央,像一块丢向空中的红布,被一根枪杆挑去了魂儿。

乔乔有些怅然若失,又不知缘起。初高中加起来,在浦东中学待了六年,虽离开时间不长,突兀间倒有了生分,那些青涩岁月被一笔勾销了似的。

这学校,眼下已称得上破败。当初却是真正的名牌。它的诞生还是个传奇,晚清有一个叫杨斯盛的本地人,靠建筑发迹,赚了大钱。他的工程队参与了外滩早期的建设,最有名当数黄浦江和苏州河之间的外白渡桥。这人后来热昏了头,把家当兑成三十万两纹银,办了规模宏大的西式完全中学。据说此举惊动了慈禧太后,给他封了个什么爵位。可圣旨尚未接到,老太婆就一命呜呼了。

杨斯盛自己没念过书,却毁家办学,是个滑稽的人物,但也因此扬名立万。外滩曾有过十大铜人码头,他就是其中一座。浦东中学落成后,延聘的首任校长是后来当过政务院副总理的黄炎培。黄炎培当时的面子在江湖上已有人买账。教师中不乏赫赫有名的人物:陈独秀、郭沫若、沈雁冰、恽代英……学校鼎盛时有“南浦东、北南开”之说。学费贵得要死,来自各地显赫人家的子弟从浦西踏上小舢板,摆渡到穷乡僻壤的六里桥。皮箱里装满了沉甸甸的银洋钿,拎上岸要找伙夫帮忙。蒋介石的儿子经国、纬国,左联的冤死鬼胡也频、殷夫,拍电影的谢晋,写小说的马识途都在此求过学。

1949年以后学校慢慢衰败,不再有名师执教,面积受到蚕食——与之毗邻的六里蔬菜市场占的就是它的地皮,紧挨着白莲泾的大片民居也是校舍与园艺被推倒后形成的——沦为一家不起眼的乡村中学。农家子弟是学生主体,校园里叽里呱啦都是乡气的浦东话。偶有市区来借读的学生都“神抖抖”的,而土著同学往往成为他们的拥趸,跟在后面模仿着“高雅”的市区口音。

乔乔也是农村户口,家里有自留地。不过在现实生活中,她被认为是“上海人”,这得益于她一口流利的“上海闲话”。她在周家弄土生土长,发音却没有浦东腔,是因为生活小环境,加上她是有心人。虽然她姆妈梅亚苹满口乡音,爸爸车建国却是地地道道的浦西人,周围邻居也有不少在浦西上班,平时串门“上海闲话”和浦东话轮番上阵。乔乔小时候乡音很重,从中学开始,她察觉到了语言中的尊卑,有意识学起了“上海闲话”。而所谓“上海闲话”和本地话的区别,仅仅是声调的平仄起伏。但说起来容易,要每个字咬准,却要有语韵的天赋,不然很容易穿帮。

因为改口早,乔乔“上海闲话”说得相当不错。虽然中学时还有知根知底的同学不无妒意地诋毁她:“明明是乡下人,弄得像上海人一样,真触气。”可等到考入上海师院,这种优势让她更平等地融入了新环境。

她考入的这所高校,以培养未来中学教师为主,沪籍学生占多数,“上海闲话”是校园官方语言。浦东、南汇、崇明等沪郊方言,以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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