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坤文集(5卷):厨房(精装)(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7 18:1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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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坤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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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坤文集(5卷):厨房(精装)

徐坤文集(5卷):厨房(精装)试读:

厨房

厨房是一个女人的出发点和停泊地。

瓷器在厨房里优雅闪亮,它们以各种弯曲的弧度和洁白形状,在傍晚的昏暗中闪出细腻的密纹瓷光。墙砖和地板平展无沿,一些美妙的联想映上去之后,顷刻之间又会反射回眸子的幽深之处,湿漉漉的。细长瓶颈的红葡萄酒和黑加仑纯酿,总是不失时机地把人的嘴唇染得通红黢紫,连呼吸也不连贯了。灶上的圆火苗在灯光下扑扑闪闪,透明瓦蓝。炖肉的香气时时扑溢到下面的铁圈上,“哧啦”一声,香气醇厚飘散,升腾出一屋子的白烟儿。莴笋和水芹菜烹炒过后它们会荡漾出满眼的浅绿,紫米粥和苞谷羹又会时时飘溢出一室的黑紫和金黄……

厨房里色香味俱全的一切,无不在悄声记叙着女人一生的漫长。女人并不知道厨房为何生来就属于阴性。她并没有去想。时候到了,她便像从前她的母亲那样,自然而然地走进了厨房里。

这个夏天的傍晚,在一阵骤然而至的雷阵雨突袭过后,燠热和喧嚣全被随风吸附而走。大地逐渐静止了。城市一枚火红的斜阳正从容地在立交桥上燃烧,一层层散漫的红光怡然飘落而下,照耀着一个在厨房里忙碌的叫作枝子的女人。女人优美的身体轮廓被夕阳镶上了一层金色,从远处望去,很是有些耀眼。女人利手利脚无比快活地忙碌着,还不断在切洗烹炸的间隙,抬头向西窗外瞟上一眼。夕阳就仿佛跟她有某种默契,含情脉脉地越过一棵临窗的茂盛玉兰树枝头对她俯首回望。

枝子的目光,也便跟着燃烧在一片红晖之中,润润的,柔柔的。

厨房并不是她自己家里的厨房,而是另一个男人的厨房。女人枝子正处心积虑地,在用她的厨房语言向这个男人表示她的真爱。

一条鳜鱼浑身被横横竖竖切了无数刀,周身码放好了蒜片、葱丝和姜条,然后放进锅屉里热气腾腾地蒸着。卷心菜和河藕也油亮亮地沾着水珠儿洗好,与沙拉酱一起错落有致地码放在盘子里边等待搅拌。水汽正顺着不锈钢盖子的缝隙慢慢地一点点往上溢起来。枝子停下手,幽幽地喘了一口气,转头偷眼向客厅里望了一眼。透过宽大明亮的钢化玻璃厨门,她看见男人松泽正懒散地蜷坐在沙发上,一张报纸遮住了大半个脸。男人的身子、手、脚都长长大大的,T恤的短袖裸露出他筋肉结实的小臂,套在牛仔裤里的两条长腿疏懒地伸着,大腿弯的部分绷得很紧,衬出大腿内侧十分饱满,很有力度——枝子的脸突然莫名其妙地红了,浑身迸过一阵难以自抑的幸福。她赶紧收回自己潮润润的目光,慌慌转回身去放眼观望窗外斜阳。

夕阳巨大的圆轮现在只剩下半个,它正在被树梢和钢筋水泥的建筑物奋力衔住,一口一口激情地往下吞吻。枝子的脸庞转瞬间又被烧红,周身辉映起一阵盲目的幸福。

我爱这个男人。我爱。

枝子在心里这样迷乱地对自己说。在这样说着的时候她的心里充满了羞涩。

枝子是被称作“女强人”的那种已然不惑的女人。爱情到了她这个年纪并不容易那么轻易来临。经过了岁月风尘的磨洗,枝子早年的一颗多愁善感的心,早就像茧子那样硬厚,那样对一切漠然、无动于衷了。多少年过去,一番刻苦的拼搏摔打,早年柔弱、驯顺、缺乏主见、动辄就泪水长流的枝子,如今已经百炼成钢,成为商界里远近闻名的一枝新秀。

她这棵奇葩,将自己的社会身份和地位向上茂盛地茁茁固定之后,却偏偏不愿在那块烂泥塘里长了,一心一意想要躲回温室里,想要回被她当初毅然决然抛弃割舍在身后的家。

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回到厨房,回到家。

事业成功后的女人,在一个个孤夜难眠的时刻,真是不由自主地常要想家,怀念那个遥远的家中厨房,厨房里一团橘黄色的温暖灯光。

家中的厨房,绝不会像她如今在外面的酒桌应酬那样累、那样虚伪、那样食不甘味。家里的饭桌上没有算计,没有强颜欢笑,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或明或暗、防不掉也躲不开的性骚扰和准性骚扰,更没有讨厌的卡拉OK在耳朵边上聒噪,将人的胃口和视听都野蛮地割据强奸。家里的厨房,宁静而温馨。每到黄昏时分,厨房里就会有很大的不锈钢钢精锅咕嘟咕嘟冒出热气,然后是贴心贴肉的一家人聚拢在一起埋头大快朵颐。

能够与亲人围坐吃上一口家里的饭,多么的好!那才是彻底的放松和休息。可她年轻气盛的时候哪里懂这些?离异而走的日子,她却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她受够了!实在是受够了!她受够了简单乏味的婚姻生活。她受够了家里毫无新意的厨房。她受够了厨房里的一切摆设。那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全都让她咬牙切齿地憎恨。正是厨房里这些日复一日的无聊琐碎磨灭了她的灵性,耗损了她的才情,让她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女才子身手不得施展。她走。她得走。说什么她也得走。她绝不甘心做一辈子的灶下婢。无论如何她得冲出家门,她得向那冥想当中的新生活奔跑。

果真她义无反顾,抛雏别夫,逃离围城,走了。

现在她却偏偏又回来了。回来得又是这么主动,这样心甘情愿,这样急躁冒进、毫无顾虑,挺身便进了一个男人的厨房里。

真正叫人匪夷所思。

假如不是当初的出走,那么她还会有今天的想要回来吗?

她并没有想。

此时她只是很想回到厨房。回到一个与人共享的厨房。她是曾经有过婚姻生活、曾经爱和被爱过的人,比较明了单身和已婚的截然不同。一个人的家不能算家,一个人的厨房也不能叫作厨房。爱上一个人,组成一个家,共同拥有一个厨房,这就是她目前的心愿。她愿意一天无数次地悠闲地待在自家的厨房里头,摸摸这,碰碰那,无所事事,随意将厨房里的小摆设碰得叮当乱响。她还愿意将做一顿饭的时间无限地延长,每天要去菜市场挑选最时鲜的蔬菜,回来再将它们的每一片叶子和茎秆儿都认真地洗择。做每一顿饭之前她都要参照书上的说法,不厌其烦地考虑如何将饭菜营养搭配。慢慢料理这些的时候,她的心情定会像水一样沉稳,绝对不会再以为这是在空耗生命和时间。纤纤素手被洗菜水浸泡得指尖红肿、关节粗大,她也不会再牢骚埋怨。她希望她的心情就那样像水一样,温吞、空泛,温吞、空泛地在厨房里消磨时光,什么外面争斗的事情都不去想。她愿意看见有一两个食客,当然是丈夫和孩子吃着她亲手烧的好菜,连好吃都顾不上说,只顾低头吃得满嘴流油,脑满肠肥。

脑满肠肥?一想到这个词,枝子就不由得偷偷地笑了。

她真的是不想再在外面应酬做事,整天神经绷紧,跟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虚与委蛇。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厌倦人。名利场上各色各样的人:卑鄙的、龌龊的、猥琐的、工于心计的、趋利务实的……看都看得她眼花了。整天地与人打交道也快把她的神经折磨垮。她想返身逃逸,逃到没有人的地方去,而厨房就是她最后的避难之所。

厨房对她来说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亲切过。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厨房充满了深情。

炉上的不锈钢钢精锅冒出袅袅热气。枝子的想象也随之袅袅。太阳就在她缥缈的想象里一点一点落到树梢下面去,落到她想象的尽头。那个长胳膊长腿的男人松泽看完了报纸,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慢慢腾腾挪到厨房里来,再次问枝子需不需要帮什么忙。枝子听到男人满怀关切的问候,赶忙满心欢喜地连连说:“不用,不用。”今天是这个男人的生日,她想独立完成整个操作,让他尽情品尝一番她的烹饪手艺。

她为什么要主动向这个男人献艺?献艺完了又将会是什么呢?枝子不愿意想,不情愿这样残酷地拷问自己。她愿意在心里给自己的自尊留有一点余地。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枝子在心里说。枝子只希望能是她所想要达到的那个。此时她真是觉着自己对这个男人有些过分俯就,甚至有些低三下四。因为照她素常里的做人态度,以一个商界女星的身份来说,对她前呼后拥献殷勤的男人总是数不胜数,而她的鼻孔也总是抬得很高,并且,暗中加着千倍的小心,很怕落入某些勾引利用的圈套。如今却这样巴巴地主动送上门来,可真是有些不好对自己的心解释了呢!

管它呢。随它去吧!反正来也是来了,还费力解释它干什么?

拖着长头发的高个男人松泽挓挲着两只手,在枝子身边围前围后转了两转,明白自己也实在帮不上什么。看来枝子对于今天的下厨是有过精心准备的,知道他这个单身汉的厨房里可能会七七八八地不全,所有的素菜、荤菜备料都由她亲自从外面带来。连烧菜用的油和醋等作料,也全被她准备到了。甚至枝子还带来了围裙,柔软的白细棉布套头裙,腰间勒一根细带子,自上而下撒下一捧捧勿忘我小碎花。绵软的白裙贴在她身上,正好勾勒出枝子腰条的纤细。枝子的头发本来可以戴上与围裙配套的棉布帽,以免熏进油烟味儿。但她想了想,还是将帽子舍弃,将头发挽了几挽,然后向上用一枚鱼形的发卡松松一别,这样,她乌黑发亮的秀发就尽显在男人松泽的视野。

松泽盯着这个体态窈窕的女人,心里“怦怦怦”乱动了几动。当然,他是艺术家。艺术家面对美没有不动心的。他和她一直都算得上是很亲密的朋友,亲密的最初原因是枝子出资帮他举办个人画展的成功。从合作的愉快到亲密友好的交往,两人的关系大致上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但是,再友好,他也不敢说要劳她大驾来给自己庆贺什么生日,尤其是没想到她还要亲自下厨。这该是出乎意料且又让他承受不起的情分。

能有一个漂亮女人主动来家里给自己过生日,真是一个求之不得的美事情。男人一方面惴惴,觉得女人枝子给他的面子太大了;一方面又稍嫌累赘,觉得整晚在自己家里吃上一顿饭,太缺乏新意。艺术家,总是爱好推陈出新。就在枝子下厨期间,就有三四个女孩子的电话打来,邀他出去参加派对。他不得不柔声细语轻声回绝。与待在家里传统的吃生日饭相比,当然卡拉OK包间或派对沙龙里搂搂抱抱的扭捏抚摸更能激发创造力。但若从长远的角度看,比起跟那些小女孩崇拜者玩玩白相,不如跟女老板处理好关系对他将来的用途更大一些。男人在考虑问题时,往往从最实利的目的想。所以他决定还是死心塌地,留在家里与女老板亲近感情。

这样心里边一踏实下来,男人也就专注移情于厨房中的枝子身上,渐渐从忙而不乱的枝子身姿当中体味到另一种情致。枝子的动作,熟练而静美,如一朵栀子花儿开放在氤氲的厨房香气中。蔬菜烹炒的香气中夹杂的成熟女人的体香,熏得男人松泽有些想入非非。在不知道该从哪儿下嘴的情况下,他便懒散地一条腿以另一条腿为重心,倚在厨房门框上,一边静待时机,一边向忙碌的枝子身上乱抛多情的眼神。

枝子意识到了男人的注视,略微有些慌乱,不等春风吹绽,便先兀自欢颜,面若桃花得有些气短。她一面竖起耳根,悉心倾听男人粗长的呼吸;一面竭力命令自己镇定,尽量掩饰住狂乱的心跳,将身体动作恢复成正常。她所企望的,不就是这个男人的这样一种目光吗?如今已经等到了,那么她还紧张什么?这么想着,她手里切菜的动作就有了几分表演性质。

厨房不大,容不得两人同时在里面转身,只要一动,就势必会发生身体上某些部位的接触。所以他们就在各自位置站着,口里还要间或说上几句哼哼哈哈的应酬话,身体里却不免都暗暗生出几分紧张。主要是男主人还没有拿摸得准女老板的意图。松泽虽说已是风情老手,但在从来都很端庄的枝子面前,毕竟也是不敢造次,不知道她想要他做什么,要他做到什么程度。他还时时没有忘记她是投资人。所以他只是听之任之,一边散漫无际地调着情,一边还要暂时做出温文尔雅。这种孤男寡女同一屋檐独处的情境,终归还是需要有一些半真半假调情意调的。不然,艺术家就显得太不艺术、太寡淡无味了些。

而女人枝子也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始。她也很希望能有一些情调,并且,最好由这情调本身给她一个循序渐进、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过程。她倒是很希望示爱能由松泽一方主动开始。可一旦他真的主动了,说不定她反而会变得厌恶他、拒斥他。见他站在原地兀自不动,她不禁有些既希望又失望的心理。她看上他,经营他,是看中他的画风里的野气和灵活。后来单相思瞄上他,也是因为在相处过程里发现他已将这野气和灵活全然融合、发挥殆尽,在各种场合都圆熟、灵动、洒脱,很符合她眼里真正艺术家的气质。她以为四周到处都是被文明过分文明化了的衰人,但他的画里却有着未曾泯灭的人类远古的粗犷之气和与神明相通的灵性。而这一切,正是她内心所深深需要的。

在女老板的得力赞助经营下,松泽果然大获成功且声名远扬。而她则以画推人,认为理所当然人如其画,画如其人。她便因此而爱上了自己的经营品。

两个身体持久的紧张让他们都有些承受不住。枝子在男人松泽的目光里已经汗流浃背。假如还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却还要这样无谓地僵持下去,枝子的细腰简直就要绷断了。她不停地用眼角余光扫射着身旁男人,脸蛋儿烧得厉害,肢体以一种柔和的弧度微微向他倾斜过去,那种身段中分明表示着一丝丝鼓励、期盼和犹豫不决。男人在承受温软的肉体倾斜过来的弯度时也同样是犹疑不定、优柔寡断。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两晃,终于什么也没有能够做得出来。

就这样又沉默了一会,枝子的手指在水盆里游动时漫不经心地挑起“哗哗”的水声,听起来略微显出了一点烦躁。过分的紧张和犹疑终于把松泽自己调情的兴致破坏了,松泽说了一句:“我去布置餐桌。”借机急忙把自己从厨房打发开。

枝子的身体这才有空隙松弛下来。她抬起胳膊肘悄悄抹了一把头上的细汗。松泽到客厅里“叮里当啷”地去拿碗筷,摆酒,布置餐桌。餐桌就由一个矮脚茶几临时串演。画家的客厅里当然一切都不正规,几个绣着花儿的软垫子散乱地扔在手工绘绣的波斯地毯上,床铺比正常人的矮去半截,只由一层席梦思垫子铺在地上充当。靠墙的一圈转角水牛皮沙发无比宽大、舒适,仿佛画家的一切日常活动都要依靠在沙发里展开似的。

松泽把枝子买来的油蜜蜜的生日蛋糕摆在桌子中央。巧克力奶油在灯下沁出浓浓的甜色,样子极其诱人。松泽盯着蛋糕上的奶油想了几想,终究也没想出个子午卯酉来。到现在为止他的另一股情绪并没有得到完全的调动,行动中仍旧有一些惯常与枝子交往时候的应酬色彩。“另一股情绪”当然就是他每每见到来为他献身的崇拜艺术的女孩子时,那种身体内部的骤然启动,那种非要把一个回合进行到底时的狂乱和野性。说来也怪,他这样野气狂生的时候,竟然没有一次是不得逞的。

可现在他的身体里却分明缺乏这种感觉。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松泽暗暗为自己的身体担忧。他并不明了,一旦有了身份和功利的意念,一切就都不好玩了,连一点点肉体的冲动都不容易发生。松泽坐下来开启酒瓶,同时也散漫地回眼向厨房打量了一眼。玻璃厨门内的枝子似乎也已料到自己的身影会牵动男人的目光,于是,弯腰投臂的动作都尽力跟他欣赏的趣味相暗合,不慌不忙,舒缓有致。光与影当中枝子的柔媚影像,正跟厨房的轮廓形成一个妥帖的默契。那一道剪影仿佛是在说:我跟这个厨房是多么鱼水交融啊!厨房因为我这样一个女人才变得生动起来了!

而松泽眼睛里却始终是莫衷一是的虚无。

太阳这时已经完全落下去了。晚霞收起她最后一轮艳丽,渐渐沉没于幽暗之中。夜的幕布开启,一切的人与物转眼之间变得朦胧。灶台上的累累成果现在被移到了餐桌上,香气淋漓,色泽也炫目。紧张和等待了大半晌的松泽这会儿真感到体能被消耗得够呛,确实需要补充营养了。可饥饿之后见到琳琅满目的这么一大桌子,却又有了几分惴惴和惶惶,愈加不知嘴从哪里下比较合适。抬眼再望枝子,枝子这会儿已经面目一新地端坐在他对面,脉脉含情地抬头凝望他。忙完了厨房里活计的枝子没忘了到卫生间里隆重地整修一下自己。她在眼圈周围细心加过了眼影,这样眼中就越发布满深情。唇线也用唇笔淡描素抹而过。腮影要不要打上橘红呢?枝子思忖了一下,最后决定放弃。等到进入接吻的实质性阶段时,满腮满脸地厮磨,粉影多了容易弄成一团花脸。

脸部修饰完毕,枝子又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套真丝晚装,换下了身上一进门来时穿的果绿色白领丽人套服。套服太呆板、僵硬,笨手笨脚,不太使人容易介入,而丝绸就相对有质感,也简捷轻快得多了。这些都是为今晚的爱情特地准备的。虽然烦琐,但在她满心都是甜蜜憧憬之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费周折。

再从房里出来时,枝子就已经是黑色真丝长裙飘逸,身体上最值得称赞的部位——修长的脖颈和光洁的臂膊全都从领口和袖口裸露出来,它们在灯下泛起象牙色的光泽。而没有裸露出来的部位正包裹在真丝绸的内部炫耀着它们的初始神秘,诱惑着艺术家修长的手指去一点一点开启。

松泽再怎么上不来情绪,也还是不免为枝子的这一身装扮眼皮跳了几跳。饱览美而后再将其饱尝,本来就是他作为画家的特长。这时的松泽赶忙表示惊艳,表情夸张地一手扶杯,一手将握着倒酒的瓶子停在半空,眼含赞许地盯住枝子,仿佛喃喃自语地说:“唔,我的上帝!真漂亮,你真漂亮!”

枝子有些激动,又不好意思流露,只很含蓄地说:“谢谢。”说完便用眼光四下里斜了一下,思忖着自己该落座哪儿。松泽正很舒服地陷落在沙发里,把住了桌子的一方。枝子此刻也很想陷到沙发里去坐,跟松泽并排紧挨着……那样就比较方便了。枝子脸一红,暗中瞬时一转念:可那样是不是显得自己过分主动了呢?她又把眼光偷偷瞟向松泽。可恨松泽那家伙此时并不给她一个在身边坐下的台阶,他若是能拍拍身边的席位,再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上一句:“此处正虚席以待。”那么她也就顺水推舟地坐下来了。可现在他除了假装惊艳,别的一点表示都不呈现。害得她只好灰溜溜地错过他的身边,绕到对面去,隔着一张桌子,带着好大的失望装出款款落座的样子。毕竟,在一切没正式开始之前,她不愿意将身份失得太轻率。

红葡萄酒在高脚杯子里幽幽地泛情。顶灯、壁灯、落地灯都被男主人一盏一盏地熄掉,只留下烛台上几支红红的蜡烛闪烁灼灼。隐藏进棚顶四角的音箱放送出柔柔的软歌。那是一种从鼻腔送出来的哼唱,绵绵无骨地含在一管萨克斯里。枝子姿态软软地给松泽一小块一小块切了生日蛋糕,将带有粉红色玫瑰花的那块儿送进了他的碟子,而自己只留一枚嫩绿色的奶油叶子。祝福的话语一说就落入了俗套,远没有喝酒更能展示出新意。枝子和松泽俩人就频频地碰杯,你一杯,我一杯,你再敬我一杯,我再还你一杯。看架势好像都要成心地把自己灌醉。

其实枝子才没想把自己灌醉,她只想借酒壮胆,把自己灌出几分将过程进行到底的勇气来。松泽暂时还没有想到那么多,他一边不辜负枝子的手艺,大快朵颐,一边还要腾出嘴,抽空把枝子的手艺表扬。那些称赞的话语落到枝子的耳垂儿上便款款粘住不下,湿乎乎的受用动听。而枝子手中的筷子却难得一动。一来是厨师从来就吃不下经自己手做出的美味佳肴;二来嘛,枝子的心思也完全不在这上头。枝子的眼睛在酒的滋润下,酒汪汪、直勾勾的,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松泽,定定地瞧着他咀嚼时腮帮肌肉的漂亮滚动,看着他对女人说赞美话的时候口吐莲花,满头的艺术家长发一甩一甩的,还有他四十多岁男人刮得铁青的富含魅力的下巴,枝子真是看得又怜又爱,脸蛋儿烧得要起火,连眼珠儿都“滋啦滋啦”地要冒出火星子来。

这个时候的枝子有些恨,有些爱,有些无奈,有些牙根儿发痒。她就只好又恨又无奈地猛往自己嗓子眼里灌酒。她不知道松泽对她是怎么感觉的,反正,是直到了这会儿他还没有动作。她想他至少应该是提议跳舞,或者是提议做点别的,发挥出这种场合他惯用的技巧和手段,找个恰当的方式,让亲密和爱意的身体接触有个自然而然的过渡和衔接,而不要显得太雄起和突兀。总不能就这样整个晚上待在一个位置彬彬有礼地固定坐着吧?可他为什么不提议呢?难道这还要让我一个女人家来提议吗?

他还要让我怎么样呢?枝子想。该做的我都做了,我再也越不过我这个年纪的矜持和自尊。她想自己无法保持长久期待状态,得不到满足的期待是持续不下去的。

枝子就越发独饮自斟,把自己喝得眼神和身态都酒汪汪的。

松泽没边没沿摇头晃脑夸赞了半天,稍一停顿下来时,才发觉耳朵里却只听见自己的话音,对面枝子连一点回声都没有。他赶忙伸手去给枝子斟酒,借这工夫用心往她脸上觑了一眼。却见枝子那里,正在拼命用她的眼神织网。枝子的眼神都快要不行了,温软黏稠,密密匝匝来来回回缠绕在他身上,直把他锁困在情意里头,只要他一挨上,就休想再挣得脱。松泽的心一软,身体一晃,酒就有点对不准杯子口,“哆”的一下,一大半都洒到了酒杯外头。

枝子端起顺着杯沿儿滴的酒,摇摇晃晃起身,说:“来,我们为今晚干杯。”

松泽说:“好,为今晚干杯。”

没等松泽的杯子递过去,枝子的杯子却直伸过来,摇摇欲坠的往他的酒杯上碰。但却因为目标不准,杯子直探向他的怀中而来。松泽下意识伸手一搪,“噗”,一杯酒碰洒,全洒在他的T恤和裤子上。

枝子慌忙说声:“对不起,对不起。”松泽说:“没关系,没关系。”说完回身要找东西去擦。枝子忙说:“我来,我来。”说着就晃晃地伸手把他拦住,又晃晃地起身,慢慢蹩到厨房里,找来抹布和纸巾,欲替他擦拭身上的酒滴。她从厨房径直走到他的身旁,倚在沙发上,不等他客气拒绝,屈下身,半蹲半跪倚下去,伸手替他在裤子上擦。他就姿势艰难地屈在沙发上承受着。她现在已经跟他靠得这样近了,她的头发已经刮着了他的下巴,他们的身体也几乎完全要贴上,她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体香和酒香。她这时在半晕半醒的脑子里划过一瞬间的迟疑和恍惚:要不要就势投到他的怀里去?

但是就在她这样稍一迟疑的时候,那个可以自然而然投怀送抱的两秒钟已倏忽而过。过了这个时间差,再想要投入进去就显得生硬、扭曲,动作之间的衔接就不紧密、不准确。

恋爱真是不可以用脑子的,只听凭本能去行动就行了,她想。恋爱的时候脑子真是多余啊,她想。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边说不出有多么的沮丧,沮丧得简直就要流出眼泪来了。

还好,就在这当口,一双热乎乎的大手终于伸了出来,温情地顺势将她揽了过去。再不将她揽过去,可就真有些说不过去了,松泽想。松泽就这样做了一个顺水人情,顺势揽过了枝子的腰,让她靠在他身上。枝子听到了男人有力的心跳。她将头紧紧贴在他前胸上,闭着眼,两行委屈的泪水顺着眼缝悄悄流出了一点,但她没有顾得上去擦。她的身子这会儿全软了,软得一塌糊涂,怎么也动不了。直到这会儿她被男人搂进怀里,这才觉得所有的骨头立刻都酥化,所有的矜持的铠甲也都立即崩塌。这会儿她想,她只想,我爱这个男人,我爱。跟我爱的男人在一起,这就行了。行了。

男人搂着一个没有骨头的酥软肉体,自身也不免迅速膨胀,酒和本能混杂在一块儿,热辣辣地开始发酵启动。他用力抬起紧贴在他胸口的脸,急速地将嘴唇凑了上去。她那滑得像缎子一样的皮肤,嘴唇在哪儿也站不住脚。他忽然觉得有点咸,稍稍睁眼,推开了一点一看,女人流泪了。泪水顺着鼻梁两侧往下流。他忽然受了莫名的感动,重新将嘴唇贴上去,从眼睛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先是吃干了她的泪,然后将吻落实到她的嘴唇。开始她还有几分矜持,昏昏之中还知道把嘴唇抿成一条线,不给他进去的机会。男人见状手段更加老到,一边吻着,托在她后背上的手还在不停地抚摸,一直抚到她在他手掌里马上就要瘫成一汪水。男人见火候已到,这才缓缓将她抱到沙发上,伸出满是触角的舌头,用力触探上去。果然,女人一双滚烫的红唇,立刻像蚌一样张开,她不假思索,一口贪婪地吸住了他的舌头。

男人立刻就被火辣辣地舔了进去,任凭怎样也抽脱不出来。这时他才晓得了她这一吸的厉害,不是温热,不是柔软,而是一股狠劲,一股不要命的劲,真是恨不能把他的整个生命都吸吮下去,恨不能立即吊在他这棵树上摇晃死。男人领受不住,慌忙将身体稍微挪开,用力摇动出舌头,只剩舌尖在她的口里到处触碰,毛茸茸撩拨,却不敢在一处固定,不再敢让她有踏实吸附的感觉。

这样在肉体上用力调度她的同时,男人脑子里还在先惊后怕地想,不得了,真不得了,这个女人,不要命的女人,简直要把我玩死了。松泽他曾跟无数个女人玩过这种把戏,十分知道吻与吻之间的区别,些微的差异都逃不过他舌尖上敏锐的触觉。好玩好散的那些女人真是没有这个样子接吻的。她们吻得非常轻飘、愉悦,吻得蜻蜓点水、心猿意马、风过水面打个呼哨就走了,接吻通常都是向床上靠拢的过门儿小调。她们哪能像现在这个女人一样玩得沉重、死命、执意、奋不顾身,吊在他的舌头上,拼命想把他抓牢贴紧,生怕他跑掉了一般?他忽然间心中一动:莫非她是很认真,真的是对他动了真情?她今天的表现,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啊!她为他所做的一切,她的所有厨房语言,好像都在向他示意:她愿意做他这个厨房的女主人,她是做他这个房间女主人的最好人选……

一意识到这里,男人火烧着的身体“忽悠”就打了一个激灵,热度瞬间就冷了下来。原来女人是认真了。这会儿他忽然明白了女人今天不是来玩的,女人今天是来认真的。女人今天来的目的非常明确。她想要的是结果。她可不光光玩的是情调,而是想要一个实实在在的结果。从她的接吻态势上他就已经品味出来了。她的那些厨房用语的艰苦卓绝,无不在表明一个实实在在的心迹,直到这会儿他才把她破译开来。

男人突然间感到懊丧。男人的这份懊丧一下子就灌满了他自己的周身,让他刚刚膨胀起来的身体很快就软化了。真不好玩。实在是不好玩。他能领受假意,却要拒绝真情。他不愿意有负担。在这个人人都趋功近利的时代,谁还想着给自己上套,给自己找负担?尤其是对于他一个艺术家来说,更不愿有任何形式的羁绊。家庭责任也好,社会义务也罢,能躲的就躲,能逃的就逃,能推脱的就推脱。他松泽卖画的税单,都是被逼无奈被税务部门找上门来才交的。他难道还会在他事业最火爆的时候,去选择接受她,会把一个女人当老婆娶到屋子里来养吗?那样的话他的自由和无羁还怎么体现?

谁说女人只是情感动物,比男人缺乏理性呢?女人一旦目的起来,比男人一点也不傻,也不逊色。关键是她选错了人,挑错了对象。艺术家松泽他一点都不想有什么负担,一点都不想去对别人负责。白玩可以,动真格的却不行。她想依赖上他,可他偏偏不是个愿意被依赖上的人。他不愿意有负担。男人跟女人的想法不一样,从根本上就不一样。若说假意嘛,他可是随便乱施得多了,还挺自在安全、挺幸福的;若论真情的话,他画家松泽除了对他自己、对他自己的名和利以外,就再也没对谁真情过。他不怕玩,他就怕认真。以假对假的玩,玩得心情愉快,彼此没有负担,同时毫无顾忌。以真对假的玩,那就没法子玩了。以真对真就更不能玩了。

但是他又不能猝然把这一场游戏结束,装作冷冰冰地拒绝。得罪一位对他有用的女出资人,怎么说也划不来。况且他一贯以怜香惜玉著称,在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面前也不能显得太缺乏风度。再说,跟一个漂亮女人做一场稍微有一点危险的游戏,有什么不好?在悬崖边上玩,才会来得过瘾,比平常刺激。再怎么说,他也不至于被她强奸成婚吧?

等到漫长的拥吻过去,女人感到心力衰竭,停止吸吮睁开眼睛时,见男人却口里噙着她的双唇在注视她。两个人的脸离得这样近,以至于一瞬间都在彼此的眼里变形。女人感到不好意思,急急避开他的打量,低下头,将脸埋在他的胸里。男人就像理顺一个小狗一样抚摸揉搓着她的后背和头发。她也就顺势连人带衣服蜷进他的怀里做小狗依人状。她闭上眼睛,默默享受着吻后余韵,觉得这心情总算有了着落,爱情也有了着落。对女人枝子来说,能够进行到这一步是多么的不容易,不容易啊!她却哪里有暇猜想,这样的逢场作戏,男人松泽他究竟经历了多少。作为一个男性艺术家,他跟周围那些崇拜他的女人滥情滥得,简直都快要滥不起来了。

沉浸在自己一厢情愿爱情中的女人枝子并没心思去猜想这些。沉浸在不惑爱情中的女人可真是了不得。女人热情似火,稍微给她一点暗示就可以扑上来,又啃又咬,真正像只发情的猫。男人沉着应付,以手指的圆熟技巧来对抗她的目的性,饶有兴味地应付着这场追逐。一旦明晓了女人的目的性,男人的身体立即褪了激情,但他的另一份兴致却被点燃起来。现在他虽然置身其中,但却又像抽身其外一样观看着一场情戏的上演,有点像一个把持全局的导演在陪练一个女演员。他已将她的真情当作了好玩的事情。他还很有兴致再看一看,再陪练陪练。他发现自己倒也是很能进入角色嘛!

男人松泽暗中就很有些为自己得意。

而女人千娇百媚,此刻正沦陷在激情里不能自拔。女人的脸蛋已经燃出了大火,非要把他和她自己焚成灰烬不可。女人将红葡萄酒跟他一口一口嘴对着嘴含喝。女人偎在他的怀里,将紫红的蛇果拦腰横切,又在每一半边上都细细刻出锯齿形的牙边,然后两人像小老鼠般将锯齿牙边一点一点地啃啮,咬到最后就是嘴唇跟嘴唇的会合,两片肉体贴在一起狂吻热舔。女人的一切小把戏松泽都来者不拒,含情承受。但是他从不主动往下探索,他的手只是隔着衣服揉捏着她的乳房,然后再摩挲在她的细腰上,尽情挑逗撩拨,接着他就停滞不前,决不打探她那开叉很高的绸裙里面的内容,就仿佛他是真正的谦谦君子似的。

这样女人就不知是什么意思。她看自己频频地发动却得不到最终结果,女人简直都快要对自己失去最后的信心。难道是自己的魅力不够吗?女人在焦灼之中困乏地想,只要他一暗示,一有要求,她就会给他的,毫无保留地全部给他。她太想对这场爱情有一个切切实实的体认,太想要一个他和她定情的深入纪念。但是男人却偏偏就不予以满足,让她更百倍的煎熬和难受。情急之中她就更主动、更狂烈、更以丝绸的质感攀附缠绕在他身上,让他动作松懈不得。他也就紧紧用嘴唇将她的唇吻咬住,手掌忙不迭地将她身姿把玩戏耍,极其愉快地观察着她表情的每一点变化,就像一个衔笛起舞的印度耍蛇者。

这样玩着闹着,几个大起大落下去,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当女人又一次滚倒在他的怀中,沉醉于他中音共鸣区的声情并茂时,却听到他咬着她的耳垂,以一种湿漉漉的舌音在耳边叮咛:“嗳嗳,你看,已经两点钟了。我该送你回去了。”

女人一愣,像没听清似的,手臂从他脖子上掉下来,呆呆地仰起脸来看着他,两只盈满秋水的大眼睛里露出迷茫。回去?什么回去?为什么要回去?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在下逐客令吗?

女人的思绪半天没有回过神儿来。她的自尊与自信受到了格外的打击。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个样子就算,完了?他这个态度表明的是什么?

可是她能说不走吗?她能说主动要求留下来过夜吗?那样她成什么了?

男人却根本不顾女人情绪的空顿,不由分说,起身离开她去衣橱里取外衣。男人的这一动作果断、坚决,不容置疑,不容商量,仿佛在用他的形体语言在提示她:他并无意于接纳她。他已经玩够了,不想再继续玩下去。他对她已经够负责的了,耐心陪了她一个晚上,且还让她囫囵的样子,并没有对她始乱终弃或者多做别的什么。

女人看着眼前的一切,巨大的失落和自尊受损,让她的胸脯急剧起伏着,面部表情剧烈扭曲,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但也就是那么简单的一刹那,她就立刻止住痉挛着的眼底肌肉,突然变得满脸盈笑,用手指撩了撩额前的长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极其大度、极其平静地说:“好吧,我先来帮你收拾一下碗筷。”说话的语调,就仿佛她已是情场老手,对于这样的逢场作戏已经司空见惯,仿佛她真的纯粹是为给他过这个生日,为他做一顿生日晚餐而来。并且她还要做得善始善终。

不等男人阻拦,女人便大幅度地行动起来。她的动作幅度很大,有些不正常的难以自抑的夸张,大声问这个东西该放哪儿,那个碟子该放哪儿。她手脚麻利地将所有的东西都归拢好,然后又进卫生间补了补脸上被接吻弄乱的晚妆。接着她表情平静地出来,顺手拎起厨房地上的垃圾袋,对着厨房门口那个看得有些发怔的男人平静地说:“走吧。”

树叶在夜风中哗哗响着,冷露提醒给人以无法遮掩的幽凉。枝子不由在风里打了一个寒战。男人讨好地上来,又殷勤地搂了搂她的肩膀。枝子不说话,任他殷勤着,浑身木木的,一点感觉都没有。进了车里,男人和她并排坐在后座上,车子一开动,他便无限温存地伸过手,将她搂靠在他的臂膊中。枝子不拒绝,也不回应,仍旧是麻木的,任他这样毫无意义地搂着。此时她才觉得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车子悄无声息地在暗夜里滑行,滑得轻飘而又滞重。偶尔能见前面的车尾灯划出几抹窒息人的暗红。夜是干燥的。夜根本就没有潮声。她想。到了小区的楼门口,女人下车,男人也跟下来,假意跟她拥抱握别。握别完了,男人又返身低头钻进出租车,跟着车子在来时的路上走了。女人目送着载着他的红色皇冠在夜幕中一点一点远去。毕竟,他还不是个坏人。她这样想。她愿意尽量往好的方面想。毕竟他还是有责任感的。哪怕这责任感只是在他最后护送她回家的这短短的一程。短短一程中的呵护和温暖,也足够她凭吊一生。

夜风猛劲地从楼门口吹了过来。女人的头发又乱了,几丝长发贴到脸上来,遮住了她的双眼。她抬手将发梢掠向脑后,无意间手指触到了脸上潮乎乎的东西。她转回身,扭亮楼道里的廊灯,准备快速上搂。刚一抬脚,一大包东西碰着了她的腿。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厨房里的那一袋垃圾。直到现在她还把它紧紧地提在手里。

眼泪,这时才顺着她的腮帮,无比汹涌地流了下来。1997年5月26日于北京双秀

狗日的足球

马拉多纳来啦!

柳莺的心里狂跳不止,拿着报纸的手无法自制地抖了几抖。马拉多纳,马拉多纳,哪个马拉多纳?难道真是那个被她崇拜得至高无上、满脑袋都是羊毛黑卷儿(中间还夹杂着一小撮精心染制的黄毛),小矮个儿,大脚模丫子,每一个脚指头上都长着眼睛,传球永远准确到位,中场启动时风驰电掣,带球过起人来虎虎生风,从不黏黏糊糊逮机会抽冷子就射的那个长得鬈毛狮子狗似的足球巨星马拉多纳?!

柳莺定了定神,把眼睛贴近报纸上那帧大幅的彩色照片狠狠地打量。没错,没错,的确是阿根廷的那个马拉多纳。小马于7月25日要率领阿根廷博卡青年队来北京,跟国安队举行一场对抗赛。不会吧?不会吧?这怎么可能呢?柳莺心慌意乱地把眼睛从偶像粗糙的脸蛋上拿下来,心里边止不住地嘀咕:马拉多纳那么大一世界级球星,怎么会屈尊下降到这么个足球不甚发达的东方城市里来?

留校任教没多久的青年女教师柳莺简直要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幸福给打晕了,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脚底下的大地都有些微微的颤悠,周围的街景在她眼里全变成飘飘忽忽的,大马路上走来走去的人们就像蛇鼠出洞蚂蚁搬家,忙忙叨叨惊惊惶惶一派大地震前兆的唐山景象。还不时有光,一道紧跟着一道的白炽热光忽闪忽闪地在她眼皮内明灭,让她把什么都不能够再看得真切。柳莺把报纸紧紧地贴在怀里,迈着有些支持不住地要往下瘫软的步伐往家里颠儿。七月汗津津的热风打在她的脸上、后背上,印满金黄色向日葵小碎花的吊带裙紧紧贴住了脊梁,沉浸在冥想之中的柳莺却浑然不觉,心正拴在充胀的热气球上徐徐地往上升腾,带着莫名其妙的渴望和憧憬,就仿佛马拉多纳不是为了两百多万美元的出场费而来,而是专门冲着他的一个遥远的不知名的东方女性崇拜者柳莺而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并顺带着支持一把中国人民的足球解放事业。柳莺冲着马路牙子傻笑着恍恍惚惚一路陶醉着走来,一脸即将投入热恋情人怀抱即便被蹂躏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潮乎乎的样子,家门口都走过身后好远了,她却没有感觉、毫无知晓。

在被马拉多纳正式给启蒙之前,柳莺一直对足球感不起来兴趣。她不仅不是球迷,而且还应该算作比较典型的那种女“球盲”,对足球丝毫没有感应,一看见电视里踢球就特烦,握着遥控器“噼噼啪啪”把频道转换得直要冒火花。尤其让她见不得的,就是那些围坐电视机前看转播的男人,三五结群的,以各种最不雅的姿势乱七八糟而坐,身旁往往要堆放一整箱一整箱的啤酒,老头衫全都高高挽到肚脐眼以上,眼珠子瞪得酒汪汪的,嘴里螃蟹一样来回吐着啤酒泡泡,手指头一会儿抠着脚趾丫缝儿,一会儿忙着对电视里奔跑着的小人儿指指戳戳,还不时地粗话连篇、满脸潮红,尖上不住翻卷着某个与男根崇拜相关的词儿,仿佛一群鸟儿同时染上了脏口。柳莺听得恶心,弄不明白他们这样集体兴致勃勃究竟是为了什么。

有那么一两回她也试图坐下来,想体会一下所谓“绿茵场上的鏖战”“力与美的结合”什么什么之中的乐趣。可是,任凭她把眼珠儿都睁到了眼眶外头,除了瞅见二十来个小人儿可劲地撵着一粒皮球,在几尺见方的电视框框里不停地跑来跑去外,就再也瞧不出什么来了。再回头瞧一眼观战的男同志们,依旧撸胳膊挽袖子“射呀!”“射呀!”极其蓬勃地叫劲起急,柳莺一时间可真是迷茫坏了,傻呆呆地睁着她的一双丹凤眼,不明白别人都从电视里看见了什么,也弄不通自己的情绪为什么就高涨不起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障着了她的法眼,使她不能够跟他们一道欢喜。

马拉多纳。马拉多纳。还真就是马拉多纳把她给启了足球蒙了。

1990年世界杯足球赛那会儿,她正跟她现在的丈夫、彼时的“未婚夫”杨刚腻腻歪歪地谈着恋爱。柳莺那时还没有从一次惊天地泣鬼神的与某位社会知名男士的婚外恋挫折中振作过来,她的青春和热情都已心甘情愿地被那人糟践得一塌糊涂。就在半梦半醒、半死半活之间,盯人已久的这位老同学杨刚便以高超的过人技巧把她接住,随后便趁着她的精神不振、后卫防守出现漏洞时强行带球破门而入,活活地把她的禁区防线给突破了。事后总结经验时柳莺深深觉得自己这一局的防守失利太不应该,但是攻进去的球毕竟也是不能够倒吐出来。两人在这场你来我往没头没脑的攻防战事里欲擒故纵拖泥带水地盘带着,都有些互为鸡肋但同时又慰情聊胜于无。就这么着晃一过三、一退六二五的该射不射该传不传,不知不觉,离婚姻的无底球门一天天逼近了。

世界杯足球赛就在这种背景下恰逢其时地胜利召开。

已经被盘带过多的爱情折磨得显出些疲软迹象的未婚夫杨刚,立即全身心投入,一头扎进电视机里,像吃了类固醇兴奋剂似的处于甲亢之中自拔不出来。柳莺这才暂时从对方吊射垫射倒勾的无聊中得以解脱。杨刚那些天里抱着个电视看转播看得昏天黑地,所有的赛事他几乎看得场场不落,要么深夜不着家跑到别人家里聚众看球,要么把他编辑部的男同事领回家来围着电视里的球门集体扎伙儿,他们俩居于筒子楼的未婚小家里简直都成了免费放映厅,常常是人满为患,来晚了就找不到座。家里四周围的环境也被杨刚布置得颇具现场氛围,除了没设立赞助商的广告牌,其他的一切全都安排齐全。赛事日程表贴了一床头,碗架柜和冰箱上贴满了杨刚自制的各球队的积分排行榜,那上面还不时有红笔随时涂抹修订的痕迹。四壁墙上更是见不得了,原先柳莺挂的那些个风景画、时装模特、卡通娃娃还有一些木雕垂饰等物件统统都被杨刚摘掉,换上了清一色黑了咕黢穿大裤衩的一群群男人,全都在那儿横七竖八地踢腿、飞脚、下绊儿、生拉硬拽、仰面朝天。柳莺每天只要一睁眼,就得被迫面对满墙那一颗颗庞大的头颅和一根根粗糙的大腿。气得柳莺大喊大叫,扬言要把那些个破球星统统扯去烧了。

杨刚一听,急了,赶忙张开不太够长的双臂紧张地护住一面墙说:“宝贝,求求你了宝贝,给我点面子,咱当一回球迷容易吗咱?怎么也得正儿八经地做一点样子给别人看看哪。”

柳莺说:“哎哟喂!核是你当球迷都是给别人看的?不行!你趁早都给我摘下去,别弄得我天天睡觉做噩梦。”

杨刚双手合十抵在胸前喵喵地恳求说:“就这几天,就这几天行不行?等杯赛一结束,我立马就摘,立马就摘。”

柳莺看他那真真假假的一副可怜样,懒得跟他磨缠,只好暂时做一次妥协。

这下可倒好,经他这一布置,筒子楼里的单身汉们被招到家里来得更多了,还有一些已经娶完了媳妇的,也是在家里过完上半夜,把自家女人拾掇完毕以后,又在零点钟声敲响时准时披星戴月大老远地骑车赶往柳莺他们家里报到。柳莺心说这些人看球这么兢兢业业,图什么呢?杨刚则对他的球迷战友一律虚门以待,早早预备下啤酒并在地上用砖头摞起一个个加座。来人不停地对杨刚的室内装饰艺术进行夸奖,还假惺惺地在他白面书生的瘦弱鸡胸脯上擂上几拳,以表示出一种同类之间的相互认同。杨刚这时就满意地龇出一口绵软的食草类动物犬牙嘿嘿傻笑个不停。

由于地球时差的影响,在西方举行的比赛,实况转播到东方中国来时通常已是下半夜。可这根本阻碍不了刚刚入港的球迷未婚夫杨刚。在柳莺的眼里,杨刚这时真就跟深夜闹猫似的,眼白儿倍儿绿,眼仁儿荧荧冒蓝光,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蹲在小板凳上(沙发高风亮节地让给客人坐了),仿着一个标准球迷的样子,呷一口啤酒拈一粒花生米,看到忘情处喉咙里便发出一种低沉的颇类似于叫春的声音,被他招来的同伙们这时也一律的呜呜噜噜的嗓子眼里吭叽着欢实,啤酒瓶子烟灰缸随地地乱扔,仿佛猫群集体不负责任地爬上了别人家窗台。逢到这时候,未婚同居不成了的柳莺就只好被迫披衣坐起,悻悻地看着电视里电视外的一群阳刚族生物兴奋得乱蹦乱跳像要用脑袋撞墙,自己精心布置的小家被祸得跟猫食盆子似的,柳莺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真不明白看一个破球何至于闹到如此?尤其是杨刚,一个在床上已经强弩之末、香蕉球勾射不动了的人,此刻又哪里来的头槌本事?

厕身于球场与观众之外,柳莺带着一股局外人的无名怒火,忍气吞声地发呆冥想,想起走在大街上随处可见街旁小酒店里男人扎堆看球的情景,想到单位里男同事们一上班就疯狂侃昨夜足球的景象,想到他们老少爷们儿从正局长到副处长、从系主任到助教实习生,所有男人们在足球术语里打成一片、勾结成一团的紧密情形,再瞧瞧眼前这些精神头集中、嘴里边吐泡的男青年,转瞬之间豁然想通,足球原来是他们男人的世界语啊!人际隔膜的时代,他们就靠这玩意儿彼此聊以沟通,并一同遥想和追怀远古狩猎时代男子们追逐猎物、追逐女人、追逐占有天地间万物的剽悍和辉煌。哪个男人若是缺乏了这门语言,闭上眼睛不能够瞎侃它仨小时,那他就会被摒弃在男性群体之外,简直就不配当个男人了,活活要遭人轻贱耻笑死。难怪像杨刚那样的白面书生也要拼命跻身于这个行列里呢!未婚夫杨刚那张强颜欢笑的书生小白脸上,不是明明写满了担心被逐出男团的内心恐惧,明明洋溢着要伤好归队的热切企盼吗?!

小可怜价儿的!

柳莺的目光再次透过窗帘向外望去,但见窗外万家萤火,整个世界但凡有男人的家庭里几乎都荧光粼粼,一片诡异。足球原来是他们男人现世的灯啊!就是那足尖上蓬蓬燃烧的野性火舌,灼灼照亮了他们被文明委顿的当下生活,或许也开蒙了他们的冥茫来世。

柳莺已经不忍心对杨刚和球迷客人们发火了,她觉得男人也真是活得不易,够悲惨的,在一粒小小的皮球上温习和寻找他们先前的性别。并且,他们多数人还连半点介入现场亲身一试的可能都没有了,只能是隔着一万八千里远的地方,团团围坐在几尺见方的电视机旁,透过一个小小的玻璃罩儿来集体进行回顾和留恋。唉,可怜哪!她还能说什么呢?且宽容过这几天,先回学校单身宿舍,把这一阵儿的足球坚挺躲过去再说。毕竟也是四年才能来一次,再硬它又能够硬撑到几时呢?

柳莺卷起她的几件换洗衣服,默默地起身离开未婚小家,回到学校的宿舍里躲清静。但是,让她万万没料到的是,同屋的青年女教师邵丽竟也是一个真正的假球迷!邵丽不知从什么地方搬来了一台破电视,没黑没白价的,把个彩电拧得连一点彩色儿都没有了,却还在荧屏前那儿不屈不挠。当然,最可气的也是最关键的,就是邵丽总要领来热恋男友一道观摩。两人叽叽嘎嘎,手嘴并用,不时在底下寻找交换着共同动作和共同语言。柳莺这时便有些像球场上空的灯光一样,把一切不该暴露的细节统统照得尴尬。

柳莺这份气呀,倒首先把自己个儿给气糊涂了。她心说男人集体起哄架秧子当当球迷倒也罢了,雄性门类里头人人都是那副死样子,可这女人当球迷又是图个什么呢?一群乱跑乱窜的胡子拉碴穿大裤衩的汉子,可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哪有赵忠祥的动物世界和鞠萍姐姐的动画剧场好看?就连《我爱我家》一类的贫嘴饶舌的肥皂剧,也比单调的球场射门儿动作要丰富好看得多。邵丽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没恋爱之前没发现她有爱看足球的毛病啊!

实在不好意思再当电灯泡了,柳莺只好灰溜溜地又重归苏莲托,返回自己那个乌烟瘴气的小窝。在众男客的包围之中,她这个女主人倒仿佛成了外人,没地方站没地方坐,受气包似的,不说话,也不看电视,蜷在沙发的角落里困得嘀哩当啷地睁不开眼睛,耳朵里依稀听得电视中传来球场奇怪的哨音,鼻子里闻着身旁一大堆男人的咻咻的亢奋鼻息,以及汗味、臭脚丫子味,嘴里被迫呛进致人迷幻的尼古丁毒气,在足球翻来覆去的抽射、挑射、拐射、撅射里痛苦地挨着、熬着,以一种看客的悲怆,默默忍受着场里场外人们那种决绝的、歇斯底里般的狂欢和庆典。

亏得杨刚在假亢之余还想着抽空儿瞄一眼自己的媳妇。见到柳莺那等受难的样子,杨刚显得很有些过意不去,巴巴地很讨好地过来,蹑手蹑脚地把她的身子给扶正(通常他总是要把媳妇给揽到怀里哄着的,眼下碍着外人眼没好意思显露亲昵),轻声嘘寒问暖,又轻拍着她的脸把她给打精神过来,充满诱惑语气地鼓动说:“别睡,别睡,这样睡着了会感冒。快睁眼,快看马拉多纳。马拉多纳出场了!”“什么麦当娜啊麦当娜?”

柳莺把身子扭了几股,不耐烦地将眼睛翘出一条小缝儿,无精打采地乜斜电视荧屏。她原以为杨刚说的是歌星麦当娜,是那个美国傻女孩儿利用球场休息时间,要上场疯狂缺心眼地唱“我是一个处女,我是一个处女”了呢。可是,没有。荧屏上仍是二十来个小人儿在跑来跑去。柳莺很生气杨刚搅了她的假寐,可是当着外人的面不好打孩子,当着宾朋的面也不好跟未婚夫急眼。她只得失望地闭上眼睛重又吊儿郎当歪着头打瞌睡。杨刚急了,再次拍她的脸蛋儿:“好老婆,快睁开眼看看,马拉多纳,十号,中场发动机,世界级球星,不看要后悔一辈子啊!”

杨刚很有些为柳莺的不识货而感到有些没面子。柳莺恍恍惚惚听得他叫了自己一声“老婆”,耳朵里感到新鲜,她记得人背后他可从来都是“宝贝儿”长“宝贝儿”短的,现在在足球的激励鼓舞下,当着一大帮球迷弟兄的面,他竟然管她叫起“老婆”来了,无外乎就是想表示一种牛皮烘烘的版权所有不许翻印违者必究,挺大言不惭厚颜无耻的。柳莺想足球这东西看来是挺壮人胆儿的。给缠得万般无奈,只得再次睁开眼,把定不稳焦的散乱目光,晃晃悠悠飘向了电视屏幕上。透过重重尼古丁烟雾的阻隔,又透过二十来个乱跑着的小人儿的摇晃阻挡,柳莺终于勉强依稀分辨出一堆蓝色球衣中的一个斗大的“十号”来,然后又依稀瞅见了穿这件球衣人的大致外延。矮墩墩、圆乎乎的。哎哟喂,柳莺心说这人怎么这么矮呀!

柳莺的第一个感觉是这人长得太矮了,从体貌上根本判断不出是个足球运动员,倒像是个被杠铃压瓷实了的搞举重的。在众多人高马大球员的包围拼抢当中,这人简直就是鸡立鹤群,显得如此娇小、羸弱,好像是有点处处受气、不堪一击的意思。柳莺怀着一种女性恻隐,下意识地开始替这个十号担心。

果然,那么多匹高头大马抓紧一切机会冲撞他,欺负他,伸腿,别脚,一个绊儿,又一个绊儿,推一把,又拽一把。扑哧,这家伙跌倒了,四脚着地像个乌龟,蓦地又一个俯卧撑立起来,带起球来继续朝前跑。没几步,扑哧,又给绊倒了,这次好像还没有完全倒地就一个前滚翻跃起来,脚下没球也继续往前跑。在一堵堵围墙似的壮汉的夹击堵截里,身材矮小的马拉多纳就像一粒球一样被踢、被卷、被绊。柳莺的心忽然间被他给牵得悬了起来。睡意顿时全从她的眼前溜掉,一种对弱者的怜悯让她把心格外揪着,紧紧盯着十号这个人看下去。吭哧,马拉多纳又一次被绊倒了,摔得可真够狠啊,连电视玻璃外头的她都听见了马拉多纳肌肤跟地相撞的沉闷的声音。柳莺的心里一沉,好像感到自己的哪块皮肉也被磕碰了一下似的,微微地有点疼,有点与被欺凌弱者的交感相通。眼见得马拉多纳又是一个滚翻跃起,腿儿一抬,球就敏捷地截到了脚下,刚一盘带,咔嚓,又被横过来的一个粗腿给撂倒了,咯吱,更刺耳的皮肤与地面摩擦声传来。

这哪里是在踢什么球啊!这只不过是在把人类的粗野明目张胆的合法化啊!柳莺愤怒了,挥起拳头举过头顶疯狂地喊:“野蛮!野蛮!”惹得周围男同志们都纷纷回头看她。但她这时已顾不得了,心全拴到马拉多纳身上,马拉多纳每被绊倒一次,她就不由自主地“哎哟”一声,整场比赛她就这么“哎哟”“哎哟”的心痛惊呼不断,替弱者鸣不平已经要把她的嗓子鸣哑了。

就是在这次总共被绊倒一百三十多次的杯赛上,马拉多纳终于赢取了东方女球盲柳莺小姐的芳心。柳莺眼睁睁地瞅着他在一吭哧一吭哧不断被绊倒之际,愣是用一种著名的马拉多纳式的摔倒和跃起,在两次绊倒之间的零点五秒的间隙里,伸出他那长了眼睛的脚指头将皮球准确无误传到“风之子”卡尼吉亚金黄色的头顶,让一枚小球整个儿地洞穿了巴西的心脏。柳莺这时就跟场地边上那个穿露脐装、啃手指甲的漂亮巴西女球迷一样眼巴巴地看呆了!待到合计过味儿来以后就是呜呜嗷嗷地大喊大叫,拼命跺脚、拍巴掌。

原来这就是足球啊!

柳莺感慨。不是感慨足球,而是感慨马拉多纳。一个叫“马拉多纳”的阿根廷小个子,借着“足球”这种游戏给人们演示了什么叫作个人魅力和偶像风范。她就这样喜欢上了足球。不,不是喜欢足球,而是借着“足球”这种体育形式喜欢上了在球场上踢球表演的马拉多纳。她对那些技术战术和打法名称至今一点都弄不懂,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去喜欢崇拜马拉多纳。只要有马拉多纳在场上来来回回不停地跑动,就够她的眼睛去顾盼追随的了。她就是爱看他在球场上总挨欺负的那个熊样,爱看他受了气也没脾气,一骨碌爬起来再接着跑的犟劲,爱看他摔倒着地时四脚八叉的乌龟样子,爱看他中场启动时突然爆发的狮子般的迅猛和敏捷,爱看他的质感的大腿、他的比手都好使的长脚板、他的毛茸茸的大眼睛、他的西班牙后裔的混血皮肤……

爱屋及乌,柳莺爱马拉多纳爱得自己都有点犯迷糊了。从那以后但凡有马拉多纳的球必看,但凡有他的大道小道消息必要寻来一读。偶像个人生活的点点滴滴都被柳莺牢记在心里。马拉多纳枪击记者、马拉多纳吸毒、马拉多纳泡妞、马拉多纳被罚禁赛、马拉多纳拒不认私生子、马拉多纳声言退出足坛、马拉多纳再言告别足坛……马拉多纳真是糙人自有糙心眼儿,要么就是他背后有一个强大的智囊团,致使他像个演艺明星一样聪明,不断地故弄种种新闻来爆炒自己,使他自己个儿永远成为世界球坛的主旋律和中心话语。在衷心热爱马拉多纳的女读者、女观众、女球盲柳莺那里,马拉多纳所有的这些缺点都成了他与众不同的特点,吸引得她越发神不守舍、魂不附体地崇拜到底。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柳莺在对自己的行为无法进行意义明辨之后,便在私下里去找邵丽交换意见。邵丽那儿正拿一本足球书,从贝利、贝肯鲍尔、普拉蒂尼、马特乌斯、罗马里奥,到荷兰三剑客、意大利铁三角,以及“四三三”“五三二”地翻书猛背呢。柳莺挺吃惊,说邵丽你真的这么喜欢足球吗?邵丽一听,小脖一梗梗说:“咳!谁他妈的喜欢这玩意!”

柳莺差点没给她这话噎死,瞪大眼睛,十分诧异地上前摸了摸邵丽的额头说:“邵丽,邵丽,你怎么了邵丽?是不是有哪儿不舒服?”邵丽一把拨开她的手说:“没有没有,我好着哪!还不是为了能跟我们那位有共同语言嘛……”柳莺说:“你们就有这样的共同语言啊?”邵丽说:“没辙啊,他那边有着一帮子球迷发烧友,我要是不会侃两句,每逢他们一谈起来话来我就得待一边晾着。我这一切还不是为了就乎他,哼!”“哦。”柳莺点头,“可也是,也是。”“也是什么?”邵丽反过来追问说,“我看你最近也抱着足球杂志一个劲儿看,是不是也成球迷啦?”柳莺说:“哪里哪里,我,我,我……我只是喜欢看看马拉多纳。”

邵丽一听:“对呀!我也就是喜欢看看个别球星的长相,再看看他们奔跑起来时一颤一颤的肌肉大腿,你说像不像动物世界里的豹在追羚羊?”柳莺兴奋地说:“像啊像啊!我也是特喜欢看他们跑动起来的肌肉和大腿,一滚一滚的,太有力度、太健美了!”

邵丽喜获知音,一脸眉飞色舞:“哎呀,咱俩可算想到一块儿去了,平时我从来不好意思把这点告诉别人。哎,你说咱们能建议国际足联把球员的服装改成‘三点式’,让他们场上多暴露一点吗?”

柳莺“扑哧”乐了,说:“想什么哪你?那不成了耍流氓了?”邵丽说:“哎,哎,你看你看,这规矩立得可真不公平啊,只许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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