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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8 02:1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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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著,王凌霄 译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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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三部曲(套装共3册)

火星三部曲(套装共3册)试读:

总目录

CONTENT封面版权信息

火星三部曲·绿火星

火星三部曲·蓝火星火星三部曲·红火星

目录

CONTENT火星三部曲·绿火星

第一部 火星化

第二部 大使

第三部 远程冲流

第四部 英雄科学家

第五部 无家可归

第六部 探索真理之路

第七部 应该完成什么?

第八部 社会工程

第九部 一时冲动

第十部 相变

返回总目录Part 1 / 第一部火星化Areoformation

重点并非要建造另一个地球,亦非要建造另一个阿拉斯加、西藏、佛蒙特州或威尼斯,更非建造南极大陆,而是要建造一个全新的、生疏的、具有火星属性的地方。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有什么意图并不重要。即使我们试图建造另一个西伯利亚或撒哈拉,也不会有什么成果,因为演化规律不允许。在本质上这是一种演化过程,竭尽全力推演也达不到我们的意图。就像生命第一次奇迹般地跳脱物质层级,或生命从海洋进化到陆地一样。

又一次,我们从一个新世界的起始点挣扎奋进,而这回是全然的异形,彻底的外来物。尽管2061年的大洪水留下了巨大绵长的冰川,但它依旧是个非常干涸枯燥的世界;虽然已经开始形成大气层,但空气依旧非常稀薄;即使早已用上一切加热系统,但平均温度仍远低于冰点。所有这些条件让生命的存续极为困难。然而生命本身强韧,适应性强,它是向宇宙挺进的一股鲜绿蓬勃的动力。2061年灾难发生之后,整整十年的时间,人们挣扎在破裂的穹顶下,在破裂的帐篷里求生,收拾残骸,重整秩序;在隐秘的庇护所中,进行建造新社会的工作。而外面寒冷的地表上,新植物开始在冰川两翼、低洼盆地的温暖处,缓慢却不可阻遏地繁衍。

当然,所有新生物的基因模板都源自地球物种,创意设计出自地球人类,地形却是火星的。地形是个掌控全局的基因工程大师,它决定什么可以繁衍进化,什么不能;它推动渐进的变异,进而演变出新物种。之后世代更迭,一个生物圈内的所有成员一起进化,以一种复杂的共同反应,一种创造性的自我设计能力,来适应它们共同生存的地形空间。这一演化进程,不管我们怎样去干涉,到头来总是会逸出我们的掌控。基因突变、物种推演更新促成了新的生物圈以及一个崭[1]新的“灵智圈”。到最后,设计者的意图以及其他一切,都将彻底改变。

这就是火星化的过程。

有一天,天空塌落下来。圆盘状的冰大片大片坠落到湖里,接着开始轰隆隆地撞击水滨沙丘。孩子们如受惊的鹬般张皇逃窜。尼尔格狂跑起来,越过沙丘直奔村庄,冲进暖房大喊:“天塌下来了,天塌下来了!”彼得闻言即如箭矢般射向门外,飞奔过沙丘,速度快得尼尔格追也追不上。

回到水滨沙丘旁,巨大的冰格戳出沙砾,一些块状干冰在湖水里嘶嘶作响。孩子们逐渐靠拢,围在彼得身旁。彼得抬头仰望高高的穹顶。“回村庄去!”他严厉地说。在回去的路上,他却笑了起来。“天塌下来了!”他一边叽叽咕咕,一边揉弄尼尔格的头发。尼尔格满脸通红,道与杰姬也跟着笑,他们呼出的白雾迅速凝结成白色羽状物。

彼得是攀上穹顶修复天幕的人员之一。他和加清、米歇尔仿佛蜘蛛般攀爬到可以俯瞰村庄全貌的地方,再移动到水滨上方,接着抵达湖水之上。现在他们的身影看起来有如孩童般娇小,整个人悬吊在联结冰钩的绳索上。他们往天幕破洞处喷水,让它们凝结成透明的冰层,覆盖住里面的一层白色干冰。下来之后,他们低声谈论着外面正在日渐温暖的世界。广子从她位于湖边的竹质小台屋里出来观望。尼尔格问她:“我们必须离开吗?”“终有一天我们全都要离开,”广子说,“火星上没有什么是永久的。”

但是尼尔格喜欢穹顶下的世界。早晨,他从自己那间高居“托儿所月形排屋”的圆形竹屋里醒来,向寒冷的沙丘奔去,同行的还有杰姬、瑞秋、弗朗茨,以及其他早起的人。他看到广子在远处的水滨宛如舞蹈仙子般迈着步伐,飘摇浮动在水中她自己的倒影上。他想到她身边去,可是上学时间到了。

他们回到村庄,一窝蜂拥进学校的衣帽间,纷纷脱下大衣挂上挂钩,站在那里将青蓝色的手朝暖气炉架伸去,同时等着今天的授课老师。如果授课老师是机器人博士,他们就有可能无聊得麻木迟钝,心不在焉地数着它如秒针般准确的眨眼动作。而如果是年迈丑陋的好巫婆,那么他们就会整天在外边建造东西,活力充沛地体验工具带来的成就感。但如果是年迈却美丽的坏巫婆,那么他们整个早上就都得杵在课桌前,努力地用俄文思考,还得时时担心悄声嬉笑或打个小盹时,手心可能挨上一记敲打。坏巫婆有满头银发、凶恶的眼神、鹰钩鼻,就像湖边松树林里的鸮。尼尔格对她心怀恐惧。

所以跟其他孩子一样,看到学校大门打开坏巫婆走进来时,他感到满心沮丧,却又小心翼翼地将情绪隐藏起来。但是这天坏巫婆似乎非常疲倦,甚至在他们算术做得一塌糊涂之后,还准时放了学。尼尔格跟着杰姬和道离开学校,在转角处,他们停在托儿所月形排屋和厨房后面之间的小过道上。道对着墙撒尿,杰姬拉下她的内裤表示她也可以照做,就在这时,坏巫婆绕过转角走了过来。她伸出手臂把他们三人拉出小过道,尼尔格和杰姬被掐在她的一只利爪中;来到广场后,她一边狠狠打着杰姬的屁股,一边狠狠地对着男孩们大声斥责:“你们两个离她远远的!她是你们的姐妹呀!”杰姬哭了,扭动着要提上她的内裤,忽然看到尼尔格正猛盯着她瞧,于是奋力转身,试图挥拳朝他和玛雅打去,却又光屁股跌倒在地,顿时号啕大哭起来。[2]

杰姬并不是他们的姐妹。在“受精卵”里,第三代的孩子共有十二个,他们像兄弟姐妹般生活在一起,其中多数的确是兄弟姐妹,但并非全是。这关系太过纷乱复杂,因而很少拿出来讨论。杰姬和道年纪最长,尼尔格晚一个季节,剩下的人则都挤在同一个季节里出生,有瑞秋、埃米莉、鲁尔、史蒂夫、西穆德、纳内迪、蒂乌、弗朗茨,还有胡新。广子算是“受精卵”里所有人的母亲,但就实质意义来说,只对尼尔格、道,以及第三代中的其他六个人属实,另外还包括第二代的几个成年人。然而就另一层意义而言,他们都是母神的孩子。

杰姬是以斯帖的女儿。以斯帖在与杰姬的父亲加清起了冲突后,便离他而去。他们之中多数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有一回尼尔格为追踪一只螃蟹而匍匐在一个沙丘上,隐隐约约看到头顶上方的以斯帖和加清,以斯帖在哭泣,而加清怒喊着:“如果你要离开我,就离开吧!”他的语气中也有掩饰不住的哽咽。他有一颗粉红石上颚犬齿。他也是广子的孩子,所以杰姬应该算广子的孙女。就是这样。杰姬有一头长长的黑发,在“受精卵”里是跑得最快的一个,除了彼得。尼尔格跑得最远,有时可以连续绕着湖跑上三到四圈,但是在短跑上,杰姬是最快的。她总是笑。如果尼尔格跟她起口角,她会说:“好吧,尼尔格叔叔。”然后嘲笑他。她是他的侄女,虽然比他早一季出生,但她不是他的姐姐。

学校的门被人轰隆一声撞开,进来的是“土狼”,今天的老师。土狼一直在全世界旅行,因而待在“受精卵”的时间非常短暂。由他当授课老师的那天会变成个大日子。他通常领着他们在村庄里寻找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来做,还不时点名要他们之中的一个大声朗诵,念一些叫人根本无法理解的书,作者则是那些早已作古的哲学家,像巴

[3]枯宁、尼采、布克钦。这些人可理解的思想像绵长河滩乱石中意想不到的鹅卵石。土狼要他们念的《奥德赛》或《圣经》的故事比较好懂,然而那里面充满了动荡不安,人物不停地彼此杀戮,广子说那很糟糕而且很错误。当他们读着这些残忍的故事时,土狼会一面嘲笑广子,一面莫名其妙地号叫起来,还会就他们读到的情节提出深奥复杂的问题,又跟他们争辩理论,好像他们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似的,这有时非常令人惊慌。“你会怎么做?为什么要那样做?”另外,他还教他们认识里科弗燃料回收器如何操作,或者要他们检查湖水造浪机上的液压活塞,直到他们的手从青蓝色变成白色,牙齿剧烈地打战,连话都说不清楚为止。“你们这些小孩挺怕冷的,”他说,“只有尼尔格例外。”

尼尔格知道如何适应寒冷。他切身了解寒冷入侵的所有过程,而且他并不讨厌那种感觉。厌恶寒冷的人无法懂得,人其实可以调节自己来适应它,它所造成的坏影响可以经由身体内部充分的推力而化解。尼尔格对热度也同样熟悉。如果你把热气努力地推出来,那么寒冷将只是在你身体外围环绕着的一层活跃悚人的包裹。于是寒冷最终会变成一股刺激动力,让你想要奔跑。“嘿,尼尔格,空气温度是多少?”[4]“271。”

土狼的笑声让人毛骨悚然,是一种动物性的咯咯响声,外加所有可以想象到的噪声之结合。而且每一次都不同。“好了,让我们关掉造浪机,看看湖水平静下来是什么样子。”

湖里的水始终维持液体状态,而穹顶内侧的冰层则必须维持固体状态。萨克斯说过,这解释了这里何以会有云霭、突然刮起的风等变化,以及雨、浓雾和偶尔降下的雪。这一天,天气控制机近乎静默无声,穹顶覆盖下的广大半球范围内几乎没有任何风动的痕迹。关掉造浪机后,湖面很快地稳定下来,恢复平滑无波的圆形浅盘状态。水的表层变得跟穹顶一样白,但在帘幕般的白色光芒下,湖底的绿色水藻仍清晰可见。整座湖中于是出现了纯白和深绿。远处沙丘以及松林灌木的景象倒映在双色的湖水里,清晰得有如镜中的影像。尼尔格紧紧盯住这番景色只觉心醉神迷,刹那间,周围的一切都退开了,只剩下眼前这幕令人屏息的绿白景象。他看到:两个世界,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世界存在于同一个空间,而且同时可以看到,它们看来是分离的不同物体,然而却又撞击扭转在一起,使得只能从某个特定角度才能看出,里面实际上存在两个世界。推动视线的外景,就像推动寒冷形成的围裹外衣:推动!如此的颜色……“火星对尼尔格,火星对尼尔格!”

他们嘲笑他,说他总是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他的朋友们其实很喜欢他,这可以从他们的脸上看出。土狼从岸边平坦的冰块上敲下几片,朝着湖水丢去,任其飞跃弹跳在湖面上。他们全体跟进,直到相互交叉舞动的白绿涟漪粉碎了倒映的水底世界。“看哪!”土狼叫着。在丢掷之间,他不停地呐喊,用他有力的语言如重复诵唱歌曲一般:“你们这群孩子呀,正过着史上最美好的生活,多数人只是在巨大的历史洪流里随波漂荡,而你们却在这里见证一个世界的诞生!真叫人难以置信!但是,要知道这全靠运气,跟你们本身没有多大关系,要一直等到你们对这世界做出了贡献才值得喝彩,你们有可能出生在一个庄园、一座监狱、西班牙波特城的贫民窟,但是,你们在这里,在‘受精卵’――火星的秘密心脏!当然,你们此刻仍然只是洞穴里的鼹鼠,上面有秃鹰准备捕猎,但是,你们在这个星球上能够自由来去没有藩篱的日子就快到了。记住我告诉你们的话,这是预言,我的孩子们!现在看看这个小小的冰天堂有多美好!”

他朝穹顶丢出一片冰块,他们全体跟着呼喊:冰天堂!冰天堂!冰天堂!直到他们抱着肚子笑得打滚。

那天晚上,趁着没有他人在旁边时,土狼找广子谈话。“广子,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必须把那些孩子带到外面去,让他们看看这个世界。即使只是在雾幕底下也好。他们在这下面,像极了洞穴里的鼹鼠。”然后他就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许又进了那个对他们而言封闭隔绝的外在世界,继续他神秘的旅程。

有时候广子会来村庄里教导他们。对尼尔格来说,那些是最美好的日子。她总是带着他们去水滨,而跟着广子到水滨沙丘旁就像是被神祇抚触一般。那是她的世界――绿色世界裹在白色里――而她知道所有相关的细节,有她在那里,沙滩和穹顶上温婉的珍珠白立刻与两个世界的颜色唱和舞动起来,仿佛试图从囚禁它们的束缚中挣脱。

他们坐在沙丘上,欣赏岸边鸟儿上下飞掠的姿态。鸥鸟在他们头顶上空遨游回旋,广子会提出一些问题,她黑色的眼眸愉快地闪耀着。她跟她的几个密友,岩、瑞亚、吉恩和叶夫根尼亚,一起住在湖边沙丘上一座小小的竹质台屋里。她花很多时间去探访隐藏在南极附近的其他庇护所,所以常常需要额外的报告才能了解村庄里的所有消息。她是个纤细苗条的女子,在第一代日本移民中属于高个子,在穿衣举止上,她就跟岸边的鸟儿一样清丽整齐。她年纪大了,这当然,她跟所有的第一代人同样古老,但是她却有着让她看来年轻的风采,甚至比彼得和加清显得年轻――事实上,她只比孩子们大一些;展现在她眼前的世界处处新奇,她积极融入它的色彩里。“看看这个贝壳上的图案。螺旋曲线向内无限延伸。那就是宇宙本身的形状。冥冥中有一种持续不断的压力,一种向前推演的模式;一个向更复杂形式演化的趋势;是一种重力模型,一种神圣的绿色动力,我们称之为‘维力迪塔斯’,这就是宇宙秩序的引导动力。就是生命,你们知道。像这些沙蚤、帽贝和磷虾――虽说这些磷虾已经死了,却仍在帮助沙蚤存活。像我们大家一样,”广子边说边似舞者般挥动一只手,“因为我们活着,这宇宙才称得上是活着。我们的意识不仅是自己的,也成了它的。我们从宇宙而来,感受到它和谐的运作模式,而它让我们体验到美。那种感觉是全宇宙最珍贵、最重要的――它的极致,一如在润湿晨曦中绽放的花朵的颜色。这是一种圣洁的感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就是尽我们所能来滋养它。其中一个方式就是把生命播撒在所有角落,促使它达到前所未有的存在状态,就在这里,在火星上。”

对她来说,这是以爱为出发点的最崇高行为。当她热切谈论时,他们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却依旧可以感受到那份爱。这是另一种激励,严寒笼罩中的一股暖意。她一面抚摸他们,一面叙述,而他们一面挖掘贝壳,一面聆听。“泥蚌!南极帽贝。小心玻璃海绵,别割伤了。”光看着她就足以让尼尔格心情愉快起来。

一天早晨,他们在挖蚌壳的地方捡拾漂浮物,她迎向他的凝视,而他认出了她的表情――那跟他注视着她时,他脸上浮现的表情如出一辙,他可以在自己的肌肉牵动中感觉到自己的表情。那么他也让她感到愉快啰!这实在叫人兴奋陶醉不已。

他们在沙滩上走着,尼尔格握住她的手。“就某种角度来说,这是个简单的生态,”她说,他们正跪下来检查蚌壳,“物种不多,食物链很短。却如此丰富、如此美丽。”她伸手试了试湖水的温度,“看到雾气没有?今天湖水一定很温暖。”

这时她和尼尔格单独在一起,其他的孩子围绕着沙丘奔跑,或在浅滩附近跳上跳下。尼尔格弯腰摸了摸席卷脚旁的浪潮,潮水退下,留下无数白色蕾丝般的泡沫。“大约275开氏度。”“你这么确定?”“我总是可以辨认。”“来,”她说,“我有没有发烧?”

他伸手过去,握住她的颈子:“没有,你温温凉凉的。”“没错。我一直都低上半度。韦拉德和乌苏拉一直找不出为什么。”“那是因为你快乐。”

广子笑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杰姬,满盈着喜悦:“我爱你,尼尔格。”

他顿时感到温暖,好像体内突然出现了个暖炉,至少升高了半度:“我也爱你。”

他们手牵着手,沿着沙滩,沉静地跟着鹬鸟群走去。

土狼回来了,广子对他说:“好吧。我们带他们到外面去。”

第二天早晨孩子们来学校时,广子、土狼和彼得领着他们穿过闭锁室,走入连接穹顶天幕与外面世界的一条长长的白色隧道。隧道终点处有座飞机库,上面是悬崖瞭望台。他们过去曾经跟彼得一起站在瞭望台上,透过小型偏光窗户观察外面冰冻的沙土以及粉红色的天空,试着观看他们伫立的这一大片干冰墙――南极冰冠,世界的底端,也是他们为了摆脱那些会将自己关入监牢的人注意而居住的所在。

正因为这一点,他们向来只待在瞭望台里面。但这一天,他们走进闭锁室,穿上紧身弹性运动服,卷起袖子和裤管;套上笨重的靴子、紧贴的手套,最后拿起头盔,头盔前半部分是球形的透明面罩。心情随着每一分钟的消逝而兴奋昂扬,后来变成了某种恐怖骇人的情绪,特别是在西穆德开始哭泣不肯出去时。广子安慰她:“来吧,我就在你身边。”

大人们催促着他们进到闭锁室,他们无言地相互紧靠。在一阵嘶嘶的响声后,外面的门打开了。他们牢牢抓着大人们,小心谨慎地走到外面,移动间彼此碰撞。

外面亮得什么都看不到。他们置身在一片打转的云雾里。地面上杂乱散布的点点冰花在亮光中闪烁。尼尔格手拉广子和土狼,但他们却放开他的手把他往前推去。他在刺眼的白光中显得有些蹒跚摇晃。“这是云雾防护罩,”广子的声音透过通话器传到他耳中,“会持续整个冬天。但现在是Ls=205度,春天时节,也是绿色动力尽最大努力向世界推进的时节,太阳的光芒就是动力的来源。看看它!”

除了强光外,他什么都看不见:那是一团白色的火球。乍现的阳光刺戳着这个火球,将它幻化成一抹瑰丽的色彩,把冰冻的沙砾变成带金属光泽的镁片,冰花变成耀眼的珠宝。风在他身边怒号,将浓雾撕裂出缝隙,而地表向着远方伸展,他有些晕眩摇晃。如此庞大!如此巨大――每一样东西都如此巨大――他单膝跪在沙砾里,把手放在另一条腿上,力图保持平衡。他靴子旁的岩石和冰花仿佛置于显微镜下般发着亮光。岩石上铺盖着黑色和绿色的地衣。

地平线那一端有座平顶山丘。一座环形山。沙砾堆里有漂泊者的痕迹,覆满寒霜,仿佛已经存在了百万年。图案在杂乱的光和石中涌动,绿色地衣朝白色里面推挤……

所有人几乎在同时开口说话。其他的孩子开始跑,个个跑得头晕眼花,接着又朝浓雾中时而露出的一线粉红天空快乐尖叫。土狼笑得声音最大:“他们就像冬天谷仓里的小牛在春天被放出来一样,看他们跌跌撞撞的样子,哦,你们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啊哈哈,广子,他们无法这样生存。”咯咯声中,他把孩子们从地上拉起来,让他们站稳脚跟。

尼尔格站起来试着跳了一下,觉得像是要随风飘走,因此很高兴脚下的靴子如此沉重。眼前有个与肩齐高的小土墩,从冰崖蜿蜒而去。杰姬正在上面走。他向她跑去,在乱石堆积的地面和土墩斜坡上步履蹒跚。他爬上土墩脊背,这番活动让他抓住了步伐的律动节奏,开始觉得自己在飞行,而且好像可以永远这样跑下去。

他站到她身边。两人回头往冰崖看去,带着又惊又喜的复杂心情尽情叫喊,声音在云雾间彻底散去。一束晨光像融化的液体般浇注在他们身上。他们转开身,无法直视。尼尔格连连眨眼,止住奔流的泪水,接着看到他的影子映在底下笼罩着岩石的云雾里。那影子周边出现了一圈明亮的虹彩。他大声叫嚷。土狼赶过来,在他耳边喊道:“怎么了!什么事?”

看到那抹影子后,土狼顿住了。“嘿,是天上荣光!那叫天上荣[5]光。就像布罗肯幽灵。上下挥动你的手臂!看看那色彩!万能的神啊,你们真是幸运的一群。”

尼尔格灵机一动,跑到杰姬身边,他们的荣光融合在一起,变成单一一圈闪烁绚丽的虹彩魅影,围绕着他们的双重蓝色影子。杰姬兴奋地笑着,然后朝彼得跑去,要和他的影子重叠。

大约一年之后,尼尔格和其他孩子知道了如何应付萨克斯授课的日子。他一开始会在黑板上写字,授课时的语调就像是部毫无生趣的人工智能计算机。在他单调平缓地讲解气体的分压或红外线时,他们会在他背后转眼珠或者扮鬼脸。接下来,他们当中的一个会在适当时机启动一场游戏,而萨克斯在这场游戏中全然无能为力。譬如,他在授课中说:“非颤抖性产热是指身体运用无效循环功能产生热能。”他们中的一个就会举起手来问:“但是为什么呢,萨克斯?”而每一个人都会努力地盯着他们课桌上的计算机数据板,设法不对看。萨克斯会皱起眉头解说,神态像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一般:“哦,它产生热能所需的能量比颤抖用掉的能量少得多。肌肉蛋白在收缩时,不是以抓取的方式来进行,而是采用相互滑过的方式。这样会产生热。”

杰姬非常认真,全体同学几乎都要失去控制。杰姬问道:“但是,怎么进行的呢?”

这时萨克斯会开始眨眼,速度快得让看着他的人几乎要爆炸。“嗯,蛋白质中氨基酸的共价键断裂时所释放出的能量叫作键离解能。”“但是,为什么呢?”

眼睛眨得更用力了。“那就得靠物理学来解释了。”他神采奕奕地在黑板上画起图表,“两个原子的轨道接近并重叠成一个键轨道,由这两个原子的电子共同占用,这就是所谓的共价键。打断这个键,可释放出30到100卡的贮存能量。”

他们中的几个会像合唱般齐声问道:“但是,为什么呢?”

这让他不得不进入次原子物理学,接下去一连串的“为什么”和“因为”大约会持续个半小时,在此期间,他会说些他们听都听不懂的解释。最后,他们感到游戏已经接近尾声了:“但是,为什么呢?”“呃,”因为试图逐步深入而变成斗鸡眼的萨克斯继续说道,“原子想要得到足以维持稳定的电子数,必要时它们会共享电子。”“但是,为什么呢?”

现在,他被困住了。“那就是原子键结的方法,其中的一种。”“但是,为什么呢?”

耸肩。“那就是原子力的作用方式。物质是这么形成的――”

他们全体大喊:“在大爆炸之后。”

他们会捧腹大笑,萨克斯皱起眉头,这时,他知道他们又作弄了他一次。他会叹口气,继续他被这番游戏打断之前的内容。但是他们又会从头开始,而只要一开始的为什么听来合理可信,他就又什么都不记得了。然而即使他打一开始就知道,他也似乎没有应付的办法。他唯一的反击是轻轻皱起眉头说:“什么为什么?”那会让游戏暂缓一刻;然而尼尔格和杰姬学聪明了,知道陈述里什么地方最值得问“为什么”。只要他们做到了这一点,萨克斯似乎就觉得继续回答下去是他的职责,于是就一路“因为”下来,直到扯出大爆炸为止;或者有时候,他会咕哝一句“不知道”。“不知道!”全班会假装惊慌地叫喊,“为什么不知道?”“没有解释,”他会皱着眉说,“还没有解释。”

萨克斯早上的课程就如此这般过去了;他和孩子们似乎都认同这样的方式比另外一些时候要好很多,所谓另外一些时候就是指他单调平板的授课内容没有受到打扰的时候。他从黑板前转过头来,看到成列的头颅抵在桌上发着鼾声,这时他会抗议说:“这真的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一天早上,尼尔格想到萨克斯蹙起的眉头,便在课后留了下来。当众人离去,只剩下他和萨克斯时,他问道:“为什么你不喜欢你无法说出为什么的时候?”

萨克斯攒眉蹙额,在思考如何回复。一阵长长的静默之后,萨克斯缓缓道出:“我试着去了解。嗯,我专心仔细地观察事物。尽我所能专注于每一刻的独特。我想了解它们运作的原理。我很好奇。我认为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其道理,每一件事。所以我们应该能够把其中缘由理出头绪来。不能的时候……哦,我很不喜欢。那会让我很苦恼。有时我称之为――”他羞赧地看了尼尔格一眼,于是尼尔格知道,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到过这些――“我称之为无法解释的大疑惑。”

那是白色的世界,尼尔格突然看到了。在绿色里的白色世界,与广子那个白色里面的绿色世界相反。而他们对它们有着相反的感觉。从绿色角度来看,当广子面对悬疑神秘的现象时,她钟爱它且乐在其中――那是“维力迪塔斯”,一种神圣的力量。从白色角度来看,当萨克斯面对悬疑神秘现象时,则是无法解释的大疑惑,危险异常。他对真理抱持探索的兴趣,而广子则对真实怀抱着热爱。或者,也许应该调换过来说――这些字眼相当微妙。最好的说法是她钟爱绿色世界,而他则爱白色。“没错!”米歇尔在听到尼尔格提及这个观察时说,“非常好,尼尔格。你有如此的见识。就典型术语而言,我们也许可以分别称绿色和白色为神秘主义者和科学家。两者都是极端有力的人物,就如你看到的。但是,我得说,我们需要的是两者的结合,也就是我们所谓的[6]炼金术士。”

绿色和白色。

下午是自由时间,孩子们可以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有时候他们跟在当日的授课老师身边,更多时候他们在水滨沙丘上奔跑,或者在村庄里玩耍。村庄建在位于湖水和隧道入口中点的低矮平缓山丘上。他们会沿着螺旋回绕的阶梯爬上巨大的竹质树屋,在层层堆叠的房间里、小竹子间和连接两处的吊桥上玩捉迷藏。这竹屋呈半月形,几乎把整个村落都包围了起来;每根大竹子都有五到七节,每一节是一个房间的高度,越高越小。孩子们的房间在最上层的竹节――有窗子的圆筒状空间,直径有四五步,就像故事书里城堡的高塔。中间竹节部分住的是成人,大多独自居住,偶尔成双成对;最下一节是起居室。从他们高居顶上的房间窗户可以俯瞰村落的屋顶,还有环绕群聚的山丘。竹林和温室就像湖边浅滩上的点点蚌壳。

在水滨沙丘上,他们采集贝壳或玩德国躲避球,或者将箭射向湖边的层层泡沫里。选择游戏的人通常是杰姬和道,人多的时候,他们分头当领队。尼尔格和年幼的伙伴们跟随他们,在他们变化多端的友谊和团体中穿梭回旋,而每天的游戏里总免不了大大小小的摩擦冲突。小弗朗茨有一回粗鲁地对娜蒂雅解释:“道打了尼尔格,尼尔格打我,我打女生。”通常尼尔格会对那样的游戏感到厌倦,因为道永远是赢家;尼尔格会开始沿着湖边奔跑,那更有趣。他缓慢而稳定地跑着,直到进入一种犹如包含了全世界所有事物的旋律。一旦进入这种旋律,他就可以一直不停地绕着湖边跑,直到日落。那使他兴奋欢畅,这么一直跑跑跑……

穹顶下永远同样冷,然而光线却变化万千。夏天,穹顶总像炽热燃烧般泛着蓝白光,一束束明亮的光柱在天光下挺立。冬天,阴暗无光,穹顶因灯光反射而闪耀,仿佛身处一个蚌壳里。春秋季节的午后,天色黯淡模糊,呈现一种灰色鬼魅般的阴沉,色泽全是不同色度的灰,竹叶松尖变成墨色笔画,应对天顶的淡淡的白。那些时候,温室群就像是一盏盏矗立在山丘上神话般的巨大灯光,孩子们会像鸥鸟般回旋交叉漫步回家,来到澡堂。在厨房边那栋长方形建筑里,他们会脱掉衣服,跑进冒着蒸汽的大澡堂,滑入池底,感受热气滋滋响动,穿过他们的手脚和脸,在脸上满布皱纹、身上肌肤松垮的泡澡老人身旁恣意欢乐地拨弄水花。

在度过了那样一段温暖的沐浴时刻之后,他们个个显得肤色红润,穿上衣服,成群结队拥进厨房,把食物堆到他们的盘子上,然后坐在长长的餐桌旁,夹杂在大人之间。这里有永久居民,但通常会有200人左右出现。每一个人都坐定后,他们会拿起水壶彼此倒水,然后兴高采烈地埋首热腾腾的食物中,将马铃薯、玉米饼、意大利面、塔布里、面包,以及上百种蔬菜和偶尔出现的鱼或鸡肉通通塞进肚子里。饭后大人们讨论农作物或他们的里科弗――一种他们非常喜欢的古老的一体化快速反应堆,或者关于地球的种种。而孩子们则收拾餐桌,演奏乐器,个把小时后玩玩游戏,最后纷纷回房睡觉。

有天晚餐前,一个22人的队伍从极冠附近来到这里。他们的小型穹顶丧失了维持生态系统平衡的功能,广子称之为“回旋复合式的平衡失调”,他们贮藏的物资也已耗尽,目前极需要一个避难所。

广子安排他们住进三栋新近建成的树屋。他们一面爬上环绕在粗大竹节外的楼梯,一面对着有门有窗的圆筒形竹节房间发出惊奇的赞叹。广子分派他们的工作是继续建造新房间,并在村庄边缘盖新温室。大家都很明白,“受精卵”其实无法生产足够的食物。孩子们尽可能[7]地学习大人们少吃。“我们应该称这个地方为‘配子’。”土狼在下一次来访时对广子说,伴随他一贯粗鲁刺耳的笑声。

她只简单地挥手送他离开。生计上的忧愁烦恼也许可以解释广子愈见疏远的态度。她整日待在温室工作,几乎不再教小孩们。即使去授课,她也只是让他们跟着她转,为她工作――收割、翻动堆肥或除草。“她不关心我们。”一天下午,道生气地说,当时他们正走向水滨沙丘。他对尼尔格抱怨:“反正她不是我们真正的母亲。”他领着他们全体走向隧道山丘旁的实验室,一路上尽是说困扰大家的话。

他在实验室里指着一排外表看似冰箱的镁质容器。“那些是我们的母亲。那里面才是我们生长的地方。加清告诉我的,我也问过广子,那是真的。我们是在体外发育的。我们不是从妈妈肚里生出来的,我们被移到了这些容器里。”他耀武扬威地瞪着他那支受惊的小队伍,然后抡起拳头朝尼尔格的胸腔全力击去,把他打到实验室的另一端,接着咒骂着离开,“我们没有父母。”

现在任何意外的访客都变成一项负担,但是他们到达时仍然会引起一阵兴奋。很多人在有访客的那个晚上熬通宵,忙着谈话,尽可能地收集其他避难所的一切信息。在南极区域有这样一个全面性网络;尼尔格的计算机数据板里有一张地图,用红色小点标出了全部避难所的所在,共34座。娜蒂雅和广子猜测应该还有更多,比如位于北方网络区域里,或者在一个完全隔绝的偏远地带。但是因为他们将通信无线电全都关了,所以根本无法确定。消息因为稀少而变得宝贵无比――它通常是来访者拥有的最珍贵的事物,即使这个礼物伴随着沉重的负担,但接待他们的主人仍能从他们所能透露的事物中得到有用的信息。

遇到有访客的夜晚,尼尔格会穿梭在那些生气勃勃的长夜漫谈中努力倾听,一会儿坐在地板上,一会儿起来为大家添茶。他发现他其实并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对他来说,人们的行为往往让他觉得疑惑又不可思议。当然,眼前的一些基本事实他略知一二,比如说为了控制火星而有对立的两派――“受精卵”是正派领导者――终将在颂赞火星仪式上奏出胜利的乐曲。置身在那样一场奋战中,成为故事里举足轻重的角色,着实叫人兴奋,他往往在拖着疲乏身躯回房时仍然无法入眠,因为他的思绪彻夜飞舞,直到天明,想象着他能在这出伟大的剧作中做出何等的贡献,让杰姬以及“受精卵”里的每一个人讶异不已。

为了满足求知欲望,他有时甚至会偷听。他会躺在角落里的沙发上,对着计算机数据板,假装随手涂鸦或阅读什么。很多时候,室内的其他人根本不知道他其实正听着每一句对话,他们甚至会谈论到“受精卵”的孩子――他这时候通常躲在外面的走廊上。“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多数是左撇子?”“我敢打赌广子调整了他们的基因。”“她说没有。”“他们几乎已经跟我一样高了。”“那只是重力的关系。我是说,看看彼得以及第二代其他人。他们是自然生产的,多数都长得很高。但是不是左撇子则是由基因决定的。”“她有一次告诉我一种可以增加大脑胼胝体大小的简易基因转移技术。也许她弄巧成拙,结果出现了左撇子的副作用。”“我一直以为左撇子是因为脑部受损造成的。”“谁知道,我想广子自己也不清楚。”“我不相信她会如此操纵控制脑部发展的染色体。”“体外生殖,记得吗――有快捷方式。”“我听说他们的骨密度很低。”“没错。他们在地球上会有麻烦。需要额外的辅助。”“那又回到重力的问题上。其实我们都会有同样的麻烦。”“是呀。我上臂就因为挥舞网球拍而折断了。”“左撇子巨型鸟人,那就是我们在这里培养出来的东西。我说呢,实在很怪异。当你看着他们横穿沙丘时,会不禁以为他们要就此离开地面,翱翔空中。”

那天晚上,尼尔格和平常一样睡不着觉。体外生殖、基因转移……让他觉得古怪。缠绕成螺旋状的白与绿……他翻来覆去好几个小时,企图厘清那股扭扯他心思的不舒服感到底有何意义,以及他应该如何思考。

最后他倦极而眠,做了一个梦。那晚之前,他做梦的内容都和“受精卵”有关,但是现在他梦到自己在空中飞翔,滑行过火星地表。巨大广阔的红色峡谷切割大地,火山升到超乎他想象的高度。后面有什么追逐着他,一个比他大、比他快的东西,翅膀隆隆拍打,遮住大片阳光,对着他伸出巨爪。他伸出手指,指向这个会飞的东西,几束电光从他指尖射出,那东西躲闪而去。就在它再一次攀升袭来时,他挣扎着醒来。他的手指跳动着,心脏也如造浪机般沉重地翻腾,哐啷,哐啷,哐啷。

就在第二天下午,杰姬启动了造浪机,但它运转得实在太良好。他们当时在水滨沙丘玩耍,以为自己已经算出了正确的最大波浪,但就在这时,一股汹涌波涛涌过冰线,直扑尼尔格膝盖,退去时产生的吸力把他拉倒在岸边。他挣扎着,在寒冷彻骨的冰水间急促喘息,却无法挣脱身下的拖力,狼狈地在下一波浪潮的袭击下翻滚起来。

杰姬抓住他的手臂和头发,把他拉回岸上。道扶他们站起来,哭喊着:“还好吗?有没有怎么样?”按照规定,如果他们弄湿了,就必须尽快回村庄,于是尼尔格和杰姬努力站起来,横穿沙丘,跑上回村庄的路,其他孩子则远远跟在后面。迎面而来的风冰冷刺骨,他们径直朝澡堂跑去,旋风般穿过门口,用颤抖的双手剥下冻结的衣服,刚泡过澡的娜蒂雅、萨克斯、米歇尔和瑞亚帮着他们。

他们推挤着进入大公共浴池的浅水处,这时,尼尔格记起了他的梦。他说:“等等,等等。”

大家不解地停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抓住杰姬冰冷的上臂。他看见自己回到了那场梦境,感觉自己在遨游天空。指尖传来一股热气。绿色里的白色世界。

他向内搜寻那个一直温暖的点,即使此刻他感觉如此寒冷,但只要他活着,它就在那里。他找到了。随着每一次的呼吸,他将它透过肉体往外推。那并不容易,但是他感觉正在发生作用,那股温暖像一团火似的从他肋骨间涌出,经过手臂、大腿,来到双手和脚掌。他用左手握着杰姬,瞥了一眼她赤裸的身躯上竖起的白色鸡皮疙瘩,然后集中意志,将热气传送给她。他现在微微发着抖,但不是因为寒冷。“你好温暖。”杰姬惊叫。“试着感觉。”他对她说,她不由自主地靠向了他。然后她带着错愕的表情挣开他的手,步入浴池。尼尔格站在池畔,直到抖动停止。“哇,”娜蒂雅说,“这是奇特的新陈代谢燃烧现象。我听说过,但还没见到过。”“你知道是怎么办到的吗?”萨克斯问。他和娜蒂雅、米歇尔,以及瑞亚好奇地盯着尼尔格看,让他很不好意思。

尼尔格摇摇头,坐在浴池的水泥边缘上,突然感到异常疲倦。他把脚伸向池水,那感觉像是液态火焰。鱼儿在水,悠游自在,奔跳空中,内酝火焰,绿中白,炼金术,与鹰翱翔……雷电闪光来自他指尖!

人们观察着他。当他笑了或说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受精卵”里的人会斜着眼偷偷瞄他,以为他没注意到。假装不知情对尼尔格来说并不困难,但是应付那些偶发的访客却有些不容易,因为他们的反应会比较直接。“哦,你就是尼尔格,”一名留着红色短发的女人说,“听说你很聪明。”持续不断挑战自己认知界限的尼尔格会害羞,然后在女人平静的打量下摇头。下了判断后,她微笑着握住他的手:“很高兴认识你。”

在他们5岁时的某一天,杰姬带着一部老旧计算机来了学校。当天授课老师是玛雅。她不顾玛雅的怒眼,兀自展现给大家看:“这是我祖父的人工智能计算机。里头有很多他说过的话。是加清给我的。”当时加清正准备离开“受精卵”,搬到另一个避难所,但不是以斯帖住的那个。

杰姬把计算机打开:“计算机,播放我祖父说的一些话。”“嗯,我们在这里。”一个男性的声音传来。“不是,放其他的。放他说过的有关秘密移民区的部分。”

那个男性声音说:“秘密移民区一定还跟地表上的居民有联系。有太多东西无法在躲藏的情况下制造,比如说核燃料棒。那些是严格的管制品,很可能有记录能够追查出它们都消失到哪里去了。”

语声停顿。玛雅要杰姬把计算机放到一旁,然后开始另一节有关19世纪的历史课程。她的俄语句子既短促又粗暴刺耳,使她的声音听来有些颤抖。接下来是代数。玛雅非常坚持要他们把数学学好。“你们所受的教育非常糟糕,”她说,阴郁地摇着头,“但是如果你们学好数学,就能够在以后追上来。”然后她会瞪着他们,要求他们解答。

尼尔格盯着她,回想她是他们心目中的坏巫婆的那段时间。对她而言一定是奇特的经验,有时严苛异常,有时却又亲切愉快。他可以看着“受精卵”里的多数人,去感觉变成他们时会是什么样子。他可以在他们脸上看到,就如同他可以在一个颜色里面看到第二个颜色一样;那像是一种天赋,就像他对温度的敏感。但是他无法了解玛雅。

他们会在冬天冒险踏足地表,去附近娜蒂雅建避难所的那座环形山,以及其后方的黑色闪亮冰冻沙丘。然而当云雾防护罩消散时,他们就必须待在穹顶底下,最远只能到玻璃瞭望台。从上面看不到他们。没有人能够确定警察是不是还在空中巡视,不过最好还是采取安全措施。第一代人总是这么说。彼得常常远游,那些游历让他相信追查隐藏避难所的行动早已经结束。而且不管怎样,那些追踪根本没有任何成效。“有些移民反抗组织根本就没有躲藏。如今不论是废热排放还是视觉展现上都相当明目张胆,就连无线电通信也是如此,”他说,“他们无法一一审查接收到的信息。”

但是萨克斯说:“算法搜索程序效率非常高。”而玛雅坚持不让人看到,还要强化他们的电子工程,以及将多余的热能送到极冠核心。广子在这点上支持玛雅,于是他们全都遵守。“我们的情形不同。”玛雅忧心地对彼得说。

一天早上,萨克斯在课堂上告诉他们,西北方大约200千米处有个超深井实验计划。他们有时能在那个方向看到羽状的云,某些日子里,那些云层看起来巨大且凝滞不动,有时则如薄薄的碎片般向东方急速散逸。土狼再次来访时,他们在晚餐时间问他有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他回答去过,说那巨大的钻探柱轴几乎深入火星核心,其底层全是熔融的炽热火山熔岩。“那不对,”玛雅轻蔑地说,“他们只钻到了10~15千米深。底层是坚硬的岩石。”“然而是炽热的岩石,”广子说,“而且我听说现在是20千米了。”“那么,他们做了我们应该做的工作,”玛雅对广子抱怨,“你不认为我们像是依附在地表移民上的寄生虫吗?没有他们的工程,你的绿化计划就不会有什么进展。”“将来会证明那是一种共生共存的关系。”广子平静地说。她瞪视玛雅,直到玛雅起身离去。广子是“受精卵”里唯一可以瞪得玛雅低头的人。

尼尔格在这次事件后重新审视他的母亲,觉得广子非常奇妙。她以平等态度对待他以及其他所有人,很显然对她而言,大家都是平等的,因而也没有人是特殊的。他清楚地记得以往那段全然不同的时光,当时他们两人是一个整体的两个部分。但是现在她对待他跟对待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她的关心有着无关个人情感的疏离。他想,不管他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会怎样。娜蒂雅,甚至玛雅,反而更关心他。然而广子是他们全体的母亲,尼尔格和长住“受精卵”的大部分人一样,在需要寻常人等无法提供的答案时,会走到她的竹屋寻求慰藉或忠告……

但是,情况常常是这样,当他来到小屋时,发现她和她的小团体“在静默中”,而如果他想留下来就必须停止说话。有时候这会持续几天,直到他不再造访。不过,他也可能在进行颂赞火星仪式时到那儿,被忘形高呼火星之名的诵唱声浪席卷,成为小团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站在世界心脏之上,而广子在他身旁,手臂紧紧地环绕着他。

那是一种爱的呈现,而他相当珍惜;但是,那跟过去一起在水滨沙丘上散步的感觉不一样。

一天早上他来到学校,在衣帽间碰见杰姬和道。他一进去,他们就惊跳起来。直到把大衣挂好走进教室后,他才豁然省悟他们刚才在亲吻。

放学后,他在蓝白光辉的夏日午后绕着湖水散步,观看造浪机的升降起伏,胸腔里有股被束缚的感觉。疼痛就像翻飞湖上的汹涌浪潮般缠绕着他。他当然知道这样很愚蠢,却无法控制自己。最近他们之间出现很多很多的亲吻,比如说当他们在浴池泼溅水花,互相推挤踢闹时。女孩们彼此亲吻,声称那只是“练习”,并不算数,但有时她们会在男孩身上练习;瑞秋就亲吻了尼尔格很多次,还有埃米莉、蒂乌和纳内迪。有一次后两者还抓住他,亲吻他的双耳,企图让他在公共澡堂里当众勃起从而难堪;然后杰姬将他们拉开,把他踢入池子深处,在缠斗中咬了他的肩膀;而这些只不过是让洗澡成为一天中几百次温暖滑腻裸体触碰的高潮中最值得记忆的部分。

然而在澡堂之外,像是为了保存这种反复无常的能量似的,他们对待彼此反而变得更加正式,男孩女孩各自为伍,次数变得频繁起来。所以在衣帽间亲吻就相当程度地代表了一些严肃的新奇情绪――尼尔格还在杰姬和道脸上看到一种含有优越意味的表情,仿佛他们知道些他不了解的东西――而事实确是如此。那种排外性,那种独享的经验正是让他伤感的原因。特别是他并非全然盲目无知;他确定他们躺在彼此身边,帮助对方达到高潮。他们是爱人,他们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他美丽爱笑的杰姬不再属于他了。事实上,她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他。

接下来几个晚上他都没有睡好。杰姬的竹节屋就在他隔壁,道的房间在对面两节之外,悬垂桥梁传来的每一声嘎吱,听来都像是脚步声;有时她的弧形窗内会映出闪动的橘红灯光。由于无法承受停留在自己房间的那种煎熬折磨,尼尔格开始每天晚上长时间逗留在公共休息室,阅读或是在一旁偷听大人的谈话。

就在这种情形下,他听到了他们谈论西蒙的病情。西蒙是彼得的父亲,一个安静的男子,经常和彼得的母亲安一起远征勘探。现在他显然罹患了被称为抵抗性白血病的疾病。韦拉德和乌苏拉注意到在一旁倾听的尼尔格,于是试着安慰他,但是尼尔格看得出来,他们并没有告诉他所有的细节。事实上,他们脸上有着奇怪的思索表情。稍晚他爬上自己高居在上的房间,坐在床上打开他的计算机,查阅“白血病”的解释。这是一种潜伏的致命疾病,如今通常可以通过治疗来控制。潜伏的致命疾病――一个使人震惊的概念。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受困于频频噩梦,直到鸟儿叽叽喳喳的灰蒙早晨。植物凋零,动物死亡,但人们不应该如此。然而人类终归还是动物。

第二天晚上,他又跟着大人熬夜,筋疲力尽却又充满奇特的感觉。韦拉德和乌苏拉坐在他旁边的地板上。他们告诉他,西蒙可以通过骨髓移植而好转,他和尼尔格拥有同一种十分罕见的血型。安和彼得不是这种血型,尼尔格的兄弟姐妹们也不是。尼尔格应该是从他父亲那儿遗传来的,然而即使是他父亲,也不完全属于那种类型。庇护所里的所有人中,只有尼尔格和西蒙是。庇护所里的人数总和只有五千,而西蒙和尼尔格的血型出现概率只有百万分之一。他愿不愿意捐出他的骨髓呢,他们问。

广子当时在公共休息室,观察着他。她晚上很少出现在村落里,而他不用看她就可以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总是说,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付出,而这会是个绝佳的礼物。一个纯粹的“维力迪塔斯”行动。“当然。”他说,很高兴有这样的机会。

医院位于澡堂和学校的隔壁。比学校小些,共有五张病床。他们将西蒙安排在一张床上,尼尔格在另一张。

老人对着他微笑。他看起来不像生着病,只是老迈。事实上,就像其他高龄老人一样。他平常就不多话,现在也只是说:“谢谢,尼尔格。”

尼尔格点点头。然后西蒙让他颇为惊讶地继续:“很感激你的帮忙。抽骨髓的疼痛感会持续一到两个星期,那种疼痛直入骨头里。为别人付出这么多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别人真的需要就没关系。”尼尔格说。“嗯,我会铭记在心。”

韦拉德和乌苏拉为尼尔格注射麻药。“其实现在并不需要同时做两个手术,但是让你们两个一块儿进行是个好主意。如果你们成为好朋友,痊愈的过程会比较顺利。”

所以他们变成了朋友。放学后尼尔格来到医院,陪西蒙慢慢踱到门外,再沿着沙丘小径到湖畔散步。他们会驻足欣赏湖上的波浪,看它们在白色水面上扫出涟漪,接着逐渐升高外推,最后扑到岸边打出皱褶。西蒙是尼尔格陪伴过的人当中最沉默的一个;那感觉就像广子小团体里那种不能出声的时刻,只不过无止无休。刚开始他感到很不舒服,然而不久之后,他发现这反而使人有机会真切地观察万事万物:鸥鸟在穹顶下翱翔,沙蟹在沙滩里喷着泡沫,还有一个个围绕沙丘草丛的沙砾圆圈。如今彼得回“受精卵”的次数多了,因此常常和他们在一起。安也偶尔中断她的长期旅行,在拜访“受精卵”时加入他们。彼得和尼尔格会玩抓人游戏或捉迷藏,而安和西蒙会手牵手在水滨沙丘漫步。

然而西蒙依旧虚弱,并且日益憔悴。这情形很难让人不在道德层面上产生罪恶感;尼尔格自己从来没有生过病,每想到这点他就很沮丧、很愤怒。它只会发生在老人身上,而即使是他们,也应该可以通过抗老化治疗来治愈,那是一种每个人年老时都接受的治疗,所以永远不会有死亡的问题。只有植物和动物会死。虽然人类也是动物,但他们已经发明了治疗方法呀。到了晚上,尼尔格会因为这些矛盾而烦恼,仔细阅读计算机上有关白血病的所有解释,有些解释多达一本书。血癌,白细胞在骨髓外繁殖增生,如洪水般泛滥到所有系统,攻击健康组织。他们为西蒙进行化学治疗、辐照治疗,以及伪病菌注射,目的是消灭白细胞,还把他体内不健康的骨髓换成从尼尔格身上抽取的新骨髓。到目前为止,他们已为他进行了三次抗老化治疗。尼尔格也阅读了这部分。那是一种寻找基因错误配对的扫描,找出受损的染色体后,将之修复还原,使细胞分裂不会出错。但是要将引入的自动修复细胞注射到骨头里并不容易,而且就西蒙的情况来说,显然每一次治疗在骨髓内都会残留下一小部分癌细胞。儿童比成人有更高的复原率,解释里很清楚地说明了这点。不过有了抗老化治疗加上骨髓移植,他绝对会痊愈。剩下的只是时间以及继续治疗的问题。这些治疗最后能成功治好所有疾病。“我们需要一个生物反应器。”乌苏拉对韦拉德说。他们正在尝试用一个体外生殖箱来改装,装填海绵动物胶原蛋白,然后把从尼尔格身上取出的骨髓细胞注射进去,希望能增殖出淋巴细胞、巨噬细胞以及粒细胞。但他们还是没有办法让循环系统正常运作,也许是基质有问题,他们不确定。尼尔格仍然充当着生物反应器的角色。

那些日子里,萨克斯在上午的课程中给他们灌输土壤化学方面的知识,偶尔带他们离开教室去土壤实验所,把生物量导入沙砾,再用独轮手推车运到温室或水滨。这工作很有趣,但是对尼尔格而言,整个过程只像场恍恍惚惚的梦。只要瞧见在室外执意散着步的西蒙,他就会完全忘了手上正在进行的工作。

尽管治疗持续着,但西蒙的步伐依旧缓慢僵硬。他走路时腿呈“O”字形,说得更准确些,他走路时只是把腿向前甩出去,膝盖几乎没有弯曲。有一次,尼尔格在水滨前最后一个沙丘赶上他,然后安静地站在他身边。鹬在岸旁上上下下追逐泛着白色泡沫的水浪。西蒙指着沙丘间咀嚼野草的黑色羊群。他的手臂像竹质门闩般抬起。羊群呼吸间蒸腾而出的热气附着在草丛上。

西蒙说着什么,尼尔格没有听懂;他的嘴唇已经僵硬麻木起来,有些字的发音对他来说变得很不容易。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比平常更为安静沉默。现在他重复地说着,一次又一次,然而不管他多么努力,尼尔格依然无法猜测出他要表达什么。终于西蒙耸耸肩放弃了。他们就此对视,无声而且无助。

跟其他孩子玩耍时,他们虽然接纳尼尔格,却也保持一定距离,他变成一个只在周边游走的孤魂。萨克斯在课堂上对他的心不在焉提出警告。“专心一点儿。”他会说,接着要尼尔格背诵氮循环的路径,或是把他的双手推进面前的湿润黑色土壤里,指示他反复揉捏,将长串的硅藻水华,还有真菌、地衣、藻类等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通过搅动腐烂的土块分散开来。“尽可能把它们搅拌均匀。只是要专心。‘此性’(thisness)是个非常重要的特质。现在来看看显微镜里的东西。那颗像米粒般清楚的是一种化能无机自养生物,脱氮硫杆菌,这里是一些硫化物,如果前者吃掉后者,会有什么结果?”“会使硫化物氧化。”“还有呢?”“脱氮。”“那是什么意思呢?”“硝酸盐分解成氮分子,然后从地表释放到空气中。”“非常好。那是种非常有用的微生物。”

所以萨克斯强迫他专心,而他相对付出很高的代价。到中午放学时,他就有油尽灯枯的感觉,使得下午的工作变得异常困难。接着他们要求他提供更多骨髓给西蒙,后者沉默难堪地躺在医院,用眼神对尼尔格诉说着无声的歉意,尼尔格强迫自己微笑,抚弄西蒙竹节般的手臂。“没关系的。”他开朗地说,然后躺下。可以肯定,是西蒙本身什么地方出错了,因为软弱或懒散或其他某种原因想继续生病。没有其他解释了。他们将针筒扎到尼尔格手臂上,使它麻木,接着又将静脉注射针筒扎到他手背上,不一会儿手背也变得麻木了。他平躺着,企图成为医院结构的一部分,尽可能不要有任何感觉。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可以感受到抽取骨髓的大针筒推进他上臂骨头里。没有疼痛感,整个肢体完全没有感觉,只有骨头上传来的压力。然后压力不见了,他知道针头已经戳进他骨头里的柔软部分。

这次治疗没能产生任何效果。西蒙依旧无助地留在医院里。尼尔格偶尔去探视,他们会一块儿在西蒙的屏幕上玩天气游戏,轻敲按钮以滚动骰子,当骰子滚到一或十二,把他们突然带到火星的另一个区域,一个有着全新气候的地方时,他们会惊呼大叫。西蒙的笑一向只是低声轻笑,现在更已经低到只剩嘴角牵动。

尼尔格的手臂还在痛,而且也总是睡不好,整晚翻来覆去,往往在一身汗湿中醒来,没有来由地感到害怕。然后一天晚上,广子把他从深沉酣睡中叫醒,领着他走下曲折的楼梯来到医院。他东倒西歪地靠着她,无法全然清醒。她仍然不动感情,冷静自持,但是却用手臂拥住他的肩膀,意外地紧紧搂着他。当他们经过坐在医院外间的安时,她下垂的肩膀引起尼尔格的注意,他开始奇怪,这么晚了广子还在村落里,他努力让自己清醒,心中蓦然升起一阵恐慌。

医院病房灯火通明,所有事物都像是因亮光积聚到饱和状态而要炸裂开来。西蒙的头歇息在白色枕头上。他的皮肤苍白没有光泽。他看来好像已经一千岁了。

他转头看到尼尔格。他黑色的眼睛饥渴地搜寻尼尔格的面庞,像是要找出进入尼尔格体内的方法――一种要跳到他里面去的方法。尼尔格发着抖,迎向那双黑色的眼睛,想着,好吧,进我里面来。做你想做的事。做吧。

然而这毕竟不可能。他们彼此都了解,也彼此都放松下来。西蒙脸上闪过一抹小小笑容,他艰难地伸出手去握住尼尔格。现在他来来回回地看着,用完全不同的表情搜寻尼尔格的脸庞,仿佛想说些对尼尔格将来有帮助的话,更仿佛想将他学到的所有东西都传递过去。

但这也不可能。再一次,他们彼此都了解。西蒙只能把尼尔格交给他自身的命运,不管那会是什么,他都帮不上忙。“要乖。”他最后喃喃说道。广子把尼尔格带出病房。她领他穿过黑暗回到他的房间,他随即进入沉沉睡乡。西蒙在那天晚上去世。

那是“受精卵”的第一场葬礼,对所有的孩子来说,是生平以来第一次。不过大人们知道该怎么做。他们在一个温室聚会,周围是工作台,他们围成一圈坐下,中间是放有西蒙遗体的长方形箱子。他们传着喝一瓶米酒,每个人轮流斟满邻座的酒杯。他们饮下那火般灼热的酒,接着老人们牵手绕着那个箱子走,最后簇拥在安和彼得身旁。玛雅和娜蒂雅坐在安旁边,手臂环绕她的肩膀。安看来茫然若失,彼得抑郁哀伤。于尔根和玛雅讲述着西蒙生前沉默寡言的小故事。“有一次,”玛雅说,“我们在一辆越野车上,一个氧气筒突然爆炸,把车顶拱破了一个洞,我们全都尖叫着四处逃窜,而在外面的西蒙却拾起一个大小刚好的石头,跳上去丢下来堵住那个洞。之后我们就歇斯底里地七嘴八舌,商量着要弄一个更合适的栓子,忽然间我们察觉西蒙一直没有说话,于是全部停下来瞪着他瞧,而他说:‘真险。’”

他们笑了起来。韦拉德说:“还有,记得我们在山脚基地举行模拟颁奖典礼,西蒙得到了最佳摄像奖,他上台说了句‘谢谢你们’,就下台往他的座位走,然后他停步转过身来,又朝颁奖台走过去,像是突然想到要说什么,你知道,我们自然地打起精神集中注意力,只见他清了清喉咙说:‘非常谢谢你们。’”

安几乎笑了出来。接着她站起来,带头走到寒冷刺骨的室外。老人们抬着箱子来到水滨,其他人跟随在后。迷蒙雾霭间飘着雪花,他们把他的尸体埋进深深的沙堆里,就在最大波浪所及之处的上头。他们把箱子顶层木板抽去,用娜蒂雅的焊接铁条在上面烙上西蒙的名字,再把木板插在一堆沙丘上。现在西蒙成为碳循环的一部分,成为细菌、螃蟹,还有鹬鸟和鸥鸟的食物,如此融入穹顶下的生物质量中。这就是人死埋葬的过程。整个过程的确相当具有安抚作用;分配散布在自己的世界里,播撒融入其中。但是一个个体生命结束了,远离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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