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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8 09: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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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建国

出版社:山西经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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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人世间试读:

风留余痕(代序)

风吹闲云,花落泥尘,是一种默默无言地奉献。虽近花甲之年,却难改迂腐之气,孤独的心灵里,总珍藏着一缕文人的清高,在人世间徜徉着流连浮沉的脚步。在我看来,写文章就应如同春蚕吐丝、蜡炬燃泪一样,是要用心灵、用心血去破茧,去成灰,才能够潜移默化,温暖浸透着读者们的肺腑。否则只会是稻草之人无病呻吟,唤来几声秋蝉寒蛩的余音。我渴望把这本书送给朋友,送给世界,送给故乡与父老乡亲。将自己多年的心迹,像一缕拂面的风吹过,留给人世间一抹淡淡的余痕。

夜色如水,明月如霜,生命的脆弱,不得不让我们过早地关注人生意义的取舍。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在这一世一秋之后,人或物体都将会化作陈年腐朽,然而却也总会给世间留下一点什么。是什么呢?春华秋实,枯枝败叶,即使是一缕残风,或者是一弯落虹,但都曾经有过些许印记。我们从生的开始到死的结束,一路蹒跚走来,期间经历了无数平凡的往事,也曾有过惊心动魄、刻骨铭心的记忆,但都将会随着我们的消失而成为历史的烟云浮尘。一句“人死如灯灭”的俗语,就将每个人的生命轨迹盖棺论定,留给后人的多是一声轻轻地叹息。

梦境总是缘起心头幽思,而且多是执迷不悟,梦寐以求。自小就生文学之梦,也为此付出了毕生的心血,时至今日梦蝶亦然缠绵,梦周酣畅依旧继续,而且常心浮云际自我慰道:不论梦想是否能够成真,但有梦做就是快乐。只是闲暇时掩卷而思,清醒时扪心自问:写文章到底价值多少?得到的是自嘲式的解读:无人阅读者,足足是一文不值;如果他人看过,落得一笑了之,也可算作聊以自慰;设若有某君读了拙作,其中一篇文章、一段话语、抑或是一个句子能够让其感动,甚至改变了他的某个看法,如此一生的良苦用心,辛勤劳作,恐怕就是稍有收获,文有所值了。所以我每每作文,并不惧怕一笑了之,只希望能够感动瞬间。

实践证明,喜欢梦想的人,常常需要得到感召与激励。关于《人世间》的出版,起初我只是想把散落的作品结集,留作孤芳自赏而已。但是朋友王运科先生看到后,却颇有感触地说道,文章是写给别人看的,只有感动了读者才能够称之为作品,如果自信有价值就应该出版发行。我为此感动而心生余梦,并且在整理过程中,一些亲情旧事让我泪湿青衫,一些世故乡俗又让我唏嘘感叹,才知道我们的心灵深处,永远珍藏着一块净土,这就是我们的亲人与故乡,由此衍生出来的许多陈年往事,也总是刻骨铭心永驻心头。由此可见,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有许多东西可以抛弃,有许多印象可以忘却,但是有一种东西却至死不能够泯灭,这就是亲情、友情、世间缘情。也因此在我们的人生中,一切身外之物都可以淡去,唯有故乡之情必将永存。正所谓心随一片乡情去,文跟半溪缘水来,一旦心灵与世事相溶,许多尘封往事便如同深山里的涧泉,又从笔管里潺潺不断地流淌出来。

故乡的纯情山水依旧拥去,空灵中谆谆地告诫着我们,人世间难得的是心灵的圣洁。走在故乡的怀抱里,到底还藏浮着我们多少未了的夙愿,还有多少人间凡事能够阻挡住我们诗意的脚步?我们的生命本不仅仅是属于自己,里面也浸透了亲情、人情与乡土之情,所以不妨大踏步地在人生道路上向前走去,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到故土怀抱高枕而眠。有位诗人曾经写道:为什么我的眼睛里面总噙满着泪水,那是因为对故乡爱得深沉。我们都是食五谷生百病的普通凡人,所以不会像圣人那样光鲜无暇,总会遇到一些烦心恼人的事情,那么就多想想我们的故乡与亲人吧。让我们真诚地对故乡说道:亲爱的故乡,我们亦不祈求你再赠予给我们什么,只希望在累了、烦了的时候,生命能够在你的臂弯里得到暂时的安歇,灵魂将来永远地栖息在你的怀抱里。正如我们不仅要创造生活,而且也应该享受生活那样,创造是为了更好地享受,何况创造的本身就是一种超级的享受。只是人们生活在人世间的多维空间里,承负着各种各样的道路选择和价值取向,所以你如果是活在私欲中,是痛苦的;活在苦闷中,是沉重的;活在自然中,是轻松的;活在追求中,是幸福的;活在健康中,是快乐的……这是因为我们的人生还有诸多世俗羁绊,思想还没有得到充分的自由,精神还会受到不同方面的制约与压力。只有当一个人开始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时,其个性才会显露出来。也只有当社会与生活的压力消失了,金钱、名誉和野心的刺激离去后,精神可以随心所欲地游荡之时,我们才会看到一个真正的自我,也才会看到他的灵魂世界。也就是说,写作应是独卧小楼对书眠,闲写文章醉写诗的事情,当我们在聚精会神地去推敲一篇文章时,不应该把它当作尘樊的束缚,只能像是在神情专注地下一盘棋,抱着闲中取乐的心态,这样才能敞开心扉,写出适意的文章来。

曾经有这样一句话,大家认为多含贬义,不过我却觉得很有韵味,就是“心闲生余事”。在这里,心闲,就是放松自己;生余事,就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是一个很有意境的感受。生命不论是精彩还是落寞,我们都已经心满意足了,一世乡缘酿成一个时代的厚重记忆;半世经历品出半生浮沉的多元味道。也许是经过人生的洗礼,更知道人世间是一个真实的梦想,是存在于过去的历史与未来的憧憬,而人世之情则是一首无言的歌曲,写满了流逝的陈年往事,储满了深厚的故土亲情。哼时是缠绵的零点夜曲;唱时是欢快的乡间小调;演奏时则又汇成时代的交响旋律。

我始终认为,故乡是我们生命沉淀的印迹,像宿命一样注定是我们人生的源头,也总是我们回忆萦绕的终点,思绪盘旋的中心。品味思乡念旧的心曲,说不上是苦是乐,其中有惆怅、有留恋、有惋惜,也有欢乐、幸福与激动。慢慢地咀嚼,在微苦中实有甜美的存在,它让我们读懂了在人世间,从来就有一种不灭的东西叫作亲情乡愁。愿亲人与故乡是心中一片不散的浮云,即使将生命分解为晨风暮雨,也要为浮云落来飘去,最终零落成泥化作尘,融入故土亲情之中而永恒。

亲情难舍

亲情是什么呢?是一种无形的精灵,依附在我们生命中的每一个细胞里,将会无时无刻地伴随着我们一生。每个故去亲人的背影,留给我们的都是无限的思念;每个留在心中的回忆,亦都是一份永远珍藏的印象。说到底,亲情是一道任谁都无法迈得过去的坎,即使是亲人们因故而分道扬镳,甚至是反目成仇,却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被血缘、亲缘、姻缘深深地牵挂着……

中秋月缺

诗仙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诗句,将我们的心与故乡明月紧紧相连,成为一生都解不开的情缘。这一年中秋节的夜晚,连阴雨却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是一种雨打芭蕉听残音的凄凉。我将视线伸向窗外,雨滴儿敲击着树叶,树枝儿仿佛幽灵一样摇曳,目光尽处是黑暗如漆,到何处去寻找故乡里的明月?天地间有某些解不开的密码,人类是否也会有呢?譬如父母亲与儿女们之间,仅靠一种血缘、情感、骨肉或者灵魂的链接就可以破译了吗?夜风轻轻地吹进房间,台灯如儿时的煤油灯盏一般的模样,孤独地向着遥远的夜色照去,止不住牵惹出乡贤王维那个名句: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手捧长卷坐在书房里,望着父母亲微笑的遗像,仿佛又回到昔日举家团聚的情景里,泪水便向心灵深处流去。想想人的一生,欢乐的时光很快都会过去,痛苦的记忆却终生难以抹掉,而且还会时常被无情地牵惹。几乎每个晚上都在书房的灯下读书,却从不曾有过今天如此的悲哀,刚才窗外传来一声“老妈”的呼唤,让我情不自禁地泪花长流:想到这辈子再也不能酣畅淋漓的叫一声妈了,心便像被撕裂般地难受。并不是所有失去的东西还能再次拥有,似乎是我在这一声呼唤里才突然悟出。20年前的那个夜晚,又杜鹃啼血般地浮现出来,仿佛就是昨天一样。那是一个深秋的日子,农村里的天气已经有了些许的萧瑟,幽远的天空里,闪烁着点点寒星,村子深处突然传来几声犬吠,让我顿时感觉到有如山野般的冷寂。

我们家就住在村西的边上,合欢树的阴影里大门虚掩着。我推开门走了进去,院子里黑黝黝的,唯有西房里透漏出摇曳的烛光。我的心隐隐地纠结起来,并凭空增添了些许恐惧。自从父亲去世以后,两个妹妹也相继考上了学校并结婚生子,曾经欢乐无限的院落,就剩下母亲孤零零的一个人住着。我们也曾经多次劝母亲到城里来住,却遭到了她坚决地拒绝。她说这里才是她的家,自己住着踏实,到了城里人生地不熟的,就像坐监狱一样。我知道母亲是丢不下一生劳作的土地,也不想给我们姊妹们添丁点儿麻烦,自己宁愿孤独忍受着内心的煎熬,固执坚守着自己亲手建起来的家园,也不愿意去城里享所谓的清福。但是每到周末时间,她却总会坐在门前的墩子上,眼巴巴地盼望着我们归来……

生活的重负,总是让我们与母亲聚少离多,偌大的一个院子,只落下一个苍老蹒跚的背影。不能怪罪母亲的固执,然而我们却忽略了父亲去世后母亲的寂寞,这是我至今想起来都不能原谅的过错。我掀开挂在房门上的棉花绒毯,烛光里母亲盘着腿坐在炕上,眼睛微闭着仿佛是一尊石雕的塑像。没想到只一个多月时间,母亲的头发却几乎全白,真是霜染愁情一夜飞雪。我急急地走到母亲的跟前,亲热地叫了一声“妈”。母亲肯定知道是我,她从熟悉的开门声和脚步声中就早已听了出来,然而她却没有丝毫反应,双腿依然盘着,眼睛也依然微闭着。我只感到心在颤抖,再一次提高嗓音叫道:“妈——”母亲依然如故。借助着微弱的烛光,我看见母亲的脸颊抽搐了一下,眼角浸润着晶莹的泪水。

在我们的眼里,母亲是一位极坚强的女性,似乎生来就不知道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20世纪60年代的三年“自然灾害”里,母亲的膝盖患了风湿性关节炎,脖子上还长出了淋巴结核。然而从来没有服过人的母亲,依然参加了管理区组织的百亩小麦收割大会战,并且还夺了红旗。即使在父亲去世时,她也是镇静自若,井然有序地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接着又从容淡定地操持了两个妹妹的婚事。想起那时候生活的枝枝叶叶虽是那么沉重,但却始终未曾压折母亲这棵生命之树。然而年复一年如刀的岁月,却无情地雕刻去生命的年华,在我们浑然不知的蹉跎中,母亲真真切切地老了,再不能够用她曾经灵巧的手指,去精心梳理那一辈子抚弄的土地了……

我也确确实实地知道自己错了,回来时已经想到了母亲会生我的气,但是却从来没有这样深刻地反思过自己的过失:当我们在城里享受着一家人团聚的天伦之乐时,却忘记了母亲一个人坐守“空巢”,孤独地生活在心灵的荒芜里,这是用任何物质条件都弥补不了的呀。我负罪般地向前挪了一步,伸手扶住母亲的肩膀,深切地说道:“妈,我回来了。”母亲依然没动,只是眯缝着视力不太好的眼睛,仿佛审视陌生人似的盯着我,嘴角翕动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扔出一句:“建国,你是不是走错门了?”母亲嗓音不大,我却如同五雷轰顶般,双腿立刻跪倒在炕沿前面,拉起母亲的手,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哽咽着说道:“妈,我知道错了,今天你要打就打,想骂就骂,儿子以后再也不会了。”

母亲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喉咙里发出一种咝咝的抽噎声。我只觉得她的手在颤抖,浑身在颤抖,无声的抽噎也更加厉害。我跪着向前挪去,将头伏在母亲的腿上,任母亲的泪水断了线一般地滚落下来,滚落在我羞愧的脸颊上……直到外面起了风,母亲才止住抽泣,轻轻地推开我站了起来,端起蜡烛向厨房走去。我急忙爬起来搀扶着母亲,再三解释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晚饭。母亲根本不理会我,只是低着头不停地去做。她先是择好葱蒜,接着从墙角的沙罐里取出几颗鸡蛋,又从院子红薯窖里取来几片油炸豆腐。那豆腐肯定是有了一些时日,因为颜色已变得深谙。母亲知道我喜欢吃油炸豆腐丝拌粉条,所以每过一段日子,总会炸一些豆腐等着我回来。

此时我不知道手脚该放在何处,只是跟在母亲的身边,无话找话地搭讪着,直到母亲把一切都做好后,我帮着抱来柴火准备生火时,母亲都没有理睬我。我也不再吭气,垂头丧气地站在母亲的身旁,仿佛儿时犯了错的情境,只是明显地感觉到,母亲的手脚远不如当初那么灵巧了,尤其是那只受过伤略有扭曲的手腕上,青筋像一条条僵硬的蚯蚓蠕动着。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母亲,这就是疼我爱我的母亲,这就是为了我们可以牺牲一切的母亲。我的情绪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拉住母亲的手失声地说道:“妈,你歇一会儿,让我来。”母亲这次终于停下了手,用眯缝的眼睛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道:“你会做吗?”我知道母亲只要开了口,便是对我们的饶恕,就破涕为笑地说道:“妈,我会,我会的,这些都还不是你教我的。”

母亲扯起衣角擦擦眼睛,脸上浮出了一缕笑意。我却哭了,任泪水夺眶而出。在那一刻,我真正懂得了什么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什么是只因未到伤心处的含义。母亲终于原谅了我,其实,母亲又何时真正怪罪过我们呢?我用火柴点着了灶膛里的柴火,一边拉着风匣,一边用碳锨拨弄着,火光一闪一闪地照亮了厨房。母亲一定是看到了我脸上的泪花,半会儿都默默不语,她从橱柜里取出来小磨香油,低着头调着菜。直到我把水烧开后,母亲又冲好了一碟子芥末,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按说这一段日子,你姊妹几个也都经常回来看我,但是不知道是怎么的,妈心里却总是不瓷实。说实话,不见到你的面,妈就总怕你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也知道,你就是妈的命根子,妈真的是离不开你。”母亲说着又哽咽起来,而我也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天地可以作证,母子情深并不是一句空洞的表白,心灵相通才是人生的至爱,从此我理解了泪水是情感激动迸裂后重新凝聚成心血的结晶。这一次是母亲先止住了哭泣,还帮我擦去眼泪,静静地看着我吃饭,就仿佛在欣赏一件自己亲手制作的工艺品。那顿饭我吃得好慢好慢,喉咙里仿佛被棉花团堵得难以下咽。然而,那顿饭却是我平生吃的最香最甜的一次,在浓浓的饭香里面,我品尝到了母亲的艰辛,感受到了母亲的温暖,顿悟到了母亲的伟大。原来自以为十分孝顺的我,这时候才体会到自己是多么的自私:我们做儿女的,纵然是用尽浑身感恩的细胞,又何以能报答得了父母亲可怜的心!

月亮爬过树梢,水一样的洒在土炕上。月满如轮,清似银辉,母亲依然盘着腿坐在炕头上,只是皱纹里已渐渐地藏满了笑。母亲是那种笑不露齿的人,这种表情已是平日里很难得的事了。我心里快慰极了,和衣躺在母亲的身边,将头枕在母亲的腿上,如水的月光里,我似乎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种无忧无虑的年代:摔倒时会有人扶起,不回来时总有一盏灯亮着……那一晚上我几乎彻夜未眠,直到鸡叫头遍时才朦朦胧胧地渐入梦乡。第二天一大早,母亲给我打好洗脸水,守着我吃完早饭后,又送我到公路边上。直到看见前方来了一辆客车,她才无不伤感地说道:“妈不是不知道你忙,不过你忙得都没时间回家转上一圈?我也不图你们个啥,就是只想和你们见上一面,说上两句话。下一次回来,能不能把晓晓和瑞瑞带着回来,就说奶奶想见他们了。”

母亲的声音很凄婉,如深秋茅草的倒伏后,来自不胜冷风蹂躏的无奈。那一刻我鼻子陡地一酸,咸咸的泪水流进了嘴里,望着母亲日渐苍老的脸庞和更加佝偻的身躯,我似乎读出儿女们隐藏在心底的那个“小”来。是的,不能否认我们的忙,忙公家的事业,忙家庭的生计,忙自己的前程。但是扪心自问,我们在工作之余不也陪过妻上街购物?不也陪过儿女们去公园游逛?不也陪过朋友们吃喝玩乐?不也抽出时间出国观赏异域风情吗?难道我们就真的是忙得抽不出一丁点儿的时间,去看望独居空巢望眼欲穿盼儿孙们归来的父亲母亲吗?我反复地诘问自己,直到母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从此不论有多么的忙,每个星期天我都会按时赶回家去。直到母亲远离了我们后,我才悟出世界上失去了避风的港湾,无处可再寻觅母爱,也才知道生活里永远消亡了一个温暖的归宿。

人生就是由无数个情节书写成的一本册页,诸多往事皆已化作过眼烟云随风而去,然而那个晚上的情景却始终刻骨铭心,不敢有一丝半缕的忘怀。每每想起时,总如蜗牛负重爬行一般,依然是不尽的内疚和自责,真的好想江河倒流日月回光,回到那个家里,回到那个夜晚,跪在母亲膝前再长长地叫一声妈。窗外的雨继续淅淅沥沥地下着,依旧是雨打芭蕉般地凄凉,在这凄凉的雨滴声中,我读懂了亲情是一种暂时的欢乐,却是永远的痛苦。这是因为我们与亲人今生相逢,却都将在片刻之间离别,而且是永无再见的别离,留给活着的人是无法弥补的悲伤。人生果真如梦,今生今世难再拥有“月满如轮,清似银辉”的感觉了,只留下了苏轼的千古哀叹:“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然而老夫子还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祈盼,可是我呢?一声老妈唤来半生悲哀,中秋月缺感悟一世情怀。我手释长卷,在父母亲遗像前摆上水果和月饼,郑重地燃起三炷高香,双腿深深地跪了下去……

父爱远去

父亲病了,而且是不治之症。这是我在事后才知道的,开始时并没有太多的在意。那时候我在镇里中学教书,刚过春节不久,镇上请来了县里的眉户剧团。父亲喜欢看戏,我便把父亲接来,没想到戏刚演到一半,父亲便感到腰酸乏力,说有点不得劲儿。我就劝父亲回去休息。父亲却笑着说:“我干了一辈子的庄稼活了,哪有现在你们这样的娇气?没事,大概是腰肌劳损吧!”说着继续扭回头看他的戏去了。然而父亲情形依旧,连续三天都是这个样子,而且还隐隐伴有灼热疼痛的感觉。

我决计陪着父亲去医院检查。父亲却执意不肯,说是庄稼人皮实,头痛脑热的喝点药就过去了。不过事情并不像父亲想象的那样简单,虽然他嘴上说得轻巧,背地里还是按照医嘱戒掉烟酒,准时按量地吃着抓来的中药。然而父亲的身体却日渐衰弱下来,三天两头就患感冒,而且还伴着不断地咳嗽。后来我与二姐、大妹商量,陪着父亲先后去了临汾、太原几家大医院,但都说是没有什么大问题,而且始终也没有给出一个明晰的结论。

大约是清明时分,我陪着父亲再一次来到运城市医院,在做完各种检查等待结果时,父亲提出想去吃一碗羊肉泡馍。来到二郎庙饭店正准备买票的时候,却听父亲“哎哟”一声,用颤颤簌簌的手摸遍浑身的口袋,半会儿才吞吞吐吐说道:“刚才找的那五块钱……大概是丢了吧?”那声音如寒风吹动枯枝,至今想来依然让我感到凄凉。父亲是一个极其节俭的人,从来舍不得乱花一分钱,而且觉得自己正是在需要用钱的时候,生怕加重了儿女们的负担。此时对父亲来说,别说是丢了五块钱,就是这次吃羊肉泡馍,恐怕也是想了再想。我不住地劝慰着父亲,却见父亲佝偻着身子,蜡黄的脸憔悴不堪,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已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皱纹像蛛网一般的缠绕着。我无言以对,似乎是在面对着一位陌生的老人,这就是为我们遮风挡雨几十年的父亲?这就是在农业社舞台上叱咤风云几十年的父亲?从而不停地反诘着内心深处失缺的良知。尽管后来钱找见了,是塞在装中药的袋子里,然而父亲却始终满怀着心思,默默无语地吃得很慢很慢。

吃过饭后,我挽起父亲的胳膊,慢慢地向医院走去,腿却像灌满铁铅一样。父亲站住脚,直呆呆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道:“是爸不争气,老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现在想来,生命原本就是这么脆弱,父亲只几步路走过来,脸上就已经直冒虚汗。我再一次面对着父亲,心中不仅仅是隐隐的痛,而是从心底深处拷问着自己:自生命落地以来,我们几曾这样面对面地关注过父亲?似乎天地赠予我们的,只是索取更多的父爱,索取更多的物质关怀和更多的精神呵护。一句“我们是做儿女的”的遁词,也就成了我们依附父亲的最佳诠释。除此而外,我们何时为父母亲的日渐苍老而动心操劳?何时为父母亲的呕心沥血而心生怜悯?何时?何时?何时……如今还有多少个何时,可供我们再无偿地去挥霍消费呢?

不须讳言,父亲的生命已是风烛残年,很可能会殁于旦夕之间,而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还要、还会、还有地方去索取父爱吗?从医院出来后,我极力隐瞒着父亲的病情,千方百计用自己的行为,来救赎灵魂深处日渐浓烈的不安与悲痛。那一年农历六月十八日,是父亲65岁的生日,我们给父亲做了最后一次寿宴。在这次寿宴上,父亲一改多年常态,谢绝了所有人的敬酒。然而在临近结束时,却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将我拉到他的身旁,端起酒杯对我说道:“国孩,你总算是出息了,多年来的功夫没有白费,爸爸祝贺你!”说着一仰脖子,喝干了他这一生中的最后一杯酒,然后从身边拿出一张《山西工人报》,上面有我两天前才发表的一篇小说,题目是《他与她》,算是我的处女作。

父亲生来不苟言笑,对我们的要求极为严厉,很少这样面对面地表扬着我们,而且也不知道父亲是从哪里找来的这张报纸。我拉起父亲的手,贴在我的脸上,泪水在眼里面涌动着。或许我们对父亲的爱,正是从这点点滴滴不起眼的小事里感悟:父亲就是守护我们人生的一座堤坝,多年来用他坚毅的身躯抵挡着一浪一浪激流的冲击,让我们仿佛永远生活在温柔的港湾里面。而如今这座堤坝却要被风浪摧毁,我们从此将毫无遮拦地面对生活的波澜,一想到此,我顿时像失去主心骨一般,空落落地没有了依靠。

我在焦虑中不时地祈祷着,希望能用自己的虔诚挽救父亲生命的延续。然而生活的重负早已耗尽了父亲的心血,他以自己生命的苦涩,灌溉了我们灿烂的年轮,却无法挽住自己生命的根。不久后,父亲终于无奈地住进了地区医院。我不顾父亲的反对,向学校请了长假,日夜守护在他跟前,漫无目的地与他闲扯着,只是为了分散他对病的注意力。父亲开始并不同意我请假,后来见我如此执意,终于舒心地笑了,眼角浸出两颗清湛的泪珠。可见在生活里面,老人为了儿女们的前程,常常是违心的折磨着自己。父亲并不糊涂,长期的折腾使他早已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却从没有在我们跟前显露出来,默默地忍受着生理与心理上的痛苦,而且还总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有时还会强装笑颜和我们开着玩笑。直到有一天,父亲拉起我的手说道:“国孩,咱们还是回家吧,我真的想你奶奶了。”我只觉得眼睑潮湿,父亲说出这句话时,是需要付出多么大的坚强和毅力。

父亲躺倒在了家里的土炕上,曾经欢乐的小院,却已失去了往日的欢歌笑语。我为父亲喂水、喂药、喂饭,帮他洗脸、理发、剪指甲,并不停用手轻轻地揉搓着他难受的部位。然而我知道,即使我们千百倍地精心照料,甚至是结草衔环,也不能报答父母亲天地恩、山水情的十之一二。因为没有父母给予的生命,哪有我们今生今世所谓的一切?在一次我帮父亲揉完肚子后,他拉住我的手,极力装出很轻松的样子,说道:“国孩,看来爸是熬不过这一劫了,就想给你说上几句话。你是咱家唯一的男娃,爸走后你要撑起这个家,照护好你妈和姊妹几个,不要忘记逢年过节给你奶奶上上坟。”

我爬在父亲身上,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我日益明白与父亲永远分离的日子正在迫近,也知道自己必须去接受这不可避免的现实,因而总是免不了有一种紧张恐惧的感觉。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父亲在送我上学的路上,突然遭遇了车祸。父亲纵身扑在我的身上,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父亲已平静地躺在了我的怀中……我们乡下有“梦是颠倒”的说法,所以我把梦的内容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后沉默了一会,认真地说道:“兴许能应验了呢,这几天我也觉得病轻了。”可是在情急之中,我却忘了“回光返照”的现象,心里也增添了几分侥幸,因为我发现父亲的胡须还在长,想着父亲还有生命力……尽管我也懂得死亡是人生的必经阶段,却总还是希望它不会来,也千万不要来。但是就在这天的下午时分,父亲却陷入了深度昏迷。在我们姊妹们的哭喊中,父亲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然而仅仅只是一闪光,就又倏尔黯淡下去。也就是在那瞬间的光亮里,我读懂了父亲对生命的渴望和对亲情的依恋。

面对父亲的灵柩,我默默地忍受着一切,生命竟如此无情。我知道与父亲已经相处于两个世界,从此一生中再也得不到他的庇荫,几十年休戚与共的岁月影像,也只能成为永远不复存在的记忆,在这茫茫的人海世界里,我再也没有为父亲尽孝的机会了。父亲如山,大爱无形,父亲就像秋天般凝香,留给我们的瑰宝是慎思明辨,还有那从容处世的信条。古人云:“乔木高而仰,似父之道;梓木低而俯,如子之卑。”回想父亲的一生,我才深深的体悟到:真正被我们称得上是父亲的人,无论他一生是尊是卑,是伟大还是平凡,都是值得我们敬重和书写的。离开父亲几十年来,我始终以之为荣,从不曾忘记父亲的嘱托,慎行慎欲,戒骄戒躁,也从不敢丝毫放纵自己。

在我们生命的年轮里,付出与回报常常并非会成为正比,而且人生充满了无常,有许多东西稍纵即逝,失去了就终生再难以为报。在父亲去世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我总处在一种无意识的恍惚之中,常常会在听到某个与父亲相似的声音时蓦然回首;会对着某个与父亲相像的背影而突然发呆;会在观看影视剧里父子欢聚的幸福情景时不自觉的落泪;会在读到别人描写父亲的文章时无端地湿了眼眶。还有那故乡里的小院里,与田间小道上的一景一物,无处不在的是父亲曾经的背影……是的,父亲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他的生命乐章已经终止,但他又与天下任何一位伟大的父亲一样,那坚实向前行走的脚步却是永恒的。

只是我想要说的是,天地自古无情,逝者也如斯夫,亲情是经不起太久的等待,而且一切逝去都不能再重来。想想吧,只要有父亲在,就如同生活中还有棵遮风避雨的大树,使我们天性的心灵还有依托。没有了父亲,就必须自己面对人生,独挡八面的来风。虽然我们早已适应了独立生活,但依然是感觉到心灵倍加凄惶。其实在人生的旅途上,生命便是这样生生灭灭无止无休,排着一个长长无止境的队列,前边的倒下去,下一个便成了排头兵,就要承担起与生俱来的责任和义务。设若如此,我们何不从现在做起,用大孝来侍奉自己的亲人,用大德来感恩周围的朋友,用大爱来温暖世间的生灵。何必像我现在这样,恨不得将心撕为两半,一半心存绵绵忏意,一半化作苍白的诗文,连同纸钱去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纺线声醉

我对人世间充满了“仇恨”,仇恨它为什么非要亲人们生生地别离?所以每每走在家乡田间的小路上,总有一种无言的惆怅。儿时的记忆并非都只是美好的,有时候也浸满了痛苦与失落,甚至会带来不堪的回首。当那些美好的东西已经消失,并且将永远不复存在时,对于我们的心灵来说,无疑是一种难以言状的伤害,所以有专家说道,回忆往事更容易让人们未老先衰。因为当我们沉浸于童年时光的美妙,面对的却是日渐苍老的现实,心情在倏尔兴奋后得到的却是一种追悔,一种失而不再复得的撕扯。这种痛苦的回忆,却又是任谁也逃避不了的,除非我们缺失了记忆,成了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回到故乡的小院,我便常常想起奶奶,痛苦也总是伴随着甜美而来。奶奶是一位纺线高手,一生纺出来的棉线不计其长,以她自己的话来形容说,至少能绕运城50000圈,或者还能从北京打个来回。这个数字当然是一个形象的比喻,因为奶奶从六岁就开始纺线,直到90岁时也是手摇纺车不辍。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对于奶奶来说,这两个地方极具象征意义,所以才会成为她生命里的深刻记忆。运城离我们村子40里路,是奶奶此生走出去最远的地方,因为我有一位表伯父,给奶奶叫二姨,抗日时期卖掉他舅家一头骡子,辗转参加了山西铁军,离休后将家安置在运城,曾接奶奶在那里住过一段日子。至于北京,我想完全应该归功于是中国的首都,是伟大领袖居住的地方而已。

我是听着奶奶的纺线声长大的。尽管在我出生时奶奶已是60多岁的高龄了,但硬朗的身板、乐观的态度,使她从未有过闲暇下来的时间。旧时的乡村,一到太阳落了山后,就会像山野般地冷静了下来。往往在这个时候,玉盘样的月亮就会渐渐爬过屋脊,月光如水一样地照射下来,洒在我们家的四合院里,洒在西屋的炕头上。我静静地躺在被窝里,眼睁睁地看着黝黑的扬尘,静静地听着奶奶“嗡—嗡—嗡嗡”那永远不变调儿的纺线声。奶奶一只手摇着纺车,一只手握着棉花条扯成线儿,随着紧凑的“嗡嗡”两声,将纺出的线儿朝前一扬,就送到穿在鞋底垫儿的铁针上,再一匝一匝的绕上去,直到成了一个线锭儿为止。

伴随着我的记忆,这种纺线旋律始终萦绕在耳旁,常常是一整夜地响着。半夜里醒来时,看到奶奶总是盘着腿儿,手不停地搅动着纺车,演奏着永无尽头的小夜曲,让我随着那说不上美妙、却是那么亲切的旋律,再次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清晨起来后,小夜曲依然是那般缠绵,奶奶面前的线框里面,肯定又多出了高高垒起的线团子。我曾问过奶奶,你就整夜不睡觉?她总是笑着说道:“人老没瞌睡,打个盹,朦胧一会儿就行了。”原来是奶奶觉得自己年岁大了,不能参加农业社里的生产劳动,白天除了做饭还要照料我们,只有晚上多纺些线团,母亲才能抽空儿结棉织布,一方面为我们做衣服鞋袜,一方面卖一些贴补家用。

或者正是在奶奶的影响下,儿时的我更喜欢夜色,喜欢那种四周静谧的无语宁静,喜欢那淡淡月光透着窗棂洒在炕头上的温柔。那是一种无忧无虑、充满着温馨的夜色,是一种至今都难以忘却的亲情,已经深深地渗透在自己的行为习惯里了。有时候在吃过晚饭后,奶奶会背着我到村子中央的上马台阶上,听那挂在墙上广播匣子里的戏剧歌曲,还有那些掖着领子、筒着衣袖的老人们,天南地北地扯着远年的古景和村子里东家长西家短的闲闻趣事。也许这正是我长大后喜欢文学的最初启蒙,和以后文章里最原始、最朴实的素材积累。

不过更多的夜晚,我都是躺在奶奶的怀里或者身旁,看着那搅动着的纺车,还有那永远没有尽头的纺线声。奶奶是个铁杆戏迷,虽然不识字,记忆力却极好,一本戏一本戏的唱词道白,她都能倒背如流。我从没有见过奶奶登台演出,但她的唱腔、白语以及过场时乐器起板,丝弦定调的声音,都运用得十分准确到位,每每坐到纺车前,便开始了也许是她最惬意、最快乐的独角戏。奶奶是那样地投入,那样地忘情,唱腔跌宕起伏,白语抑扬顿挫,连过场的乐器声也哼得泾渭分明,错落有致,简直像在演奏一处完整的全本大戏。也正是从那时起,让我记住了《杀狗》《舍饭》《白蛇传》《火焰驹》等蒲剧和眉户剧目,也知道了闫逢春、王秀兰、张庆奎、王天明、裴青莲等戏剧明星大腕。

奶奶是否也懂得循序渐进,因材施教的道理呢?等我稍微长大以后,奶奶在演独角戏之余,更多的是给我讲戏文,常常是讲《三娘教子》《杨家将》《刘安送米》《岳飞传》等,激励我要发奋读书和尽忠报国。后来就开始讲杨贵妃轶闻、乔阁老故事、荣河笑话,还有牛郎织女、孟姜女哭长城等神话传说。只是我生来记性顽劣,曾经让我激动、令我神往、催我向上的趣闻轶事,大都随着岁月的流逝湮没在奶奶的纺线声中,化作一道道朦胧的风景线逝去。再后来奶奶便给我讲起家史来,讲爷爷30多岁时为了养家糊口,挑着甜瓜去乔阁老故里张嵩村赶集,渴得嗓子里冒烟却舍不得吃上一个,结果惹上霍乱瘟疫而撒手人寰。于是父亲在14岁时就背井离乡,到解州关帝庙旁一家商号里去给一个远房亲戚熬相公,在一次日本鬼子庆祝扫荡胜利的游行中,父亲因逃离队伍被警备队抓去扔进了看守所。虽然那位亲戚交保后被放了出来,但父亲的脸颊上,却因鬼子的刺刀而留下了一个形同笑靥的疤……

岁月铭刻在我的印象中,是我家小院里曾经有两次破天荒地没有了纺线声。一次是在我八岁时得了重病住院后,每到夜晚天黑,奶奶就端坐在西屋的炕头上,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心里默默地祈祷着槐树大仙,保佑我能够平安归来。一天夜晚,黄鼠狼突然窜进我们家的鸡笼子里面,鸡在凄惨的哀叫着,让人不寒而栗。要是搁在往日里,奶奶早就拿起棍子下炕了。可是这一次,她却显得异常得冷静,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而且嘴里还念念有词道:“吃就吃去吧,以鸡命换人命,我孙子这就有救了。”第二天一清早起来,她就用黄鼠狼咬断脖子的老母鸡,炖了一锅子鸡汤,托邻居赵大叔给我送到了运城医院。

村里人都说是亲孙子,命根子,大概只有放在谁的身上,才会真正体会到那个中滋味。听父亲后来讲过,说那一段日子里,奶奶就像疯了地一样,每天晚上等到夜深人静后,就都会到我家门前的大槐树下烧香磕头,风雨不避。因为我是摔倒后受的外伤,做了手术半个月就出了医院,于是奶奶逢人就说,是槐树大仙保佑了我孙子的命。等我回到家里后,奶奶就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再被谁抢走了似的,直到我完全康复重新开始上学,奶奶才又开始了她每夜纺线的必修课。

还有一次的记忆也很深刻,是我们旧宅前面的那棵古槐树被强行掘倒时。那棵槐树栽植于唐朝,已有上千年的历史,经历了无数个冬夏寒暑,朝代更迭,任树下水来水去,看旁边花开花落,镇静自若地枝叶繁茂,生机盎然。然而在20世纪70年代初的一天,一个孙姓的社教工作队长,因为听说古槐已经成了仙,所以非要将它挖掉以破除迷信。那天晚上,天上云层很厚,没有半点星光,奶奶颤颤簌簌从墙角的瓦罐里找出几颗鸡蛋,几片晒干了的白面馍片,一瓶罐头和几块油炸豆腐干,恭恭敬敬的摆在大槐树下。在那个时代里,这已经是我们农户人家里最为昂贵的供品了。

那时候我已快20岁了,父亲是生产队长,却也都没有一点办法,只好听之任之。我一直坐在奶奶身旁,默默无语地帮她做着一些事情。已经80多岁的奶奶,慢慢地将双腿跪在地上,抖抖簌簌地将一把陈香点燃,高高地举过头顶做完礼拜后,再一根根插进香炉里,然后头点地磕了三个响头,嘴里不住地祷告着:“槐仙在上,功德无限,求求你保佑我们一家平平安安。”借着烛光,我看到奶奶开始时默默无言,接着眼圈儿渐渐开始泛红,直到两颗泪珠滚动在多皱的脸颊上。清晨起来,奶奶依然坐在香案前的蒲团上纹丝不动,就像是一尊佛似的慈祥而端庄。

儿时的夜永远是那么宁静,小院里的月光始终如水一般清澈。在奶奶的纺线声中我渐渐地长大了,开始上学读书,后来离家工作,但是奶奶却没有停止过手中的纺车,那嗡嗡的纺线声,一直萦绕在我们家的小院里。我每当回到奶奶身边时,都会躺在西屋的小炕上,沐浴着从窗棂里透过的月光,听奶奶纺线,听奶奶唱戏,听奶奶讲故事,听奶奶回忆我们的家史,直到奶奶90岁高龄去世时。那时我已在运城师专上学,奶奶弥留之际,我昼夜守在她的身边。夜色冷寂的袭人,一声炸雷过后,顷刻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院子里一棵胳膊粗的泡桐树被拦腰折断。那一刻,弥留了几天的奶奶突然清醒过来,拉住我的手说道:“槐树大仙来了,奶奶要跟她走了。”第二天是农历四月十八,奶奶含笑而去。

奶奶生于清朝,是个小脚妇女,没有多少文化,走过了民国社会,也见证了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直到1980年离我们而去,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只是记忆虽然说是无形的,却和有形的东西一样,失去了可能就会永远失去,如果不时地去寻找它,或许还会珍藏在脑海的深处。就如有一次清晨时我出外散步,不慎将装在口袋里一页曾经写下的小文丢失。关于找还是不找,我很是犹豫了一阵子。找吧。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何况又有山风,还是撒落在街道上,概率几乎为零。但是如果不去找呢?那失去的概率就是百分百的了。于是我决定还是去找,居然原物依旧,失而复得。

就在捡起片纸只言的那一刻,我真的像捡了一块金元宝般的兴奋。因为有些东西丢失了,就可能永远的失去,从某种意义上讲,可以说能够捡回来的就是无价之宝。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奶奶住的西屋早已被夷为平地,曾经的小院也已挪作他用。不过那架我儿时就不知其颜色的纺车,依然摆放在我们家里的显目地方。它是一件古老的工具,更是一段历史的见证,写满了时代的沧桑变迁,也写满了我儿时的美好回忆。每当我回到乡下旧宅,静静地抚摸着它的木轮,轻轻地搅动它的手柄时,记忆便飞向那遥远的年代,依稀犹闻奶奶美妙而亲切的纺线声,当时的一切情景,就又都浮现在我的眼前,心儿便如喝了蜜糖一样地醉了。

缘牵大姐

我很不愿意看到自然界的斜风细雨,因为它曾给我留下了梦魇一般的记忆,所以若有闲时,心里便常常掠过一缕惆怅。幸福的岁月,总是容易从身旁匆匆走过,而痛心的事情,却大多是让人们刻骨铭心难以忘怀。每逢家庭聚会看到外甥女的到来,我就仿佛又回到了大姐在世的时代。大姐短命,仅仅活了27岁,然而直到她去世后,我才知道大姐与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在大姐之前,母亲曾给我们生过一个哥哥,只活到一岁多就夭折了。于是父母亲就抱养了大姐,于是就有了二姐、我和三个妹妹,也就有了后来我们充满欢乐温馨的一家人。

大姐逝于一次意外事故。那时我在一家工厂做工,远在临汾的表弟订好了结婚的日子,邀请母亲与大姐去参加婚礼,恰好厂里有汽车要去临汾送货,便说好了搭一趟顺车去,会省下十几元钱的车票费。清晨时分,我将母亲、大姐和老姨送上车后,望着远去的浮尘,轻松地走进了车间。岂不知一场巨大的灾难,正在悄悄地向我袭来。记得我刚要走进食堂里去吃午饭,门卫突然喊我接了一个电话,顿时让我目瞪口呆,久久地愣在了那里。等我坐着公共汽车赶到侯马医院时,才知道母亲手腕骨折,老姨下肢残疾,大姐已经躺在了太平间,唯有被大姐死死抱在怀里的小外甥女安然无恙。我真想问大姐一句,当死神在无情招手的那一刻,你到底想的是什么?然而这一切却已经成为永远无法解释的答案。

暮色淡淡浮来,凄凉将医院紧紧地包裹,四处的灯光相继亮了,我却仿佛是一个没有归宿的幽灵,在地狱的边缘无奈地游荡,心里空落落地总想抓住周围沉浮的稻草。安顿好母亲和老姨后,我懵懵懂懂地走进太平间,颤抖着掀开盖在大姐身上的白床单。大姐平静地躺在那里,苍白的脸上依旧是那么慈祥,鼻梁上的几颗小痣也清晰可见,只是眼角处有两颗渗出而未滚落的泪花。生命果然无情,才27岁的年华,还未到而立之年,留下了两个女儿,抛下众多亲人,孤独地走向了另一个世界。我轻轻地将大姐的泪花拭去,心里边是一片秋风落叶的凄凉。假如大姐有灵魂存在,怎么会忍心抛夫别女,还有虽没有血缘却胜似一母同胞的姊妹呢?次日清晨,在闪烁的寒星里,我扶着灵柩回到家乡,陪大姐走完了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路程。

春风依然寒冷,临近县城时天空飘起了霏霏细雨,洒落苫在灵柩的雨布上,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述说不完的牵挂。农历二月的天气,田野里很静很冷,挖墓出的新土鲜亮而刺目。大姐因为是死于非命,按风俗习惯是不能进村子的,好在大姐很有人缘,村里人已连夜将墓穴挖好,只等着她回来入土为安。然而大姐时运不济,埋葬时正赶上推行公棺,连副棺板也不能使用。临时制作了一个简易的木架子,连同遗体放在墓穴里一个挖好的平台上,就算是一个灵魂永远的归宿。当人们把大姐的“寝室”布置好后,我再一次下到墓里面,为大姐做了最后一次的料理,并将我才给她买的一条淡青色纱巾,轻轻地盖在大姐的脸上。

大姐的女儿还小,我代她们点燃了坟前的纸花,飘逝的纸屑在雨丝中绵延着无尽的哀思。自从我记事起,大姐就是父母亲的掌上明珠,从来不曾遭受过打骂责怪。每次我们与大姐发生争执或者口角时,父母亲都会毫不留情地批评我们,即使我这个被母亲称作“满天星星,就一个月亮”的男孩子,对大姐也必须礼让三分。有一次我因为贪吃,从大姐手里抢去了一个甜瓜,结果被母亲暴打了一顿。大姐年龄虽然也不大,却硬是架开母亲的手,将甜瓜塞到我手里说道:“妈,这本来就是我要给弟弟的。”母亲转过身去直抹眼泪。开始时我们对母亲的行为并不理解,直到我们知道了大姐的身世后,母亲才含着泪说道:“如果没有你大姐,恐怕就不会有你们姊妹几个!”言词语气里,充满了深深的爱意与无奈。

人生的短暂,似乎让我们都无暇顾及生命的历程。姊妹们的相处,也仿佛是同行路上的一段结伴的旅行,然而留下的记忆却是如此的深刻,直至生命终结时也不会淡忘。那时候每家每户都分有自留地,父亲因为是生产队长,根本顾不上自家地里的活计,于是秋收过后的夜晚,大姐就带上我与二姐乘着月光去地里翻地。在来回上下地的路上,大姐总要帮我扛着钢锨,而且每每翻到一半时,都会让我坐到地边去休息。我若是不从,大姐便会从我的手中夺过锨扔到地边,威胁道:“你年龄还小,累着了就不长个子了!”这时候我就会坐到锨把上,托着脸儿看姐姐们一锨一锨地翻着地,或者借着月光看上几页借来的小说,然后提着茶壶端着碗,给姐姐们倒上一杯凉开水,送到跟前看着她们喝下。

有风吹来,将半夜劳累的汗水吹去,踩着脚下翻开的新土,姐姐们笑了,我也笑了,是那种无忧无虑开心的笑。现在想来,那时候夜晚的天真蓝,月亮也真亮,四野里充满了田禾的香味儿,还飘荡着蛐蛐们此起彼伏的歌唱,享受着至今不曾再有过的惬意。只是在地头的不远处,坐落着一座被废弃的砖瓦窑,黑黝黝的阴影儿常常让我想到鲁迅先生笔下的菜市口,还有躺在奶奶怀里听到的狼外婆的故事。于是就心生恐惧,再不敢有月光下读闲书的心情,提起短柄钢锨,急急地跟在姐姐后面埋头翻起地来。

大姐的个子不高,看上去单薄瘦弱,但骨子里却有着一股不服人的执拗劲。而且生来性格内向,不宜与人交流,属于口拙心诚类型的人,因而在选择婚姻时,父母亲坚持宁可家贫一些,也要找个没有弟兄们的家庭,是怕大姐在妯娌里面受了冷遇。经过几次筛选,父母亲终于为大姐挑了一个父母双亡,仅与爷爷相依为命的孤儿。为了不让大姐心里委屈,结婚时所有的木器家具、被褥嫁妆、日常用品,连同炕上铺的席子、门上挂的竹帘以及扫炕用的小笤帚,母亲都准备得妥妥当当一应俱全。就是家里祖传下来的一些金银首饰,也一股脑儿地陪送给了大姐,其婚礼嫁妆不次于我们村巷邻里的任何一家姑娘。

瞬间而又永恒的岁月,铸就了我们与大姐的手足关系,也从此凝结下了相互生命的纯情依附,甚至超越了亲生血缘的姊妹纽带。后来我到县城工作,离大姐的家近了,因此大姐每每做下差样饭,就会托人叫我去吃,或者用手绢儿裹住让姐夫给我送来。那年冬天,我被调去厂部搞基建,并且兼做门卫。大姐听说我住的地方十分简陋,白天四面透风,晚上都能看见星星,便偷偷地用攒下的几块私房钱,从供销社里买了一条太平洋单子,趁下工时给我送来。适值数九寒天,天空飘着雪花,我正躲在小屋里围着火炉子,吸溜着鼻子烤火,大姐掀开门帘,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大姐看着我住的用干砖垒墙、茅草苫顶的简易工棚,眼圈一红说道:“住在这地方也不告诉姐一声?要是叫咱妈知道了,她会有多么难受。”说着从怀里抽出太平洋单子,就要给我铺上。我知道大姐家里光景窘迫,而且姐夫脾气也不太好,常常因为鸡毛蒜皮事情两人便要大动干戈,就执意再三推辞着。大姐急了,说了一句:“你是不是现在开始挣钱了,就嫌弃大姐穷了?”说完扔下单子扭身而去。我急忙追到门外,天空里寒风呼啸,鹅毛般的雪花儿纷纷扬扬。我大声呼唤着大姐,然而她却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径直地走出了工厂的大门。

大姐不是亲生的,这是在大姐去世后母亲才告诉我们,而且还讲述了一件不为人知的事情:其实大姐亲生的家庭离我们村子不远,她的父亲还是一位小学教师,家境相对殷实,只是嫌女孩子多了,才将大姐送了我们家。等大姐嫁到县城后,他们动了恻隐之心,希望大姐能够认亲归宗。一天夜里,他的亲生父亲在我们村一位做老师的引荐下,找到了大姐的家里,还带去了几件衣服和几十元钱。他们是满怀信心登门的,压根儿没有料到话还没说出几句,就被大姐赶了出来,并将他带去的钱物扔到门外,然后将大门重重地关上。

大姐是性情中人,内心深处凝聚的情结,使她根本无法面对和这个家庭不存在血统关系的事实,绝对不可能去接受不速之客带来的另外一份亲情。大姐翻来覆去彻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就向生产队请了假,骑着自行车赶回了我们家,将此事告诉了父母亲。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让父母亲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慢慢地抬起头,吞吞吐吐地说道:“这是真的!怪爸妈一直没有把实情告诉你,看来那个人就是你的亲爸。再说你已经大了,也都有了孩子,是该认你的亲爸亲妈了。”“不!不是真的!你们是嫌我!”听了父亲的话,大姐愣了一下,接着歇斯底里地喊着,转过身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扑在母亲怀里哭喊道:“妈——你说,我爸他说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你们就是我的亲爸亲妈。就算我爸说的是真的,我至死也不会认他们的。”

母亲生来不苟言笑,很少喜怒形于色,那一刻却情绪失控,与大姐抱头痛哭,抽噎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那以后大姐就更显得沉默寡言,不久后重病一场,得了肺结核,直到去世时都没有痊愈。大姐带着牵挂走了,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像一叶风筝,我们从此没有了大姐,也让生命里第一次夹杂进了永别的阴影,还有大姐那张带着点点雀斑的脸。接下来奶奶殁了,父亲殁了,母亲也殁了,流水般的岁月让我们感到生命是如此短暂,原来人生充满了孤独与失意。走不出生离死别的牵挂,道不尽风霜雪雨的侵蚀,当年埋葬大姐的墓地,却渐渐湮没到城建扩张的烟尘之中。

外甥女将消息告诉了我们,商量着如何办理大姐新的后事。旧日的悲痛被重新牵惹,止不住的哀痛让思绪清晰起来:给大姐建造一个舒适安宁的“家”,以弥补当年没有棺木的缺憾。就在大姐忌辰30周年之际,我们买来了上好的棺木和足够丰富的纸扎,然后率领各自的子女来到昔日的坟前。三炷香燃起,六杯酒洒地,外甥们拜天祭地后,在鞭炮声中我动手挖去了第一锨土。随着坟包铲平墓道的开挖,我的心也开始抖动起来,大姐的音容笑貌,大姐的行为举止,似乎又历历在目涌到面前。叹苍天30年的阴阳阻隔,今天又让我们久别重逢,只是面对着一堆与泥土为伴的骷髅白骨。岁月不老,物是人非,当年那条随大姐入葬的淡青丝巾,再一次潜入到我们生命之中。

我轻轻地将它捡起,重新放到大姐的棺木里,灵车缓缓地行进着,在哀乐声中穿过县城街道。大姐的女儿女婿及孙子孙女们,擎着纸幡与花圈守护着棺木,招魂的纸钱在春风中沿途飘散。站在新隆起的坟头前,周围是满园子的树木与花草,烧化的纸灰在空中飞舞,带走了我们无限的思念。黄土地可以作证,我们曾经的家庭已经把所有的爱,满满地塞给了大姐的灵魂,而我们的心灵祭奠,可以让大姐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有时亲情和血缘无关,没有血缘的我们,依然是浑然天成的姐妹和姐弟,而且是牢不可破的大爱情缘。我相信有灵魂存在,不然何以能够感天动地?下葬时天近正午,刚才还阳光明媚的天空,却骤然间风起云涌,落下了纷纷细雨,为善良而实诚的大姐送来柔情的抚慰。

愁缘情起,怨与恨同,故人还得远去,情结今生难解,我们与大姐再一次分手。然而纷飞的纸钱何以能是最后的道别?新拥的黄土又岂能阻隔生命的相依?我们围在坟前深深地弯下腰去,向着大姐灵魂默默地祈祷:安息吧,我们至爱的大姐。这一生缘分未尽,来世咱们依然还做姊妹。回到家里后,我含泪填了一首《石州慢》:“薄雾收寒,夕阳斜照,暮天凉月。绿树正值繁叶,长枝遭雷先折。烟横水漫,春花零落残雪,芳菲凄雨鹃声咽。哀痛如许恨,悲歌音不歇。语噎,怜姐绝别,谁言非亲?肝肠俱裂。回首经年,联袂手足难舍。欲知方寸,共有几多新愁?捶胸空怨情缘缺。思念梦醒时,清泪长啼血。”从而化作姊妹之情的永恒记忆。

感悟清明

我们都是从土里来,也都要回到土里去,故乡就是最好的归宿。一座瘦绿的孤山,轻隐在遥远的雾岚里,公路旁桐苞颔首,柳丝低垂,绿色麦苗充塞着满目苍凉的世界。一年一度的清明节来了,带给国人是深深地哀思与牵挂,烟尘弥漫了整个国度。清明节已成为国家法定节日,国人应该感到欣慰。清晨起来,我们驱车向家乡赶去,沿途点点行人悲欲断魂,淡淡原野无限苍茫。数天来的连绵春雨,将家乡的原野漂洗得格外清新,田间里几树桃红李白果树斜摇,天空中数只飞燕掠过,树枝上的鸦雀啼鸣声咽,与弥漫的雾气交织一起,恰似文人墨客笔下的天国一般,朦胧中蕴藏着难言的遥远,氤氲里游荡着无限的神秘,更牵惹起祭扫者对亲人的哀思与怀念。

欲哭无泪者,何以怨清明?吕梁山刮过来的风,吹散了孤山顶上浮云,金字塔形状隐现。藏在它怀抱里的乡人介子推抱木自焚的传说,孕育了寒食冷炊的民俗,也更给扫墓祭祖的清明节注入了文化的悲壮。乡下祖屋内外已打扫得焕然一新,我们摆好供品行过礼后,一家人相拥着向村南面的墓地走去。游离着香火味儿的原野里,溢满了麦苗青菜花黄的田禾气息,使人们凭空增加了幽邃的古意。不时与来往祭祖的乡亲们打着招呼,脑子里却依然是抹不去的陈年往事。忍不住回眸脚下的来路,曾留下过无数亲情的记忆:牵着奶奶的手到邻村看戏,扯着母亲的衣襟去亲戚家串门,扛着农具与父亲一起上工下地,还有与姊妹们跳蹦着去县城赶集……然而岁月终是无情,这些曾经的一切,都成了夜雨闻铃般的凄婉绝唱,并且是雪消云散后将不再拥有的终生失去。

怀念逝去的亲人,是悲痛欲绝的事情,但任谁又能够避免得了?远远看见家父家母坟前高耸的柏树,心便如撕裂一样地悲痛,距离愈近心情愈怯,脚步愈加沉重。春风竟吹得是如此萧瑟,儿时拥有过无限欢乐的路,现在居然是这般的遥远与陌生?人类最不能够欺骗的是自己的灵魂,愈想忘却的却愈是记忆犹新。我们与父母亲是身体与心灵相通的连体,一个“缘”字成了生死都无法解除的生命纽带。对于旧时相处影像的日渐模糊,不等于我们内心深处记忆的淡漠,更不是刻骨铭心程度的褪色,经过岁月风尘的洗礼,我们会对缘情获得更加深切的感怀:人类代代相袭的血缘关系,承负着传宗接代承上与启下的链接,如此铸就了每个人上与父母、下与儿女的生命相依。

清明节不仅是祭扫的节日,也是感恩的节日,尊重父母、先祖以及亲人,无疑是人类天性里面的注定因子,也是每个人在尊重自我的人格品行,尊重自我的灵魂道德,尊重自我的天伦良知。任何淡漠遗忘,甚至是蹂躏亲缘关系的人与事,都是天理所不能饶恕的丑陋。我渴望科学能够再发达进步些,因为根据物质不灭的定律,可以使时光倒流亲人重现,或者是亲人的形体再次聚合,重新回到过去的时光。我知道这也许是思亲之痛后天真的梦幻,但是梦想成真的欲念却是这般永恒。我们寒食祭扫,清明念祖,让我曾无数次地诘问苍天:为什么在给予人类生存空间的同时,却又非得赐给亲人们生离死别的痛苦?尤其是与父母亲的瞬间诀别,留给儿女们是一生都难以抚平的伤痛,而且是祖祖辈辈,代代相传,以至于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苍天只是无语,却给人间送来了愈来愈厚的云层,还有愈来愈醇的花香。寂寞的墓园里,明灭的树丛幽径和隆起的墓碑坟头,如同生死者之间无法跨越的天堑鸿沟,看着一路上摇曳飘舞的纸幡,无声的泪水在胸臆间流淌。我的思绪经历了天马行空之后,又再一次回到了现实中的墓地,故乡旧景异趣又逐渐分明起来。那些参差不齐的墓碑依次排列着,都是曾经乡邻故人们的归宿,他们脚步匆匆地离开这个世界,带走了一曲曲哀婉动人的挽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眼前浮现,仿佛是对逝者的一次乡情检阅,从那绿柏翠松皴裂的年轮上,我们读出的岂止是一个“悲”字的内涵?

父母亲的坟墓坐落在一片桃花地里,桃树上含苞的花蕾与摇曳的枝条,似乎也在表白着对大地的眷恋和对于人间亲情的感悟。我们再一次跪倒在父母亲的坟前,将三炷香烛燃起,任由着相思林兀自款摇,听凭着怨恨风低声嘶吼,伴随着袅袅青烟散去,泪水不禁潸然滚落。泪为何物?至今有多少人能说得明白:喜而生,哀而泣,从丹田深处喷涌出来的何止为水,实在是苦涩胆汁与鲜红血浆的结晶。人过了知天命之年,似乎对生与死的理解就更为深刻,或许是与逝者距离更接近的缘故,所以对亲人的怀念就更加诚挚与强烈。我向着父母亲深深地叩下头去,希冀着身体发肤能够再次相受。坟头上闪烁着的迎春花,恰如夜幕深处的星光,又恰如天堂里亲人的眼睛,牵惹着我依偎在坟前的墓碑上,顷刻间又觉得回到了父母亲的怀抱,回到了充满乐趣的小院,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稚时代。

天地轮回,日月交错,生命总要终结,财富终将散尽,岁月却在生生不息地走过。血肉之人可谓命短,面对黄泉下的父母亲何以能够为报?即使我们叩破额首,穷尽天下的溢美之词,岂能够跪拜了父母亲的养育之恩,又岂止是用语言所能够表述得了呢?人们常常用“人死如灯灭”来概括人生的结束,然而灯灭了还可重新点燃,人死了却永远不能复生。上天提供给我们的是单程车道,一旦驶上去就不会停顿,尽管每个人出发地不同,目的地却都是大同小异:不是去天堂享福,就是下地狱受罪,那些所谓的高贵者,也许会多竖一通金字青碑,多栽几棵松柏冬青,试问除此而外,皇帝老儿也还能够再多得到些什么?三五辈余荫过后,也还有多少人能记起先祖曾经的艰辛,又有多少人还会在先祖墓前祭祀悼念?既然如此,我们何不静下来扪心自问:人到底在为什么活着?高官厚禄,金钱名利,荣辱是非……难道真的就都那么重要吗?

虚烟升起如春蚕吐丝,虽然散去却绵延不断,极像人世的念念相续。面对生死考问,答案简洁明了,所有的这一切都乃身外之物,更何必要为此受苦受累,被健康、被社会过早地抛出时代列车,草草地结束自己未尽的旅程,且无颜面对先期抵达的列祖列宗。天地间斜风轻吟,肆意翻阅着那地上的冥纸、冥钱与冥幡,再看远幕层云,近树绿野,一切都皆无言,唯有父母亲的身影幻化,总如昨天一样清新地浮动。燕雀在云天里斜飞,巡逻或者监视着亲情的契约,这些永恒梦国的侍卫们,时时清查着故里的墓园,哪座坟头是新居者,谁将又是寂寞的后来人呢?借来坟前松柏,蘸起池中绿水,将情感凝结成三首悼词,一同送给祖母、父亲和母亲在西天的亡灵。

纷飞细雨悄然而至,洒落在坟头、树枝和原野上。沾衣欲湿的落雨中,犹闻父母亲谆谆寄语:珍惜生命,和睦家庭,维系家族的团结。我闻之默然,世间万物都将随风雨而去,快乐健康活着才是最好。我用手轻轻抚摸着布满沧桑的墓碑,任雨水与泪水交织而下,滚落在灰飞烟灭的泥土里。是的,我们在祭祀故去的亲人时,更应该为活着的人们祈祷,那么我们在有生之年里,应该怎样去把握生命的运行轨迹?坚守淡泊名利,挣脱红尘羁绊,真正做到船过无痕,淡定如水。如此,当我们走进生命的终点站时,就会含笑告慰先期到达的父母亲:孩儿未虚度你们赐予的生命,也无愧于你们含辛茹苦抚养的一生……《扬州慢·祖母》:雾烟淡绕,绿野翠浓,天空飞燕啼鸣。春去无觅处,回首又清明。拜祖母、细雨含情,土冢高耸,花草簇拥。问松柏,苍叶虬枝,是为谁青?生离死别,算而今、卅载泪零。任岁月飞逝,却也难忘,慈祥背影。土炕油灯依在,月色里、纺线声嘤。盼夜静三更,梦酣重温旧境。《锦堂春慢·父亲》:风送残云,树栖寒鸦,夕阳衔山斜挂。仰望墓碑,又见父亲白发。刀刻皱纹深处,藏满沧桑烟霞。怨岁月无情,黄泉路短,夺严年华。始知生命无价,叹父爱蹉跎,未曾报答。举杯悔恨交加,泣血呼爸!纵使青衫湿透,却只能、空弹泪花。任随纸钱飞舞,多少悲伤,洒向天涯。《拜星月慢·母亲》:彤云低垂,腊冬霜寒,衰草影摇斜川。手擎纸幡,跪拜墓冢前。肝肠碎,魂断、借问孤鸿啼鹃:天堂谁知温暖?雪花飞舞,新愁连旧叹。青烟里、遥见慈母面。眼朦胧、儿孙长萦绊,望穿奈何桥畔,白发风吹散。怎了却、一缕相思苦,更凄然、呜咽数声残。天地绝、河水倒灌,母子缘无限。

世故漫说

人活在世间,总要面对万事万物,如何去认识它们,对待它们呢?仁者智者的观感多不一样。借用苏轼夫子的诗,并略微篡改一下: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生活真面目,只缘身在浮沉中。未必不是对生活的感悟。春的葳蕤,是预示着生命在萌生与复苏;而秋的萧瑟,是因为每片落叶都将会成为永远的过去。夏与冬的暑寒,则都是对生命的历练与考验。或许这就是人情世故,也是我们对生活的肤浅认识……

国槐漫话

我所居住的城市运城,多以国槐做路旁绿化树,我很欣慰。也许是因为对一种事物爱得深沉,所以才会对它更多出一份关注,因而每每漫步于国槐树下,便有一种别样的心境。或者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自己才总是对其他树类略有微词,总觉得它们都不如国槐树那么入眼。我知道这是一种错误的理念,是人类的一种不理性思维,就好比是一对热恋中的恋人,常常把对方的不足也看成是美丽动人的优点。天下事也往往如此,这应该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来历吧。

在我所住附近的韩信路两旁,栽植的就是国槐树,碗口粗细一丈有余,形态各穷其姿,远看如连绵起伏的翠峰,近看像无数绿嶂,随时随地都是诗意,带给人一种绵缈的幽思。它们从春的萌芽到冬的落叶,陪着我走过了一年四季,走过了风雨霜雪。尤其是金海湾前的那数十棵古槐,更像是一群满怀沧桑的老人,将片片绿叶送给春天里的明媚,让滴滴露水浸入到根部的泥土里,然后在这悄然的奉献中慢慢离去。面对着它们的雄姿,我突然间觉得父亲的形象鲜活起来,就像眼前这些参天的国槐,用身躯为我们遮挡着夏的酷热冬的寒冷。那墨绿如碧的树叶,朴实无华的树冠,还有那坚实挺拔的树干,更让我想到北方人的性格,想到了华夏民族的精神与气节。

环境对于人们的意识、情绪、精神状态甚至是世界观,都会产生影响,这应是毫无疑义的。但是不曾想一个普普通通的树种,居然会引起我这么多的遐思与感慨来,的确是我没有预料到的。也许有人会问我何以对国槐爱得如此深沉?我要说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之所以喜欢国槐,不仅因为它是点缀春天的植物,而且秋天里在西风下飘零着黄叶,冬天在冰雪中摇撼着枯枝,也自能够牵惹起我的情思。还缘于它在我国成千上万的树种里面,是纯正的冠以“国”字号的树。它虽然也有亚变种如龙爪槐,亦称蟠槐,枝条屈曲下垂,因其美丽而供人们观赏。但是在我的眼里,总觉得它不如国槐那么坚挺紧凑,那么让人精神振奋,赏心悦目。

国槐是一个极普通的树种,俗称汉槐或者古槐,由嫁接繁殖而来。它的适应能力极强,遍植于全国各地,随处都可见到身影。它们何以被称冠国槐?大约是因为它坚实而有韧性,抗旱涝而耐寒暑,常常不苟言笑而忍辱负重的特质,更接近于我们中国人的品质。国槐树的成长,不需要高贵的肥料或工深的壅培,只要有阳光、泥土和水便足够生存,而且生长得非常强健美丽。与其他树类相比,它总是默默无闻而又脚踏实地,不卑不亢亦质朴无华。其木质细密瓷实,乡村里多用以做镢柄、锤把、扁担、车轴等日常用具。如果你认为它仅仅只能做这些农具的话,那就是大错而特错了。因为它还以典雅的花纹与淡黄的色彩,用于制造船舶、车辆、器具和雕刻等高端产品,摆设在华贵富丽的地方,供人们观赏和使用。真可谓是内外兼修,雅俗共赏,令众多名贵树者望尘莫及,端底让我们肃然起敬。

中条山春天吹来的风略有寒意,却吹绿了路边的花草树木。那些似乎满怀沧桑的国槐树们,枝头渐渐地露出了点点新绿,很快就长出嫩芽来,先是三五个,接着纷纷涌现,展现出其旺盛的生命力。国槐树属于豆科类落叶乔木,叶儿是奇数羽状复叶式的,为卵状长圆形,从梗儿根部由大而小循序渐进,对称有序地排列着,不久就簇拥成浓密的树冠。国槐更有着儒者的风度,从不与其他树类争宠春天,等到了夏季才开出豆粒大小的花,结出的荚果为圆柱形念珠状,花蕾和果实皆可入药。花蕾称作槐花或槐米,性微寒味苦,能降低毛细血管通透性,并增加其管壁的韧性,用于扩张冠状动脉,降低血压,对皮肤真菌也有一定的抑制作用。其果实称为槐实或槐角,性能大体与槐花相同。国槐还可引申为“槐棘”之意,因周时朝廷里种植三槐九棘,以作朝臣列班排位之序,后世多以“槐棘”指代三公九卿。可见国槐在经济、医药价值外,还多了一份政治功能。

茅盾先生曾经写过一篇著名的散文,题目是《白杨礼赞》。文章赞美白杨树生命力极强,虽身处西北部黄土高原,却依然傲风沙而巍然挺立,表现出执著向上的坚韧品质。不过在我看来,国槐则更值得我们赞美:白杨虽有国槐的端直却没有它的坚实,虽有国槐的葱茏却没有它的庄重。而且国槐不像柳树那样随风摇摆,也不像榆树那样随心所欲,更不像有些树木,稍有成就便张牙舞爪旁枝横逸,甚至是头颅倒垂,显示出阿谀奉承的俗媚气。在我的眼里面,国槐树更显出伟丈夫的风度,无论粗细高矮,即使独处荒山野岭,枝干也永远是挺拔独立,朝气蓬勃簇拥着努力向上,丝毫没有掩人鼻息的那种江湖味道。当它将坚毅的枝干挺撑在天空时,对于寒风霜雪毫不辟易,美德洋溢八荒却也并不骄傲,就像是一尊尊自有佛法以来最有礼度的高僧。而它那粗糙的树皮,总是在不断地裂变中又重新组合起来,凝结成最坚强可靠的保护层,平添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品质与气概,更具备了我们中华民族的内涵与风范。正是如此,才使得它任风雨摧残而不折,遭霜雪打击而不馁,淡然处之,静观世事,落得“千年古槐修成精”的美誉,与松、柏共誉为“古树三英”。

雨后微风的黄昏里,我常常喜欢闲步于国槐树下,那种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香型的味道,却是那么的绵长清新,浸入到肺腑里面久久难以忘却。等到一轮明月涌上树梢,照拂着国槐树冠上的绿浪,仿佛是一簇簇流动的珊瑚。在一片蝉声里,和风吹落树上的花瓣,撒下一地落英,又仿佛是难以割舍的缠绵记忆。夜色中的鸟雀啼鸣,送给我们返璞归真、重回乡村的遥远感觉,40年前的旧景又重现眼前:我家旧宅前有一棵古槐,腰围4米有余,一只钉在树上的拴马铁环,因年代久远已长入树中,隆起一个钵碗大的树痂。据奶奶讲从祖辈上传下来的说法,这棵树是唐朝时住在我家斜对面的杨玉环,即后来的杨贵妃出嫁时,朝廷命人栽植而用留作纪念的,已有1000多年的历史了。

国槐应是一种有灵性的树,有时候会与人类、国家、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这个我是深信不疑的。在我孩提时代,老槐树精神矍铄,新枝层出不穷,暑热时可以送荫,寒冬时可以栖鸦,晚上四邻家的鸡群们栖息上面,黄鼠狼竟然不敢光顾骚扰。而且老槐树的树叶上,还常生出一种青色的幼虫,名叫槐蚕,常常会吐出丝来,将自己悬挂在半空中摇来晃去,让路过的小孩子们充满了恐惧。偶尔也会有大蛇盘伏在上面,惹得许多老婆老汉跪伏在地烧香祷告,直到灵蛇悄然离去,因此常有人趁着夜色将红绳、红布条拴在树干上,以寻求精神上的某种寄托。不过每年槐米成熟的时候,父亲都会爬上去,采摘下一大筐子,送到县里的药材公司,换回来不少钱,除了贴补家用外,都要买回许多香火,交给奶奶烧给古老槐树。奶奶告诉我,这棵古槐早已经成精了,上面住着槐树大仙,知道世间恩怨情仇,所以村里很少有人敢去动它。为此我对老槐树充满了神秘的敬畏。

生活也许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团,20世纪70年代中期,县里派来了一个社教工作队进驻村里,队长姓孙,个儿不高留着分头,长着两颗大板牙。当他听说这件事情后,一进村便扔下了一句话:“净是些牛鬼蛇神,我就不信这个邪!”没过几天就以破除封建迷信为由,决定先拿古树开刀。孙队长是造反派出身,当然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而父亲又是生产队长,所以我家门前那棵已经“成精”的老槐树,就成了孙队长祭旗的冤魂。若干年后我才听说到这位孙队长,在离开我们村子后不久就暴病身亡。村里人都说他是伤了仙气动了神位遭的报应,因为临死前他嘴里不住地喊道,自己不应该掘掉那些都已经成精的古槐树。开始听到孙队长死讯后,我很是幸灾乐祸了一阵子,说了他是自作孽之类的话。现在想来这应是民族的悲剧,是时代造成人性的泯灭。所以后来我不仅原谅了孙队长,而且还常常为之抱屈。

因为人类最可尊敬的,就是能够对于灵魂的自我解剖,将内心深处的东西暴露出来,并且进行自我批判进而自我改正。那么因时代而造成悲剧的代价,就绝不应该让某个具体的作为者来支付,否则冤冤相报何时是了呢?我们不能纯粹地去怪罪孙同志,充其量他也是那个时代的受害者,更何况他在临死前,对自己的错误已经进行了祈祷式的悔悟,他的灵魂已经在浴火中得到了煎熬般的洗礼。事实上原谅别人过错的同时,也正是自己心灵得到净化的过程,过分地痛恨或追究历史的罪责,会使我们失去人生道路上的前进方向。我们应该遵循的理是:失去了不要悲哀,存在的必须珍惜,将历史还给过去,让人生减轻负担,愉悦地为未来生活着。而历史的价值就在于在失去的基础上,为存在者提供真实的借鉴。社会与时代也应该如此,得不偿失应成为我们自觉回避的雷区,重蹈覆辙者才是人类最该汲取的教训。

至于谈到槐树是否能够成仙,当然是一个伪命题了。然而这种宿命观念的流传,却不可谓不久远,譬如董永与七仙女相遇相爱,就是因为老槐树成仙做了媒介的。这个故事是谁编的?又为什么能够流传下来?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将人性真善美的内涵深藏其间。迷信当然不能提倡,但宿命观念却是长远而且根深蒂固的,它将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潜伏在我们国人的思想里不能够散去。要知道人类只要还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信仰就总是还会存在的,如果能够将许多诸类民间故事收集起来,无疑对于了解我们这个民族长期形成的心理素质也会有不小的帮助。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是一宗宝贵的文化遗产。

将动植物进行拟人化,不能不说是文人墨客的丰富想象。不过在历代散文诗歌里,对于国槐的赞美却并不多见,倒是那个“蚂蚁缘槐,蚍蜉撼树”的成语,让国槐更多出一种正气清廉来。夏县泗交山里古堡前,生长着一棵巍然挺拔的千年古槐,身高20多米,胸围四人合抱,被人们称作“斩公槐”。据记载明嘉靖年间在这里发现银矿,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太监高毕清奉旨前来开洞采矿,因贪污腐败导致6年没有收益,朝廷查明情况后将其斩于大槐树下,首级悬于古堡示众。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含义为“高尚者毕生清白”的姓名,却遗落为人世间的笑柄。岁月渐渐逝去,大槐树却不屈不挠葱茏繁茂,至今尚可看见树干上钉斩太监时使用的铜环,成为历史事件的真实表述。

国槐还有一个极具意义的象征,就是国人多认为是古槐树下的传人,大家熟识的两句民谚:“问我故乡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说的是朱元璋统一全国后,先后采取大规模的移民措施,将晋南一带的百姓迁往各地,从此古槐也成为故乡的象征。在我们市区里有一个城中村,叫作槐树凹,想必也是与槐树有关。周末闲暇时,我推着小孙女前去探访,几经周转曲折后,一棵古槐挺立于路的中央,四周用汉白玉栏杆围护着。我为这株古槐庆幸,时代的进步,使它能够得以生存下来,并且枝繁叶茂快乐地生长着。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却无法排遣去失落的阴影,因为我再也看不到家乡旧宅里剥蚀的青砖与漆皮脱落的旧式门窗;再也看不到连阴雨天屋檐下溅起的无数水泡涟漪;再也看不到那房顶瓦片与墙阴处的野苔绿茵;还有那清晨里鸡鸣、夜深里狗吠与闹春的猫嚎声。于是故园依稀,朝花夕拾,只能常常梦见旧宅前那棵古老而繁茂的老槐树。

墓园禅心

天下的路,终会有尽头的;世间的人,也总都要离去。最终魂归何处的选择,是每个人生最后面临的课题。故乡的原野上,天空旷远,风和日丽,几缕白云悠闲地飘浮在远处山头。时值清明节,回到家乡给先祖列宗扫完墓后,驱车绕道西行若干路程,经解州过席张再南行,遂至坐落在中条山麓的天秀文化生态墓园。一路行来车水马龙,人流不息,静林禅寺旁,一座高耸的牌坊庄重恢宏,让前来者顿时肃然起敬:谁人魂归故里,何处胜似天堂?一条蜿蜒如龙的山脉,一尊若隐若现的卧佛,还有那淡如薄烟的流岚,将天秀园抱揽在怀抱之中。如此美丽的墓园,真是出人意料,其难以比拟的特色是,遍植花草且四季不败,布局合理,色调和谐,给人一种宁静而安详的心灵沐浴。

走进天秀文化生态墓园,呈现出一派鲜花怒放、姹紫嫣红的景色,到处都是花团似锦,群芳斗艳,成片的海棠、雏菊、玫瑰、兰花……将整个墓园装点成了一片万紫千红的花海。迎面的步云大道,仿佛是通往天堂的路径,层层叠叠依山而建的墓群,犹如绿色堆簇的布达拉宫。不远处静林寺的梵音,天籁般地飘逸在天秀园的林间里,给人一种恬淡而闲适的舒服。墓地里,黑色的花岗岩与白色的汉白玉护栏色彩分明,是否就是对逝者生前死后的盖棺论定?那一座座质朴无华的墓碑,在无言地告诉祭扫的人们,这里是生者快乐逝者安宁的归宿,难怪运城人称之为“最让人愉悦的墓地”。

掩映在红花绿树中的墓碑,是每个人生终结的告示,也是逝者走向另一个世界的标志。罔极千古,朝历百代,岁月流逝,草木一秋,虽然人生百岁,但终须一死,究其最后魂归何处,或曰是登天堂,或曰是入地狱,其实只是人们对魂灵世界的自我描述。天秀园,指天堂秀美之意,即为众生超度、驾鹤西天的风水福地。整个文化生态墓园里,巍巍乎亭台楼阁,森森然万木葳蕤,水流路旁,潺潺如悼念者呜咽之声;鸟鸣枝头,啾啾若祭拜者鸣唱之词,体现着佛音儒情,仙风道骨,关爱生命,崇尚自然的文化内涵,彰显出当代风情墓地的参照范本。

这里原本是一片长满刺槐酸枣树的沙砾,但是建筑师独具匠心,充分利用原始的自然风光,让墓地的布局结合了地形地貌、自然植被与建筑特色,创造出一种返璞归真的墓地景观。国槐与玉兰树之间,竖立着不同风情的石雕与墓碑,构成了墓园文化的别样风景,那如泣如诉的碑文祭祀,似在讲述每个安息者生前的故事。更具特色的是,每块墓地都按照区域功能整齐地排列着,不同民族的墓葬,则依照各自风俗文化和宗教信仰进行规划设计,其间以花径小路分隔,满足了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凡俗的需要。平日里春暖花开,三三两两的游人们,徜徉在近300亩墓地的林荫间,就仿佛在公园里闲庭信步,眼中是花海,鼻中是花香,令人心情舒畅,实在是难以将这样美妙的环境,能够与逝者的墓园联系起来。因此,不少当地人都把墓园作为他们休憩与散心的光顾之地。

儿时走进墓地,总是有一种神秘的恐怖,尽管上学时读了鲁迅先生的《踢鬼的故事》后,对于神鬼之事有了新的认识,但是每每提到死亡,依然摆脱不了敬畏的心理。直到后来经历了与亲人的生离死别,墓地在心目中的印象才发生了质的变化。每每走近父母的坟头时,居然会产生出排遣不去的亲切感,因为那是与亲人最接近的地方。于是现在走进墓园,常常是怀着一种敬仰与欣赏的心态,去品读逝者身后的余音与祭祀的风情。因为他们在这墓园里安息,就好似一颗颗耀眼的流星,在照亮天际之后悄然地回归大地。其实对于死者来说,一切都不过是身后的浮云,难得的是在世时儿女们的孝顺与自己的愉悦。每个人走完一生的路程都不容易,无论是寿命长短、年龄大小,他们都曾给这个世界留下过一抹多姿的色彩。至于财富与身份,其实只是一种很快消失的符号,与道德人品不成正比,与生命也没有必然的联系。岁月能够无限的延伸下去,生命却时常会戛然而止……天秀墓园清新而明快,朴素的墓地在清明时节,透露着一种别样的庄重与诗意,没有一丁点儿的压抑与阴沉感。

在这里,墓地的大小,墓碑的高低,并不代表逝者生前的辉煌与落寞,这些只是后人对财富地位的追求与表白。回首逝者的生前,每个人所创造的功绩与事业,或许辉煌,或许黯淡;外表或许华丽,或许朴素;一生所拥有的或许多,或许少,但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里,却都会像是一片树叶,虽然曾经生长过,翠绿过,也鲜亮过,不过最终还是不得不枯黄。尽管在秋风里,叶子也试图打着转儿与命运抗衡,然而到底还是要落在树根的旁边,一生浮华殆尽,化作泥土而终。真正留存世间的,是每个人生命表象背后的东西,是人们对生命状态的品读与感悟,对生命过程的安排与把控;是人们面对大自然的那份勇敢与不屈,面对社会的那份责任与担当。除此而外,无论是生前创造了惊天业绩的伟人,还是绽放过耀眼光芒的明星,墓园里绝不是一本炫耀个人青史的地方。所以在天秀墓园里,人们不看中谁家的陵墓更有气势,而是比谁家的鲜花更鲜艳,树木更葱绿一些。

在墓园里漫步,是对生与死的一次省悟。说穿了,我们生命中每位过客都是独一无二的,各自会留下自己的印记,也会带走我们的部分气息。就在我徘徊于林荫道上时,一位女士迎上来问道:“冯先生,不认识我了?我们曾经在一块喝过茶的。”她悒郁的表情与眼神,让我想起了那次记忆犹新的茶饮来:受朋友之邀,去采访一对夫妻。他们双方身患绝症,然而坦然笑对人生的精神与勇气,确实令我们健康的人心怀敬佩。时近黄昏,茶馆里灯光柔和,他们谈吐风趣,表情淡定,对生活充满着执著与热爱,并渴望着能够创造出生命的奇迹。在他们看来,面对死亡一定要快快乐乐地活着,因为每个人的生命不仅仅是属于自己,还属于亲人与朋友们。那一刻我非常激动,泪水与茶水并饮,回家后就着手准备资料,而且拟就了文章的题目《生命不仅仅属于自己》。然而不久后朋友却告诉我,那位先生已经决定放弃治疗。我闻之默然,久久难以自已。后来再没有见到他们,没想到今天竟然会在这里不期而遇,这或许就是一种缘。

我为没有能够认出她来而略显歉意,正准备打听她先生的病情,不料她却声音低沉地对我说道:“冯先生,他已经先走了一步,就埋在那里,是他生前自己选择的墓地。”顺着她的手势,我看到在数米开外的一片墓地里,摆放着几盆黄灿灿的鲜花。我无言以对,一种痛顷刻涌上心头。认识者并非都是朋友,朋友这也并非是时时相守,心灵的沟通也许会在瞬间成为永恒。我来到这位朋友的墓前,深深地将头垂下:是为了这位至今未曾记住姓名的先行者,也为了我未曾完成的写作,并祈祷逝者在那个没有病魔与痛苦的世界里,灵魂得到宁静的栖息。有的人死了,其故事依然在人世间流传,用精神激励着后人的成长;有的人死了,生命就成为一个完结的符号,也许生前留下的丑恶,会成为后世永远的警示。

事实上人的生命都很短暂,能给后人留下什么,并不是每个人自己所能够刻意求得的,其人格品质是在平常里日积月累而形成。秦桧临死前肯定有许多美好的愿景,然而留在他身后的却只是跪在岳飞墓前的耻辱。刘胡兰虽说只是一位普通的农家女子,但在敌人面前临危不惧,视死如归,从容地走向那罪恶的铡刀,用少女的鲜血,铸就了“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千古风范。秋叶落下,虽是冬的开始,却更是春的预示。当每个人出生后,就面临着一个亘古不变的话题:人的生命到底属于谁?面对逝者的墓碑,我们不需要过分的悲哀与感叹,倒是需要认真地反思与自省:逝者不可追,身后如斯夫,我们现在依然前行在人生旅途上的这些圣人们呢?无论现在还是将来,同样有人会带走许多,有人却什么也留不下。

生命是一个有形的载体,岁月才是横亘在人生前路上巨峰,每个人都要离开这个世界,所谓灵魂的存在,只是人们对死后一种美好的向往。想想看吧,那些在路边围观下棋与打麻将的人们,也许才是最值得称道的生活。悠闲自得,无忧无虑,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将岁月把控在自己的手中,无须烦恼,无须苛求,只在自己的谈笑风生中……就在自己思绪信马由缰时,不曾想一口唾沫吐出去,一只蚂蚁竟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冤魂。看着那只挣扎着从唾液里爬出来,却最终没有逃脱死亡命运的蚂蚁,我心中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愧疚与悔恨:生命原来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其实与大自然的奥秘,与人类漫长的进化史相比,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岂不是只如同一只小小的蚂蚁而已?所以说,每个人只有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才会得到世人的敬仰,那种寄希望于逝者的赐予,只能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

有人说天秀墓园就像一幅浓烈的河东风情油画,它不会擅自改变原有景观的自然轮廓,不用人造的建筑去喧宾夺主,墓碑、草地和树林的有机组合,让人们明白了我们运城人的墓地哲学:凭借墓园占主导的现有风貌,唤起人们心中最原始、最自然的对于生与死的理解,然后明晰自己应该前行的目标与方向。一位正在墓地里散步的陌生人告诉我,他遇到烦心事儿时都会到这里来,有时候还会约朋友来一起走走。他们来到这里,是正视死亡的存在,寻求生命的智慧,在倾听自然、感悟生死的过程中,得到减压并获得力量。对此我没有非议,生与死本就是人类应该面对的课题,任谁也不可能有所逃避……就在此时,天际处飞来几片闲云,淅淅沥沥的雨滴飘落下来。我不禁愕然,苍天是为谁在落泪?人有思念,逝者有灵,何以去笑对人生?几经琢磨,遂借用杜牧那首著名的诗,略微改动一下,权作对墓园的赞述:“清明时节雨纷然,路上行人魂欲断。借问天堂何处有?祭者遥拜天秀园。”

石头纪事

说石头是构成地壳的矿物质硬块,而且是地球上最普通的东西,想必没有人会提出异议。因为它普通得几乎无处不在,你看大者为山为岳,小者为泥为沙,而且在人类诞生后,就是从燧石取火开始,结束了茹毛饮血的生存状态,并且产生了一个被称作新旧石器的时代。对于这种认识,想必人们也大都苟同,只是对石头为泥为沙的说法,有人可能会略有微词。不过这个也没有必要去进行争论,想想石头经过若干年的风化,将会成为一种什么样的物体呢?据考证,距今40亿年前的地球上,除了水以外就只有石头,后来由于地衣等物质的作用,使一些石头慢慢风化成泥土后,才有了地球孕育生命的可能。

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一部浩如烟海的人类文明史,就是一部漫长的由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到高级的石头文化进步史。人类的祖先从旧石器时代利用天然石为工具、做武器,到新石器时代的打制石器;从营造穴居时期简单的利用石头为建筑材料,到现代化豪华建筑中大量应用的花岗岩、大理石做装饰材料;从出土墓葬中死者的简单石制饰物,到后来的精美石雕和宝玉石工艺品,石头伴随着人类从蛮荒时代逐步走向现代文明,并且会一直走向久远的未来世界。这一切都告诉我们,在岁月的流逝过程中,即使诸多生命将从地球上消失,但是石头却永远不可能离去。

石头与玉料相比,本来就是一族的物体,尽管玉要高贵出许多,但它仍脱离不了石头的本色。不过就两者而言,我更喜欢普通的石头。这是因为石头更平常,更接近我们现实的生活,更有一种亲近感。事实上从我们记事起,就生活在普通石头的空间里:玩的石头蛋,抓的石头子,累了坐在石墩上,困了躺在石条上……稍微懂事后,磨面粉的石磨子,碾糁糁的石碾子,打麦场的石碌碡,捣调料的石蒜臼,捶棉布的捶棉石……成年后就更懂得了石头的文化:邻村里建造着石牌坊,坟地里耸立着石碑刻,神道上摆放着石像生,正对巷口的屋墙上,往往都会嵌一块“泰山石敢当”。只要看到哪家门口铺着过门石,门阶筑着踏阶石,门前立着拴马桩,就知道旧时候一定是村里的大户人家了。

哲学家眼里的事物,最普通才是最伟大的。如此看来,正是多少巨石零落成泥后,才使我们人类能够得以土生土成,繁衍生存下来。它们从不炫耀也毫无怨言,总是脚踏实地默默无语,表现出无私的品格,坚实的质地和坦荡的胸怀。我儿时旧宅前的门坡,就是用几根石条铺成的,常与小伙伴们在上面抓石子玩,累了就躺在上面睡觉,醒来常常是月上枝头,大人们也懒得找寻。这就是一个极普通的事例,设若是翻阅世界所有文化,就可以看出几乎都是以石为宗,这是因为它更有普世价值。它们垒在墙上供我们触摸,铺在路上让我们践踏,虽然经过打磨雕饰后做成台阶条石、柱础浮图,充其量也是供人们使用,至多是增添了个观赏价值而已。那些即使加工成石印、石砚等诸类高品位的东西,也逃脱不了供人类驱使的功能。

恩格斯曾有一句名言:“西方的历史是石头写成的。”不过窃以为虽是伟人之言,但还是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因为我们整个人类,包括东方文明的历史,都是用石头作为序篇的。而且人类从石器时代到铜铁器时代的进化发展,也是在长期运用石器的过程中,总结出了见绿有铜、见红有铁的规律,并将各类矿石进行冶炼后产生了金属物质,才使人类实现了又一次质的飞跃。只是由于文化的差异,西方人喜欢用石头做城堡,做宫殿,用以宣示石头强悍与华贵的形象;中国人则喜欢用石头做基础,做柱石,用以彰显石头坚实与忠诚的品格。而且在进入了新石器时期后,石头越来越承担起重要的作用,在被制成锐利武器的基础上,磨成耀眼的装饰,继而开始了以石制器,以石敬神,从此“戎祭祀”等国之大事的活动,都是凭靠石头支撑了起来。

几千年来的岁月沧桑,使人类学会了驻足思索石头带给人们的生存奇迹。远古时代,人类一开始就崇拜石头,将其作为一种最原始的自然宗教的图腾,是因为它最根本的价值还在于对人类的呵护,用以修筑为人们守护自身安全的城堡,出击野兽充饥维生的武器,成为原始人类最坚强的盟友。人们对石头的喜爱,还因为它属于有灵性的一类,能够怡情养性,涤尘静心,在朴实的外表里面有一颗玉润般的灵魂,正如陆游称赞道:“石不能言最可人。”《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西游记》中的孙悟空,都赋予石头以神奇的生命,寄托了人们对于石头的一种美好的期待。即使是在我的朋友王跃先生的奇石馆里,众多石头并未经过人工的雕饰与打磨,却依然展现出各种图案与造型来。譬如雨中梅花,譬如望仙神图,譬如各色各样的鸟兽鱼虫,皆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纵然是人们有鬼斧神工的工艺水平,也难打造出这样惟妙惟肖的图案与造型来。可见在大自然的面前,我们人类还只是牙牙学语的无知幼童。

将石头由实用功能上升到观赏价值,无疑是人类对石头认识的提升,也使我对石头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所以每到一处历史古迹的地方,我都要捡回一些石头来。尽管形状、颜色、纹理等,都够不上什么上品,但是我都要把它们洗刷干净,放置在一个特制的盒子里,题写上标签保存起来。闲时取出来仔细赏析把玩,不仅仅是为了它的外在表象,而是为了它的内涵,从它们粗糙的外表里,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些时代的战争风云和金戈铁马,从而常常产生出清代陈洪范“问君何事眉头皱,独立不嫌形影瘦。非金非玉香韵清,不雕不刻胸怀透。甘心埋没苦终身,盛世搜罗谁肯漏。幸得铿铿磨不磷,于今颖脱出诸袖”的感慨来。

身披亿年沧桑的石头,如今已被作为历史岁月的见证之物,点缀在城市的街头、公园或者是闲情逸致的庭院里。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每每在街头走近石头,我都会将目光投向南面的中条山。儿时交通闭塞,距离家乡不足百里的孤山,竟成为遥不可及的风景,直到不惑之年时搬到中条山下居住,于是每日出门见山,回家依然见山,时间长了,竟生出一种敬意与感悟。自古以来石头千姿百态,或独立天地间,或横卧墟野里,像人类一样内隐一种孤傲气,将一腔热烈全部付于世界,送给人类浑厚稳重的品质象征。是石头如人,还是人如石头?我们不必要去梳辨它们之间的逻辑。反正从石头形形色色的纹理与色彩中,我们能够看出它凝聚着深邃的哲理,包含着无限的智慧和对芸芸众生的启迪。

王跃先生曾送给我两块石头,说是取“好事成双”的谐音,均用红木雕饰成底座。一块是荷花石,黑色质地,分布着红、白、绿与彩色诸多图案,名为“花鸟虫鱼图”。看那石纹图景,似有爬游之相,又若闻啼鸣之声,情趣盎然令人生出无限遐思。另一块是黄河石,椭圆形,宽不盈尺,薄厚寸余,上方为淡青色,有如幽深的天际;下方是深浅不同的棕色条纹,与淡青色底纹起伏相间,看似雄伟浑厚的蜿蜒山脉,又像是波涛汹涌的江河大海,故被称为“天地山水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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