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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8 18:2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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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玛格丽特·米切尔

出版社:广西民族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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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

飘试读:

出版宣言

经典之重与阅读之轻

有一位文学史家说每当他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时候,就深刻地感到能与陀氏同处一个时代是一件幸福的事。一个人活在世上,若不能与这样美妙的文字相遇,那他真是错过了。

这就是经典的魅力。人类文明已有几千年的历史,祖先给我们留下的著作浩如烟海,然而那些处于文化颠峰的经典之作,毕竟是有限的,但它们的价值却不可估量。它能使我们沉潜而不浮躁,清醒而不虚妄,它能以精神之光驱走了人生中的黑暗。

可是在这个浮躁喧嚣的社会中,“沉重”的经典却有些不合时宜,繁忙的现代人再没有余暇研读大部头的名著。我们没有了夜晚看星星的时间,必灵的宁静也就离我们远去。在这个时代,充斥着文化快餐。

我们不要去谴责这个文化消费的时代,相反,我们要考虑的是使名著——这些最灿烂的精神之花——如何适应这个时代的阅读需求,如何在今天依然散发光芒,照亮人类的心灵。

既然这个时代不能承受经典之重,那就不防来享受一下阅读之轻吧,于是就有了这一套“轻经典”。

所谓“轻经典”:

其一,这是一套名著精缩本,名著由“厚”变“薄”,由“重”变“轻”了。这是为了使读者在尽量短的时间内获得尽量多的信息,也是为了使文本更晓畅、好看。当然,这种改编是在忠实原著风格、保持故事完整性的基础上的。

其二,我们提倡轻松阅读,希望读者在面对名著时,要去掉“虔敬”之心、“高山仰止”之感,希望读者把各种“成见”和“定论”放到一边,以轻松消遣的心态走入名著的世界,尽情地享受各种新鲜动人的故事,结识各色人物,与他们一道去体验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新鲜”而“轻松”地阅读才能体验到阅读的趣味。

前几年流行这样一个调查:如果你不得不一个人到荒岛上去,那你会选择带什么样的书陪伴。我们希望不必到荒岛上,就是在这喧嚣而忙碌的现实生活中,你也会选择我们这套“轻经典”。

作者简介

1900年11月8日,玛格丽特米切尔出生在美国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市的一个律师家庭。父亲曾是亚特兰大市历史学会主席。在南北战争期间,亚特兰大曾于1864年落入北方军将领舒尔曼之手。这成为亚特兰大居民始终热衷的话题。自孩提时起,玛格丽特就时时听父亲与朋友们谈论南北战争。26岁时玛格丽特决定创作一部有关南北战争的小说,亚特兰大自然就成了小说的背景。

玛格丽特曾就读于马萨诸塞州的史密斯学院。后因母亲病逝,不得不中途退学。从1922年起,她开始用自己的昵称“佩吉”为《亚特兰大日报》撰稿。四年中,就有129篇署名、未署名的稿件见诸报端。这些稿件中有一组便是玛格丽特为过去南方邦联将领写的专题报道。

在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之后,玛格丽特于1925年与约翰马施结婚。1926年,由于腿部负伤,玛格丽特不得不辞去报社的工作。在丈夫的鼓励下,她开始致力于创作。

玛格丽特后来对人说,《飘》的写作占去了她近10年的时间。其实,小说大部分章节的初稿早在1929年就完成了。与别人创作不同,她首先完成的是小说的最后一章,然后返回来写前面的章节,但她始终没有按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写,而是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在近10年的时间里,玛格丽特很少对她的朋友们提起她的书稿。虽然不少人都知道她在创作,但几乎无人知道她具体在写什么。1935年春,麦克米伦出版公司的编辑哈罗德·拉瑟姆在全国各地组稿。当他来到亚特兰大时,偶然听说了玛格丽特写书的情况。起初,玛格丽特否认她在写小说,因为她不相信南方人对南北战争的看法能让北方的出版商感兴趣,所以就在拉瑟姆离开亚特兰大的前一天,玛格丽特才送去了她已经打好的近五英尺厚的手稿。同年7月,麦克米伦公司决定出版这部小说,并暂定名为《明天是新的一天》。《飘》的出版使玛格丽特在一夜之间成了美国文坛的名人,成了亚特兰大人人皆知的“女英雄”。这突如其来的盛誉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1936年7月8日,即《飘》出版后的第九天,玛格丽特在给佛罗里达一位教授的信中讲述了她的体会:“我不知道一个作家的生活会是这个样子。如果我事先知道的话,我绝不会企图去当一名作家。过去的几十年里我的生活一直非常宁静。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因为我不善于与人交往。因为我希望工作,喜欢安静;也因为我身体不很好,需要休息。近日来,我的生活已经彻底丧失了那种宁静安谧的气氛”。

玛格丽特的女佣人也回忆说:“小说出版的当天,电话铃每三分钟响一次,每五分钟有人敲门,每隔七分钟有一份电报送上门来。公寓门口总站着十几个人,他们在静候着玛格丽特出来,以便请她在小说上签名。”

玛格丽特的书信集1976年由麦克米伦公司出版,题名为《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书信集》。

1949年8月16日,玛格丽特米切尔不幸因车祸而丧生。

作品导读

《飘》是美国现代著名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的惟一一部小说作品。它以美国南北战争为背景,通过两条线索,即女主人公的爱情悲剧及南方奴隶主在战争中的节节失败,展示了动乱年代人民的生活,同时作者也表露出反对奴隶制,支持北方革命的思想。女主人公在爱情上不断受挫,最后陷入了孤单境地,使小说充满悲剧色彩。

作为一部描写爱情的小说,《飘》描写了几对青年的爱情纠葛。作者以女性的细腻?熏精确地把握住了青年女子在追求爱情过程中的复杂心理活动,成功塑造了思嘉这一复杂的人物形象。这一人物有时使人觉得面熟,有时又很陌生。有时你能谅解她,有时却觉得莫名其妙,然而你始终都会觉得她真实,这就是这本书最大的成就。思嘉年轻貌美,但她的所作所为显示了她的残酷、贪婪、自信。为了振兴家业,她把爱情和婚姻作为交易,三次婚姻没有一次出于真心。后来她终于明白?熏她一直念念不忘的艾希礼其实是极度懦弱无能的,自己真正爱的是瑞德。

从审美判断来讲,性格复杂的思嘉还不能简单纳入反面人物,女主人公表面上看是个“坏”女人,一个坏到骨头里的女人,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一个放荡的喜欢在男人面前卖弄风情的女人,但她又是那么的聪慧、坚强、独立、积极,思嘉的坚强和勇敢让她所深爱的人——艾希礼相形见绌。尤其是思嘉拥有女人最美的天性——对爱的执着。当梦中的“白马王子”艾希礼即将另娶他人,她不惜抛却尊严,苦苦哀求,甚至嫁给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在即将沦陷的亚特兰大,是她,用柔弱的双肩保护艾希礼的妻子媚兰和刚刚降生的孩子,从炮火和混乱中带领大家死里逃生——而这,仅仅是因为思嘉答应过艾希礼要照顾媚兰?选这份爱造就了思嘉的顽强与执着,却也铸成了她的悲剧。当真爱来到身边,她浑然不觉。当她幡然醒悟,才认识到半生追求的不过是虚幻的幸福,曾经拥有的真爱却已擦肩而过。思嘉有女人最基本的弱点:执著地爱一个永远无法从内心靠近的男人。而瑞德认为只有类型相像的人在一起才会幸福,比如思嘉和他。事实上,从一开始就彼此对立的要强性格使得他们一次次失之交臂。

瑞德是一个强大的人,他是那种在什么环境中都能如鱼得水的人。他的机智、勇于冒险为他赢得了大量的财富。他蔑视成规和传统的道德,因而被许多人误解。在别人看来他是强大坚不可摧的?熏但是他其实也是一个脆弱的需要爱情的人,他有着最深沉的爱。他不记后果的爱着思嘉。这个人物是思嘉永远都不能够超越的人物?熏也是思嘉勇敢与坚强的来源,无论是逃出亚特兰大的冲天战火,还是消泯丑闻带来的蔑视。思嘉对艾希礼虚幻却持久的爱怜最终还是伤害了瑞德,当思嘉从幻想中觉醒,认识到这一点时,瑞德的爱情已经被磨碎了。不过,瑞德将走未走,思嘉欲留难留,书写完了,故事没有结束,让人在痛惜里抱着一线希望。《飘》极富于浪漫情调的构思、细腻生动的人物和场景的描写以及优美生动的语言、个性化的对白都使整部作品极具魅力,从而确立了《飘》在美国小说史上的重要地位。一部爱情佳作本属令人赏心悦目的,而在南北战争的腥风血雨中绽放的爱情之花更是残酷而美丽的。几度的悲欢离合,情仇交织,情节跌宕起伏,都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美国本是梦幻而陌生的国度,《飘》却掀开了她温情脉脉的面纱,让人看见了许多肮脏和美丽并存的事物。

自1936年出版之日起,这部美国内战时期的罗曼史便打破了所有的出版记录。1937年,小说获得普利策奖。这部长达1000页的巨著震撼了美国,5万册在一天内销售一空,半年销量达100万册,到1949年米切尔去世之前,在美国的发行已达600万册。与米切尔同时代的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在二战战事繁忙的情况下也阅读了《飘》,他意味深长地评价到:“没有一本书需要写的这么长”。而使《飘》真正名扬天下的是根据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乱世佳人》,这部电影一举夺得10项奥斯卡大奖,成为电影史上经典名片之首,而扮演男女主人公的演员克拉克盖博和费雯丽更因此留在了许多影迷的心中,思嘉与瑞德也成为大众的偶像。但《飘》本身的魅力绝非电影所能涵盖的。时至今日,《飘》已发行了三千万册以上,成为世界上最畅销的文学著作之一。

第一章

思嘉·奥哈拉长得并不美,可男人们一旦像塔尔顿孪生兄弟那样被她的魅力迷住,就不会理会这点了。她的面孔非常明显地融合了父母的特征,从母亲那儿继承了法国沿海地区贵族的优雅,从父亲那儿继承了爱尔兰人的红润皮肤。不过,这张脸还是很吸引人的,下巴尖尖的,下颚则是方的。眼睛湛绿不带一丁点儿淡褐色,睫毛又黑又密,尖上还微翘。眼睛上面是两道浓黑的眉毛,微微上斜,洁白的皮肤很是惹眼。那种肤色被南方妇女们视为珍宝,她们总是捂上帽子、面纱和手套来遮挡佐治亚工地的骄阳。

一八六一年四月的一个下午,天气晴朗,思嘉同塔尔顿家的孪生兄弟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坐在塔拉农场阴凉的走廊里,显得美丽如画。她穿一件新的绿花布衣裳,长长的裙子在裙箍上舒展着,配上她父亲从亚特兰大给她带来的新的绿羊皮便鞋,显得十分相称。她的腰围不过十七英寸,是附近三个县里最细的了,而这身衣裳更把腰肢衬托得尤其完美,加上里面那件绷得紧紧的小马甲,使她的虽只有十六岁但已发育得很好的乳房跃然显露。

她的两旁,孪生兄弟懒懒地斜靠在椅子上谈笑着,眼睛里闪着快乐的神色。他们穿着高统靴,因经常骑马腿有些鼓胀。他们十九岁,身高六英尺二英寸,颀长骨骼,肌肉坚实,脸膛晒得黑黑的,头发则是深褐色的。他们穿着同样的蓝上衣和深黄色裤子,长相也像两个棉桃似的。

外面,阳光斜照到场地上,一簇簇的白色花朵在绿色的背景中显得分外鲜艳。在北佐治亚,人们并不以缺乏高雅的传统文化教育为耻,只要在那些他们认为重要的事情上学得精明就行了。他们心目中所关注的事,就是棉花种得好,马骑得好,枪打得准,舞跳得轻快,善于体面地追逐女人,像个温文尔雅的绅士那样喝酒。

这对孪生兄弟在这些方面都很精通,但他们学习书本知识却是出名的无能。

正是这个缘故,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在塔拉农场走廊里聊天,消磨这四月傍晚的大好时光。他们刚被佐治亚大学开除。在过去的两年中,这已是把他们撵走的第四所大学了。“对于你俩再一次被开除的事,你母亲说了些什么呀?”小伙子显得有点不自在,想起三个月前他们从弗吉尼亚大学被请回家时母亲的那番表现。“唔,她还没有机会说呢,”斯图尔特答道,“今天一清早她还没起床,汤姆和我俩便出门了。汤姆半路上去方丹家了,我们便径直到这儿来了。”“昨天晚上你们到家时难道她什么话也没说吗?”“昨晚我们可有运气了。在我们快要到家的时候,上个月我妈在肯塔基买下的那匹公马给送来了,家里正热闹着呢。今天一早,趁她还来不及抓住我们,我们便溜了出来。”“你母亲明天会骑那匹新买来的马去参加威尔克斯家的野宴?”“她想骑的,但是爷说骑那匹太危险了。”“希望明天别下雨,”思嘉说,“一星期几乎天天下雨。要是把野宴改成家餐,那才扫兴呢。”“唔,明天准晴,还会像六月天那样热。”斯图尔特说。“你看那落日,我还从没见过比这更红的太阳呢。用落日来判断天气,通常是不会错的。”他们都朝远方望去,越过奥哈拉家无边无际的新翻耕的棉花地,直到红红的地平线上。春天来得很早,随之而来的是几场温暖的春雨,这时粉红的桃花突然绽放,雪白的山茱萸将河边湿地和山岗装点起来。“思嘉,我们谈谈明天的事吧,”布伦特说,“亲爱的,你得跟我跳第一个华尔兹,末了跟斯图跳,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你要是肯答应,我们便告诉你一个秘密。”斯图尔特说。“什么?”思嘉一听到“秘密”这个词便像个孩子似地活跃起来。“斯图,是不是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听到的那个消息?如果是,那你知道,我们答应过不告诉别人的。”“嗯,那是皮蒂小姐告诉我们的。”“什么小姐?”“就是艾希礼·威尔克斯的表姐。”“这我知道,一个傻老太婆,我一辈子也没见过比她更傻的了。”“对,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等着搭火车回家时,她的马车正好从车站经过。她告诉我们说在明天晚上威尔克斯家的舞会上要宣布一门亲事。”“唔,我也听说过,”思嘉失望地说,“她的那位傻侄儿查理·汉密尔顿和霍妮·威尔克斯。这几年谁都在说他们快要结婚了,虽然他本人对这件事似乎有点不冷不热似的。”“但是,明晚要宣布的并不是他的亲事,”斯图尔特得意地说,“那是艾希礼和查理的妹妹媚兰小姐订婚的事哩!”虽然思嘉脸色没有变,可是嘴唇发白了。就像冷不防受到当头一棒,思嘉受到极大震动,在最初几秒钟甚至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

第二章

思嘉站在塔拉农场的走廊上目送那对孪生兄弟离开,直到马蹄声隐隐消失,她才如梦游人似地回到椅子上去。她觉得脸颊发僵,嘴巴酸痛,因为为了不让那对孪生子发觉她内心的秘密,她刚才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咧着嘴假装微笑。她疲惫地坐下,将一条腿盘起来,心脏难受得好像快要从胸膛里爆出来一般。她的两手冰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沉重地压迫着她。她脸上流露出痛苦和惶惑的神情。这种神情说明,她这个娇宠惯了、经常有求必应的孩子如今可碰到生活中不愉快的事了。

艾希礼将同媚兰·汉密尔顿结婚了!

唔,这不可能是真的!那对孪生子一定是搞错了。他们准是在和她开玩笑。艾希礼不会爱上她,谁也不会的。媚兰那小个儿,像个耗子似的。思嘉怀着轻蔑的情绪想起媚兰瘦小得像孩子的身材,她的脸呈鸡心形,平淡得几乎有点丑,而且艾希礼可能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自从去年“十二橡树”村举行家中大宴会以来,她顶多只到过亚特兰大两次。不,艾希礼不可能同媚兰恋爱,因为——唔,她决不会错的——因为他在爱她呀!她思嘉才是他所爱的那个人呢!

思嘉听见嬷嬷笨重的脚步在堂屋里把地板踩得嘎嘎作响,便迅速将盘着的那条腿伸下来,并设法放松,尽量显得平静一些。万万不能让嬷嬷怀疑到出了什么事呀!

嬷嬷从堂屋里走出来,她是个大块头老婆子,但眼睛细小而精明,活像一头大象。“那两位少爷走了吗?你怎么没留他们吃晚饭呢,思嘉小姐?俺已告诉波克叫他添两份饭。”“唔,他们尽谈论战争,我都听烦了,再也忍受不了同他们一起吃晚饭,尤其怕爸爸也参加进来大叫大嚷,议论林肯先生。”“你怎么像个不知礼的小女孩,亏你妈妈和俺还辛辛苦苦教你呢。还有,你怎么没披上你的披肩呢?夜风快吹起来了!俺一次又一次告诉你,光着肩膀坐在夜风里要感冒发烧的。思嘉小姐快进屋里来。”思嘉故意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掉过头去,幸好嬷嬷正一个劲儿唠叨披肩的事,不曾看见她的脸。“不,我想坐在这里看落日。它多美呀。你去给我把披肩拿来。劳驾了,嬷嬷,让我坐在这里,等爸爸回家来我再进屋。”

嬷嬷蹒跚地走回堂屋,爬上楼去取披肩。思嘉觉得正当自己心酸的时候,实在无法忍受嬷嬷这样唠叨。她就这样犹豫不定地站着,不知该躲到哪里去让痛苦的心情略微平静。这时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这给她带来了一线希望。她悄悄地走下屋前的台阶,又回过头来仔细看看,她没有看见那张围着雪白头巾的黑色阔脸在晃动的窗帘间不满地窥探,便大胆地撩起那件绿花布裙,沿着石径向车道快快地跑去。

碎石的车道两边,茂密的柏树枝叶交错,形成天然的拱顶,使那长长的林荫路变成了一条阴暗的雨道。一跑进这雨道里,她便觉得自己安全了,家里的人望不见了,这才放慢脚步。她气喘吁吁,因为她的胸衣箍得太紧,不容许她这样飞跑,不过她还是尽可能迅速地跑开。

她两颊发红,呼吸急促,坐在一个树桩上等待父亲。往常这时候,他已经回来了,不过她高兴今天他晚一些回来,这样她才有时间喘过气来,使脸色恢复平静,不致引起父亲的猜疑。她分分秒秒都期待着听到得得的马蹄声,看到父亲用他那吓死人的速度驰上山岗。可是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了,还是不见杰拉尔德回来。“唔,那不可能是真的!”她心想,“他为什么不来呢?”她的眼光沿着那条因早晨下过雨而变得血红的大路沉思着,心里跟踪着这段路程奔下山岗,到那懒洋洋的弗林特河畔,越过荆棘杂乱的沼泽谷底,再爬上下一个山岗到达“十二橡树”村。艾希礼就住在那里。此时,这条路的全部意义就在这里——它是通向艾希礼和那幢美丽的像希腊神殿般高踞于山岗上的白圆柱房子。“啊,艾希礼!艾希礼!”她心里喊着,心脏跳得更快了。

自从塔尔顿家那对孪生子把他们的“秘密”告诉她以后,一种惶惑和灾祸的冷酷感一直沉重地压抑着她,可如今这种意识已被推到她心灵的背后,代之以两年来始终支配着她的那股狂热之情。

两年来艾希礼陪她参加县里的各种活动,如舞会、炸鱼会、野餐及到法庭旁听审案等,他不像塔尔顿孪生兄弟或凯德·卡尔沃特那样踢破门槛,也不像方丹家几个小伙子那样纠缠个没完,但是,每星期艾希礼都到塔拉来。

的确,他从没有向她示过爱,那双清澈的灰眼睛也没有燃起过思嘉在其他男人眼中所熟悉的爱火。然而——然而——她知道他爱着自己。她绝对不会搞错。比理智更强烈的直觉和从经验中得出的认识告诉她,他是爱她的。她总是吃惊地发现他的眼神既不朦胧也不遥远,他望着她时,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渴望和哀怨,这令她感到迷惑。她知道他爱她,为什么他不对她倾诉爱情呢?她就是搞不懂这点,不过他身上有好多东西是她搞不懂的。

他总是显得彬彬有礼,但是冷漠,好像拒人于千里之外。谁也说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更别说思嘉了。他们这一带的乡里乡亲都是心直口快的个性,想什么就说什么,艾希礼那把什么话都憋在肚子里的态度真是令人气恼。他和县里其他小伙子一样,对诸如打猎、赌钱、跳舞、政治活动等样样精通,还是那些人当中最好的骑手,但是他不像其他人把这种种享乐作为人生的目标和归宿,而是对书本、音乐怀有独特的兴趣,还特别喜欢写诗。

哦,他的那头金发为何如此俊美?为何如此彬彬有礼,如此冷漠?为什么她一听他谈起欧洲、书本、音乐、诗歌以及其他一些她一点不感兴趣的东西就烦得要命——却想听他再次跟她讲呢?一个个晚上,思嘉陪着他坐在半明半暗的门廊上;上床以后,她辗转反侧,心烦意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下次见到他时他会开口求婚。但是一次次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让她心头那热切的期望值越来越高。

她爱他,她需要他,但并不了解他。她性情率真、直来直去,就像吹过塔拉农场的风;她简单纯朴,就像蜿蜒流过塔拉农场的黄色的河。她即使到死也无法理解什么叫复杂。而现在,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一个性格复杂的人。

第三章

爱伦·奥哈拉现年三十二岁,依当时的标准已是个中年妇人,她生有六个孩子,但其中三个已经夭折。她高高的,比那位性子火爆的矮个儿丈夫高出一头。不过她的举止是那么文雅,走起路来只见那条长裙子轻盈地摇摆,这样也就不显得怎么高了。她母亲是法国人,是一对从一七九一年革命中逃亡到海地来的夫妇所生。她给爱伦遗传了这双在墨黑睫毛下略略倾斜的黑眼睛和这一头黑发。她父亲是拿破仑军队中的一名士兵,传给她一个长长的、笔直的鼻子和一个有棱有角的方颚,只不过后者在她两条柔美曲线的调和下显得不那么突出了。

从思嘉记得的最早时候起,她母亲便一直是这个样子。她的声音,无论在称赞或者责备别人时,总是那么柔和而甜蜜;她的态度,尽管杰拉尔德在纷纷扰扰的家事中经常要出点乱子,却始终是那么沉着,应付自如;她的精神总是平静的,脊背总是挺直的,甚至在她的三个幼儿夭折时也是这样。思嘉从没见过母亲坐着时将背靠在椅子背上,也从没见过她手里不拿点针线活儿便坐下来(除了吃饭),即使是陪伴病人或审核农场账目的时候。

思嘉使嬷嬷生气的一个毛病是不爱跟那两个谨慎的妹妹或威尔克斯家很有教养的几位姑娘在一起玩耍,却乐意同农场上的黑孩子或邻居家的男孩子们厮混,跟他们一起爬树,一样掷石子。嬷嬷感到十分难过,爱伦的女儿怎么会有这样的怪癖,并且经常劝诫她“要学得像个小姐那样。”但是爱伦对此看得更宽、更远。她懂得从青梅竹马中能产生未来的终身伴侣的道理,而一个姑娘的头等大事无非结婚成家。她暗自念叨着:“这孩子只不过精力旺盛些罢了,至于教育她学会那些德貌兼备的优点,成为一个使男人倾心的可爱的姑娘,那还有的是时间呢。”

在爱伦和嬷嬷同心协力的教育下,思嘉年龄大些时便在这方面学习得相当不错了。她甚至还学会了一些别的东西,尤其是在跳舞这一门上更是全县最出色的一位姑娘。她懂得怎样微笑才能使那两个酒窝轻轻抖动,怎样扭着走路才能让宽大的裙子迷人地摇摆,怎样首先仰视一个男人的面孔,然后垂下眼来,迅速地抖动眼帘,显出自己是在略带激情地颤抖似的。她最擅长的一手是在男人面前装出一副婴儿般天真烂漫的表情,借以掩饰自己心中一个精明的心计。

她到了十六岁,就显得娇媚动人了,这应当归功于嬷嬷和爱伦的培养。不过她同时也变得任性、虚荣而固执起来。她有着和她的爱尔兰父亲一样容易感情冲动的品质,可是像她母亲那样无私坚忍的天性却压根儿没有,只不过学到了一点点表面的虚饰。爱伦从来不曾充分认识到这只是一点虚饰,因为思嘉经常在她跟前显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将她的大胆妄为掩藏起来,并且克制着自己,表现得如她母亲所要求的那样性情温婉。但是嬷嬷对她并不存幻想,倒是经常警觉地观察着这种虚饰上的破绽。嬷嬷的眼睛比爱伦的锐利得多,思嘉实在想不起来有哪件事能长期瞒过她。

这两位慈爱的老师并不对思嘉表现出的兴高采烈、妩媚动人的活力担心,这正是南方妇女们引以为荣的特质。她们所担心的是她身上带有的从杰拉尔德身上遗传下来的那种固执急躁的性格,她们有时生怕瞒不住她的这些有损她形象的缺点,在她找到佳偶之前就暴露出来。但是思嘉已打定主意出嫁——嫁给艾希礼——如果安静、温顺和轻率这些品质能够吸引男人的话,她是愿意装出这个样子的。至于男人为什么喜欢这样,她可不知道。她只知道这办法行得通。而且,她一点也不想对此探个究竟,因为她对人们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甚至对自己的内心活动都不清楚。她只知道她这样那样的说了做了,男人们就会顺从地这样那样作出反应。这就像数学公式一样,没什么难的。因为数学对思嘉来说,是所有学校课程中最容易的一门。

如果说她对男人的心思所知甚少,那她更不知道女人了,因为她对女人更没兴趣。她没有闺中密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对她来说,包括两个妹妹在内的所有女人,在追求同一猎物——男人时,都是她的天敌。

只有她的母亲是个例外。

爱伦·奥哈拉不一样,思嘉把她奉若神明,超然于其他凡人之上。在思嘉还小的时候,她还把母亲误认为是圣母玛利亚。如今她长大了,但看法一点也没改变,她认为也没有理由去改变。对她来说,爱伦代表绝对安全感,那种安全感只有老天爷和一个母亲能给予。她知道她母亲就是公平、忠贞、慈爱和睿智的化身——一个伟大的女人。

思嘉很想成为母亲那样的女人。惟一的困难就是一个人要做到公平、忠贞、温柔和无私,就会失去人生的许多乐趣,当然也会失去许多的情人。人生太短暂了,怎么能够失去这些快乐呢。有一天她嫁给艾希礼,等年纪大了,有了时间,她打算学学爱伦的样子。但是,到那时……

第四章

那天吃晚饭时,思嘉因母亲不在,代为主持了全部的用餐程序,但是她心中纷乱,说什么也放不下她所听到的关于艾希礼和媚兰的那个可怕的消息。她焦急地盼望母亲从斯莱特里家回来,因为母亲一不在场,她便感到孤单和迷惘。

当然,她并不想将自己心头的沉重负担向母亲倾诉,因为爱伦如果知道了她的女儿想嫁给一个已经同别人订婚的男人,一定会大为震惊和十分痛苦的。不过,她此刻正沉浸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悲剧中,很需要母亲在场——在场便能给予她一点安慰。每当母亲在身边时,思嘉总觉得安全可靠,因为只要爱伦在,什么糟糕的事都可以弄得好好的。

一听到车道上吱吱的车轮声,她便忽地站起身来,接着又坐下,因为马车显然已走到屋后院子里去了。那不可能是爱伦。这时,从黑暗的院子里传来了令人兴奋的谈话声和尖利的笑声。思嘉朝窗外望去,看见波克高擎着一个火光熊熊的松枝火把,照着几个模糊的人影从大车上下来了。波克进来了,他那严肃的神气已经消失,眼睛滴溜溜直转,一口雪白的牙齿闪闪发光。“杰拉尔德先生,”他气喘吁吁地喊道,满脸焕发着新郎的喜气,“您新买的那个女人到了。”“新买的女人?我可不曾买过女人呀!”杰拉尔德声明,装出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是有,杰拉尔德先生!您买的,是的!她就在外面,要跟您说话呢。”波克回答说,激动得搓着两只手,吃吃地笑着。“好,把新娘引进来。”杰拉尔德说。波克转过身去,招呼他老婆走进饭厅,这就是刚刚从威尔克斯农场赶来,要在塔拉农场当一名家属的那个女人。她进来了,后面跟随着她那个十二岁的女儿——她怯生生地紧挨着母亲的腿,几乎被那件肥大的印花布裙子给遮住了。她说话的声音不像大多数黑人那样含糊不清,而且更注意选择字眼。“小姐,您好。杰拉尔德先生,很抱歉打扰您了,不过俺要再次谢谢您把俺和俺的孩子一起给买过来。有许多先生要买俺来着,可就不想把俺的百里茜也买下,这会叫俺伤心的。所以俺要谢谢您。俺要尽力给您干活儿,好让您知道俺没有忘记你的大德。”“嗯——嗯。”杰拉尔德应着,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因为他做的这番好事被当众揭开了。

做晚祷时,思嘉把头搁在叠合着的双手上,使母亲无法看见她的脸,她的思想伤心地跑回到艾希礼那儿去了。当他真正爱她的思嘉的时候,他又怎么打算娶媚兰呢?何况他也知道她多么爱他!他怎么能故意伤她的心啊?

接着,一个崭新的念头像颗彗星似的突然在她脑子里掠过。“怎么,艾希礼并不知道我在爱他呀!”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把她吓了一跳。

她木然不动,默无声息,仿佛瘫痪了似的。“他怎么能知道呢?我在他面前经常装得那么拘谨,那么庄重,一副‘别碰我’的神气,所以他也许认为我一点不把他放在心上,只当作普通朋友而已。对,这就是他从不开口的原因了!他觉得他爱得无望,所以才会显得那样——”她迅速回忆起从前的好几次情景。那时她发现他在用一种奇怪的态度瞧着她,那双最善于掩藏思想的灰色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掩饰,里面饱含着一种痛苦绝望的神情。“他的心已经伤透了,因为他觉得我在跟布伦特或斯图尔特或凯德恋爱呢。也许他以为如果得不到我,便同媚兰结婚也一样可以叫他家里高兴的。可是,如果他也知道我在爱他——”她轻易多变的心情从沮丧的深渊飞升到快乐的云霄中去了。这就是对于艾希礼的沉默和古怪行为的解释。只因为他不明白呀!她的虚荣心赶来给她所渴望的信念帮忙了,使这一信念变成了千真万确的故事。如果他知道她爱他,他就会赶忙到她身边来。她只消——“啊!”她乐不可支地想,用手指拧着低垂的额头。“瞧我多傻,竟一直没有想到这一层!我得想个办法让他知道。他要是知道我爱他,便不会去娶媚兰了呀!他怎么会呢?”

即使现在,也还不太晚哩!在这个县,那种所谓丢人的私奔事件太常见了,那时当事人的一方或另一方实际上已和一个第三者站到了婚礼台上。何况艾希礼的事连订婚还没有宣布呢?是的,还有的是时间!

假设艾希礼和媚兰之间没有爱情而只有很久以前许下的一个承诺,那他为什么不能废除那个诺言来同她结婚呢?他准会这么办的,要是他知道她思嘉爱他的话。她必须想法让他知道。

思嘉走进自己房里。躺在床上,她全身沐浴着朦胧的月光,心里揣摩着通盘的情景。她仿佛看见他明白她真正爱他时脸上流露的那种又惊又喜的表情,还仿佛听见他向她求婚时要说的那番话。

第五章

早晨十点。那是暖和的四月天,金色的阳光穿过宽大的窗户上的天蓝色帷帘照入思嘉的房间,使那些奶油色墙壁闪闪发亮,桃花心木家具也泛出葡萄酒一般深红的光辉,地板也像玻璃似的耀眼,让铺着旧地毯的地方也洒满了灰色光点。

空气里已经有点夏天的感觉,芬芳柔和的暖意已注满房间,它饱含着种种花卉、刚抽枝叶的树木和新翻红土的香味。思嘉从窗口能看到沿着石子车道和两行水仙花和一丛丛像花裙子般纷披满地的黄茉莉在那里竞相怒放,争奇斗妍。这般明朗的早晨常常会把思嘉引到窗口,倚在窗棂上领略塔拉农场的花香鸟语。可是今天早晨她无暇欣赏旭日和蓝天,心头只有一个想法匆匆掠过:“谢谢老天爷,总算没有下雨。”她床上一个匣子里放着一件苹果绿镶着淡褐色边的纹绸舞衣,折叠得整整齐齐。这是准备带到“十二橡树”村去,等舞会开场时穿的,但是思嘉一看见它便不由得耸了耸肩膀。如果她的计划成功,今晚她就用不着穿这件衣裳了。等不到舞会开始,她和艾希礼就启程到琼斯博罗结婚去了。这是现在的麻烦——她穿什么衣裳参加野宴呢?

什么样的衣裳能使她窈窕的身材显得更为动人和最使艾希礼倾倒呢?从八点钟开始她一直在试衣裳,试一件丢一件,此刻又灰心又恼火,穿着镶边的宽松内裤、紧身布褡和三条波浪式的镶边布衬裙站在那里。那些被她舍弃的衣服成堆地丢在地板上、床上、椅子上,五彩缤纷,一片凌乱。

配有粉红长饰带的那件玫瑰红薄棉布衣裳很合身,可是去年夏天媚兰去“十二橡树”村时已经穿过了,她一定还记得的,也许还会提起呢。那件泡泡袖、花边领的黑羽缎衣裳同她白皙的皮肤十分相称,不过她穿在身上显得老成了一点。思嘉瞅着她那十六岁的面容,好像生怕看到皱纹和松驰的下巴肉似的。可千万不能在媚兰那娇嫩的姿色前显得稳重和老气呀!那件淡紫色的条纹细棉布面的,配上宽宽的镶边和网缘,倒是十分漂亮,可是这对她的身段很不合适。它最好配卡琳那种纤细的身材和淡漠的容貌,可思嘉觉得要是她穿起来就像个女学生了。在媚兰那泰然自若的姿态旁边,显得学生气可绝对不行呀!还有一件绿方格丝纹绸的,饰着荷叶边,每条荷叶边都镶入一根绿色鹅绒带子,这是最适合的。事实上是她最中意的一件衣裳,因为它能叫她的眼睛显得黑一点,像绿宝石似的,只可惜紧身上衣的胸口部分有块显而易见的油渍。

当然,她可以把别针别在那上面,但眼尖的媚兰可能会看出来。如今只剩下几件杂色棉布的了,思嘉觉得这些都不够艳丽,不适宜在野宴上穿。此外便是些舞衣和她昨天穿过的那件绿衣布衫了。但这件花布衫是下午穿的衣服,不好在上午的野宴上派上用场。可是,除了这件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好穿了。

她站在镜前扭着身子端详自己的身影,心想实在看不出浑身上下有什么令人惋惜之处。她的脖子短,但浑圆可爱;两臂丰腴,也很动人。她的两个乳房隆起,丰满和曲线分明,非常可爱。她很高兴自己继承了爱伦那纤细白嫩的双手和小巧玲珑的双足,并且希望还能长到爱伦那样的高度,不过目前的身高已叫她很满意了。不能把腿显露出来,多可惜,她想着,一面提起衬裙遗憾地打量宽松内裤里那双丰腴而白净的腿。她天生有这样两条腿呀!甚至连费耶特维尔学院的姑娘们也那样羡慕她!至于谈到她的腰肢,在费耶特维尔、琼斯博罗,或者所有三个县里,谁也没有她这样的纤腰,令人着迷。“谁也没有俺小宝贝儿这样的腰身,”嬷嬷赞赏地说,“每回俺给苏伦小姐扎到二十英寸以下,她就要晕过去了。”嬷嬷小心地把那件十二码细纱布做的绿花裙子加在小山似的衬裙上,然后把低领胸衣的后背钩上。“在太阳底下你要把披巾披在肩上,热了也不要把帽子摘下来,”她吩咐说,“不然,你回家时就得像老斯莱特里小姐一样黑了。现在来吃罢,亲爱的,可别吃得太急,要是吃了马上吐出来,那可不行。”思嘉听话地面对托盘坐下来。嬷嬷从盥洗架上摘下一条大毛巾,小心地将它的一端系在思嘉脖子上,另一端盖住她的膝头。“我真恨不得早就结婚了,”她反悔似地说,一面厌烦地吃着山芋。“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无休止地勉强自己,永远不能凭自己的兴趣做事。在自己很想吃东西时要装得像小雀子那样只能吃一点点,真是太腻烦了。在自己想跑时却要慢慢地走,在自己能够连跳两天也不觉得累时要装得跳完一场华尔兹就晕倒吧,这真叫人腻烦透了!我再也不想说‘您真了不起呀!’来愚弄那些比我还无知得多的男人;再也不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懂,让男人们对我讲些什么,而且感到自命不凡。”

也许就是这种态度和她喜欢散步骑马的习惯,使艾希礼害怕同她接近而转向娇弱的媚兰那边去了。也许,要是她变换一下策略——可是她觉得,如果艾希礼屈服于这种预先策划好的女人手段,她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敬佩他了。任何一个男人,只要他愚蠢到了居然为一个假笑、一次晕倒和一声“你真了不起呀”所诱惑,便是不值得要的人。可是好像他们全都喜欢这一套。

如果她以前对艾希礼也采用了这种错误的策略——当然,算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如今她要采取不同的手法,正当的手法。她需要他,并且只有几个小时可以用来争取他了。

如果晕倒,或者说假装晕倒,便能达到目的,那就晕倒吧;如果微笑,卖弄风情,或者装傻,就能够把他引诱过来,她倒是乐意去调一番情,也高兴装得甚至比凯瑟琳·卡尔弗特傻。如果需要更加大胆的办法呢?她也乐意采用。总之,成败在此一举!

马车载着她在红土大路上向威尔克斯农场驰去,此时思嘉心里暗暗感到高兴,因为母亲和嬷嬷都不跟他们一起去。这样,在野宴会上便没有人皱着眉头或撅着下嘴唇来干涉她的行动计划了。

今天早晨她感到又兴奋又愉快,仿佛整个世界连同杰拉尔德都包容在她那博爱的胸怀里了。她很漂亮,这一点她自己清楚。她等不到今天过去就要把艾希礼占为己有。阳光温暖而柔和,佐治亚明媚的春光在她眼前展现。大路旁一丛丛黑莓嫩绿,把冬天雨水冲洗下来的红土沟壑都掩盖起来了,而那些从红土中突露出来的花岗岩卵石已开始披上切罗基蔷薇,周围是淡紫色的野罗兰。河岸高处林木葱茏的小山上,山茉英开满了晶莹的白花,仿佛残雪还在万绿丛中恋恋不舍。开花的山楂子树正迎风怒放,开始从娇白转为粉红。微风里掺和着灌木和野花的淡淡清香,整个世界都是秀色可餐了。“我将终生记住这天有多么美好,”思嘉想,“也许这就是我结婚的日子呢!”她怀着兴奋的心情想象自己就在这天下午或者晚间,同艾希礼一起坐车穿过这花香叶绿的美景,到琼斯博罗的一家教堂去。

第六章

他们过了河,马车向山上驶去。在“十二橡树”村还没进入眼帘之前,思嘉就已经看见一团烟雾在那些高高的树顶上悠闲地飘浮着,也闻到了那股混合着燃烧的山胡桃木和烤猪肉、羊肉的香味。

思嘉知道微风吹送的那股香味是从那幢大房子背后的大橡树林里传来的。约翰·威尔克斯常常是在那里,在那缓缓而通向玫瑰园的斜坡上,举行他的全牲野宴。他们驶上了山顶,这时那座白房子已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她面前。你看那高高的圆柱,宽阔的游廊,平坦的屋顶,美丽得像一个充分相信自己魅力的美人儿。她显得雍容大方,对谁都一样亲切。思嘉喜爱“十二橡树”村胜过喜欢塔拉农场,因为它有一种堂皇的美,一种柔和的庄严,而这是杰拉尔德的住宅所不具备的。

宽阔曲折的车道上到处是骑乘的马和马车,宾客们正纷纷下马下车,向朋友打招呼。咧着大嘴傻笑的黑人对宴会总是那么兴奋,他们正在把牲口牵到仓场上去卸鞍解辔,让它们好好休息一下。那间从前头一直延伸到屋后的宽敞的大厅里已经挤满了人,当奥哈拉的马车驶到前面台阶边停下时,思嘉看见那些像蝴蝶般漂亮的姑娘们摇摆着裙裾在二楼的楼梯上走上走下,有的彼此搂着腰肢倚在楼栏杆上,笑着招呼下面大厅里的年轻小伙子们。

思嘉看见约翰·威尔克斯站在走廊台阶上。他一头银丝般的头发,腰背挺直,焕发着宁静和蔼的容光,像佐治亚夏天的太阳一般永不衰败。思嘉在跟约翰·威尔克斯愉快地交谈时,两只眼睛却在人群里搜索艾希礼,可是他不在走廊上。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塔尔顿这对孪生兄弟一起向她走来,她很快便成了一个吵吵闹闹的圈子的中心,这些声音越来越高,把整个大厅里的喧哗都压倒了。可是艾希礼在哪里?还有媚兰和查尔斯呢?她装得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并一直朝大厅那里笑闹的人群中望着。她闲谈着,笑着,迅速向屋子里、庭院里搜索着,忽然发现一个陌生人独自站在大厅里用一种淡漠而不怎么礼貌的神情注视着她,这使她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觉:一面由于自己吸引了一个男人而十分得意,一面又想到自己的衣服领口太低露出了胸脯而有点难为情了。他看来年纪不小,至少有三十五岁,个子高高的,体格很强壮。思嘉心想,还没有见过这样腰圆膀阔、肌肉结实、几乎粗壮得有失体面的男人呢。当她的眼光和那人的眼光接触时,他笑了,露出一口狰狞雪白的牙齿,在修剪短短的髭须底下闪闪发光。他的脸膛黑得像个海盗,一双又黑又狠的眼睛仿佛要把一艘帆船凿沉或抢走一名处女似的。他的脸上表情冷漠而卤莽,连对她微笑时嘴角上也流露出嘲讽的意味,使思嘉紧张得喘不上气。她想人家这样无礼地瞧着她简直是一种侮辱,可懊恼自己竟没有受辱的感觉。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人,但他黑黑的脸膛无可否认地有着上等人家的血统。两片饱满的红嘴唇上那深长的鹰钩鼻子、高高的前额和宽阔的天庭,都说明了这一点。

她毫无笑容地努力把自己的眼光挪开,同时他也回过头去,因为有人在叫他:“瑞德,瑞德·巴特勒!到这里来!我要你见见佐治亚一个心肠最硬的姑娘。”“瑞德·巴特勒?”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同某个不体面的趣闻有关,不过她正一心想着艾希礼,便不去细究了。

思嘉坐在屋后那株大橡树树荫下一张高高的木榻上,她衣裙上的荷叶边向周围荡漾着,底下那双绿羊皮软鞋露出了大约两英寸,这是大家闺秀坐着时双脚所能露出的最大部分。她手里捧着一个几乎没有动过的盘子。

野宴已达到高潮,暖融融的空气中洋溢着笑声、谈话声、餐具碰着杯盘的叮当声,以及烤肉和肉汤的浓烈香味。一阵清风吹过,从长长的烤肉火坑向宾客们飘来股股轻烟,小姐太太们假装烦恼地尖叫起来,一面使劲挥舞手中棕榈叶扇子。

大多数年轻小姐同她们的男伴坐在餐桌两旁长长的条凳上,惟独思嘉,她明白在这种座席上只能两边各坐一个男人,便单单另外挑了个位置,这样她就可以引来尽可能多的男人聚在自己周围了。

思嘉垂下眼睛看看手里的盘子,灵巧地拿起一片薄薄的饼干送到嘴边,模样是那么文雅,只轻轻咬了一点,要是嬷嬷见了准会大加赞赏的。她周围尽管有那么多向她献殷勤的小伙子,可是她从没像现在这样难受过。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昨天她想好的那些计划至少在艾希礼身上已经彻底失败了。她吸引来几十个男人,偏偏艾希礼没有来。因此昨天下午她所感到的那些恐惧现在又都卷土重来,笼罩在她身上了,使她的心脏时紧时慢地跳得很不正常,脸色也红一阵白一阵,难看得很。

艾希礼不想加入她周围的那个圈子,实际上她来到以后还没有单独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自从见面时打了个招呼便再没有机会跟他说话了。当她走进后花园时,他上前来欢迎过她,但当时媚兰正挽着他的胳膊——她几乎还没有他的肩膀高呢。

媚兰是个娇小脆弱的姑娘,从外表看就像个躲在母亲裙子里玩耍的孩子,加上她那双褐色大眼睛流露的怕羞到几乎惊恐的神色,就更加给人以这样的印象了。她长着一头稠密乌黑的鬈发,上面严严地罩着发网,显得一丝不乱。由于两个颧骨隔得太远,下巴太尖,那张脸虽然娇怯可人,但仍显平淡。她长得像——而且就是——泥土一样简单,面包一样可贵,春水一样清澈。不过,无论她的相貌多么平淡,身材多么娇小,她的举止行动中仍包含着一种沉静而非常动人的庄重美,这使她看起来远不像一个17岁的大姑娘。

她穿一件灰色细棉布衣裳,上面配有樱桃色缎带,裙裾荡漾,似在掩饰那个如孩子般尚未充分发育的身躯,而那顶垂着鲜红的细长饰带的黄帽子,则使她的奶油色皮肤更加光莹夺目。她那对沉甸甸的耳坠子吊在长长的金链上,从整整齐齐网着的黑发中垂下来,在褐色眼睛近旁摆荡着。这对眼睛像冬天树林中波光皎洁的湖水,两片褐色的叶子从宁静的湖水中闪映出来。

她用怯生生的喜悦心情微笑着欢迎思嘉,称赞她那件绿色衣裳多么漂亮。这时思嘉很不好意思,几乎装出一副礼貌的笑容来回答,因为她那么迫切地想同艾希礼单独谈话!从那以后,艾希礼就离开宾客坐在媚兰脚边一张小凳上,同她悄悄地谈着,悠闲而睡眼朦胧地微笑着,这样的微笑正是思嘉最心爱不过的。更糟糕的是在他的微笑下,媚兰眼中焕发着一闪一闪的光辉,以致连思嘉也不得不承认她几乎是美丽的了。

思嘉想把目光从这两个人身上挪开,不再看他们,可就是办不到,而且每看一眼就得从她周围的人们身上找到加倍的欢乐,跟他们一起笑着,谈着冒失的事情,挑逗他们,对他们的奉承话拼命摇头,摇得那双耳坠狂跳不止。她说了好几遍“胡说八道”,声明真理不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并且发誓永远不相信他们任何人说的任何事情。可是艾希礼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他只一味地仰望着媚兰不停地说下去。同时媚兰俯视着他,她脸上的表情明明显示出她是属于他的。

这样,思嘉便觉得难堪极了。

这时,那三个年轻姑娘不约而同地举起花边阳伞,说她们已经吃够了,谢谢,一面用手指轻轻扶着身边男人的胳膊,娇声笑嚷着到玫瑰园、清泉和夏季别墅参观去了。这种有秩序的战略性撤退对于一个在场的女人是不会不产生效果的,可男人就看不出来。

思嘉看见那三个男人被拉出了她的魅力区,跟着女孩子们到她们从小便熟悉的名胜地观光去了,便格格地笑起来,同时狠狠盯住艾希礼,看他是否注意到这件事。可是他正在玩媚兰的那条缎带,一面微笑着望着她。思嘉感到揪心般一阵剧痛。她恨不得立刻跑过去将媚兰的乳白色皮肤狠狠地抓呀,挠呀,直到鲜血淋漓才痛快哩。“只要我能够熬过这个野宴,一直坚持到午后,”她想,“所有的女孩子便会上楼去午睡,准备精神饱满地参加晚上的舞会,那时我要留在楼下找机会跟艾希礼说话。他一定已经注意到我是多么受人爱慕了。”接着,她又自我宽慰地作出了另一种推测:“当然喽,他必须照顾媚兰,因为她毕竟是他的表妹,而且又一点不引人注目,如果他不那么关照她,她简直就要做无人问津的‘墙花’了。”

凉亭里的英迪亚从座位上疲惫地站起身来,向怒气冲冲的斯图尔特走去。思嘉听不见她说些什么,但是从她仰望斯图尔特面孔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像是良心谴责的意味。媚兰正是用这种表示自己属于对方的眼光看艾希礼的,只不过斯图尔特没有发觉就是了。所以说,英迪亚真的在爱他呢。思嘉这时想起,如果在去年那次政治讲演会上她没有跟斯图尔特那么露骨地调情,说不定他早已同英迪亚结婚了呢。不过这点内疚很快就同另一种欣慰的想法一起逝去了——要是一个姑娘保不住她的男人,那也不能怪她呀!

艾希礼慢步向思嘉和查尔斯坐的地方走过来,脸上挂着一缕沉思而快乐的微笑。她给了艾希礼一个最美的微笑,可不知为什么他这时没有注意她。他正看着查尔斯,脸上流露出理解和一丝怜悯的神情。

思嘉站在楼梯顶上,倚着栏杆留心看着下面的穿堂。穿堂里已经没有人了。楼上卧室里传来无休止的低声细语,时起时落,中间插入一阵阵尖利的笑声,以及“唔,你没有,真的!”和“那么他怎么说呢?”这样简短的语句。思嘉确信媚兰已经跟霍妮和赫蒂·塔尔顿上床躺下了,这才溜进楼上的穿堂,动身下楼去。她从楼梯拐角处的一个窗口看见那群男人坐在凉亭里端着高脚杯喝酒,知道他们是要一直坐到下午很晚时才散的。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可是艾希礼不在里面。于是她侧耳细听,听到了他的声音。原来他还在前面给好些离去的太太和孩子送别呢。

她兴奋得心都跳到喉咙里来了,便飞速跑下楼去。可是,假如她碰上威尔克斯先生呢,她怎样解释为什么别的姑娘都美美地午睡了,她却还在屋子里溜达呢?好吧,反正这个风险是非冒一下不可了。

她跑到楼下时,听见仆人们由膳事总管指挥着在饭厅里干活,主要是把餐桌和椅子搬出来,为晚上的舞会作准备。大厅对面藏书室的门敞着,她连忙悄悄溜了进去。她可以在那里等着,直到艾希礼把客人送走后进屋来,她就叫住他。

她掩上门,留下一条缝,尽量使自己的心跳缓和下来。她努力回想昨天晚上打算好要跟艾希礼说的每一句话,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她想说些什么又忘记了——还是她只是想让艾希礼跟她说些什么?她记不起来了,猛地一激灵浑身发冷。只要耳畔还听得到心跳声,只要她还活着,也许她还是想得起到底要说些什么的。然而当她听见艾希礼送走最后一批客人,走进前厅时,心突然跳得更厉害了。

她心里所想的就是她爱他——从他那高昂的满头金发到那瘦瘦的黑靴,从头到脚每一部分都爱,还爱他的笑,尽管这笑让她不知所措,以及那让她迷惑的沉默。哦,要是他现在走进来拥她入怀,她就不用再费唇舌了。他是爱她的——“如果我现在祈祷——”她把眼睛紧紧闭上,开始自言自语:“慈悲为怀的圣母玛利亚——”“思嘉,怎么是你!”艾希礼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有些心慌意乱。他站在厅里从半掩的门中看着她,带着不解的笑容问道。“你躲谁——查尔斯还是塔尔顿兄弟?”

她透不过气来。显然他已经注意到了男人们围着她大献殷勤。他极为可爱地站在那儿眼波流转,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流露出的兴奋神情。她说不出话来,伸出一只手把他拽进屋子。他进了屋,对此不解,但饶有兴趣。她有点紧张,眼睛亮晶晶的,他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甚至在昏暗的光线中他看到她两颊的绯红。他自动把身后的门关上,然后拉着她的手。“怎么啦?”他说,像耳边絮语。

一碰他的手,她就开始颤抖起来。现在事情就要发生了,跟她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她的脑子里有千头万绪,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她只是颤抖着,抬头望着他的脸。为什么他不说呢?“怎么啦?”他重复道。“告诉我一个秘密?”

她突然发现她舌头能转弯了,爱伦多年的教导也统统扔到一边,杰拉尔德那直率的爱尔兰性格使她女儿朱唇微启,说了话。“是的——一个秘密,我爱你。”

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一时之间好像他们的呼吸都停了。于是她不再颤抖了,心头充满了幸福和自豪。为什么她不早点这么做呢?这可比她以前被教导的大家闺秀的处理方式简单易行多了。然后她的眼神捕捉住他的眼神。

他眼神里有惊恐,怀疑,还有一些别的——那是什么呢?是的,那天杰拉尔德的宝贝猎马摔断了脚,他开枪打死马的时候,艾希礼也流露出这种眼神。为什么现在想起这些愚蠢的念头?为什么艾希礼看上去那么古怪,一言不发呢?然后,他脸上好像戴上一张精致的面具,洒脱地笑了。“你今天让每个在场的男人都为你神魂颠倒,这还不够吗?”他的声音还是那种老样子,半带调侃,半带奉承。“你是想让所有的男人为你着迷吗?那好,你已得到我的心,早就得到了。”

弄错了,完全弄错了!这不是她所希望的。她脑子里思绪纷扰,好不容易才出现一个念头。或许——出于某种原因——艾希礼之所以作出那种反应是因为他以为她是在挑逗他。但是他知道她对他与对其他男人是不同的,她知道他明白这点。“艾希礼——艾希礼——你必须,哦,别逗我了!我得到你的心了吗?哦,亲爱的,我——

他的手赶紧触到她的唇,脸上的面具没有了。“你千万不要说这种话,思嘉,千万不要!你不明白这些话的深意。你将来会恨自己说了这些话,也会恨自己把这些话说给我听。”

她猛地把头一扭。身上顿时涌起一股暖流。“我不会恨你。我告诉你我爱你,而且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因为——”她打住了。她以前从未见到一个人会有这么痛苦的表情。“艾希礼,你在乎我——你在乎,是不是?”“是的,”他呆呆地说,“我在乎你。”

就算他说他讨厌她,她也不会如此震惊。她抓住他的袖子,一时语塞。“思嘉,”他说,“我们能不能离开这里,把说过的话忘了。”“不,”她轻声道,“我不能。你那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想——娶我吗?”

他回答:“我就要娶媚兰为妻了。”

不知不觉之间,她发现自己坐在一张天鹅绒面的矮凳上,艾希礼就坐在她脚边的垫子上,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他想要说些什么——没有意义的话?她的脑子陷入空白,刚才那些乱哄哄的念头一个都没有了,他的话没给她留下一点印象,就像雨点打在玻璃上一样了无痕迹。那些话轻柔充满同情,像一个父亲正在抚慰受伤的孩子,可一句都没进入她的耳朵。

媚兰这名字一下子让她恢复了神志,她注视着那水晶般的灰眼睛。眼神有那种始终让她迷惑不解的冷漠——还有一点自怨自艾。“今晚父亲就要宣布我们订婚,我们很快就会结婚。我本应告诉你,但我以为你知道。我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几年来一直知道。我做梦都没想到你——你有那么多追求者。我还以为是斯图尔特。”

生命、感觉和感知力又开始流回到她身体里。“但你刚才说你在乎我的。”

他温暖的手弄痛了她。“亲爱的,你一定要让我说出伤害你的话?”

她保持沉默,强迫他说下去。“我怎么让你明白这些事呢?亲爱的,你如此年轻,缺乏考虑,你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我知道我爱你。”“像我们两个这样完全不同的人,仅有爱是不会让婚姻美满的。你需要得到一个完整的男人,思嘉,他的肉体、心灵、灵魂和思想。如果你得不到,你会痛苦的。但我不能把我的全部都给你,我不能把我的全部交给任何人。而且我也不要求得到你的思想和灵魂。那样你会受到伤害,你就会恨我——痛恨我!你会恨我读的书和我爱听的音乐,因为他们把我从你身边拉走了,哪怕只是片刻也不行。而我——或许我——。”“你爱她吗?”“她像我一样,有我的部分血统,我们了解对方。思嘉!思嘉!难道我还没让你明白?只有两个人有相似之处,他们的婚姻才能平静无波的维持下去。”

别人也说过这种话:“门当户对的人结婚,才会有幸福可言。”这话是谁说的来着?这话她似乎听了一百万年了,可还是不能理解。“但你说过你在乎我。”“我不应该这么说。”

她渐渐地怒火中烧,愤怒之余,什么都不顾了。“好吧,这话已经够混蛋了——”

他脸色发白。“我说这话是混蛋,就像我要娶媚兰一样。这对你不公平,对媚兰更是不公平。我不应该这么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理解我的意思。我怎么能不在乎你呢——你是一个对生活充满激情的姑娘,而我却正好相反。你像火像风像自然界的东西那么纯粹,而我——。”

她想起了媚兰,突然之间看见了她那双恬静的棕色眼睛,那小巧的手戴着黑蕾丝的手套,她那沉静的温柔。于是,她腾地升起一股怒火,这种怒火曾让她父亲杀了一个人,也曾让她的爱尔兰先辈们因做错事而断送了性命。她母亲那边家教甚好,天大的事都能忍辱负重,可这一切在她身上已荡然无存了。“你为什么不说,你这个懦夫!你怕娶我!你甘愿娶一个除了“是”或“不是”就不再开口的傻丫头,再养一帮跟她一样绕着弯子说话的小鬼,为什么?”“你不该这么说媚兰!”“去你的吧,我不该说,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来教训我?你这个懦夫,混蛋,你——你让我觉得你要娶我——”“请公平一点,”他恳求说。“我曾——”

她不愿讲什么公平,尽管她知道他的话没错,他和她交往一直限于友谊的范围。一想到这,她又增添了新的怒火,这怒火来源于她的自尊心和女性虚荣心受到了伤害。她追求他,而他一点不领情,宁可娶那个面色苍白的傻丫头媚兰也不要她。噢,要是她听从爱伦和黑妈妈的谆谆教诲就好了,就不会流露出对他的好感——让自己这般羞愧难当。

她猛地站起来,紧握着双手。他就站在她面前,脸上流露出默默的痛苦,那是一个人不得不面对痛苦的现实时才有的表情。“我会恨你一辈子,你这混蛋——你下流——下流——”她想用哪个词,她找不出更恶毒的词来骂他了。“思嘉——我求你——”

他把手伸向她,正在这时,她使出全身力气扇了他一个耳光。那声音就像一根鞭子在寂静的房间里抽过,她怒气全消,心里一片凄凉。

思嘉冲出房门,几乎撞在了瑞德·巴特勒身上,对方髭须微翘,嘴角流露出不无嘲讽的表情,一双黑眼睛闪闪发光,似乎在传达某种信息。思嘉倒吸一口凉气:他全看到了!

第七章

不过两个星期,思嘉便由一位小姐变成了人家的妻子,再过两个月又变成了寡妇。她很快便从她那么仓促而缺乏思索地给自己套上的羁绊中解脱出来,可是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尝过未婚时那种无忧无虑的自由滋味了。寡居生活紧随着新婚而来,更叫她惊慌的是很快便做了母亲。

在往后的岁月中,每当她想起一八六一年四月末的那些日子,思嘉总是记不清当时的细节。时间和事件奔涌而来,又混杂在一起,像个没有什么真实和理性可言的恶梦。两个星期啊!在太平年月这么短暂的时间订婚是不可能的。那时总得有一年或至少六个月的间隙才说得过去。可是南方已普遍热衷于战争,凡事都像风驰电掣般呼啸着滚滚向前,往昔那种慢条斯理的节奏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爱伦曾急得不住地搓手,想要缓一点办婚事,为的是让思嘉能比较从容地将事情考虑一下。可是思嘉对母亲的建议置若罔闻。她要结婚!而且马上就要。

听说艾希礼的婚期已经从秋天提前到五月一日,以便在营队应招服役时他能立即随同出发。思嘉这时便把自己的婚礼定在他的前一天。爱伦表示反对,但是查尔斯提出了新的理由来恳请同意,因为他急于要动身去南卡罗来纳加入韦德·汉普顿的兵团,同时杰拉尔德也支持这两个年轻人。杰拉尔德已为战争激动得坐卧不宁,也很高兴思嘉选中了这么好的配偶,他怎么能在这时给这对青年恋人挡路呢?爱伦心乱如麻,终于像整个南方的其他母亲那样只得让步。

在这片混乱中,思嘉的婚礼也在积极筹备着,她几乎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糊里糊涂地穿戴上母亲当年结婚时用的礼服和面纱,在父亲的搀扶下,走下塔拉农场那宽阔的楼梯,面对满堂宾客。事后,回想这一切,宛如梦中,四周墙上几百支蜡烛,母亲的脸充满慈爱,有些迷惘,轻翕双唇,默默地为女儿祈祷。她父亲喝了白兰地,满脸通红,同时为女儿嫁到这样一个有钱、有地位、有声望的家庭而自豪。艾希礼手挽着媚兰,站在楼梯下。

她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心里想着:“这不是真的,不是。这是场恶梦,醒来后就会发现这完全是个梦。我现在不能想,否则我会在众人面前尖叫起来。我现在不能想,到以后受不了的时候再去想吧——等到我看不见他眼睛的时候再想。”

一切都像是在梦中,在两旁微笑的宾客那端,查尔斯脸色绯红,说话结巴,以及她自己的回答,如此清晰、冷淡,简直惊人。随后的祝贺,亲吻,祝酒和跳舞——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做梦。甚至艾希礼在她脸颊上亲吻的感觉,甚至媚兰在她耳畔的轻语:“现在我们是真正的姑嫂了”也不真实。甚至由于查尔斯那个容易动感情的胖姑妈皮蒂帕特·汉密尔顿小姐激动得昏过去引起的那个乱哄哄的场面,也都像是在恶梦里。

等到跳舞和祝酒等活动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那些亚特兰大来的宾客都挤进塔拉农场或监工的房子里,在床上、沙发上或地板的草垫上睡觉,邻居也都回家睡觉,为第二天“十二橡树”村举行的婚礼做准备,于是,那梦境像水晶一样在现实面前摔得粉碎。现实是满脸鲜红的查尔斯,穿着睡衣从她的梳妆室走出来,看见思嘉把被单拉得高高的,从里面惊奇地望着他,他就赶紧回避。

当然,她知道夫妻二人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但以前对此从来没有多加考虑。在她看来,父母同床共眠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她从来没把这应用到自己身上,自从烤肉野餐之后,她才第一次明白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一想到这个她并不真正想嫁的陌生小伙子要爬到她床上,和她睡在一起,尤其是此刻她还在后悔自己的轻率行为,并为永远失去艾希礼感到痛苦时,她的心都碎了。他正犹豫不决要挨上床来,她哑着嗓子,低声地说:“你要是靠近我的话我就大喊。我会,我会这样做的——用最大的嗓门喊,给我走开,你敢碰我!”

就这样,查尔斯·汉密尔顿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度过了他的新婚之夜,也没有太难过,因为他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他的新娘娇羞可人。他情愿去等,等她不再那么害怕。只是——只是——他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怎么扭来扭去都不舒服,他马上就得去到前线冲锋陷阵了。

她自己的婚礼犹如恶梦,艾希礼的婚礼则更是糟糕。思嘉穿一身苹果绿的衣服站在“十二橡树”的客厅里,周围是几百支明亮的蜡烛和一大群头天晚上参加她婚礼的人。看着媚兰·汉密尔顿成了媚兰·韦尔科斯,那张平淡的小脸儿上添了几分姿色。现在,艾希礼永远走出她的生活了。她的艾希礼,不,现在已经不是她的艾希礼。她心乱如麻,既疲惫又困惑。他说过他爱她,可是是什么把他们分开了呢?她要是想得起来就好了。她嫁给了查尔斯,从而止住了县里那些流言蜚语,可现在那有什么关系呢?那一度看上去很重要,可现在一点用都没有,艾希礼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他走了,她嫁给另一个男人,一个她不仅不爱,而且还相当轻视的男人。

噢,她现在对这一切悔恨万分。她常听人说:“欲害人,反害己”,以为那只是一个比喻。现在她知道其真正含义了。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拼命去摆脱查尔斯,重新安然无恙地回到塔拉,重新回到少女生活。她知道这一切只能埋怨她自己。爱伦极力劝她,可她就是不听。

于是,思嘉在艾希礼的婚礼上迷迷糊糊地跳了一夜,机械地说着话,毫不相干的笑着,奇怪为什么那些愚蠢的人们都只道她是个快乐的新娘,而看不出她的心已碎。不过,感谢上帝,他们没看出来!

那天晚上,嬷嬷服侍她脱了衣裳之后就走了。查尔斯又羞涩地从梳妆室出来了,心里正在纳闷要不要到那张马鬃椅子上去睡一夜,这时她哭了起来。她一言不发地哭着,一直哭到查尔斯钻进被窝,试着安慰她,在她身边躺下,同时她的眼泪也哭干了,她这才终于将头枕在查尔斯的肩头静静地抽泣。

在那两个星期里,思嘉从没有单独见过艾希礼,从未私下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在可怕的告别时刻,那时他在去火车站的途中经过塔拉停留了片刻,她也没有私下跟他谈话的机会。媚兰戴着帽子,围着围巾,挽着他的肩膀,俨然一副新少奶奶端庄文静的模样。塔拉农场所有的人,无论白人黑人,全都来为艾希礼送行。

媚兰说:“艾希礼你得亲亲思嘉,她现在已经是我的嫂子。”艾希礼弯下腰用冰冷的嘴唇在她脸上亲了亲,他的面孔是板着的,绷紧的。思嘉从这一吻中几乎没有感到什么喜悦,因为媚兰的怂恿反而使她郁郁不乐。媚兰临别时给他的拥抱更叫她透不过气来。“你要到亚特兰大来看看我和皮蒂姑妈呀,好不好?啊,亲爱的,我们都很想念你!我们很想更多地了解查尔斯的太太呢。”五个星期过去了,这期间查尔斯从南卡罗来纳写了不少羞怯、狂喜和亲昵的信,倾诉他的爱情、他要为她而当英雄的渴望,他对战争结束后的计划以及他对他的司令韦德·汉普顿的崇拜,等等。到第七个星期,汉普顿上校以他个人的名义发来一个电报,接着又寄来一封信,一封亲切、庄严的吊唁信。查尔斯死了。上校本来要早些来电报的,可是查尔斯觉得他的病不要紧,不愿意让家里担忧。这个不幸的小伙子,他不仅被剥夺了他自以为赢得的爱情,而且要在战场上获得荣誉的崇高理想也被夺走了。他先是患肺炎,接着是麻疹,很快便屈辱地死去了,连北方佬的影子也没看见就在南卡罗来纳军营里死了。

后来,查尔斯的儿子也在“适当的”时候诞生了,因为当时流行按孩子父亲的司令官命名,他取名为韦德·汉普顿·汉密尔顿。思嘉曾因发觉自己怀孕而绝望地哭泣,并宁愿自己死掉。可是她在整个妊娠期间很少有不舒服的感觉,分娩时也没有多大痛苦,而且产后那么快便恢复了,所以嬷嬷私下告诉她这是很平常的事——女人就该多受些磨难嘛。她对孩子不怎么喜爱,尽管嘴里不这样说。她本来是不想要他的,对他的出世感到懊恼。现在虽然孩子已在眼前,却好像这不可能是她的,不是她身上的一块肉似的。她对韦德几乎毫无兴趣,有时甚至要记起他确实是她的孩子也不容易哩。

每天早晨醒来后,有那么一个朦胧的片刻她又成了思嘉·奥哈拉,那时灿烂的太阳照着窗外的山茉英,模仿鸟在愉快地歌唱,炒腌猪肉的香味轻轻扑入她的鼻孔里。她又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了。接着她听见焦急的饥饿的哭叫声,并且常常——常常还要经过片刻的惊讶,这才想起:“怎么,屋里有个小毛头呢!”于是她记起这是她的婴儿。这一切都令人迷惑不解,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后就是艾希礼!啊,最难忘的是艾希礼,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恨起塔拉农场来了,恨那条长长的通向山岗、通向河边的红土大道,恨那些密植着棉苗的红色田地。每英尺土地、每一颗树和每一道小溪,每一条小径和驰马的大路,都使她想起艾希礼来。他已经打仗去了,他属于另一个女人,但是他的幽灵还时常在暮色中的这些道路上出没,还在走廊上的阴影里眯着一双睡意朦胧的灰眼睛对她微笑。她只要听见马蹄声在那条从“十二橡树”村过来的河边大道上一路得得而至,便没有一次不想起艾希礼。

第八章

一八六二年五月的一个早晨,火车载着思嘉北上了,她想亚特兰大不可能像查尔斯顿和萨凡纳那样讨厌,而且,尽管她对皮蒂帕特小姐和媚兰很不喜欢,她还是怀着好奇心想去看看,从前年冬天战争爆发前她最后一次拜访这里以来,这个城市究竟变得怎样了。

头天晚上是整夜的狂风暴雨,但是思嘉抵达亚特兰大时太阳已经开始露出热情的脸来。思嘉站在车厢门口下面的那个梯级上,她穿着黑色丧服,绉纱披巾几乎下垂到了脚跟,那纤弱的身材还是相当漂亮的。

这座城市实际上比她所发现的还要富有生气。这里有几天前新开的酒吧,有随着军队蜂拥而来的妓女,有令教会人士大为惊恐的春色满园的妓院。每一家旅店、公寓和私人住宅都挤满了客人,他们是来探望住在亚特兰大各个医院的受伤亲属的。每星期都有宴会、舞会、义卖会和无数的战时婚礼。婚礼上的新郎总是正在休假的军人,穿着漂亮的灰制服,佩着金丝穗带;新娘穿戴的是越过封锁线走私来的精美服饰,礼堂上挂的是十字交叉的军刀,祝酒用的是被封锁的香槟,接着便是黯然泪下的话别。每天夜里,两旁种着树的阴暗大街上都回响着舞步声,同时客厅里的钢琴在叮当作响,那里女高音和军人来宾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唱着悲喜交集的《吹起停战号》和《你的信来了,可是来得太晚了》。这些凄楚的民歌使那些从来没有悲伤过的人听了也要潸然泪下。

思嘉跟查尔斯的亲人们住在一起,看到他出生的那个家庭,如今才对这位在短短的时间里娶她为妻,丢下她当寡妇和年轻母亲的小伙子了解稍稍多了一点。如今已经很容易理解他为什么那样羞怯,那样单纯,那样不切实际了。

在这一个家庭里,思嘉恢复了原来的常态,而且几乎不知不觉地情绪也正常了。她还不过十七岁,身体挺好,精力充沛,查尔斯家的人又在千方百计让她快活。如果他们有一点点没有做到,那也不能怪他们,因为她每次一听见谈起艾希礼的名字就要心悸,而这种痛苦是谁也无法帮她去掉的。何况媚兰又总是经常提到他!不过媚兰和皮蒂还是不断地在设法宽慰她。

第九章

乐队奏起《约翰尼·布克,帮助这个黑人》的纵情欢乐的曲调,思嘉一听几乎要惊叫起来。她想跳舞。她真的想跳舞啊!她看着眼前的地板,随着乐调用脚尖轻轻地拍打,同时她的绿眼睛焕发出炽热的光辉,仿佛正在燃烧似的。这时有个新来的站在门道里的男人从对面看见了她们,并且突然认出来了,就仔细观察着思嘉那张愠怒不平的脸孔和那双斜斜的眼睛。接着,他暗自咧嘴一笑,因为弄清了对方暗示欢迎的表情,这种表情当然是每个人都看得出来的。

他身穿黑色的毛呢衣服,个子高高的,站在那帮军官中非常显眼。他肩膀很宽,但下面一直细下去,最后成了细腰,脚更是小得可笑,穿着一双锃亮的靴子。他那套黑衣服,配上带褶边的精美衬衫,以及利落地扎在靴子里的长裤,跟他的体形和面容很不相配。因为他穿戴得像个花花公子,强壮的身体上穿着一套浮华的衣服,表面有种懒散的优雅,却隐隐流露着一种内在的危险。他的头发乌黑发亮,两撇小胡子修剪得十分整齐,和身边那帮骑兵比起来,有些异邦情调。那帮骑兵可是胡子拉茬的,不修边幅。他看上去像个骄奢淫逸、毫无羞耻的人,他有种令人不快的自负,尤其是他盯着思嘉看时,放肆的眼神里夹杂着一丝邪念,最后她感觉到他的注视,就向他看去。

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一下子又想不起他是谁。但他是这几个月第一个对她感兴趣的男人。她对他莞尔一笑。她在他鞠躬时也稍稍回了一礼,然后,等他站直了,像印第安人似的迈着特别轻快的步伐向她走来的时候,她吓得用手去捂嘴,因为她认出他是谁了。

她像遭了雷击似的木然地站在那里,他却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于是,她盲目转过身,想跑到那面的休息室,但裙子却给货摊上的钉子挂住了,她用力一扯,裙子破了。但他很快来到她面前。“让我来,”他说,弯下腰去解裙子的荷叶边。“我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奥哈拉小姐。”

他的嗓音十分悦耳,是那种很有节奏的上等人的调子,不仅洪亮还带有查尔斯顿那种特有的慢条斯理的调子。

她可怜兮兮地抬头看着他,由于想起他们上次见面的情景,满脸通红。与她对视的那两只眼睛却越发黑亮,幸灾乐祸地滴溜乱转。这个全世界人中最可怕的家伙,他曾亲眼目睹过她和艾希礼吵架。那一幕对她来说如同恶梦。这个可恶的恶棍糟蹋姑娘,好人家都不爱搭理他,可这个卑鄙的家伙还振振有词地说她不是个上等女人呢。

听到他的声音,媚兰转过身,生平第一次,思嘉为世界上还有这么个小姑子感谢上帝。“怎么——这——这不是瑞德·巴特勒先生吗?”媚兰浅笑着伸出手,“我见过——”“在你们宣布订婚的大喜日子,”他接着说,弯腰去吻她的手。“你真是太好了,还记得我。”“你干吗大老远地从查尔斯顿跑到这儿来,巴特勒先生。”“是一件有关生意上的麻烦事,韦尔科斯太太。我以后要在这地方出来进去了。因为我不单把货运进来,而且还要卖出去才行。”“运进来?”媚兰皱了皱眉头说,但马上露出了愉快的微笑。“怎么,你——你一定就是人们常说起的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长——经常穿过封锁线。为什么不呢,这里每个姑娘都穿你运进来的衣服,思嘉,你难道不激动吗?——怎么回事?亲爱的,你头晕吗?快坐下。”

思嘉一下子坐到凳子上,呼吸如此急促以至于她害怕会把胸衣的带子绷开。唉,多可怕的事呀!她从没想过会再次碰上这个人。他拿起柜台上那把黑扇子,关心备至地给她扇扇子。也许关心得过分了点,脸色凝重,只是眼睛还在闪呀闪的。“这儿真热,”他说,“难怪奥哈拉小姐要晕倒,我领你到窗户那去好吗?”“不。”思嘉说,粗鲁得让媚兰都愣了。“她不再是奥哈拉小姐了,”媚兰说,“她现在是汉密尔顿太太,是我嫂子。”媚兰弯下腰温存地看了她一眼。思嘉感到巴特勒船长那张海盗般的黑脸上的表情快让自己窒息了。“我相信这对两位迷人的女士来说是件好事。”他微微弯了弯腰说。这是每个男人都会说的客套话,可是一经他的口说出来,思嘉就觉得那意思变了。“我想你们两位的先生今晚也在场吧?这个场合可真不错。”“我丈夫在弗吉尼亚,”媚兰骄傲地抬起头,说,“但查尔斯——”她停住了。“他死在军营里。”思嘉平淡地说。她说得硬邦邦的。这畜牲难道不走了?媚兰吃惊地望着她,船长则做了个手势以谴责自己。“亲爱的女士们——我怎能这样!不过,请原谅我,容许一个陌生人说句安慰的话,为国尽忠,虽死犹生啊!”

媚兰眼里饱含着泪花,对他笑笑。思嘉听了却是怒火满腔,心里一下子升起一股愤恨之情。他又说了句得体的恭维话,一句任何男人在这种场合都会说的话,可他绝不是这个意思。他是在嘲笑她。他知道她不爱查尔斯。而媚兰这个大傻蛋居然没看穿他。噢,上帝呀,千万别让别人看透他,她想着想着不禁害怕起来。他会把他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吗?他当然不是个上等人,没有人能说出一个非上等人会做出什么事来。没有一个衡量这种人的标准。她抬头看看他,发现他嘴角耷拉着,假惺惺地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连扇扇子的样子都是假惺惺的。他的样子让她很是生气,同时又升起一阵憎恶,一下子连力气也恢复了。她突然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扇子。“我完全好了,”她刻薄地说,“用不着这样扇,我头发都乱了。”“思嘉,亲爱的!巴特勒船长,请原谅她。她——一听别人提起可怜的查尔斯的名字就失去控制——说到底,我们就不该到这里来,我们还穿着丧服,你瞧——这让她太难受了——这欢笑,这音乐,可怜的孩子。”“我非常理解,”他非常一本正经地说,回过头去寻找媚兰那双惨兮兮的眼睛。他的神情变了,黑脸上显出一种勉强的尊重和温和。“我相信你是位勇敢的太太,韦尔科斯太太。”“一句话也不要提我。”思嘉恨恨地想。思嘉一声不响地坐在小凳上挥着扇子,也不敢抬头,只愿巴特勒船长快些回到他所属的那艘船上去。“你丈夫去世很久了?”“嗯,是的,很久了,快一年了。”“我相信,就像千秋万代似的。”

思嘉不大明白千秋万代的意思,但听那口气无疑是引诱的味道,所以她默不作声。“那时你们结婚很久了吗?请原谅我提这样的问题,可是我离开这一带太久了。”“两个月。”思嘉不大情愿地说。“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他用轻松的口气继续说。

啊,该死的家伙,她愤愤地想。如果不是他而是任何别的人,我简直要气得发僵,并且命令他立即滚开,可是他知道艾希礼的事,而且还知道我并不爱查理。这样,我的手脚就给捆住了,她默不作声,仍旧低着头看她的扇子。“我常常想,”他沉思道,“服丧制度,让女人披着黑纱关在屋子里度过她们剩下的一生,这简直就像印度寡妇自焚殉夫一样的野蛮。”“自焚殉夫?”他笑了笑,她因为自己的无知而脸红了,她恨那些说起话来叫她听不懂的人。

他俯过身来,直到嘴巴靠近了她的耳朵,用一种与经常在雅典娜剧场出现的那个舞台丑角很相像的姿态轻轻地说:“别害怕,我的好太太!你的秘密在我手里是绝对安全的。”“哦,”她狂热地低语说,“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只是想让你放心嘛,你还要我说什么呢?‘依了我吧,美人儿,要不我就给捅出来!’——难道要我这样说吗?”她不大情愿地面对着他的目光,看见它就像个淘气孩子在捉弄人似的,她噗哧一声笑起来。毕竟这场面太可笑了。他也跟着笑,笑得那么响,以致角落里的几位陪护人都朝这边观看。一经发现原来查尔斯·汉密尔顿的遗孀在跟一位从不相识的陌生人亲热得不亦乐乎,她们便把脑袋凑在一起议论开了。

第十章

次日早晨吃鸡蛋饼时,皮蒂帕特姑妈在伤心落泪,媚兰一声不响,思嘉则是一副倔强不屈的神态。“不管他们怎么议论,我不在乎,我敢打赌,我给医院挣的钱比哪个女孩子都多——比我们卖出那些旧玩意儿所有的收入还多。”“唔,钱有什么了不起呢?亲爱的?”皮蒂帕特一面哭泣,一面绞着两只手说,“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怜的查理死了还不到一年——这讨厌的巴特勒船长就使你那么抛头露面。”“老在家里呆着我已烦了,也不想再这样待下去了。要是他们全都在议论我昨晚的事,那么反正我的名声已经完了,他们再说别的什么也就没有关系了。”她没有意识到这正是巴特勒的观点,观点来得那么地巧,并且非常适合她现在的想法。“啊!如果你母亲听见了,她会怎么说呀?她又会怎样看我呢?”一想到母亲听到自己女儿的不体面行为时必然会出现的那种惊惶失措的神色,思嘉便觉得有股冰凉的罪恶感涌上心头,但亚特兰大和塔拉相距有二十五英里呢。想到这,她于是又鼓起勇气来了。

媚兰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两只手搁在膝上,盘子里的鸡蛋饼早已凉了。她站起来,走到思嘉身后,伸出胳臂抱住她的脖子。“你不要难过,”她说,“亲爱的,我知道,你昨晚做了件勇敢的事,这对医院有很大帮助。如果有人敢说你一句半句,我会起来对付他们的。……皮蒂姑妈,你不要哭了。思嘉也实在够苦的了,哪儿也不能去,她还是个孩子呢。”她用手指摆弄着思嘉的黑发。“要是我们偶尔出去参加一点社交活动,那兴许要好一些。也许我们太顾自己了,总是闷闷不乐地呆在家里。战争时期跟平时不一样嘛。”

在媚兰的安慰下,皮蒂帕特正轻轻地拭眼睛,这时百里茜拿着一封厚厚的信跑进来了。“给你的,媚兰小姐,一个黑小子给你带来的。”“我的?”媚兰诧异地说,一面拆信封。

思嘉正在吃她的鸡蛋饼,因此不曾注意,直到发觉媚兰呜呜咽咽地哭了,才抬起头来,看见皮蒂帕特姑妈正把一只手放到胸口上去。“艾希礼死了?”皮蒂帕特尖叫一声,头往后仰去,两只胳臂便瘫软地垂下去了。“啊,我的上帝!”思嘉也叫了一声,顿时血都凉了。“不是的!不是的!”媚兰喊道:“思嘉!快!拿她的嗅盐来。闻吧,闻吧,亲爱的,你觉得好些了吗?使劲吸呀。不,不是艾希礼。我把你吓坏了,真抱歉,我哭了,是因为太高兴了。”她忽然把那只紧握的手松开,把手里的一件东西放到嘴唇上亲了亲。“我多么高兴!”说着,又是一阵抽泣。

思嘉匆匆瞧了一眼,看到那是一枚又粗又重的金戒指。“读吧,”媚兰指着地板上的信说,“啊,他多可爱,多好的心啊!”思嘉莫名其妙地把那张信笺捡起来,只见上面用粗黑的笔迹写道:“南部联盟也许需要它的男士们的鲜血,但是还不需要它的女士们的爱情的血液。亲爱的太太,请接受这个我对你的勇气表示敬意的标志,并请你不要以为你的牺牲没有意思了,因为这枚戒指是用十倍于它的价值赎回来的。瑞德·巴特勒船长。”媚兰把戒指套在手指上,然后珍惜地看着它。“我听说了你最近的行为,心中感到非常不安,”爱伦的来信中这样写道,思嘉坐在桌前阅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一定是那个讨厌的消息迅速传开了。“我已经打算立即把你叫回家来,但这要由你父亲去考虑处理。他星期五到亚特兰大去跟巴特勒船长交涉,并把你接回家。”

思嘉没有读完。她生气了。她现在已不再那样满不在乎和存心反抗了。她思量着,她那慈祥的母亲如今也在严厉地责备她,而她父亲就要到城里来跟巴特勒船长交涉了。她越发感到问题的严重性。父亲会很凶的。她终于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个可爱的淘气孩子,不能坐在他膝头上扭来扭去以赖掉一场惩罚了。“不是——不是坏消息吧?”皮蒂帕特向她问道,紧张得发抖。“明天爸爸要来了,他会像只鸭子抓无花果虫那样扑向我来呢,”思嘉忧心忡忡地回答,“你们大家都得守在我身边,一刻也不要丢下我单独同他在一起,”思嘉喊道,“他非常喜欢你们两个,只要你们在场他就不敢跟我闹了。”

媚兰一想起要面对奥哈拉先生那大发雷霆的样子,也吓得脸发白了,可是她仍然鼓起勇气来保护思嘉。“我会——我会帮助说明你那样完全是为了医院,他一定会原谅的。”

第二天下午杰拉尔德到达时,皮蒂帕特已经病倒在床上了。媚兰坚守诺言,像个影子似的寸步不离地紧挨着思嘉,而杰拉尔德又是那么讲究的一个上等人,不好在她面前责备自己的女儿。思嘉不得不承认媚兰把事情做得很好,仿佛她压根儿不知道有什么差错似的,并且一开始吃晚饭就巧妙地让他忙于说话,不得空。“有个消息是你们两人都喜欢听的,”杰拉尔德说,“听说斯图又在‘十二橡树’村求婚了。”“是霍妮还是英迪亚?”媚兰兴奋地问,而思嘉几乎是愤愤地瞪着眼珠子等待说下去。“唔,当然了,是英迪亚小姐,她不是一直稳稳地抓住他,直到我们家这个小女儿不去勾引他为止吗?”“唔。”媚兰对于杰拉尔德这股直率劲儿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还不只这样呢,现在小布伦特又喜欢到塔拉农场转圈了。”思嘉不好说什么。在她看来,她的这位情人的变节行为几乎是一种侮辱。尤其是她还记得,当她告诉这对孪生兄弟她快要和查理结婚时,他们表现得那么粗野。斯图尔特甚至威胁要杀死查理或思嘉,或者他自己,或者所有这三个人,那一次闹得可真紧张呀!

酒摆到桌上了,两位姑娘起来准备走开,这时杰拉尔德皱着眉头严肃地看了他女儿一眼,叫她单独留下来陪他一会。

思嘉无可奈何地瞧着媚兰。媚兰无计可施,绞着手里的手绢,悄悄走出去,把那两扇滑动的门轻轻拉上了。“好啊,姑娘!”杰拉尔德大声说,一面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你干得不错嘛!刚当了几天寡妇?你这是想再找一个丈夫啦。”“爸爸,别这么大声嚷嚷,佣人们——”“他们一定早知道了,大家都听说咱们家的丑事了,你那可怜的母亲给气得躺倒了,我也抬不起头来。真丢人呀!不,小家伙,这一回你休想再用眼泪来对付我了。我了解你。你是丈夫一死马上就会跟别人调情的。不要哭嘛。我今天晚上也不想多说了,因为我要去看看这位漂亮的巴特勒船长,这位拿我女儿名誉当儿戏的船长,但是明天早晨——现在你别哭了,这对你毫无好处。我已经决定,你明天早晨就跟我回塔拉去,免得你再让我们大家丢脸。”

思嘉五点半钟起身,这时仆人们还没有从后院进来动手做早餐。她溜进静悄悄的楼下客厅里。杰拉尔德已经醒过来,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圆圆的脑袋,仿佛要把它捏碎似的。思嘉进去时他偷偷朝她看了看。他这样动动眼睛也觉得痛苦不堪,接着便呻吟起来。

第十一章

那天下午,思嘉从医院回来,感到又疲倦又气愤,之所以疲倦,是因为整个上午都站在那里,而气愤的是梅里韦瑟太太狠狠地斥责了她,因为替一个伤兵包扎胳臂时她坐在他的床上了。

皮蒂姑妈和媚兰都戴好了帽子,带着韦德和百里茜站在走廊上,准备出外作每周一次的访问活动。思嘉请他们原谅她的不奉陪,便径直上楼进入自己的房里。思嘉听见马车轮的声响已远远消逝,知道现在家里已没有人看得见了,便悄悄溜进媚兰的房里,用钥匙把门反锁好。

这是一间整洁的小小闺房,安静而温暖地沐浴在下午四点斜照的阳光里。除了很少几块地毯之外,光滑的地板上一无所有,雪白的墙壁只有一个角落被媚兰作为神龛装饰了起来。思嘉毫不迟疑地向床旁边那张桌子走去,桌上摆着一个四方的木信匣。她从匣子里取出一束用篮带子扎着的信件,那是艾希礼亲手写给媚兰的。最上面的那封是那天上午才收到的,思嘉把它打开了。

对于艾希礼的信,媚兰向来是慷慨的,往往要给皮蒂姑妈和思嘉朗读几段。但那些没有读的段落呢,它们正是思嘉感到痛苦之处,并促使她去偷看这位大姑子的邮件。她必须弄清楚究竟艾希礼从结婚以来是否已经爱媚兰了。她必须弄清楚他是不是在假装爱她。在信里他给她写温柔亲昵的话吗?他表现了什么样的感情?又是用怎样热烈的口气表达的呢?

她小心地把信笺摊开。

艾希礼的细小匀整的笔迹在她眼前跃然出现。她阅读起来:“我亲爱的妻,”这个称呼立即使她松了一口气,他毕竟还没有称呼媚兰为“宝贝”或“心肝”。“我亲爱的妻:你来信说你深恐我在向你隐藏我的真实思想,问我近来在想些什么——”“哎哟,我的天!”思嘉深感歉疚地想道。“隐藏他的真实思想。媚兰了解他的心思吗?或者我的心思?她是不是在猜疑他和我——”她把信更凑近一些,紧张得双手发抖,但是读到下一段时又开始轻松了。“亲爱的妻,如果说我向你隐藏了什么,那是因为我不想给你加重负担,使你在担心我的身体安全的同时还要为我心理上的困扰担忧。然而我什么也瞒不住你,因为你对我太了解了。请不用害怕。我没有受伤,也有足够的东西吃,间或还有一张床睡觉。对一个士兵来说,不能有别的要求了。不过,媚兰,我心头压着许多沉重的想法,我愿意向你敞开我的心扉。“入夏以来,我晚上总睡不好觉,经常是熄灯后很久还没有入睡。只好一次又一次仰望星空,心里在想:‘你怎么到了这里,艾希礼·威尔克斯?你为了什么而打仗呢?’当然不是为名誉和光荣。战争是肮脏的事业,而我不喜欢肮脏。我不是个军人,也没有不惜从炮膛口里寻找虚名的志愿。不过,现在我已到这里打仗来了——我这个天生的地地道道的乡下书呆子!因为,媚兰,军号激不起我的热血,战鼓也催不动我的脚步,我已经清清楚楚看出我们是被出卖了,被我们南方人狂妄的私心所出卖了——我们相信我们一个人能够打垮十个北方佬,相信棉花大王能够统治世界呢!我们被那些高高在上、备受尊敬和崇拜的人出卖了,他们用空谈、花言巧语、偏见和仇恨,用什么‘棉花大王’、‘奴隶制’、‘州权’、‘该死的北方佬’把我们引入歧途。“我并不是怕危险,怕被俘,怕受伤,甚至怕死亡,如果死神一定要来临的话。我担心的是一旦战争结束,我们就永远也回不到原来的时代去了。我不知道未来会带来什么,不过可以肯定不是像过去那样美丽和令人满意的光景。“我不应该给你写这些东西,我甚至不应该去想这些。可是你问我心里在想些什么,而且失败的恐惧确实存在。如果——”

思嘉没有继续读下去,便小心地把信折起来,装进封套,因为实在读得有点厌烦了。而且,信中用的那种语调,那些谈论失败的蠢话,也叫她隐隐感到压抑。她毕竟不是要从媚兰的这些信件中了解艾希礼的令人费解而枯燥无味的思想呀。

她惟一想知道的是,艾希礼给不给妻子写那种感情热烈的信。看来至今还没写过。她读了读信匣里的每一封信,发现其中没有哪一封不是一个哥哥对妹妹所能写出来的。信写得很亲切,很幽默,很随便,却绝非情书。“他怎么会写出这样的怪信来,”思嘉想,“要是我有个丈夫给我写这种无聊的废话,看我怎样教训他!怎么,连查理写的信也比这些强得多哩。”“战争把他搅乱了——他不喜欢那些使他困扰的事情……就像我。……他爱我,可是他害怕跟我结婚,因为怕我打乱他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不,他不见得就是害怕,艾希礼并不是胆小鬼。他一经决定要做什么事情,那就谁也比不上他勇敢或坚决了。不过——他这人是生活在自己的脑子里而不是在外部人世间,他极不愿意出来深入现实,并且——唔,我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要是我早几年就了解他的这个特点,我想他一定会跟我结婚了。”她把那束信贴在胸口上站了一会,恋恋不舍地想着艾希礼。自从她初次爱上他那天以来,她对他的感情从未改变过。

读完那些信,她深信即使他已经跟媚兰结婚,但仍是爱她思嘉的。只要明确了这一点,她便几乎没有别的奢望了。她仍然是那个年轻天真的姑娘,要是查理曾经用他那摸摸索索的笨拙劲和羞羞答答的亲昵举动轻轻挑动她内心的情欲之弦,那么她对艾希礼的梦想就不会满足于一个吻了。可是她单独同查理在一起的那几个月光之夜并不曾触发她的情窦,也没有使她臻于成熟。查理没有唤醒她对于所谓情欲、温存、肉体与灵魂上的真正接触的观念,因此她才保持着这种天真的状态。

第十二章

战争继续进行着,大部分是成功的。但是现在人们已不再说“再来一个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之类的话了,也不再说北方佬是胆小鬼了。现在大家都明白,北方佬根本不是胆小鬼,而且决不是再打一个胜仗就能把他们打垮的。

但是,对于刚刚从寡妇蛰居中跑出来的思嘉来说,战争只不过是一个愉快和兴奋的时候而已。甚至节衣缩食她也一点不以为苦,只要重新回到这广阔的世界里便心满意足了。

她回想过去一年的沉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毫无变化地过着,便觉得眼前的生活节奏已大大加快,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每天早晨开始的都是一个新的激动人心的日子,她会遇到一些新的人,他们要求来拜访她,说她多么漂亮,说他们多么希望享有特权为她战斗甚至付出生命。她能够而且的确在爱着艾希礼直到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息,可是这并不妨碍她去引诱别的男人来向她求婚。

思嘉又成了那个待字闺中的思嘉,好像她根本就没有跟查尔斯结婚,根本没有受到过失去丈夫的打击,也没有生过韦德似的。战争、结婚、生育这些事一点没有触动她的心弦,她一点没有改变。尽管她有个孩子,但红砖房子里的其他人把他照顾得好好的,她几乎可以不去管他。在她心目中,她又是思嘉·奥哈拉了,是县里的大美人。她的思想和活动还是和过去一样,可是活动范围却不可同日而语。她不顾皮蒂姑妈那些朋友们的非议,还是像婚前那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参加宴会,跳舞,和士兵们骑马,调情,凡是当姑娘时干的,她都干,就差没脱掉丧服了。她知道要是一脱下丧服,皮蒂姑妈和媚兰就不会对她的我行我素置之不理了。和过去做姑娘时一样,她做寡妇也一样迷人,她喜欢按自己的方式做事。只要不让她为难,她很乐意帮助别人,对自己的容貌和处处受到欢迎颇为自得。

几周前她还非常痛苦,可现在一下子高兴了,她身边有一大堆情人,还听到各种称赞她迷人漂亮之类的奉承话。她所能感受到的快乐也只能到此了,如今艾希礼已经娶了媚兰,又生死未卜。尽管艾希礼已属于另一个人,可毕竟不在身边,这样一想,也就不那么难过了。亚特兰大和弗吉尼亚相隔数百里远,他有时既是她的,又是媚兰的。

就这样,一八六二年的秋天在护理、跳舞、赶马车、卷绷带中飞快的过去了,这期间她还回了几次塔拉。这几次回家都很令她失望,因为她没有机会像在亚特兰大所期待的那样和母亲静静的聊上一阵子,没有时间坐在母亲旁边看她缝衣服,听她裙子的沙沙作响,闻闻那装着柠檬叶和马鞭草的香囊里的淡淡清香,让母亲那温柔的手轻轻爱抚她的脸庞。

在义卖会之后几个月里,瑞德每次进城都要来拜访皮蒂帕特姑妈家,然后带着思嘉一起坐马车外出,陪她去参加跳舞会和义卖会,并在医院外面等着把她送回家去。她也不再担心他会泄露她的秘密了,不过在意识深处仍潜藏着一个不安的记忆。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他每次跟她过不去时,她都不说什么。可是他却时常跟她过不去。

他已经三十好几岁了,比她那些情人年纪都大。而且她也没有办法像对与她年龄相仿的情人那样任意支配他,把他玩于股掌之间。他看上去总是若无其事,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好玩而已。每当她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就被逗乐了,好像那是天底下最好玩的事。他总是挑逗她,而她常常被惹得勃然大怒,因为她那从母亲那里继承的甜甜笑脸下有从她父亲那儿继承的爱尔兰脾气。她跟他斗气总是吃亏,她就发誓,这个家伙又没教养,又没绅士风度,以后再也不理他了。但是,等他下次到亚特兰大,就登门拜访,还打着拜访皮蒂姑妈的幌子,又稍嫌殷勤地送给思嘉一盒从拿骚带回来的糖果,或者是在音乐会上在她身边抢个座或在跳舞会上对她死缠烂打。而她看到他这种厚着脸皮献殷勤的样子觉得甚为可笑,于是就原谅了他过去干的错事,等他下一次再犯错。

尽管他有时让人大动肝火,但她慢慢地盼着他的登门造访了。他身上有一种东西令她兴奋,但她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那种东西不同于她所认识的其他男人。那高大的身躯中有一种东西让人惊奇,他一进屋,会让屋里在座的人感到震惊。他那双黑眼睛透出的轻狂和嘲弄似乎在向她挑战,使她决心要征服他。“我是不是爱上他了。”她想,有些困惑,“但怎么会呢?我只是不太理解罢了。”

但那种兴奋的感觉紧紧抓住她。他一来,身上的阳刚之气就让皮蒂姑妈那个有品位的家显得局促而苍白,还有一点霉味。思嘉不是家里惟一一个对他的到来反应异样、诚惶诚恐的人,连皮蒂姑妈也一样,他一来就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在这几个月里,他经常来来去去,来时不预先通报,去时也不说再见。每次进城来他都会在女性当中引起一阵骚动。他的名声太坏了。因此亚特兰大的太太们每聚会闲谈一次,他的坏名声就增长一分,可这只能使他对年轻姑娘们具有更大的魅力。因为这些姑娘都很天真,她们只听说他“对女人很放荡”,至于一个男人究竟是怎么个“放荡”法,她们就不清楚了。

第十三章

思嘉知道瑞德并不爱国,而且,尽管她宁死也不承认,她对此毫不在乎。倒是他从纳索给她带来的那些小礼品,一个女人可以正正当当接受的小玩意,她却十分重视。

一个晴朗的夏日早晨,瑞德拿着一只装着漂亮帽子的匣子来了,这时他发现思嘉一个人在屋里,便把匣子打开。里面用一层薄绢包着一顶非常精致的帽子。思嘉一见便惊叫起来:“啊,这宝贝儿!”很久很久没看见新衣裳了,更不用说亲手去摸了,何况这样一顶她从没见过的最可爱的帽子呢!这是用暗绿色塔夫绸做成的,里面衬着淡绿色水纹绸,帽檐周围还装饰着洋洋得意似的驼鸟毛呢。“把它戴上。”瑞德微笑着说。

她飞也似地跑到镜子跟前,把帽子噗的一下戴到头上,把头发往后推推,露出那对耳坠子来,然后系好带子。“好看吗?”她边嚷边旋转着让他看最美的姿势,同时晃着脑袋叫那些羽毛跳个不停。她的确是又妩媚又俏皮,而那淡绿色衬里更把她的眼睛映成深翡翠一般闪闪发亮了。“唔,瑞德,这帽子是谁的?我想买。我愿意把手头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就是你的呀,”他说,“还有谁配戴这种绿色呀?你不觉得我把你这眼睛的颜色记得十分精确吗?”“你真的是替我选配的吗?”“真的,你看盒子上还有‘和平路’几个法文字呢。如果你觉得这多么能说明问题的话。”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意思,只一味朝镜子里的影像微笑。她两年以来头一次戴上这么漂亮的帽了并显得分外迷人,她觉得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了。“你喜欢它吗?”“唔,这简直像个梦,不过——唔,我恨自己不得不用黑纱罩住这可爱的绿色并把羽毛染成黑色的。”他即刻站到了她身边,用熟练的手指把她下巴底下的结带解开。不一会儿帽子就放回到盒子里了。“你说过这是我的呀!你这是干什么?”“可它并不是给你改做丧帽的。我会找到另一位绿眼睛的漂亮太太,她会欣赏我的选择的。”“啊,你不能这样!我宁死也得要它!啊,求求你,瑞德,别这样小气,给了我吧!”“把它改成跟你戴的帽子一样的丑八怪?不行。”她抓住盒子不放。要把这个使她变得如此年轻而妩媚的宝贝给别的女孩子?啊,休想!她也曾暂时想起皮蒂和媚兰的惊慌模样,她想起母亲和她可能要说的话,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可是,虚荣心毕竟更有力量。“我答应你,我不会改它。就给了我吧。”他把盒子给她,脸上流露着微带嘲讽的笑容,望着她把帽子再一次戴上并端详自己的容貌。“这要多少钱?”她突然沉下脸来问。“我不要钱,”他说,“这是礼物。”“你究竟要对我怎么样呢?”“我是在用好东西引诱你,把你那些女孩子的空想磨掉,然后服从我的支配,”他说,“从男人那里只能接受糖果和鲜花呀,亲爱的!”他取笑似的模仿着,她也咯咯地笑了。“瑞德·巴特勒,你这个又狡诈又黑心的坏蛋,而且你明明知道这帽子太漂亮了,谁还会拒绝呢。”他的两只眼睛在嘲笑她,即使同时在称赞她的美貌。“不过我要警告你,我这人并不慷慨。我是在用帽子和镯子引诱你,引你上钩。请你记住,我每做一件事都有自己的动机,从来不做那种没有报酬的傻事。我总是要得到报酬的。”他的黑眼睛在她脸上搜索,移到了她的嘴唇上,思嘉垂下眼来,浑身激动。现在,就像爱伦说的那样。他准备要放肆了,他要吻她,或者试图吻她,可是她心慌意乱打不定主意,不知怎么办才好。要是瑞德·巴特勒爱上了她,并且自己承认了,求她接一个吻或笑一笑,那才带劲呢。是的,她愿意让他吻。

但是他没有来吻她。她从眼睫毛底下瞟了他一眼,并用挑逗的口气低声说:“你总是要得到报酬的,是这样吗?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那得等着瞧了。”“唔,要是你觉得我为了偿付那顶帽子便会嫁给你,那是不会的。”她大胆地说,同时俏皮地把头晃了晃,让帽子上的羽毛抖动起来。

他那雪亮的牙齿在一小撮髭须下微微一露,仿佛要笑似的。“你这是在恭维自己了,太太,我是不准备结婚的。我并不想娶你或任何别的女人。”“真的?”她吃惊地叫了一声,同时断定他就要放肆了。“我连吻也不想吻你呢。”“那你为什么把嘴撮成那么个可笑的模样呀?”“啊!”她向镜子里瞧了一眼,发现自己的红嘴唇的确是个准备接吻的姿势,气得连连顿脚。“唔,思嘉,你真像个孩子,可把我的心都揪痛了,”他说,“我要吻你的,看来你正盼着呢。”说着他随随便便俯下身来将髭须在她脸上擦了擦。“现在,你是不是觉得该打我一个耳光来维持你的体面呀?”她撅着嘴,抬头注视着他的眼睛,看见那黑黝黝的眼珠子里饱含着乐趣,便噗哧一声笑了。她想这家伙也太爱戏弄人,太叫人恼火了!如果他并不想跟她结婚,甚至不想吻她,那他要怎样呢?如果他并没有爱上她,那为什么来得这样勤并送给她礼物呢?

第十四章

一八六三年夏天到来时,每个南方人心里也升起了希望。尽管有疲困和艰难,尽管有粮食投机商和类似的蟊贼,尽管死亡,疾病和痛苦给几乎每一个家庭留下了阴影,南方毕竟又在说“再打一个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了”,而且是怀着比头年夏天更乐观的心情说的。北方佬的确是个很难砸开的核桃,可是他们终于在破裂了。

到七月初,先是谣传,后来从快报上证实了:李将军在向宾夕法尼亚挺进。李将军打进了敌人区域了!李将军在强攻了!这是最后一战了!

亚特兰大人兴奋得如醉如狂,迫切地渴望着来一次报复。

到七月五日,坏消息终于到来,维克斯堡陷落了,经受长期而残酷的围攻之后陷落了,而且实际上整个密西西比流域,从圣路易斯到新奥尔良,都已沦于北方佬之手。南部联盟已被切成两块。这一消息给亚特兰大人带来了恐怖和悲伤。

城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上前线,无论他是儿子、兄弟、父亲,还是情人、丈夫。人们都在等候着可能宣布他们家已经有人牺牲的消息。思嘉、媚兰和皮蒂帕特小姐坐着的马车停在《观察家日报》社门前,她们打着阳伞坐在车里。思嘉的手在发抖,头上的阳伞也随着摇晃。皮蒂激动得很,圆脸上的鼻子像只家兔的鼻子不停地颤动,只有媚兰像一尊石雕,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那双黑眼睛也瞪得愈来愈大了。

这时瑞德·巴特勒骑着马小心地向皮蒂姑妈的马车靠近。思嘉心想,他哪来的勇气,竟敢在这个时候跑来,也不怕这些乱民由于他没穿军服而轻易地把他撕得粉碎呢!他慢慢穿过人群,举着帽子向媚兰和皮蒂姑妈挥了挥,随即来到思嘉身边,“我是来告诉你们几位的,”他大声说,“我刚才到过司令部,第一批伤亡名单已经来了。”他这话在周围的人中顿时引起一阵低语。

说着,瑞德递给媚兰一份最新的《观察家日报》。“快,媚兰。”思嘉急不可耐地喊道,因为媚兰的手在嗦嗦发抖,她没法看清楚,恼火极了。“你拿去吧。”媚兰低声说,思嘉便一把抢了过来。“他不在里面!他不在里面!姑妈?啊,你怎么了,媚兰,把嗅盐瓶拿出来。扶住她,媚兰。”媚兰高兴得当众哭起来,一面扶住皮蒂姑妈摆来摆去的头,同时把嗅盐瓶放到她鼻子底下。思嘉从另一边扶着那位胖老太太,心里也在欢乐地歌唱,艾希礼还活着,他甚至也没受伤呢。“万一上帝想连艾希礼也——也不放过,我想我是忍受得住的,尽管我宁愿跟他一起死。不过上帝会给我力量来忍受。可是,如果他死了,我又没有一个他的儿子来安慰我,那我就受不了啦。啊,思嘉,你多幸运呀!虽然你失去了查理,可是你有他的儿子。可要是艾希礼没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思嘉,请原谅我,我有时候真对你十分妒忌呢——”“妒忌——我?”思嘉吃惊地问,一种负疚感突然袭上心头。“因为你有儿子,可我没有呀!我有时甚至把韦德当作是自己的儿子。你不知道,没有儿子可真不好受呢!”“简直胡扯!”思嘉觉得放心了,才故意这样说她。同时朝这个总是红着脸低头缝纫的小个儿匆匆瞧了一眼。媚兰大概很想要孩子了,可是她这个儿子肯定是生不出来的。她比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高不了多少,臀部也窄得像个孩子一般,胸脯更是平板板的。一想到媚兰也会有孩子,思嘉便觉得很不舒服,这会引起许许多多她无法对付的想法来。她怎么受得了呢!如果媚兰真的跟艾希礼生了个孩子,那就像是从思嘉身上夺走了什么似的。“请原谅我说了那些关于韦德的话。你知道我多么爱他。你没有生我的气吧?”“别傻了。”她不耐烦地说。

第十五章

圣诞节即将到来,艾希礼回家休假。两年多以来思嘉第一次看见他,那火一般炽热的感情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了。

艾希礼身穿一套褪色和补缀过的军服,一头金发已被夏日和骄阳晒成亚麻色,看来已完全是另一个人,不像战前她拼命爱着的那个随随便便、睡眼朦胧的小伙子。他以前皮肤白皙,身材细长,现在变成褐色和干瘦的了,加上那两片金黄的骑兵式样的髭须,便成了一个十足的大兵。

思嘉早已计划好要回塔拉去过圣诞节,可是艾希礼的电报一来,世界上就无论什么力量,哪怕是失望的爱伦直接发来的命令,都不能把她从亚特兰大拉走了。

整个下午,思嘉都挖空心思想找个机会跟艾希礼单独呆上几分钟,可是媚兰一直围着他转来转去,英迪亚和霍妮那没有睫毛和光彩的眼睛也一直跟着他。甚至那位很显然以儿子为骄傲的约翰·韦尔科斯,也没有机会和他静静地谈几句话。

吃晚饭的时候,大家对那些战争问题纠缠不休,缠着他问这问那。战争,谁关心战争?思嘉认为艾希礼对这个问题也不感兴趣。他说了好半天,还不时地笑,主要在控制着谈话,思嘉从未见过他讲这么多的话,但他好像没说出多少东西,他讲了一些笑话,以及朋友们的趣闻轶事,还讲一些不是办法的办法,还讲他们忍饥挨饿雨中跋涉的事,详细描述了李将军从葛底斯堡战役撤下来时的事,他骑马路过时问:“先生们,你们是佐治亚的部队吗?对,我们缺了你们可不行!”

思嘉觉得,他之所以谈得那么兴致勃勃,是为了避免大家向他问起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她看到他在他父亲忧虑困惑的目光注视之下,艾希礼把眼睛垂下去了,就好像有什么心事。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思嘉一直是满心喜悦,急于想跟他单独地呆上一会儿,哪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

这份喜悦一直维持到炉火边围坐的人都打呵欠,韦尔科斯先生和几个女儿同众人告别回旅馆去了。然后艾希礼、媚兰、皮蒂姑妈和思嘉由彼特叔叔掌灯往楼上去。等他们站到楼梯口的时候,思嘉一下子就没了兴致,艾希礼是她的,只属于她一个人,尽管她整个下午都没有跟他说上一句话。可是现在,当她道晚安时,忽然发现媚兰脸上一片红云,还直颤抖。她眼睛看着地毯,好像在努力克制着激动的情绪,但仍然可以看出她不胜娇羞的喜悦心情。艾希礼把卧室门打开时,她甚至连头都没抬就赶快进去。艾希礼也匆匆道了句晚安,甚至没有注意到思嘉的眼神。

他们身后的门关上了,思嘉站在那儿张着嘴巴,心一下子凉了。艾希礼再也不是她的了,他属于媚兰。只要媚兰还活着,她就可以和艾希礼双双进入卧室,关上门——把其余的世界关在门外。

现在艾希礼就要走了,重新回到弗吉尼亚,回去继续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又要接受艰难困苦的洗礼,他那金黄色的头颅和颀长的身子说不定哪一刻就会消失,就像蚂蚁被人漫不经心一脚踩死一样。一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如梦如幻,每时每刻充盈着幸福快乐的一星期。

这一星期飞快地过去了,像一场梦,这梦中有松枝和圣诞树的馨香,有烛光点点的家做的各种小玩意儿,每分钟就像心跳一样,时间飞逝而过。这一星期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思嘉总觉得有东西来促使她把每时每刻的痛苦和快乐点点滴滴交织在一起,并记住这些东西,以便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在他不在身边的日子里,细细回味——如跳舞、唱歌、说笑,给艾希礼拿这拿那,想他之所想,急他之所急,和他对视一笑,听他高谈阔论,目光追随他的每一个动作,扭扭身子,挑挑眉头,抽抽嘴角——都会成为她脑海中不可磨灭的印记——因为一个星期的时间过得飞快,而战争却遥遥无期,不知道哪天才能结束。

思嘉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手里捧着那件即将送给艾希礼的临别赠礼,在楼下等着。艾希礼正在跟媚兰告别。她在祷告上苍,呆会他一下楼,让她能跟他单独呆上一会儿。她竖起耳朵想听听楼上的动静,可房间里太静了,静得连自己呼吸声也似乎太大了。皮蒂姑妈在房里趴在枕头上大哭,艾希礼已在半小时前同她话别了。媚兰的卧室房门紧闭,既听不见说话声也听不见哭声。在思嘉看来艾希礼已在那房间里呆了几个钟头,心头不禁暗暗生气,居然跟妻子用那么长时间话别。他跟妻子话别的时间越长,思嘉的心就越苦涩,因为时间不等人,他马上还得动身呢。

她想起这一周来打算跟他说的所有的话,都已经没有机会去说给艾希礼听了,而且现在她知道恐怕她永远也没有机会说这些话了。

好像等了一辈子似的,她终于听到楼上卧室里他那穿靴子的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她听见他走下楼梯。

是独自一人!谢天谢地!媚兰一定是被离别的痛苦折磨得出不了门了,如今她可以在这宝贵的几分钟内占有他了。

他慢慢走下楼来,马刺当当响着,她还听见军刀碰撞靴筒的声音。他走进客厅时,眼神是阴郁的。他想要微笑,可是脸色苍白,又绷得很紧,像受了内伤在流血的人。她迎着他站起来,怀着独有的骄傲心情深深觉得他是她生平所见的最漂亮的军人。“你瞧,艾希礼,我有件礼物要送给你。”如今临到真要把礼物交给他时,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解开包裹,那是一条长长的黄腰带,用厚实的中国缎子做的,两端镶了稠密的流苏。“思嘉,这漂亮极了!是你亲手做的吗?那我就更觉得珍贵了。给我系上吧,亲爱的。小伙子们看见我穿着新衣服,系着腰带,满身的锦绣,一定会眼红得不行呢。”思嘉把这条漂亮的腰带系到他的细腰上,把腰带的两端在皮带上方系成一个同心结。“真漂亮。”他抚摩着腰带上的流苏重复说。“但是我知道你是拆了自己的一件衣服或披肩做的。思嘉,你不该这样。这年月很难买到这样好的东西呢。”“唔,艾希礼,我情愿给你做任何事情!”“真的吗?”他阴郁的面容顿时显得开朗了些,“那么,有件事倒是可以替我做的,思嘉,这件事会使我在外面也放心一些。”“什么事?”思嘉欢喜地问,准备承担什么了不起的任务。“思嘉,你愿意替我照顾一下媚兰吗?”“照顾媚兰?”她突然痛感失望,心都碎了,原来这就是他对她的最后一个要求,而她正准备答应做一桩十分出色和惊心动魄的事呢。

他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失望神情。像往常那样,他的眼光总是穿透而且远远越过她,似乎在看别的东西,根本没有看见她。“是的,关心她,照顾她一下。她很脆弱,可是她并不明白这一点。思嘉,我常常做恶梦,想到如果我被打死了,媚兰无依无靠,会怎么样。你答应我的要求吗?”她连听也没有听见,这最后一个请求,因为她给“如果”这句不吉利的话吓坏了。“你不能说这种话!连想也不能去想。平白无故谈死是要倒霉的!啊,快祷告一下吧,快!”“你替我祷告并点上些小蜡烛吧。”他听她惊慌的口气觉得好笑,便这样逗她。“你必须勇敢,不然的话,叫我怎么受得了呢?”她用高兴的眼光观察他脸上的表情,不知他这话是否意味着不忍心跟她分手,如同她自己的心情那样。他的面容仍和他告别媚兰以后下楼时一样绷得很紧,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意味来。

她的希望再一次落空使她更加难以忍受,她像小孩子似的轻轻“啊”了一声便颓然坐下,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接着她听见窗外车道上传来不祥的声响,这使她更加紧张地感觉到与艾希礼的分别已迫在眉睫。“吻吻我,”她低声说,“给我一个告别的吻。”他伸出胳臂轻轻抱住她,俯下头来。他的嘴唇一触到她的嘴唇,她的两只胳臂就紧紧箍住了他的脖颈。在无法计量的短短的瞬间,他将她的身子紧紧贴在自己身上。接着她感到他浑身的肌肉突然紧张起来,可是他随即一扬头,把帽子甩在地上,同时腾出手来,把她的两只胳臂从他脖子上松开。“不,不要这样,思嘉。”他低声说,用力抓住她的两只交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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