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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9 23:5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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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赫尔曼?黑塞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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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圃之乐

园圃之乐试读:

园圃春讯

对有园子的人来说,眼下正是考虑春天活计之时。园主若有所思地漫步在光秃秃的畦陌上,圃畦北缘还有少许黄色的积雪,显得毫无春意。而在草地上、小溪旁、坡地上葡萄园的周边,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已经冒出了一些绿色的生命。率先开放的是驴蹄草,那黄色小花带着羞涩而欢欣的生之勇气,已经出现在草丛之中,并睁开孩童般的眼睛凝视着这宁静而充满期待的世界。然而在园子里,除了雪花莲之外,一切还是死气沉沉的。在这里,春天本身不会带来太多东西,光秃秃的田垄在耐心地等待照料和播种。如今,漫步者和周日踏青的人又重新有了好光景,他们可以到处转悠,怀着愉快的心情欣赏万物复苏的奇迹。他们看到,绿草地上点缀着率先开放的喜滋滋的、色彩艳丽的花朵,树木已萌发了绿油油的新芽。他们剪下带着银色葇荑花序的棕榈枝,带回家去装点房间,大家怀着怡然的惊奇观赏这大自然的奇妙:一切来得那么轻易而自然,时间一到便抽芽,并且开始开花。他们或许会有所思虑,但却不会担忧,因为他们看到的只是当下的景致,而无须为夜霜、蛴螬、老鼠之类的危害操心。

在这些时日,园子主人却无法如此安逸。他们四处查看,发觉有些本应在冬天做的事给耽误了;他们想,今年的收成会怎样,忐忑不安地察看着头年情况不佳的作物和树木,清点种子和土豆的储量,检查园艺工具,发现铲把断了,树剪锈了——当然并非大家全都如此。那些职业老圃整个冬天都把心思用在了活计上,一些勤劳的园艺爱好者和聪敏的家庭主妇也都在各方面做了充分准备。他们的工具一样都不缺,没有生锈的刀,没有受潮的种子包,地窖里的土豆和洋葱也没有腐烂或受损的;新一年的整个田园计划早就订好,并已考虑周详,所需的肥料已经预先订购,总之,一切都准备得完美无缺。的确,他们赢得的赞美和钦佩当之无愧,在今年的每个月,他们园圃的风光又将让我们的园子望尘莫及。

与此相反,我们的园里则是连草都还没长出来。在园圃的活计方面,我们这些人都是半瓶子醋,是懒蛋、梦想家和冬眠者。看到春天来了,又让我们大为惊诧,忐忑不安地发现勤快的邻居早已将一切准备停当,而我们却还在悠悠忽忽地做着冬天的美梦。现在我们羞愧莫及,赶紧拼命直追,要把耽误的事情赶上来,又是磨剪刀,又是紧急给种子商写信。这么一倒腾又白白浪费了一天半日。

最后我们终于也准备停当,要开工了。像往年一样,头几天的劳动总是让人既欣喜又激动,但也甚感吃力。待到额头上滴下今年第一滴汗珠,靴子陷在松软而厚实的泥地里,执铲把的手掌开始红肿并隐隐作痛时,我们竟觉得那和煦、温柔的三月阳光过于暖和了。经过几小时吃力的劳动,我们腰酸背痛、疲惫不堪地回到屋里,感到炉子的热气竟是如此陌生和滑稽可笑。晚上在灯光下翻阅我们的园圃小册,里面叙述的许多事物和章节非常引人入胜,但也记叙着很多枯燥乏味的劳动。不管怎么说,大自然是善良仁厚的,到头来在舒适的园子里生长着一畦菠菜,一畦莴苣,些许水果,还有夏天似锦的鲜花,令人赏心悦目。

先是费力的活——翻地,翻出了不少蛴螬、甲壳虫、幼虫和虫茧,我们怀着怒火,痛快地将其一举歼灭。近处,乌鸫鸟在歌唱,小山雀在闲聊;树木和灌木丛平安度过了冬天,枝上长出肥厚的褐色芽苞,笑对充满期许的希望;玫瑰细小的枝干在风中轻轻摇曳,似沉醉在未来繁花似锦的美梦中微微打着盹儿。我们对大地万物的信心又与时俱增,到处都嗅到了夏天的气息。我们摇摇头,也弄不清这漫长而沉闷的冬天是怎么挨过来的。整整五个月之久,天气昏沉沉的,没有园圃之乐,没有芬芳,没有鲜花,没有绿叶,这有多遭罪啊!然而现在,这一切又重新开始了,即使今天园子仍然荒芜,但对在园中劳作的人来说,生命正在萌发,万物正在复苏。田园已经有了生命,这里将长出绿油油的莴苣,那儿是快乐的豌豆,那边是草莓。我们把松过的土地平整好,用绳子拉出整齐的行列,并按此来播种。至于花坛,我们预先就分好了颜色和形状,在蓝色和白色之间,安排一片喜庆的红色,边上则缀以勿忘我和木犀草,亮丽的金莲花也种了不少,要是想在夏天喝葡萄酒时来点小吃,那就得留出点地方种些小萝卜。

随着园事的进展,心里那汹涌而痴醉、如波涛般的喜悦也平息下来了,并渐渐趋于平静;奇怪的是这小小的、平和的园事却以另一种联想和思考攫取了我们的心。田园之乐有点类似于创作的欲望与恣肆,你可以在一小块地上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意愿去安排,创造出自己夏天爱吃的水果、喜爱的颜色和香味;你可以在一小块畦田或几平方米的裸地上培育出不同色彩的艳丽花卉,使之变成赏心悦目的小乐园。不过,这也是有局限性的,你的一切欲望和幻想最终都得视大自然的意愿而定,而且必须让大自然去办,去照应。大自然是无情的。它也许被你一时所骗,似乎让你侥幸得逞,但随后它对你的惩罚将因此而更为严厉。

作为园艺爱好者,一年中在太过短促的几个暖月里可以多加观察。只要你愿意,并且具有善于观察的气质,你看到的就都会是愉快的东西:在作物的出土与生长中看到地力之充沛,从形态和颜色上看到大自然爱玩乐的脾性与想象力,从小生命联想到人性,因为植物的持家也有好和差之分,有的节俭,有的挥霍,有的怡然自得,有的则是寄生者。有些植物的习性和生活既卑贱又平庸,有的则是十足的大老爷和享受者气派;邻里之间有的和睦友好,有的却彼此厌恶,心怀敌意。有的植物枝繁叶茂,无拘无束地生,优哉游哉地灭;有的则是先天不足,后天不良,凄凄惨惨,度日如年。有的繁殖能力出奇的强,长得极其茂盛;有的则需悉心呵护才能繁衍后代。

适宜于园事的夏季来去竟然如此匆匆,这总让我感到惊诧和疑虑。不过几个月——田畦里各种作物便在这短短的时期里发育、萌芽、生长、枯萎和死亡。刚在一块地里栽下幼苗,给它们浇水、施肥,幼苗就生长,因一时的旺盛繁茂而神气活现——谁知才两三个月,这些鲜嫩的作物便已老了,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就要被清除掉,不得不让位于新的生命。不论你干什么工作,或是无所事事,你都不会像园丁的夏天那样行色匆匆,飞逝如流。

因此,在农园里对于一切生命的有限的循环,在有限的范围里可以比在其他任何地方看得更清楚,更一目了然。夏季园耕一开始,园农就将垃圾、动物残骸、剪下的嫩枝、修剪下来的树杈、闷坏的或者其他腐败的植物等收集起来。所有这些东西,连同厨余、苹果皮、柠檬皮和蛋壳,以及其他各种废弃物统统堆积在一起,沤成肥料。园农对这些垃圾的枯萎、分解和腐烂并不听之任之,而是随时察看,不轻易将其糟蹋。阳光、雨水、雾霭、空气与低温使园农仔细保存的那些很不雅观的堆肥分解,一年尚未过去,园耕之夏就消逝了,这时所有垃圾都已腐烂,并且重新渗入土壤,使土壤变得黑油油的,十分肥沃。又过了没多久,从秽污的垃圾和死亡中又重新长出了胚芽和幼苗,于是那腐烂的、分解的物质又以巨大的威力重新回归为新的、美丽的、色彩缤纷的形态。这整个简单而稳定的循环过程给人类提供了那么繁多和困难的思考,各家宗教也对它做了神乎其神的解释,而这种循环在每个小小的园子里都在静悄悄地、迅速而一目了然地进行着。没有一个夏季不是从上个夏季的死亡中汲取的营养;没有一种植物不是同样静悄悄地、准确无误地化作泥土,犹如当初它从泥土里生长出来。

我怀着对春天的期盼,在自己的小园子里播种豆子、生菜、木犀草和水芹,并用其先前的残余物质给它们施肥,回顾其过去,展望将要生长的各种植物。我同大家一样,也认为这个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循环过程是理所当然的,本是美事一桩,只有在播种和收获的时候偶尔会有瞬间想到:这事好生奇怪,在地球上的一切造物当中,唯独我们人类对事物的循环还有责难,对物质守恒不灭非但感到不知足,还奢望自己个人的永生呢!

本文于1908年3月首次发表在《新维也纳日报》;收录于黑塞的短篇散文遗作《小小的快乐》,福尔克·米希尔斯编选,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77年。

九月

冷雨落在花上

园圃伤情。

终场悄悄来临

夏日寒噤阵阵。

高高的刺槐上飘落

片片金色的树叶。

夏日诧异而疲乏

笑对消逝的园圃之梦。

它仍然于玫瑰花中

久久沉迷,企盼安眠。

缓缓地闭上了大眼

它倦意连连。

童年的花园

一天清晨,我口袋里揣着一本书和一块面包走出家门,想出去玩玩。我幼时的习惯,总是先转到屋子后面,走进仍在树荫遮掩下的园子。园里几棵冷杉树是我父亲栽种的,我记得当时这几棵树还很小,枝干都很细,如今长得挺拔而粗壮,树下积了厚厚一层浅褐色的针叶。多年来除了常春藤,树下什么也不长。然而旁边有个狭长的花坛,母亲种的好多花木正在盛开,花团锦簇,欣欣向荣,每个星期天都能采上几大把花束。其中有一种开的是一束束珠红色的小花,名叫“燃烧的爱情”;还有一种纤柔的花灌木,细弱茎枝上悬挂着许多红色和白色的心形花朵,称之为“女人心”;另外一种有臭味的花,叫作“盛气凌人”。这些花旁边还有长柄紫菀,不过现在还没有开花。这些花木之间,地上匍匐着带有软刺的肥叶景天和长相滑稽的马齿苋。这个狭长花坛里所栽的那么多奇花异卉,我们觉得比两个圆形花坛里的玫瑰更奇特、更珍贵,所以这个花坛就成了我们的天之骄子和梦中花园。每天当太阳照着花坛,灿烂的阳光照射在爬满常春藤的围墙时,花坛里的各种花卉纷纷竞姿秀色,争奇斗妍:剑兰炫耀自己体态丰腴和色泽亮丽;天芥菜开着蓝色的花,着了魔似的沉醉在自己的辛香中;狐尾苋的花序萎萎缩缩地低垂着;耧斗菜则踮起足尖,摇着四柄夏季风铃。成群的蜜蜂在秋麒麟草和蓝夹竹桃的花丛中嗡嗡地飞来飞去;褐色小蜘蛛正在浓密的常春藤上匆忙地穿梭结网;身宽体胖、翼翅透明的蝴蝶在紫罗兰上方任性地振翅飞舞,发出嗡嗡之声,此类蝴蝶也称为天蛾或鸽尾蝶。

我怀着假日的欢快心情行走于花丛之间,在这儿那儿闻闻伞形花序的芳香,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掰开花萼,朝里探视,窥察神秘莫测的、灰白的幽深之境,探究井然有序的叶脉和雌蕊、毛茸茸的花丝和晶莹的花粉管。同时,我也放眼天空的晨云,凝视那缕缕雾霭和毛絮般的云层纷杂缭乱,交织成奇形怪状的云团……

我有些许惊奇,心里感到隐隐的压抑,环顾四周这片非常熟悉、并且充满儿时欢乐的地方。我望着这小小的花园、缀满鲜花的阳台、照不到太阳的潮湿院落,以及院子里长了青苔的石铺小径,这一切已经旧貌换新颜了,甚至连花木也多少失去了一些无穷无尽的魅力。那只旧水桶和引水管依然安守本分、平淡无味地待在园子的一角。此时我想起,从前有回我给父亲惹了大麻烦:我把桶里的水整整放了半天,好让我的几个木制水轮转动起来,为此还在路上筑了堤坝,结果弄出几条“运河”,酿成一场大水灾。这只历经风吹雨打的水桶曾是我忠实的宠爱,伴我消磨时间的挚友,如今端详着它,那儿时欢乐的余韵又萦绕在了我的心头,只不过有些悲伤,水桶已不再是泉源、河流和尼亚加拉大瀑布了。

我一边想着,一边翻过篱笆,摘下轻拂面颊的一朵蓝色牵牛花,含在嘴里。我决定出门散步一趟,爬上山去,从山上俯瞰我们的这座城市。散步并没有很多乐趣,我早年就从未想过这项活动。孩子是从不散步的——他进了树林就是强盗、骑士或印第安人,到河边就是撑筏工、渔民或磨坊工人,到草地上不是捉蝴蝶就是逮蜥蜴。对我来说,这次散步像是一个茫然不知所措的成人所采取的一个郑重而又有些乏味的举动。

蓝色牵牛花不久就已凋谢,被我扔了。这会儿我嘴里咬了根刚折下来的黄杨木枝,味道苦涩而清香。我走上铁路路堤,那里有棵高高的金雀花,一条绿蜥蜴从我脚前爬了过去,这下,又唤起了我的童心。我立马跟随它,蹑手蹑脚地潜伏在其后面,直到将这只胆怯的、暖热的小动物抓在手里。我注视着它那宝石般亮闪闪的小眼睛,感觉到它柔软有力的身体以及硬邦邦的四只脚在我的手指间竭力挣扎,顽强抵抗,心里又体验到了儿时捉蝶逮虫的乐趣。然而,这种乐趣一下就全消失了,拿着这只被捉住的小动物,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发觉抓条蜥蜴毫无意义,再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快乐。我弯下腰,松开手,蜥蜴感到片刻惊讶,两胁急促地呼吸,随即奋力逃脱,消失在草丛中。一列火车在闪闪发亮的轨道上驶来,从我身旁掠过,我目送它远去,瞬间如饮醍醐,领悟到自己在这里再也不会得到真正的快乐了,我热切盼望能随着这列火车远去,驶向广阔的世界。

本文摘自短篇小说《旋风》(1913);收录于黑塞《短篇小说集》,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77年。

青春花园

我的青春是一座花园,

草地上喷溅着泉水晶莹,

老树葱郁的浓荫

冷却我恣情春梦的燃焚。

焦渴地踏上充满期待之路,

我把青春乐园深锁。

玫瑰伸出墙垣摇曳点头,

奚落我天涯四处飘流。

渐行渐远,我清凉的花园里

树梢为我唱起簌簌的歌声,

我当仔细聆听,真挚而潜心,

这歌声更比当年优美动人。

外在世界的内心世界

还在孩提时期,我不时就会有种注视大自然各种奇特形态的癖好,不是观察,而是沉湎于它们特有的魅力、庞杂而深奥的语言。木质化的长长的树根、岩石的五彩纹理、浮在水上的油渍、玻璃的裂缝——所有诸如此类的形态有时对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我喜欢水、火、烟、云和灰尘,尤其是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的旋转的色斑……观察这类造型,沉迷于大自然非理性的、芜杂的、奇异的形状,会让我们心里产生一种感觉:我们的内心与使之形成这些造型的意愿合而为一了——不久我们就感觉到竟有一种诱惑,想把这些造型当作自己一时的兴之所至和自己的创作——我们看到,我们和大自然之间的界线在抖动,在融化,我们体会到这样一种心境,竟不知呈现在我们视网膜上的图像是来自外部印象,抑或源于我们内心的体验。任何训练都不会像这种训练如此简单、如此轻而易举地发现我们就是创造者,我们的心灵始终在不断参与世界的永恒创造。更确切地说,活动在我们心里和大自然里的,是同一个不可分割的神,倘若外部世界毁灭了,那么我们之中就有人能够将其重新建造起来,因为山川与河流、林木与树叶、根茎与花朵,所有这些大自然中的造物,在我们心中全都已经预先成形,全都源自我们的心灵。心灵的本质就是永恒,只是我们没有认识到而已,但是它通常是作为爱之力和创造力而为我们所感知的。

本文摘自小说《德米安:埃米尔·辛克莱青年时代的故事》,柏林,1919年;收录于黑塞《作品全集》第5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87年。

致胞弟

如果我们今日重见故乡,

将陶醉地看遍每个房间,

将久久停留在旧园,

那当年俩顽童玩耍的地方。

我们在外面世界上

博取的荣耀与功名,

全将不值得快乐与张扬,

倘若故乡教堂的钟声敲响。

我们默默踏着昔日的路径,

走过童年时代的绿野,

心里的感受强烈而陌生,

犹如聆听传说,美丽而动人。

啊!不过等待我们的一切,

纯真的韶华或已不复留存,

不会再像当年我们儿时,

每天在园里扑蛾捕蝶的光景。

博登湖畔

以前,我还从未有过自己的花园,按照我乡居生活的基本原则,花园的建造、种植和照料都得我亲自动手,我还真这样干了好几年。我在园里盖了一座棚子,用来堆放柴火和放置农具,在一位农家子弟的参谋之下,划定了畦径和园畦,种了树木,有栗树、一株菩提树、一棵楸树、一道山毛榉树篱、许多浆果植物和优质果树。果树苗冬天遭兔子和野鹿啃食,全毁了,其余的都长得很好,那时我们还收获了大量草莓、覆盆子、花菜、豌豆和生菜。我还在旁边辟出一块大丽菊的苗圃和一条畦径,两旁几百株向日葵示范性地长得十分高大,向日葵下面还栽了数千棵各种色调的红、黄金莲花。我在盖恩霍芬和伯尔尼至少有十年之久,全是我一人亲手种植蔬菜和花卉,施肥、灌溉、清除畦径上的杂草,家里的薪柴也都是自己锯自己劈。这些农活都很美好,也颇有教益,不过到头来却成了折磨人的沉重苦役。当农活是游戏的时候,的确是很美妙的,可是当它一旦变成了习惯和职责,那原本所具有的快乐也就消失了……

此外,我们的心灵对环境面貌所进行的加工、歪曲或者修正有多大,我们生活中的记忆图像所受到的内心影响便有多深,这一点在我对盖恩霍芬第二所房子的回忆中表现得非常清楚。离开这所房子二十年了,今天我对这栋房子的花园还记得十分准确,对房子里我的书房和宽敞的阳台,连同各种具体细节,我还记得很清楚,连每本书在书架上的位置都还能确切地说出来。可是相反,我对其他房间的记忆已经变得非常模糊了,真是奇怪。

本文摘自纪念文章《乔迁新居》(1931);收录于黑塞《纪念文存》,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84年。

花的生命

怯生生似孩童,她从一圈绿萼中

环视四周,几乎不敢注目观看,

感觉到为阳光的波涛所吸纳,

发现白昼和夏日竟蓝得这般出奇。

阳光、微风、蝴蝶都来曲意逢迎,

她呀,露出初次笑颜,

向生命绽开了忐忑不安的心,

悉心托付好梦连连的短暂一生。

如今她畅怀欢笑,色彩灿然鲜艳,

饱满的花管上铺满金色的花粉,

她经受了中午灼燃的烈焰,

晚间疲惫地偎倚着叶片。

她的花瓣宛如成熟女性的丰唇,

嘴上几许角纹警示桑榆暮景,

她纵声大笑,可是她的心头

却已透露了餍足和萧森。

如今花瓣也开始凋谢,

萎蔫地在花托上垂悬,

艳丽变成苍白:巨大的秘密

围拥着奄奄一息的玉英。

暴风雨之后

姐妹们弯腰朝着同一个方向,

所有的花朵在风中雨珠滴淋,

依然战战兢兢,雨水模糊了眼睛,

柔弱的花枝有的已经折断,满地凋零。

虽然头晕目眩心有余悸,但她们

又慢慢抬起头重新迎向可爱的阳光,

劫后余生初绽笑颜,姐妹情深谊长:

我们还在,敌人岂能将我们摧毁!

我还记得暴风雨中的景象:

目眩头昏,一蹶不振凄怆萧森,

竟能在黑暗和悲惨之中找回自己,

向着和蔼的阳光——我的爱感激你的恩情!

花儿也不能……

花儿也不能免于死亡,

虽然她一生清白无辜。

一如我们的生命纯洁无邪,

却也得承受痛苦,

我们自己也不清不明。

我们所谓的罪孽,

已被太阳消耗殆尽——

从纯洁的花萼中慢慢向我们散发的

是沁人的芳香和动人的婴儿眼神。

犹如花儿之凋谢,

我们也会遭遇死亡——

只不过是解脱之死,

是再生之死。

龙胆花

在幸福的阳光下,你陶醉于

夏日的欢乐,连呼吸都不易,

天空似在你的花萼中沉迷,

微风吹拂你周身的绒絮。

倘若风能将我灵魂的罪孽与痛苦

全都吹得不见踪影,

那我就可以成为你的兄弟,

与你共度平静的光阴。

这样,我的世界之旅

便有了幸福而便捷的终点,

就像你,蓝色的仲夏之梦,

遍游于上帝的梦幻花园。

薄暮中的白玫瑰

你将玉颜偎倚在叶面,

任凭死神的摆布,

你吐纳着幽幽之光,

任苍白的梦魂遐畅。

一如亲切的歌声,

你沁人心脾的芬芳,

整个黄昏时分

依然在屋里浮荡。

你弱小的心灵

怯生生地对无名氏寄情,

是微笑,是死亡

全都永驻我心,玫瑰啊,妹妹!

石竹花

园中石竹花盛开,

可爱的香气四处飘逸,

不睡眠,不等待,

石竹花只怀有一个心愿:

绽放得更快速、更火热、更豪放!

我看见一团耀眼的火焰,

大风向烈火急骤飞奔,

因无法抑制的欲望而颤栗,

火焰只怀有一个心愿:

燃烧得更快、更猛烈!

亲爱的,我血液中的你啊,

什么是你追寻的梦想?

你不愿一滴滴地流淌,

志在澎湃的洪流中

泡沫翻腾,浪花飞扬!

花香

风信子的花香

风信子的花香实难随风飞扬,

它袅袅上升,渗入蜜甜的云彩,

甜甜的馨香令人昏昏欲睡,

犹如轻盈的梦影萦绕在脑海。

石竹的花香

石竹的花香在热烈的华美中

熊熊灼燃,如微风飘拂

往返于梦幻般的夏夜,

系着节奏欢快的歌唱

热情洋溢,激越铿锵,

随后在火热的空气中散溢,

犹如欢乐的节日匆匆结束,

留在你心里的是一丝痛楚的思索。

紫罗兰的花香

紫罗兰的花香温柔欢快地

拂过浅绿的矮树篱,

引诱你前来、挨近,

却又调皮地捉起了迷藏,

悄悄在你心灵里

溶入了久被遗忘的、

甜蜜而无可估量的

故乡之爱。

木犀草的花香

木犀草的花香你得闭上眼睛

从朴素的花朵里将它细闻;

它将在你心里悄悄叮咛:

常将故乡思念。

茉莉的花香

茉莉的花香夜里弥散在花园四周

以其外来的魅力让人沉醉,

她轻按沉睡者白净的额头

放上爱恋之梦的浓艳的花环。

水仙的花香

水仙花香若掺和了泥土的气息,

就变得辛涩,然而却很温柔,

随着午间和煦的微风,

它是穿过窗户来到的安静的客人。

我曾对此一再思忖:

它何以受到这般宠幸?

因为在我母亲的花园里,

它年年都是

最早的花

香。

玫瑰的花香

玫瑰花香以甜美的魅力将你吸引,

用无与伦比的秀美,

轻轻将你爱抚,

像一首歌拨动了你的心弦,

它的纯洁与娇柔旷世无双,

你无法去衡量,

只能感受到甜蜜的遗忘

和甜蜜的当下时光。

天芥菜的花香

天芥菜的花香披着鬈发,

鲜艳华美,乌黑光亮,

——欢歌狂舞之后

女人松散的秀发。最早的花

小溪畔,

红柳边,

这几天

黄色花朵

睁开金色的眼睛。

早已不再单纯,

我的心里竟激起

对往昔金色清晨的回忆,

花儿的明眸频频朝我顾盼。

我本想去采撷几许鲜花,

啊,还是任凭她们开放,

我,一个老人,就空手回家。

草地卧躺

花儿开放,姹紫嫣红,

明亮的夏日草地铺上彩色的毛绒,

浅蓝的天空,

蜜蜂的歌声,这一切,

难道都是某位神的梦呓,

是下意识的能量渴望释放的呼喊?

悠悠高山的袅娜身影

枕着蓝天,果敢而优美,

难道那也只是大自然

紧张的痉挛,只是狂热的张力,

只是疼痛、折磨,只是无意义的触摸

和永不停歇、永无幸福的动作?

啊,不!离开我,

你这世间痛苦的噩梦!

你只是晚霞中蚊子的扑扇,

小鸟的一声啼鸣,

一阵微风,阿谀逢迎

清凉我的额头。

离开我,你这人类亘古之痛!

纵使一切皆是折磨,

纵使一切皆是痛苦和阴影——

然而绝不是这阳光照耀的甜美时刻,

绝不是红苜蓿的芬芳,

绝不是我心中

深深的、温柔的舒畅!

蓝蝴蝶

一只小小的蓝蝴蝶

在风中翩翩起舞,

晶灿灿一闪而过,

像一阵细雨珍珠。

倏忽间莹莹一亮,

像清风瞬息飘过。

但见幸福向我招手,

也是晶灿灿一闪而过。

树木礼赞

对我来说树木曾经是循循善诱的传道者。当它们在树林里和林苑中与其他树木聚集在一起或与其家族共同生长时,我对它们怀着敬意。而当它们茕茕孑立时,我对之更是敬佩有加。它们好似孤独者。它们不像那些由于自身的某种弱点而遁世的隐居者,而像是落落寡合的伟大人物,如贝多芬和尼采。世界在树梢上簌簌作响,它们的根扎入无穷深的地下,只不过它们未曾迷失其中,而是以它们的全部生命力追寻一个目标:实现它们本身所固有的法则,扩展自己的形态,展现自我。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一棵美丽而强壮的树更神圣、更尽善尽美的了。当一棵树被锯倒,它裸露的致命伤口暴晒在日光下的时候,可以在它的树桩——墓碑的清晰的剖面上读到它一生的历史:它的年轮和畸形长势忠实地记录了全部斗争、苦难、病痛,全部好运和兴盛,也忠实地记下了歉年与丰年、它顶住的侵害、经受住的风暴。农家子弟都知道,最硬、最珍贵的木材,其年轮最紧密,在高山上、在频繁遭遇险情的环境下生长的树木最坚固、最强劲、最出类拔萃。

树木都是有灵性的。谁能懂得与之交谈,懂得倾听它们,谁就获得真理。它们不讲大道理,不谈济世安民之策,他们割舍个别的东西,只讲生命的原始法则。

一棵树说:我身上有一个内核、一束火花、一种思想,我是永恒生命的生命。永恒的母亲拿我所做的试验和取得的成功是独一无二的,我的形体和皮肤的脉络是独一无二的,我枝梢上叶子最细微的颤动,我肌肤上最微小的疤痕也都是亘古未有的。我的职责是,以我鲜明的不同凡俗的长相塑造和展示永恒。

一棵树说:我的力量是信念。我对我的先辈一无所知,我对每年从我身上繁育出来的成千上万的孩子也一无所知。我一生就为坚守我的种子的秘密,别无他虑。我深信,上帝在我心中。我深信,我的使命是神圣的。出于这样的信念,我生活着。

在我们忧伤的时候,在生活不能好生忍受的时候,一棵树就会对我们说:静静!静静!看看我!生活是不轻松,可生活也不沉重。你的这些想法都是孩子气的。让上帝在你心里说话吧,这样,那些想法就会默然无声。你感到害怕,因为你走的路偏离了母亲和故乡。但是每一步、每一天都会将你重新引向母亲身边。故乡不在此处或彼处。故乡在你心中,或者说,无处是故乡。

当我听到树木在晚风中簌簌作响,云游四方的渴望就撕扯着我的心。你如果静静地、久久地谛听,对漫游的渴望也就会显示其实质和意义。它并非如表面所示,想逃避苦难。它是对故乡的渴念,对母亲记忆的渴念,是对生活新状况的希冀。漫游引导你回家。每条路都通往家中,每一步都是诞生,每一步都是死亡,每一座坟墓都是母亲。

每当我们为自己孩子气想法感到恐惧时,树木晚间就会簌簌作响。树木比人更深谋远虑,有持久和安静的思量,正如它们的生命比我们更久长。树木比我们更聪明,只是我们不听它们说的箴言。然而,倘若我们学会了倾听树木的金玉良言,那么我们短视、急促和童稚式的冒失的思想就会获得无比的快乐。要是学会了聆听树木的教诲,那就不用再渴望成为一棵树了。除了现在的自己,他什么也无须奢望。这就是故乡。这就是幸福。(1918)

本文摘自黑塞的《漫游》,柏林,1920年;收录于黑塞《作品全集》第6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87年。

修剪过的栎树

树啊!你的容颜显得陌生和奇形怪状,

他们怎会把你修剪成这般模样?

你千百次受苦遭殃,最后

剩下的唯有壮志和倔强!

我也遭受践踏,饱尝欺凌,同你一样,

但我未曾低头折腰,

面对凶横残暴

每天昂首迎接新的朝阳。

我内心的温顺和柔情

受尽世俗的热讽与冷嘲,

然而不可摧毁的是我的本性,

我已知足,并不记仇怀恨,

不急不躁,我从枝桠中

萌发新叶千百片,

我忍着一切苦痛,

对这疯狂的世界依然充满爱恋。

告别博登湖

要离开居住并在其中工作多年的房子,没有比这更让人难过的事了……

你烦躁地走进那些寒碜得空无一物的房间,脚步声回响着,心里不时会有这样的感觉,仿佛现在是最后一次在此停步,总得来个某种像样的、隆重的告别才是。然而,你除了厌倦,除了马上离开这里、让一切成为过去的渴望之外,心里什么想法也没有。

当我开始清理博登湖畔那栋小房子时,我的心情也是如此。后来我逃到了园子里。孩子们的沙堆被踩平了,上面放着箱子和缝制的软体家具,在损坏的山毛榉矮树篱那边停了一辆灰色搬家车,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这道树篱是我五年前栽的,我沿着树篱走向柴房。柴房里至少还贮有一堆木柴,那都是我亲手锯、亲手劈的,但斧、锯、铲、锨、耙等农具已经全部拿走了,前面那条沙土路,前段时间我没有去打理,已经长出草来了。两旁是两长行神气十足的红锦葵,组成一条气派的林荫道。这些锦葵是我从种子培育的,我想采集一些种子带到新居所去种。沉甸甸的向日葵上挂着的几只小山雀,在啄食葵花籽,覆盆子的灌木植株上还悬着晚熟的血红色果实,北墙上的爬山虎也已经开始绽放紫花了。心情有些忧伤,溜达时我在菜畦间的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上发现孩子们的一个皮球和一只损坏的木马。孩子们已经走了好几天了,他们在盼着新家的这段时间里早就把这第一个家园忘掉了。我的大儿子在这里曾帮我播种、给蔬菜浇水,那边还有他自己的一块小花园,种着向日葵和大丽菊呢!

树篱那边,沉睡的宁静土地和湖泊已经呈现一派秋日的灰色。多年来,每个季节和干每件事,我都要朝湖面眺望。远处,耸立着康斯坦茨大教堂的钟塔,看起来小小的,像是影子。近处,对面是施泰克博恩的轮廓分明的灰色塔院,赖兴瑙岛上空笼罩在雨雾中,周遭一带,没有一处地方我不曾饱览过千百遍,每一个情景都与我有着千百个小小的关联……

搬家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甚至还令人讨厌。但事物总有两面,尽管迁出旧家很烦人,但我觉得搬入新居又是一件赏心乐事。我常常在手艺工和勤杂工那儿遇见正在干活的妻子。家已经搬得差不多了,不得已我们才在屋里吃饭睡觉,随后我们可以开始安置新家了。新居是伯尔尼的一所旧乡村别墅,坐落在市郊的田野上,别墅里有一座对称严谨的老花园、一口自流井、狗、牲畜,还有一片有槭树、栎树和山毛榉的小树林……

新居里家具挪来挪去,不时吱喽吱喽作响,我们动手干起来了,边量尺寸边试着摆放。凡此种种,大家干得都很来劲,兴致极高,因为这一切都是临时性的,成与不成都无所谓。只要把某样东西摆定了,绷紧了或是钉好了,总会说句:“开头不错,末了还可以加以更改。”……

忙里偷闲的时候,也许会去完全被老紫藤攀绕的阳台上探望一下,或许天气开始放晴,可以看到远山了。或者俯视荒芜的园子,思考一下,无论如何总得在园里种点东西。我发现树下有些落下的果子,花坛里开着些晚花,交缠乱长的草莓藤蔓上结着晚熟的小果果,还有从栗苞里裂开的棕色鲜亮的栗子。大家都设想未来勤俭和睦的生活,对一切好的盘算都饶有兴致。(1912年)

这栋住宅位于伯尔尼市梅欣比尔路,在维蒂希柯芬宫上方,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可以说是实现了我们这样的人对于理想住处的设想,这是我们从巴塞尔时期以来逐渐确立起来的长期愿望。这是一座伯尔尼风格的乡村别墅,砌有伯尔尼式的圆山墙,其强烈的不规则性为这座别墅增添了特殊的吸引力。房子融合了农家和领主的特色,非常舒适,像是特意为我们挑选的,它兼具简陋的神态和华贵的气派,是十七世纪的建筑,帝国时代又进行了扩建和装修。别墅建在一片令人敬仰有加的古树中间,完全被一棵巨大的榆树所遮掩,屋里有许多奇特的犄角和结构复杂的处所,有时令人觉得恹意,有时又感到阴森可怕。属于这座别墅的还有一大片农地和农地上的一家农舍,都出租给了一户佃农,由他供给我们全家牛奶,以及园子里用的粪肥。我们的园子位于房屋南面的坡下,一条石阶将园子分为严格对称的两处坡地。园子里种有许多美丽的果树,在离房子大约两百步之遥,还有一片所谓的“小丛林”,有十几棵老树,其中气势巍然的山毛榉傲立在小丘之上,俯视着周围地区。房子后面有一泓流水潺潺的石砌的泉源;南向大阳台上的一棵大紫藤,枝蔓虬屈,回旋缠绕于阳台上;伫立阳台凝望,可以纵览附近的景色和高山上郁郁葱葱的片片森林,从图恩山前丘陵到韦特峰之间连绵的山峦尽收眼底,中间是少女峰山系的一座座大山。对于这幢房子和园子,我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梦中之屋》中作了几乎相似的描写,这部未完成作品用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我的朋友阿尔贝特·韦尔蒂,他的画非常奇特,其中有一幅就是用的这个标题。屋子里还有一些极其有趣和珍贵的东西:漂亮的老式瓷砖壁炉、漂亮的老式家具和小摆设、玻璃罩罩着的雅致的法国摆钟、几面高大的绿玻璃古镜,人照在里面看起来如同先人画像,还有一座大理石砌的壁炉,每个秋天的夜晚我都要在炉前生火取暖。

终于……1919年春天……我离开了伯尔尼那座住了将近七年的迷人的农庄……我前往卢加诺,在索棱戈逗留了几星期,物色住处,终于在蒙塔纽拉找到了卡穆奇这座宫殿式的建筑,并于1919年5月迁入。我从伯尔尼只把书桌和书搬了来,其他家具都是租用的。在我迄今住过的房子中,这是最后的一处,我在此住了十二年,前四年全都住在这里,此后就只有在暖和的季节才到此居住……

这幢美丽而奇特的房子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就某些方面而言,它是我曾经拥有过或住过的所有房子中最独特、最漂亮的。当然,房子并不属于我,我也不住整栋房子,而只是租了里面一套四居室的小公寓。我不是房主,也不再是有房子、孩子和仆人的一家之长,也没有狗可以呼叫,没有花园可以侍弄。现在,我是一贫如洗的落魄文人,是衣衫褴褛、形迹可疑的外乡客,以牛奶、米饭和通心粉充饥,旧衣服一直穿到破为止,秋天则从林子里捡些栗子来当晚餐。

就这样,此前我在卡穆奇住了十二年,这幢房子和花园曾出现在《克林索》和我的其他作品中。这栋房子我曾不下十多次为它作画和画素描,仔细研究过其错综复杂、洒脱不拘的形状;尤其是最后这两年的夏季,作为告别,我从阳台、窗户和平台的各个视角画这栋房子以及周围的景色,其中许多幅就是画的花园中特别漂亮的犄角和墙垣……

这栋建筑物的正门前有一条颇具贵族气派的石阶,华丽如剧院的楼梯,向下通往花园。花园里有许多平坛,都筑有石阶、斜坡和墙垣,一直通往下面的山谷;园中所栽南方古树高大、伟岸,盘根错节,枝叶交错,紫藤、铁线莲枝蔓缠绕其上,蔚为壮观。对于村子而言,这幢房子几乎完全是隐蔽的。而从下方的山谷来看,则可望见其阶梯山墙,可以看到小塔尖耸立在宁静的森林山梁上,极像艾兴多夫小说中所描写的乡间古堡。

这十二年当中,这里也有了某些变化,不只是我自己的生活,而且房子和花园也都有所变化。下面花园中的那棵壮观的南欧紫荆老树,是我生平邂逅的最高大的树,年复一年,从五月初一直到六月总是繁花似锦,秋冬两季则结着紫红色的荚果,看起来很奇特。不料有年秋夜,这棵美丽的大树被一场暴风雨刮倒了。克林索的那棵大夏玉兰,原本紧挨在我的小阳台前,幽灵般的大白花几乎就要伸到我房间里来了,岂料有回趁我不在,竟被人砍了……

如果我继续孤独地生活,没有重新找到一位生命伴侣的话,那么,我大概不会想到又要离开卡穆奇的这幢房子了。(1931)

本文部分摘自黑塞的沉思集《乔迁》,于1912年10月13日首次发表在《新维也纳日报》;另一部分摘自纪念文章《乔迁新居》(1931);收录于黑塞《纪念文存》,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84年。

老园

子夜,精灵出没的时光。

吱喽声细,老园的大门庄重地

开启了锻铁铸造金边包镶、

饰红丝带系绿花冠的

高大的门扇,

人流滚滚,五彩服装,

窸窸窣窣涌进了老园。

薄敷脂粉,发辫细长,

头发精心梳理,

打扮入时的先生女士,

穿着绫罗绸缎,呼唤外国名字,

谈吐流利,手势柔美。

男宾蓝色燕尾服搭配红坎肩,

玫瑰红与天蓝色交相辉映,

女士身着礼服,手摇羽扇。

人流形成多个壮观的行列,

继而又三三两两促膝谈心,

见面互相颔首,微笑致意,

说些古代风流韵事逗笑取乐,

哈哈大笑,或吃吃暗笑,

相互勾引,姿态优雅潇洒,

更以行家眼光注目

肤如凝脂、曲线曼妙的窈窕淑女。

男男女女吃着甜杏,稍事歇憩,

然后互掷玫瑰,赏心悦目,

姹紫嫣红的花瓣纷纷洒落。

这时钟声响起,紧拥的对影四散逸遁。

我朝窗外凝望,

晦暝的夜色中留下的

唯有兴奋的窃窃私语,

还有绸礼服上脂粉的馨香。

夜风轻起,一切都飘进树林。

几许戏谑、秋波流动情意绵绵、

敷衍应酬、客套谎言、

粉红色面具遮掩的冷漠

几丝风过,无影无踪。

我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仿佛跳小步舞的兴致正浓,

交谈中说些过时的话题,

末了我也安然入眠。

哀老树

自这场气势磅礴、雄伟壮丽的战争结束以来已经将近十年,我每天的社交,我经常与之亲密交往的已经不再是人了。虽然我不缺朋友,不缺男性和女性朋友,但是同他们的来往成了一件很隆重的事情,而非每日生活的常态。有时他们来看我,或者我去拜访他们。我已改掉了同人经常来往、朝夕相处的习惯。我独自生活,因此在日常生活中,我与物的交往渐渐取代了同人的交往。伴我散步的手杖、喝牛奶的杯子、桌上的花瓶、果盘、烟灰缸、罩着绿灯罩的立地灯、印度神小铜像、墙上的画,以及最后要提及的那极品之物,亦即小居室墙边的那些书,那些无论我醒着或是沉睡、吃饭或工作、好天气或坏天气都与我为伴的书,它们于我就像熟悉的面孔,给我以故乡和在家的舒适的幻觉。除此之外,还有好些东西也都是我的亲切之物,它们的视觉和触觉,它们默默的效力和无声的语言都是我所喜爱和不可或缺的,一旦有样东西失去了或离开了我,譬如破了一只旧碗、摔碎一只花瓶或是丢了一把小折刀,对我来说都是损失,我不得不同它们告别,不得不思索片刻,为它们写一则讣告。

我那间书房,虽然墙壁微倾、金色的旧壁纸已经完全褪色、天花板上的墁灰已呈斑斑裂纹,但它也是我的同伴和朋友。那是一个漂亮的房间,要是没有了,我将怅然若失。但是这斗室最美的还是那扇通往小阳台的侧门。站在阳台上,不仅可以欣赏沿卢加诺湖一直到圣马梅特一带的湖湾、山峦和远近几十处村落的风光,而且可以俯视下面那座古老、宁静而迷人的花园,这是最令我心旷神怡的事。花园里那些古老而威严的大树在风雨中摇曳,在狭窄而陡峭的梯台上生长着俊美而挺拔的棕榈树,美丽而葳蕤的山茶花、杜鹃和玉兰,还有紫衫、山毛榉、印度柳树以及高大的常绿夏玉兰。从书房向外观看,那梯台、那灌丛和树木,比房间和室内的东西更加属于我和我的生活,它们才是我真正的朋友、我的亲人,我同它们生活在一起,它们对我忠诚,完全可以信赖。每当我向花园投去一瞥,它总是回我以深情的目光——那不是它注视陌生人的惊喜或淡漠的目光,它所含的意思要多得多,可以说是绵绵不尽的,因为这景象白天黑夜、一年四季、年复一年,无论刮风下雨无时无刻都伴随着我,对于每棵树的叶子、花朵和果实的生长和凋谢的情况,我都了然于心。每棵树都是我的朋友,我知道每棵树的秘密,除我之外,再无别人知晓。对我来说,要是失去其中一棵树,就是失去一位朋友……

春天有段时间,花园里红艳艳的山茶花盛开;夏天,棕榈的肉穗状花序都从叶丛中抽出,蓝色的紫藤攀缠在高高的树上。然而那矮小而异样的印度柳虽然瘦小,但看起来却颇为古老,有半年之久,它直挺挺地伫立在那儿,像是冻僵了似的,很晚才敢长出新叶,直到八月中旬才开始开花。

然而,所有树木之中最美的一棵已经不在了,被几天前的一场暴风雨折断了。我看见这棵树还躺在那儿,尚未被移走,撕裂的树干虬曲蜷局,像个老态龙钟的巨人,它原来生长的地方成了一个宽阔的缺口,透过这个缺口,如今远方的栗树林和以前被遮掩而看不见的几间小茅屋,全都一览无遗。

那是一棵南欧紫荆,俗称“犹大树”,出卖耶稣基督的那个犹大就是吊死在这种树上的;然而我们从这棵树身上根本看不出那段耻辱的历史。噢,不!它是这园中最美的树,正是因为这棵树,几年前我才决定租下这处住所的。当时战争已经结束,我只身以难民身份来到此地,我此前的生活宣告失败,我想找个落脚的地方,在此工作、反思,并从我内心重建这个破碎的世界,所以想找个寓所。在我看到这处住所时,印象还不坏,但直到女房东领我到小阳台上,那才是我决定租下这处住所的时刻。这时,克林索的花园突然出现在阳台下面,花园之中一棵雄伟的大树上,粉红的花朵正在绚丽夺目地绽开。我当即询问这树的名字,看,那就是南欧紫荆。自此往后年复一年,这棵树年年开花,开出千百万粉红色的花朵,紧贴枝干,有点像欧亚瑞香,花期长达四至六星期,之后才长出浅绿色的嫩叶;往后,在绿叶婆娑之下,便密密匝匝地垂挂着许许多多深紫色的神秘荚果。

如果翻词典查“犹大树”这个词,当然得不到太多具有启发性的信息。词典里只字未提犹大和耶稣基督,只说,这种树属于豆科,学名叫Cercis siliquastrum,生长在南欧,有些地方作为观赏灌木;此外还说,它也被称为“假约翰面包树”。天知道,这里把真犹大和假约翰混为一谈了!当我看到“观赏灌木”这个词,差点儿笑掉牙,心里却非常难过。好一个“观赏灌木”!那是一株乔木,是乔木中的巨人!其树干之粗壮,即使正当盛年之时,我的身材都难以望其项背;它的树梢从园谷中向上生长,几乎与我的小阳台一般高了,这是一棵遒劲华美的大树,真是一棵栋梁树!我想,这棵“观赏灌木”在最近这场暴风雨中被折断,像一座老灯塔似的轰然倾塌之时,我是不敢站在树下的。

反正,最近这段时间的天气并不值得称道。突然间,夏天病了,让人预感到它已来日不多。到了下第一场秋雨的那天,我又不得不为我最亲爱的朋友(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人)送葬。自此之后,天气渐凉,再加上绵绵秋雨,身体总觉得不暖和,因此我常有离开此地的念头。空气中弥漫着秋的味道,衰败的气息,棺椁和墓地花圈的气味。

后来一天夜里,从美国袭来的海洋性飓风,刮来一场南方的狂风暴雨,摧毁了葡萄园,吹倒了烟囱,毁坏了我那石砌的小阳台,在最后几小时竟折断了我的南欧紫荆老树。我还记得,年轻时我很喜欢豪夫或霍夫曼美妙的浪漫小说,喜欢他们书中所描写的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赤道热带风暴的狂飙。啊!这场风暴正是同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惨重、那样可怕!它那厚实的热风是那么狂野、凶猛、令人窒息,仿佛是从沙漠里吹来,吹进我们这个平静的山谷,酿成一场美国式的灾难。那是一个令人难熬的夜晚,一分钟也无法入睡,除了孩童之外,村里的人全都通宵不曾合眼。到了早上,到处是残砖破瓦,碎窗玻璃,一片狼藉的惨状,葡萄也只剩下断枝残叶。不过对我来说,损失最惨重、最无法弥补的还是那棵南欧紫荆。虽然将来这里还会再补种一棵紫荆幼树,而且此事已经做了安排,但等它长到原先那棵树的一半繁茂壮大时,我早已不在人世了。

不久之前,我在沥沥凄风秋雨中安葬了我的挚友。看着他的棺木缒入潮湿的墓穴时,我在心里却感到一丝宽慰:他终于得以安息,摆脱了有愧于他的这个世界;他终于超脱了斗争与忧虑,踏上了彼岸。然而对南欧紫荆,我却感觉不到这种宽慰。只有我们可怜的人类,会在某个人被埋葬的时候,才会聊以自慰地说:“他现在好了,这毕竟是值得羡慕的。”对于我的南欧紫荆,我却实在无法说这样的话。它肯定不想死,它活到这样的高龄,仍然年复一年璀璨夺目地盛开千百万朵,真是繁花似锦,灼灼其华,而后欢快而忙碌地将其变为果实,将绿色的角豆先是染成褐色,最后染成紫色。看到老树死亡的人,谁也不会生出羡慕之情。很可能它有点儿鄙视人类,也许自犹大以来它就看透人类的德行了。现在它庞大的躯体还横卧在花园里,倒下时还压倒了一片幼树和稚嫩的花草。

本文于1927年10月16日首次发表在《柏林日报》,收录于黑塞的短篇散文遗作《悠闲的艺术》,福尔克·米希尔斯编选,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73年。

日记

今天,在屋后的山坡上,

在盘错的树根和石头缝中

我刨出一个深深的土坑,

细心拣出土坑中的石块,

再将粗糙、瘦瘠的砂土担走。

随后跪蹲在老林里一个时辰,

在腐败的栗树的枯枝残叶下,

用铲子和双手挖取

霉味浓浓的乌黑的腐殖林土,

沉沉地挑回装得满满的两桶。

我在土坑里种下一棵树,

四周细心填上泥炭般的沃土,

再将阳光照晒的温水缓缓浇灌,

让它徐徐浸满土坑,

让树苗的根温柔地得到滋润。

这株幼小的树苗伫立着,

并将一直伫立于此,

直到我们灰飞烟灭,连同岁月的喧嚷,

无尽的苦难和惶恐不安全都淹没遗忘。

它什么都遭受过:什么焚风的肆虐、

风雨的蹂躏、烈日的讥笑、大雪的欺压,

还有鸟雀在枝丫上筑巢安家,

安静的刺猬在根部刨洞做窝。

岁月的流逝,动物的世代更迭,

身受的摧残与痊愈,风儿和阳光的友情,

——它所亲历、品尝和遭遇的一切

百味杂陈,日日从它胸中迸涌,

汇成一曲树叶沙沙的歌唱,

聚为一支树梢轻摇款摆的舞蹈,

凝成甜香馥郁的琼浆,

滋润着含苞待放的蓓蕾,

或是在光与影的无尽嬉戏中

也对这永恒的游戏感到沉醉。

丢失的折刀

昨天我丢失了一把折刀,我从中得到一个教训,知道自己的人生观和一切认命的处世理念,其基础是很脆弱的,因为这点小小的损失居然令我极其懊丧,直到今天我还老想着那把丢失的折刀,而不取笑自己那种多愁善感的心态。

丢了这把小刀竟让我如此懊丧,实在是个不好的兆头。我有个自责甚深并与之斗争,但却始终未能完全改掉的怪毛病,那就是对自己拥有一段时间的物件总觉得非常亲近。例如长期穿戴的一件衣服、一顶帽子,或是一根长久使用的手杖,一所久居的老屋,一旦不得不离开它们,每回总觉得浑身不舒服,有时甚至感到内心隐隐作痛,更不用说刻骨铭心的分离和告别了。而那把小刀正是属于陪我经历了一生的起伏变化和伴我数十年之久饱经沧桑的极少的几样物件之列。

当然,我还存有几件年代久远的旧物,像母亲的一枚戒指,父亲的一只钟,还有我幼年时期的几张照片和一些纪念物。不过,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没有生命的,像博物馆里的陈列品,存放在柜子里,几乎每年都不拿出来看一回。这把折刀可是我多年来几乎天天使用的东西,在口袋里放进掏出数千次,工作上用到它,也用它来玩儿,用磨刀石磨过数百次,过去也曾多次失而复得。这把刀是我之所爱,值得为它献上一首挽歌。

这不是一把一般的折刀,与我一生中拥有过、用过的很多折刀不同。它是一把园艺刀,其独一无二的刀刃非常锋利而坚固,呈半月形,装在结实而光滑的木柄上。它不是那种豪华刀,也不是玩赏刀,而是庄重、结实的武器,是一件耐用的、造型古朴的纯粹的工具。这些传统的形制源自千百年祖先的经验,往往长期抵御了工业的冲击,抵御了它企图以其很不耐用、毫无意义、只供赏玩的新产品来取而代之的勃勃野心,这是因为工业的存在是建立在这种想法之上的,认为现代人不再珍爱自己的工具和玩具,总是轻率而频繁地加以更换。如果像以前那样,每个人一辈子只买一把真正结实耐用的好刀,并且对之爱惜有加,一直用到老死,那么,那些刀具厂不是都要关门大吉了吗?不是的,今天人们时刻都在更换刀、叉、袖扣、帽子、手杖和雨伞,工业界成功地使这些物品服从于时尚。而那些时尚款式又只打算流行一个旺季,当然就不能要求它们同真正耐用的传统款式那样优美、生动和讲究了。

得到这把漂亮的镰形园艺刀那天的情景,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当时我在各方面都处于巅峰状态,精力旺盛。我刚结婚不久,离开了城市,摆脱了为了糊口而从事的职业之桎梏,搬到博登湖畔一个美丽村庄,生活独立自在。我所写的那些自己觉得很不错的书获得了成功;我在湖上有一艘划艇,妻子怀着第一个孩子。这时我正在实施一项伟大的计划,心里想的全是这项计划意义之重大:建造一幢自己的屋子和修建一座自己的园子。土地已经买妥,建筑尺寸也已量好,每次踏上那块地皮,我心里就会郑重地感到这项行动的美好和庄严。我觉得,我在这里奠定了今后永久的基石,这是为我和我妻子、孩子在这里所营建的家园和避风港。不久建房计划都完成了,园子也按照我的想法渐渐有了眉目,园里修了一条长而宽的中间通道,一口水井,以及一片有栗树的草地。

当时我大约三十岁。有一天,轮船替我运来了一件很沉的货物箱,我还帮着把它从栈桥拖上码头。这个货箱是一家园艺厂商寄来的,里面装的全是园艺工具:铲子、铁锹、鹤嘴锄、耙子、锄头(我尤其喜欢其中的一把天鹅脖锄头)等等。里边还有几件用布片裹着的小巧工具,我兴奋地将它们一一打开来观看,其中就有这把弯月形折刀。我立即将它打开,试试它的锋利。但见这把精钢制成的小刀寒光闪烁,背部弹簧跳起来很坚硬,绷得很紧,刀柄上的镍质贴片耀眼夺目。当时这把刀只是个小小的附属品,是我订购的设备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配件。可是我何曾想到,有朝一日在我的住宅和园子、家庭和故乡等等近年所拥有的一切美好东西当中,只有这把折刀是唯一的物件,它还属于我、还始终伴我在身边。

没过多久,有回这把新刀差点削掉我的一根手指,至今我手上还留有一道明显的伤疤。这期间花园建好了,种了东西,屋子也落成了。多年来,每当我踏进园子,这把刀就是我的陪伴。我用它给果树剪枝,切下向日葵和大丽菊扎成花束,还用它为我的小儿子削鞭把和弓箭。除了短期外出旅行,我几乎每天都会花上几个小时,待在这座多年来一直由我亲手照料的园子里,自己翻土栽培,播种灌溉,施肥与收获。每到天气转凉的季节,我常常在园子的一角生起一堆小火,将杂草、老树根和各种废物烧成灰烬。我的儿子们很喜欢参与其事,把树枝和芦苇秆放进火里,在火堆里烤马铃薯和栗子。有次,我不小心把小刀掉到火里,将刀柄烤出一块小焦痕。从此,这把折刀就带了一个烙印,因此在世界上所有小刀当中,我一眼就能认出它来。

后来有段时间,我觉得住在博登湖畔的这幢漂亮房子里不再那么舒坦了,便经常外出,往往不去打理我的园子。我独闯天下,周游世界,好像把重要东西遗忘在什么地方了。我一直到了苏门答腊东南部,见识过巨型绿蝴蝶在丛林里飞舞。我回家后,妻子和我取得一致意见,准备离开我们的屋子和村庄,这是因为儿子们渐渐长大了,该上学了;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我们也都详细讨论过。只有一事我从未跟人说过:我觉得留在此地已经失去了意义。当年我在这所屋子里对幸福和舒适所怀的美梦,已经成了虚假的春梦,我必须将它埋葬。

在此之后,我便迁居瑞士一座美丽小城近郊的一处漂亮的旧园。园里老树巍峨挺拔,还可纵览近处威严的雪山。每年秋春之间,我又照老习惯在园子里生起火。然而,生活使我伤心,在这个新地方也有许多麻烦和不便,使我扫兴。于是我一会儿怪这,一会儿怪那,往往也跟自己心里过不去。这时,如果看到我这把锋利的园艺刀,我就不由得会想起歌德关于因多愁善感而自杀的出色言论:不要死得过于舒服,而应当轰轰烈烈地倒下,至少也要亲手将刀子刺进自己的胸膛。不过在这方面,我也和歌德一样没有勇气。

不久,战争爆发了,于是我也无须再费时间去探究自己的不满与忧郁的缘由了。我清醒地认识到,并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要治疗的,只要想尽办法在这时代的地狱里活下去,那就是治疗患得患失与灰心丧气的良药。因此,有一段时间我很少再用这把刀,因为我有许多其他事情要做。随后,一切渐渐都垮了,先是德意志帝国和它所发动的战争,从外国来看,这次战争简直是一场空前的大灾难。战争结束后,我的生活也完全改变了。我不再拥有园子和房子,又不得不同家庭分开,开始了寂寞和沉思的几年,备尝人生之艰辛。流亡时期,在漫长的冬季,我总是坐在冰冷房间里的一座小壁炉前,焚烧书信和报纸,并用这把旧折刀削木头,然后再把木头扔进火里,望着火苗,望着我的生命、雄心和学问,望着整个自我渐渐地烧毁,化为澄净的灰烬。此后,即使自我、雄心、虚荣和浑浊的生命奥秘还一再与我纠缠,可我总能够找到一个庇护所,认识真相;我也体会到,营造和拥有家园在我生活中从来就不是一件幸福的事,这个认识也开始在我心里明确起来了。

如今,对于这把伴我走过这段漫长的人生旅程的园艺刀,我确实难以割舍,这既非豪情亦非明智。今天我就再来一次既非豪情亦非明智吧,要把此事放下,明天还有时间呢。

本文于1923年9月14日首次发表在柏林《福斯报》,收录于黑塞的短篇散文遗作《悠闲的艺术》,福尔克·米希尔斯编选,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73年。

晚夏

晚夏仍旧将甜蜜的温暖

日复一日赐予大地。似伞的花冠上

蝴蝶扇动疲惫的双翼,

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薄雾湿润,余温犹存,

晨曦黄昏悉心吞吐缥缈氤氲。

突然绮丽的亮光闪烁,一片黄色

大桑叶飘向淡淡的蓝天。

叶荫之下葡萄静静地藏身,

晒热的石块上蜥蜴在憩息。

世界似被魔法沉入梦境,

你可不要将它唤醒。

间或,远处飘来一段音乐

也凝固成为金色的永恒,

直到摆脱魔法的禁锢

回到现时,勇敢地继续前行。

我们老人立于葡萄架旁,

搓着太阳晒黑的双手,眼看丰收在望。

天色未晚,白昼还在欢笑,

此时此地让人多么神怡心旷。

对照

盛夏时节,几个星期以来,我窗前那棵高大的夏玉兰一直满树繁花。夏玉兰是南方夏天的标志性风姿,开花的时候看似懒散,慢悠悠又漫不经心的样子,可实际上却开得迅速而豪放。这种华丽的巨型花朵凋谢得很快,每朵花开不了两天,可是这棵树上雪白的巨大花萼中同时绽放的花儿总是只有几朵,顶多也只有八至十朵,因而它能在两个月花期里大体上始终保持着繁茂的盛况。通常每天清晨花儿就从白里透绿的花蕾中绽放,白得纯洁,似魔法幻化出来的,像雪白的锦缎在亮光下闪烁。在亮晶晶的、结实的常绿叶子中,花儿一整天都洋溢着青春的光彩,在这之后它便不知不觉地开始褪色,花瓣边缘开始泛黄,并慢慢失去它的芳华,神情显得疲惫不堪,无可奈何,生命已近垂暮,此情此景令人百感交集。它的衰老过程也只不过一天。随后,白色的花朵就褪色了,变成了浅肉桂色,昨日还光滑似锦缎的花瓣,如今变得如麂皮般细腻和柔软,成了一种梦幻般奇妙的织物:一种如气息般轻盈、却又非常坚实的物质。就这样,我这棵高大的玉兰树日复一日地开着雪白的花朵,看起来始终如一。玉兰花那淡雅、清香、略甜于鲜柠檬的、闻之沁人肺腑的香味,从树上缕缕飘进我的书房。这棵高大的夏玉兰(请不要和北方也常见的春玉兰混为一谈)尽管很美,但也并非一直都是我的朋友。有几个季节里,我心存狐疑,甚至怀着敌意地望着它。它长呀,不停地长呀,在与我为邻的十年里,不断伸展枝丫,到了秋季与春季把我阳台上清晨的一点儿阳光都挡住了。现在它已长成大树,我常觉得,它那壮实而丰润的身躯,像个迅速蹿高的瘦长少年。现在正值盛夏花期,它风姿绰约,优雅华贵,挺括闪亮像涂了蜡的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精心呵护着它那些千娇百媚、却又容易凋谢的鲜嫩的花朵。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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