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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0 18:4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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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乌冬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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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恋者来信

暗恋者来信试读:

你好

我很喜欢用第一人称写作——即便是只翻了几篇小说来看的读者大概也能轻易发现这件事。刚把书稿整理出来的时候,我和朋友开玩笑说这么多个“我”“我”“我”集结成册,简直就是一本《读者来信选登》。后来这个玩笑稍加改动就摇身变成《暗恋者来信》。只是并非选登,因为产量有限,能登的都登了。

大多数人是通过出书变成作家的,我则恰恰相反,出书的过程让我意识到自己离职业小说家还很遥远。就像我另一个朋友的自嘲:“最近看了很多好作品,感觉我写的东西像是随地吐痰了。”当然,他这么说是过于谦虚了,画面也蛮恶心。我在认真百度了“不文明行为有哪些”之后,还是更喜欢“在大庭广众不加掩饰抠鼻孔”和“在公共场合赤膊”这两条。我最初的尝试都在此列,包括本书收录的《恋爱四章》《世界的用途》《当然,这个男孩不是你》等。它们短小、幼稚,不管读者死活,只管自己爽快。但是这个阶段很快就结束了。我开始在「ONE·一个」的平台发表小说,开始意识到我的文字面前还有他人存在。《

无人知晓

》原本是篇一千多字的超短文,写得十分野蛮。我缝缝补补,将思维跳跃时留下的空隙填充完整,最后居然给人一种非常细腻的印象,也受到更多人的喜欢。从此,一冲动就立刻写成一篇小说的事情不再在我身上发生,或者说极为罕见。《

欲言又止

》《摸摸我》《限行时期的爱情》以及《最后一个五仁月饼》都是反复琢磨多次修改的结果。一个很显眼的证据就是文中出现了好几处排比句。暂且不讨论排比句好不好的问题,除了对联,还有比排比句更不自然的句子吗?

倒不是「ONE·一个」改变了我,而是“公开发表”这件事情改变了我。这意味着我的作品正式进入他人的视野,和他人的评判标准发生碰撞。我很想表现得毫不在乎,但是我性格里“绝不能让别人失望”的部分悄悄跑出来,这里逛逛,那里走走,像一支巡逻部队,几乎把那些原始的热情杀死。“写得不够好的话,还不如一个字都不写!”我这样想着,然后眼见写作即将沦为我人生又一个“三分钟热度”,就像其他被我半途而废的事情一样。我五六岁的时候学过一阵子钢琴,虽然平时也不怎么认真,倒也没到放弃自我的地步。没想到八九岁的时候去考级,在考场听到别的小朋友都在以我平常练习的三倍速在弹考试曲目,当场我就心灰意冷了。不过最让我绝望的还是证书内附的评语:弹奏时需注意高低肩的问题。我发现即使艺术,也不是纯粹让人随心所欲的东西,而是可以量化的。我不光技术差得很远,而且看上去像个傻逼。我还发现自己是如此容易受伤的一个儿童,以后的人生大概很难潇洒得起来。后来我妈妈为了鼓励我,带我去听儿童钢琴演奏会。我看看那些天才儿童,再看看妈妈一脸期待的样子,内心的自卑更是不断翻涌。她问我听完有什么感悟,我只说得出来一句:他们弹的曲子,真的好长。其实把曲子慢慢弹出来能有多严重?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是玷污了钢琴上方的空气吗?不想弹那些又难又长的古典曲目,只想弹一首短暂、轻快的曲子,这样真的不可以吗?我可一点也没想当个钢琴家啊。

出于同样的目的,我要在这里说,我不想当一个作家,而且离作家这个角色还很遥远。因为我太脆弱了,如果不这样说的话,就很难保持继续写下去的勇气。写作是我生命中的炸鸡,是我不能丢弃的事情。很多时候它让我焦头烂额,过上很不健康的生活,但是我的心非常快乐。为了占有更多快乐,我决定继续写下去,而且我要随心所欲。老实说了,这本书里的《荡秋千明明是成人游戏》就是随便写的,只不过取了一个耸动的标题。我自己还挺喜欢的。你们喜不喜欢我就不管了。毕竟随随便便才能潇潇洒洒嘛。

至于故事里另外的那些“我”,现在也同我没有关系了。因为作品一经发表,就和作者没有关系。你们要怎么看是你们的事。当然,最好可以躺在床上看。这是我无关紧要的一个小建议。乌冬二○一八年三月十日无人知晓

千万不要小瞧一条狗子,当我连它都要忘了的时候,它也许还记得你微笑的样子。这句话我始终没有机会对雅莉说,我和雅莉也始终是两种不一样的人。我是说,我会叫狗“狗子”,雅莉大概会叫狗“儿子”。

我在理发店做美发师,其实就是个洗头的。理发店就开在学校里,在旧宿舍楼改装的商业街上,不知道以前是不是女生宿舍,感觉阴气很重,所以我和另外几个伙计一起住在学校附近的廉价出租屋里。廉价出租屋的隔壁还是廉价出租屋,只是房客每天都换人。最便宜的隔间二十块一晚上,就一张小破床,没比我们店里的洗头床大上多少。一些女学生,看起来文文气气的,下午躺在我的床上洗头,晚上就躺在我隔壁的床上和人家睡觉。她们的男朋友花二十块钱开房间,她们花十块钱来洗头吹头。她们赚十块钱,我们也赚十块钱。

雅莉和她们不一样。雅莉在躺到我的床上洗头之前,就来我隔壁的床上睡过觉了。我洗雅莉的时候捏到了雅莉的耳朵,雅莉立刻拿肩膀去抵,一边发出了小小的叫声,我就立刻知道雅莉是雅莉了。

雅莉走进店里的时候就像一只小灰老鼠,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雅莉就是雅莉,那时候甚至没有人注意到她。你很容易想象这样一个女人会如何叫床:微弱的、细细的、欲拒还迎的——总而言之,东洋风。只是自从我搬进出租屋,就没怎么看片了——毕竟隔壁是国语的,亲切。说起来有点可怜,每天晚上我都忍不住就着隔壁的声音给自己来一发,然后瘫软入睡。东洋风的呻吟比较平常,各方言版本的“雅灭蝶”大概是中心思想。有时候很激烈,脏字也飙得多,有时候特别安静,安静得你以为隔壁两人是相约来服药自杀的,直到传来一个被口水呛到的声音。

雅莉的声音不属于上述任何一个场景,特别得甚至不像出自她本人。它更像是出自一个绝望地爱着的烧伤病人,又明确又热烈又愤怒又疼。它让你相信一些牙齿是柔软的、一些喘息是坚硬的、一些包容是充满侵略性的。哪怕是具死尸也被这欲望唤醒,想起前生吻过最颤抖的两片嘴唇。何况我今年二十一岁,热滚滚,活生生。据说黑暗环境中的成年老鼠听力更加敏锐,于是每当这个声音来临的时候,我就关上所有的灯。“先洗个头。”雅莉说。

她看了我一眼,便侧过身子去脱外套。她的动作很缓慢,剥一朵玫瑰似的,那件灰溜溜的大衣看起来却笨重得很。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感到一些残留的温度染上指尖,让它们变得又傻又钝。我定在那儿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玫瑰剥开了,里面还是玫瑰。雅莉卸下外套,就是小小一颗花骨朵,仍紧紧闭着,已隐约有香气。她见我拎着她的衣服,赶紧又接过来,把它捧在怀里叠了一叠。我们俩就像第一天送孩子上幼儿园的年轻父母,在慌乱中完成了某种交接。后来我想起这一幕来,会忍不住傻笑。再后来我想起这些傻笑,会觉得没有那么孤单。独自爱一个人有一点痛苦,但是时间长了,这种痛苦也变成一种陪伴。

其实雅莉很像我中学时代非常讨厌的女同学,会把雨伞按顺时针折好,会给所有的书都包上直挺挺的封皮。我时常心痒痒,想打破这种干净和控制,看看她们有没有疯狂的样子。

我指了指一张靠墙的床,雅莉就乖乖地躺了上去。“上来一点。”我托住雅莉的头。在某个夜晚,那男人也这样对她说。雅莉挪了挪屁股,坐得更深一些。墙的那边传来一声喘息,那个与她本人的沉静显得毫无关系的声音。多奇怪,这样一个雅莉,也是那样一个雅莉。多奇怪,爱欲汹涌时,有人不惜自己打破自己。

雅莉的头发不是很长,但是很硬,也粗,也黑。我是个洗头的,只能聊聊这些。雅莉的脸上有四颗痦子,分别在鼻梁、眉梢、下唇和左边脸颊一个说不出具体位置的地方。如果我不是个洗头的,而是个算命的,就可以和雅莉聊聊这些。如果我不是洗头的,也不是算命的,也许就可以吻一吻雅莉的头发和雅莉的脸。

我在美容美发学校的时候,老师经常和我们说,对待客人要像对待情人一样,特别是洗头的时候,要温柔。不过这个老师上完课把剪刀往模特的塑料头皮上一插就转脸出去抽烟。我想我不是一个好学生,所以现在还在洗头。当然也可能是我用情太深。

后来别的伙计也发现了雅莉是雅莉。不过还好他们发现的不过是常常光顾理发店的那个雅莉。我们店里有个潜规则,虽然我们只是洗头的。我是说,最靠墙的那张床是留给伙计们各自喜欢的姑娘的。那张床正上方的天花板有一张写着发膜价格的海报,有一些无聊的姑娘就会把眼睛睁开读那些骗人的广告。墙边有一扇小小的窗子,有一些无聊的阳光就会蒙在姑娘细细的脸上。我领着雅莉走向那张床的时候,所有人都暧昧不明地笑了一下。大概这件事的乐趣对大伙来说,主要在于把一个姑娘逼到角落,让她躺倒就躺倒。我猫着腰站在雅莉身后,抚摸着她的头发,感到口中呼出的热气被口罩兜住,又折返回自己的脸上。这时候的雅莉嘴唇在眼睛上方,我望着她,就跟蜘蛛侠倒挂下来望着他女朋友一样。尽管地球的安危、世界的正义,或者雅莉的快乐都与我毫无关系。但是这样度过的五分钟,好像比平时更长。

雅莉时不时会来吹头发。雅莉成为了专属墙角那张床的雅莉。

雅莉时不时会来我隔壁。雅莉还是那个不知道和谁睡觉的雅莉。

但是更多的时候,没有雅莉。从洗头床到结账台的八面镜子里,没有一个雅莉;从楼梯口到旋转彩灯的二十二个台阶上,没有一个雅莉;从小食店到旧书店的三十七间店铺里,没有一个雅莉。我的生活如常,每天经手很多姑娘。我随便地洗洗她们,努力地夸夸她们,再拿一个大风筒把她们的直发吹卷、卷发吹直。

我的生命里,只要雅莉不来,就没有雅莉。

我算了一笔账:洗一个头能赚一块钱,一天洗二十个头可以赚二十块钱提成,按理说就可以去隔壁开一个房间睡睡雅莉了。当然我也愿意只是洗洗她。这样看起来,我对雅莉来说也不是太穷。我和雅莉的问题不在于我太穷了,而是雅莉已经有一个很穷的男人了,只能开二十块钱的房间来和她睡觉,还让她的声音勾起了另外一个穷光蛋的幻想。约会那么简陋,雅莉仍然十分卖力。她每次都早早化好淡妆,还特意来我这里吹头发。我精心吹的头发,再由另一个男人拨乱,相当于做无用功。可是她那么快乐,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说,看你常来,不如办张卡吧。

雅莉真的办了一张积分卡,她把头埋在柜台里,仔细写下了吴雅莉三个字。从此她来洗头,我就在卡上敲一个章。但是我心知肚明,整理这头发,是为了拨乱用的;打扮这女人,是送给别人用的。我敲一个章,就代表见她一次,见她一次,就是约会一次,我约会她一次,也是她约会他一次,他们约会一次,我就他妈的失恋一次。

雅莉的声音,大概也佐证了她的爱情。每当这个声音来临,我总是习惯性地关上灯。关上灯听她听得太清楚,只好又开灯。开了灯看自己看得太清楚,只好又关灯。我真想给她点什么,好把她夺过来,哪怕是给她点钱花,可是我比她的男人还要穷啊。我真想给她点快乐,可是她拥有的快乐显然比我更多。我只好把头部按摩和理发技巧一起交付给她,把自尊和爱意一起交付给她,除此以外,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雅莉总是穿着她的灰色外套,像一只小老鼠不引人注目。其实我把头发染黑了捋直了抹平了剪短了,也似这所学校某一个学生。我想我们俩站在一起并不相配,她敢在爱情中热烈地燃烧自己,而我从来都缺乏点火的勇气。她用力去爱的样子,是我从未见过的自己。也许爱情就是有这种力量,让公主变成骑士,让英雄甘做平民,让一个人内心的勇敢光芒四射,照得另一个人的懦弱无所遁形。

一个礼拜六,我请了假,去看我的同乡欧文。噢,他原来不叫欧文,当上发型总监的男人才叫欧文。理发店在市中心最贵的地皮占了三层,进门有人鞠躬,进电梯有人陪同。我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欧文的工作室,其实就是一个透明的隔间。欧文梳一个大背头,穿一件白衬衫,正扎着马步给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绑辫子。隔间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得不像妈妈的女人,翘起一只穿着高跟鞋的脚,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时尚杂志。

雅莉啊,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呢。

等欧文忙完,已经过了两个小时。我坐进休息区,看这些脑袋上包着毛巾走来走去的人。再怎么高级的理发店,还是要把头发打湿。有时候我难免会想人类的脑袋上如果长的不是头发而是毛巾会怎么样。夏天选木棉的,冬天搞个珊瑚绒,晚上睡觉之前拔下来放在床上,一会儿叠成爱心,一会儿叠成大象。讲究的送去干洗,不讲究的扔洗衣机里,毛秃了就去商场买个新的。雅莉啊,这样我可就失业了啊。还好这时候欧文过来拍拍我的肩,把我带到楼梯间好好抽了一顿烟。“你真是发达了啊。”我从屁股兜里摸出打火机,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有什么,操,每天伺候这些女人,跟伺候老佛爷似的。”欧文深深吸一口浑浊的空气。我则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张张可怜巴巴的小脸,她们总是不停地哀求我,剪短一点点,真的只要一点点。

雅莉啊,你怎么不干脆是个老佛爷,好让我不要遇见?

晚一些的时候,我手上拎着啤酒和烤串儿,打算上楼回家,冷不丁看见楼梯上坐着一个伤心的雅莉。我们雅莉,是会来我店里,也来我隔壁的雅莉,是我能遇见的雅莉。

雅莉听到脚步声,立刻挺起了身子抬起了脸,就好像一个蜷缩的婴孩瞬间长成了大人,像一朵向日葵,突然想看月亮一眼。你能想象那条脊椎,原来像座破败的石桥那样拱着,突然感受到科技进步了似的把自己撑直了。你能看到一双宝石一样的眼睛,在黑夜里寻找开采它们的工人。可惜我不是她等待的人,于是我只会比黑夜更黑。雅莉看了我一眼,又立刻黯淡地低下了脑袋。好像一朵花,绽放了一瞬,恍然发现开错了季节。

我只好默默记下这朵花开放的样子,走过她身边。这是一个星期六,一个约会的大好日子。我们雅莉的头发怎么乱糟糟的,是谁给她吹的呢。我的钥匙怎么好端端地待在口袋里,这么快就找到了呢。

我的心里有一个不好的预感,而且这个预感成真了。从那个星期六以后,雅莉没有再来洗头,也没有再来我隔壁了。我的生命里,只要雅莉不来,就没有雅莉。可能是吵架了,可能是分手了,也可能是男方突然得绝症了。我比较介意的是,理发店的积分卡还没积满,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呢。那张卡虽然颜色俗艳了点,好歹每个章都盖在格子里,字正腔圆的。我是说,那张卡的积分礼物,是我买的一条项链。

如果有一个平行世界,我比现在混得好一点点。我是说,比如在一间高级沙龙门口鞠躬。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却不知道我面前的雅莉就是雅莉。雅莉不发一言,只是抚摸着怀里的狗子。当然,我会叫狗“狗子”,雅莉大概会叫狗“儿子”。她和别的小姐太太们一样,每天睡在华贵的床上,从来不劳烦自己的双手整理头发和脸。我关上门,直起腰,也不会多看雅莉一眼。

我不知道有没有一只大雁,偶尔想留下看看北方的冬天,人们看见它孤零零地从天空飞过,也不过会说,看,那儿有一只大雁。我不知道有没有一颗流星,偶尔想回应人们的许愿,它努力地砸出一个心形的坑,却没有任何人发现。

我的生命里,只要雅莉不来,就没有雅莉。

毕竟,把“欢迎光临”说得再深情,她也不会走进我的世界。欲言又止

绿霞要我从远处走来,无限地接近她。

这是东半球下午三点十三分,光线、气温、湿度都刚刚好。我翻出第七双高跟鞋换上,又一次从门口缓缓走向她。鞋子简单稳重,与我丁零当啷的一身完全不搭。老旧的地板也备受折磨,吱吱呀呀。

但是这样一来,就连走路的声音也刚刚好了。这是绿霞说的。

绿霞说的就是对的。因为我只是受命扮演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她偷偷爱着的女人。“此时你要拉开椅子,轻轻坐下。”绿霞闭上眼睛。

我拉开椅子,低声问她:“小姐,这个位子有没有人?”绿霞的眉头尖锐一皱,仿佛有谁在交响乐团里公然吹起唢呐。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难道她连问都没有问?你的爱人不讲礼貌。”

她答:“你不要管。”

我觉得她其实是想说“爱情来临的时候从来不讲礼貌”,但是她没有说。

我故意叹一口气,叹在她的睫毛上。绿霞的眼皮迅速地抖动了一下,嘴唇微微张开。

我觉得她其实是想说“这样很好”,但是她没有说。

绿霞真正想说的话,从来都不说出口。但是此时此刻,我感谢沉默。因为我看着她没有上妆的面庞,猛然发觉这也属于一种裸露。因为情难自禁,是沉默保护了她和我。

其实讲到这个份上,事情十分明白了。不过就是歌词里写的:我爱的人,她已有了爱人。

我和绿霞是在线上认识的。向来神出鬼没的导师突然发来一个邮箱地址,说今年系里新进一个学妹,或许我能帮上点什么忙。这个学妹就是绿霞。我心里想,真不公平,只不过换一个颜色,“红霞”这样的名字是大俗,“青霞”“紫霞”就是大雅。这位绿霞妹妹,不知是什么样的姑娘。我忍不住在邮件里多嘴了几句,结果她反过来问我,学姐,你有没有见过极光?极光就是绿色的晚霞。我打开附件,看到一团绿幽幽的火焰燃烧在森林、湖泊以及雪地上空,安静又诡谲。

要回复什么呢?我像一个临场卡住的脱口秀艺人,想不出半句俏皮话。我仿佛见到绿霞坐在台下,慢慢翘起二郎腿了,不动声色地架起胳膊来了,又偷偷伸出一只手支在脑袋底下。绿霞的脑袋是圆是尖,头发是长是短,我完全不清楚。她不过是邮箱里的一封回信。她几乎是我虚构的一个人物。只有那团绿色的火焰给人一些联想,想她大概也像精灵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极光其实是地球周围的一种大规模放电的过程。那天晚上,我无聊至极,晃到活动中心看迎新表演。舞台上有个女生在跳肚皮舞。她的动作十分硬朗,抖起肩来恨不得把珠穆朗玛峰上的积雪全部抖落,但是中间一截白肚皮看起来又十分柔韧有嚼劲。音乐节奏越变越快,她甩起长发,整个人就像一座巨大的黑色风扇。我听见自己问别人,这是谁?那人回答我,这是绿霞。

绿霞因为她的风情,已经十分有名了。好像草原上款款走来一只漂亮的新动物,公狮子看她,母狮子也看她。开始的时候人们说起绿霞,就自然地想起一连串的形容词。后来人们说起那一连串的形容词,就自然地想起绿霞。说她诠释了那些词语,不如说她是占领了它们。

可能是女人的嫉妒心作祟,我有点排斥与她见面。但是她敲门的声音又实在动听。每次绿霞来敲我的门,我都忍不住把门打开。“姐,请你吃木瓜啊。”门打开,是绿霞。她晃了一下手里的塑料袋,便自说自话地走到我床边坐下。“你脏不脏!”我作势要打,她赶紧从床上弹起来往椅子上蹦。绿霞说跳肚皮舞的得有点肚皮才行,时不时地来找我吃夜宵。结果我重了六斤,她身上的脂肪还是薄薄一层,正好能用两个指头捏起来。我翻了翻她的零食袋,拣一小块糖吃。这下是绿霞作势要来打我了,“先吃木瓜,再吃糖。不然木瓜就不甜了。”

绿霞从来不辜负一点滋味。一桌子菜,她非得从最清淡吃到最辛辣的,“不然就尝不出清淡的味道了。”我怀疑她第一次做爱必须找一个处男。

有一次我问,那白开水怎么办呢?白开水本来就没有味道。她叫我闭上眼睛,塞过来一小片东西,又捣住我的嘴,“别吐!是好东西。”那是苦丁茶的茶叶梗,苦得我连喝了好几大口水。但是,忽然之间,一股清香、甘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我慢慢地把水咽下去,而绿霞就坐在我对面,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想起绿霞第一次和我提到那个女人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面对面坐着。她像是突然才想到这件事似的,把褐色的眼睛往我鼻子前一凑,“你说,我会不会是喜欢女人的?”

绿霞从来不怠慢一点回忆。向我坦白对那个女人的迷恋时,她巨细靡遗地描述了那是怎样的一个午后,那个女人又是如何踱到她身边坐下,如何向她微笑,把她的魂儿都勾走。按照绿霞的说法,我的身形和那个女人是差不多的,所以我要扮成那个女人,好让她重温那个相遇的时刻,而且是一遍一遍地重温。我想起小王子在离开他的星球之前,一天之内看了四十四次日落。悲伤的人会爱上日落,但是不相信重逢。

我一步一步,假设自己正走入一个片场,掠过了灯光、话筒、摄像。这出戏是属于绿霞的,我不过是配合出演罢了。她就在暗处等着,像一支静止的舞。我走近了,看见她的呼吸让身体变了形状。再近一些,她脖子上的阴影也挪了位置。再近一些,她额头上飞扬的细发也落下了。绿霞没有静止的一刻。她的唇纹深深浅浅地暗示着,过去在这里发生的亲吻,将来也一定会发生。

我在绿霞的身旁站定,看见自己的影子吃掉了她的。“现在要我做什么?我可不卖身啊。”

绿霞笑着“哎哟”了一声,想拿手肘攻击我,结果一下子就被抓住了。绿霞的手臂很凉,又或者是我掌心太热。我的心里瞬间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感觉自己好像是可以对这个女孩做点什么的。

于是我抓着她手臂,凑到她耳朵边问:“现在,你到底还要我做什么?”

这下好了,绿霞只不过怀疑自己是不是同性恋,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条真汉子。“你……”绿霞缩了一下脖子,“你怎么不按我说的来?”

空气重新安静下来,呼吸声显得格外撩人。我当自己是一套人肉铠甲,缓缓贴上绿霞纤细的背。这样等于是把她半抱在怀里了。我很惊讶。好像一直到了这个时刻,我们才真正地相遇。

绿霞仍然紧紧闭着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我趁机仔细瞧了瞧她。没错,这是绿霞。她竟然如此迷恋一个女人。一个像我一样的女人。这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占了上风。

我们开始常常做这样的游戏。“游戏”是我们为这些演出所起的名字。因为如果不是游戏,如果开始和结束的时候空气中没有爆发出一些嬉闹的笑声,事情就变得有些危险。触碰是危险的,对视是危险的,连呼吸也危险。我小心翼翼地绕过绿霞的胸部,却发现乳房也不过是一块小小的嫩肉,它跟随我炽热的掌心,在绿霞的全身流动。我们绝口不提对彼此的悸动,却发现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都冲进血液,撞击着每一次脉搏。

我迷恋上了被绿霞迷恋的感觉。好像征服了绿霞,就是征服了一切被绿霞征服的人。我甚至不知不觉地添置了类似那个女人的衣服,并试图说服自己,这样的风格本来就适合我。

直到有一天,绿霞和我说,她又见到了她。

这一次,她向我吐露了更多细节,关于那个女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这一次,她甜蜜的眼神穿过我,落在我身后的某一处。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里只有一面斑驳的墙。如果没有我,她大概会认那面墙做她的假情人,供她练习拥抱亲吻。“先吃木瓜,再吃糖吧,不然木瓜就不甜了。”这是绿霞的原则。一个对食物的甜度都如此敏感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分不清两个大活人?我心中清楚,无论怎么相像,绿霞爱的从来都不是我。我不过是比一面墙多些温度。

那个女人越是具体,我就越是模糊。等到真正的主角出现,我这个替身也就可以退场了。

我很想对她说“先爱我,再爱那个女人吧,不然我就不甜了”,但是我没有说。我想是因为我们俩常常靠得太近的缘故,她不仅把喜欢女人的毛病传染给了我,还把欲言又止的毛病传染给了我。

欲言又止啊,欲言又止是刻意的沉默,是人造的保护壳。要埋藏的心事有多深,它就有多厚。

我穿上新添置的衣物,长长地立在镜子前,才发现一直忘记问她,我到底哪里和那个女人一样,哪里不一样。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东施效颦”四个字,又不可避免地自己接了一句“东施效颦(笑贫)不笑娼”。这句拙劣的冷笑话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上空,终于让我冷笑了出来。肉体和灵魂都出借给她了,我这个东施哪里有脸去笑娼?

绿霞还是时不时地来敲门,我开门的幅度却一点一点变小,最后窄得像一条干燥的阴道。“门没锁,你自己进来吧。”我知道是她来了,还是握紧手中的电话,继续用最快乐的声音说,“好好好,就这样说定了,一会儿见。”“你要出去?什么时候?去哪?”绿霞的声音天真无邪。

我很想和她说“不过是一个很久没见的高中同学”,但是我没有说。“对啊,有个约会。”我迅速地看了她一眼就整理起桌子。“约会?”绿霞顿了一顿,“和男生?”“对啊。”我垂着眼睛,麻利地把书和杂志垒成一摞,“我又不喜欢女的。”

拜她所赐,我最近的演技真是越来越好了。

绿霞提着的塑料袋响了一声儿,就安静了下来,像一个打错的电话。然后是绿霞的声音,说下次再来找我玩。等我终于敢抬起头的时候,她已经走了,眼前只剩下那面斑驳的墙。我突然觉得我和这面墙很像。我们的身上都曾经停靠了绿霞甜蜜的视线,然后这些视线会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以为绿霞再也不会来找我了。因为每当绿霞又提到那个女人,我就迅速接过话题,说起我的那位高中同学。当然,在我的故事版本里,他是一个殷勤的追求者,一个值得考虑的伴侣人选。不过是在绿霞面前演个思春少女,有什么难?哪个少女不思春?我拼拼凑凑,就有了剧本大纲。又灵光一闪,就有了矛盾、曲折和高潮。与绿霞那个暧昧不清、前途不明的故事相比,我的故事正常、庸俗,但是热闹并且理直气壮。

一个人失去了心爱之物,哪怕只是替代品,也是会感觉失落的。然而就像随手买的冰激凌啪叽落地,这难过却不值一提。绿霞的话渐渐少下去,眼睛里总是熬着点什么。我心里升起小小的报复快感。刺激她,就像刺激自己发炎的牙龈,又疼又爽。

没有人再提起那些“游戏”了。在绿霞看来,我出戏了,回归了真实的生活。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过是为了逃避她,辗转去了另一个片场。为什么我只有假装不是我,才能把爱情说出口?假装幸福,就是我在说:“请你幸福吧,即使不是因为我。”

绿霞果真带来新剧情。她打听到那个女人原来是隔壁学院的年轻讲师,打算偷偷去旁听。这下好了,同性,还是师生,禁忌中的禁忌。我想绿霞的故事很难再有什么进展,绿霞却不以为意。

我虚弱地说起自己那个假情人,发现只有佯装的爱情才迫切需要桥段的填充。我甚至说起什么时候可以见家长,什么时候可以结婚生子。我想用普通人的婚姻大事将绿霞不伦的恋情压倒,让她感到难过,却忘了自己也是和她一样的人。

有时候我会梦见绿霞。她缓慢地甩起又黑又利的长发,缠住了自己的身体,也缠住了我的。我们赤身裸体,成为一对连体婴儿。我抚摸她的时候,感到温热的手掌同时抚过自己。她的骄傲和痛苦也都在我的心里。梦中我终于对她说“我在撒谎,因为我爱你”,绿霞没有回应,只是在我耳边呢喃着“不要浪费,不要浪费一点滋味”。

绿霞在我的生活中渐渐淡去。当晚霞消失殆尽的时候,黑夜就降临。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诚实一点会怎么样。当她听见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明明可以说“这不过是一个很久没见的高中同学”,但是我没有说。因为害怕苦涩,于是拒绝了一片茶叶,而一片茶叶只是一片茶叶么?

在认识绿霞之前,我只喝过没有味道的白开水。后来我常常在嘴里嚼一片茶叶,再喝一大口水。但是没有一片茶叶苦过绿霞塞给我的那一片,没有一种滋味,比她更清甜。是不是拒绝痛苦的时候,也就拒绝了后面的甘甜?

我很想和绿霞说“让我们好好聊一聊吧”,并且这一次,我打算真的说出口。

绿霞很快就回复了我的信息,说她正在旁听那个女人的课。

我急急忙忙赶到教学楼,上上下下找了一大圈。终于,绿霞出现了。她坐在教室后排,支着脑袋在听课。这是东半球下午三点十三分,光线、气温、湿度都刚刚好,正如我们第一次真正相遇的那个时刻。不可避免地,我还是想看看那个女人究竟长什么样,是否真的和我有几分相像。

然而,我的目光却在接触到那位讲师的瞬间凝固了——那根本不是什么隔壁学院的年轻讲师,而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他的头发和胡子都已花白。“我就在你教室窗外。”绿霞看见信息,惊慌地用眼神四处搜寻。我一个人站在走廊上,努力地朝她笑,眼泪却一直掉下来。

绿霞看着我,明显愣住了。还好,这时候她的手机又亮起来,屏幕上显示收到一条新消息。“我也在和我的男朋友约会呢。”我说。

远处的他

在我认识的所有男人当中,他是唯一一个我不记得名字的。我连他的姓都忘记了。因为我只叫他:叔叔。我是在十七岁的时候遇见他的,很巧的是,他刚好也长我十七岁。只有在这一年,他的年龄刚好是我的一倍。后来我想了一下,这个巧合也许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全部缘分。

这个被叫做叔叔的男人只能从近处回忆。一旦他走远一点,我可能就认不出来了。这不能怪我。他当时三十四岁,长相中规中矩,个头不高不低,喜欢穿蓝色夹克。且不说这世界上这样的男人有多少个,这世界就连蓝色都有很多种,让我怎么分辨得出?其实我也没有必要认出他来,因为我从来都不曾在什么地方等他。我不必兴高采烈地向他挥手,等他走近。我的回忆里没有这样的画面。

等这个男人到了近处,我便想得起他了。我甚至想得起来他的夹克是什么材质的,有几颗黑色的牛角扣子。我剥开这件夹克,里面是一件条纹衬衫,熨得非常平整。一双手解开衬衫的扣子,没有涂指甲油,也没有戴首饰,好像是我的手。我想做什么呢?我忘记了。因为等不到我做什么,就有一只手捉住我的手指,含进他的嘴里。舌头沉默、缓慢地舔舐着我的指腹,如海水舔舐沙滩一般。于是我身体的潮汐开始生发,每一处皮肤都从梦中惊醒并且回忆起某场深刻的涌动。然后他又轻轻地啃咬我、吮吸我,像是全世界的盐都消失了,只剩我指尖这一点咸。这个被叫做叔叔的男人,就是这样到了我的近处。

没想到吧,这个明目张胆到学校门口来接我的男人,居然是我的情人。他就站在教导主任旁边,等我慢吞吞地走过去,叫他一声叔叔。还是这个教导主任,每天早上都立在校门口检查仪容仪表。她会把我叫过去说,莫宝莉,你是不是画眼线了!我当然没有画,我的睫毛本来就长得比周末的培训班还要密集,在眼睑上连成一条黑线。但她还是坚持要我过去,用指甲在我眼皮上狠狠一划。我相信是因为她对年轻的女人抱有很深的恨意,觉得我们都是天生的婊子、贱人,迟早抢了她的生意。她尤其热爱挑我的毛病,不是校服太短,就是头发太乱,要不然就是身上的毛衣有太多镂空。我不知道这整个学校里除了她,还有谁会拉下我的校服拉链看我里面穿了什么。她一定在我身上隐约看到了一些端倪,嗅到了某种气息,却对学校门口站在自己身边这个高达一米七八的答案视而不见。这个男人,看起来彬彬有礼的男人,自然地接过我的书包,还问我考试考得怎么样。她怎么想得到,一旦我坐进他的车里,气氛就变得何等旖旎。

男人靠过来,停在我脸颊边五厘米的地方,像谈论天气一样随意地对我说:“不如现在就让她看到我吻你,怎么样?”然后我们就刻薄地笑起来。偶尔我会意识到,在这个男人面前,我和教导主任身份上的差别消失了,我们就是两个女人罢了。即使现在教导主任随着车子的行进变成远处的一个小黑点,这件事情也没有任何改变。如果你坚持举着一个勺子对鸡蛋布丁说“我迟早要吃掉你哦”,我想那个鸡蛋布丁也迟早会意识到自己是个鸡蛋布丁而忍不住颤抖起来。叔叔想对我做的,就是你对鸡蛋布丁做的事。无论在什么场合,无论在谈论什么话题,他都会突然在我耳边低声说:“我迟早会吻你,你不要忘了。”我想他说的其实是:“我是一个男人,你是一个女人,你不要忘了。”

我心中冷笑,面上还是用无辜的眼神闪躲着。男人们总是对他们一无所知的事情抱有空前的自信。比如看见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便以为她是只有一条街的小镇,从头走到尾就是了,根本不可能在里面迷路。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陌生人的聚会,男男女女一大堆,玩着谁也不知道谁是谁的桌面游戏。游戏很没意思,但是这个男人很有意思,他尽量不着痕迹地一点一点挪过来了,最后坐在我斜对面。斜对面是很好的角度,就算女的在发呆、男的在搓茶杯,彼此看起对方来都是一幅肖像画。我们渐渐在人群中减少发言,直到别人的讲话声调笑声就此淡去成为背景音。在他说出第一句话之前,我们仿佛已经说了一万句。最后我看着他说,我要回家了。他果然也站起来说,我送你一程。

我们在马路上交换彼此信息,差不多是四五格方砖一句。由此你便知道我们走得有多慢。其实说得比走得更慢,每个字都吐得慵懒性感仿佛在演小成本文艺电影。第一次见面就能像情人一般散步的人,有什么理由不成为情人呢?唯一的理由可能就是这句话实在太拗口了。

如果我说我对自己的吸引力毫无察觉,那才是真正的虚伪。但是比起征服,我更喜欢被征服。于是我向他甜蜜一笑,说谢谢叔叔。男人呆了两秒,这两秒里他可能在脑内回顾今晚到底做错了什么。我看到他的春风得意里掺进一丝尴尬,便心满意足地逃走。

后来,我们就开始约会了。这个“后来”出现得太突然,让这故事看起来好像漏讲了一大段。其实过程有什么好说呢?不过是我勤勤恳恳地叫着叔叔,他勤勤恳恳地撩拨我的情欲让我不要再当他是个叔叔。不过是一男一女欢天喜地、欲拒还迎地落入俗套罢了。

我穿着校服和叔叔约会,有时连书包也带在身边,还趴在床上做几何题。其实我不急着做作业,只是完善角色。他要一个高中生,我便给他呈现一个十足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这是我的义务。我当然也会翘起小腿来在空中晃来晃去,他当然也会顺势捉住,亲吻直至膝盖窝。这是他的义务。他的义务还包括穿西装裤、出差、开会、给属下打电话。

这样说就更明确了:我们在一起就像一场角色扮演。我演一个典型的年轻女人,他演一个典型的成熟男人。

有时候我觉得很累,就拜托身体的某一部分替我演一下。让我的脖子、胸部、小腹和大腿去动情,让我的心可以松弛一下。还好我身上的一切都年轻得很典型。它们光滑、富有弹性,令人深信不疑。我想迟早有一天我会像教导主任一样怨恨这一切的消逝。但我就是这样的人,只要青春一天不消逝,我就要挥霍。何况青春这样东西,越是挥霍看起来反而越多。

你说这可以算是恋爱吗?好像更像一场目的明确的撩拨。

你问我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让我好快乐。我觉得我天生是一架手风琴,需要被人抱在怀里弹奏。最年轻敏感的身体,遇上最娴熟的撩拨,怎么会不快乐。

宝莉说到这里的时候,你才注意到她的手指一直在光裸的手臂上摩挲着,就好像那里有看不见的音阶。她说,只有好的演奏者才能让乐器发出最动听的声音不是吗?在不敢爱的人眼里,我就是一块木头,几个弹簧片,还有一个布满灰尘的风箱罢了。你忍不住换了一个坐姿,几乎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但是你不要以为我只有欲望,没有心。宝莉压低声音说,我曾经爱过一个和他很像的男生。不过你不要告诉别人哦,太丢脸了。

你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丢脸的?宝莉近乎慈祥地看着你说,他不爱我咯。

不爱宝莉的人,都被宝莉从她的个人历史中抹去。所以我们刚刚看到的故事,不过是女主角自说自话的剪辑版本。

宝莉是在十七岁爱上这个男生的。很巧的是,他也刚好十七岁。在这过去的十七年里,他们竟然做了整整十七年的同龄人。宝莉后来想了一想,这大概就是她和这个男生之间最深刻的缘分。

这个同龄的男生,只能从远处回忆。一旦他走近一点,宝莉就认不出他了。这不能怪宝莉。她没有轻轻抚过他脸上的绒毛,从未握过他的手,不知道他手指上的倒刺长在什么位置。她连他的眼睛都不曾仔细看过,因为每次撞上她的视线,他就把脸转开。其实她也没有必要认出他来,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机会站在什么地方等他。她没有机会兴高采烈地向他挥手,等他走近。她的回忆里没有这样的画面。

等这个男生到了远处,宝莉便想得起他了。他当时十七岁,长相中规中矩,个头不高不低,每天都穿校服。且不说世界上这样的男生有多少个,世界上的校服都差不多,但她能一眼就将他分辨出来。硬要讲他有什么特别,我们只好讲他做伸展运动时两条手臂的夹角总是固定在某个度数,他打喷嚏的时候可以什么声音也不发出,噢,还有,他不爱莫宝莉的心,居然比莫宝莉爱他的心更甚。因为宝莉这样活络、这样生猛、这样热烈,而他是那样平淡、那样平淡、那样……平淡的男孩。就是因为“这样”和“那样”的区别,他不动声色地躲到了她的远处。宝莉看他,像看一幅角落里的画作。他这个人,倒不是那画作本身,也不是中心人物。他是这幅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画上的又一个角落,是晨曦中的第二缕光线,是江上薄雾。他不相信有人为他驻足,将他从五光十色的世界上分辨出来投以凝视。

宝莉的爱意像一束聚光灯,让他移步至展厅中心位置,也把他的平淡无奇弄得人尽皆知。这个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的男孩,从来没有想过他平顺的高中生活居然会起这么个涟漪。他凭什么和莫宝莉这个名字连在一起?不对。是她凭什么,只因为一些虚无缥缈的所谓感觉就擅自让他的名字和她的连在一起?莫宝莉不是用她自己一个人的眼睛在看他。莫宝莉一看他,全班都在看莫宝莉看他。莫宝莉不是用她一个人的声音在叫他。莫宝莉和他说一句话,不知能产生多少段窃窃私语。是,他有千百个配不上她莫宝莉的理由。但他明明在自己的角落待得好好的,却突然被这样拉出来示众——她的理由居然是爱吗?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私荒谬?况且像莫宝莉那样的女孩——八成是一时兴起罢了,或是对他的个人魅力有什么误会。要是自己真着了她的道,过程不知多麻烦,结局不知多悲惨。他的脑子里有个莫名其妙但是乍一看很有道理的看法:浓烈的东西,总不会太持久。

当然,宝莉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她心中苦恼的,不过是如何才能离他更近。她发过去的消息全部石沉大海,她在学校活动的路线全部被完美避开:真是绝了,她若是一下课就跑到走廊上,他就连厕所都能憋着不去。她只好大摇大摆地走到他桌子前面,再装模作样地问他的邻居们要不要“大家一起”去电影院。“我还是回去看书吧。”他总是这么说。宝莉也不做什么表示,每次都如约和其他人一起出去玩,潇潇洒洒,漂漂亮亮,开开心心。突然有一天,他又说了,“我还是回去看书吧。”她沉默了一会儿,紧紧盯着他头顶,“既然这么爱看书,那我们去市图书馆吧,座位号票我来搞定。”他没想到套路临时被打乱,登时一句反驳的话也想不出。市图书馆是“自习圣地”,一到周末更是“朝圣者”无数。座位有限,不可预定,一号难求,据说早晨七点半去门口排队也只能领到地下室的位置。

关于这件事的结局,我只有一句话想说:宝莉,天真的宝莉。你为什么不在得知他不会来的这一刻就死心?

但是宝莉的心居然非常坚硬。

它熬过了一夜,没有被伤心的泪水击穿。它熬过了第二天的数学课、物理课、语文考试、英语听写以及过于宁静的自习时间。它熬过了他每一个与她无关的微笑,每一副毫无歉意的冷漠的表情。

不过它到底是宝莉的心脏,怎么也拗不过宝莉本人。

漫长的一天过去了,教学楼里逐渐不见人影。我们见到宝莉低着头下了楼梯。我们又见到宝莉下了楼梯又偷偷走回来,在一片斑驳的白墙前面站定。她面前是一个没有门的门洞,进出十分方便,只是气味不那么好闻。人们忍不住的时候就习惯来这里解决一下。一个男生悠然自得地走了出来,显然是解决完了。他看见门口站着莫宝莉,情不自禁地转身看了看门框上方的“男厕所”三个字,又尽情打量了这个好似在发呆的女生几眼才走开。厕所里传来洗拖把的声音,随便听听感觉其实和海浪击打礁石的声音没有太大差别,为这个场景加入唯一的浪漫元素。

莫宝莉也是来解决的。她要来解决的,就是里面洗拖把的这个人,这个不爱她的人。她心中想了几句台词——“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息”“为什么不来找我”,并且暗自比较哪句讲出来更加掷地有声。其实我们都能看出来她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不爱我”,也看得出来她是来自讨苦吃、自取其辱。不要说你莫宝莉了,不管谁问出这句话,都是要死的。

男生旋转木棍,尽量将拖把拧干。每个动作都十分耐心细致,不过还是有水滴下来。他认真地看着水滴下来在地面画出的形状,像是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站了一个莫宝莉。但他回过头来说出来的话却是——“你怎么还没走”。

那天晚上,她去了一个聚会。对对,这里的情节是你有些熟悉的了。宝莉坐下才发现认识的人都没来,偷偷喝酒然后大哭一场的计划就此落空。但是她觉得这样也好。放眼望去都是陌生人的脸,它们暧昧地重叠在一起,像马赛克一样把他的样子抹掉了一点。其实有什么可惜的呢,她连这个人的爱是什么样子的都没见过,为什么要可惜得不到他的爱。真正让宝莉悲伤的是,她自己那份闪闪发亮的爱送不出去了。她态度够好了,精心装点,双手奉上。对方不但拒收,甚至连门都不开。现在她捧着她被退回的爱,也忍不住怀疑起来,是不是它根本就不美好、不值得、不够让人心动。

就在莫宝莉感觉自己的心像无人问津的广告传单一样被塞进垃圾箱的时候,她突然发现一个男人在看她。是给婴儿喂食一般的那种看,温度不高不低,正好入口。看一眼,确认她起了吸吮反应,再看一眼。那视线温柔又坚决,好似在说:吞下我,吸收我,你才能长大。宝莉忍不住拨了拨头发。这个男人不着痕迹地在靠近她,只有她注意到了,又要假装和其他人一样毫不在乎。宝莉的身体比她先紧张起来,交叠的双腿悄悄收紧,两只手也一下子有了意识般思考起“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哪里”的问题。他越是看她,她越是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一部分一部分地鲜活起来。这种饶有兴致的观赏,把先前碎掉的那个莫宝莉又一块一块拼起来了。男人十分自然地和周围打招呼,最后在她斜对面坐下。宝莉终于明白为何总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挥之不去。

太像了。眉眼,嘴唇,肩膀线条,走路姿态。这个男人简直就是那个男生的沧桑版本。宝莉怀疑是自己突然老了十几年。她很想问他是不是有一个十七岁的私生子,在某某高中读书,又觉得太唐突了一些。男人的手指上没有戴婚戒,也有可能是刚刚取下了。他穿黑色毛衣、牛仔裤,客观来说其实不是个上年纪的人。要怪就怪宝莉太年轻了,才让他们的差距尤其显眼。不过宝莉此时上上下下地看他,主要在找他全身哪里能藏下一枚婚戒。她一时想不出这两个男人要不是父子还能是什么关系。果真如此的话,这故事洒的狗血倒也够把她的不甘和伤心覆盖得严严实实了。男人轻轻笑着,一边与人闲聊,一边巧妙地透露自己仍然单身。宝莉知道这是说给她听的。就算不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在场的女人们听的。他要她成为聆听他的女人们的其中一个。只不过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莫宝莉。莫宝莉怎么会甘心做个配角。她调整了一下姿态,表示正式接受了他之前散发的信号。之后又懒懒地和他搭话,意思是既然你起了头,这故事也由你来圆吧。没想到男人也慢下来,只是问了些和学校有关的问题,仿佛真的把她当个小高中生看了。宝莉又想起那个不爱她的人来,想起那个人居然不看她,去看拖把。眼前的这个男人,会不会也是这副德行?宝莉站起来,几乎带着恨意。至于到底是在恨谁,其实她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她看着他说“那我走了”,算是隔空回了少年的那句“你怎么还没走”。宝莉低下头来整理衣服,让散落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她不敢心存期待。或者说,她期待的心十分颤抖。这时候头顶上方传来男人的声音:“我送你吧。”

后面的事情你大致听说了,也许还一边听一边暗自在心里想:啊呀,那样的女孩子,大概是落入了老男人的圈套还沾沾自喜吧。莫宝莉有时候也会想一下,她到底是不是注定要做“那样”的女孩,是不是真的“那样”,才满足人们对她的猜想和判断,才能让大家满意?宝莉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尤其是再看到那张年轻的她爱过的脸,不禁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很想干脆就爱上叔叔算了,就当他是时空旅行者,旅行的意义就是寻找青春时代错过的她,给她一些偿还。可是他总是离她那么近,让她看到他的舌头、眼睛、太阳穴,让她看到了他们之间的差别。如果她曾驻足欣赏的那张小画,当真变成了这样一幅野心勃勃的招贴画,她也会为他伤心的。

但是,如果我们假设,他们真的相似到了一定程度,几乎可以被认为是同一个人物的两个版本呢?

等等,既然是上帝视角,让我们也去看看那十七岁的男孩。那男孩偶尔也听说了一些传言,说那个宝莉啊,生活很复杂,好像和外面的老男人不清不楚的。他惆怅了两日,便也释然了——毕竟,她原本就是“那样”的女孩、那样的宝莉和这样的他,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嘛!

他坐在教室的角落,终于得以安然度过青春岁月。

宝莉偶尔向远处的他投去短促的目光:如果等他长大到三十六岁才会拥抱她,那么他们之间的距离很明确了。是十七年。

恋爱四章

有的故事长,有的故事短,但是开头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人与人的羁绊更是如此。明明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伙伴,一夕之间搬走了。旧时青梅竹马,老死不相往来。情节潦草就罢了,连结尾也仓促。

后来,你玛丽苏了,想活成青春小说那个样子。但是期待的桥段一个都没发生,你落笔时只好写下他的名字,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再后来,你真的恋爱了,又真的失恋了。大概就是,一部十万字的言情正要展开的时候,男主角突然跑了。你站在原地,逐渐站成一个祈祷的少女:现在的伤心欲绝,一定只是引言吧;这个故事的正文,一定才刚要开始吧;再熬个几页,一定会翻到“三个月后”“三年后”乃至“十年后”这样的字眼吧;至于情节的走向,一定是再续前缘,先虐后甜吧。一定,一定会是这样的吧。

结果故事真的就此结束。你的愿望全数落空。

多年过去,不得不说,你的故事写得越来越精彩了。跌宕起伏,千回百转的。你掂掂手头几部血泪史,反而羡慕起别人平淡无奇的流水账来。别人的爱情洋洋洒洒,好歹写一部长篇。为什么你的爱情,通通拖成了残篇?

在大概第四章的位置,我决定不干了。

人生毕竟还有很多事要做,要浇花,要挣钱,要送小孩上学,而爱情故事是写不完的。唐传奇的传奇就这样停在了第四章的位置,再也不会被谁提起。事实是,在第四章以后,唐传奇本人就失去了踪迹。我在招聘网站找到的最近一份简历显示,二○一三年末,他在西部的一个小城求职。

唐传奇的简历写得和他的大脑一样简单,活到二十八岁了,自我评价那一栏还是抄的小学老师期末评语——只不过把“尊敬师长,友爱同学”换成了“尊敬领导,友爱同事”。但是唐传奇有一个不简单的小脑,平衡感非常好,不晕车,不晕船,不晕飞机。这就给了他一个实实在在的友爱的机会。

在大概第一章开篇的位置,恰好有一次集体旅行。作为一个懒散的写作者,我大概也就是随便描述了一下当天是怎样的风和日丽,又是如何的风云突变。那时我和唐传奇面对面坐在一条小船上。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坐过海上的小船,真的很不一般。船的外侧是浪浪的大海,船的里侧是浪浪的女同学。唐传奇像一棵榕树一样,张开他的四肢,每一条都挂着一个女同学。真正的花枝。真正的乱颤。谁让他是这条动荡不安的小船上唯一的男乘客。我在慌乱中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他也用眼神回以求救。风浪又起,女同学们尖叫归尖叫,不忘把指甲又掐深一些。我眼前的画面则是:野外,小船,一男,四女。唐传奇长得也像个男优,身材结实,面容猥琐。诸位看到这里大概不想看下去了,猥琐男的故事有什么好看。

那么我们换一句。

还好唐传奇实在太不像AV男优,他下颚方正,眼神坚毅,面对大风大浪也毫无惧色,放到古装片里绝对是演将军的上好人选。我隐隐约约觉得上辈子不是他救过我一命,就是我救过他。当然,最吸引我的,还是那具肉身。唐将军身长一米八五,四肢皆强壮有力,肩膀宽厚,两片胸肌巧克力一样,软硬适中,无论哪种姿态都是铮铮男子。大概与你们看童颜巨乳是一样的,叫人在海上一边害怕一边咽口水。

彼时我心灵受伤,看那些凭着小智慧小才华耍些聪明把戏的男人都是油嘴滑舌。唐将军不一样,他握紧拳头后的小臂线条就让女人心惊,他本人就是一具代表生殖崇拜的雕塑。哪怕这小船靠岸无人岛,我们也能就地繁殖出一个新世界。Yes, we can.

最后小船还是靠在了它该靠的地方。我突然发现繁殖新世界不靠可口男人和热情女人,扔下去一个带着喇叭的导游即可。“靠!靠了!终于靠了!”唐将军把头晕目眩的女同学一一搀扶下船,大家都有种重生般的兴奋。这片沙滩上全是黑色的鹅卵石,被太阳晒得发烫。唐将军折返来船上接我,黝黑发亮,像那些石头里的一枚。不知是否因为脑内旖旎幻想,我的手心也有些发烫。简陋小船只靠一条烂木板与岸上连接,最后需奋力一跳才好落地,唐将军顺势握住我腰肢。

我至今怀念这一握,主要是怀念彼时纤纤腰肢,那简直是身为少女的最后凭证。少女变为妇女与男人并没有太大关系,全凭自己掌控。哪一天敞开肚腩在办公室坐成一摊庸肉,少女时代就真正结束了。

唐将军小我几岁,是别系的学弟。但是你却很难说他还是个少年。他总是心事重重、肌肉紧绷,好像随时准备跳下海去当救生员。后来我才知道,唐将军的学费全靠他亲姐姐赚来,他课余努力打工想经济独立,也想还一点债。

只是姐姐的青春如何还得来?“其实姐姐现在过得不是不好。她结婚了,今年刚生了一个小子。只是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我,姐姐是不是能多条路。即使是走现在这条路,她是不是能多攒一些钱。”

唐传奇说这些话的时候,故事已经进入第三章。我躺在他胸口,完美呈现电视剧里常常用来表示“这两人搞过了”的烂俗姿势。“我也想慢慢淡出姐姐的生活,她现在有她的家庭,我不该再麻烦她。”唉,说得好有道理。可是一个赤条条的我,如何拯救一个赤条条的你呢。我轻轻抚摸他胸脯中间那道性感凹槽,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我现在是一个人了,不过还好,我还有你。”他捉住溜到肚脐的手指,放到掌心一吻。

好小子,这下可算是完了。这种不亚于当众求婚的尴尬情节里,要我怎么说,我是一个罕见的坏女人,身是身,心是心?“我是一个很坏的,咳,姐姐。”也只好这样说。“千万不要对我太动情。”又补上一句,“你只是一个嘴硬的姐姐。我知道,你是最好的姐姐。”两片胸脯外加一个膀子向我猛地袭来,收紧,再收紧,浓烈的荷尔蒙呛得我说不出话。

是谁给这个男孩这样柔软的嘴唇,这样苦的命运。

我知道这故事不管说给谁听,那人都会反过来笑我傻。一个男的,不论怎么,也和你,那什么,快活过了,他有什么好吃亏?我却觉得他亏大了,所有的快活都由我占尽。我们也像正常情侣一般手拖手逛校园、走操场、扫荡夜市。虽然偶尔谈话不在一个频道上,但是我极会笑,他极会吻,于是一切尴尬都可化解。我时常一头栽进他胸口,抱紧这具好肉体。唐传奇却觉得是因为我爱他。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呢,不亚于一个小胖子一头栽进巧克力泳池的那种爱。

不对,我只是贪欢。我这样和自己说。

为了弥补心里的愧疚,我也对他越发的好了。简直像个真正的姐姐。他也总是满足我的欲望。我与别的女孩不同,对包包和鞋子少有欲望,对他本人很有欲望。我买衬衫给他穿上,再像剥糖纸一样剥下。唐传奇却觉得是因为我爱他,不要求他缺乏的,只索取他富足的。这个误会真是美好得我本人也快要相信了。

不对,我只是贪欢。我这样对自己说。

两个精力旺盛的人在一起贪欢,不过是这样罢了。我的好弟弟。

这段恋情也引起了我身边朋友的不解。他们说,真没想到你会和他在一起。可是这世界上想不到的事情可多着呢。你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唐传奇有多好看的一个屁股。这个屁股常常令我想做一个男人,从背后搞搞他。我对唐传奇的欲望是全方面的,包括正面和背面,包括女性的一面和男性的一面。我想听他哀号,哭泣着求我说哥哥饶了我吧。可是我到底还是一个女人,他从来都叫我姐姐。

直到第三章结束的时候,唐传奇还是叫我姐姐。唐传奇的声音和他的外形并不相配,软软糯糯,像个南方人。我不知你们有没有吃过一种叫黄金糕的点心,唐传奇的声音就是那个味道。“真的没有办法吗?”“我研究生毕业,你还在读大三。我也不想离开家里那么远。”我把一众现实原因堆在唐传奇面前,显得严肃庄重。“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你在骗我。”唐传奇毕竟有些了解我。“你不知道,女人现实起来不是人。”我开始烦躁。

毕业季,校园上空弥漫着酒精和呕吐物的味道。有些人觉得这就是青春。可惜我一向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这就显得非常不青春。

此刻,隔在我和唐传奇中间的,是食堂著名的烩饭和长达五分钟的沉默。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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