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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0 22: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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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柔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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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

二月试读:

是阴历

月初,立春刚过了不久,而天气却奇异地热,几乎热的和初夏一样。在芙蓉镇的一所中学校底会客室内,坐着

位青年教师,静寂地各人看着各人自己手内底报纸。他们有时用手拭一拭额上的汗珠,有时眼睛向门外瞟一眼,好像等待什么人似的,可是他们没有说一句话。这样过去半点钟,其中脸色和衣着最漂亮的一位,名叫钱正兴,却放下报纸,站起,走向窗边将向东的几扇百页窗一齐都打开。一边,他稍稍有些恼怒的样子,说道:“天也忘记做天的职司了!为什么将五月的天气现在就送到人间来呢?今天我已经换过两次的衣服了:上午由羔皮换了一件灰鼠,下午由灰鼠换了这件青缎袍子,莫非还叫我脱掉赤膊不成么?陶慕侃,你想,今年又要有变卦的灾异了——战争,荒歉,时疫,总有一件要发生呢?”

陶慕侃是坐在书架的旁边,一位年约三十岁,脸孔圆黑微胖的人;就是这所中学的创办人,现在的校长。他没有向钱正兴回话,只向他微笑的看一眼。而坐在他对面的一位,身躯结实而稍矮的人,却响应着粗的喉咙,说道:“嗨,灾害是年年不免的,在我们这个老大的国内!近三年来,有多少事:江浙大战,甘肃地震,河南盗匪,山东水灾,你们想?不过像我们这芙蓉镇呢,总还算是世外桃源,过的太平日子。”“要来的,要来的,”钱正兴接着恼怒地说,“像这样的天气!”

前一位就站了起来,没趣地向陶慕侃问,“陶校长,你以为天时的不正,是社会不安的预兆么?”

这位校长先生,又向门外望了一望,于是放下报纸,运用他老是稳健的心,笑迷迷地诚恳似的答道,“那里有这种的话呢!天气的变化是自然底现象,而人间底灾害,大半都是人类自己底多事造出来的;譬如战争……”

他没有说完,又抬头看一看天色,却转了低沉的语气说道:“恐怕要响雷了,天气有要下雷雨的样子。”

这时挂在壁上的钟,正铛铛铛的敲了三下。房内静寂片刻,陶慕侃又说:“已经三点钟了,萧先生为什么还不到呢?方谋,照时候计算应当到了。假如下雨,他是要淋的湿的。”

就在他对面的那位方谋,应道:“应当来了,轮船到埠已经有两点钟的样子。从埠到这里总只有十余里路。”

钱正兴也向窗外望一望,余怒未泄的说,“谁保险他今天一定来的吗?那里此刻还不会到呢?他又不是小脚啊。”“来的,”陶慕侃那么微笑的随口答,“他从来不失信。前天的挂号信,说是的的确确今天会到这里。而且嘱我叫一位校役去接行李,我已叫阿荣去了。”“那末,再等一下罢。”

钱正兴有些不耐烦的小姐般的态度,回到他的原位子上坐着。

正这时,有一个十三

岁的小学生,快乐地气喘地跑进会客室里来,通报的样子,叫道:“萧先生来了,萧先生来了,穿着学生装的。”

于是他们就都站起来,表示异常的快乐,向门口一边望着。随后一两分钟,就见一位青年从校外走进来。他中等身材,脸色方正,稍稍憔悴青白的,两眼莹莹有光,一副慈惠的微笑,在他两颊浮动着。看他底头发就可知道他是跑了很远的旅路来的,既长,又有灰尘。身穿着一套厚哔叽的藏青的学生装,姿势挺直。足下一双黑色长统的皮鞋,跟着挑行李的阿荣,一步步向校门踏进。陶慕侃等立刻迎上门口,校长伸出手,两人紧紧地握着。陶校长说:“辛苦,辛苦,老友,难得你到敝地来,我们底孩子真是幸福不浅。”

新到的青年谦和地稍轻的答,“我呼吸着美丽而自然底新清空气了!乡村真是可爱哟,我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甜蜜的初春底天气哩!”

陶校长又介绍了他们,个个点头微笑一微笑,重又回到会客室内。陶慕侃一边指挥挑行李的阿荣,一边高声说,“我们足足有

年没有见面,足足有六年了。老友,你却苍老了不少呢!”

新来的青年坐在书架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同时环视了会客室——也就是这校的图书并阅报室。一边他回答那位忠诚的老友:“是的,我恐怕和在师范学校时大不相同,你是还和当年一样青春。”

方谋坐在旁边插进说:“此刻看来,萧先生底年龄要比陶先生大了。萧先生今年的贵庚呢?”“廿

岁。”“照阴历算的么?那和我同年的。”他非常高兴的样子。

而陶慕侃谦逊的曲了背,似快乐到全身发起抖来:“劳苦的人容易老颜,可见我们没有长进。钱先生,你以为对吗?”

钱正兴正呆坐着不知想什么,经这一问,似受了刺讽一般的答,“对的,大概对的。”

这时天渐暗下来,云密集,实在有下雨的趋势。

他名叫萧涧秋,是一位无父母,无家庭的人。六年前和陶慕侃同在杭州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当时他们两人底感情非常好,是同在一间自修室内读书,也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可是毕业以后,因为志趣不同,就各人走上各人自己底路上了。萧涧秋在这六年之中,风萍浪迹,跑过中国底大部分的疆土。他到过汉口。又到过广州,近三年来都住在北京,因他喜欢看骆驼底昂然顾盼的姿势,和冬天底尖厉的北方底怒号的风声,所以在北京算住的最久。终因感觉到生活上的厌倦了,所以答应陶慕侃底聘请,回到浙江来。浙江本是他底故乡,可是在他底故乡内,他却没有一椽房子,一片土地的。从小就死了父母,只孑然一身,跟着一位堂姊生活。后来堂姊又供给他读书的费用,由小学而考入师范,不料在他师范学校临毕业的一年,堂姊也死去了。他满想对他底堂姊报一点恩,而他堂姊却没有看见他底毕业证书就瞑目长睡了。因此,他在人间更形孤独,他底思想,态度,也更倾向于悲哀,凄凉了。知己的朋友也很少,因为陶慕侃还是和以前同样地记着他,有时两人也通通信。陶慕侃一半也佩服他对于学问的努力,所以趁着这学期学校的改组和扩充了,再三要求他到芙蓉镇来帮忙。

当他将这座学校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以后,他觉得很满意。他心想——愿意在这校内住二三年,如有更久的可能还愿更久的做。医生说他心脏衰弱,他自己有时也感到对于都市生活有种种厌弃,只有看到孩子,这是人类纯洁而天真的花,可以使他微笑的。况且这座学校的房子,虽然不大,却是新造的,半西式的;布置,光线,都像一座学校。陶慕侃又将他底房间,位置在靠小花园的一边,当时他打开窗,就望见梅花还在落瓣。他在房内走了两圈,似乎他底过去,没有一事使他挂念的,他要在这里新生着了,从此新生着了。因为一星期的旅路的劳苦,他就向新床上睡下去。因为他是常要将他自己底快乐反映到人类底不幸的心上去的,所以,这时,他的三点钟前在船上所见的一幕,一件悲惨的故事底后影,在他脑内复现了:

小轮船从海市到芙蓉镇,须时三点钟,全在平静的河内驶的。他坐在统舱的栏杆边,眺望两岸的衰草。他对面,却有一位青年妇人,身穿着青布夹衣,满脸愁戚的。她很有大方的温良的态度,可是从她底两眼内,可以瞧出极烈的悲哀,如骤雨在夏午一般地落过了。她底膝前倚着一位约七岁的女孩,眼秀颊红,小口子如樱桃,非常可爱。手里捻着两只橘子,正在玩弄,似橘子底红色可以使她心醉。在妇人底怀内,抱着一个约两周的小孩,啜着乳。这也有一位老人,就向坐在她傍边的一位老妇问,“李先生到底怎么哩?”

那位老妇凄惨地答,“真的打死了!”“真的打死了吗?”

老人惊骇地重复问。老妇继续答,她开始是无聊赖的,以后却起劲地说下去了:“可怜真的打死了!什么惠州一役打死的,打死在惠州底北门外。听说惠州的城门,真似铜墙铁壁一样坚固。里面又排着阵图,李先生这边的兵,打了半个月,一点也打不进去。以后李先生愤怒起来,可怜的孩子,真不懂事,他自讨令箭,要一个人去冲锋。说他那时,一手捻着手提机关枪,腰里佩着一把钢刀,藏着一颗炸弹;背上又背着一支短枪,真像古代的猛将,说起来吓死人!就趁半夜漆黑的时候,他去偷营。谁知城墙还没有爬上去,那边就是一炮,接着就是雨点似的排枪。李先生立刻就从半城墙上跌下来,打死了!”老妇人擦一擦眼泪,继续说,“从李先生这次偷营以后,惠州果然打进去了。城内的敌兵,见这边有这样忠勇的人,胆也吓坏了,他们自己逃散了。不过李先生终究打死了!李先生的身体,他底朋友看见,打的和蜂窠一样,千穿百孔,血肉模糊,那里还有鼻头眼睛,说起来怕死人!”她又气和缓一些,说,“我们这次到上海去,也白跑了一趟。李先生底行李衣服都没有了,恤金一时也领不到。他们说上海还是一个姓孙的管的,他和守惠州的人一契的,都是李先生这边的敌人。所以我们也没处去多说,跑了两三处都不像衙门的样子的地方,这地方是秘密的。他们告诉我,恤金是有的,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定有。我们白住在上海也费钱,只得回家。”稍停一息,又说,“以后,可怜她们母子二人,不知怎样过活!家里一块田地也没有,屋后一方种菜的园地也在前年卖掉给李先生做盘费到广东去。两年来。他也没有寄回家一个钱。现在竟连性命都送掉了!李先生本是个有志的人,人又非常好;可是总不得志,东跑西奔了几年。于是当兵去,是骗了他底妻去的,对她是说到广东考武官。谁知刚刚有些升上去,竟给一炮打死了!”

两旁的人都听得摇头叹息,嘈杂地说——像李先生这样的青年死的如此惨,实在冤枉,实在可惜。但亦无可奈何!

这时,那位青年寡妇,止不住流出泪来。她不愿她自己底悲伤的润光给船内的众眼瞧见,几次转过头,提起她青夹衫底衣襟将泪拭了。老妇人说到末段的时候,她更低头看着小孩底脸,似乎从小孩底白嫩的包含未来之隐光的脸上可以安慰一些她内心底酸痛和绝望。女孩仍是痴痴地,微笑的,一味玩着橘子底圆和红色。一时她仰头向她底母亲问,“妈妈,家里就到了喔?”“就到了。”

妇人轻轻而冷淡的答。女孩又问,“到了家就可吃橘子了喔?”“此刻吃好了。”

女孩听到,简直跳起来。随即剥了橘子底皮,将红色的橘皮在手心上抛了数下,藏在她母亲底怀内。又将橘子分一半给她弟弟和母亲,一边她自己吃起来,又抬头向她母亲问,“家里就到了喔?”“是呀,就到了。”

妇人不耐烦地。女孩又叫,“家里真好呀!家里还有娃娃呢!”

这样,萧涧秋就离开栏杆,向船头默默地走去。

船到埠,他先望见妇人,一手抱着小孩,一手牵着少女。那位述故事的老妇人是提着衣包走在前面。她们慢慢的一步步地向一条小径走去。

这样想了一回,他从床上起来。似乎精神有些不安定,失落了物件在船上一样。站在窗前向窗外望了一望,天已经刮起风,小雨点也在干燥的空气中落下几滴。于是他又打开箱子,将几部他所喜欢的旧书都拿出来,整齐地放在书架之上。又抽出一本古诗来,读了几首,要排遣方才的回忆似的。二

从北方送来的风,一阵比一阵猛烈,日间的热气,到傍晚全有些寒意了。

陶慕侃领着萧涧秋方谋钱正兴三人到他家里吃当夜的晚饭。他底家离校约一里路,是旧式的大家庭的房子。朱色的柱已经为久远的日光晒的变黑。陶慕侃给他们坐在一间书房内。房内的橱,桌,椅子,天花板,耀着灯光,全交映出淡红的颜色。这个感觉使萧涧秋觉得有些陌生的样子,似发现他渺茫的少年的心底阅历。他们都是静静地没有多讲话,好像有一种严肃的力笼罩全屋内,各人都不敢高声似的。坐了一息,就听见窗外有女子的声音,在萧涧秋底耳里还似曾经听过一回的。这时陶慕侃走进房内说,“萧呀,我底妹妹要见你一见呢!”

同着这句话底末音时,就出现一位二十三四岁模样的女子在门口,而且嬉笑的活泼的说,“哥哥,你不要说,我可以猜得着那位是萧先生。”

于是陶慕侃说,“那末让你自己介绍你自己罢。”

可是她又痴痴地,两眼凝视着萧涧秋底脸上,慢慢的说,“要我自己来介绍什么呢?还不是已经知道了?往后我们认识就是了。”

陶慕侃笑向他底新朋友道,“萧,你走遍中国底南北,怕不曾见过有像我妹妹底脾气的。”

她却似厌倦了,倚在房门的旁边。低下头将她自然的快乐换成一种凝思的愁态。一忽,又转呈微笑的脸问,“我好似曾经见过萧先生的?”

萧涧秋答,“我记不得了。”

她又依样淡淡地问,“三年前你有没有一个暑假住过杭州底葛岭呢?”

萧涧秋想了一想答,“曾经住过一月的。”“是了,那时我和姊姊们就住在葛岭的旁边。我们一到傍晚,就看见你在里湖岸上徘徊,徘徊了一点钟,才不见你,天天如是。那时你还蓄着长发拖到颈后的,是么?”

萧涧秋微笑了一笑,“大概是我了。

月以后我就到北京。”

她接着叹息的向她哥哥说,“哥哥,可惜我那时不知道就是萧先生,假如知道,我一定会冒昧地叫他起来。”又转脸向萧涧秋说,“萧先生,我是很冒昧的,简直粗糙和野蛮,往后你要原谅我。我们以前失了一个聚集的机会,以后我们可以尽量谈天了。你学问是渊博的,哥哥常是谈起你,我以后什么都要请教你,你能毫不客气地教我么?我是一个无学识的女子,——本来,‘女子’这个可怜的名词,和‘学识’二字是连接不拢来的。你查,学识底人名表册上,能有几个女子底名字么?可是我,硬想要有学识。我说过我是野蛮的,别人以为女子做不好的事,我却偏要去做。结果,我被别人笑一趟,自己底研究还是得不到。像我这样的女子是可怜的,萧先生,哥哥常说我古怪倒不如说我可怜切贴些,因为我没有学问而任意胡闹,我现在只有一位老母——她此刻在灶间里,——和这位哥哥,他们非常爱我,所以由我任意胡闹。我在高中毕业了,我是学理科的;我又到大学读二年,又转学法科了。现在母亲和哥哥说我有病,叫我在家里。但我又不想学法科转想学文学了。我本来喜欢艺术的,因为人家说女子不能做数学家,我偏要去学理科。可是实在感不到兴味。以后想,穷人打官司总是输,我还是将来做一个律师,代穷人做状纸,辩诉。可是现在又知道不可能了。萧先生,哥哥说你于音乐有研究的人,我此后还是跟你学音乐罢。不过你还要教我一点做人的智识,我知道你同时又是一位哲学家呢!你或者以为我是太会讲话了,如此,我可详细地将自己介绍给你,你以后可以尽力来教导我,纠正我。萧先生,你能立刻答应我这个请求么?”

她这样滔滔地婉转地说下去,简直房内是她一人占领着一样。她一时眼看着地,一时又瞧一瞧萧,一时似悲哀的,一时又快乐起来,她底态度非常自然而柔媚,同时又施展几分娇养的女孩的习气,简直使房内的几个人呆看了。萧涧秋是微笑的听着她底话,同时极注意的瞧着她的。她真是一个非常美貌的人,——脸色柔嫩,肥满,洁白;两眼大,有光彩,眉黑,鼻方正,唇红,口子小,黑发长到耳根,一见就可知道她是有勇气而又非常美丽的。这时,他向慕侃说道,“陶,我从来没有这样被窘迫过像你妹妹今夜的愚弄我。”又为难地低头向她说,“我简直倒霉极了,我不知道向你怎样回答呢?”

她随即笑一笑说,“就这样回答罢。我还要你怎样回答呢?萧先生,你有带你底乐谱来么?”“带了几本来。”“可以借我看一看么?”“可以的。”“我家里也有一架旧的钢琴呢,我是弹他不成调的,而给悲多汶还是一样地能够弹出月光曲来。萧先生请明天来弹一阕罢?”“我底手指生疏了,我好久没有习练。”“何必客气呢?”

她低声说了一句。这时方谋才惘惘然说,“萧先生会弹很好的曲么?”“他会的,”陶慕侃说,“他在校时就好,何况以后又努力。”“那我也要跟萧先生学习学习呢!”“你们何必这样窘我!”他有些惭愧的说,“事实不能掩饰的,以后我弹,你们评定就是了。”“好的。”

这样,大家静寂了一息。倚在门边的陶岚,——慕侃底妹妹,却似一时不快乐起来,她没有向任何人看,只是低头深思的,微皱一皱她底两眉。钱正兴一声也不响,抖着腿,抬着头向天花板望,似思索文章似的。当每次陶岚开口的时候,他立刻向她注意看着,等她说完,他又去望着天花板底花纹了。一时,陶岚又冷淡地说,“哥哥,听说文嫂回来了,可怜的很呢!”“她回来了?李……?”

她没有等她哥哥说完,又转脸向萧问,“萧先生,你在船内有没有看见一位廿六七岁的妇人,领着一个少女和孩子的?”萧涧秋立刻垂下头,非常不愿提起似的答,“有的,我知道她们底底细了。”

女的接着说,伤心地,“是呀,哥哥,李先生真的打死了。”

校长皱一皱眉,好像表示一下悲哀以后说,“死总死一个真的,死不会死一个假呢!虽则假死的也有,在他可是有谁说过?萧,你也记得我们在师范学校的第一年,有一个时常和我一块的姓李的同学么?打死的就是此人。”

萧想了一想,说,“是,他读了一年就停学了,人是很慷慨激昂的。”“现在,”校长说,“你船上所见的,就是他底寡妻和孤儿啊!”

各人底心一时似乎都被这事牵引去,而且寒风隐约的在他们底心底四周吹动。可是一忽,校长却首先谈起别的来,谈起时局的混沌,不知怎样开展;青年死了之多,都是些爱国有志之士,而且家境贫寒的一批,家境稍富裕,就不愿做冒险的事业,虽则有志,也从别的方面去发展了。因此,他创办这所中学是有理由的,所谓培植人材。他愿此后忠心于教育事业,对未来的青年谋一种切实的福利。同时,陶慕侃更提高声音,似要将他对于这座学校的计划,方针,都宣布出来,并议论些此后的改善,扩充等事。可是用人传话,晚餐已经在桌上布置好了。他们就不得不停止说话,向厅堂走去。方谋喃喃地说,“我们正谈的有趣,可是要吃饭了!有时候,在我是常常,谈话比吃饭更有兴趣的。”

陶慕侃说,“吃了饭尽兴地谈罢,现在的夜是长长的。”

陶岚没有同在这席上吃。可是当他们吃了一半以后,她又站出来,倚在壁边,笑嘻嘻地说,“我是痴的,不知礼的,我喜欢看别人吃饭。也要听听你们高谈些什么,见识见识。”

他们正在谈论着“主义”,好似这时的青年没有主义,就根本失掉青年底意义了。方谋底话最多,他喜欢每一个人都有一种主义,他说,“主义是确定他个人底生命的;和指示着社会底前途的机运的,”于是他说他自己是信仰三民主义,因为三民主义就是救国主义。“想救国的青年,当然信仰救国主义,那当然信仰三民主义了。”一边又转问,“可不知道你们信仰什么?”

于是钱正兴兴致勃勃,同时做着一种姿势,好叫旁人听得满意一般,开口说道,“我却赞成资本主义!因为非商战,不能打倒外国。中国已经是欧美日本的商场了,中国人底财源的血,已经要被他们一口一口地吸燥了。别的任凭什么主义,还是不能救国的。空口喊主义,和穷人空口喊吃素会成佛一样的!所以我不信仰三民主义,我只信仰资本主义。惟有资本主义可以压倒军阀;国内的交通,实业,教育,都可以发达起来。所以我以为要救国,还是首先要提倡资本主义,提倡商战!”

他起劲地说到这里,眼不瞬的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这位新客,似要引他底赞同或驳论。可是萧涧秋低着头不做声响,陶慕侃也没有说,于是方谋又说,提倡资本主义是三民主义里底一部分,民生主义上是说借外债来兴本国底实业的。陶岚在旁边几次向她哥哥和萧涧秋注目,而萧涧秋却向慕侃说,他要吃饭了,有话吃了饭再谈。方谋带着酒兴,几乎手足乱舞地阻止着,一边强迫地问他,“萧先生,你呢?你是什么主义者?我想,你一定有一个主义的。主义是意志力的外现,像你这样意志强固的人,一定有高妙的主义的。”

萧涧秋微笑地答,“我没有。——主义到了高妙,又有什么用处呢?所以我没有。”“你会没有?”方谋起劲地,“你没有看过一本主义的书么?”“看是看过一点。”“那末你在那书里找不出一点信仰么?”“信仰是有的,可是不能说出来,所以我还是个没有主义的人。”

在方谋底酒意的心里一时疑惑起来,心想他一定是个共产主义者。但转想,——共产主义有什么要紧呢?在党的政策之下,岂不是联共联俄的么?虽则共产主义就是……于是他没有推究了,转过头来向壁边呆站着的陶岚问,“Miss陶,你呢?请你告诉我们,你是什么主义者呀?我们统统说过了:你底哥哥是人才教育主义,钱先生是资本主义,……你呢?”

陶岚却冷冷地严峻地几乎含泪的答,“我么?你问我么?我是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社会以我为中心,于我有利的拿了来,于我无利的推了去!”

萧涧秋随即向她奇异地望了一眼。方谋底已红的脸,似更羞涩似的。于是各人没有话。陶慕侃就叫用人端出饭来。

吃了饭以后,他们就从校长底家里走出来。风一阵一阵地刮大了。天气骤然很寒冷,还飘着细细的雨花在空中。三

萧涧秋次日一早就醒来。他望见窗外有白光,他就坐起。可是窗外的白光是有些闪动的。他奇怪,随即将向少花园一边的窗的布幕打开,只见窗外飞着极大的雪。地上已一片白色;草,花,树枝上,都积着约有小半寸厚。正是一天的大雪,在空中密集的飞舞。

他穿好衣服,开出门。阿荣给他来倒脸水,他们迎面说了几句关于天气奇变的话,阿荣结尾说,“昨天有许多穷人以为天气从此会和暖了,将棉衣都送到当铺里去。谁知今天又突然冷起来,恐怕有的要冻死了。”

他无心地洗好脸,在沿廊下走来走去的走了许多圈。他又想着昨天船中的所见。他想寡妇与少女三人,或者竟要冻死了,如阿荣所说。他心里非常地不安,仍在廊下走着。最后,他决计到她们那里去看一趟,且正趁今天是星期日。于是就走向阿荣底房里,阿荣立刻站起来问,“萧先生,你要什么?”“我不要什么,”他答,“我问你,你可知道一个她丈夫姓李的在广东打死的底妇人的家里在那里么?”

阿荣凝想了一息,立刻答,“就是昨天从上海回来的么?”“是呀。”“她和你同船到芙蓉镇的。”“是呀。你知道她底家么?”“我知道。她底家是在西村,离此地只有三里。”“怎么走呢?”“萧先生要到她家里去么?”“是,我想去,因为她丈夫是我同学。”“呵,便当的。”阿荣一边做起手势来。“从校门出去向西转,一直去,过了桥,就沿河滨走,走去,望见几株大柏树的,就是西村。你再进去一问,便知道了,她底家在西村门口,便当的,离此地只有三里。”

于是他又回到房内。轻轻的愁一愁眉,便站在窗前,对小花园呆看着下雪的景象。

点钟,雪还一样大。他按着阿荣所告诉他的路径,一直望西村走去。他外表还是和昨天一样,不过加上一件米色的旧的大衣在身外,一双黑皮鞋,头上一顶学生帽,在大雪之下,一片白色的河边,一片白光的野中,走的非常快。他有时低着头,有时向前面望一望,他全身似乎有一种热力,有一种勇气,似一只有大翼的猛禽。他想着,她们会不会认得他就是昨天船上的客人。但认得又有什么呢?他自己解释了。他只愿一切都随着自然做去,他对她们也没有预定的计划,一任时光老人来指挥他,摸摸他底头,微笑的叫他一声小娃娃,而且说“你这样玩罢,很好的呢!”但无可讳免,他已爱着那位少女,同情于那位妇人底不幸的运命了。因此,他非努力向前走不可。雪上的脚印,一步一步的留在他的身后,整齐的,蜿蜒的,又有力的,绳索一般地穿在他底足跟上,从校门起,现在是一脚一脚地踏近她们门前了。

他一时直立在她底门外,约

分钟,他听不出里面有什么声音。他就用手轻轻的敲了几下门,一息,门就开了。出现那位妇人,她两眼红肿的,泪珠还在眼檐上,满脸愁容,又蓬乱着头发。她以为敲门的是昨天的老妇人,可是一见是一位陌生的青年,她随想将门关上。萧涧秋却随手将门推住,愁着眉,温和的说,“请原谅我,这里是不是李先生底家呢?”

妇人一时气咽的答不出话。许久,才问道,“你是谁?”

萧涧秋随手将帽脱下来,抖了一抖雪慢慢的凄凉的说道,“我姓萧,我是李先生的朋友。我本不知道李先生死了,我只记念着他已有多年没有寄信给我。现在我是芙蓉镇中学里的教师,我也还是昨天到的。我一到就向陶慕侃先生问起李先生的情形,谁知李先生不幸过去了!我又知道关于你们家中底状况。我因为切念故友,所以不辞冒昧的,特地来访一访。李先生还有子女,可否使我认识他们?我一见他们,或者和见李先生一样,你能允许吗?”

年青的寡妇,她一时觉得手足无措。她含泪的两眼,仔细地向他看了一看;到此,她已不能拒绝这一位非亲非戚的男子的访谒了,随说,“请进来罢,可是我底家是不像一个家的。”

她衣单,全身为寒冷而战抖,她底语气是非常辛酸的,每个声音都从震颤的身心中发出来。他低着头跟她进去,又为她掩好门。屋内是灰暗的,四壁满是尘灰。于是又向一门弯进,就是她底内室。在地窖似的房内,两个孩子在一张半新半旧的大床上坐着拥着七穿八洞的棉被,似乎冷的不能起来。女孩子这时手里捻着一块饼干,在喂着她底弟弟,小孩正带着哭的嚼着。这时妇人就向女孩说,“采莲,有一位叔叔来看你!”

女孩扬着眉向来客望,她底小眼是睁得大大的。萧涧秋走到她底床前,一时,她微笑着。萧涧秋随即坐下床边,凑近头向女孩问,“小妹妹,你认得我吗?”

女孩拿着饼干,摇了两摇头。他又说,“小妹妹,我却早已认识你了。”“那里呢?”

女孩奇怪的问了一句。他说,“你是喜欢橘子的,是不是?”

女孩笑了。他继续说,“可惜我今天忘记带来了。明天我当给你两只很大的橘子。”

一边就将女孩底红肿的小手取去,小手是冰冷的,放在他自己底唇上吻了一吻,就回到窗边一把椅上坐着。纸窗的外边,雪正下的起劲。于是他又看一遍房内,房内是破旧的,各种零星的器物上,都反映着一种说不出的凄惨的黝色。妇人这时候取着床边的位子,给女孩穿着衣服,她一句也没有话,好像心已被冻的结成一块冰。小孩子呆呆的向来客看看。又咬了一口饼干,——这当然是新从上海带来的。又向他的母亲哭着叫冷。女孩也奇怪的向萧涧秋底脸上看,深思的女孩子,她也同演着这一幕的悲哀,叫不出话似的。全身发抖着,时时将手放在口边呵气。这样,房内沉寂片时,只听窗外嘶嘶的下雪声。有时一两片大雪也飞来敲她底破纸窗。以后,萧涧秋说了,“你们以后怎样的过去呢?”

妇人奇怪的看他一眼,慢慢的答,“先生,我们还有怎样的过去呀?我们想不到怎样的过去啊!”“产业?”“这已经不能说起。有一点儿,都给死者卖光了!”

她底眼圈里又涌起泪。他随问,“亲戚呢?”“穷人会有亲戚么?”

她又假做的笑了一笑。他一时默着,实在选择不出当相的话来说。于是妇人接着问道,“先生,人总能活过去的罢?”“自然,”他答,“否则,天真是没有眼睛。”“你还相信天的么?”妇人稍稍起劲的,“我是早已不相信天了!先生,天底眼睛在那里呢?”“不是,不过我相信好人终究不会受委曲的。”“先生,你是照戏台上的看法。戏台上一定是好人团圆的。现在我底丈夫却是被枪炮打死了!先生,叫我怎样养大我底孩子呢?”

妇人竟如疯一般说出来,泪从她底眼中飞涌出来。他一时呆着。女孩子又在她旁边叫冷,她又向壁旁取出一件破旧而大的棉衣给她穿上。穿得女孩只有一双眼是伶俐的,全身竟像一只桶子。妇人一息又说,“先生,我本不愿将穷酸的情形诉说给人家听,可是为了这两个造孽的孩子,我不能不说出这句话来了!”一边她气咽的几乎说不成声,“在我底家里,只有一升米了。”

萧涧秋到此,就立刻站起来,强装着温和,好像不使人受惊一般,说,“我到这里来为什么呢?我告诉你罢,——我此后愿意负责你底两个孩子的责任。采莲,你能舍得她离开么?我当带她到校里去读书。我每月有三

元的收入,我没有用处,我可以以一半供给你们。你觉得怎样呢?我到这里来,我是计算好来的。”

妇人却伸直两手,简直呆了似的睁眼视他,说道,“先生,你是……?”“我是青年,我是一个无家无室的青年。这里,——”他语声颤抖的同时向袋内取出一张五元的钞票,“你……”一边更苦笑起来,手微颤地将钱放在桌上,“现在你可以买米。”

妇人身向床倾,几乎昏去似的说,“先生,你究竟是……!你是菩萨么?……?”“不要说了,也无用介意的。”一边转向采莲,“采莲,你以后有一位叔叔了,你愿意叫我叔叔么?”

女孩子也在旁边听呆着,这时却点了两点头。萧涧秋走到她底身边,轻轻的将她抱起来。在她左右两颊上吻了两吻,又放在地上,一边说,“现在我要回校去了。明天我又来带你去读书。你愿意读书么?”“愿意的。”

女孩终于娇憨的说出话来。他随即又取了她底冰冷的手吻了一吻,又放在他自己底颈边,回头向妇人说,“我要回校去了。望你以后勿为过去的事情悲伤。”一边就向门外走出,他底心非常愉快。女孩却在后面跟出来,她似乎不愿意这位多情的来客急速回去,眼睛不移的看着他底后影。萧涧秋又回转头,用手向她挥了两挥,没有说话,竟一径踏雪走远了。妇人非常痴呆地想着,眼看着桌上的钱。竟想得又流出眼泪。她对于这件突然的天降的福利,不知如何处置好。但她能拒绝一位陌生的青年的所赐么?天知道,为了孩子的缘故,她正心诚意地接受了。四

萧涧秋在雪上走,有如一只鹤在云中飞一样。他贪恋这时田野中的雪景,白色的绒花,装点了世界如带素的美女,他顾盼着,他跳跃着,他底内心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的愉悦。这时他想到了宋人黄庭坚有一首咏雪的诗。他轻轻念,后四句是这样的:

贫巷有人衣不纩,

北窗惊我眼飞花。

高楼处处催沽酒,

谁念寒生泣白华!

一边,他很快的一息,就回到校内。

他向他自己底房门一手推进去,他满望在他自己底房内自由舒展一下,他似乎这两点钟为冰冷的空气所凝结了。不料陶岚却站在他底书架的面前,好像检查员一样的在翻阅他底书。她听到声音立刻将书盖拢,微笑的迎着。萧涧秋一时似乎不敢走进去。陶岚说,“萧先生,恕我冒昧。我在你底房内,已经翻了一点多钟的书了。几乎你所有的书,都给我翻完了。”

他一边坐下床上,一边回答,“好的,可惜我没有法律的书。你或者都不喜欢它们的呢?”

她怔了一怔,似乎听得不愿意。慢慢的答道,“喜欢的,我以后还想读它几本。虽则,我恐怕不会懂它。”

这时萧涧秋却自供一般的说,“我此刻到过姓李的妇人底家里了。”“我已经知道。”

陶岚回答的非常奇怪;一息,补说,“阿荣告诉我的。她们现在怎样呢?”

萧涧秋也慢慢的答,同时磨擦他底两手,低着头,“可怜的很,孩子叫冷,米也没有。”

陶岚一时静默着,她似乎说不出话。于是萧又说道,“我看她们底孩子是可爱的,所以我允许救济她们。”

她却没有等他说完,又说,简慢的,“我已经知道。”

萧涧秋却稍稍奇怪地笑着问她,“事情我还没有做,你怎样就知道呢?”

她也强笑的好像小孩一般的,说,“我知道的。否则你为什么到她们那里去?我们又为什么不去呢?天岂不是下大雪?哥哥他们都围在火炉的旁边喝酒,你为什么独自冒雪出去呢?”

这时他却睁大两眼,一瞬不瞬地看住她。可是他却看不出她底别的,只从她底脸上看出更美来了:柔白的脸孔,这时两颊起了红色,润腻的,光洁的。她低头,只动着两眼,她底眼毛很长,同时在她深黑的眼珠底四周衬的非常之美。萧仔细的觉察出——他底心胸也起伏起来。于是他站起,在房内走了一圈。陶岚说,“我不知自己怎样,总将自己关在狭小的笼里。我不知道笼外还有怎样的世界,我恐怕这一世是飞不出去的了。”“你为什么说这话呢?”“是呀,我不必说。又为什么要说呢?”“你不坐么?”“好的,”她笑了一笑,“我还没有将为什么到你这里来的原意告诉你。我是来请你弹琴的。我今天一早就将琴的位置搬移好,叫两个用人收拾。又在琴的旁边安置好火炉。我是完全想到自己的。于是我来叫你,我和跑一样快的走来。可是你不在,阿荣说,你到西村去,我就知道你底意思了。现在,已经没有上半天了,你也愿意吃好中饭就到我家里来么?”“愿意的,我一定来。”“呵!”她简直叫起来,“我真快乐,我是什么要求都得到满足的。”

她又仔细的向萧涧秋看了一眼,于是说,她要去了。于是一边她还在房内站着不动,又似不愿去的样子。

白光晃耀的下午,雪已霁了!地上满是极大的绣球花。

萧涧秋腋下挟着几本泰西名家的歌曲集,走到陶岚底家里。陶岚早已在门口迎着他。他们走进了一间厢房,果然整洁,幽雅,所谓明窗净几。壁上挂着几幅半新旧的书画,桌上放着两三样古董。萧涧秋对于这些,是从来不留意的,于是一径坐在琴边。他谦逊了儿句,一边又将两手放在火炉上温暖了一下。他就翻开一阕进行曲,弹了起来,他弹的是平常的,虽则陶岚说了一句“很好”,他也能听得出这是普通照例的称赞。于是他又弹了一首跳舞曲,这比较是艰难一些,可是他底手指并不怎样流畅。他弹到中段,戛然停止下来,向她笑了一笑。这样,他弹起歌来。他弹了数首浪漫主义的作家底歌,竟使陶岚听得沉醉了。她靠在钢琴边,用她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音键底每个发音上,她听出婴记号与变记号的半音来。她两眼沉沉地视着壁上的一点,似乎不肯将半丝的音波忽略过去。这时,萧涧秋说,“就是这样了。音乐对于我已经似久放出笼的小鸟对于旧主人一样,不再认得了。”“请再弹一曲。”她追求的。“我是不会作曲的,可是我曾补过一首歌。现在奏一奏我自己底。你不能笑我,你必得首先允许。”“好,”陶岚叫起来。

同时他向一本旧的每页脱开的音乐书上,拿出了两张图画纸。在这个上面,抄着萧涧秋自填的一首诗歌,题着“青春不再来”五字。他展开在琴面上,向陶岚看了一看,似乎先要了解她的感情底同感程度的深浅如何。而她这时是愁着两眉向他微笑着。他于是坐正身子,做出一种姿势,默默地想了一息,就用十指放在键上,弹着。一边轻轻的这样唱下去:

荒烟,白雾,

迷漫的早晨。

你投向何处去?

无路中的人呀!

洪漦转在你底脚底,

无边引在你底前身,

但你终年只伴着一个孤影,

你应慢慢行呀慢慢行。

记得明媚灿烂的秋与春,

月色长绕着海浪在前行。

但白发却丛生到你底头顶,

落霞要映入你心坎之沁深。

只留古墓边的暮景,

只留白衣上底泪痕,

永远剪不断的愁闷!

一去不回来的青春。

青春呀青春,

你是过头云;

你是离枝花,

任风埋泥尘。

琴声是舒卷的一丝丝在室内飞舞,又冲荡而漏出到窗外,蜷伏在雪底凛冽的怀抱里;一时又回到陶岚底心坎内,于是她底心颤动了,这是冷酷的颤动,又是悲哀的颤动,她也愁闷了。她耳听出一个个字底美的妙音,又想尽了一个个字所含有的真的意义。她想不到萧涧秋是这样一个人,她要在他底心之深处感到惆怅而渺茫。当他底琴声悠长地停止以后,她没精打采地问他:“什么时候做成这首歌的呢?”“三年了,”他答。“你为什么作这首歌的呢?”“为了我在一个秋天的时分。”

她一看不看的继续说:“不,春天还未到,现在还是二月呀!”

他将两手按在键盘上,呆呆地答,“我自己是始终了解的:我是喜欢长阴的秋云里底飘落的黄叶的一个人。”“你不要弹这种歌曲罢!”

她还是毫无心思的说出。萧涧秋却振一振精神,说:“哈,我却无意地在你面前发表我底弱点了。不过这个弱点,我已经用我意志之力克服了,所以我近来没有一点诗歌里的思想与成分。感动了你么?这是我底错误,假如我在路里预想一想我对你应该弹些什么曲,适宜于你底快乐的,那我断不会拣选这一个。现在……”

他看陶岚还是没有心思听他底话,于是他将话收止住。一边,他底心也飘浮起来,似乎为她底情意所迷醉。一边,他翻起一首极艰深的歌曲,他两眼专注地看在乐谱上。

陶岚却想到极荒渺的人生底边际上去。她估量她自己所有的青春,这青春又不知是怎样的一种面具。一边,她又极力追求萧涧秋的过去到底是如何的创伤,对于她,又是怎样的配置。但这不是冥想所能构成的,——眼前的事实,她可以触一触他底手,她可以按一按他底心罢?她不能沉她自身到一层极深的渊底里去观测她底自身,于是她只有将她自己看作极飘渺的空幻化——她有如一只蜉蝣,在大海上行走。

许久,他们没有交谈一句话。窗外也寂静如冰冻的,只有雪水一滴滴的从檐上落到地面,似和尚在夜半敲磬一般。

萧涧秋一边站起,恍恍忽忽的让琴给她:“请你弹一曲罢。”

她睁大眼痴痴地:“我?我?……噫!”

十分羞却地推辞着。

萧涧秋重又坐在琴凳上,十分无聊赖似的,擦擦两手,似怕冷一样。五

当晚七点钟,萧涧秋坐在他自己房内的灯下,这样的想:

——我已经完全为环境所支配!一个上午,一个下午,我接触了两种模型不同的女性底感情的飞沫,我几乎将自己拿来麻痹了!幸福么?苦痛呢?这还是一个开始。不过我应该当心,应该避开女子没有理智的目光的辉照。

他想到最后的一字的时候,有人敲门。他就开他进来,是陶慕侃。这位中庸的校长先生,笑迷迷的从衣袋内取出一封信,递给他。一边说,“这是我底妹妹写给你的,她说要向你借什么书。她晚上发了一晚上的呆,也没有吃夜饭,此刻已经睡了。我底妹妹是有些古怪的,实在因她太聪明了。她不当我阿哥是什么一回事,她可以指挥我,利用我。她也不信任母亲,有意见就独断独行。我和母亲都叫她王后,别人们也都叫她‘Queen’。我有这样的一位妹妹,真使我觉得无可如何。你未来以前,她又说要学音乐。现在你来,当然可以说配合她底胃口。她可以说是‘一学便会’的人,现在或者要向你借音乐书了。”陶慕侃说到这里为止,没有等萧说,“你那里能猜得到,音乐书我已经借给她了。”

就笑着走出去了。

萧涧秋不拆信,他还似永远不愿去拆它的样子,将这个蓝信封的爱神的翅膀一般的信放在抽斗内。他在房内走了几圈。他本来想要预备一下明天的教课,可是这时他不知怎样,将教学法翻在案前,他总看不进去。他似觉得倦怠,他无心预备了。他想起了陶岚,实在是一位希有的可爱的人。于是不由他不又将抽斗开出来,仍将这封信捧在手内。一时他想,“我应该看看她到底说些什么话。”

一边就拆了,抽出二张蓝色的信纸来。他细细的读下:萧先生:

这是我给你的第一封信,你可在你底日记上记下的。

我和你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谈话不上四点钟。而你底人格,态度,动作,思想,却使我一世也不能忘记了。我底生命的心碑上,已经深深地刻上你底名字和影子,终我一身,恐怕不能泯灭了。唉,你底五色的光辉,天使送你到我这里来的么?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下午这样苦痛过,从来没有!虽则吐血,要死,我也不曾感觉得像今天下午这样使我难受。萧先生。那时我没有哭么?我为什么没有哭的声音呢?萧先生,你也知道我那时的眼泪,向心之深处流罢?唉,我为什么如此苦痛呢?因为你提醒我真的人生来了。你伤悼你底青春,可知你始终还有青春的。我想,我呢?我却简直没有青春,简直没有青春!这是怎样说法的?萧先生!

我自从知道人间有丑恶和痛苦之后,——总是七八年以前了,我底智识是开窍的很早的。——我就将我自己所有的快乐,放在人生底假的一面去吸收。我简直好像玩弄猫儿一样的玩弄起社会和人类来,我什么都看得不真实,我只用许许多多的各种不同的颜色,涂上我自己底幸福之口边去。我竟似在雾中一样的舞起我自己底身体来。唉,我只有在雾中,我那里有青春!我只有晨曦以前的妖现,我只有红日正中的怪热,我是没有青春的。我一觉到人性似魔鬼,便很快的将我底青春放走了,自杀一样的放走了!几年来,我全是在雾中的过去,——我还以为我自己是幸福的。我真可怜,到今天下午才觉得,是你提醒我,用你真实的生命底哀音唤醒我!

萧先生,你或者以为我是一个发疯的女子,——放浪,无礼,骄傲,痴心,你或者以为我是这一类的人么?萧先生,假如你来对我说一声轻轻的“是”,我简直就要自杀!但试问我以前是不是如此?是不是放浪,无礼,骄傲,痴心等等呢?我可以重重地自己回答一句,“我是的!”萧先生,你也想得到我现在是怎样的苦痛?你用神圣的钥匙,将我从假的门里开出放进真的门内去,我有如一个久埋地下的死人活转来,我是如何的委曲,悲伤!

我为什么到了如此?我如一只冰岛上的白熊似的,我在寒威的白色的光芒里喘息我自己底生命。母亲,哥哥,唉,我亦不愿责备人世了!萧先生,你以为人底本性都是善的么?在你慈悲的眼球内或者都是些良好的活动影子,而我却都视它们是丑恶的一团呢!现在,我亦不要说这许多空泛话,你或许要怪我浪费你有用的光阴。可是无论怎样,我想此后找住我底青春,追回我底青春,尽力地享受一下我底残余的青春!萧先生,希望你给我一封回信,希望你以对待那位青年寡妇的心来对待我,我是受着精神的磨折和伤害的!

祝你在我们这块小园地内得到快乐!陶岚敬上

他读完这封信,一时心里非常地踌蹰起来。叫他怎样回答呢?假如这时陶岚在他的身边,他除出睁着眼,紧紧地用手捻住她底手以外,他会说不出一句话来,半天,他会说不出一句话来的,可是这时,房内只有他独自。校内的空气也全是冷寂的,窗外的微风,吹动着树枝,他也可以听得出树枝上的积雪就此漱漱的落下来,好像小鸟在绿叶里跳动一样。他微笑了一笑,又冥想了一冥想。抽出一张纸,他自己愿意的预备写几句回信了,一边也就磨起墨。可是又有人推进门来,这却是同事方谋。他来并没有目的的,似乎专为慨叹这天气之冷,以及夜长,早睡睡不着,要和这位有经历的青年人谈谈而已。方谋底脸孔是有些方的,谈起话来好像特别诚恳的样子。他开始问北京的情形和时局,无非是些外交怎么样,这次的内阁总理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以及教育部对于教育经费独立,小学教员加薪案到底如何了等。萧涧秋一一据他所知回答他,也使他听得满意。他虽心里记着回信,可是他并没有要方谋出去的态度。两人谈的很久,话又转到中国未来的推测方面,就是革命的希望,革命成功的预料。萧涧秋谈到这里,就一句没有谈,几乎全让方谋一个人滔滔地说个不尽。方谋说,革命军不久就可以打到江浙,国民党党员到处活动的很厉害,中国不久就可以强盛起来,似乎在三个月以后,一切不平等条约就可取消,领土就可收回,国民就可不做弱国的国民,一变而为世界的强族。他说,“萧先生,我国是四千年来的古国,开化最早,一切礼教文物,都超越乎泰西诸邦。而现在竟为外人所欺侮,尤为东邻弹丸小国所辱,岂非大耻?我希望革命早些成功,使中华二字一跃而惊人,为世界的泱泱乎大国!”萧涧秋只是微笑的点点头,并没有插进半句嘴。方谋也就停止他底宏论。房内一时又寂然。方谋坐着思索,忽然看见桌上的蓝信封,——在信封上是写着陶岚二字。——于是又鼓起兴致来,欣然地向萧涧秋问道,“是密司陶岚写给你的么?”一边就伸出手取了信封看了一看。“是的。”萧答。

方谋没有声音的读着信封上的“烦哥哥交——”等字样,他也就毫无异疑地接着说道,几乎一口气的:“密司陶岚是一位奇怪的女子呢!人实在是美丽,怕像她这样美丽的人是不多有的。也异常的聪明:古文做的很好,中学毕业第一。可是有古怪的脾气,也骄傲的非常。他对人从没有好礼貌,你到她底家里去找她底哥哥,她一见就不理你的走进房,叫一个用人来回覆你,她自己是从不肯对你说一句‘哥哥不在家’的话的。听说她在外边读书,有许多青年,竟被她弄的神魂颠倒,他们写信,送礼物,求见,很多很多,却都被她胡乱地玩弄一下,笑嬉嬉地走散。她批评男子的目光很锐利,无论你怎样,被他一眼,就全体看得透明了。所以她到现在,——已经廿三四岁了罢?——婚姻还没有落定。听说她还没有一个意中人,虽则也有人毁谤她,攻击她,终究似乎还没有一个意中人。现在,你知道么?密司脱钱正积极地进行,媒人是隔一天一个的跑到慕侃底家里。慕侃底母亲,大有允许的样子,因为密司脱钱是我们芙蓉镇里最富有的人家,父亲做过大官,门第是阔的。他自己又是商科大学的毕业生,头戴着方帽子,家里也挂着一块‘学士第’的直竖匾额在大门口的。虽则密司陶不爱钱,可是密司陶总爱钱的,况且母兄作主,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女子一过廿五岁,许配人就有些为难,况且密司脱钱,也还生的漂亮。她母亲又以为女儿嫁在同村,见面便当。所以这婚姻,恐怕不长久了,明年二月,我们大有吃喜酒的希望。”

方谋说完,又哈哈笑一声。萧涧秋也只是微笑的静默地听着。

钟已经敲十下。在乡间,十时已是一个很迟的时候,况且又是寒天,雪夜,谁都应当睡了。于是方谋寒肃的抖着站起身说,“萧先生,旅路惫劳,天气又冷,早些睡罢。”

一边又说句“明天会”,走出门外。

萧涧秋在房内走了两圈,他不想写那封回信了,不知为什么,他总不想立刻就写了,并不是他怕冷,想睡,爱情本来是无日无夜,无冬无夏的,但萧涧秋好像没有爱情。最少,他不愿说这个就是爱情,况且正是别人良缘进行的时候。

于是他将那张预备好写回信的纸,放还原处。他拿出教科书,预备明天的功课。

第二天,天晴了,阳光出现。他教了几点钟的功课,学生们都听得他非常欢喜。

下午三点钟以后,他又跑到西村。青年寡妇开始一见他竟涰泣起来,以后她和采莲都对他非常快乐。她们泡很沸的茶,茶里放很多的茶叶,请他喝。这是她想的唯一的酬答。她问萧涧秋是什么地方人,并问何时与她底故夫是同学。而且问的非常低声,客气。萧涧秋一边抱着采莲,采莲也对他毫不陌生了,一边简短的回答她。可是当妇人听到他说他是无家无室的时候,不禁又含起泪来悲伤,惊骇,她温柔地问,“像萧先生这样的人竟没有家么?”

萧涧秋答,“有家倒不能自由;现在我是心想怎样,就可以怎样做去的。”

寡妇却说,“总要有一个家才好,像萧先生这样好的人,应该有一个好的家。”

她底这个“家”意思就是“妻子”。萧涧秋不愿与她多说,他以为女人只有感情,没有哲学的。就和她谈到采莲底读书的事。妇人底意思,似乎要想她读,又似乎不好牵累萧涧秋。并说,她底父亲在时,是想培植她的,因为女孩子非常聪明听话。于是萧说,“跟我去就是了。钱所费是很少的。”

他们就议定,叫采莲每天早晨从西村到芙蓉镇校里,母亲送她过桥。下午从芙蓉镇回家,萧涧秋送她过桥,就从后天起。女孩子一听到读书,也快活的跳起来,因为西村也还有到芙蓉镇读书的儿童,他们背着书包走路的姿势,早已使她底小心羡慕的了。六

当天晚上,萧涧秋坐在他自己底房内,心境好像一件悬案未曾解决一般的不安。并不全是为一天所见的钱正兴,使他反映地想起陶岚,其中就生一种恐惧和伤感;——钱正兴在他底眼中,不过是一个纨袴子弟,同世界上一切纨袴子弟一样的。用大块的美容霜擦白他底脸孔,整瓶的香发油倒在他已光滑如镜子的头发上。衣服香而鲜艳,四边总用和衣料颜色相对比的做镶边,彩蝶的翅膀一样。讲话时做腔作势,而又带着心不在焉的样子,这似乎都是纨袴子弟的特征,普遍而一律的。而他重读昨夜的那封信,对于一个相知未深的女子底感情底澎湃,实在不知如何处置好。不写回信呢,是可以伤破女子的神经质的脆弱之心的,写回信呢,她岂不是同事正在进行的妻么?他又找不出一句辩论,说这样的通信是交际社会的一切通常信札,并不是情书。他要在回信里写上些什么呢?他想了又想,选择了又选择,可是没有相当的简洁的而可以安慰她的字类,似乎全部字典,他这时要将它掷在废纸堆里了。他在房内徘徊,沉思,吟咏,陶岚的态度,不住地在他底冷静的心幕上演上,一微笑,一瞬眼,一点头,他都非常清楚地记得她。可是他却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个难题。他几乎这样空费了半点钟,竟连他自己对他自己痴笑起来,于是他结论自语道,轻轻的,“说不出话,就不必说话罢。”

一边他就坐下椅子,翻开社会学的书来,他不写回信了。并用一种人工假造的理论来辩护他自己,以为这样做,正是他底理智战胜。

第二天上午十时,萧涧秋刚退了课,他预备到花园去走一圈,借以晒一回阳光。可是当他回进房,而后面跟进一个人来,这正是陶岚。她只是对他微笑,一时气喘的,并没有说一句话。镇定了好久以后,才说,“收到哥哥转交的信么?”“收到的,”萧答。“你不想给我一封回信么?”“叫我从什么开端说起?”

她痴痴的一笑,好像笑他是一个傻子一样。同时她深深地将她胸中底郁积,向她鼻孔中无声地呼出来。呆了半晌,又说,“现在我却又要向你说话了。”

一边就从她衣袋内取出一封信,仔细地交给他,像交给一件宝贝一样。萧涧秋微笑地受去,只略略的看一看封面,也就仔细地将她藏进抽斗内。这种藏法也似要传之久远一般。

陶岚将他底房内看一遍,就低下头问,“你已叫采莲妹来这里读书么?”“是的,明天开始来。”“你要她做你底干女儿么?”“谁说?”

萧涧秋奇怪地反问。她又笑一笑,不认真的。又说,“不必问他了。”

萧涧秋也转叹息的口气说,“女孩子是聪明可爱的。”“是,”她无心的,“可是我还没有见过她。”

停一息,忽然又高兴地说,“等她来时,我想送她一套衣服。”

又转了慢慢的冷淡的口气说,“萧先生,我们是乡下,农村,村内底消息是传的非常快的。”“什么呢?”萧涧秋全不懂得地问。

她却又苦笑了一笑,说,“没有什么。”

萧涧秋转过他底头向窗外。她立刻接着说,“我要回去了。以后我在校内有课,中一的英文,我已向哥哥嚷着要来了。每天上午十时至

十一

时一点钟。哥哥以前原要我担任一点教课,我却仰起头对他说,‘我是在家养病的。’现在他不要我教,我却偏要教,哥哥没有办法。他有对你说过么?嗨,我自己是不知道什么缘故。”

一边,她就得胜似的走出门外,萧涧秋也向她点一点头。

他坐在床上,几乎发起愁来。可是一时又自觉好笑了。他很快的走到桌边,将那封信重新取出来,用剪刀裁了口,抽出一张信纸,他靠在桌边,几乎和看福音书一样,他看下去:

萧先生,我今天失望了你两次的回音:日中,傍晚,孩子放学回家的时候。此次已夜十时了,我决计明天亲身到你身边来索取!

我知道你一定不以我为一位发疯的女子?不会罢?那你应该给我一封回信。说什么呢?随你说去,正似随我说来一样,——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

你应告诉我你底思想,并不是宇宙人生的大道理,这是我所不懂得的,是对我要批评的地方。我知道我自己底缺点很多,所谓坏脾气。但母亲哥哥都不能指摘我,我是不听从他们底话的。现在,望你校正我罢!

你也应告诉我你底将来,你底家乡和家庭等。

因为对面倒反说不出话,还是以笔代便些,所以你必得写回信,虽则邮差就是我自己。

你在此地生活不舒服么?——这是哥哥告诉我的,他说你心里好似不快。还有别的原因么?校内几个人的模型是不同的,你该原谅他们,他们中有的实在是可怜——无聊而又无聊的。一个望你回音的人

他看完这封信,心头却急烈地跳动起来,似乎幸福挤进他底心,他将要晕倒了!他在桌边一时痴呆地,他想,他在人间是孤零的,单独的,虽在中国的疆土上,跑了不少的地面,可是终究是孤独的。现在他不料来这小镇内,却被一位天真可爱而又极端美丽的姑娘,用爱丝来绕住他,几乎使他不得动弹。虽则他明了,她是一个感情奔放的人,或者她是用玩洋囡囡的态度来玩他,可是谁能否定这不是“爱”呢?爱,他对于这个字却仔细地解剖过的。但现在,他能说他不爱她么?这时,似乎他底秋天的思想,被夏天的浓云的动作来密布了。他还是用前夜未曾写过的那张信纸。他写下:

我先不知道对你称呼什么好些?一个青年可以在他敬爱的姑娘前面叫名字么?我想,你有少年人底理性和勇敢,你还是做我底弟弟罢。

我读你底信,我是苦痛的。你几乎将我底过去的寂寞的影子云重重地翻起,给我清冷的前途,打的零星粉碎。弟弟,请你制止一下你底红热的感情,热力是要传播的。

我底过去我只带着我自己底影子伴个到处。我有和野蛮人同样的思想,认影子就是灵魂,实在,我除了影子以外还有什么呢?我是一无所有的人,所以我还愿以出诸过去的,现诸未来。因为“自由”是我底真谛,家庭是自由的羁绊。

而且这样的社会,而且这样的国家,家庭的幸福,我是不希望得到了。我只有淡漠一点看一切,真诚地爱我心内所要爱的人,一生的光阴是有限的,愿勇敢抛过去,等最后给我安息。不过弟弟底烂漫的野火般的感情我是非常敬爱的,火花是美丽的,热是生命的原动力。不过弟弟不必以智慧之尺来度量一切,结果苦恼自己。

说不出别的话,祝你快乐!萧涧秋上

他一边写完这封信,随手站起,走到箱子傍,翻开那箱子。它里面乱放着旧书,衣服,用具等。他就从一本书内,取出二片很大的绛红色的非常可爱的枫叶来,这显然已是两三年前的东西了,因他保存得好,好像标本。这时他就将它夹在信纸内,一同放入信封中。

放昼学的铃响了,他一同和小朋友们出去。几乎走了两个转角,他找住一个孩子,——他是陶岚指定的,住在她的左邻。——将信轻轻的交给他,嘱他带去。聪明的孩子,也笑着点头,轻跳了两步,跑去了。

仍在当天下午,陶慕侃从校外似乎不愉快地跑进来。萧涧秋迎着,向他谈了几句关于校务的话。慕侃接着,却请他到校园去,他要向他谈谈。二人一面散步,一面慕侃几乎和求他援助一般,向他说道:“萧,你知道我底妹妹的事真不好办,我竟被她弄得处处为难了。你知道密司脱钱很想娶我底妹妹,当初母亲大有满意的样子。我因为妹妹终身的事情,任妹妹自己作主,我不加入意见。而妹妹却向母亲声明,只要有人愿意每年肯供给她三千元钱,让她到外国去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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