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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1 08:2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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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达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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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开·致大世界里小小的你

盛开·致大世界里小小的你试读:

作者简介

单超 笔名歌蒙,1991年3月生于邯郸。毕业于西安外国语大学德语系。

平日里是正派模样,一旦写作,却变成一身邪气的另一重人格,所用笔名歌蒙,便是位精神病患者的名字。好做英雄梦,在亦真亦幻的现实里踽踽而行。最钟情的作家:张爱玲和杜鲁门·卡波特。最爱的小说:《蒂凡尼的早餐》《尘埃落定》《漫长的告别》。看得最多的电影:《八月照相馆》《奔腾年代》。每个人头脑里的故事和幻想写下来都是难得一见的优秀小说,所以写作只要追寻心迹,随性所至就好。推理写到极致可以做钱德勒,言情叙至巅峰可以做张爱玲,不过归根结底他们是传奇的人物,他们身处的忧患重重的年代也是难以遇求的。我要写的只是某一年的某一天,是一段平凡而独特的生活。

第十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张珂 笔名以梁,1994年生于安徽省六安市。

年青的时候是个喜欢旅行的瘦子,长大了是个爱吃的胖子,热衷旅行和美食,性格自然乐观。

第十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

盛之锴 1995年深冬生,生性冷漠,不爱学习,不爱人群,讨厌说话,逃避一切,

所以爱上文字。奉行及时行乐、随遇而安,毫无信仰毫无价值,愤愤不平却从未正视。很高兴从未认识你。

罗从政 男,1989年生,陕西安康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

出版有散文集《连根草》《童年的小河边》。

丁洁琼 女,1987年生,西宁人。毕业于湖南某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

热爱文学,曾在《学生家长社会》杂志发表作品。现工作于中国建设银行湖南分行。

刘彦夔 男,1987年正月生于金城,长于婺州,向往长安。

爱好音乐、足球。2011年新闻传播系本科毕业,此后疲于为现实奔命,创作较少。

现为上海某公司企划。

徐里 笔名许炎,双子座。家乡四川遂宁,求学于四川传媒学院。热爱生活、甘于平庸,居于成都。心思一直都固执在信念之上。

做过青春文学网管理员,做过自己的网站,做过《萌芽》和新浪斑竹编辑。兴趣爱好:写字、唱歌、听歌、看书、说话、睡觉、吃东西、看电影。

对于文字的感觉是:如同一个可以让人经久不厌的游戏。常常在别人问起自己的理想时告诉别人,我要做玩家。

第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李晁 男,现居贵阳。

在《上海文学》《山花》《大家》《芙蓉》《青年文学》《小说界》等刊发表小说六十万字,著有长篇小说《迷宫中的少女》。

第三届《上海文学》新人奖获得者,

首届《创作与评论》年度作品奖等获得者,

第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

第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

宋文静 1992年生,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

自幼喜好文学,热爱文学创作,自2008年开始陆续发表一些文章,文章散见于《校园写作》《中学时代》《感悟》《西部》《全国大学生作文选》等刊物。

第八届全国大学生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第九届全国大学生作文大赛一、二等奖获得者,

第十二届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第十四届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

李倬尔 江苏常州人,扬州大学学生,动物医学专业。

对文学感兴趣,喜欢关于文学的探讨和工作,喜欢古代文学和现代文学,希望和更多志同道合者一起交流。

王光龙 男,安徽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散见于《文学界》《百花园》《散文诗》《岁月》《短篇小说》《当代小说》《羊城晚报》等刊物,入选过漓江出版社、重庆大学出版社等各类出版社选集。

北西 原名占晖,实为詹晖。1989年11月出生于江西乐安,南京大学毕业。

听人间的故事,写世间的戏,讲时间的遗憾。当过演员,写过剧本,做过导演。对自由人生的渴望超过世间任何事物,包括爱情。已出版作品文字《将爱,遗憾》,微电影作品《小丑》《女王》等

多部,现在影视公司任职。文字散见于《青年文学》《萌芽》《盛开》等杂志和系列书籍。

第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

第十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

第十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

万霁萱 女,1992年出生。笔名鼓楼八爪,就读于内蒙古师范大学。

作为狮子座中最软弱的人,虽然胆小如鼠但是一直向往轰烈永恒,外表强悍但内心敏感和软弱。一直憋在心口的是想要大声告诉你,希望你能懂我,不要待我像一个童话。喜欢细腻的表情和情绪,因为总认为在最细微的角落才能看到人的软肋,所以才热衷从逼近边缘的角度来记录和表达,用一个人的力量为爱护航。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碎片都有你的印记。好的与坏的,不善良的与幸福的,请都要倾心接受,接下来的任性梦游,闭上眼睛,我带你一起走。剧本《我》和《人形立牌》在内蒙古“儒志杯”微电影剧本大赛中获得一等奖;

自编自导微电影《再见,旧时光》《我》《大风》;

在微电影《人形立牌》中担任编剧;

第十七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

Kidult 女,1994年出生,处女座。出生于江苏扬州。

就读于厦门大学广告专业,作品散见于《萌芽》《爱格》《紫色年华》《中学生百科》《中学时代》等十余家报刊杂志,以及《第十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盛开·处女座·炫星系》等文集。

曾获得完美世界影视杯“中国好故事”每日优秀故事奖;

第十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

涂早玲 女,河南人,90后作者,在东北师范大学就读,喜爱文学。

金俊宝 男,生于湖北丹江口市一个农民家庭,大学酷爱文学,毕业之后开始小说创作。

罗磊 毕业于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王宇昆 男,出生于1996年3月,山东人,求学于厦门大学。

13岁开始创作,作品刊登于《萌芽》《中国校园文学》《紫色年华》《爱格》《青年文摘》《格言》《美文》《最小说》《小说绘》等主流文学期刊,迄今发表作品六十余万字。《青年文摘》《读者》签约作者。

已出版《当世界已无法深爱》《最美好的陪伴,是并肩乔木》。

第四十一届香港青年文学奖获得者,

第一届新蕾杯青春文学新人选拔赛小说组全国人气冠军,

江苏卫视《一站到底》校园精英赛守擂者,“萌芽新概念之星”获奖者,

第十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

第十六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

夏言 男,网名夏雨辞。出生在革命老区江西,现在风光旖旎的海南岛,毕业于海南大学法学院,学的是专门锄强扶弱的专业——法律。有少量文章发表和出版。

第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张海磊 1991年出生,中文系出身,认为写字和阅读是最美的事。如果我在公共生活中有一个立场,那它应该是八个字:客观、理性、人文、公民。

如果我在个人生活中有一个态度,那它应该是一句话:即使走在沙漠中,也要有颗戏水的心。

刘华一 男,天蝎座,属兔,出生于山东省惠民县。毕业于四川音乐学院,现在北京从事电影营销宣传工作,于暗无天日的苦苦挣扎中,

于是去是留的生存思索中,坚守着写作的最后一道防线——无论如何,至少还有你,至少还不想承认自己的满盘皆输。

第七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李靖财 笔名麦壳,求学于甘肃中医学院。

人笨,相貌丑,不会说漂亮话,没几个朋友,觉得自己没用,所以选择读书。读书明理,冷暖自知,分得清黑白好坏,摸得着是非曲直。

范尔乐 生于深圳,祖籍上海,求学于上海海关学院。

感觉自己是一个严肃的人,生于青春都市深圳的青春少女,在摩登城市上海读书。是“小清新”,也是“高冷女王”,是“小逗逼”,也是“女神”一枚。爱生活爱写作,热爱一切能让自己开心的东西,愿意努力追求,愿意不停奔跑。

第十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第十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

任腾 女,笔名槿小夏,1997年出生,水瓶座,求学于山东省邹城市某中学。热衷于一切事物,但总是空有一腔热血,只有在写作这条路上走得长久些。

第十届全国新奥赛作文二等奖获得者,

第十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黎梓杰 出生于1993年12月。广东省佛山市人。

曾获第十三届、十四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钟爱余华和韩寒,

同时希望自己能成为作家,与各路有着文学梦的孩子统领90后文坛。

有少量作品发表于《美文》《萌芽》《创新作文》等杂志。

李林芳 笔名风茗麦,生于1991年末。求学于湘潭大学法学院,冷淡也热情,低调也张扬,随和也偏执,特别也普通。

喜欢观察微小的人事,感动于细枝末节的幸福。喜欢安静的友情、爱情以及亲情。有点轻微的漫游癖,希望可以背着行囊走过世界的每个角落。喜欢安静美丽的人文景观胜过自然景观。

第十二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

林为攀 1990年4月出生于福建龙岩,金牛座。

喜欢绕着稻田漫步,张开环抱迎接那在鼻翼缠绕的稻香,微风拂过的地方总能留下自己泼墨般飘逸的文字。时时陶醉在马尔克斯那天马行空的梦幻中,在心中许下愿望,背着行囊向麦田进发,用手中的笔描绘天空那抹最绚烂的云霞。文章散见于《萌芽》《中国校园文学》《短篇小说》以及若干文集中。

第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第十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这一刻,

夏季已经结束了。

漫天飞舞的虫子钻进了未知尽头的黑色夜空。

画着麒麟的吉他

我毫无指望地等着我的戈多,这种等待注定是漫长的,我在深似地狱的没完没了的夜里等待,生怕在哪个没有星光的夜里就会迷失了方向,开始是等待,后来我发现等待成为了习惯。——塞缪尔·贝克特《等待戈多》

在演绎情绪方面,男人就像斗牛犬一样笨拙不堪。

但是很不巧,直到故事收场的时候我也没能跨过性别这道鸿沟,

它就像拉斯维加斯某个角落里的博彩机,从来不让一个诚实的过客遂愿。

我猜这反而就是它们永恒魅力的源泉所在。

风中麒麟

文/单超

差不多是在2009年的夏天,我开始用近乎疯狂的渴望来揣测一个女性的嬉笑怒骂——你不得不承认,在演绎情绪方面,男人就像斗牛犬一样笨拙不堪。但是很不巧,直到故事收场的时候我也没能跨过性别这道鸿沟,它就像拉斯维加斯某个角落里的博彩机,从来不让一个诚实的过客遂愿。我猜这反而就是它们永恒魅力的源泉所在。

夏至过后的一个懒洋洋的傍晚,我从K大学宿舍搬进望京东区一幢贵得离谱的招租公寓。这意味着我作为一个德语系学生的生活即将告一段落,也更符合我打工仔的身份。“在你决定虏获一个人的心灵和肉体之前,切莫轻易交出你的底线。”在红白两色的公寓基座下,卢兰西娅的告诫我至今仍谨记在心。而作为这句话的创始人,她也牢牢把握着对我的神秘权。那时候的卢兰是一只生活在热带丛林里的夜蛾,很危险,也很诱人。

卢兰的话句句属实,而且贯彻着箴言般的不朽和简洁,在我以后的人生中也像虹桥一般艳丽夺目。只是那时我才刚刚晋升为首都公民,未听到她的话之前也只是个庸庸碌碌的青年。因此,得以与这位姓氏古怪的芳邻比邻而居,也算是命运女神对我的慷慨之举。

她大概是在我安顿下来后的一个星期内入住这幢公寓的,具体到哪天我无从得知,只记得在那个晨光晶莹的早晨,像天堂之门一样紧闭的邻户一夜间推开细细的缝隙。我驻足走廊,忍不住让目光游离进去——毕竟是攸关邻里的社交,如果能确定他是何方神圣也算明智。

下一秒,我的这位芳邻——卢兰西娅已经扶着门框送给我一张媚人的笑脸。“乔迁之喜,我们要不要庆祝一下?”

于是我绅士派头十足地握了握她布丁似的温软手掌。

但是在这之后,当我们真的踩着树荫夏阳在南锣鼓巷吃起奶油布丁时,卢兰却异常伤感地说:“布丁这种食物,在自己最棒、最完美无瑕的时候找到了自己最正确的位置,女孩儿们至死都办不来的事,却让它办到了。你现在拿给我吃是不是太讽刺了点?”

同她的词句一样,她的房间也整理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沙发、冰柜、厨具等各归其位,而且是我无论如何都置办不来的高档品。仓促一瞥中我产生了这样的印象:说不准她就是在自己家里支起手术台替病患排忧解难的。

之所以我会这样想,是因为除过这次乔迁之贺,我第一次在公共场合遇见她就是在充斥着冷光的候诊室。

我每个月都有雷打不动的两件事要办:参加德语学术讲座和患一场无足轻重的感冒。经年累月下来,医院采光不足的候诊厅成了我常常光顾的地方,久而久之便有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那次,我照例夹在人头攒动的队列中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前蠕动时,卢兰西娅远远就瞧见了我并且急匆匆穿过人群走过来,拉我到设置在长廊两边的凉椅上安坐。她坐到与我相隔的长椅上,大半个侧影被一盆巨大无比的绿色植物挡住了。

我没想过像她这样俏丽的摩登女郎会是一名救死扶伤的护士。“你得了病?哦,你的脸色很差。不过不要紧,我可以向你打包票,你这样的病人我见得多了。”她像熟识已久的朋友一样关怀我。在我大为感动的同时也不禁为自己的小疾病而惭愧——我应该患一种配得上她关心的病才对。“只是上呼吸道感染,还不至于送命。”

卢兰透过盆栽观察着我——猫一样的双眼。“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就说出来,大部分时候我都伸得出援手。”她站起来,拨了拨睫毛,用鞋尖吧嗒吧嗒地敲打着大理石地板,“既然只是感冒,就不能再待在这儿了,会闷坏的。”

卢兰不容分说地把我拉出去塞进一辆黄白色的出租车里。司机立刻心领神会,一溜烟地驶进被霓虹灯穿刺得四分五裂的夜色中。也许是我见识太过短浅,总觉得自己处在某个惊天陷阱之中。

狭小的三人天地里,卢兰西娅的气质陡然释放出来。车外经由速度分化的景色残影劈头盖脸袭来,暴风雨一样堵得我喘不过气,卢兰却像天生有着抗体似的不为所动。她穿着粉嘟嘟的护士服,过分苗条的服饰从空间中凭空绷出一具匀称诱人的身体。她的嘴唇小巧,安静而有光泽。这样,虽然她以这副半微笑半忧心的面孔示人,但外头那些迷乱光辉还是只能驯服地绕行——它们能轻易摧毁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的心灵,却接近不了卢兰西娅心里的长堤。“司机师傅,我的朋友到了。”经过三里屯时卢兰善意提醒。“怎么?我……”

我狼狈不堪地注视着卢兰西娅,像一个狠狠摔倒在舞台上的演员一样不知所措。卢兰温柔但坚决地把我推下车,轻声说:“好孩子,乖乖等我。”接着她向司机优雅地抛去一个手势,车子便野蛮地驶走了。说真的,那部车粗鲁无比的尾气跟卢兰香奈儿般的娴静真是格格不入。

感慨过后,我感到强烈的愤慨。北京街头的晚风带给我种种假说的灵感:阴谋、诈骗、谋财害命,当然还有早就与她串通好的谢顶司机。我几乎已经肯定自己被卷进一桩什么事件的迷雾里了。然而这个想法又令我扼腕,毕竟她看起来是那么地不可玷污。

我拍打自己发僵的脸颊,努力摆脱掉夜都市招人迷幻的气息,开始琢磨怎么返回红白公寓。说实话,对此我任何头绪都没有——这些看起来大同小异的街道的名字我一个也叫不上来。身后是一家苹果产品店,巨大招牌上乔布斯果敢而故弄玄虚的头像盯着我看个不停——这下你得意得够呛吧。我赌气似的往前走,打定主意不去找人求助。

倒不至于客死街头,但想碰运气摸回家也不大现实。两难境地中索性信步随心,走到哪一步是哪一步。

这时候大约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我一手掂着外衣,在车速并不快的街头走走停停,兴致来了便跑到停车道上逐辆逐辆地研究汽车型号。再加上冷饮和快餐也随处可买,我即便迷了路,心情也不算太糟。

就在我蹲在地上欣赏着一辆卡宴的壮硕排气管时,一个圆筒状的东西忽然抵住了我的后脑勺。

有那么一会儿,恐惧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沮丧和慌乱直往脑袋里拱。不过我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因为一阵略带魅惑的味道飘到了我的鼻前。“你很惊讶,对不对?好了别反驳我嘛,你要给女孩子自赏的机会。”卢兰把卷起来的一本小册子收回去,若无其事地笑起来。随即,她开始用挑剔的目光打量我的衬衫——那是从五道口买来的廉价货。

我这才发现卢兰已经换下了粉色的护士装,代之以一套贵重的铁蓝色晚礼服。她的脸上闪着亮晶晶的汗滴,仿佛刚刚骑着马跋涉过半个亚细亚洲的版图。“你要解释一下吗?我会尽量保持绅士沉默。”我颇为不悦地说。“那怎么行,你听过一句话吧,叫‘平凡是女人最大的敌人’,”卢兰柔声细气地说,“我保证没有捉弄你就是。”

我并没有听过这句话,九成九是卢兰随口杜撰。刚才的出租车还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即便是正在和这样一位打扮入时的姑娘并肩而行。

卢兰用她布丁似的小手够我胡子拉碴的下巴:“你真的不要再生气了,我当你是朋友。这里的人一天到晚无聊得可以,所以我就顺手演了一幕滑稽戏让他们更朝气一点。”

我装作意兴阑珊的模样,听她说下去。“刚才那个司机大叔可是一直往我身上瞄咧,”卢兰得意地说,“我只好给他一点暗示喽,于是在你下车的第二个路口我就装出来没有零钱的样子。‘啊,还好有便利店’,我这么跟他说,然后他就乖乖打开车门让我下来了。”“然后?”“对啊,是然后。当然那个浑蛋没忘了摸我一把——足够付他车费了。本来我想躲起来看他会等到什么时候,可我硬不下心肠,而且我又担心你。”“那你的衣服怎么说?”我有心讽刺。“经过干洗店的时候,如法炮制嘛,虽然女人比男人难应付得多。”她亲切地拍打着我的后背,仿佛在爱抚她的宠物犬,“这要求你勤加练习,有时候你觉得这很卑鄙和无聊,但有时候它会帮你的大忙。”

卢兰西娅的了不起之处就在这里:当她嘲弄这个世界的时候也依然保持着绝伦的优雅和镇定,好像那些法则和铁律在她面前都是一箩筐的笑料。

夏风吹拂,落叶摇荡。我晃了一眼卢兰洞开的礼服衣襟,不禁心慌意乱。

卢兰在与我相邻而居的日子里简直安静到了让人发毛的地步——我是说从来不会听到什么乒乒乓乓、推杯换盏的声音。就她的姿容来说,即便是有整支摇滚乐队在她公寓里进进出出,我也不会过于惊异,我总觉得,笙歌达旦、夜不归宿才应该是她生活的核心。

住在楼下的一位证券投资人太太似乎也和我持有相同的评断,因为她每次都会用激素注射者的复杂眼神盯着卢兰从自家门前跨进电梯。一想到不经意间竟和这位体面的太太结成了同盟,我就感到羞愧难当。

她听唱片,靠叫外卖生活,偶尔会抱出品柱都快磨平的吉他弹弹。有一两次我叨扰做客的时候,她蜷在红沙发上边弹王若琳的《迷宫》边对我说:“我特别想要一把马丁牌吉他,就是价格奇贵无比的那种,虽然也并不见得怎么好,但我就是想要。然后我要在上面画一只麒麟,等到风和日丽,白衬衫被吹得哗啦哗啦的时候我就带着我的孩子们到花园里,给他们弹《柠檬树》,弹《送别》。嘚儿啦啦,啦啦啦。”

卢兰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充满了向往,使得她比以往哪天都更加漂亮。刚开始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画一只麒麟,日后才渐渐知道,麒麟也好凤凰也罢,那代表着她真心追求却永远不能得到的东西。她对这个世界永远怀有敌意,这不在于伸出水面的睡莲,而在于我们看不到的、深植在泥淖里的根。

我曾劝卢兰养个活物,一只猫或者蝴蝶犬什么的。谁知她异常严肃地说:“我怎么能那么自私,把它们关在这种水泥笼子里?我忍受不了活物被关起来。我当你是朋友,再别说这种话了。”

于是三天后我找了一张宣纸写下四个大字送给卢兰:有女如玉。

她兴致勃勃地穿着睡衣到处找木框要把它张挂起来,经过我身边时又仿佛很歉然地吻了我一下。“你真是个称职的朋友,一个大好人,我都快喜欢上你了。”

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收到陌生女人的亲吻,不知道当时脸红成了什么样子,它很烫,像蒸汽机车一样灼热难当。

每月的例行德语讲座总让我头疼不已。日耳曼语是一门不大容易变通的语言,丝毫不会顾及使用者的感受,总是在那里编啊改啊地捍卫沉闷的语法和音调。有时真想一走了之,可怒气一消便又缺乏了先驱者的无畏,最后总是屈服在德意志的权杖下。

酒仙桥路上的某座饭店门口立着很不起眼的一块纸板,上面贴着一位已趋谢顶的中年欧洲人的半身照,底下则写着一行小字:欢迎施魏因·冯·弗里德里希教授与会交流。字体如此纤瘦,以至于给人一种里面正在举行纳粹秘密集会的印象,生怕给人戳穿。我举起胸牌给把守门关的工作人员看了看,道了句“Guten Tag”(早安)。头发绑得一丝不苟的绿眸女郎随即回给我一个爽朗的微笑。

投身到会场暗涌的人流中后,我胡乱找了个位子坐下,静静等待着开讲。弗里德里希教授在啪啦啪啦的掌声中走到台前,简短进行了一阵寒暄便开始大谈魏玛之于德意志文学的意义。台上两旁一脸呆相的工作人员不择时机地调试投影设备。教授每次不悦地找准间隙抱怨几句时,工作人员都会奉上一个诚挚的笑脸,教授只好退兵不谈。

笔记可有可无,我记得也心不在焉。一方面因为灯光昏暗,令人想起挂满冷光灯、寒意咄咄的候诊室;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弗里德里希教授的相貌实在酷似安东尼·霍普金斯,现场光源一晃我就理不清他的真实身份了。

联想到候诊室的时候,我闻到一股红白公寓里的矢车菊气息。

起先我把它归于错觉,是安东尼·霍普金斯惹的祸。但是当一条频频挥动的丝巾闯进我的视野时,我顿生逃跑的念头——卢兰西娅小姐棕色的长发高高盘起,戴着一副遮住半片脸颊的墨镜,理直气壮地坐在角落的座位上向我颔首微笑。天哪,她的妆容真是诱人,究竟是怎么混进来的。

我猫起身子横穿过去,一路上说的“Entschuldigung”(对不起)之多令人倒胃口。卢兰体贴地扶我坐下,赶在我发问之前说:“别那么惊讶,这又不是你第一次见识。老实说吧,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有神通?喂,这个老头儿很有意思,他叫什么来着?”“老冯!”我没好气地说。德国人一向把姓氏看得比制造汽车更重要,要是给他听到我这话铁定会愤怒得变成公牛。“老冯……老冯……”卢兰像含橄榄一样反复叨念,咂咂嘴说,“还不错嘛,我猜他很有钱。”

彼时老冯教授正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述关于席勒和歌德在魏玛皇宫前的铜像。“können sie das finden, dass Goethe seine Blick auf den Himmellegte, aber Schiller vorn blickte?”(你们可曾注意,歌德在远眺蓝天白云,席勒却直勾勾地看着前面?)

于是我们都伸直了脖子去看,果不其然,两人搂着肩膀一个凝眉平视一个抬头仰望,当真气度非凡,比弯弯曲曲不知所云的现代雕塑好得太多了。

老冯教授对自己吸引注意力的这一手极为满意,直到切换下一张幻灯片时还带着日耳曼人那种睥睨众生的神情,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美丽动人的东方女子正陷入他的情网中,我心里的敌意嗖嗖地向上蹿。

卢兰百分之百听不懂他的任何一个字,但这没有妨碍她支起下巴打起精神,注目讲台上灯光缭绕中教授的一举一动。这位蓄着短小胡须的少壮派教授绝对算不上名流,恐怕连德国中产阶级的行列都难以跻身,他平日里靠旧得可以的大众车代步,周末还要和主妇们去各类打折的百货市场角力,但这些通通被他魁梧的躯体抵消了。我能看出来他已经俘获了卢兰的心,这种失衡的心理让我不堪承重。

幸好她没有来找我翻译,不然我肯定会最大限度地冷嘲和讥讽。

掌声,致谢,继而主持人收场。弗里德里希老冯教授在灯光大开中走下讲台。我正想拉着卢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想身旁的座位早就空了——这个女郎已经奔到了德国教授的手边。

两个人活似在演出无声剧,用眼神爱抚对方的心灵。我猜弗里德里希教授未必不会几句简单的中文,只是不想打破这种默契而已。大多外国人都会着迷于东方人的古典气质,何况卢兰又是这么一个皮肤细腻、脸庞稚嫩型完美的漂亮女人。他立刻为之倾倒,伸出粗壮的手臂和卢兰西娅的纤纤玉手交缠在一起。

我目瞪口呆之余又感到头晕恶心,仿佛被人从脑后敲了一记闷棍。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卢兰的任性并为之羞愧。她怎么能委身于一个才见了不到三十分钟,以前素未谋面的德国佬?这已经不是嘲弄的问题了,这种行为本身就不能让人接受。

我抢在他们两人之前堵到门口,向卢兰抗议说:“你不能这么做,你怎么可以在朋友面前这样?”“听着,你是我的朋友,但朋友也有朋友的责任范畴,别让我为难,好不好?”卢兰一字一句的气势与名媛无异。

我强压怒火说:“我猜你要从这人身上赚钱也很为难。”

卢兰的表情迅速冷淡下来,看着我说:“你还有体现风度的机会——花一秒时间从门边挪开,不然你要跟保安喝下午茶了。”

在气氛行将崩溃的时候,德国人插了进来,礼貌地问:“Sind Sie ein Freund der Frau?Was hat sie gesagt?Ich kann Chinesisch nicht verstehen.”(您是这位女士的朋友?她说什么来着,我不大懂贵国语言。)

留下几秒空隙后,我看着他貌似霍普金斯的面孔说:“Sie sagt, dass Sie wirklich eine Arschloch sind.”(她说,您是个地地道道的浑球。)

连着两周我都托病没有参加学术讲座,并且首次意识到这类频繁的交流会真是廉价得可以。一个叫施密特的德国人中间来过几通电话,言辞不大客气,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去参加下一场。我暗暗为他惋惜——他们总是拿出公事公办的姿态,却不晓得这在中国并不通行。比方说我出于心胸问题,虽然已经过了两周,但和卢兰的冷战状态并没有结束。

其实细细想来,我的脾气发得完全没有道理。假如卢兰真的坠入爱河和弗里德里希教授携手而行,我应该恭贺才对。但我打心眼里明白,卢兰不可能真心爱上某人,而教授也不会真的和她相守以老。

最后的结局再明显不过,只是我把愤怒和难过搞错位置了。

我靠着白皑皑的墙壁坐下来,就着一罐喜力啤酒开始看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那时候我真希望能从隔壁传来几声淳朴的吉他和弦。

会场一如昨日,纸板好好地立着,弗里德里希教授也依然在纸板上向行人木讷地微笑。再往里则黑黢黢一片,一点影子都瞧不见。绿眸女郎仍旧把头发绑得干净利落,热情地招呼各具派头的院校专家。我担心被她认出来,刻意绕开,就势在酒仙桥路上走去。走了一阵子,抬头发现自己进了798艺术区。

还没有到夏天最热的天气,太阳不温不火的绅士气息弥漫着大半个“798”。俄制式工厂改做的画廊里悬展着来自地球各个角落、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艺术名品,供熙来攘往的游客们品评。偶尔也会有几个名气响亮的艺人出现在画前和艺术家谈谈笑笑,但露出的大部分是一知半解的苦恼表情。“这里可不准拍照哦。”一位穿制服的大叔满头大汗地向观光客解释规则。我自告奋勇地帮他写了英语和德语“严禁拍照”的告示牌,换来他严肃的答谢。“这下可帮大忙了。”他说。“哪里,小事一桩嘛。”

途经一家名叫“常青”的画廊时,我不自觉地被吸引进去,这种感觉很难表述出来——知道那种以招财猫为外形的储钱罐吧,当时我就是看见,或者应该说是感觉到它在向我挥手。

十五坪大小的画廊前厅里,一个穿着脱俗的高挑姑娘正在和店员模样的人交涉,声音一路传到了玄关。“不,你们不应该收钱,这样就违反艺术的初衷了,跟商人有什么两样?”“我们就是商人啊,小姐。”店员大方地承认。“你们应该长久经营,鼠目寸光生存不下去的,”姑娘苦口婆心地游说,“你们惹恼了我很不划算。”

店员露出愚钝的表情,似乎并不打算让步。

确定她就是卢兰西娅无疑后,我走过去把票钱塞进立在显眼位置的纸箱里,拉着她的手臂将她拽进展厅内。两个店员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大度地抢来掀起遮光的布帘,颇有些请君入瓮的味道。

卢兰快活地哼着歌儿,早就把刚才的争执抛到九霄云外——这也是我所喜欢的她的神奇之处。她今天穿了一件绿横纹短袖衫,罩了件轻便的白上装。下身是绷得紧紧的咖啡黄直筒裤,像骑装一样,一双枣红色普拉达鞋嗒嗒作响。此外,卢兰还戴着一副大得诡异的蝴蝶形墨镜,仿佛是栖息在交际花脸上的万圣节面具。

我实在不应该看到,更不该情不自禁叫出来:“这个狗杂种,他要是敢再动你一下,我就让他一辈子不能坐马桶。”

画廊内客源稀少,我们几乎可以算是独处。卢兰盯着我看了几秒,徐徐把墨镜摘下来,露出一处无论怎么施粉涂黛都盖不住的瘀痕。我心怯地瞄了一眼,见她不反对,于是堂而皇之地看过去,那像一朵开错地方的桃花。

我想卢兰也许并不怎么介意,但那是日后让我放弃德语的重要因素。“好了,展销结束,”卢兰重新把墨镜戴回去,“你可千万别去做傻事,虽然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你是个正义感十足的人。”“我害怕的是我会成为一个不能为这里挺身而出的人。”我捂着胸口,搬出一句忘了从哪本小说里看来的句子。卢兰好笑地看着我:“难道我要遭遇上一个肯为我画麒麟的男人了?别犯傻朋友,你知道那人……冯教授会帮你的。我会让他帮你,他欠我的。”“你说这话真伤男人的自尊,如果你把我当男人。”我面露不悦。“我当然把你当男人,我反对男人柔声柔气像个姑娘,”卢兰怜爱地刮刮我的胡楂儿,“我认可你做我的朋友,这还不够?”

这时离我们最近的一台电视机播出一条新闻,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本社讯报道,一对北京青年情侣于本日午后街头相拥,因为拥抱时间过长而在对方肩膀上沉入酣眠之中,过往行人几乎未曾发觉。一位环卫工人借来摄录机,拍下这段奇景。”“真是浪漫得一塌糊涂,”卢兰边笑边皱眉,“摆明了是画廊自己做的小把戏。”“不过,或许我也可以在哪个男人肩头午睡一会儿。”她喃喃说,提议我来抱她一下。

我断然拒绝:“不行不行,这方面我还是个相当保守的男人。”“哦,那可太遗憾了。”卢兰不甘心地从我的肩膀上把手臂拿下来,目光不住地向展厅一侧的一对异国情侣身上瞟。那恰好是两个德国人,或者奥地利人,也可能是瑞士人。我不大能分辨口音,但几句耳语暴露了他们的身份。郎才女貌,真是招人羡慕的一对。

他们忘我地拥在一起,像要努力确认对方存在似的一动不动。然后他们旁若无人地贴住嘴唇,在漆得白莹莹、顶棚高阔辽远的巨大展厅里吻成一尊雕塑。“男孩儿是个军官,可能是个中尉。女孩子是他在家乡的意中人。”卢兰把墨镜推到发际,望着他们动情地说。“痴情苦恋,终于迎来了没有人情味儿的战争,这准是分别的一幕,让恋人柔肠寸断。战争多残酷哇,随时都可能会有死神把他召走——不是还有个凡尔登绞肉机吗,好冷的名字——所以她需要尽可能地多占有他一会儿,因为片刻之后就要目送他到战场上葬送生命了……于是男孩儿体贴地和她吻在纷飞炮火里,什么保家卫国啦,尽忠天责啦,这时候把它们通通甩到脑后。”

我看着卢兰充满生机的腰肢和兴奋的眼神,有些后悔刚才拒绝了她的提议。“喂,我……”“嘘,他们开始说话了。”卢兰做出噤声的手势。

我顾虑重重地把注意力转向那边,看到那对恋人正絮絮低语。偶尔传出一声痴笑,女孩便带着甜蜜的懊恼掩住嘴。“你还好吗?”“不,一点都不好,我伤心欲绝,为你的生命忧虑。”“唉,这是命运的安排,我无能为力。”

“……”

卢兰活灵活现地扮演起两个互诉衷肠的角色,一会儿皱眉娇嗔,一会儿又化身决绝的士官长。胡诌的对话有一股莎翁剧本的味道。“恕我直言,你能懂他们的意思?”我禁不住问道。那断然不是战地离情中的恋人,至少不是生离死别,因为我听到一句“Ich habe Zahn Weh”(我的牙有点疼)。“一个字都不明白,简直像天外来客,”卢兰坦白说,“但是我和他们心有灵犀——这是人类的共同点。我们中国人这样爱,外国人也这样爱,而且我总觉得这些漂亮的人儿比我们更能专心地对待感情——虽然我刚刚还为这种念头摔了一大跤。”她是在指冯教授跟她的韵事。“看,看,他们又开始说话了!”卢兰受惊似的喊叫着,重新回到她的配音话剧里。“你要保卫祖国,那我们的生活呢?”卢兰声音凄楚地说,但转眼换成一副低音,“我热爱祖国,更珍视生活,你是我躲开死神追捕的唯一动念。”“所以你是爱我的了?”“你要证明我的爱情吗?假如你知道罗密欧是不是爱朱丽叶,白瑞德是不是爱斯嘉丽,你就明白我是不是爱着你了。”“德国,德国,你一定要回来!回到你的家园,回到你所有记忆的所在之地。只要炮火炸不平山峦,烧不尽湖水,我就会日日夜夜为你祈祷!”

卢兰竟抽抽搭搭起来,紧紧捂着口鼻。我固然诧异万分,但更好奇的是,她如何得知这对爱侣的祖国。“你听得懂他们在说德语吗?”“我不懂,”卢兰擦擦眼睛,把墨镜放下来,“但大体知道他们和老冯用的是同一种调调——我要是说我没有和老冯上床你信不信?别,不用勉强,就算你认为我是婊子也没关系,我还当你是朋友。”

这是我认识卢兰以来她第一次为自己回护,这意味着我触及了她的内核,一个由铁门钢网重重封锁起来的空间。不过我非但没感到受宠若惊,反而一阵喉咙干涩,如同被人掐紧了脖子。更要命的是,她还在和我无声地对峙,好像在向我索要某种珍贵的东西。“是婊子,是婊子,准没错!”住在二楼的证券投资人太太的细声细语无端从脑海一角飞过去,不怀好意。“你要是对这个有疑问,”卢兰用指尖点了点遮在两片玻璃下的瘀伤,“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老冯干的。你可能不相信,但他是个和蔼的老头。他会坦率地摸我,好过其他男人的拳头。”

我无暇重新审视弗里德里希教授,不得不慌里慌张地追出去——卢兰和她身上的骑装一样轻便,像片叶子似的这一刻要转身下一秒已经出去了。

画廊四下环绕着一个五十厘米深浅的水池,有气无力地游动着几条大约是画室主人弄来的热带鱼,不过即便是它们,恐怕也不怎么欣赏北京八月份的午后阳光。卢兰走过搭在水池上的木板时摘下墨镜,向池子里看了一眼,又回身向站在门口的保卫走去。“鱼食。”卢兰对着年过四旬的保安朝水池那边比画了一下。“什么鱼食,没有那种东西啊。”保安感到莫名其妙,听口气好像从不知道鱼食为何物。

卢兰有些失望,在那名保安肩头拍了拍,重新踏过那座微型木桥。“我不喜欢这里,”卢兰正经八百地说,“他们应该受罚,给动物保护协会缴罚金。”“那恐怕没什么效用,”我说,“因为你比他们好,比他们所有人好太多了。”

卢兰想了想,没有回应,像听了句歌词一样带过了。我盯着她高高盘起的棕色秀发,为窥见了她内心一角而难过。

转眼到了立秋,窗边荡来荡去的白杨树枝叶渐渐转黄,露出萧条在即的端倪。

近来我很少见到卢兰西娅。偶然在楼梯里头碰到头,她也依然温情似水,只是脸上神色匆匆,总像处在忙碌的旅行期里。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迫使卢兰去旅行,因为她在心里藏着一些东西。假如她去旅行,这条战线势必会被人为地拉长,进而使她心力交瘁。或者毋宁说,旅行这种和普通人的幸福标志紧密相关的东西,从来涉足不了她的领域。

至于我呢,最终还是接受了卢兰的帮助——在老冯的穿针引线下就职于某个学术机构的北京分支。我不认为卢兰是为了我才去跟老冯周旋的——还不至于那么一厢情愿,她只是尽可能地发挥着自己的价值,而作为朋友我恰巧处在她的光环下罢了。

倒是二楼的激素注射者——那位证券投资人太太,经常在上下班的时间里同我寒暄——由于我进入了规律的作息表,她只消算准时间守株待兔便可。“怎么样,她是勾搭上你们那位教授了吧。不止呢,前天我还见她钻进了Y先生的车。”这时候投资人太太一脸得意,向我汇报她的谍战成果。我在心里勾画出一位克格勃女特工的形象:体格健壮魁梧,身着紧绷绷的军装,黄油似的丰满曲线起起伏伏。“别看她那样,她可是圈子里的红人,”投资人太太鄙夷地说,把我假想成了卢兰,轻蔑的眼神毫不吝惜地投向我。“姑娘家早早就吃上这碗饭,可是拼着不要名声了。不过凭着长得娇媚穿得光鲜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想也别想,还不是要给原配揪住了打……”

我实在没耐心听完她的愤慨,道了声“抱歉”便甩开步子上了楼。经过卢兰门前时我并拢双脚留意了一下,没有发现半点生气,嗒嗒在门上叩几声,好长时间也不见动静。确认她不在后我走进自己的公寓,拽开领带倒头便睡。

整个九月里都持续着这种宛如闹钟的步点,咔嗒咔嗒,准确无误。落叶的势头也越来越猛,铺天盖地向下飘坠,月末的一个星期更是陷入了持续的暴雨里。

初秋的冷雨气味格外合我胃口。我抱出冷藏的啤酒边喝边看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的影碟,韩石圭的《八月照相馆》、约翰尼·德普的《断头谷》、达斯汀·霍夫曼的《克莱默夫妇》,等等,一应俱全。荧屏闪烁出来的画面扯上了不同年代和国家的情调,有时候是空旷草原,有时候又转到拥挤的小街。加之窗外风雨大作,我也不由得恍惚起来,连着几天都踏空楼梯,险些滚落下去。

转折点发生在九月最后一个星期天的夜里,那时我正着手修改一篇关于《浮士德》的文学批评。原稿系一位正统的法兰克福文学学士所写,这人用词相当考究,把一个男人老来思春的故事分析得头头是道,并且不吝篇幅地讲解了“Erz hler”(述者)与“Ich”(我)的区别。

我对着桌子苦想半天,总是难以下笔——关于这种区别让我知道又有何用?难不成知道它就可以安抚以色列,进而使埃塞俄比亚人民丰衣足食,并永远解除全球范围内的核威胁?

脑袋里充斥着这些杂七杂八的废料并且疼得嗡嗡作响时,一阵寒意袭击了我的肩膀。本来外面正大兴风雨,灌进来冷风也很平常。但我总觉得那里有什么特殊之处,有什么不着调的东西,比如月亮和着提琴声啦,《莫斯科郊外的夜晚》啦,一片片的乌云鳞啦。我被吸引着推开窗户,朝楼下大声呼喊。卢兰站在那儿,娇小的身躯被淋得通透,雨水在脸上流成小河顺着袖口滴下去。“我不会给你开门的,贱货!戈先生也不会给你开门的,我把什么都告诉他了。”

我这才留意到在我之下还有一颗脑袋突伸出来。“你不会给她开门吧,戈先生?”二楼的证券投资人太太扭头向我确认她空想的同盟誓约。我真担心她的脖子会不会脱节。

卢兰垂手立在雨幕里,两颊的酒窝被水光点染后蔓延在那具让人无限向往的躯体上。只要看上一眼,心里的那面小旗子就会不住地摇荡。

又过了片刻,卢兰西娅举起湿答答的手臂,伸出手指对着证券投资人太太打出一发并不存在的子弹。“啾!”“子弹”迅速划开雨幕,精准地击中太太的脖子或侧脸。她闷声叫了出来,软绵绵地耷拉在阳台上。

我匆匆抽出一把伞奔到楼下,心想这到底是在拍戏还是做梦。

卢兰拨开贴在额头的棕发,附声说:“她呀,是那玩意儿来了。我一眼就发现这种迹象,然后因势利导,喏,就气得晕过去了。”“你的洞察力真是厉害,我是望尘莫及。”虽然我没有理清楚个中的联系,但还是小心地赞叹。“可是她倒下去的时候也太丑陋了,像一口袋面粉扑倒一样。女人啊,就算是倒下去也不应该松懈。”卢兰严肃地说,“把那东西丢开,看着可怜兮兮的。”她一把抢去我的雨伞,摔出去老远。我眼睁睁看着那顶涂着大麦町犬花纹的伞在雨里翻滚了几下,就枯萎下去。

雨势大得出奇,像是非浇化我们不可。卢兰的长风衣和滚边衬衣已经湿淋淋地积水成汪,顺着白花花的小腿流进红皮鞋里消失无踪。她笑着打起圈,唱蔡健雅的《达尔文》,她的声音略略发哑,但是意外地动人,跳过耳膜直接走进胸腔里,和心脏的突突声汇成同一个频率。“求你了,这么唱下去我们会被关进医院的。”我告饶起来。虽然经历过不少事情,但在大雨天里陪一个妙龄女郎唱歌我还是头一遭。

卢兰挥挥手示意我噤声,巧妙地从《达尔文》切到了孙燕姿的《雨天》,而后又不露痕迹地变换为莫文蔚的《广岛之恋》。“喂,唱支诺拉·琼斯的曲子好伐?”

一扇窗子呼地拉上去,露出一个高中生模样的脑袋。

卢兰做出一个抱歉的手势,喊道:“哟,这人我不认识啊。”高中生好像大失所望,把脑袋缩了回去。

继高中生后,旁边又亮起几盏橘黄的吊灯,大概也是为了一窥卢兰的身姿。这一幕让卢兰既害羞又得意:“瞧,他们都来听我的演唱会呢。”“怪事,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不务正业的家伙?”我挽起湿漉漉的袖管,看到手表上明明白白显示着凌晨两点半,心想再这么唱下去非出事不可。

在我发愁的时候,一个腰粗膀阔,举着一块塑料膜的巡警跑来制止了卢兰,以免演唱会事件的继续扩大,好说歹说地把她劝进我撑开的外套里。“喂,你们,留神把窗户关好,忙自己的去吧。”巡警从塑料膜下探出头,交叉挥舞胳膊,那模样俨然在引导起落的飞机。

我和卢兰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警务员料理妥当,等他过来呵责我们一番。孰料,他只是说了句“天气不好,危险,还是回家吧。露着月亮下雨,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便要离开。我道过珍重,目送他走远,不免心下歉然。“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警察走远后卢兰拉动我的衣角问。

我摇头,把不擅长文学批评的事给她解释一番:“德国人的脾气就是这样,不留情面,也不通融。要是明天空着手去了,那个讲师怕是会掀起世界大战。”“那也对,你有急事,我就该放手了。”卢兰叹了口气,把湿漉漉的头发盘在一起,“可是呢,我还是要求你陪我去个地方。”

她是个俏丽的姑娘,这我不能否认,而且她这样求我,我就不能拒绝。当你明知一只水晶杯要无可挽回地摔碎时,只有真诚地欣赏它飞翔的那几秒。也罢,什么德国教授和批评,这时候只好麻烦它们闪开道路让我去追赶卢兰了。“思来想去,总觉得你还是不要生活在这个年代里为好。”和卢兰跨进一辆出租车后我诚心诚意地说,“我很难过你总是不能开心,你这样的人是应该愉快地活着的。”

卢兰双手支在胸前,斜过身来在我脸上吻了一下。“别担心我,真的。你看这辆车它会一直跑下去,因此会开到哪个时代的入口也说不定,那时候我就下车,重新变个好人。你关心我,还是第一个愿意给我画麒麟的人,我会记得你。”

随后的时间里,卢兰一语不发,只是偶尔会搐动起被冲洗去脂红的嘴唇。有时候啊,你看一个熟睡的婴儿,也会惊喜地看到那种激起爱怜的搐动。我想上帝过于残酷了——世上有那么多以邻为壑的人形动物,他却偏偏不放过这样一个女孩子的纯真,非要把她拉进泥潭里不可。说来奇怪,我不怀疑证券投资人太太所说的关于卢兰的每一句话,但同时也深深相信卢兰怀有的那份烂漫。

要是这辆车可以驶过能包容卢兰的时代的入口,我自会奋不顾身地送她过去;要是不能,我也希望它就此在雨里开下去,一直驶向死亡。

卢兰所指的地方是那家我久去生情的综合医院。因为已经过了凌晨三点,只有几个满脸倦意、穿行在走廊里的医生和护士,唯一神采奕奕的是装在天花板上的灯管和扩音器。“怎么样,医院是个绝顶神奇的地方吧,不论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人都是一副刚丢了百万中奖券的表情,而这居然是救死扶伤的地方。”卢兰一面说一面向迎面走来的医师打招呼。医师惊愕地看着卢兰,问道:“你怎么搞的,溺水了吗?”“您的眼力真不坏。我给一头麒麟追着跑,结果落进湖里啦。”

医师来回打量眼前的女郎,摇着头走开。

一路上看着白森森的医师袍和墙壁,我的眼睛都要灼伤了。卢兰拉着我走进立着六七排柜子的房间,隔着柜子则摆放着一条条裹着绿色皮垫的长凳,油油的像一片碧色的温带草原。我猜这八成是一间更衣室。“咱们要把湿漉漉的衣服换下来才行。”

说完卢兰把一件件滴水的衣服抛过来,一点都不避讳。我顺手接下,蒙在鼻梁、眼睛和耳廓上。我自知难以做个货真价实的绅士,况且衣服针脚里余留的香气还在咚咚捶打我的脑袋。

换衣服的窸窸窣窣持续了一会儿就停了。我估摸她已经穿戴停当,于是把面具摘下来,当眼就看到了卢兰苍白的裸体,顿时无比愁苦。

卢兰可没有忸怩,停了片刻后拉过文胸扣上,接着套上崭新的、闻起来有香水味的白衣服。“你现在回去再写那个什么德国字,可还来得及?”她装束穿戴完毕,坐到我附近发问。“那没什么意思,不去想它了。不过有一件事能肯定,”我想着文学学士发怒的样子,尽可能栩栩如生地给卢兰描述,“那个讲师的脸会从猪肝色变到橘子酱,然后又变成铁蓝,就是bluenight。绝不夸张,跟理发店前的旋转灯一个样。”

卢兰禁不住笑起来:“真的?德国人也有这种洋相?”“当然,而且哭爹喊娘的斯文劲儿比我们毫不逊色。”“他是……”“奥地利人,现在定居在德国康茨坦茨小镇,那地方离阿尔卑斯山近得不可思议。”“阿尔卑斯山云彩飘来飘去,伸手就能揪几朵下来。”卢兰遐想起来。我不由得跟着她一起默想阿尔卑斯山分明的棱线。她说一句话,峰顶带着深海气味的山风就迎面吹来,山顶是积雪。

卢兰不住地看着圈在手腕上的一块浪琴表。眼看到了凌晨四点,夏夜蓝渐渐褪下去时,她抓住我,温柔地说:“我们去做一件很侠义的事,好不好?”不等我反应,卢兰便挽着我踏进通向手术室的长廊。

我已经年过二十二,正一点一点地迈向青春的黄昏。回首往昔,能带我历险的朋友屈指可数,岁月再往下走也一定会逐个减少。在这种对人生不确定的恐慌中,卢兰西娅光洁的侧脸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所以我甘心任其驱使。“听!”卢兰停在半道上,让我注意楼下的动静。“踏踏哒哒,和跑马场里一个声音。”我如实说来。“那个啊,是院长带着他的虾兵蟹将在巡楼了。”“这个点巡楼?莫非他脑子有毛病?”“这又有谁知道。总之今天他们要走到这一层,然后把一个绑得结实的病患推进手术室,嚓,给切开胸膛。”“那想必很痛吧。”我身上蹿过一阵凉意。“何止是痛,简直是残忍,”卢兰指着钉在走廊壁上的一幅巨照给我看,“这个,胖得走路都气喘的男人就是待会儿要主刀的院长。”

我仔细琢磨,觉得这个人虽然故作和善,脸上两道长得几乎垂过下巴的法令纹暴露了恶毒之相。看得久了,借着楼下的脚步声几乎能想象出来他正大摇大摆走上来的模样,确实不怎么讨人喜欢。

卢兰看着照片,忽然害怕似的往后缩去。“他是第一个占有我的人,这个胖乎乎,像艘汽艇一样的男人,”卢兰放低了声音说,“那时候我还不会用口红,也不会穿普拉达。你知道,当你有求于人的时候——我央求他救人——就必须得放弃一些东西才能换回帮助。他给我口红和普拉达,我救回来一两个人。”

她的话鞭打到了我的痛处,我一向不会轻易流露感情,只是有时会不知所措,而当机智也逃走的时候,我只能像乌鸦一样振翅而飞了。“你在想什么?”卢兰斜着眼看我。

我沉吟一下,答道:“一般女孩子都梦想着有生之年里可以踩一踩柯达剧院里的红地毯,或者在第五大道上留一颗星星。她们这样未必就错,只是避免不了地也要丢一点东西。跟她们一比,我觉得你不一样,你只是想要在吉他板上画一只麒麟。”我顿了顿,又道:“话说回来,我虽然不会作画,给你印一只下来可好?”

卢兰坚定地否决。“那怎么行,这种关乎少女心愿的事如何打得了折扣?不过呢,”她说,“既然你和我站在了一条战线上,我就要带你去做一件事。”

她推着我的后背,蹑手蹑脚地溜进看护病室。那里两侧各三张病床,整齐码放在散着来苏水味道的空间里。卢兰绕过头两张,坐到最里面靠窗户的病榻上,守在一位慈祥的婆婆旁边。

挂在门框上的一只呼吸灯规律地闪动着,引诱我的气息也进入它的节奏。“咱们要把她推走,不然就给那个男人割开肚皮了。”“不行不行,”我大惊失色,“眼下她需要的是手术。”“我一定要这么干,”卢兰拿起床头的杯子喝下一口水,濡湿没有搽口红的嘴唇,“我保证会给你解释的。”卢兰面色凝重,用这句话换得了我的信任。

于是我和她放下床榻的滑轮把婆婆推出病房,直奔楼顶而去。等我们前脚出来,长得像汽艇的院长和一大群靴子也咚咚临近,大约已经进了走廊。我猜他们发现病人不见后十有八九会暴躁,于是随手将楼顶的铁门一扭,和他们的暴乱隔绝开来。

楼顶上飘着些绿莹莹的小虫,托它们的福,一阵卷着雨味的清风时续时断。

卢兰扯开头绳,让一绺绺发丝卷曲着垂下来。远方渐渐泛白,在卢兰哼一支歌的间隙里慢慢把夜色往穹顶推去。天地间还是充斥着淡淡的浸过墨水的浅蓝色,一摇一摆,发出海水拍打礁石的沙沙声。我有预感,觉得一旦卢兰的曲子哼完,她的故事也就该告一段落了。

卢兰荡起双腿,露出白得没有渣滓的一截皮肤。“我啊,以前见过这位婆婆的女儿,她也被推上了手术台,嚓,给剖开了肚子。”卢兰举起手比画了一下,“可是呢,因为囊中羞涩,直到打开肚皮还是差了一截手术费。这怎么办,医生们耸耸肩,他们也没办法。于是她只好就那样被晾在手术台上了……”“婆婆啊婆婆,我不希望你也受到这么凄惨的对待。”

卢兰的轻描淡写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她要伸手摸摸老婆婆的脸,看到的却是她嘴上的呼吸器被拔掉了。

我“啊”了一声。婆婆的胸口起伏了一会儿,潮汐退去了。“你可真……”

卢兰身体晃了几下,我伸手扶住她。这时候能哭几声出来就好了。“我要去旅行,到大溪地去。不是老说那里是最接近上帝的地方吗?我总听人提到,却一次都没有去过。我攒了很多钱,也许会在那里生几个小孩,住一辈子。”卢兰抚摸我的脸,“你真是个好人。二十年后要是他们不为难我,我就来看你。”

你是个好人。我一直想做个好人,是卢兰第一次真诚地赋予了我这个权利。她对我笑了一下,最后请求我把她那把品柱模糊的吉他和旅行包带来。

周二又下了雨,滴滴答答了一整天,直到周三上午才彻底放晴。傍晚时分,我在医院的格格屋子里办理了老婆婆的遗体交接仪式。说是仪式,那是因为院方相当重视我的申请,由院长亲自出马接洽招待,并且一再盘问我关于卢兰的情况。看得出他很沮丧,活似丢了食物的臭鼬。

婆婆的床位已经挪空,暂无新的病患入住。我在床头放了一束矢车菊,并找到一位年轻的护士询问是否可以让它留上几天。“可以呀。”护士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

其实卢兰西娅并没有拜托我放什么矢车菊,而且她是不是去了大溪地我也不得而知。红白公寓里的天堂之门又紧闭起来,一如卢兰搬来之前的样子。“请问,您认识这位太太吗?就是这位婆婆的女儿。”护士走过来,把一个相框递给我,“我觉得还是交给您保管为好。”相片上是卢兰的身影,她周遭的景物退到了二三十年之前。少女质朴纯真,笑得如夏阳般温暖。一段发梢扑到了脸上,她正试图把它们勾回去。“我知道了,她是我朋友的妈妈。她们简直一个模样,”我向护士笑着说,“很神奇是不是?时光总是能把两个人叠到一块儿。”“我也常常有这种感觉。”护士回赠我一张迷人的笑脸,礼貌地退出去了。

后来,我曾无意中在五道口的一家服装店里看到一把别致的吉他。店主把它挂在一面照得到光的墙上,被几件衣服遮去了小半边。我走过去把衣服撩开,惊奇地看到上面画着一只红彤彤的麒麟。准确来说,我并不认得那是不是麒麟,我只是很欣喜,卢兰并没有完全从我的生活中剥离出去。

我希望,在大溪地能有一个黑黝黝的当地人给卢兰造出温暖的屋子,来偿还这个不太宽容的时代对卢兰欠下的人情。当卢兰坐在沙滩上,对着湛蓝的海湾给孩子们弹吉他的时候,我也希望她不会忘了我。那里白白的海浪线起起落落,时光静静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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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但当晚正常入睡,我只在子夜时分醒来一次,再次看到月亮……透过夜色中发暗的枝条,月亮如同琥珀,里面包裹着一团寂静的阴影。——周晓枫《琥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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