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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1 20:0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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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刚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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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刚诗选

徐刚诗选试读:

自序:残贝旧雪

一个夏天的清晨,礁石的脸色要比现在白嫩得多,一切都还年轻的时候。趁碎浪漫上沙滩又回落之际,我把一只绿色的芦叶船放到了白色的浪花上,芦叶船漂走了,壁立的浪隔断了我的视线,后来不知所往。

孩子送给海洋的礼物。

拾海的时候,我拾起了海的多彩与天真。一顶草帽扎着红绸带;一个画框曾经框着海的一角,后来涌到沙滩上便框着夕照黄沙;还有几根长长的火柴梗,有嫩火想点燃沧海吗?

我的芦叶船既没有航向也没有目的地,它太小而且没有帆,它一定沉没了,它想重新回到被折落的那一根芦苇上去吗?

不再有承接露水的早晨,它干渴吗?

不再有白头翁鸟相伴的时候,它孤独吗?

母亲说,比方一把麦种,撒到地里后,你看不见了。可是种田人的日夜牵挂会牵出一片小苗苗,夏天里又结出麦穗,那些麦种不是回来了吗?那是新的而且更多。

只要你心里牵挂,它便在。

我牵挂了一个夏天又一个秋天,葡萄架上牵出了葡萄藤,柿子树上挂满了红柿子;风被我牵凉了,果因我挂熟了。

牵挂是一条线,牵挂是一朵云,牵挂是一阵风,牵挂是一只手。

我被牵挂着又一次踏上海滩时,风已经刺骨,今年的第一场雪大约正在天上酝酿,空中便显得混沌而丰富,而海潮的涛声似乎也要低沉些,开阔空明的沙岸在冷风中瑟缩,我的芦叶船回来了。

我不敢走近它。

可以有始发而无定向的启航,但所有的归程都是清晰而明了的。

孩子说:我要回家。

一次航程便衰老了。在应该枯萎的时刻,即便由生命之源的海水浸泡着,芦叶船也终于枯黄了,我又何必追问去时及归时的艰难呢?或者海上升明月,仰望时竟也有柔肠寸断之忧;或者惊涛骇浪中,淹没后居然是醍醐灌顶之概。

过程才是生命。

波浪淹没了你,你也在淹没波浪。

如同我在沙岸散步,沙岸也在我心上漫行。

我检视我的芦叶船。最温柔的爱抚须得用眼睛,目光的碰撞是最深刻的,再用舌尖舔吮。为了归来的丰硕,芦叶船驮着一个残破的贝壳,贝壳里是明亮的雪。

如是从寒冷的极地载回,或许那是新雪;倘若为了温暖这残贝,固执地不在沙岸上融化,让昨天的存在于太阳下闪着白光,宁可与破损一起漂流,那么它是旧雪。

我想它是旧雪。

坚硬的雪,去年之雪,不是时间遗忘了它,就是它遗忘了时间。浓缩在贝壳的洞穴里。为时光之箭留一个残缺的、冷冰冰的思念。

你不能不面对残贝旧雪。

残缺是生命的花边。

陈旧是删削的风景。

活着就是能量的消散,渐渐地损耗自已也损耗世界;每一天的太阳升起时,我们的肌体和思想却开始陈旧,乃至僵化;一代又一代的人灵智衰老了,记忆复归空白直到荣辱皆忘……

谁也不能抗拒残缺。

谁都一样走向陈旧。

那雪,是想用温柔弥补贝壳的残缺吗?

落雪是天上的节日,那些充满诱惑的白色小精灵源源不断地降临人间,是人所看不清的花,雪阵便是花阵,雪野便是花野,雪季便是花季。绚丽的时节过去之后,人的目光仍然陶醉在绚丽中,白色花便铺天盖地。面对着短暂的冰清玉洁,心坎上会滴出清流。

然后便是融雪与践踏。

我听见一个三岁的小女孩无奈地呼叫着:不要踩脏了雪!

无生出有,白生出黑。

启示一旦消失,喜乐便找不到根。

于是,我看见那残贝簇拥的和那旧雪依恋的,都只是忧愁而已。

我不敢欢乐,当忧愁降临便小心地珍惜,像侍弄一棵无花果树。为一切的残缺、贫困和不幸,我让忧愁和芦苇一起长大。

残贝无言,旧雪无泪。

人类看不见、不屑见的另一种存在,正存在于大千世界的各个角落,高贵者说那是卑污,权力者说那是渺小,富裕者说那是低贱。在国王、权臣与流浪者和窃贼之间,我走向流浪者、走向窃贼,在奢靡的夜色里,那是真实的衣衫褴褛,让残缺和今夜归宿何处的茫然,行走于皇城根下。

曾经窃得一瓶茅台酒,换了一箱二锅头。

喝醉了,缓和了,便在皇城根下唱: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如梦如诗,残贝旧雪!2014年3月删定于北京一苇斋

第一辑

九行诗札

冰块与冰块撞击,

在河流中缓缓移动,

那是解冻后心灵的呼唤,

艰难的起步面向海洋苏生……

冰雕呢?这速朽的艺术,

重新回到波涛之中,

一切的斧凿终于还原,

柔软的水是不可雕琢的,

既不想伟大,也不想玲珑。

解冻

冰块与冰块撞击,

在河流中缓缓移动,

那是解冻后心灵的呼唤,

艰难的起步面向海洋苏生……

冰雕呢?这速朽的艺术,

重新回到波涛之中,

一切的斧凿终于还原,

柔软的水是不可雕琢的,

既不想伟大,也不想玲珑。

1985年

早春

,北京早春

小河告诉我,春天到了,

长长的水草便是她柔软的发丝,

迎春的微笑是太阳般的,

梨花却像月色。

有一棵小树还没有开花,

春风刚刚停留在这里,

偎倚在树干上,无声无息,

以恋人的拥抱

哺育新绿……

1985年早春,北京

昨天

勇者与弱者都有昨天,

胜者与败者都属于昨天;

昨天不会永恒,

明天也很短暂,

只有今天的怯懦,

会带来终身的遗憾;

当我说,我走了,再见!

我已经把岁月的苦果,

编织成了一条送给我女儿的项链。

1985年5月16日,北京,一苇斋

黎明

这个世界不会没有黎明,

哪怕是昏暗的、浑浊的,也是黎明,

黎明并不是清醒的同义词,

阳光下是各种纠纷和竞争;

汽笛嘲笑着自行车的轮子,

分针和秒针追赶着推童车的母亲……

黎明是疲倦的,

只要不是人造的黑暗,

我愿夜晚悄悄地延长。

1985年早春,北京

告别

不要痛惜这告别,

既然误会不能永远,

大家都去寻找新的起点。

人生便是这样,

何处不相逢?何处不分别?

到处都有美丽的眼睛,

何必用泪水垂下阻隔的幕帘!

告别生命的时候,难道你不想告别?

让微笑永久地弥漫。

1985年5月16日,北京,一苇斋

不是梦

生活就像梦,梦也是生活,

梦的狰狞,梦的温情,

都会使你不再相信梦,

只有现实才是千真万确的,

一片叶子上交织着春夏秋冬……

爱情不是知更鸟,

那是一条被冰块冻结的小河,

假如没有太热的心,

便没有波浪,也不会有甜蜜的波动。

1985年早春,北京

盆花

你是虎刺梅,我是君子兰,

你有刺的锐利,我有叶的庄重,

我们都寄身在这小小的阳台上,

阳光属于我们,月光也属于我们,

大家都是沉默的,

不必担心闲言碎语,

更没有恶狠狠的攻击。

语言也真奇妙,

既可以传递爱情,也能够挑起战争。

1985年早春,北京

闪电

那是稍纵即逝的啊!

把暗夜裸露给人看,

还有风雨来临之前的

倾轧、迷惘及混乱,

号称勇士的,纷纷在溃逃,

没有翅膀的太空

沉重得像一块铅,

暗夜是无法撕碎的,

闪电告诉醒着的人:这就是暗夜!

1985年初夏,北京

心灵

一杯淡淡的白水,藏久了

也会成为好酒,

芬芳着你和我的心扉……

整个世界,缺一只瓶子,

缺一只杯;

这样的酿造只有一次,

珍藏着,不能醉,

只愿带着芳香的白骨,

开出了人之花,白色的骄傲。

1985年夏,北京

雷声

只有昏虫才害怕雷声,

自己不醒,也不愿别人清醒,

当短暂的春日逝去,

随之而来的便是雷声的提醒——

没有夏天的火热,

秋色将是半生不熟,

而饥饿的风雪也会很快来临……

假如我在雷击中死去,

我也站着,像一个没有冠冕的树根。

1985年夏,雷雨之夜,北京

约会

我要为每一个迟到的约会

暗暗地高兴,

诚实经受了时间的磨砺,

轻狂已化作飘去的云烟……

不仅是倾诉不尽的倾诉了,

在人生一个更陡的悬崖上,

不怕粉身碎骨的瀑布,

正呼啸着走向遥远……

送你一朵红杜鹃。

1985年初夏,北京

黑色的夜

黑色的夜,黑色不需要假面,

黑色的灵感

在黑色的窗口盘旋……

既然红绿笼罩了白天,

富贵的黄色粉饰着几千年的宫殿,

又怎么能轻忽

这长夜中黑色的弥漫?

星星是太空人的眼睛,

寻找黑色的牡丹。

1985年初夏,北京

玉石

一块带石的璞玉,

在地下就盼着被雕琢,

发现是痛苦,也是喜悦,

从此后,没有了完整,

创造就是留下残缺……

而那些被遗弃的碎屑,

又在地底下悄悄地积蓄,

玩土的孩子正练习着,

又一次造山,又一次挖掘。

1985年初夏,北京

嫩萼

薄冰铺在路上,像霜,

她说:你会摔倒的!

一个互相期待了很久的约会,

几乎在犹豫中失去。

溶化的冰雪羁绊着脚印,

门窗关闭着期待,

没有眸子的流动,

心灵飞上了树梢,

嫩萼含着春。

1985年早春,北京

夏天是青果

只有热烈的追求才会成熟,

夏天是青果,

苦涩的,啤酒,泡沫……

海滩上的浪花,

鲜艳的游泳衣裤。

心灵裸露的时候,

十字架已经被放逐,

等不到秋天便想采摘,

海水咸得发苦。

1985年夏日,北京

夏天里有阵风

夏天里有一阵风,

树叶瑟瑟地晃动,

晃动着一个季节的绿色支柱,

融化后的炎热便是秋……

渴望成熟是迫不及待的,

孩子都会学着大人样,

我不忍看到秋天招手,

成熟以后就要被收割,

夏天里有一阵风。

1985年夏日,金台村面壁斋

夏天里有一只鸟

有一只小鸟,翅膀上驮着夏天,

躲进了小树林中,

叶子变得焦黄了,

青果仍然不想成熟。

羽毛成了绛红色,

它原本是蓝背鸟,

大树和小树要把它逐出树林,

夕阳正在西天坠落。

这一个夜晚,夜莺唱起了挽歌。

1985年夏日,金台村面壁斋

夏天印象(三首)

假如你是山岗,你是树,

你在夏天的骄阳下,

生气勃勃地显示着自己,

又何必为无花的日子懊恼?

一如这没有果实的荆棘,

组成了大自然中

永远也披斩不绝的笆篱……

蝴蝶花随着黄梅雨飞去了,

山与树静候着惊雷和暴雨。

1986年4月北京

只有面对着大自然的热烈,

我才知道自己的卑微——

原先,我曾是雄心勃勃的,

以为我和我的同类,

会唱歌、会砍伐、会战争的同类,

足以和大自然比美!

我可以随手折下树枝,

我的猎枪能把美丽的羽毛轰毁……

当我衰老,我将后悔。

1986年4月,北京

沙漠正向着城市包围,

那是一次可怕的进军,

找不见它的指挥部,钢铁与炸弹

还有宣传,一切无济于事。

人类,最讲良心最没有良心的人类,

请记住:报复是绝对的,

为着彻底埋葬砍伐者的斧子,

沙丘说:

我是金字塔一样的丰碑!

1986年4月,北京

秋风

轻轻地掠过大地的胸脯,

秋风的手指在山野中摸索,

一夜柔情的抚摩,

金色的饱满起起伏伏……

小鸟唱着成熟,

镰刀呼唤收割,

有一个姑娘从田野上走过,

成熟的心也是成熟的痛苦,

她问秋风:你为什么让我成熟?

1984年秋末,北京

秋叶

成熟的果子已经谢世,

秋叶便也瑟然落地,

采摘的人请不要忘记,

叶子与果实不忍分离……

秋叶再也找不到果实了,

飘动在风中,睁大的眼睛,

随时都会涌出泪滴。

它能变成火,却并非想给人间温暖,

那是一次最后的寻觅。

1984年金秋时节

秋枝夕阳

没有了红绿的点缀,

袒露着荒凉的面目,

只要有风,秋枝与夕阳就会融合——

把夕阳纵横交叉,

一块红的,是夏天的记忆,

一块白的,是冬天的预告,

小鸟叼走了米黄的一块,

以为是山野中的五谷……

得到了光和热,却仍然饥饿。

1984年金秋时节,北京

白雪梦蝶

有一年冬天,有一场雪,

我们追逐着来到海边,

海里的雪已经融化了,

冬的柳丝也是春的门帘……

你在门帘这边,

我在门帘那边,

当垂柳拂地的时候,

我们再也没有去过海边。

我依然盼着下雪,雪后好梦蝶。

1986年早春,雪夜,北京

雪网

白色的柔软的网。

希望变得渺茫,

渺茫也是希望,

到处没有路,

到处都是路,

陷阱像温情的床,

枯木朽株如同孩子一样……

狗拉着爬犁,

骏马一般威武雄壮。

1985年冬,无雪时的遐想

雪里寻梅

有一根枝干,便是别样风姿,

有一朵小花,就能沁人心肺,

枝疏,是因为别枝不愿醒,

花少,是因为它花不是梅。

有花苦争春,

浪费了感情,挥霍了芳菲;

有花不迎春,

风也来追杀,雪也来包围;

君知否?明冬花更少,今夜能不多徘徊!

1986年早春,雪夜

踏雪

踏碎了雪便是春泥,

也有被遮盖的垃圾,

踏雪并不伟大也不渺小,

世界本来就不是

冰清玉洁。

融化掉雪便是春水,

也可能是山洪向堤岸袭击,

决口并非光荣也非耻辱,

长江就是这样流出来的。

1986年早春,北京

雪人

大山有老人的威严,

雪人是孩子的天真,

永远也不会高大,

流着冰冷的泪,悄悄地

消失……

真想把所有的雪人,

在一个广场上排列,

那是多么壮观的集合——

盼望着长大的,还有我们!

1986年早春,北京

薄冰

沿着薄冰走来的,

那便是春?

为着把桃红柳绿带给人间,

路,也这般艰险而泥泞?

想那寒流滚滚的季节,

关闭的门窗,瑟缩的心灵,

真应该永远地冻结!

沿着薄冰走来的,

那便是春?

1984年冬,北京

冰凌

只有走到你的心里,

才知道你的热情,

你对谁都这样说:我叫冰凌。

曾经火热过,一场倾盆大雨,

火焰消失了,火种还在,

面对冰冷的世界也只能冰冷,

有过温馨的梦——

北极有鸟,南极有草,

遥远的飞翔,遥远的微笑。

1984年冬日,北京

冬天埋葬了自己

冬天的暴风雪,

埋葬了冬天自己。

复苏之前的冷竣的思考,

是沉默,不会有色彩的华丽,

在凄凄惨惨中,

一个季节要崛起。

一年的回顾谈不上什么哲理,

当我面对风雨冰雪时,

我便是脊梁和旗帜。

1984年冬日,北京

冬景

阳光只是为了取暖,

心灵怎能不冷?

另一颗太阳藏起来了,

因为,我想和它接吻。

星星只是用来迷惑我的眼睛,

没有睫毛,没有感情,

等待着一切都看不见的夜晚,

把自己的心悬挂着,

鬼火,长明灯。

1985年冬日,北京

在山中

把风尘带进山中,

抖一抖心灵,

像泉水一样轻松。

石也亲近,草也热情,

又想做樵夫,又想做牧童……

东山有庙,西山有松,

山山都有古风,

半生奔波,此刻闻道——

杜鹃斜阳,听南屏晚钟。

1985年早春,北京

燕山觅竹

去冬无雪,燕山,

你可长了新竹?

——从山岩的重叠处,在峭壁上

无声地,是嫩芽裂石而出?

我倾听着,夜静更深,

这山野中的精灵,

每当此时,总会躁动于母腹……

我甚至看见:在自以为不朽的老墙下,

已经升起了崭新的金字塔塔座。

1986午早春,北京

姑苏别

枫桥依旧啊,寒山寺,

等不及夜半钟声,我要告别姑苏。

多想有一只船,有一壶酒,

让岁月短暂地悠闲……

我来得突然,走得匆忙,

大江南北,下起冰冷的寒霜,

大雁是自由的,

我没有翅膀,

—个匆匆来去的过客,你何必记在心上?

1985年秋,苏州寒山寺枫桥上

中山陵

一个伟大的梦,

属于所有的白天和黑夜。

我在这梦的边缘,做着另一个梦,

走在山阴道上。

揉搓过的心,

揉搓不去的惆怅……

从梦境里出来,

不再是梦,

我不敢别上“天下为公”的纪念章。

1985年11月中山陵

金陵秋叶长相望

在两棵树上长着,

长相望,秋风里,朝晖夕阳如鹊桥东西!

金光一片,月华几缕,

朝也染,暮也织,人不见,鬼不知,

成熟,也是悄悄地……

你也飘零,我也飘零,

飘零的路上相逢,

孤独才能找到知音,

最高大的树是我们自己。

1985年秋于南京钟山之夜

风中之骨

飘逸、洒脱,来自干峰万谷,

不乏温柔,却又是风中之骨,

我仰慕你,清明、诚实,

你爱抚我,灰尘太多,

远山

近水,慢说你我一见如故,

只因为从眼睛到心灵,

有一条沟通的小路……

黄叶总得落地,枫叶能不似火?

真想随你远去,藏于青萍之末。

1986年秋于南京钟山之夜

林间小路

这小路是留给夜行者的,

践踏也是一种开拓,

没有了堂皇的路灯,

目光与心灵却闪着火。

起点已经忘却,终点迷离扑朔,

只有过程才是美好的,而且充足,

黑色而无望结成的冰,

凝固了心灵的孤独,

春的种子也已经埋伏。

1986年秋于南京钟山之夜

题别黄鹤楼

没有黄鹤的黄鹤楼,

大水淹没了鹦鹉洲,

一个美丽的想象,

是你的基石。有多少更新和创造,

因为诗的灵光而不朽!

黄鹤楼,诗人的骄傲呀,

一切,原本是白云千载空悠悠……

我是长江的儿子,也是李白之后,

我是诗。我是酒。我想散发弄扁舟。

1985年11月于武汉三镇黄鹤楼上

标竿

我是地质队的标竿

我不是矿石,更不是矿山

我是一条新的长城的投影,

是蛰伏着的脊梁的绵延……

我不是口号,也没有旗帜,

随着默默的脚印,默默地向前,

一次次勘探的失败,

使我走向新的遥远,

我是地质队的标竿。

1985年早春,北京

车轮下的石子

只要是心灵的震动便够了,

石子与火车的爱。

阳光下的微笑,月色中的凝视,

回眸的汽笛,

羞涩地躲进了山洞。

这个世界为什么一切都在飞奔?

我的疲倦的心,

有时会做着一个梦,

梦着可爱的静止。

1985年初夏,北京

眼睛

无数的窗口,无数的眼睛,

人们不再睁眼看这世界时,

天黑了,夜来了,

长长的睫毛上,有的

跳动着欢乐,有的低垂着困顿;

无数的眼睛看见过我,

我也看见过无数的眼睛,

不认识的时候是新鲜,

认识以后是陌生。

1985年春夜,北京

海岸

弯弯曲曲的海岸,

是世界的一条花边。

一次又一次急速的拐弯,

留下了这一片片迷人的海滩,

拾海的游人不知道,

当年埋葬过多少大浪与船?

坟地总是清静的,

历史永远背负着残酷,

谁去寻找散落的碎片?

1984年冬日,北京

枫叶年轮

祈求那些飞翔的小鸟吧,

趁她们的翅膀

还没有被捆绑起来的时候,

赶紧去衔来新的种子

随意地,洒落在一片荒山野岭。

萌芽是漫长的,

孕育是痛苦的,

漫长与痛苦和希望同在

那一片制造着新鲜空气的新生林。

1986年春夜,北京

小船

这是没有风帆的小船,

这是没有灯光的小船,

这是没有舵手的小船……

沉浸是它欢乐的命运,

颠簸是它愉快的晕眩,

只要是在自己的航程上,

管它多长,管它多短。

所有的缆绳都砍断了,

自由自在就是彼岸。

1986年秋南京钟山月夜

等待

有望的等待即便漫长,

也充满诗意;

失望是一个泥潭,

花岗石也无法使它坚硬。

麻醉后才能手术,

神话与故事便应运而生……

在季节的栈道上,

你找到了冬,

也就找到了春。

1984年无雪的冬日,北京远山

暖冬,在那一片远山,

蓬草发绿了吗?一个刈草者,

留下了她的依恋。

自从与暖冬告别,便是寒冷,

岁月像一柱冰,

时间应该消磨了一切,

魔鬼却让它冻结,

带不走的爱与恨,

枯树,青藤。

1984年秋风乍起之夜,北京

火山之死

死去的火山并没有死去情感,

太热烈的喷发,

既有气概,也有灾难。

接近它的人被烫得炙热,

远望它的人看见了壮观,

它在矛盾中死去——

丑陋,并非全部;美好,也不圆满……

这一年冬天,火山口堆满了积雪,

不知道火山能不能变成雪山?

1984年冬夜,北京

不是我

风雪掩埋小路,

枫叶也会变成泥土,

假如热情因为季节而冷却,

那不是我……

时间磨损思维,

想象也会渐渐凋落,

假如诚实因为岁月而减少,

那不是我……

有一种花叫“勿忘我”,有一种草叫“不是我”。

1986年早春,北京,一苇斋

天使

天使用不着雕塑,

每一个孩子都是天使,

因为真诚而被当做弱小,

在大人的威严下战战兢兢……

社会是一所真正的大学,

既培养天才,也造就恶魔,

无风无浪的流水,又光又滑的卵石……

只有孩子天真,仍在期待着回答——

大人说了那么多假话,狼会来吗?

1985年暮春时节,金台村,面壁斋

今宵无酒

一切的冰清玉洁总是遥远的,

有的在地下,有的在天上,

都是神话的源头,

奔驰着胡思乱想……

不要去占有星星,

不要去雕琢月亮,

不要去隔断孩子们的目光,

看桂树下吴刚对饮嫦娥,

今宵无酒,生命也会芳香。

1984年秋风明月之夜

看星星

等了很久,才看到一颗流星,

她来访我,却牺牲了自己。

这一刹那,夜空出现了裂缝,

震颤还没有开始,一切又复归平静,

黑色抹平了所有的裂缝,

缺一把合金的钩子,

流星像一滴泪……

不信她从此便消失,

蛰伏在那一片草丛里?

1985年春日,北京

柳絮

都说她不是花,

只要有风,便飘飘洒洒,

因为爱得博大,

便无心打扮,无意粉饰,

没有家,不回家,处处都是家,

真想陪着旅人,

一路走到天涯,

她知道天涯有浪花,

浪花可曾识杨花?

1985年早春柳絮扑面时

于北京团结湖畔

森林不会属于我

从大森林里寄来的树叶,

早已经干涸了,没有干涸的,

是我的思念。

当我们相识,在一个夜晚,

白桦已不是少女,

我的青春也已经憔悴,

只有抖动的树叶、抖动的心,

谁知能不能长出蓓蕾?

森林不会属于我,但愿能还你一片青翠。

1985年初夏,北京

涛声

涛声是冤魂的跳跃,

并不是人间的欢笑。

莫名其妙的赞美,

使她埋进了沙滩,羞愧地。

远古的樯倾楫摧的碎片,

已成为寒夜的鬼火,

一次又一次失败的燃烧,

虽然阳光的馈赠使沙粒发热,

月色总是伴着寂寥。

1985年仲春,遥想大海时,北京

远帆

因为痛苦而走向遥远,

不再倾听堤岸的思念,

需要砍断的,

也只是一根缆绳,

牵挂是俘获的手段……

与其是捆绑着衰老,

宁可在风浪中颠覆,

死亡是温柔的

有石花和游鱼为伴。

1985年仲春,遥想大海时,北京

雨中画者

年轻的小雨,年轻的画者,

年轻的花朵是为你们开放的,

心在画夹上移动,

花与草、山与水都只是一段轨迹。

为什么不画我呢?

我面容枯槁,

心灵并不憔悴,

世界总不能一切都赏心悦目,

我的丑陋,你的美丽。

1985年早春,北京

雨中的青果

雨中的青果还留着残破的花苞,

枝头上挂满了苦涩。

想起红颜薄命,

想起谁也分不开的爱河与恨河……

所有的果实都是清水浇灌的,

爱与恨都是生命的大波,

矛盾是痛苦的吸引,

苦涩成为一个核,

不要扔掉它,长出“勿忘我”。

1985年早春,北京

雨中小道

很久不见了,雨中小道,

雨蒙蒙的昨夜,雨蒙蒙的拂晓,

叶子上淌着水滴,静悄悄,

这一片树林,这几只小鸟……

游人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想起了“十里埋伏”、“雨打芭蕉”,

把一颗心也埋伏在这里吧,

这一条小河边,这一棵小树下,

不想开花,只愿长草。

1985年早春,北京

野湖印象

荒凉与冷落簇拥着野气,

并不驯服的湖水才有活力,

赞叹与嘲笑都被风吹走了,

还有月亮看见的山盟海誓……

有的脚印不再回来,

有的情人换了伴侣,

不要责怪那一只走不远的筏子,

真正的启航太艰难了,

哦,跳动的缆绳,自由的旋律。

1984年秋冬之交,北京

落日

一杯火红的酒,像血,

大海因之而燃烧。

浑浊与苦涩,金碧辉煌,

月亮升起了,在遥远的东方,

恬静,美丽得魔鬼一样,

披着长发,柳丝是另外一种波浪……

海仍然是海,

苦涩的心,浑厚而宽广,

珍珠里有浑圆的月亮。

1985年早春,北京

声音

有一种声音比音乐更美,

红唇就像蓓蕾,开出花的絮语,

托付给绿叶,眼泪成了露水,

飓风就是这样刮起来的,

一切的罗网和堤岸都将被摧毁……

沙滩上盖不起大厦,

那就让一只小船漂去,

载着声音,漂在梦里,

漂进半开半闭的心扉。

1985年早春,北京

听雨

雨打深山,山作竖琴,

百音交响的今夜啊,

只是没有闪电雷鸣。

小雨滴无法浸湿沙漠,

却也是珠圆玉润的生命,

发生与结束都在顷刻之间,

一支歌也只是一个音。

那是一落万丈的歌呀,

什么叫短暂?什么叫永恒?

1985年初夏,雨声中,北京

帐篷

举起双手,扬起我稀疏的头发。

随着蒲公英落在山野,

我是帐篷。

门窗永远是打开的,

谁都能走进我的心中,

你好,夜行的旅人,

你好,夏草与冬虫,

在流浪者的身后,

我是一个流浪的梦。

1985年初夏,北京

江上遥寄

你是走向遥远的风帆,

我是走向遥远的思念,

风浪隔断了我们,又连接起我们,

没有没有阻挡的幸福,

没有没有边缘的苦难,

盼望着另一个秋天,

红叶和黄叶都在秋风里盘旋,

我是走向你的风帆,

你是走向我的思念。

1986年秋夜,江轮之上舷旁口占

与虎对话

不与你谋皮,只与你对话,

你想吃掉我,因为你饥饿,

假如我也是饥饿的呢?

我去吃了谁?

你说“再见”,你想去哪里?

你一定还想吃别人——

也许是跟我女儿一样大的孩童,

那么,你就吃掉我吧!

真的,你吃,你还算光明磊落。

1985年仲夏,金台村,面壁斋

玫瑰梦

也许,有这样一朵玫瑰,

任性地,不再温柔,花与刺一样尖锐,

不再愿意成为装饰,

在冰冷和寂寞的庭院,

让自私的高墙阻挡……

她想回到山野,母亲的怀抱,

和荆棘一起生长,

她要倾诉被发现的痛苦,

玫瑰想做一个玫瑰式的梦。

1985年冬夜,北京

最后的玫瑰

最后的玫瑰已经枯萎,

我不想留下最后的赞美,

近处,是俯拾即是的小草,

远山,有野生的丁香和蔷薇……

当最后一朵名花谢世,

山野将会空旷,树木显得青翠,

清新伴着自由起舞,

雷雨要来接引蓓蕾,

季节的篱笆挡不住美。

1985年早春,北京

野玫瑰之谢

无花时被当做荆棘

有花时人常来嫁接,

不是被占有,就是被铲除,

一个花盆把多少脊梁扭曲?

水能堵截,山能砍削,

发现美是为了践踏美,

还不如生生死死在这山野……

我见过红云落地,野玫瑰凋谢,

夕阳下,中国的大山在流血。

1985年冬夜,北京

野藤

先是扭曲了自己,

然后去攀附。

因为别人的高大而高大,

永远非草非木……

假如没有自己的世界,

又何必浪费阳光雨露?

我宁肯让心灵的土地荒芜,

赤裸着自己的脊梁,

我骄傲,我有一副傲骨。

1986年4月,北京

野草独白

李时珍没有找到我,

自从有了《本草纲目》,

多少草的同类

开始了永远的失落……

太久的等待后一定是失望,

盼着野火,

加入光的队伍。

山野正在酬睡中,

醒来,会不会被瘟疫放逐?

1986年4月,北京

野果

苦涩的,一定是野果,

难道人为的嫁接

不是一种痛苦?

当甜蜜像浪涛一般汹涌,

不再发咸的海水里

不会有盐,也不会有珍珠。

谁的心上,

结出了野果,

谁的心灵就不会干涸。

1986年4月,北京

野水

埋伏着,不会腐朽,

像一汪翡翠。

让大河小河去奔走风帆,

没有发现也没有践踏,

沉淀自己,积蓄光辉……

也有从石缝间滴下的,

滋润野生的草莓,

会有地底下的渗透吗?

不是兵马俑,亦非马王堆。

1986年4月,北京

野鸟

翅膀上没有沉重,

心灵就是太空,

自由流浪不是梦。

绿叶间藏着黑色的枪口,

飞来的霰弹像一阵风,

也许,谁也避不开死亡的一天,

把撕碎的羽毛留给山里的孩童……

野鸟飞鸣着:我曾经自由过,

它刚刚告别那一只华贵的金丝笼。

1986年早春,北京

山泉

这山泉,细得像线,

又缝又绣,点缀着山里的洞天,

我是饥渴已久了,

早就盼着饱饮山泉,

我感到了心的振奋与律动,

我的胸脯也变得年轻而丰满;

一切的残缺,它都能修补,

一切的破碎,它都能裰连,

这山泉,细得像线……

1985年早春,北京

致悬崖陡壁

清醒在温柔的梦乡里,

我是如此地向往悬崖陡壁,

为着你的诚实,也为着你的孤僻,

为着没有路的路,

为着孤独者的勇气……

在众多的游人面前,

你永远是高傲的挺立,

送给樵夫的却是云朵一般的灵芝,

想象倘能生出瀑布,我便是其中一滴。

1984年冬日,北京

岸边

当无数的海鸥飞来,在岸边,

你心上的风帆,

也正在磨练中丰满,

啊!姑娘,因为你面对海洋,

我敢说:你的充实将和大海一样辽远。

当无数的海鸥飞去,在远方,

是多少生命的小船,

虽然看不见你的眸子,

我却想起了一个更加自由的明天。

1986年7月于北京

听话别

冬天以冷峻和秋天话别,

秋天的落叶,

是一条红色和金色的地毯。

白雪取代了一切色彩,

两个季节已经连接,

一个返璞归真的梦,

赤裸着,枯枝败叶。

红色和绿色不复存在,

和谐。重叠。

1985年冬日,北京,窗外风声大作

满月·半月·弓

满月是因为思念?

瘦了,半月,

一张弓,箭在我心里。

弓和箭的遥望,

距离与太空,

悲伤的雨,向往的雷……

飞蝶,总是匆匆来去,

真想托你把箭带给弓,

从此后,永远是满月吗?

1985年秋,江轮上,遥望武汉三镇时

湖之忆

这一个湖如今还在吗?

也许是梦里才有的冻结的时光,

冰块融化在我手里……

我记得昨天的寻觅,

流动的火光,流动的筏子,

风里和冰上的飞旋,

月光是惨淡的,没有皮袄……

这一个湖如今没有了,

闭上的眼睛,更美丽。

1985年秋,北京

忘记

我们都曾想让对方忘记,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忘记。

曾经拥有的是一个季节,

谁能抹去火热如同阳光的记忆?

假如小叶杨有一天会死去,

假如长城石有一天能毁灭,

尘封的脚印成了历史,

枯槁的衰草把昨天切碎,埋进地里,

你还是野湖,我还是叶子。

1985年秋,北京

狂风与狂人

假如我面对狂风,

一任它吹乱头发,撩动衣襟;

假如我在狂风中夜行,

蹒跚着,永不退缩的

是走向明天的脚印;

这个世界会说:瞧这狂人!

狂固难辞,狂风与我同在,

狂人也是人,狂人才是人,

因为真诚而发狂,狂也狂得真诚。

1984年秋,北京

小路

让那一条曾走过的小路,

拓宽吧!埋没吧!

或者竟竖起了砍伐者的“丰碑”。

当我在季节交替的支点上,

走出新的一步,

过去的秋天过去的路,

就不再是捆绑心灵的绳索;

痴情的遗憾,沉湎的耽搁,

是一种芬芳的失误。

1984年秋夜偶想,北京

送别

盼望着一次送别,挥手

愿你远走高飞,

时间加上距离便是忘记。

让过去不再折磨我,

也不再折磨你,

你说,你还会回来的,

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白发苍苍,

皱纹像一道道墙壁,

隔断了回忆……

1984年秋,北京

秋天和秋天

这一个秋天和那一个秋天离得真远,

那一个秋天比春天还温暖,

野湖和野花,

像一条温柔的花被单,

就连山路与枯草,

在脚步的抚摩下,

也变得温柔而缠绵……

这一个秋天和那一个秋天离得真远,

有一种果实不是遥远就不会饱满。

1985年冬,北京

梦的尾声

山葡萄,生命的精灵,

从庙宇里跑出来的罗汉。

大地的胸脯上,

隆起了乳汁般的芳馥……

秋风像一把梳子,

母亲已经睡着。

在无私的奉献之后,

只留下几根荒草,

把一个梦的尾声抱住。

1984年金秋时节

挖掘

埋没是一种古典的喜剧,

被埋没的将来要被挖掘,

即便生命不复存在,

成了化石,而且残缺,

那也是钢铁和科学的光荣,

历史与现实的交接……

习惯于埋没的土地,也习惯于被挖掘,

埋没了那些埋没者,

愿从此后多一点创造,少一点挖掘!

1985年夏,海边拾贝归来

芦芽

一根根细小的芦芽,

头顶着一个春天,

岁月如流,去而不还,

当我不再年青,

就像白色的芦花、枯黄的苇秆,

我的心也不再稚嫩,

不再向着冷风诉说哀怨,

那时,在乡亲们的灶膛里,

我要变作温暖蓝天的炊烟。

1983年早春崇明老宅

妈妈种的树

妈妈,我记得你种树,

你像抱孩子那样抱着那些树苗

如今,你已经衰老,

你只能拄着棍子,走到树下,

用颤抖的手

摸一下刚刚葆青的柳条;

而在你的床前、窗外,

昨夜的电闪雷鸣声中,

又开了一枝缤纷的红桃。

1983年早春崇明老宅

春雷

在故乡,我听见了今年的第一声春雷,

我的心在雷声中向往,在雨声中陶醉,

我真想赤脚走到田野上,

赶赴一个忘情的约会。

我已奔走了半个人生,

雷声说:你我幸会,

有言相赠,竟不知对也不对——

穿过这雨后的泥泞,

也难说便是远山的晴翠。

1983年早春崇明老宅

老人

像旧时的草房,已经衰败、芜荒,

看着我长大的老人,

我的乡亲,走在人生最后的旅程上。

扁担早已交给儿女了,

还有种子和黑色的土壤。

看着子孙在田野里耕种,

站在田埂上心里有欢乐也有凄凉……

于是,这最后的几步、几十步,

便显得格外的遥远而漫长。

1983年早春崇明老宅

马兰头之恋

我的童年,

曾走在长着马兰头的沟沿上,

我提着的那个小篮里,

装满了野菜的芳香。

如今,我来寻找马兰头的后代,

还想和它们叙叙家常,

马兰头伴着我度过的岁月,

那野菜粥是我生命的琼浆,

后来,有了自己的脊梁。

1983年早春崇明老宅

村庄

到处都是绿色呀,

三月,江南,

我扑向融进绿色的村庄。

有绿色的地方,

就有我的童年,就有我的土壤。

我本是这万绿丛中的一张叶子,

因为好高骛远而随风飘荡。

我想归去,成为柳丝,

依偎在母亲的门窗。

1983年3月于崇明岛上西北角,母亲的病榻旁

又见长江

阔别的儿子来见你,长江,

你流动着一成不变的波浪,

没有喜悦,也没有悲哀,

只有我青丝已熬成白霜。

也许,那正是你的伟大,

熟视无睹儿子们的衰老,

只是让风车转动着古老的翅膀!

你的运行,你自己就是生活的启示:

人们为什么总是故作忧伤?

1985年11月于江轮,月夜

芦笛

我的芦笛呢?我的童年?

像芦叶一般碧绿的岁月,

像小河一般清澈的乡情……

我真想归去,伏在小河边,

看着水中的我,数着葆青的芦根,

一年死去一次,来年又有新生。

只有辽阔、醇厚,

还有母亲的呼唤,

芦笛中的最低音。

1986年早春,北京

芦哨

能还我芦哨吗?芦哨中赤条条的童年,

还有小河的清澈明亮,

泥路的天真无邪,

二分钱“钢崩”大小的野菊花,

是乡村的小太阳……

在人生的路上渐行渐远,

得到了想得到的欢乐、不想得到的苦难,

羡慕的目光追随着孩子,

心灵和想象一起走向暮年。

1985年初夏,北京

青竹

那是我故乡的青竹吧,

生根在地上的洞箫,

吹奏着大芦荡的乡曲……

与欧罗巴的芦笛相比,

我的洞箫弥漫着田野的气息,

种下这支洞箫的是我的母亲和乡人,

他们却习惯于沉默,直到死去,

把人生的歌吟

托付给田野上的晓风夜雨。

1986年早春,北京

竹林·田埂

那一片竹林太小了,

那一片芦荡太浅了,

真的,假如有一个约会的地方,

我也有青梅竹马的时光;

那一条田埂太短了,

那一条小桥太窄了,

真的,假如我们能并肩行走,

我也会挽起你的臂膀;

啊,故乡,因为我向往,所以我悲伤。

1986年早春,北京

桃花·明月

桃花开放的时候,

月亮也是粉红色的,

像一个少女的脸庞,

乡村的夜晚,你也芬芳,我也芬芳。

春雨中桃花褪色了,

飘落在乡间小路上,

从此后,月亮便是苍白的,

太大的眼睛,太多的感伤。

我和我的同伴,正在做着摘桃子的梦。

1986年早春,北京

清明夜雨

走进大自然的一个角落,

在一间无人居住的小木屋里

会和安徒生相遇。

熄灭已久的

篝火

从灰烬里重新升起……

雨,终究会停歇,

也许是夜半,也许在明晨,

但,那个深山里的夜行人,

他自己却成了雨的延续。

1984年清明之夜

水浮莲

永远地飘浮着的

静默的微笑,

让载着童心的芦叶船,

作一次温柔的停靠。

自从被国色天香放逐,

便安身立命于村外荒郊,

远离了嫉恨与争斗,

活着,也不太疲劳,

何必去期望水天一色、风卷波涛?

1986年3月,北京

河珍珠

开着野花的小河也是羞涩的,

割了芦苇的小河也是年青的,

小河里是小船轻轻划过,

小河里是小风吹动小波,

半是冷色,半是暖色,

都像少女明亮的肌肤……

不知道小蚌是怎么受孕的,

有一个晚上生出了河珍珠,

没有听见笑,也没有听见哭……

1986年早春,北京,一苇斋

苦楝树

我母亲种下的苦楝树,

秋天,结满了金黄的苦涩,

人生也并不都是甜蜜的,

一种苦涩,一条村路……

我也是苦楝树上的一粒果子吗?

金黄色的光泽,

包含着黄连似的内核。

真的,我不想与温柔、甜蜜作对,

我生来就是苦的,苦果。

1986年3月,北京

凭吊美国宇航员

我是在母亲刚去世后的一个夜晚,

从电视屏幕上

看见了你们化作的轻烟。

我的悲哀是双重的,

失去你们和失去母亲

都是属于世界的灾难……

假如没有共同的欢乐,

哪怕多一点共同的悲哀,

人类,也会少一些相互摧残!

1986年2月于武汉,为母亲送葬后

烧纸钱

在母亲的灵前,我焚烧纸钱,

冥冥中的小路上,这一点火光

是儿子的思念。

我是艰难了半辈子的儿子,

你是穷困了一辈子的母亲,

稿费和纸钱都是纸做的,

眼泪浇不灭的火光,

便是灯塔,照着人生,

在母亲的灵前,我焚烧纸钱……

1986年除夕之夜,北京

除夕寄母亲亡灵

我的母亲呢?那一缕烟尘,

我曾看见她飘去,

在白云黄鹤的武汉三镇,

她终久是陌生的呀,

她是一个农民,不是仙人……

当北上的列车启动,

母亲,你和我一起走向北京,

那是长江上烟雨濛濛的一个夜晚,

车窗外有一片灰白的云。

1986年除夕之夜

望星空

牛年的结尾,星空明净,

像收获过的田野。

我想起了牛,一辈子的耕种,

只有青草和枯草在胃里蠕动……

一切都要成为过去,

我寻找着母亲的云,

你是惧怕这八方袭来的鞭炮声呢?

还是迷失于大街小巷的京城?

今夜星空,为什么这般明净?

1986年除夕之夜

老人与花

守护着这一盆盛开的花,

我的邻居是一位古稀老人。

很多孩子想去采摘它,(他们自己也跟花一样)

老人的拐杖使人望而生畏,

像一柄古朴的青光剑,

也像一座矗立的丰碑。

他的目光已经迟钝了,

据说,瞎子也会流泪。

1985年早春,北京

雷雨

缠绵的延续,

平静的反思,

倾泻也是一种爱,

做作总是害怕坦率,

天空也不会永久沉默,

白云与乌云都是云。

正电和负电的恋爱,

会变成雷,

美丽的吻,欢快的泪。

1985年夏夜,雷声雨声中,北京

我是雷

我是雷,我以坦诚的倾诉,

叩响别人的心扉,

渴望着理解与信任,

我才大声地愤怒呀,我是雷……

让应该青翠的青翠,

让应该崩溃的崩溃,

我不得不每年都要来到人间,

面对着各种笆篱和包围。

孩子用不着震聋发聩。

1986年4月18日,雷声中

扫地的老者

你的五柳长须就是这都市的宝贝,

孩子把你当做古董,

在一个

爆竹

彻夜的清晨,

你清扫着狂欢的残屑,

把一个没有炸响的爆竹抛向天空,

仿佛说:我也有欢乐。

有人在积聚垃圾,

有人在清扫垃圾,

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真应该干干净净。

1985年新春第一日

微笑

你的忧郁的微笑,

是猜不透的迷,

谁要责怪少女的狡猾,

谁就不懂得爱情。

期待应是无声的,

沉默才有希望,

披在肩上的茂密的青丝,

每一根都像一条小路,

谁能望断这曲曲小径?

1984年秋风乍起之夜,北京

流浪的女儿

太阳是富贵的公主,

月亮是流浪的女儿,

不要以为金碧辉煌就能获得人心。

只是夜晚的宁静,

爱与神话便悄悄诞生,

就连灯火也在做梦的时候,

她却睁着伤感的眼睛……

流云想送她一条纱巾,

追到天边,她正在海里浮沉。

1984年初秋,北京

黎巴嫩的孩子

那是寻找母亲的孩子吗?

他不知战火的无情,

在灼热的街道上奔跑……

他已经没有母亲了,

他已经找不到幼儿园了,

他是脸上淌血的黎巴嫩的孩子!

从他茫然的眼睛里,

我看见了二十世纪的耻辱,

属于黎巴嫩,也属于整个人类!

1986年新春之夜,北京

夜行小记

在冬与春的交替处,

我把

留下,

一座小小的碑。

碑下,会开出小花吗?

蓝色的芳菲。

我不是淘金者,

大自然的一切都是我的宝贝,

我去夜行,是因为

我与山鬼曾有过似梦非梦的约会。

1985年冬夜,北京梦

从一个梦走进另一个梦,

小木屋开启着大胆的门窗。

这月下的山野,

每一步都有一个好梦……

从梦的边缘走过,

轻轻地,

不敢让心儿摇晃。

因为噩梦太多而不敢做梦,

又唯恐踏碎了别人的好梦。

1985年冬夜,北京

稻草人

我走着,总也走不远,

已经孤单的时候,

不再感到孤单。

逝去的岁月却总是留下思念,

仿佛是寻找那一块空地,

还有刈草的姑娘,

只有稻草人一如当年的温柔、和善,

这个世界其实并不遥远,

我们都是流浪汉。

1985年冬夜,北京

江上半月吟

你是倾斜的船,

颠簸在另一片汪洋,

一半藏进清波,

一半露出水面。

我是跟踪的帆,

没有白天,没有黑夜,

灵感不需要翅膀,

自己飞向蓝天。

你是半月,我是满月。

1985年11月,江轮月夜

海滨仲夏之夜(二首)

海里没有星星和月亮,

我和大海一般宽广,

柔美的沙滩,少女的胸脯,

怎敢撩起这夜幕,

她的轻盈的裙裳?

甚至不想行走,坐着,

把一个难得的好梦细细打量。

我想去海里打捞一枚戒指,

戴在她的手上。

1984年炎夏,思念大海时,北京

我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

姑娘,你不要再往前走了,

海水会打湿你的连衣裙。

你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或许,被攀折过,伤痕在流血,

有的灵魂是大海也呼唤不醒的,

还不如挺胸昂首,走来走去!

我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

我要是海鸥,我就跟着你。

1984年炎夏,思念大海时,北京

远方的水声(六首)

真的它没有名字

更没有载入史册,

有时细小得像一条丝线,

似乎很快就会干枯;

有时腼腆得像一个村姑,

在野草丛中东藏西躲……

不再追踪它的人,

以为流程已经中断;

也有紧贴它的心灵,学会了长途跋涉。

走着这条太熟悉的路,

生命,是往返于早晨和傍晚之间的穿梭;

不知道流向哪儿,

也不希望前方只是花朵。

无色无味的水滴,假如流进荒野,

并且浇灌出几个嫩萼,

虽然依旧被黄沙包围着,

却只是面对暗夜过去后的黎明

含情脉脉……

于是,这远方的微笑和水声

便无法埋没,

甚至会牵挂在驼铃上,

盼望着新的丝绸之路。

哦,一切都是假想,

真不知道它将经历多少坎坷!

但,我的心却告诉我:

它是无名河,

永远也不会成为沼泽!

我向着远方走去,

离开这辉煌的灯火。

在那星光月色下,

寻找着小河。

那是没有亮色的太亮的灯,

小草的恋情,

千丝万缕,

从它的身旁,

连结起一片爱的脉络。

我听见远方的水声了,

甚至能感到

它正从我的心上流过,

我行走着,

走自己的路便是开拓,

才是最迷人的诱惑……

也许,我自己留下的脚印,

在又一块鱼化石被挖出的时候,

也成了一条无名河。

荣辱都已经埋葬,

不会有丝毫的怯懦,

远离了波澜壮阔,

我行我素。

一滴水对另一滴水的呼唤,

能把心灵之光包罗——

愿从此后,这个世界上

越来越多的是沟通,

越来越少的是隔膜。

1984年早春,于北京

矛盾的生活

生活是创造,却也离不开消磨,

生活有欢乐,总会伴随着痛苦,

白天和夜晚反反复复,

光明与黑暗都想主宰生活,

蜘蛛在角落里布网,

猫头鹰习惯于晚上捕捉,

吸血的蚊子都有翅膀,

千里马与田鼠都在等候伯乐,

只有聪明的候鸟,不做无谓的忙碌。

1985年仲春,窗外有春风

生活谐谑曲

涨潮与退潮都有涛声,

光明拖着黑暗的尾巴。

夜晚包藏着黎明的黑珍珠,

虚伪和谦卑是温柔的风。

沙丘被比作高大,

高山被判定狂悖。

仇恨也是笑嘻嘻的,

左眼和右眼都成了心灵的后门,

前门连着地狱,后门挨着天堂。

1985年初春,北京

小孤山小道

我托江轮的汽笛向你问安——

你早,小孤山!

在一个美丽的神话中,

你被一劈两半,流落江畔,

一条小道像一截柔肠,

攀援的希望,蜿蜒的哀怨……

山也是孤独的,

心能分成几半?

撕碎,拼接,伤疤是一条路。

1985年秋,江轮上

一块石头便是岛,

一处礁石也是岛,

也许是腐尸、沉船、生锈的锚……

新大陆的先行者,

想安置一个未来世纪的航标,

无情的波涛把它吞没了,

吞没了也是岛,

在苍茫大海中,

留下了一个问号、一个省略号……

1986年早春,北京

自行车

挤不上公共汽车的时候,

才会想起距离的遥远,

以及自行车的伟大——

伟大的自由与平等的一前一后的两个轮子!

命运不是托付给别人,

找一条小路,

自己主宰自己……

喂!抱着婴儿的母亲们,

赶紧给你的独生子女买自行车吧!

1985年冬日,北京爆竹

毕生只有一次的呐喊,

一次的代价便是粉身碎骨,

那也是走向神秘空间的探寻,

让天河里的水荡起微波……

忘却一定很快,

回想十分遥远,

另一次呐喊之前的沉默,

是无数冷竣的目光,

将命运之神重新雕刻!

1985年冬日,北京

月夜小酌

这一杯酒,藏得太久,

这一弯月,弯得像钩,

有多少饮酒的人望月兴叹,

今月和古月依旧。

没有烟花起,没有清泉流,

只有淡泊和宁静,明亮的光,

让活着的人愁肠百结,思绪悠悠……

生命因之而短暂,

自然因之而永久。

1986年早春之夜,望星空,北京

春夜,湿漉漉的

凛冽的风雪,

包裹了一个多情的种子,

秋天把春天托付给了冬天。

情感是湿漉漉的,

春雨是湿漉漉的,

星星和月亮也是湿漉漉的,

雨丝牵动着种子,

耕耘是忘情的吻,

湿漉漉的新生。

1986年,早春,北京

星空之恋

生命,应该是这样的呀——

像流星,把暗夜划破!

短暂,却锐利,

以全身心的光和热,

作一次开始与结束相连的拼搏!

它知道黑夜的深厚,

它知道命里注定要陨落,

即便是刹那间的藐视,

也要让夜的锈斑剥落。

1985年暮春之夜,于北京

暖冬

没有冬天的春天,

病疫正在地下蔓延。

小草将不再嫩绿,

花朵会过早凋谢,

人们需要寒冷如同需要温暖,

人们需要冰雪如同需要绿叶,

黎明的光彩是暗夜赐予的,

火山喷着熔浆,

冰山开出雪莲。

1985年,无雪的冬夜

迷人的小径

这一条迷人的小径,

或许会使我行走毕生,

为着绿色的期冀,

我能不摇动心旌?

小径,你的旗杆上,

每一片绿叶都是旗帜呀!

我知道我会迷路,

在湿润的森林,

有一种迷失是愉快的新生。

1985年秋夜,南京钟山

月亮

在心里藏起一个眸子,

那也是月亮,

现实击碎了神话,

我便是太空人,飞得很远。

悲哀带来了自由和想象,

古旧的扑朔迷离,

因为天上太荒凉……

更多的夜晚属于我,

我在心里藏着一个月亮。

1985年秋,北京

友情

太真诚会伤害友情,

太聪明会失去友情,

海洋一般的爱,

风帆一般的孤独,

想起了那些破碎的贝壳,

因为累累的伤感,

而寻找避风的港湾……

不要让我们的孩子看见,

让她的心,哪怕暂时圆满。

1985年暮春,落英纷纷时

没有火

打开我的心灵,

你也看不见全部,

黑色的深沉,没有火,

只有记忆的亮光,

在岁月的缝隙间闪烁。

不要想得到那一个角落,

看着我目光中的含蓄,

过去和现在都不是—切,

难道后天还要把明天埋没?

1985年初夏,于北京

遥想南极

冷,已经冷到极限,

只有雪山和万年冰柱,

才有资格嘲笑阳光下的热烈……

太冷了,探险的人们,

只能让心灵靠拢,

东方和西方互相问候,

仇恨与隔膜付之云烟。

界碑,是森严的,

没有界碑的南极却生出和谐。

1985年春遥寄,北京

故宫

一座鬼城,一个梦,

皇帝的宝座下不会没有冤狱,

朱笔与花翎都是血染的……

集阴谋诡计之大成,

汇荒淫无耻于一身,

每到夜晚,便只能关闭宫门。

而今,从那森严的城墙下走过,

有时真想做越墙的义兵,

有时也仿佛正在被偷换灵魂。

1986年早春,北京

景山一得

一个威严的封建王朝,

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生命,曾经在皇位上显赫,

最终以一根丝带结一个“句号”。

所有的庞杂和貌似强大,

不如一截青青的树梢……

只要腐败的瘟疫流行,

记住:一切将是徒有其表!

这样的山,这样的树,真应该不老。

1986年早春,北京

归来

那一天,当我离去,

便开始了漫长的回忆,

能使人心变得年青的海呀,

那些倔强的贝壳、浪花,还有礁石与沙子……

一切被世俗、偏见视为卑微、丑陋的物质,

无不显示着迷人的朝气!

而我,一个行吟的浪子,

因为疲倦来到这里,

海边的沙与沫,把我拥进了摇篮里。

1986年夏,兴城

守夜

这海滨太空旷了,

此刻,竟然没有热恋中的少男、少女,

这海滨太寂寞了,

现在,听不见无拘束的歌声,笑语;

天上的月亮告诉我:

这是夜半,一切

都刚刚离去,离去……

就剩下我了,一个愿为大海守夜的人,

在沙里淘金,寻觅着我的诗句。

1986年夏,兴城

赤裸

我要大声地朗诵,甚至歌唱,

这一片天地,而今

只有我自己

用不着化装,以一个假的发套,

遮盖我的秃顶,

也没有导演,规定好

我的喜怒哀乐,

我像刚来到人间时一样赤身裸体,

我的美只是因为我还诚实。

1986年夏,兴城

拾海

一个拾海的少年,

提着一盏闪烁的灯,出没在风浪里,

他是应该自豪的,

虽然大海的馈赠并不阔气,

然而,站立着的他,

连同那湿漉漉的布衣,

都显示出大海的耿直与气势,

不需要怜悯,不害怕鄙夷,

明儿晚上,他还要走向海里。

1986年夏,兴城篝火

点燃起一堆篝火吧,

此刻,夜幕如漆。

火苗从心上燃亮,

黑夜有了一处缝隙,

照亮了的沙粒像金子,

映红了的浪花像晨曦,

黎明,先已来到了身边,

我们是早晨的朋友

阳光的兄弟……

1986年夏,兴城

生死

夜茫茫中的大海,

我想起了生,

也想起了死。

假如我向前几步、几十步,

在脚尖够不着沙滩的海面

甘于沉沦,让海水,把心脏窒息,

从此便像一个逃兵那样自在,

自在地飘流,自在的腐朽,

有一片波浪是我的领地。

1986年夏,与高行健兄

同游兴城海滨

沉船

一只太老的沉船,

歪倒在海边,

它像一个晒太阳的老人,

不再珍惜衣履,

只有无穷的疲倦,

甚至并不希望重新站立……

在这空旷的海滩上,

这是一种象征和标记: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水手!

1985年8月,兴城

挥手

既然生活的道路离不开风浪,

一张缀满了希望之眼的渔网,

注定要在颠簸中打捞,

风餐露宿后

或是收获的欣喜,

或是浑身沧桑

一切苦难都会过去的——

虽然,投足便是路的崎岖,

可是,挥手却有海的气势。

1985年8月,与艾青、姜德明、

韩作荣同游兴城海滨

海客

有人说,脚印是走向明天的标记,

我却宁可说它是我的一个影子。

又一排海浪卷来了,

这里便成了沙与沫的领地,

啊,真的,我是从海里来的

一团鲜嫩而又坚韧的蛋白质,

浪迹半生,瀛洲海客,

今夜月色真好,

大海要跟我一块儿游戏。

1985年8月,与艾青、姜德明、

韩作荣同游兴城海滨

月亮宁静海

宁静,而又是海?

宁静,便是海?

关于月亮的无数神话,

或许,都源于宁静海?

不要说没有人烟便是死寂,

那么多的眼睛传递着爱,

真情的视野中没有空白。

目光可以结冰,也可以点火,

思念会开出花朵。

1984年秋夜,北京

满月残月

满月时我的向往也残,

残月时我的思恋也满,

满月使我想起一滴滚圆的泪,

残月使我想起一条弯弯的岸,

这一滴泪,已结成冰盘,

这一条岸,想把我阻拦,

我知道高处不胜寒,

怎奈何我的心像火山,

假如融化了冰,我是不是愉快的波澜?

1984年秋夜,北京

自画像(三组)

第一组:牛·七首(一)

我是一头牛,

却长着太多的角,

毛发像荆棘。

我耕耘过的土地上,

有时开花,有时长刺,

热爱大地母亲,

不会甜言蜜语,

我是老虎与黄牛的私生子,

但,并非獐头鼠目。(二)

对于操刀杀牛的屠夫,

我决不报以眼泪,

在绳索将我捆绑之前,

先踏平了伪善与怜悯!

我将率领拓荒的队伍,

以尖角和毛发发动进攻,

失败了便逃亡,

成为野牛,不再驯服,

大声地嘲笑骆驼。(三)

假如牧童在我背上

以稚嫩的小手鞭打我,

我将回眸一笑,

与他一起过河。

他的牧笛是为我吹奏的,

这个世界谁都以为我只是畜生的时候,

是他把我当做听众,

我用四只脚为他鼓掌,

拍打这板结的土地!(四)

我鄙视陈旧的嶙峋乱岗,

偏要踩在它的头顶上。

此刻,我的任务不再是耕地,

翘起尾巴,生命骄傲的旗帜,

让昏庸和腐朽发抖吧,

我和苔藓相依为命。

我也是巡视荒凉的元帅,

为着细小的嫩绿,

我将拉起一万张犁。(五)

我有时也想喝奶,

那是从我自己身上挤出的奶,

谁不知道奶比草好吃?

与其是养肥老谋深算,

还不如留着,

滋润野草的根须。

假如挤出的是血,

还会挤我吗?

还有人吃吗?(六)

我也真的羡慕过猪,

有自己的住宅,独门独户,

没有思考的脑袋,却有肥胖的身躯,

毫不害臊地庸庸碌碌。

人们慷慨地给予,

生来就是饱食终日,

阳光与空气也很充足。

它是唐僧的徒弟,

我就该是唐僧的师父!(七)

我的眼睛是美丽的,

太阳却远远地躲着。

我离开泥土最近,

却死无葬身之地。

任你宰割也不会绝种,

在一个梦里,

我看见:牛,是龙变的图腾。

不敢营造牛的陵寝,

还算什么龙的传人?

1985年冬,北京

第二组:山里红·七首(一)

我是野生的山里红,

多情而酸涩。

是蒿草与顽石之间的

秋风里的微笑。

我害怕被移植,

人为地变得高大、珍贵,

在森严的院墙里,

我的发抖是另一种地震,

碎了一个景泰蓝花瓶。(二)

我是遥远而陌生的情种,

但,不是相思子。

我的粗糙的皮肤,

布满了岩石的棱角,

爱,只是一个小而又小的核。

我是从石头缝里生出来的,

没有可以炫耀的父亲或祖父,

我继承了石头的秉性,

寂寞而艰硬。(三)

为着野玫瑰,

在一个夜晚的凋敝,

我和月亮一起流泪。

在这远离尘世的山野中,

每天,都在埋葬着美……

盼着另一个达尔文的到来,

不知他能否论证:

进化与倒退不再有森严的壁垒,

女人是土,男人是水。(四)

有一个刈草的姑娘嚼着我,

我是多么幸运,

我能吻她的嘴唇,也能吻她的心。

假如有寻找野趣的衙内,

把我抛入他的口中,

我将会阻塞他的血管,

让他明白:

甜蜜和机会并非都属于他们!

我算不算谋财害命?(五)

我也是矛盾的,而且痛苦,

我盼望着被发现,

因而也学会了嫉妒。

我曾以高大为目标,

得到了悬崖上的孤独,

虽然有人在远处为我拍过照,

我却不得不一年四季,

担心粉身碎骨,

我曾经不是我。(六)

有一只苍鹰把我叼走了,

跌落在坟地。

它想送我进墓穴,

我的核却生出了根,

我和那些古尸、今尸缠绕在一起,

成了守墓人。

在地狱的入口处,我看见:

盖棺和论定都是人为的,

只有灵魂像婴儿,白嫩而宁静。(七)

只要真爱,我便开花,

从此后,不再企望天堂。

我照样结果,

多情而苦涩,

让每一个走进地狱的人,

尽情地采摘。

在人与鬼的分界处,

我的枝叶伸向阴曹地府

一个绿色的梦……

1985年冬,北京

第三组:火·五首(一)

一切生命的精灵,

都是火的结晶,

炽热的岩浆游动着,

找到了母体的温馨……

于是,我对遥远的维多利亚火山,

一望便生情!

有的火山沉默了,

岁月流动着冰,

我的血会不会变冷?(二)

我是火山爆发时

失落的一块岩石吗?

死去的温情。

熊熊的火光不再属于我,

我的余温,其实

也只是为了能使我自己,

成为一抔灰烬。

假如正好掩埋了一粒种子,

我便是蒲公英……(三)

我不慎融化过一块冰,

一双冰一样冷的眼睛,

一个完整而迷人的冰雕,

被我烧毁过一个角……

啊,即便是北方,也有日出的时候,

每年,你都要淌着眼泪,

诉说自己的不幸。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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