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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1 14:0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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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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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

星河试读:

第一章

心虹依稀又来到那条走廊里。

那条走廊好长好长,黝黑,寒冷,巨大的廊柱在墙壁上投下了幢幢黑影,处处都弥漫着一份阴森森的、瑟瑟逼人的气息。心虹赤裸的小脚踩在那冷冰冰的地板上,手里颤巍巍地擎着一支蜡烛,小小的身子在那白色的睡袍中颤抖。她畏怯地、瑟缩地向前迈着步子。恐惧、惊惶和强烈的渴望压迫着她。她茫然四顾,走廊边一扇扇的门,那么多的房间,那么多!但是,他们把母亲藏到哪儿去了?妈妈!她的心在呼号着:妈妈!妈妈!四周那样安静,那样窒息的安静。妈妈!妈妈!一滴滚热的蜡烛油滴落在她手上,她惊跳起来,哦,妈妈!妈妈!她站定,发着抖倾听,然后,从一扇门里传出一声那样恐怖的、裂人心魂的惨号。哦,妈妈!妈妈!她冲过去,扑打着那扇门,哭泣着狂喊:“妈妈!妈妈!妈妈!”

门开了,出现的是父亲那高大的身影,她小小的身子被抱了起来,父亲的声音疲倦而苍凉地响着:“噢,心虹,你不能进去,好孩子,你的母亲,刚刚去世了!”“妈妈!妈妈!”她哭喊着,在父亲的肩上挣扎。“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哦,妈妈!妈妈!她的头痛苦地转侧着,妈妈!妈妈!走廊里响起了空洞的回音:妈妈!妈妈!她像掉在一个冰凉的大海里,柔弱,孤独,而无依。妈妈!妈妈!她不住地狂喊,挣扎。她要离开那走廊,离开那走廊,她挣扎,挣扎,挣扎……“心虹!心虹!醒一醒,怎么又做噩梦了?心虹?”

一只温暖的手突然落在她的额上,摇撼着,抚摸着。她一惊,陡地清醒了过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在惊悸中张大了眼睛,屋子里的灯光明亮,那裱着玫瑰花壁纸的房间绝不是什么阴森的长廊,那深红的窗帘静悄悄地掩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玻璃吊灯,明亮地放射着一屋子柔和的光线。她躺在床上,蜷缩在那温软的锦缎和棉被之中,手上绝没有烛油烫伤的痕迹,她也绝不是一个四岁的、找不着母亲的小女孩!是的,母亲!她的母亲正坐在床沿上,带着那样温和而安慰的笑,半忧愁半担心地望着她。“怎么了?心虹?”她问,拭去了心虹额上的冷汗。“哦,妈,没什么。又是那些讨厌的梦!”心虹说,仍然有些儿震颤,“我在叫吗?”!“是的,我听到你在喊,就进来看看,是怎么了?梦到什么?”“没……没有什么,我记不得了。”心虹嗫嚅地说,不自觉地轻蹙起眉梢。吟芳坐在床边上,忧愁地看着心虹。她知道她是记得的,她在叫着妈妈!叫得像个孤独无助的小婴儿!但是,她不是在叫她,她叫的是另一个妈妈。吟芳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甩了甩头,她强迫自己甩开某些思想,对心虹勉强地笑了笑。“再睡吧,心虹,别做梦了,晚上的药吃过了吗?”“吃了。”“那么,睡吧!”她本能地整理着心虹的被褥,“别想得太多,嗯?”

心虹望着她,也勉强地微笑了一下。“对不起,吵醒了你。”

吟芳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对不起,吵醒了你。”是礼貌吗?但却多么疏远,明显地缺少了一份母女间的亲昵。心霞就不会这样说,她会滚在她怀中,撒娇撒痴地拉住她的衣服不放她,嚷着叫:“不许妈走,陪我睡!”当然,也许这是年龄的关系,心霞才十九岁,心虹到底已经二十四了。不愿再多想,她对心虹又投去了忧愁的一瞥,就默默地退出去了。

心虹目送母亲的身影消失,等到房门一阖拢,她就推开棉被坐了起来。弓着膝,她把下巴放在膝上,呆呆地坐了好半天。然后,她看了看手表,凌晨三点钟,她知道,她又将无眠到天亮,近来,那每晚临睡时的镇定剂早已失去了作用,等待天明已成为每夜必定的课程。夜,为什么总是那样漫长?

干脆掀开了被,她跨下床来,拿起床前椅子背上搭着的晨褛,她穿上了,系好带子,走到窗子前面。拉开了窗帘,她凭窗而立,一阵带着秋意的凉风扑面而来,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真的,夜凉如水。她双手抱着胳膊,仰头看了看那黑暗的穹苍。那广漠无边的天空里,晓月将沉,疏星数点。她望着那些星星,那一颗颗闪熠着的星星,下意识地在搜寻着什么。夜风簌簌然,在附近的山坳中回响。秋深了,夜也深了。离天亮还有多久?她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那些星光,再过一段时间,那些星光会隐没在曙色的黎明里。又一阵风来,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模糊地想起《长恨歌》中的句子: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一种难言的怆恻跟随着这些句子掩上了她的心头,她骤然垂下头去,用手蒙住脸,无声地啜泣了。好一会儿,她放下手来,跄踉地走到梳妆台前,在椅子里坐下来,对着镜子,她瞪视着自己,一时间,她茫然而困惑。镜子中,那憔悴的面孔好苍白,而那对含泪的眸子里却像燃烧着火焰,那样清亮,那样充满了烧灼般的痛苦。怎么了?这一切是怎么了?隐隐中,她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地、幽幽地说:“我愿为你死!我愿为你死!”

她猛地一甩头,那声音没有了。镜中的脸显出了一份惊愕和仓皇。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她从没有死去的朋友,从没有!这些都是幻觉,她知道,都是幻觉!总是这样,那些噩梦,那些幻觉,那些莫名其妙的怆恻之情!这种种种种,像蛛网般把她重重缠住,她总是挣不出去。然后,有一天,她会被这些蛛网勒死,哦!她不要!她必须振作起来,她必须!她想起李医生在她出院时对她说的话:“多找些朋友,多享受一些,快乐起来,心虹,你没有什么该烦恼的事!”

是吗?没有什么该烦恼的事吗?她蹙起眉,脑中像有什么东西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她抓不着的影子,好模糊,好遥远,但是,它存在着!她惊惧地屏息静思,有谁在窗外低唤吗?有谁?声音那样迫切,那样凄凉,像来自地狱里的哀声:“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惊跳起来,冲到窗前,张大眼睛向外注视。窗外,是那花木扶疏的深深院落,夜色里,花影被风摇动。除树木花影外,什么都没有。那声音已消失了,只有风声,萧萧瑟瑟,在秋意浓郁的深山里回荡。而远处的天边,第一线曙光已把山巅燃亮了。

第二章

梁逸舟下楼吃早餐的时候,餐厅里依旧冷冷清清的,只有吟芳在那儿用烤面包机烤着面包,高妈在一边帮忙服侍着。他大踏步地走过去,在餐桌前坐下来,高妈立即送上了一份牛奶和煎蛋,一面含笑问:“老爷,还要点什么?”“够了,”梁逸舟说,看了吟芳一眼,“给我两片面包,要——”“烤焦一点。”吟芳接口说,对着梁逸舟,两人不禁相视一笑。“这么多年了,你每次还是要叮嘱,还怕我摸不熟你的习惯。”

取出面包,她慢慢地在上面涂着牛油。梁逸舟下意识地打量着妻子,他惊奇经过这么漫长的二十几年,她仍然能引动他心腑深处的那份柔情。这个早上,吟芳显得有几分憔悴,他知道,昨夜她没有睡好。抬起头来,他望了望那寂静的楼梯。“我看,我们家永远不能要求大家一起吃早餐!而且,小一辈的似乎比老一辈的还懒散!”他有些不满地说。“哦,别苛求,逸舟。”吟芳很快地说,“她们还是孩子嘛!”“孩子?”梁逸舟盯着吟芳,“别糊涂了,她们早就不是孩子了,心霞已经满十九,心虹都过了二十四了,如果心虹结婚得早,我们都是该做外祖父母的人了。吟芳,我看你年纪越大,就越纵容孩子了!”“别说了吧。”吟芳轻蹙了一下眉梢。“你明明知道……”她咽下了说了一半的句子,一层轻愁不知不觉地飘了过来,罩在她的面庞上。她把涂好牛油的面包递给逸舟,又轻声地说了句,“心虹也是怪可怜的……”“我告诉你毛病出在哪里,”梁逸舟打断了她,“就出在我们太宠她了,如果早听我……”“逸舟!”吟芳祈求似的喊了声。

逸舟怔了怔,接触到吟芳那对带着点儿悲愁意味的眼睛,他心头立刻掠过一阵怛恻。不自觉地,他把手压在吟芳的手上,声音顿时柔和了下来:“抱歉,吟芳,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知道。”吟芳瞅着他,嘴角有个微弱的笑。“我告诉你,一切都过去了,什么都会好转的。”“我相信你。”逸舟说,收回手来,拿起面包咬了一口,他的眼睛仍然注视着吟芳。“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狄家今天就要搬进农庄了。”“今天吗?”吟芳皱了皱眉,“你有没有告诉那个狄——狄什么?”“狄君璞。不,我什么都没对他说。”“哦,我希望,”吟芳有些不安地说,“我希望我们没有做错什么才好。”“你放心,”逸舟吃着早餐,“狄君璞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那人稳重而有深度,即使他听说了什么,他也不会妄加揣测。”“我想你是对的,”吟芳也开始吃早餐。“总之,老让农庄空在那里也不是办法,事实上,”她的声音变低了,“早几年就该把它租出去了。那么,或者不至于……”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所打断了,她转过身子,面对楼梯,心霞正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楼上冲下来,手里抓着一沓书,穿了件红色套头毛衣和黑长裤,满头短发乱蓬蓬的,掩映着一张年轻、红润、充满了青春气息的脸庞,她看来是精神饱满而且充满活力的。一直奔到餐桌旁边,她抓了一块面包就往嘴里塞,一面口齿不清地嚷着说:“爸爸,妈!我不吃早饭了,第一节有课,我来不及了,还得赶公路局的班车!”“站住!心霞,别永远毛毛躁躁的!”梁逸舟说,“安安静静地把早饭吃了,我要去公司,你跟我一起进城,我让老高兜一下,先送你去学校!”“真的?”心霞扬着眉毛问,难得父亲愿意让她搭他的车,梁逸舟一向主张孩子们要能吃苦,不能养成上学都要私家车送去的习惯。她跑回到餐桌边,在父亲的面颊上闪电似的吻了一下,笑嘻嘻地说,“这才是好爸爸,事实上啊,不让我搭您的车,是件完全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又得意忘形了!”梁逸舟呵叱着,声音却怎样也严厉不起来,你怎么可能对这样一个撒娇撒痴的女儿板脸呢!“记住,已经是大学生了啊!”“等我当老祖母的时候,”心霞含着一口面包,又口齿不清了,“我还是你的女儿,爸爸,所以,别提醒我已经读大学了。”“不要含着东西说话,”吟芳说,“不礼貌。”“妈,您知道所有当父母的都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说不要这个,不要那个!”“瞧!居然批评起父母来了!”吟芳笑着说,“这孩子越大越没样子!”“还不是……”梁逸舟刚开口,心霞就抢着对母亲一本正经地接了下去:“……你惯的!”

吟芳忍不住噗哧一笑,梁逸舟也笑了起来,心霞对父亲调皮地挤着眼睛笑,连那站在一边的高妈,也忍俊不禁。

就在这一片笑声中,楼梯上一阵轻微的响动,心虹慢慢地走下楼来了。她穿着件长袖的黑色洋装,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衬托得那张小小的面孔更加白晳了。她瘦削而苗条,举步轻盈,像一只无声无息的小猫。梁逸舟夫妇和心霞都望着她,笑声消失了,餐桌上那抹轻松的空气在刹那间隐逸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沉重的寂静。

心虹来到桌子前面,立即敏感到空气的变化,她对大家看了一眼,勉强地想笑笑,但是,那笑容还没有成形就在唇边消失了。她低低地叫了声:“爸爸,妈,早。”“坐下吧!姐姐!”心霞忽然跳了起来,用一种夸张的活泼,对心虹说,一面把自己的椅子推给她。“姐,你该多喝点牛奶,那么,你就会胖起来。”“昨晚睡得好吗?”梁逸舟看着心虹问,其实,这一问是多余的,不用她那失神的眸子来告诉他,他也知道她并没有睡好。“还好,爸爸。”心虹说,声音温柔而细致。这种温柔,使梁逸舟的心脏抽搐了一下。心虹!他那娇娇怯怯的小女儿!“你要多吃点!”吟芳把抹好牛油的面包递给心虹。“哦,我不爱吃牛油。”心虹低低地说。“当药吃,嗯?”吟芳望着她,关怀地。几乎是低声下气的。“那……好吧!”心虹虚弱地笑了笑,顺从地接过了面包。高妈已急急地把一个刚煎好的蛋,热气腾腾地端了出来,放在心虹的面前,心虹皱皱眉头,叫了声:“哦,高妈!”“小姐!”高妈堆了一脸的笑,请求似的看着心虹。“哦,好吧!”心虹无奈地轻叹了一声,“看样子,你们都急于想把我饱成大胖子呢!”埋下头,她开始吃早餐,那牛奶的热气冲进了她的眼眶里,她那黑眼珠又显得迷濛而模糊了。“噢,好爸爸!你到底吃好没有?”心霞抱着书本,焦灼地问。“你再不动身啊,我就迟到迟定了!”“好了,好了!”梁逸舟站起身来,“高妈,老高把车子准备好了没有?”“早就好了。”高妈说。“姐,要不要我帮你带什么吃的回来?”心霞回头看着心虹,亲热地微笑着。“不要了,我不想吃什么。”“那么……我早些回来陪你!再见啊!”“再见,爸!再见,心霞!”“爸,你快一点嘛,快一点嘛!”心霞一迭连声地催着,不由分说把手臂插进父亲的手腕里,拖着梁逸舟往大门外冲去了,梁逸舟就在女儿的拖拖拉拉中,不住口地喊:“看你,成什么样子?永远像个长不大的野丫头!真烦人!将来嫁了人也这副疯相怎么办?”“我不嫁人!”“哼!我听着呢,也记着呢!”“哈哈哈哈!”心霞开心地笑着,父女两人消失在门外了。立刻,汽车发动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们走了。

这儿,心霞一走,房内就突然安静了。心虹低下头,开始默默地吃着她的早餐。吟芳也不说话,只是悄悄地注视着心虹,带着一种窥伺和研究的意味。心虹很沉默,太沉默了,那微蹙的眉梢上压着厚而重的阴霾。那濛濛然的眼珠沉浸在一层梦幻之中,她看来心神恍惚而神思不属。

很快地,心虹结束了她的早餐。擦了嘴,她站起身来,对吟芳说:“我出去散散步,妈。”

吟芳怔了怔,本能地叫了声:“心虹!”“怎么?”“别去农庄,狄家今天要搬来了。”“哦?”心虹似乎愣住了,呆在那儿,半天没有说话。好久之后,才慢吞吞地问,“那个姓狄的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要住到这个荒僻的农庄里来?”“你爸爸说他是个名作家,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写作,我们也高兴有这样的邻居,否则,农庄一直空着,房子也荒废了。”

心虹沉思了片刻。“名作家?他的笔名是什么?”“这……我不知道。”“难得——他竟会看上农庄!”心虹自语似的说了一句,转过身子,她不再和母亲谈话,径自走向屋外去了。

瑟瑟的秋风迎着她,清晨的山坳里带着凉意。这幢房子建筑在群山环绕中,一向显得有些孤独,但是,山中那份宁静和深深的绿意却是醉人的。最可人的是房子四周的枫林,秋天来的时候,嫣红一片,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处处都是画意。所以,梁逸舟给这幢房子取了一个颇饶诗意的名字,叫“霜园”,取“晓来谁染霜林醉”的意思。心虹一直觉得,父亲不仅是个成功的企业家,他更是个诗人和学者。如果不是脾气过于暴躁和固执,他几乎是个十全十美的人。

走出霜园的大门,有一条车路直通台北,反方向而行,就是山中曲曲折折的蜿蜒小径,可以一直走向深山里,或者到达山巅的农庄。心虹选择了那条小径,小径两边,依旧是枫树夹道,无数的羊齿植物和深草,蔓生在枫林之间,偶尔杂着一些紫色的小野花和熟透的、鲜红的草莓。心虹在路边摘了一支狗尾草,无意识地摆弄着,一面懒洋洋地,向山中走去。

她深入了山与山之间,这儿是一片平坦的山谷,也是山中最富雅趣的所在点,几株枫树缀在绿野之上,一些在混沌初开时可能就存在的巨石,耸立在谷中。平坦的,可坐可卧,尖耸的,直入云霄。岩石缝中长满青苔,许多枫树的落叶,洒在岩石上。岩石的基部,一簇簇地长着柔弱的小雏菊和蒲公英,黄色的花朵夹杂在绿草中,迎风招展,摇曳生姿。她走了过去,选择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了下来。她环顾四周,露珠在草叶上闪烁,谷深而幽,弥漫着迷濛的晨雾,树木岩石,都隐隐约约地笼罩在一片苍茫里。这是她的山谷,她所深爱的所在,由于四面环山,太阳要到中午才能直射,所以整个山谷,不是笼罩在晨雾迷濛中,就是在黄昏时的暮色朦胧里。因此,心虹叫它作“雾谷”。经常在这儿流连数小时,也经常在浓雾中迷失了自己。

现在,她就迷失了。顺着她面前的方向,她可以仰望到山巅上的农庄,那农庄建筑在山头的高地上,一面临着峭壁,从她坐着的地方,正好看到峭壁上围着的栏杆,和斜伸出栏杆的一棵巨大的红枫。她呆呆地仰视着,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份沉思里,她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只是出神地看着那栏杆,那枫树,和那掩映在枫树后面的农庄,她是真的迷失了。然后,她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清晰而有力地在说:“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惊跳起来,迅速回顾,身边一片寂然,除了岩石和树木,没有一个人影。她颤栗地用手摸摸额角,满头的冷汗,而一层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寒意,却从她的背脊上很快地蔓延开来。

第三章

经过了三天的忙碌,狄君璞终于把新家给安顿好了。这农庄,高踞于山巅之上,颇有种遗世独立的味道,呼吸着山野中那清新的空气,听松涛,听竹籁,听那些小鸟的啁啾,狄君璞觉得自己像得到了一份新的生命一般,整个人都从那抑郁的、窒息的消沉中复苏了过来。不只他对这山野有这样的反应,连他那小女儿,六岁的小蕾,也同样兴奋不已,不住地在农庄里里外外跑出跑进,嘴里嚷着说:“爸!这儿真好玩!真好玩!我摘了好多红果果,你看!还有好多花呢!”

真的,山坡前后,显然当初曾被好好地经营过,栽满了美人蕉、牵牛花、木槿和扶桑,如今,由于多年乏人照顾,那些花都成了野生植物,山前山后地蔓生着,却也开得灿烂,和那绚丽的红枫相映成趣。这儿是个世外桃源,狄君璞希望,他能在这桃源里休憩一下那困乏的身心,恢复他的自我。而小蕾也能健康起来,如果不是为了小蕾,他或者还不至于下这样大的决心搬来,但是,医生的警告已不容忽视:“这孩子需要阳光,需要到一个气候干燥的地方去居住一阵,你知道,气喘是种过敏性的病,最怕的就是潮湿!小蕾必须好好照顾,她已经太瘦太弱了!”

他终于搬来了,在他这一生,将近四十年,他所剩下的,似乎只有一个小蕾。他已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不能再失去小蕾,绝不能!他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只要小蕾能够活泼健康!看到仅仅三天工夫,孩子的面颊已经被阳光染红了,他有说不出来的欣慰,也有一份难言的辛酸,他知道孩子除了阳光还需要什么。美茹!你真不该离去呵!

对于搬到农庄来,最不满意的大概就是老姑妈和阿莲了。阿莲是怕寂寞,她的玩伴都在台北,好在狄君璞每个月许她两天假日,而农庄到台北,也不过坐一小时的公路局车,她在狄家已经五年了,怎么也舍不得那个她抱大的小小姐,所以也就怪委屈地跟来了。老姑妈呢,这把一生生命的大半都用来照顾狄君璞的老太太,只是叽叽咕咕地说:“太不方便了!君璞,我就不知道,每天买菜该怎么办?这里下山到镇上要走二十分钟呢!”“反正我们有大冰箱,让阿莲一星期买一次菜就行了!多走点路,对她年轻人只有好的!”

事实上,搬来的第二天,就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工,从山坡的小径上来到农庄,提着一大包的东西,笑嘻嘻地说:“我是老高,梁先生家的司机,我们太太叫我送点东西来,怕你们刚搬来一切不便。我老婆也在梁家做事,每隔三天,我就开车送她去镇上买菜,我们太太说,如果你们买菜不方便,以后我可以给你们带来!”

梁太太!她想得倒挺周到的,那一包东西全是食物,从鸡蛋、火腿、香肠到生肉应有尽有,老姑妈乐得合不拢嘴,也就再也不提买菜不便的事。事实上,在以后的生活中,买菜确实也没给他们带来任何的烦恼。

刚搬到农庄来,狄君璞对于它的地理环境,还没有完全弄清楚。随后,他就知道了,农庄有条大路,可以下山直通镇上,然后去台北。但是,如果要去“霜园”,却只有山中的小径可通,这小径也可深入群山之中,处处风景如画。狄君璞不能不佩服梁逸舟,他能在二十年前,把这附近的几个山都买下来。在这山头建上一座古朴而粗拙的农庄,虽然他的“务农”是完全失败了,逼得他放弃了羊群、乳牛和来杭鸡,又转入了商业界。最后,竟连农庄也放弃了,另造上一幢精致的洋房“霜园”。可是,这些荒山却在无形中被开发了,山中处处可以找到小径,蜿蜒曲折,深深幽幽,似乎每条小径都可通往一个柳暗花明的另一境界。仅仅三天,狄君璞就被这环境完全迷住了。

农庄的主要建筑材料是粗拙的原材,大大的木头柱子,厚重的木门,和粗实的横梁。木头都用原色,门窗都没有油漆,却“拙”得可爱。屋子里,也同样留着许多用笨重木材做成的桌椅,那厚笃笃的矮桌,不知怎么很给人一种安全踏实的感觉,那宽敞的房间,也毫无逼窄的缺点。对于一些爱时髦的人来说,这房子,这地点,似乎都太笨拙而冷僻了,但对狄君璞,却再合适也没有。农庄的建筑面相当广,除了一间客厅外,还有五间宽大的房间,现在,其中一间作了狄君璞的书房,四壁原有木材做的隔架,如今堆满了书。书,是狄君璞除了小蕾以外,最宝贵的财产了。其他四间,分别作了狄君璞、小蕾、姑妈和阿莲的卧室。除了这些房间之外,这农庄还有一个阁楼,里面似乎堆了些旧家具、旧书籍和箱笼。狄君璞因为没有需要,也就不去动用它。在农庄后面,还有几间堆柴、茅草和树枝的房间,旁边,是一片早已空废的栅栏,想当初,这儿是养牛羊的所在,鸡舍在最后面,现在也空了。农庄的前面,有一块平坦的广场,上面有好几棵合抱的大树,一株红枫,洒了一地的落叶。树木之间,全是木槿花,紫色的、粉红的、白色的……灿烂夺目。农庄的后面,却是一座小小的枫林,那些巨大的红枫,迎着阳光闪烁,如火,如霞,如落日前那一刹那时的天空。枫林的一边临着悬崖,沿着悬崖的边缘,全牢固地筑了一排密密的栏杆,整个农庄,只有这栏杆漆着醒目的红油漆。栏杆外面,悬崖深陡。这栏杆显然还是新建的,狄君璞料想,这一定是梁逸舟说定了把房子租给他住之后,知道他有个六岁的小女儿,才派人修建了这排栏杆。梁逸舟的这些地方,是颇令人感动的。

搬家是个繁重的工作,尤其对一个男人而言,事后的整理是烦人的,如果没有老姑妈,狄君璞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足足忙了三天,才总算忙完了。这天黄昏,狄君璞才算真正有闲暇走到山野里来看看。

沿着一条小径,狄君璞信步而行,山坡上的草丛里开着芦花,一丛丛细碎的、白色的花穗在秋风中摇曳,每当风过,那一层层芦穗全偏倚过去,起伏着像轻风下的波浪。几株黄色的雏菊,杂生于草丛之间,细弱的花干,小小的花朵,看来是楚楚动人的。枫树的落叶飘坠着,小径上已铺满了枯萎的叶子,落叶经过太阳的嘆晒,都变得干而脆,踩上去簌簌作声。两只白色的小蛱蝶,在草丛里翩翻飞舞,忽上忽下,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忽分忽合。落日的阳光在小蛱蝶的翅膀上染上了一层闪亮的嫣红。这秋日的黄昏,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在在薰人欲醉。

狄君璞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深山里,在这杳无人迹的山中,在这秋日的柔风里,在这落日的余晖下,他有种崭新的、近乎感动的情绪,那几乎是凄凉而怆恻的。他不自禁地想着前人所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那份感触。他是深深地被这山林所震慑了。

他前面有块巨石挡着路,小径被一段杂草所隔断了,这是一个山谷,遍布着嵯蛾的巨石。他站住,仰头望了望天空,彩霞满天,所有的云,都是发亮的橙色与红色,一朵一朵,熙攘着,堆积着。谷里有些幽暗,薄雾苍茫,巨石的影子斜斜地投在草地上,瘦而长。风在谷内穿梭,发出低幽的声响。那对小蛱蝶,已经不见了。

他陷入一种深沉的冥想中,在这一刻,他又想起了美茹,如果美茹在这儿,她会怎样?不,她不会喜欢这个!他知道。可悲啊,茫茫天涯,知音何处?他心头一紧,那怆恻的感觉就更重了!

忽然间,他被什么声音惊动了。他听到一声叹息,一声低幽、绵邈,而苍凉的叹息。这山谷中还有另外一个人!他惊觉地站直了身子,侧耳倾听,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是幻觉吗?他凝神片刻,真的,不再有声音了。他摇了摇头,回身望着农庄,是的,从这儿可以清楚地看到农庄的红栏杆,和那枫叶后的屋脊,这时,一缕炊烟,正从屋脊上袅袅上升,阿莲在做晚餐了,他也该回去了。

抬起脚,他准备离去了。可是,就在这时候,那叹息声又响了起来,他重新站住,这次,他清楚地知道不是幻觉了,因为,在叹息声之后,一个女性的、柔软的、清晰的声音,喃喃地念了几句“无言独上西楼”还是什么的,接着,又清楚地念出一阕词来,头几句是这样的:

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

仅仅这几句,狄君璞已经觉得心中怦然一动,这好像在说他呢!他曾以博览群书而自傲,奇怪的是对这阕词并无印象。静静地,他倾听着,那女性声音好软,好温柔,又好清脆:

河可挽,石可转,

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

眉向酒边暂展,

酒后依旧见。

枫叶满阶红万片,

待拾来,一一题写教遍,

却倩霜风吹卷,

直到沙岛远!

念完,下面又是一声轻喟,带着股恻然的、无奈的幽情。狄君璞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有种又惊又喜又好奇的情绪,在这孤寂的深山里,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听到这种声音和这种诗句的。他情不自禁地跟踪着那声浪,绕过了那块挡着他的巨石,向那山坳中搜寻过去。

刚刚绕过了那石块,他就一眼看到那念诗的少女了,她坐在一块岩石上,正面对着他出现的方向。穿着一袭黑白相间的、长袖的秋装,系着一条黑色的发带,那垂肩的长发随风飘拂着,掩映着一张好清秀、好白晳的脸庞。由于他的忽然出现,那少女显然大大地吃了一惊,她猛地抬起头来,睁大了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眼睛好深好黑好澄净,却盛满了惊惶与畏怯,那样怔怔地瞪着他。这眼光立刻引起他一阵犯罪似的感觉,他那么抱歉——显然,他侵入了一个私人的、宁静的世界里。“哦,对不起,”他结舌地说,不敢走向前去,因为那少女似乎已惊吓得不能动弹。“我没想到打扰了你,我才搬来,我住在那上面的农庄里。”

那少女继续瞪着他,仿佛根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那眼睛里的惊惶未除,双手紧紧地握着膝上的一本书,一本线装的旧书,可能就是她刚刚在念着的一本。“你了解了吗?”他再问,尝试着向她走近。“我姓狄,狄君璞。你呢?”

他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她的头不由自主地向后仰,眼里的惊惶更深更重了。当他终于停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忽然发出一声惊喊,迅速地从岩石上跳起来,扭转身子就向后跑,她身上那本书“噗”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她“逃”得那样快那样急,竟无暇回顾,也不去拾那本书,只是仓皇地奔向那暮色渐浓的深山小径中。只一会儿,她那纤细而苗条的身子,就隐没在一片葱茏的绿色和薄暮时分的雾气里。

狄君璞有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他实在不了解自己有什么地方会如此惊吓了她,他虽不是什么漂亮男子,但也决不是钟楼怪人呀!站在那儿,他望着她所消失的山谷发愣,完全大惑不解。半晌,他才摇了摇头,迷惑地想,不知刚才这一幕是不是出自他的幻觉,他那经常构思小说的头脑,是常会受幻觉所愚弄的。要不然,就是什么山林的女妖,在这儿幻惑他,聊斋中这类的故事曾层出不已。可是,当他一回顾间,他看到了草地中的一本书——她所落下的书,那么,一切都是真实的了?确有一个少女被他的鲁莽所吓跑了?

他有些惆怅,有些沮丧,他从不知道自己是很可怕的。俯下身子,他拾起了地下的那本书,封面上的书名是“历朝名人词选”。翻开第一页,在扉页的空白处,有毛笔的题字,写的是:

给爱女心虹

爸爸赠于一九六五年耶诞节

心虹?这是那少女的名字吗?这又是谁呢?她的家在附近吗?他心中一动,突然想起霜园,只有霜园,与刚刚那少女的服饰打扮,和这本书的内容是符合的。那么,她该是梁逸舟的女儿了?一时间,他很想把这本书送到霜园去。可是,再一转念间,他又作罢了。因为,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落了山,暮色厚而重地堆积了过来,山中的树木岩石,都已苍茫隐约。再不寻径归去,他很可能迷失在这山坳里。何况,那傍晚时的山风,已不胜寒恻了。

拿着那本书,他回到了农庄。小蕾已经在农庄的门口等待了好半天了,晚餐早就陈列在桌上,只等主人的归来。菜饭香绕鼻而来,狄君璞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了。

餐后,他给小蕾补习了一下功课,小蕾因身体太差,正在休学中,但他却不想让她忘记了功课。补完了书,又带着她玩了半天,一直等她睡了,狄君璞才回到自己的书房里。扭开了台灯,他沉坐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中,不由自主地,他打开了那本《历代名人词选》。

这是清末一个词人所编纂的,选的词都趋于比较绮丽的作品。显然有好几册,这只是第一册。他随便翻了几页,书已经被翻得很旧了,许多词都被密密圈点过,他念了几首,香生满口,他就不自禁地看了下去。

然后,他发现书页的空白处,有小字的评注,字迹细小娟秀,却评得令人惊奇。事实上,那不是“评注”,而是一些读词者的杂感,例如:

所有文学,几乎都是写情的,但是,感情到底是什么?它只是痛苦的泉源而已。真正的感情与哀愁倶在,这是人类的悲哀!没有感情,又何来人生?何来历史?何来文学?

好的句子都被前人写尽,我们这一代的悲哀,是生得太晚,实在创不出新的佳句了!

知识实在是人类的束缚,你书读得越多,你会发现你越渺小!柳永可惜了,既有“针线慵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阴虚过”的深情,何不真的把雕鞍锁?受晏殊揶揄,也就活该了!

诗词都太美了,但也都是消极的。我怀疑如此美的感情,人间是不是真有?

其中,也有与诗词毫无关系的句子,大多是对“感情”的看法,例如:

不了解感情的人,白活了一世,是蠢驴!而真了解感情的人,却太苦太苦!所以,不如做蠢驴,也就罢了!人,必须难得糊涂!

利用感情为工具,达到某种目的的人,该杀!

玩弄感情的人,该杀!

轻视感情的人!该杀!

无情而装有情的人,更该杀!

这一连串的几个“该杀”,倒真有些触目惊心,狄君璞一页页地翻下去,越翻就越迷惑,越翻也越惊奇。他发现这写评语的人内心是凌乱的,因为那些句子,常有矛盾之处。但是,也由此发现,那题句者有着满腔压抑的激情,如火般烧灼着。而那激情中却隐匿了一些什么危险的东西!那是个迷失的心灵呵!

狄君璞深思地合起了书,心中有份恍惚,有份苍凉,然后,他又一眼看到书本的背面,那细小的字迹写着一阕词,是:

寂寞芳菲暗度,岁华如箭堪惊,

缅想旧欢多少事,转添春思难平,

曲槛丝垂金柳,小窗弦断银筝。

深院空闻燕语,满园闲落花轻,

一片相思休不得,忍教长日愁生,

谁见夕阳孤梦,觉来无限伤情!

那不仅是个迷失的心灵,而且是个寂寞的心灵啊!狄君璞对着灯,听那山枭夜啼,听那寒风低诉,他是深深地陷入了沉思里。

第四章

早上,狄君璞起晚了,一夜没睡好,头脑仍是昏昏沉沉的。才下床,他就听到客厅里传来小蕾的嘻笑之声,不知为什么,这孩子笑得好高兴。然后,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女性的声音,在和小蕾攀谈着。怎么?这样早家里就会来客吗?他侧耳倾听,刚好听到小蕾在问:“我忘了,我该叫你什么?”“梁阿姨,记住了!梁阿姨!”那女性的声调好柔媚,好年轻,这会是昨天山中的少女吗?“我住在那边霜园里,一个好大好大的花园,让爸爸带你来玩,好不好?”“你现在带我去,好吗?”小蕾兴奋地说,一面扬声叫着,“婆婆!我跟梁阿姨去玩,好吗?”“哦,不行,小蕾,现在不行。”那少女的声音温柔而坦率,“梁阿姨要去上学了,不能陪你玩。好吧,你爸爸还没起来,我就先走了,告诉你爸爸,今天晚上……”

狄君璞迅速地换好衣服,洗了把脸,就对客厅冲出去。不成,他不能放她走!如果竟是昨天那少女呢!跑进了客厅,他就一眼看到那说话的人了。不,这不是昨天那个山林的女妖,那个虚幻的幽灵,这是个活生生的、神采飞扬的、充满了生命、活力,与青春的女孩!他站住,迎视着他的是一对肆无忌惮的眸子,大而亮,带着点桀骜不驯的野性,和一抹毫不掩饰的好奇,微笑地盯着他。“哦,你是——你是?”他犹疑地问。“我叫梁心霞!”她微笑着,仍然紧盯着他。“梁逸舟是我爸爸。”“哦,你是梁小姐,”他打量着她,粉红毛衣,深红长裤,外面随随便便地披着一件大红色的薄夹克。手里捧着几本书,站在门前射入的阳光里,几乎是个璀燦的发光体,艳光四射。“怎么不坐下来?小蕾,你叫阿莲倒茶,婆婆呢?”“婆婆在煮稀饭,阿莲去买菜了。”小蕾说,在一边用一种无限欣羡的眼光看着心霞,连稚龄的小女儿,也懂得崇拜“完美”呵!“别忙,狄先生,”心霞急忙说,“我马上要走,我还要赶去上课。”她对四周环顾着。“你们改变得不多。”“是的,”狄君璞说,“我尽量想保持原有的朴实气氛。”

心霞点点头,又抬起眼睛来看着狄君璞。“我来有两件事,狄先生。”她说,“一件是爸爸和妈妈要我来请你和这个小妹妹,今天晚上到霜园去吃晚饭,从今以后,我们是邻居了,你知道。”“噢,你父母真太客气了。”“你们一定要来哦,”心霞叮嘱着,“早一点来,爸爸喜欢聊天。还有一件……”笑容忽然在她唇边隐没了,那眼睛里的光彩也被一片不知何时浮来的乌云所遮盖了。她深深地望着他,放低了声音,“我姐姐要我来问一声,你是不是捡到了一本她的书?”“你姐姐?”他怔了怔。“是的,她叫梁心虹,她说她昨天曾在山中碰到了你。她想,你可能拾走了那本书。”“哦,”他回过了神来,果然,那是梁家的女儿!但是,为什么心霞提到她姐姐的时候,要那样神秘,隐晦,而且满面愁容?“是的,我拾到了,是一本词选。你等等,我马上拿给你!”

他走进书房,取出了那本书,递给心霞。心霞接了过去,把它夹在自己的书本中,抬起眼睛来,她对狄君璞很快地笑了笑,说:“谢谢你,狄先生,那么我走了。晚上一定要来哦,别忘了!”“一定来!”狄君璞说,牵着小蕾的手,送到门外。“我陪你走一段,你去镇上搭车吗?”“是的,你别送了!”“我喜欢早上散散步!”

沿着去镇上的路,他们向前走着,只走了几步,小蕾就被一只大红蜻蜓吸引了注意力,挣开了父亲的掌握,她欢呼着奔向了路边的草丛里,和那只蜻蜓追逐于山坡上了。看着小蕾跑开,心霞忽然轻声地、像是必须要解释什么似的说:“我姐姐……她很怕看到陌生人。”“哦,是吗?”狄君璞顿了顿。“我昨天吓到她了吗?”“我是怕……她吓到了你。”心霞勉强地笑了笑。“怎会?”狄君璞说,“我以为……”他又咽住了。“她很少去城里吗?没有读书?”“不,她已经大学毕业了,念的是中国文学系。爸爸常说,她是我们家的才女。但是,一年前,她……”心霞停住了,半天,才又接下去,“她生了一场脑病,病得很厉害,病好之后,她就变得有点恍恍惚惚的了,也曾经在精神病院治疗过一段时间,现在差不多都恢复了,只是怕见人,很容易受惊吓。医生说,慢慢调理,就会好的。”“噢,原来如此。”狄君僕恍然了,怪不得她那样瑟缩,那样畏怯,那样惊惶呢!

小蕾从山坡上跑回来了,她失去了那只蜻蜓,跑得直喘气,面颊红扑扑的,额上都冒着汗珠了。拉着父亲的手,她开始一迭连声地叫:“爸,我饿了!爸!我还没吃早饭!”“好了,”心霞站住了,笑着说,“别送了,狄先生,晚上见吧!”“好,晚上见!”狄君璞也笑笑说。

心霞对小蕾挥了挥手,转身去了,一抹嫣红的影子,消失在绿野之上。狄君璞牵着小蕾,慢慢地向农庄走回去,老姑妈早已站在农庄门口,引颈而望了。

早餐过后,狄君璞进入书房,开始整理一篇自己写了一半的旧稿。搬家已经忙完了,也该重新开始工作了。他沉入自己的小说中,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外界的一切都茫无所知,直到将近中午,老姑妈推门进来。“听说梁家今天晚上请你和小蕾去吃饭!”她说,手里一面编织着一件小蕾的毛衣。“是的。”狄君璞抬起头来,他的神志仍然深陷在自己的小说中。

老姑妈在旁边的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一面不停地做着活计。她虽竭力做出一副轻描淡写、无所事事的神情来,但狄君璞根据和老姑妈多年相处的经验,却知道她必定有所为而来。这姑妈是狄君璞父亲的亲妹妹,兄妹手足之情弥笃,狄君璞的父亲结婚后,姑嫂之间感情更好,一直住在一起。后来姑妈结婚了,谁知婚后三年就守了寡,狄君璞的父亲怜惜弱妹,就又把她接了回来。从此,老姑妈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狄家,狄君璞几乎是被她带大的。等到狄君璞父母双亡,老姑妈就毅然地主持起家务来,对狄君璞和小蕾都照顾备至。所以,对老姑妈,狄君璞有份孺慕之依,更有份感激之情。现在,看到老姑妈那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放下了笔,问:“有什么事吗?”他想,老姑妈一定因为自己没有被邀请而有些不快。“哦,没什么,”老姑妈说,神色中却明显地有几分不安,她蠕动了一下嘴唇,忽然问:“这个梁——梁逸舟,你跟他很熟吗?”“哦,并不,怎么?”“怎会想到租他的房子呢?认识多久了?”“也不过半年左右,是在一个宴会上认识的,他说很佩服我的小说,那人很有点深度,我们挺谈得来的,就常常来往了。几个月前,我无意间说起想找一个乡间的房子,要阳光充足、地势高亢的,一来给小蕾养病,二来我可以安静写作,他就提起他有这样一座空着的农庄,问我愿不愿意搬来住。他说空着也是白空着,如果我来住,他就算借给我,他希望有我这样一个邻居。我来看过一次,很满意,就这样决定了。我当然不好白住他的房子,也形式化地签过一张租约。但是,现在我付的租金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哪儿还可能找到这样便宜又这样适当的房子?梁逸舟这人真是个好人!”他停了停,瞪着老姑妈,“怎么?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来?有什么不妥吗?”“可是——”老姑妈沉吟了一下,毛线针停在半空中。“阿莲今天到镇上去买菜,听到不少闲话。”“闲话?”狄君璞有些失笑。“菜场一向是三姑六婆传播是非的好所在。”“倒不是是非……”老姑妈迟疑着。“那么,是什么呢?”“他们惊奇我们会搬进这农庄,据他们说,这儿是一幢——一幢凶宅。”“凶宅?”狄君璞一愣。“这对我真是新闻呢!有什么证据说这儿是凶宅呢?”“有许多——许多传说。”“例如什么?闹鬼吗?”“不是这种,”老姑妈皱了皱眉,“是有关于死亡一类的。”“是说这屋子里死过人吗?”“我也不清楚,阿莲说大家都吞吞吐吐的,只说梁家是一家危险的人,和他们家接近一定会带来不幸,正谈着,因为梁家的女佣高妈来了,大家就都不说了。”“咳,”狄君璞笑了。“我说,姑妈,你别担心吧,我保证那梁家没有任何的不妥,也保证我们不会有任何的不幸,那些乡下人无知的传说,我们大可以置之不理,是不是?”“噢,”老姑妈笑了笑。“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的,但愿我也能和你一样乐观。”“那么,你就和我一样乐观吧!”狄君璞的笑容里毫无烦恼。“别听那些闲言闲语!梁家的人举止行动,可能和这农村的习性不同,大家就造出些话来,过一阵子,我们可能也会成为他们谈论的对象呢!”“可是,关于那霜园里……”“霜园里怎样?”“哦,我不说了!”老姑妈蓦地打了个冷颤,站起身来。“你会当作无稽之谈的,我还是不说的好,我去看看阿莲把午餐做好了没有?”“到底是什么?”狄君璞皱起了眉头,他有些不耐。“你还是都说出来吧,姑妈!”“他们说——他们说……那霜园里住着一个……一个魔鬼,一个女巫,一个疯子,她在一年以前,就在我们这栋农庄里,杀死了一个人!”“什么?”狄君璞紧紧地盯着老姑妈。“哦,哦,”老姑妈结舌地向门口走去。“这——这不过是大家这么说而已,谁也不知道真正是怎么回事,反正你也不信这些,我只是告诉你,姑妄听之吧!我去看阿莲和小蕾去!”

像逃走一般,老姑妈急急地走了,她最怕的就是狄君璞把眉头锁得紧紧的,这表示他在生气了!她有些懊恼,真不该把这些话告诉他的,他一定嫌她老太婆多管闲事了。

狄君璞看着老姑妈离去,他不能再写作了,一上午那种平静安详的心情,现在已一扫无余,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瞪视着窗外那绿树浓荫,他真无法相信,在这寂静而优美的深山里,会有着怎样的隐秘和罪恶?狠狠地,他甩了一下头,大声地说:“胡说八道!完全胡说八道!”

他的声音喊得那样响,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愕然回顾,房里静悄悄的,宽大的房间显得阴冷幽暗,他忽然觉得天气变冷了。

第五章

黄昏时,狄君璞就带着小蕾往霜园走去。那山中曲折的小径,那岩石,那野花遍地,那彩霞满天,以及那山谷中特有的一份醉人的宁静,使狄君璞再度陷入那种近乎感动的情绪里。而小蕾呢,她是完全兴奋了。不时地,她抛开了父亲的手,冲到草丛中去摘下几颗鲜红欲滴的草莓,或者,是一把野花。只一会儿,她两个手都满了,于是,她又开始追逐起蝴蝶和蜻蜓来,常常跑得不见身影。狄君璞只得站住等她,一面喊着:“别跑远了,小蕾!草太深的地方不要去!当心有蛇!别给石头绊了!”

小蕾一面应着,一面又绕到大石头后面去了,坚持说她看到一只好大好大的黑蝴蝶。狄君璞望着她那小小的身影,心头不自禁地掠过了一抹怛恻。因为要去霜园吃饭,姑妈把小蕾打扮得很漂亮,白色绣花的小短裙、红色的小外套、长统的白袜子、小红皮鞋,再戴了顶很俏皮的小红帽子,颇有点童话故事中画的“小红帽”的味道。孩子长得很美,像她的母亲。大而生动的眼睛,小小的翘鼻子,颊上的一对小酒涡……都是她母亲的!可是,她的母亲在哪里?狄君璞还记得最后那个晚上,美茹哭泣着对他说:“我爱你,君璞,我真的爱你。可是继续跟你一起生活,我一定会死掉,我配不上你。你放了我吧!求求你,放了我吧!”

他当时的回答多么沉痛,她能听出来吗?“我不想用我的爱情来杀死你!美茹,如果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么,你去吧!离开我吧,去吧!”

于是,她去了!就这样去了!跟着另一个男人去了。他表现得那样沉默,甚至是懦弱的。他知道,多少人在嘲笑他的软弱,也有多少人揶揄着他的“大方”,只有他自己明白,他那颗滴着血的心是怎样也留不住美茹那活跃的灵魂的!一切并不能全怪美茹,他能奉献给她的,只有一颗心!而美茹,她生来就是天之骄子,那样美,那样活泼,那样生活在群众的包围里!她说的也是实话,她是不能仅仅靠他的一颗心而活着的!她去了,奇怪的是他竟不能怨她,也不能恨她,他只是消沉与自苦而已。美茹,或者她并没有想到,她的离去,是将他生命里的欢笑与快乐一起带走了,竟没有留下一丝一毫来。

小蕾从石头后面跑回来了,她喘着气,一边跑,手里的野花草莓就一路撒着,她的小白裙子飞开了像一把伞,整个人像个小小的散花天使。但是,她跑得那样急,喘得那样厉害,她的小脸是苍白的。“爸爸!爸爸!爸爸!”她一路喊着。“怎么了?”狄君璞一惊,奔过去拉住那孩子。“你又喘了吗?准是碰到什么花粉又过敏了!”“不是的,不是的!”孩子猛烈地摇着头,受惊的眸子睁得好大。“是什么?你碰到蛇了?被咬了?”狄君璞慌张地检视着孩子的手脚,“哪儿?哪儿疼?”“不是,爸爸!”孩子恐惧地指着那块大石头,“那后面……那后面有一个人!”“一个人?”狄君璞怔了怔,接着就笑了。“一个人有什么可怕呢?小蕾?这山什么人都可以来呀!”“那个人——那个人瞪着山上我们住的房子,样子好可怕哦!”“是么?”狄君璞回过头去,果然看到农庄悬崖边的红栏杆和屋脊。这山谷就是他昨日碰到梁心虹的地方。他心中一动,立即问:“是个女人吗?”“是的,一个女人!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

果然!是那个名叫心虹的女孩子!狄君璞牵着小蕾的手,迅速地向那块巨石走去,一面说:“我们去看看!”“不!不要去!”小蕾瑟缩地后退了两步。“别傻!孩子,”狄君璞笑着说,“那个阿姨不会伤害你的,去吧!别怕!”

拉着小蕾,他跑到那块石头后面,那后面是一片草原,开满了紫色的小野花,还有几棵耸立着的、高大的红枫,除此而外,什么人影都没有。狄君璞四面打量着,石影参差,树影仿佛,四周是一片醉人的宁静。“这里没有人呀,小蕾,你一定看错了!”“真的!是真的!”小蕾争辩着,“她就站在那棵枫树前面,眼睛……眼睛好大……好可怕哦!”

狄君璞耸了耸肩,如果心虹真在这儿,现在也早就躲起来,或是跑开了。他拍了拍小蕾的手,微笑地说:“不要夸张,那个阿姨一点也不可怕,她长得蛮好看的,不是吗?头发长长的,是不是。”“不,不是,”孩子忙不迭地摇着头,“那是个……是个老太婆!”“老太婆?”狄君璞是真的啼笑皆非了,心虹纵使看起来有些憔悴,也绝不至于像个老太婆呀!他对小蕾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样子,这孩子夸张描写的本能,一定遗传自他这个写作的父亲!将来也准是个摇笔杆的材料!“好了,别管那个老太婆了,我们要快点走,别让人家等我们吃饭!”

片刻之后,他们停在霜园的大门外了,那镂花的铁门静静地掩着,门内花木扶疏,枫红似锦,房屋掩映在树木葱茏中,好一个优美静谧的所在!

他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他所认识的老高。对狄君璞恭敬地弯了弯腰,老高说:“狄先生,我们老爷和太太正等着你呢!”

想必老高是梁家从大陆带来的佣人,还保留着对主人称“老爷”的习惯。狄君璞牵着小蕾,跟着老高,穿过了那花香馥郁的花园,走进霜园那两面都是落地长窗的大客厅里。

霜园的建筑和农庄是个鲜明的对比,农庄古拙而原始,霜园却豪华而精致,那落地的长窗,玻璃的吊灯,考究的家具,和宽大的壁炉,处处都显示出主人力求生活的舒适。狄君璞几乎不能相信这两栋房子是同一个主人所建造的。梁逸舟似乎看出了狄君璞的惊奇,他从沙发里站起来,一面和狄君璞握手,一面笑着说:“和农庄大大不同,是不是?你一定比较喜欢农庄,这儿太现代化了。”“各有千秋,你懂得生活。”狄君璞笑着,把小蕾拉到面前来,“叫梁伯伯!小蕾!”“嗨!这可不成!”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狄君璞看过去,心霞正笑嘻嘻地跑到小蕾面前,亲热地拉着小蕾的手说,“人家今天早上叫我阿姨呢,怎能叫爸爸伯伯?把辈分给叫乱了!”“胡说!”梁逸舟笑着呵叱,“哪有自封为阿姨的?她顶多叫你一声梁姐姐,你才该叫狄先生一声伯伯呢!”“哪里,哪里,梁先生,别把我给叫老了!”狄君璞急忙说,“绝不可以叫我伯伯,我可当不起!”“好吧,这样,”心霞嚷着说,“我就让小蕾喊我一声姐姐,不过哦,我只肯叫你狄先生,你大不了我多少岁!”“看你这个疯丫头相!一点样子都没有!”梁逸舟嘴里虽然呵斥着,却掩饰不住唇边的笑意。一面,他转头对一直含笑站在一边的妻子说,“吟芳,你也不管管你的女儿,都是给你……”“……惯坏的!”心霞又接了口。

梁逸舟对狄君璞无奈地摇摇头,笑着问:“你看过这样的女儿没有?”

狄君璞也笑了,他看到的是一个充满了温暖与欢乐的家庭。想起老姑妈的道听涂说,他不禁暗暗失笑。如果他心中真有任何阴霾,这时也一扫而空了。望着吟芳,他含笑地问:“是梁太太吧?”“瞧,我都忘了介绍,都是给心霞混的!”梁逸舟说,转向吟芳,“这就是狄君璞,鼎鼎有名的大作家,他的笔名叫乔风,你看过他的小说的!”“是的,狄先生!”吟芳微笑地说,站在那儿,修长的身子,白晳的面庞,她看来高贵而雅致。“我们一家都是你的小说迷!”“哦,不敢当!”狄君璞说,“我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别提了,免得我难堪。”“这边坐吧,君璞,”梁逸舟说,“我要直接喊你名字了,既然做了邻居,大家还是不拘形迹一些好!”

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高妈送上了茶。心霞已经推着小蕾到吟芳面前,一迭连声地说:“妈,你看!妈,你看!我可没骗你吧!是不是长得像个小公主似的?你看那大眼睛,你看那翘鼻子!还有那长睫毛,放一支铅笔上去,一定都掉不下来,这样美的娃娃,你看过没有?”她又低低地加了一句,“当然,除了我小时候以外。”“嗬!听她的!”梁逸舟说,“一点也不害臊,这么大了,一天到晚装疯卖傻!”

心霞偷偷地作了个鬼脸,大家都笑了。这时,狄君璞才发现没有看到心虹,想必她还游荡在山谷的黄昏中,尚未归来吧!可是,就像是答复狄君璞的思想,楼梯上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狄君璞抬起头来,却一眼看到心虹正缓缓地沿阶而下。她穿着件纯白色滚黑边的衣服,头发松松地挽在头顶上,露出修长的颈项,别有一份飘逸的气质。她并没有丝毫从外面刚回来的样子,云鬓半偏,神色慵懒。看到狄君璞,她愣了愣,脸上立即浮起一抹薄薄的不安和腼腆。带着股弱不胜衣的娇柔,她轻声说:“哦,客人已经来了!”“噢,心虹,”吟芳亲切地说,“快来见见狄先生,也就是乔风,你知道的!”

心虹仿佛又愣了一下,她深深地看了狄君璞一眼,眼底闪过了一丝惊奇的光芒。梁逸舟望着心虹说:“你睡够了吧?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再不来我要叫你妹妹去拖你下楼了。来,你爱看小说,又爱写点东西,可以跟狄先生好好地学习一番。”

心虹瑟缩了一下,望着狄君璞的眼睛里有些羞怯,但是,显然她已不再怕他了。她轻轻地说:“哦,爸爸,我已经见过狄先生了。”“是吗?”梁逸舟惊奇地。“是的,”狄君璞说,“昨天在山谷里,我们曾经见过一面。”“那么,我的两个女儿你都认识了?”梁逸舟高兴地说,“我这两个女儿真是极端,大的太安静了,小的又太野了!”“爸爸!我抗议!”心霞在叫着。“你看!还抗议呢,不该她说话的时候,她总是要叫!”

心虹的目光被小蕾所吸引了,走了过去,她惊喜地看着小蕾,蹲下身子,她扶着小蕾的手臂,轻扬着眉毛,喜悦而不信任地说:“这么漂亮的小女孩是哪里来的呀?狄先生,这是你的女儿吗?”“是的,小蕾,叫阿姨呀!”狄君璞说着,一面仔细地注意着小蕾和心虹。如果心虹今天下午真在楼上睡觉的话,他不知道小蕾在山谷里见到的女人又是谁,小蕾正对心虹微笑着,天真的小脸庞上一丝乌云都没有,她并不认得心虹。狄君璞确信,她在这一刻之前,绝没有见过心虹。而且,她显然丝毫不认为心虹是“可怕的”,她笑得好甜,好高兴,这孩子和她的母亲一样,对于有人夸她漂亮,是有着与生倶来的喜悦的,小小的、虚荣的东西呵!现在,她正顺从地用她那软软的童音在叫:“阿姨!”“不行,叫姐姐!”梁逸舟说。“姐姐!”孩子马上又顺从地叫。

大家又都笑了,吟芳笑着说:“瞧你们,把孩子都弄糊涂了。”

心虹站起身来,再看看狄君璞,她似乎在努力地克服她的腼腆和羞怯,扶着小蕾的肩膀,她说:“孩子的妈妈呢?怎么没有一起来?”

梁逸舟立即干咳了一声,室内的空气有一刹那的凝滞,心虹敏感地看看父亲和母亲,已体会到自己说错了话,脸色瞬即转红了。狄君璞不知该说些什么,每当别人询及美茹,对他都是难堪的一瞬,尤其是有知情的人在旁边代他难堪的时候,他就更觉尴尬了。而现在,他还多了一层不安,因为,心虹那满面的愧色和歉意,好像自己闯了什么弥天大祸,那战战棘棘的模样是堪怜的。他深恨自己竟无法解除她的困窘。

幸好,这尴尬的一刻很快就过去了,高妈及时走了进来,请客人去餐厅吃饭。这房子的结构也和一般西式的房子相似,餐厅和客厅是相连的,中间只隔了一道镂花透空的金色屏架。大家走进了餐厅,餐桌上已琳琅满目地陈列着冷盘,梁逸舟笑着说:“菜都是我们家高妈做的,你尝尝看。高妈是我们家的老佣人了,从大陆上带来的,她到我家的时候,心虹才只有两岁呢!这么多年了,真是老家人了。”

狄君璞含笑地看了高妈一眼,那是个典型的、好心肠的、善良的妇人,矮矮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庞,总是笑嘻嘻的眼睛。坐下了,大家开始吃饭。吟芳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小蕾身上,帮她布菜,帮她去鱼刺,帮她盛汤,招呼得无微不至。心霞仍然是餐桌上最活跃的一个,满桌子上就听到她的笑语喧哗。而心虹呢,却安静得出奇,整餐饭的时间,她几乎没有开过口,只是自始至终,都用一对朦朦胧胧的眸子,静悄悄地注视着餐桌上的人。她似乎存在于一个另外的世界里,因为,她显然并没倾听大家的谈话。狄君璞很有兴味地发现,餐桌上每一个人,对她而言,都只像个布景而已。当狄君璞无意间问她:“梁小姐,你是什么大学毕业的?”

她是那么吃惊,仿佛因为被注意到了而大感不安。半天都嗫嚅着没答出来,还是吟芳回答了:“台大。”“好学校!”狄君璞说。

心虹勉强地笑了笑,头又垂下去了。狄君璞不再去打扰她。开始和梁逸舟谈一些文学的新趋势。心霞在一边热心地插着嘴,不是问这个作家的家庭生活,就是那个作家的形状相貌,当她发现狄君璞常常一问三不知的时候,她有些扫兴了。狄君璞笑笑说:“我是文艺界的隐居者,出了名的。我只能蛰居在我自己的天地中,别人的世界,我不见得走得进去,也不见得愿意走进去。有人说我孤高,有人说我遁世。其实,我只是瑟缩而已。”

心虹的眼光,轻悄悄地落到他的身上,这是今晚除了她刚下楼的那一刻以外,她第一次正视他。可是,当他惊觉地想捕捉这眼光的时候,那眼光又迅速地溜走了。

一餐饭就在一种融洽而安详的气氛中结束了。回到客厅,高妈斟上了几杯好茶。梁逸舟和狄君璞再度谈起近代的小说家,他们讨论萨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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