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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1 20: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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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郁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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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游记(五)

郁达夫游记(五)试读:

苏州烟雨记

悠悠的碧落,一天一天的高远起来。清凉的早晚,觉得天寒袖薄,要缝件夹衣,更换单衫。楼头思妇,见了鹅黄的柳色,牵情望远,在绸衾的梦里,每欲奔赴玉门关外去。当这时候,我们若走出户外天空下去,老觉得好像有一件什么重大的物事,被我们忘了似的。可不是么?三伏的暑热,被我们忘掉了哟!

在都市的沉浊的空气中栖息的裸虫!在利欲的争场上吸血的战士!年年岁岁,不知

季的变迁,同鼹鼠似的埋伏在软红尘里的男男女女!你们想发见你们的灵性不想?你们有没有向上更新的念头?你们若欲上空旷的地方,去呼一口自由的空气,一则可以醒醒你们醉生梦死的头脑,

则可以看看那些就快凋谢的青枝绿叶,预藏一个来春再见之机,那么请你们跟了我来,Undich,ichSchnuereDenSackandwandere,我要去寻访伍子胥吹箫吃食之乡,展拜秦始皇求剑凿穿之墓,并想看看那有名的姑苏台苑哩!“象以齿毙,膏用明煎”,为人切不可有所专好,因为一有了嗜癖,就不得不为所累。我闲居沪上,半年来既无职业,也无忙事,本来只须有几个买路钱,便是天南地北,也可以悠然独往的,然而实际上却是不然。因为自去年同几个同趣味的朋友,弄了几种我们所爱的文艺刊物出来之后,愚蠢的我们,就不得不天天服海儿克儿斯(Her-cules)的苦役了,所以九月

日的早晨,决定和友人沈君,乘车上苏州去的时候,我还因有一篇文字没有交出之故,心里只在怦怦的跳动。

那一天(九月三日)也算是一天清秋的好天气。天上虽没有太阳,然而几块淡青的空处,和西洋女子的碧眼一般,在白云浮荡的中间,常在向我们地上的可怜虫密送秋波。不是雨天,不是晴日,若硬要把这一天的天气分出类来,我不管气象台的先生们笑我不笑我,姑且把它叫风云飞舞,阴晴交让的初秋的一日吧。

这一天的早晨,同乡的沈君,跑上我的寓所来说:“今天我要上苏州去。”

我从我的屋顶下的房里,看看窗外的天空,听听市上的杂噪,忽而也起了一种怀慕远处之情(SehusuchtmachderFerne)。九点四十分的时候,我和沈君就摇来摇去的站在三等车中,被机关车搬向苏州去了。“仙侣同舟!”古人每当行旅的时候,老在心中窃望着这一种艳福。我想人既是动物,无论男女,欲念总不能除,而我既是男人,女人当然是爱的。这一回我和沈君匆促上车,初不料的车上的人是那样拥挤的,后来从后面走上了前面,忽在人丛中听出了一种清脆的笑声来。“明眸皓齿的你们这几位女青年,你们可是上苏州去的么?”我见了她们的那一种活泼的样子,真想开口问她们一声,但是三千年的道德观,和见人就生恐惧的我的自卑狂,只使我红了脸,默默的站在她们身边,不过暗暗的闻吸闻吸从她们发上身上口中蒸发出来的香气罢了。我把她们偷看了几眼,心里又长叹了一声:“啊啊!容颜要美,年纪要轻,更要有钱!”二

我们同车的几个“仙侣”,好像是什么女学校的学生。她们的活泼的样子———使恶魔讲起来就是轻佻———丰肥的肉体———使恶魔讲起来就是多淫———和烂熟的青春,都是神仙应有的条件,但是只有一件,只有一件事情,使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们当作神仙的眷属看。非但如此,为这一件事情的原故,我简直不能把她们当作我的同胞看。这是什么呢,这便是她们故意想出风头而用的英文的谈话。假使我是不懂英文的人,那末从她们的绯红的嘴唇里滚出来的叽哩咕噜,正可以当作天女的灵言听了,倒能够对她们更加一层敬意。假使我是崇拜英文的人,那末听了她们的话,也可以感得几分亲热。但是我偏偏是一个程度与她们相仿的半通英文而又轻视英文的人,所以我的对她们的热意,被她们的谈话一吹几乎吹得冰冷了。世界上的人类,抱着功利主义,受利欲的催眠最深的,我想没有过于英美民族的了。但我们的这几位女同胞,不用《西厢》、《牡丹亭》上的说白来表现她们的思想,不把《红楼梦》上言文一致的文字来代替她们的说话,偏偏要选了商人用的这一种有金钱臭味的英语来卖弄风情,是多么杀风景的事情啊!你们即使要用外国文,也应选择那神韵悠扬的法国语,或者更适当一点的就该用半清半俗,薄爱民语(LalanguedesBohemiens),何以要用这卑俗英语呢?啊啊,当现在崇拜黄金的世界,也无怪某某女学等卒业出来的学生,不愿为正当的中国人的糟糠之室,而愿意自荐枕席于那些犹太种的英美的下流商人的。我的朋友有一次说,“我们中国亡了,倒没有什么可惜,我们中国的女性亡了,却是很可惜的。现在在洋场上作寓公的有钱有势的中国的人物,尤其是外交商界政界的人物,他们的妻女,差不多没有一个不失身于外国的下流流氓的,你看这事伤心不伤心哩!”我是两性问题上的一个国粹保存主义者,最不忍见我国的娇美的女同胞,被那些外国流氓去足践。我的在外国留学时代的游荡,也是本于这主义的一种复仇的心思。我现在若有黄金千万,还想去买些白奴来,供我们中国的黄包车夫苦力小工享乐啦!

唉唉!风吹水皱,干侬底事,她们在那里贱卖血肉,于我何尤。我且探头出去看车窗外的茂茂的原田,青青的草地,和清溪茅舍,丛林旷地吧!“啊啊,那一道隐隐的飞帆,这大约是苏州河吧?”

我看了那一条深碧的长河,长河彼岸的粘天的短树,和河内的帆船,就叫着问我的同行者沈君,他还没有回答我之先,立在我背后的一位老先生却回答说:“是的,那是苏州河,你看隐约的中间,不是有一条长堤看得见么!没有这一条堤,风势很大,是不便行舟的。”

我注目一看,果真在河中看出了一条隐约的长堤来。这时候,在东面车窗下坐着的旅客,都纷纷站起来望向窗外去。我把头朝转来一望,也看见了一个汪洋的湖面,起了无数的清波,在那里汹涌。天上黑云遮满了,所以湖面也只似用淡墨涂成的样子。湖的东岸,也有一排矮树,同凸出的雕刻似的,以阴沉灰黑的天空作了背景,在那里作苦闷之状。我不晓是什么理由,硬想把这一排沿湖的列树,断定是白杨之林。三

车过了阳澄湖,同车的旅客,大家不向车的左右看而注意到车的前面去,我知道苏州就不远了。等苏州城内的一枝尖塔看得出来的时候,几位女学生,也停住了她们的黄金色的英语,说了几句中国话:“苏州到了!”“可惜我们不能下去!”

“Butwewilleinthewinter.”

她们操的并不是柔媚的苏州音,大约是南京的学生吧?也许是上北京去的,但是我知道了她们不能同我一道下车,心里却起了一种微微的失望。“女学生诸君,愿你们自重,愿你们能得着几位金龟佳婿,我要下车去了。”

心里这样的讲了几句,我等着车停之后,就顺着了下车的人流,也被他们推来推去的推下了车。

出了车站,马路上站了一忽,我只觉得许多穿长衫的人,路的两旁停着的黄包车,马车,车夫和驴马,都在灰色的空气里混战。跑来跑去的人的叫唤,一个钱两个钱的争执,萧条的道旁的杨柳,黄黄的马路,和在远处看得出来的一道长而且矮的土墙,便是我下车在苏州得着的最初的印象。

湿云低垂下来了。在上海动身时候看得见的几块青淡的天空也被灰色的层云埋没煞了。我仰起头来向天空一望,脸上早接受了两三点冰冷的雨点。“危险危险,今天的一场冒险,怕要失败。”

我对在旁边站着的沈君这样讲了一句,就急忙招了几个马车夫来问他们的价钱。

我的脚踏苏州的土地,这原是第一次。沈君虽已来过一二回,但是那还是前清太平时节的故事,他的记忆也很模糊了。并且我这一回来,本来是随人热闹,偶尔发作的一种变态旅行,既无作用,又无目的的,所以马夫问我“上哪里去?”的时候,我想了半天,只回答了一句,“到苏州去!”究竟沈君是深于世故的人,看了我的不知所措的样子,就不慌不忙的问马车夫说:“到府门去多少钱?”

好像是老熟的样子。马车夫倒也很公平,第一声只要了三块大洋。我们说太贵,他们就马上让了一块,我们又说太贵,他们又让了

角。我们又试了试说太贵,他们却不让了,所以就在一乘开口马车里坐了进去。

起初看不见的微雨,愈下愈大了,我和沈君坐在马车里,尽在野外的一条马路上横斜的前进。青色的草原,疏淡的树林,蜿蜒的城墙,浅浅的城河,变成这样,变成那样的在我们面前交换。醒人的凉风,休休的吹上我的微热的面上,和嗒嗒的马蹄声,在那里合奏交响乐。我一时忘记了秋雨,忘记了在上海剩下的未了的工作,并且忘记了半年来失业困穷的我,心里只想在马车上作独脚的跳舞,嘴里就不知不觉的念出了几句独脚跳舞歌来:

秋在何处,秋在何处?

在蟋蟀的床边,在怨妇楼头的砧杵,

你若要寻秋,你只须去落寞的荒郊行旅,

刺骨的凉风,吹消残暑,漫漫的田野,刚结成禾黍,

一番雨过,野路牛迹里贮着些儿浅渚,

悠悠的碧落,反映在这浅渚里容与,

月光下,树林里,萧萧落叶的声音,便是秋的私语。

我把这几句词不像词,新诗不像新诗的东西唱了一回,又向四边看了一回,只见左右都是荒郊,前面只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所以心里就害怕起来,怕马夫要把我们两个人搬到杳无人迹的地方去杀害。探头出去,大声的喝了一声:“喂!你把我们拖上什么地方去?”

那狡猾的马夫,突然吃了一惊,噗的从那坐凳上跌下来,他的马一时也惊跳了一阵,幸而他虽跌倒在地下,他的马缰绳,还牢捏着不放,所以马没有跳跑。他一边爬起来,一边对我们说:“先生!老实说,府门是送不到的,我只能送你们上洋关过去的密度桥上。从密度桥到府门,只有几步路。”

他说的是没有丈夫气的苏州话,我被他这几句柔软的话声一说,心已早放下了,并且看看他那五十来岁的面貌,也不像杀人犯的样子,所以点了一点头,就由他去了。

马车到了密度(?)桥,我们就在微雨里走了下来,上沈君的友人寄寓在那里的葑门内的严衙前去。四

进了封建时代的古城,经过了几条狭小的街巷,更越过了许多环桥,才寻到了沈君的友人施君的寓所。进了葑门以后,在那些清冷的街上,所得着的印象,我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上海的市场,若说是二十世纪的市场,那末这苏州的一隅,只可以说是十八世纪的古都了。上海的杂乱和情形,若说是一个BusyPort,那么苏州只可以说是一个Sleepytown了。总之阊门外的繁华,我未曾见到,专就我于这葑门里一隅的状况看来,我觉得苏州城,竟还是一个浪漫的古都,街上的石块,和人家的建筑,处处的环桥河水和狭小的街衢,没有一件不在那里夸示过去的中国民族的悠悠的态度。这一种美,若硬要用近代语来表现的时候,我想没有比“颓废美”的三字更适当的了。况且那时候天上又飞满了灰黑的湿云,秋雨又在微微的落下。

施君幸而还没有出去,我们一到他住的地方,他就迎了出来。沈君为我们介绍的时候,施君就慢慢的说:“原来就是郁君么?难得难得,你做的那篇……,我已经拜读了,失意人谁能不同声一哭!”

原来施君是我们的同乡,我被他说得有些羞愧了,想把话头转一个方向,所以就问他说:“施君,你没有事么?我们一同去吃饭吧。”

实际上我那时候,肚里也觉得非常饥饿了。

严衙前附近,都是钟鸣鼎食之家,所以找不出一家菜馆来。没有方法,我们只好进一家名锦帆榭的茶馆,托茶博士去为我们弄些酒菜来吃。因为那时候微雨未止,我们的肚里却响得厉害,想想饿着肚在微雨里奔跑,也不值得,所以就进了那家茶馆———,则也因为这家茶馆的名字不俗———打算坐它一二个钟头,再作第二步计划。

古语说得好,“有志者事竟成!”我们在锦帆榭的清淡的中厅桌上,喝喝酒,说说闲话,一天微雨,竟被我们的意志力,催阻住了。

初到一个名胜的地方,谁也同小孩子一样,不愿意悠悠的坐着的,我一见雨止,就促施君沈君,一同出了茶馆,打算上各处去逛去。从清冷修整狭小的卧龙街一直跑将下去,拐了一个弯,又走了几步,觉得街上的人和两旁的店,渐渐儿的多起来,繁盛起来,苏州城里最多的卖古书、旧货的店铺,一家一家的少了下去,卖近代的商品的店家,逐渐惹起我的注意来了。施君说:“玄妙观就要到了,这就是观前街。”

到了玄妙观内,把四面的情形一看,我觉得玄妙观今日的繁华,与我空想中的境状大异。讲热闹赶不上上海午前的小菜场,讲怪异远不及上海城内的城隍庙,走尽了玄妙观的前后,在我脑里深深印入的印象,只有二个,一个是三五个女青年在观前街的一家箫琴铺里买箫,我站到她们身边去对她们呆看了许久,她们也回了我几眼。一个是玄妙观门口的一家书馆里,有一位很年轻的学生在那里买我和我朋友共编的杂志。除这两个深刻的印象外,我只觉得玄妙观里的许多茶馆,是苏州人的风雅的趣味的表现。早晨一早起来,就跑上茶馆去。在那里有天天遇见的熟脸。对于这些熟脸,有妻子的人,觉得比妻子还亲而不狎,没有妻子的人,当然可把茶馆当作家庭,把这些同类当作兄弟了。大热的时候,坐在茶馆里,身上发出来的一阵阵的汗水,可以以口中咽下去的一口口的茶去填补。茶馆内虽则不通空气,但也没有火热的太阳,并且张三李四的家庭内幕和东洋中国的国际闲谈,都可以消去逼人的盛暑。天冷的时候,坐在茶馆里,第一个好处,就是现成的热茶。除茶喝多了,小便的时候要起冷噤之外,吞下几碗刚滚的热茶到肚里,一时却能消渴消寒。贫苦一点的人,更可以藉此熬饥。若茶馆主人开通一点,请几位奇形怪状的说书者来说书,风雅的茶客的兴趣,当然更要增加。有几家茶馆里有几个茶客,听说从十几岁的时候坐起,坐到五六十岁死时候止,坐的老是同一个座位,天天上茶馆来一分也不迟,一分也不早,老是在同一个时间。非但如此,有几个人,他自家死的时候,还要把这一个座位写在遗嘱里,要他的儿子天天去坐他那一个遗座。近来百货店的组织法应用到茶业上,茶馆的前头,除香气烹人的“火烧”“锅贴”“包子”“烤山芋”之外,并且有酒有菜,足可使茶馆一天不出外而不感得什么缺憾。像上海的青莲阁,非但饮食俱全,并且人肉也在贱卖,中国的这样文明的茶馆,我想该是二十世纪的世界之光了。所以盲目的外国人,你们若要来调查中国的事情,你们只须上茶馆去调查就是,你们要想来管理中国,也须先去征得各茶馆里的茶客的同意,因为中国的国会所代表的,是中国人的劣根性无耻与贪婪,这些茶客所代表的倒是真真的民意哩!五

出了玄妙观,我们又走了许多路,去逛遂园。遂园在苏州,同我在上海一样,有许多人还不晓得它的存在。从很狭很小的一个坍败的门口,曲曲折折走尽了几条小弄,我们才到了遂园的中心。苏州的建筑,以我这半日的经验讲来,进门的地方,都是狭窄芜废,走过几条曲巷,才有轩敞华丽的屋宇。我不知这一种方式,还是法国大革命前的民家一样,为避税而想出来的呢?还是为唤醒观者的观听起见,有修辞学上的欲扬先抑的笔法,使能得着一个对称的效力而想出来的?

遂园是一个中国式的庭园,有假山有池水有亭阁,有小桥也有几枝树木。不过各处的坍败的形迹和水上开残的荷花荷叶,同暗澹的天气合作一起,使我感到了一种秋意,使我看出了中国的将来和我自家的凋零的结果。啊!遂园呀遂园,我爱你这一种颓唐的情调!

在荷花池上的一个亭子里,喝了一碗茶,走出来的时候,我们在正厅上却遇着了许多穿轻绸绣缎的绅士淑女,静静的坐在那里喝茶咬瓜子,等说书者的到来。我在前面说过的中国人的悠悠的态度,和中国的亡国的悲壮美,在此地也能看得出来。啊啊,可怜我为人在客,否则我也挨到那些皮肤嫩白的太太小姐们的边上去静坐了。

出了遂园,我们因为时间不早,就劝施君回寓。我与沈君在狭长的街上飘流了一会,就决定到虎丘去。

桐君山的再到

杭州建德的公共汽车路开后,自富阳至桐庐的一段,我还没有坐过。每听人说,钓台在修理了,报上也登着说,某某等名公已经发出募捐启事,预备为严先生重建祠宇了;但问问自桐庐来的朋友,却大家都说,严先生祠宇的倾颓,钓台山路的芜窄,还是同从前一样。祠宇的修不修,倒也没有多大的问题,回头把严先生的神像供入了红墙铁骨的洋楼,使烧香者多添些摩登的红绿士女,倒也许不是严先生的本意。但那一条路,那一条停船上山去的路,我想总还得略为开辟一下才好;虽不必使着高跟鞋者,亦得拾级而登,不过至少至少总也该使谢皋羽的泪眼,也辨得出路径来。这是当我没有重到桐庐去之先的个人的愿望,大约在三年以前去过一次钓台的人,总都是这么在那里想的无疑。

大热的暑期过后,浙江内地的旱苗,虽则依旧不能够复活,但神经衰弱,长年象在患肺病似的我们这些小都会的寄生虫,一交秋节,居然也恢复了些元气,如得了再生的中暑病者。秋潮看了,满家巷的桂花盛时也过了,无风无雨,连晴直到了重阳。秋高蟹壮,气候虽略嫌不定,但出去旅行,倒也还合适,正在打算背起包裹雨伞,上那里去走走,恰巧来了一位一年多不见的老友,于是乎就定下了半月间闲游过去的计划。

头两天,不消说是在湖上消磨了的,尤其是以从云栖穿竹径上五云山,过郎当岭而出灵隐的那一天,内容最为充实。若要在杭州附近,而看些重岚垒嶂,想象想象浙西的山水者,这一条路不可不走。现成的证据,我就可以举出这位老友来。他的交游满天下,欧美日本,历国四十余,身产在白山黑水间,中国本部,十八省经过十三四,五岳匡庐,或登或望,早收在胸臆之中;可是一上了这一条路,朝西看看夕照下的群山,朝南朝东看看明镜似的大江与西湖,也忘记了疲倦,忘记了世界,唱出了一句“谁说杭州没有山!”的打油腔。

好书不厌百回读,好山好水,自然是难得仔细看的。在五云山上,初尝了一点点富春江的散文味的这位老友,更定了再溯上去,去寻出黄子久的粉本来的雄图。

天气依然还是晴着,脚力亦尚可以对付,汽车也居然借到了,十月二十的早晨九点多钟,我们就从万松岭下驶过,经梵村,历转塘,从两岸的青山巷里,飞驰而到了富阳县的西门。富阳本来是我的故里,一县的山光水色,早在我的许多短篇里描写过了;我自然并不觉得怎么,可是我的那位老友,饭后上了我们的那间松筠别墅的厅房,开窗南望,竟对了定山,对了江帆,对了溶化在阳光里的远山簇簇,发了十五六分钟的呆。

从杭州到富阳,四十二公里,以旧制的驿里来计算,约一九内外;汽车走走,一个钟头就可以到,一顿饭倒费去了我们百余分钟,我问老友,黄子久看到了这一块中段,也已经够了罢?他说:“也还够,也还不够。”我的意思,是好花看到半开时,预备劝他回杭州去了,但我们的那位年轻气锐的汽车夫,却屈着指头算给我们听说:“此去再行百里,两点半可到桐庐,在桐庐玩一个钟头,三点半开车,直驶杭州,六点准可以到。”本来是同野鹤一样的我们,多看点山水,当然也不会得患食丧之病;汽车只教能行,自然是去的,去的,去去也有何妨。

一出富阳,向西偏南,六十里地的旱程中间,山色又不同了。峰岭并不成重,而包围在汽车四周的一带,却呈露着千层万层的波浪。小小的新登县,本名新城,烟户不满千家,城墙象是土堡,而县城外的小山,小山上的小塔,却来得特别的多,一条松溪,本来也是很小的,但在这小人国似的山川城廓之中流过,看起来倒觉得很大了。象这样的一个小县里,居然也出了许远,出了杜建徽,出了罗隐那么的大人物,可见得山水人物,是不能以比例来算的。文弱的浙西,出个把罗隐,倒也算不得什么,但那堂堂的两位武将,自唐历宋以至吴越,仅隔百年,居然出了这两位武将,可真有点儿厉害。

车过新登,沿鼍江的一段,风景又变了一变;因路线折向了南,钱塘江隔岸的青山,万笏朝天,渐渐露起头角来了。鼍江就是江上常有二气,因杜建徽罗隐生而下见的传说的产地;隔岸的高山,就是孙伯符的祖墓所在,地属富阳、浦江交界处的天子岗头。

从此经岘口,过窄溪,沿桐溪大江,曲折回旋,凡二三十里,直到桐君山的脚下。三面是山,一面是水,风景的清幽,林木的茂盛,石岩的奇妙,自然要比仙霞关、山阳坑更增数倍;不过曲折不如,雄大稍逊,这一点或者不好向由公路到过安徽到过福建的人夸一句大口。

桐君山上的清景,我已于三四年前来过之后速写过一篇《钓台的春昼》,由爱山爱水的人看来,或者对此真山真水会百看也不至生厌恶之情,但由我这枝破笔写来,怕重写不上两句,就要使人讨厌了,因为我决没有这样的本领,这样的富于变化而生动的笔力。不过有一件事,却得声明,前次是月夜来看,这次是夕阳下来看的;我想风雨的中宵,或晴明的早午,来登此处,总也有一番异景,与前次这次我所看见的,完全不同。

桐君山下,桐溪与富春江合流之处,是渡头了。汽车渡江,更向西南直上,可以抄过富春山的背后,从西面而登钓台。我这次虽则不曾渡江,但在桐君山的殿阁的窗里,向西望去,只看见有一线的黄蛇,曲折缭绕在夕阳山翠之中;有了这条公路,钓台前面的那个泊船之处以及上山的道路,自然是可以不必修了,因为从富春山后面攀登上去,居高临下,远望望钓台,远望望钓台上下的山峡清溪,这飞鹰的下瞰,可以使严陵来得更加幽美,更加卓越。这一天晚上,六点多钟,车回到杭州的时候,我还在痴想,想几时去弄一笔整款来,把我的全家,我的破书和酒壶等都搬上这桐庐县的东西乡,或是桐君山,或是钓台山的附近去。

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二日去雁荡之前夜

屯溪夜泊记

屯溪是安徽休宁县属的一个市镇,虽然居民不多,——人口大约最多也不过一二万——工厂也没有,物产也并不丰富,但因为地处在婺源,祁门,黟县,休宁等县的众水汇聚之乡,下流成新安江,从前陆路交通不便的时候,徽州府西北几县的物产,全要从这屯溪出去,所以这个小镇居然也成了一个皖南的大码头,所以它也就有了小上海的别名。“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一副最普通的联语,若拿来赠给屯溪,倒也很可以指示出它的所以得繁盛的原委。

我们的飘泊到屯溪去,是因为东南五省交通周览会的邀请,打算去白岳黄山看一看风景;而又蒙从前的徽州府现在的歙县县长的不弃,替我们介绍了一家徽州府里有名的实在是龌龊得不堪的宿夜店,觉得在徽州是怎么也不能够过夜了,所以才夜半开车,闯入了这小上海的屯溪市里。

虽则小上海,可究竟和大上海有点不同,第一,这小上海所有的旅馆,就只有大上海的五万分之一。我们在半夜的混沌里,冲到了此地,投各家旅馆,自然是都已经客满了,没有办法,就只好去投奔公安局,——这公安局却是直系于省会的一个独立机关,是屯溪市上。最大并且也是唯一的行政司法以及维持治安的公署,所以尽抵得过清朝的一个州县——请他们来救济,我们提出的办法,是要他们去为我们租借一只大船来权当宿舍。

这交涉办到了午前的一点,才兹办妥,行李等物,搬上船后,舱铺清洁,空气通畅,大家高兴了起来,就交口称赞语堂林氏的有发明的天才,因为大家搬上船上去宿的这一件事情,是语堂的提议,大约他总也是受了天随子陆龟蒙或八旗名士宗室宝竹坡的影响无疑。

浮家泛宅,大家联床接脚,在蔑篷底下,洋油灯前,谈着笑着,悠悠入睡的那一种风情,倒的确是时代倒错的中世纪的诗人的行径。那一晚,因为上船得迟了,所以说废话说不上几刻钟,一船里就呼呼地充满了睡声。

第二天,天下了雨;在船上听雨,在水边看雨的风味,又是一种别样的情趣,因为天雨,旅行当然是不行,并且林潘全叶的四位,目的是只在看看徽州,与自杭州至徽州的一段公路的,白岳黄山,自然是不想去的了,只教天一放晴,他们就打算回去,于是乎我们便有了一天悠闲自在的屯溪船上的休息。

屯溪的街市,是沿水的两条里外的直街,至西面而尽于屯浦,屯浦之上是一条大桥,过桥又是一条街,系上西乡去的大路。是在这屯浦桥附近的几条街上,由他们屯溪人看来,觉得是完全毛色不同的这一群丧家之犬,尽在那里走来走去的走。其实呢,我们的泊船之处,就在离桥不远的东南一箭之地,而寄住在船上,却有两件大事,非要上岸去办不可,就是,一,吃饭,二,大便。

况且,人又是好奇的动物,除了睡眠,吃饭,排泄以外,少不得也要使用使用那两条腿,于必要的事情之上,去做些不必要的事情;于是乎在江边的那家饭馆延旭楼即紫云馆,和那座公坑所,当然是可以不必说,就是一处贩卖破铜烂铁的旧货铺,以及就开在饭馆边上的一家假古董店,也突然地增加了许多顾客。我在旧货铺里,买了一部歙县吴殿麟的《紫石泉山房集》,语堂在那家假古董店里,买了些桃核船,翡翠,琥珀,以及许多碎了的白磁。

大家回到船上研究将起来,当以两毛钱买的那些点点的磁片,最有价值,因为一只纤纤的玉手,捏着的是一条粗而且长,头如松菌的东西,另外的一条三角形的尖粽而带着微有曲线的白柄者,一定是国货的小脚;这些碎磁,若不是康熙,总也是乾隆,说不定,恐怕还是前朝内府坤宁宫里的珍藏。仔细研究到后来,你一言,我一语,想入非非,笑成一片,致使这一个水上小共和国里的百姓们,大家都堕落成了群居终日,专为不善的小人团。

早午饭吃后,光旦、秋原等又坐了车上徽州去了,语堂、增嘏,歪身倒在床上看书打瞌睡,只有被鬼附着似地神经质的我,在船里觉得是坐立都不能安,于是乎只好着了雨鞋,张着雨伞,再上岸去,去游屯溪的街市。

雨里的屯溪,市面也着实萧条。从东面有一块qiang毙红丸犯处的木牌立着的地方起,一直到西尽头的屯浦桥附近为止,来回走了两遍,路上遇着的行人,数目并不很多,比到大上海的中心街市,先施、永安下那块地方的人海人山,这小上海简直是乡村角落里了。无聊之极,我就爬上了市后面的那一排小山之上,打算对屯溪全市,作一个包罗万象的高空鸟瞰。

市后的小山,断断续续,一连倒也有四五个山峰。自东而西,俯瞰了屯溪市上的几千家人家,以及人家外围,贯流在那里的三四条溪水之后,我的两足,忽而走到了一处西面离桥不远的化山的平顶。顶上的石柱石磉石梁,依然还在,然而一堆瓦砾,寸草不生,几只飞鸟,只在乱石堆头慢声长叹。

我一个人看看前面天主堂界内的杂树人家,和隔岸的那条同金字塔样的狮子(俗称扁担)石山,觉得阴森森毛发都有点直竖起来了,不得已就只好一口气的跳下了这座在屯溪市是地点风景最好也没有的化山。后来上桥头的酒店里去坐下,向酒保仔细一探听,才晓得民国十八年的春天,宋老五带领了人马,曾将这屯溪市的店铺民房,施行了一次火洗,那座化山顶上的化山大寺,也就是于这个时候被焚化了的。那时候未被烧去而仅存者,只延旭楼的一间三层的高阁和天主堂内的几间平房而已。

在酒店里,和他们谈谈说说,我只吃了一碟炒四件,一斤杂有泥沙的绍兴酒,算起账来,竟被敲去了两块大洋,问“何以会这么的贵?”回答说“本地人都喝的歙酒,绍兴酒本来是很贵的。”这小上海的商家,别的上海样子倒还没有学好,只有这一个欺生敲诈的门径,却学得来青胜于蓝了,也无怪有人告诉我说,屯溪市上,无论哪一家大商店,都有讨价还价,就连一盒火柴,一封香烟,也有生人熟面的市价不同。

傍晚四五点的时候,去徽州的大队人马回来了,一同上延旭楼去吃过晚饭,我和秋原、增嘏、成章四人,在江岸的东头走走,恰巧遇见了一位自上海来此的象白相人那么的汽车小商人。他于陪我们上游艺场去逛了一遍之余,又领我们到了一家他的旧识的乐户人家。姑娘的名号现在记不起来了,仿佛是翠华的两字,穿着一件黑绒的夹袄,镶着一个金牙齿,相貌倒也不算顶坏,听了几句徽州戏,喝了一杯祁门茶后,出到了街上,不意门头又遇见了三位装饰时髦到了极顶,身材也窈窕可观的摩登美妇人。那一位引导者,和她们也似乎是素熟的客人,大家招呼了一下走散之后,他就告诉了我们以她们的身世。她们的前身,本来是上海来游艺场献技的坤角,后来各有了主顾,唱戏就不唱了。不到一年,各主顾忽又有了新恋,她们便这样的一变,变作了街头的神女。这一段短短的历史,简单虽也简单得很,但可惜我们中间的那位江州司马没有同来,否则倒又有一篇《琵琶行》好做了。在微雨黄昏的街上走着,他还告诉了我们这里有几家头等公娼,几家二等花茶馆,几家三等无名窟,和诨名“屯溪之王”的一家半开门。

回到了残灯无焰的船舱之内,向几位没有同去的诗人们报告了一番消息,余事只好躺下去睡觉了,但青衫憔悴的才子,既遇着了红粉飘零的美女,虽然没有后花园赠金,妓堂前碰壁的两幕情景,一首诗却是少不得的;斜依着枕头,合着船篷上的雨韵,哼哼唧唧,我就在朦胧的梦里念成了一首:

新安江水碧悠悠,两岸人家散若舟,几夜屯溪桥下梦,断肠春色似扬州。

的七言绝句。这么一来,既有了佳人,又有了才子,煞尾并且还有着这一个有诗为证的大团圆,一出屯溪夜泊的传奇新剧本,岂不就完全成立了么?

一九三四年五月

西溪晴雨

西北风未起,蟹也不曾肥,我原晓得芦花总还没有白,前两星期,源宁来看了西湖,说他倒觉得有点失望,因为湖光山色,太整齐,太小巧,不够味儿,他开来的一张节目上,原有西溪的一项;恰巧第二天又下了微雨,秋原和我就主张微雨里下西溪,好教源宁去尝一尝这西湖近旁的野趣。

天色是阴阴漠漠的一层,湿风吹来,有点儿冷,也有点儿香,香的是野草花的气息。车过方井旁边,自然又下车来,去看了一下那座天主圣教修士们的古墓。从墓门望进去,只是黑沉沉,冷冰冰的一个大洞,什么也看不见,鼻子里却闻吸到了一种霉灰的阴气。

把鼻子掀了两掀,耸了一耸肩膀,大家都说,可惜忘记带了电筒,但在下意识里,自然也有一种恐怖,不安,和畏缩的心意,在那里作恶,直到了花坞的溪旁,走进窗明几净的静莲庵(?)堂去坐下,喝了两碗清茶,这一些鬼胎,方才洗涤了个空空脱脱。

游西溪,本来是以松木场下船,带了酒盒行厨,慢慢儿地向西去为正宗。

象我们那么高坐了汽车,飞鸣而过古荡,东岳,一个钟头要走百来里路的旅客,终于是难度的俗物,但是俗物也有俗益,你若坐在汽车座里,引颈而向西向北一望,直到湖州,只见一派空明,遥盖在淡绿成阴的斜平海上;这中间不见水,不见山,当然也不见人,只是渺渺茫茫,青青绿绿,远无岸,近亦无田园村落的一个大斜坡,过秦亭山后,一直到留下为止的那一条沿山大道上的景色,好处就在这里,尤其是当微雨朦胧,江南草长的春或秋的半中间。

从留下下船,回环曲折,一路向西向北,只在芦花浅水里打圈圈;圆桥茅舍,桑树蓼花,是本地的风光,还不足道;最古怪的,是剩在背后的一带湖上的青山,不知不觉,忽而又会得移上你的面前来,和你点一点头,又匆匆的别了。

摇船的少女,也总好算是西溪的一景;一个站在船尾把摇橹,一个坐在船头上使桨,身体一伸一俯,一往一来,和橹声的咿呀,水波的起落,凑合成一大又圆又曲的进行软调;游人到此,自然会想起瘦西湖边,竹西歌吹的闲情,而源宁昨天在漪园月下老人祠里求得的那枝灵签,仿佛是完全的应了,签诗的语文,是《鄘风桑中》章末后的三句,叫作“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此后便到了交芦庵,上了弹指楼,因为是在雨里,带水拖泥,终于也感不到什么的大趣,但这一天向晚回来,在湖滨酒楼上放谈之下,源宁却一本正经地说:“今天的西溪,却比昨日的西湖,要好三倍。”

前天星期假日,日暖风和,并且在报上也曾看到了芦花怒放的消息;午后日斜,老龙夫妇,又来约去西溪,去的时候,太晚了一点,所以只在秋雪庵的弹指楼上,消磨了半日之半。一片斜阳,反照在芦花浅渚的高头,花也并未怒放,树叶也不曾凋落,原不见秋,更不见雪,只是一味的晴明浩荡,飘飘然,浑浑然,洞贯了我们的肠腑,老僧无相,烧了面,泡了茶,更送来了酒,末后还拿出了纸和墨,我们看看日影下的北高峰,看看庵旁边的芦花荡,就问无相,花要几时才能全白?老僧操着缓慢的楚国口音,微笑着说:“总要到阴历十月的中间;若有月亮,更为出色。”说后,还提出了一个交换的条件,要我们到那时候,再去一玩,他当预备些精馔相待,聊当作润笔,可是今天的字,却非写不可,老龙写了“一剑横飞破六台,万家憔悴哭三吴”

的十四个字,我也附和着抄了一副不知在哪里见过的联语:“春梦有时来枕畔,夕阳依旧上帘钩。”

喝得酒醉醺醺,走下楼来,小河里起了晚烟,船中间满载了黑暗,龙妇又逸兴遄飞,不知上哪里去摸出了一枝洞箫来吹着。“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倒真有点象是七月既望,和东坡在赤壁的夜游。

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二日

西游日录

一九三四年(甲戌),三月二十八日(旧二月十四),星期三,大雨,寒冷如残冬。

晨四时,乱梦为雨声催醒,不复成寐;起来读歙县黄秋宜少尉《黄山纪游》一卷,系前申报馆仿宋聚珍版之铅印本,为《屑玉丛谈》二集中之一种。

这游记,共二十五页,记自咸丰九年己未八月二十八日从潭渡出发去黄山,至同年九月十一日重返潭渡间事。文笔虽不甚美,但黄山的伟大,与夫攀涉之不易,及日出,云升,松虬,石壁,山洞,绝涧,飞瀑,温泉诸奇景,大抵记载详尽。若去黄山,亦可作导游录看,故而收在行箧中。

咋日得上海信,知此次同去黄山游者,还有四五位朋友,膳宿旅费,由建设厅负担,沿路陪伴者,由公路局派往,奉宪游山,虽难免不贻——山灵忽地开言道:“小的青山见老爷!”——之讥,然而路远山深,象我等不要之人无产之众,要想作一度壮游,也颇非易事。更何况脚力不健,体力不佳,无徐霞客之胆量,无阮步兵之猖狂,若语堂、光旦等辈,则尤非借一点官力不行了。

午后四时,大雨中,忽来了一张建设厅的请帖,和秋原、增嘏、语堂等到杭,现住西湖饭店的短简。冒雨前去,在西湖饭店楼下先见了一群文绉绉的同时出发之游览者及许多熟人;全、叶、潘、林,却雅兴勃发,已上西泠印社,去赏玩山色空濛的淡妆西子了。伫候片时,和这个那个谈谈天气与旧游之地,约莫到了五点,四位金刚,方才返寓。乱说了一阵,并无原因地哄笑了几次,我们就决定先去吃私菜,然后再去陪官宴。吃私菜处,是寰宇驰名的王饭儿,官宴在湖滨中行别业的大厅上。

私菜吃完,赶至湖滨,中行别业的大厅上,灯烛辉煌,摆满了五六桌热气蒸腾的菜。在全堂哄笑大嚼的乱噪声中,又决定四十余人,分五路出发;一路去南京芜湖,一路去天台雁荡,一路去绍兴宁波,一路去杭江沿线,一路去徽州,直至黄山。语堂、增嘏、光旦、秋原,申报馆的徐天章与时事新报馆的吴宝基两先生,以及小子,是去黄山者,同去的为公路局的总稽查金篯甫先生。

游临安县玲珑山及钱王墓

三月二十九日,星期四,晴。

昨晚雨中夹雪,喝得醉醺醺回来的路上,心里颇有点儿犹豫;私下在打算,若明天雨雪不止者,则一定临发脱逃,做一次旅行队里的Renegade,好在不是被招募去的新兵,罪名总没有的。今天五六点钟,探头向窗帷缺处一望,天色竟青苍苍的晴了,不得已只好打着呵欠,连忙起来梳洗更衣,料理行箧,赶到湖滨,正及八点,一群奉宪游山者,早已手忙脚乱,立在马路边上候车子来被搬去了。我们的车子,出武林门,过保俶塔,向秦亭山脚朝西驶去的时候,太阳还刚才射到了老和山的那一座黄色的墙头。宿雨初晴,公路明洁,两旁人行道上,头戴着银花,手提着香篮的许多乡下的善男信女,一个个都笑嘻嘻的在尘灰里对我们呆着,于是乎就有了我们这一批游山老爷的议论。“中国的老百姓真可爱呀!”是语堂的感叹。“春秋二季是香市,是她们的唯一的娱乐。也可以借此去游山玩水,也可以借此去散发性欲,Pilgrimage之为用,真大矣者!”是精神分析学者光旦的解释。“她们一次烧香,实在也真不容易。恐怕现在在实行的这计划,说不定是去年年底下就定下了,私私地在积些钱下来。直到如今,几个月中间果然也没有什么特别事故发生,她们一面感谢着菩萨的灵佑,一面就这么的不远千里而步行着来烧香了。”这又是语堂的Dichtung。

增嘏秋原大约是坐在前面的头等座位里,故而没有参加入车中的讨论。

一路上的谈话,若要这佯的笔录下来,起码有两三部CanterburvTales的分量,然而时非中世,我亦非英文文学之祖,姑从割爱,等到另有机会时再写也还不迟。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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