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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1 14: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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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秦川

出版社:宁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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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兄虎弟

狼兄虎弟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狼兄虎弟作者:王秦川排版:Lucky Read出版社: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5-09-01ISBN:9787227061144本书由宁夏黄河数字出版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因为恨更因为爱1

叫花子“发油仔”最恨的东西就是那些看不懂的字,不管是中国的还是马来的,甚至是印度的、英国的,可眼下的他必须爱上这些字,因为这或许可以改变他今后的生活。“发油仔”是这一带的王,个子不高,小眼睛,脸上肉肉的,皮肤很黑,他属于油性皮肤,头发油旺旺臭烘烘的,所以得了这么个绰号。身后经常跟着十几个衣着破烂的小孩子,以要饭为生,偶尔兼做别的营生,行走在犯法的边缘,比那些手下强一些的是,他穿着木屐不用光脚乱跑。除了恨那些弯弯曲曲的字母,他还对那些戴着眼镜的家伙仇视万分,这其中包括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坡督,还有那个经常找自己麻烦的“马打”,或者是少年惩戒所的管教,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外部特征——戴着眼镜,尽管颜色样式各有不同。当然,他或许不知道,未来的不久,他还会碰上这样一个也戴着眼镜、一直跟自己较劲的家伙,让他恨得牙痒痒。

他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从来不去想这件事。这十五年来,他就是个无家可归的机灵小子,现在嘴唇上和裤裆里都长出了些毛,嗓子变得沙哑。对于未来,他也根本没有想过,可是看着眼前这么多围观的人,听着听着,他不知怎么搞的,忽然觉得眼前亮了。

已经进入九月底的新加坡依然灼热,但比天气更热的是眼下招募机工的事,大街上张贴着招募的海报,看热闹的人蜂拥着议论着,无风的时候臭汗让人窒息。

报童抱着报纸、赤脚呐喊着穿过人群叫卖着——快报快报!湖南甘坊来电,中国军队血战日军,十七岁战士抱着炸药冲进敌阵……浴血疆场,快来看哪,看我英勇将士的感人来信……还有还有,牺牲的战士嘴里还咬着敌人的半个耳朵……

脏兮兮的五颜六色的墙上张贴的是新崭崭的南侨总会第26号通告。这里识字的人显然不多,一个戴着眼镜、学生模样的人在给大伙儿念着通告的内容。

学生:……四、每月报酬为40元国币,自上船之日起算。五、凡应募者,须持该地筹赈会或商店介绍函,知其平素确具爱国志愿。招募广告附告:各地筹赈会负责征募,考验合格者报南侨总会……

有人高喊着:再念一遍,刚才没听清楚。

这句话正符合刚刚进入人群的“发油仔”的心愿,他往前凑去,可不少人嫌他衣衫褴褛且身上有怪味,躲避着他。

学生被感动,再次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南侨总会第26号通告》,机工招募的条件是:一、能驾驶大型货运汽车的司机及修理工。二、年龄在20岁以上,40岁以下,持有当地侨居地汽车驾驶执照者。三、略识中文,略会讲国语,无不良嗜好(尤其不嗜酒)。四、每月报酬为40元国币,自上船之日起算。五、凡应募者,须持该地筹赈会或商店介绍函,知其平素确具爱国志愿……

要是能当上机工,不就可以每月都能拿到那40元的国币了!40元国币和坡币相比是多还是少呢?“发油仔”完全不晓得,只是觉得能每月固定领薪水,那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和饥一顿饱一顿的要饭生涯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恨死眼下这种住水泥管子的落魄生活了,苦不说,最重要的是没有尊严。和他相伴的小狗都懂得这一点,这只他收留的流浪狗得了皮肤病,他感到小狗和自己同病相怜,于是收留下来,给它取名叫“阿尊”,人可以受苦,但不能活得没有尊严。后来他才知道,被羞辱不是什么坏事,势利眼也未必不好,这些可以刺激你激励你,让你产生强烈的改变自己命运的念头。

眼下就是一个改变自己未来的机会,他听到了很多完全不懂的内容,只记住了“国币40元”这一句话,必须找人帮着自己才行。

龙汉良!“发油仔”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富家少爷。按说他这样身份的人根本不可能和富人有任何交集,可偏偏他就成了龙汉良的好朋友。准确地说,龙汉良是他崇拜的人,每年的农历春节前,他都会带领一帮子小弟兄去富人家门前敲鼓,为的是讨几个过年的钱,很多富人对这种带有敲诈性质的行为十分鄙视甚至武力驱赶。龙少爷不一样,他不仅发赏钱给“发油仔”,还要多给,这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龙汉良没有从心底鄙视他,不是因为少爷有多高尚,而是“发油仔”对少爷从来不提要求,这就是“无欲则刚”的力量。龙汉良交给他办一些小事,他总是立即办到,所以,“发油仔”成了龙汉良的编外马仔,招之即来的小伙计。这种互信带着一种默契,是一种交易,但却是一种平等的交易,“发油仔”能找到一种成就感和尊严,这就是他愿意为龙汉良办事的原因。但龙汉良不是那种没事就跟你瞎聊的人,他最热衷的事不是做生意,生意由他祖父龙万里打理,他只管恋爱、花钱。“发油仔”认为龙汉良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龙汉良却认为“发油仔”是世界上最潇洒的人。“发油仔”在梦里曾经和龙汉良有过一段对话,龙汉良很轻松地答应他两人可以互换一下彼此的生活,“发油仔”当时就醒了,是笑醒的。

一个主意就这么忽地一下产生了,他做出一个决定,让龙汉良来帮自己圆梦,这种爱国的事情他龙少爷不会轻易拒绝的。“发油仔”趁人不注意,猛地上前,一把撕下告示迅速逃离。众人反应过来,有几个人骂着上前去追。“发油仔”见追得太紧,索性甩掉了脚上的木屐,这样可以跑得更快,不久,他就和几个脏兮兮的孩子没了踪影。最有意思的是“阿尊”的表现,它先是对着要追赶主人的人群大声狂吠,意思是要阻吓他们,后来看主人没了踪影,又赶忙掉头去跟随主人了。“发油仔”忽然想起,不能就这么脏兮兮地去见龙汉良。龙汉良是个极爱干净的人,最爱穿淡色或者是纯白色的衬衫,不允许一个小虫子或者小树枝之类的东西落在自己身上,真要见到它们,他会打断谈话而先驱赶虫子。要是这么个状态去找龙汉良,能办成的事情或许也搞砸了。

在喷泉边上,“发油仔”正在使劲洗脸,刚才还脏兮兮的外表马上焕然一新,他对着水面仔细地照着,拾掇着自己油亮而密实的头发,找到足够的自信,他这才来到了龙万里宅第。

累了一天的龙汉良刚把车停下,就发现“发油仔”出现在自己面前,和平时很不相同的是对方似乎换了整洁的衣服,脸也洗得挺干净。龙汉良立即就明白了,这小子有事要求到自己,否则不会弄得跟过节一样正式。

龙汉良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要是能找到捉弄对方的机会,他更是不会放过。这会儿他有些糊涂了,几乎认不出对方来,更不知对方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龙汉良:你是谁?看着挺面熟啊——谁?不说我走了。“发油仔”:是我,龙少爷。

龙汉良走出汽车,上前仔细又看了看:改行了?“发油仔”摇头。

龙汉良:找到那个有钱的爹了?“发油仔”还是摇头。

龙汉良之所以那么问,是因为“发油仔”总是吹嘘自己是个有钱人的私生子,总有一天会找到亲爹,或者说亲爹会驾着豪车来接自己——理由是亲爹只有五个女孩子没有男丁继承庞大的家业。

龙汉良掏出一枚硬币来:本少爷今天累了,你有事就说,没事让开!我要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对了,这两块钱你拿去买吃的。“发油仔”摇头。

龙汉良:不要?那好……“发油仔”知道龙汉良接下来要做什么,赶忙高喊着阻拦:少爷,少爷,别扔,那可是我们好几天的饭钱啊。

龙汉良一使劲,做出一副要把钱扔进河里的样子,忽然又停下了。

见对方真的要进自家大院,“发油仔”慌了:不行不行,今天龙少爷得帮我一个忙。

龙汉良:没功夫。“发油仔”:你帮了我,我就会帮你。

龙汉良不屑地:鬼才信你一个叫花子的胡话呢。“发油仔”急了:真的,龙少爷,我有关于林小姐的情报。

他使出了杀手锏,龙汉良一直让他帮着打探心中的恋人——林婉珍的消息。

龙汉良:说。“发油仔”:先办我的事,然后再说林小姐的事。

龙汉良妥协了:那好,你说吧,帮什么忙?“发油仔”慢慢展开那个已经被他都快要揉烂了的招募公告:少爷,请一定一字一句念一遍。

龙汉良:嘿,还学会“请”了,不错不错,你要当机工?“发油仔”:是的。

龙汉良心里有数了,他很快地略带敷衍地把那份公告念了一遍。“发油仔”:念完了?

龙汉良:完了。“发油仔”:第四条好像不对。

龙汉良知道对方不识字,故意漏念了一项,还指着公告:没错呀,这不是第四条吗?四、凡应募者,须持该地筹赈会或商店介绍函,知其平素确具爱国志愿。你得爱国才行,还得有人介绍和担保,你个叫花子还想去当机工?别胡闹了。“发油仔”看出了龙汉良是在故意消遣自己,他没恼,反倒笑了。

龙汉良:你笑什么?“发油仔”自有对付龙汉良的办法:我知道少爷心里思念的人是谁,看样子少爷以后用不到我收集关于林小姐的信息了!也好,我有重要的消息本来要告诉少爷的,可惜少爷不肯帮我,也好,人常说帮别人就是帮自己,少爷不肯帮我,也别怪我不帮少爷你。

龙汉良:哎,哎,我平时对你可不错啊,要有良心才是啊。“发油仔”:好吧,先告诉我这个第四条到底是什么?

龙汉良:是……“发油仔”很坚定,因为他知道自己捏住了对方的短处:少爷,再见。

龙汉良:等等,是——四、每月报酬为40元国币。“发油仔”:国币是什么?大概是多少钱?

龙汉良十分不屑:中国国内的钱嘛!合大概10个坡币,叫花子,你会为10个坡币回国去卖命吗?

才10个坡币?多轻松!也只有龙汉良这样出身于亿万富豪家里的少爷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对“发油仔”来说,这已经不是个小数字了。看着龙汉良进了自己家,“发油仔”知道想说服龙汉良给自己帮忙,不是那么容易的,而报名当机工,对他来说还有很多关口要过,比如考取驾照报名等等,这些事情都得花钱,只有龙少爷能帮上自己。

最关键的还是要紧紧抓住龙汉良的诉求——林婉珍。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发油仔”发现那个叫林婉珍的漂亮女大学生在和一个高个子的男青年来往,神秘兮兮的,而且有进一步约会的可能。等把这一切落实之后再来通报给龙汉良,这样可以在少爷面前再加一个谈判的筹码。2

那是一根血管,我们的任务就是斩断它。

望着下面白色的云层与波光粼粼的东海,田中茂森在心中默念着上司大川内传七少将叮嘱自己的话。

田中今年二十九岁,从外貌上看就是一个典型的东亚人,个子不高也不低,面部轮廓很柔和,假如走到人群里很快就再难被认出或者找到。但他的智商却不能小视,他是那种走一步能看四步甚至五步的人。眼下,他知道自己的肩章是中佐,离金底银星的少将还差四个阶梯,但他深信只要付出超常的努力,就能实现自己的理想,这是一个蓬勃向上的国家,民众优秀而制度合理,只要努力就会有回报。

唯一让他有些牵挂的是妻子与女儿,这次本来可以顺路回家探望她们的,可大川内传七似乎看出了他的内心,要求他立即随着自己的专机直飞海南岛。

一周之前,军令部部长佐田中将宣布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成立由海军为主的“滇缅路封锁特别课”,专门对付中国西南部新修的滇缅路。大川内传七少将就是这个特别课的临时课长,而田中茂森是其深得信任的一个骨干。他必须立即深入到新加坡,因为那里的南侨总会正在招募会开车的司机奔赴中国。

滇缅路对中国来说是一条生命线,对日本人来说却是一个巨大的麻烦。有了这条路,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军事物资输送给前线,尽管中国军队人员素质、军事设备都不行,但中国军人并非一盘散沙,他们仍在对抗着日军。

一个有着庞大身躯笨拙的巨人,眼看就要窒息,因为有了滇缅路这条血管,它苟活着。是斩断它的时候了!

佐田在下令组成特课之前,认真地给大家分析了那时的局势,他指着一个很大的、挂在墙上的日英两种文字的军事地图,带着焦虑,语速很快,可见当机立断才是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佐田这样描述着局势:……眼下,赣湘会战正在紧张进行当中,岗村司令官的第11军团下辖10万大军,本想快速结束战斗,不想却在这里遇到中国军队罕见的顽强抵抗。目前,我106师团正准备突破敌军的包围,可显然凶多吉少,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中国军队在这里(他特地把小木棒停在了滇缅路上)得到了境外军事物资源源不断的供应……诸位,去年的8月26日以来,我外务省宣布对长江口至潮州的中国船只进行封锁。到目前,已经把封锁范围扩大到除辽宁、青岛以外的全部中国海岸,这样,就等于完全切断了中国从境外的一切补给。可中国人不是笨蛋,他们早在去年,就开始举十几万云南边民之力,日夜赶工,终于在这里,就是这里——修成了一条南至缅甸腊戍、北到昆明的滇缅公路,还开始从南洋的华人华侨中招募了大批的司机,夜以继日地往作战前线运送军用物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条滇缅路就是中国人的血管,只要它还存在,中国人就会不断获得营养,就会继续抵抗,就会对我大日本军队形成极大的军事威胁!因此,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斩断这根血管!参谋本部已经责成我海军军令部尽快研究可行的办法,现在我宣布,“滇缅公路封锁紧急应对课”即日起正式开始运行,具体事宜由大川内传七少将全权负责。

大川内传七赶忙起立,与大家见面。

田中知道对付滇缅路的难点在哪里,最快的办法就是派飞机轰炸,可问题马上就来了,最近的让日军可用的机场在海南岛,飞过去路途遥远不说,因为那边多是崇山峻岭,气候条件恶劣,加上没有准确的情报提供,对滇缅路的轰炸往往效果不大。而此时有飞机起落条件、距中国云南稍近的地方——法国人统治的越南却不愿意配合日本人,因为那样或许会侵害了法国人的利益,因为越南和昆明直通火车,有不少法国与越南的商人长期在昆明经商。

田中:破坏南洋华侨参加机工的热情、最好派出合格的间谍混进机工队伍,这恐怕是目前特别课最好的选择,我想。

田中试探着对大川内传七讲出自己的打算,语气肯定但态度谦逊。

大川内传七:果然不负我对你的期望,咱们想到一起了。咳,小子,知道为什么这次是咱们海军主导吗?因为我们实力强大,有翅膀啊,千万不要给我还有我们海军丢脸!

田中:是。

大川内传七:照你的想法大胆去做吧!需要什么,要怎么配合,给我发电好了!我还是了解你的能力的,好好干吧!对你来说,只要不犯年轻人常犯的错误——心急,那就基本上成功了!

一周以来,田中的工作已经有了重大的进展。其实,一上飞机,田中就开始阅读那些马来公使发来的密电。里面一个叫陈沫的中日混血青年引起他的特别注意,还有一个叫欧昭通的当地人,以及一个叫林婉珍的女学生,这些人都是他要重点了解的。

陈沫不到三十岁,父亲是中国的商人,母亲是日本人,随父亲常年居住在马来半岛,家里在福建、云南都有生意,对那里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在马来的一切。其本人虽是中国人,却是十足的反华分子,他认为中国就该被灭亡,这是个没有前途的国家——贫富差别太大,当官的只为自己着想。毋庸置疑,陈沫将会是自己重要的助手,很多事情由他来办会更好、更有隐蔽性。

田中的目标已经确定:第一是针对陈嘉庚的,这是个极有号召力的侨领,招募机工就是由他来主导的,必须给他点颜色瞧瞧;第二就是打击华人华侨参加机工的热情,必要时诉诸暴力;第三就是找寻能担当间谍任务的人选,这个人目前已经几乎完全被他田中茂森掌握了。

此人就是肄业的大学生欧昭通。

欧昭通有一个十三岁的弟弟欧兆铭,父亲早逝,而母亲因私自贩卖日货,被颇为激进的华侨割下一只耳朵,患有间歇性精神疾病,发作时会有自残的举动。除此之外,欧昭通的母亲还得了一种怪病,怎么都检查不出来原因,更谈不上治好了。她经常莫名其妙地发烧,四肢无力,几乎已经丧失了基本的劳动能力。欧昭通听说母亲的耳朵跟陈嘉庚家族有直接的关系,把一切仇恨都对准了陈嘉庚,只要机会合适,势必要实施报复。

这个信息对田中来说真是再重要不过了,为了能将拴住欧昭通的缰绳拉得更牢靠,他想出一个好办法。而眼下,这个计划已经完成了大半。

田中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什么怪病,只是大夫不用心检查罢了,特别是对那些没有医疗条件的穷苦家庭更是如此。他让陈沫出面,将欧母带到一个著名的日籍大夫的医院做了精心的检查,通过反复拍片终于找到了欧母的病因——一个半粒花生卡在了气管,不仔细检查完全看不出来。

田中要求那个日籍大夫对此完全保密,然后开始用日本最新的止痛药定量交给欧母去吃,谎称是最贵的、最新研制出的特效药。欧母只要吃了消炎药,症状就会减轻。但田中却并未给她做手术除掉病根,为的就是永远控制住这个病人,进而控制住她的儿子欧昭通。欧昭通是个孝子,对此自然是感谢万分,尽管他完全不晓得里面包含着日本人的诡计。这个时候,再要求欧昭通去做任何事,他为了感谢救助母亲的恩人,会毫不犹豫地为恩人做事。

欧昭通已经答应去刺杀陈嘉庚。

至于林婉珍,这个是新客,其实来新加坡没有多久,且是投奔舅妈来的,原来一直在大陆,私下和中国驻马来公使馆有些来往,是个当然的学生领袖,她和当地一个叫吴忠标的工人领袖也有来往。在当地,华侨分为“侨生”与“新客”两种,前者是几代移居本地的华侨,而后者则是新来的。

田中:对这个姓林的女孩子,不要留情面,应该下手重一些。

陈沫:是,他们明天要在一个仓库开会,我们已经准备了万全之策。

田中:最好斩草除根。

陈沫:是。

田中:干得漂亮一些,不要留下痕迹。

陈沫:请放心吧!都完全安排好了。3

龙汉良感到最难堪的是,不管自己怎么努力,似乎都难以走进林婉珍的内心。

龙汉良是约翰理工学院的本科二年级学生,与一般的华侨男生相比,他皮肤没那么的黧黑,身高中等,面部棱角分明,眼睛是双眼皮,更像一个女孩子,水汪汪的过于秀气了。从小到大,除了祖父龙万里之外,喜欢他的人还真不少,男孩子女孩子都喜欢他。比如,那个非正式和他定了娃娃亲的吴惠琳就是其中的一个。

可龙汉良偏偏就喜欢上了从大陆来此地没多久的林婉珍。林婉珍身材不高,可眼睛很亮很大,鼻梁很高,嘴巴也大,单独来看并不出色,可五官放在一起就有了独特的气质。林婉珍很大气,对于男孩子的调侃并不计较,更不用说害怕了,她喜欢和男孩子在一起,做事也很大胆。这种种因素加在一起,就对少爷龙汉良形成了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问题是林婉珍对他不远不近,不冷不热,让他这个刚满二十岁的青年不知如何应对。

那天“发油仔”前来告密,说是林婉珍和一个高个子青年约会,龙汉良妒火顿生立即赶到,不料,迎接他的不是“奸夫淫妇”,而是一场生死较量,后来才晓得对手居然是日本人。

怒气冲冲的龙汉良开车带着“发油仔”来到仓库前,发现那里大火已经燃烧起来。

龙汉良:怎么回事?林小姐呢?“发油仔”吓坏了:我哪里知道?

龙汉良这下慌了:是不是林小姐在里面?“发油仔”:对,我看见她和一个高个子男人握手,然后一起进去约会了!

龙汉良:是手拉手还是——握手?算了算了,你狗屁不懂!出事了!

龙汉良冲上前,拿起一块石头,拼命想砸开大门的锁,无奈打不开,而且门口还堆了其他的重物。很显然,有人故意想要里面人的性命!

其实,林婉珍是来和工人们开会的,那个高个子青年就是吴忠标——原来马来铁矿的工人领袖,因为带领工友们抵制生产被日方开除,现在靠互助会的救济金生活。林婉珍就是来动员他们参加机工的。大火越来越旺,林婉珍和几个人都被呛得直咳。吴忠标和绰号叫“大头”的好友拼命想打开大门,还有人想爬窗逃离,可窗户上还有铁栅栏,一时半会儿打不开。

林婉珍忽然发现“发油仔”出现在窗口。

林婉珍大喊:你来干什么?危险,快躲开。“发油仔”边喊边做手势:你们快往后撤,往后。

吴忠标:往哪个后啊?

老刘仔细看看已经说不出话来的“发油仔”的手势,示意大家远离仓库大门,尽量往仓库后面撤。

几乎同时,一辆大卡车呼啸着倒着冲破仓库大门闯了进来,林婉珍惊喜地发现龙汉良出现在驾驶室。他很聪明,用卡车屁股冲撞仓库大门,这样才伤不到自己。

林婉珍惊喜地喊道:汉良!

龙汉良一连几个熟练的动作,反复前后用力,大门被撞得变了形,众人冲出了仓库。.

林婉珍和龙汉良紧紧抱在一起,这一刻,龙汉良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高尚、最幸福的男人,他有力量,他救出了心爱的女人!

但两人的甜蜜只延续了很短的时间,多亏“发油仔”高喊了一声做了提醒,龙汉良有了准备。几个忽然冒出的健壮的家伙手持木棍、铁棍将龙汉良、林婉珍、吴忠标等人包围,呼啸着打来,几人拼命抵抗,却因为赤手肉搏,不敌壮汉。龙汉良死死地护住林婉珍免遭伤害,自己却几处受伤,那些暴徒长相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点——不说话只动手。

这时,“发油仔”从卡车上取下一个卡车摇棍扔进包围圈,龙汉良立即捡起,如虎添翼地和对方干了起来。在自己钟情的女人面前,龙汉良感到力量倍增,无奈虽然勇猛,但还是吃了不少的亏,“大头”也被打伤。

这时,“马打”的哨声响了,暴徒四下散去……

年近五十的老刘十分勇猛,单独抓住了一个暴徒死死不放手,“大头”手持铁棍,想结束暴徒的性命。

吴忠标急忙阻止:别动,问清楚再说。

老刘用木棍敲打着被俘的暴徒:说,谁让你们来的?

暴徒一声不吭,只是笑着,他的头在流血,他诡异地笑笑,忽然,猛地向墙上撞去,自杀了。“大头”黎旺忽然冒了一句:我好像见过这个家伙,是日本商社的,上次打伤工友老林的就有这人。

对于日本人,龙汉良一直都有很好的印象。祖父的朋友中就有不少日本人,他们衣着干净,谈吐优雅,非常有礼貌。但今天的日本人给他留下的是另外一个记忆,当然,这和他后来在中国遇见的残暴的日本兵相比,这些人只能算是小混混而已。

龙汉良在罗寅生的“指点”下,开始了对林婉珍更猛烈的追求。罗寅生是祖父龙万里的私人保镖和贴身助理,也是龙家最信任的人,特别是龙汉良的父母因车祸意外去世之后。龙汉良在林婉珍主导的劝捐现场做出了惊人的举动,他当场朗诵一封陈嘉庚写给海外华人华侨的劝捐信,赢得了数百人的欢呼,他借势又宣布捐出坡币十万元!这可是个惊人的数字,据说在当时可以买到十多辆美式道奇卡车,当然,这是他背着祖父龙万里私自决定的。龙汉良和林婉珍的照片登上了《星洲日报》的头版,他是趁着祖父出差的工夫捐出的,最怕祖父秋后算账,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龙万里不仅没有骂他,还夸他懂事识大局。

这次的捐助的确让林婉珍和龙汉良接近了,和龙汉良想的不一样的是,林婉珍对龙汉良看法的改变绝非因为钱,而是他的风采得到了最大的展示。林婉珍这才感受到了龙汉良那颗炽热奔放的心以及他身上巨大的力量,但林婉珍是带着更大使命的人,她明白假如真爱一个人,就应该懂得放弃,否则会带给两个人更大的痛苦。这样的觉悟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来说,感悟得有些过早,尽管是真实而残酷的。

但龙汉良的判断完全是直觉的、原始的、不假思索的,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从现在起开始追随林婉珍的脚步,她走哪里自己就跟到哪里,她喜欢做什么他就跟着做。

让龙汉良没料到的是,他很快就遇到了一个坎儿,差点儿让他丢了命。

那天,林婉珍很晚的时候突然找到自己,要他和几个同学去给陈嘉庚先生做一下临时的护卫,陈先生要去女子学院做一次演讲,老人家本身的保镖让他支回家了,因为女子学院不会有事的,再说保镖们跟了自己一整天了。

可意外偏偏就在那个晚上发生了,龙汉良惊讶地发现疑似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居然要向陈嘉庚开枪,他毫不犹豫就冲了上去,挡住了两颗子弹。或许是因为对方的犹豫和紧张,子弹击中了龙汉良的左臂,没有伤及骨头,却给龙汉良造成极大的震撼。

警察把几个嫌犯带到警察局让龙汉良辨认,龙汉良认出了那个人——此人正是欧昭通,可在最后的关头,他却对警察说了假话……4

欧昭通现在想逃避,尽管眼下会不会立即被警察带走还是没准儿的事情。

他内疚的是无意中居然打伤了龙汉良!而他的目标是陈嘉庚啊!

和一排所谓的嫌疑人站在一起,身处警察局的欧昭通知道对面的玻璃墙后面或许就有龙汉良,那一刻,纠结无奈的他竟然产生了希望龙汉良站出来指证自己的念头,那样的话对他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致,他想逃离陈沫逃离家庭,甚至逃离新加坡。

欧昭通个子很高,消瘦,眼睛往内陷,睫毛很长,他戴着一副近视镜,很多的内心世界常常借镜片的折射与反光而被遮蔽,给人一种冷酷而绝情的感觉。其实,他内心炽热似烈火,性格也坚毅得不同寻常。欧昭通和龙汉良的结识缘自一次暴力。那天,仅有十八岁的欧昭通发现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被人卡住脖子,几乎喘不上气来,而少年的脸色在慢慢变成白色。最要命的是,这个身强力壮的施暴者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

欧昭通犹豫了,他弄不清这场冲突的缘由,但目测感觉自己不是施暴者的对手,假如上前阻止,他或许会落得一个更惨的下场。

但善良的本能还是起了作用,欧昭通采取了一个极端的做法——不用上前喊话制止对方,而是直接给施暴者意外猛烈的一击,他想过了,只有这样才会避免自己遭报复的可能。果然,他成功了,被卡脖子的少年却没有很快缓过劲儿,逼着欧昭通再次给了施暴者几下,这会给少年更多的缓冲时间。

这个少年就是龙汉良,也是欧昭通生平第一次用计谋偷袭成功。

龙汉良在知道了欧昭通一家的境况之后,十分慷慨大方,无数次地拿自己的零花钱帮助欧昭通,弄得欧昭通心存感激但总是内疚。自己是个年长对方三岁的大男人,为什么要接受小弟弟的资助?他自己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能自食其力?他无数次被雇用他的小老板辞退,不是因为他懒惰,而是他母亲的病完全需要他的照顾,弟弟还小,他只能顾一头,也只能打短工来赚钱。想到这里,他开始仇恨起陈嘉庚那个庞大的家族来,虽说母亲的病不是陈嘉庚亲手造成的,但毕竟和他有斩不断的关系。所以,当陈沫说服他刺杀陈嘉庚,欧昭通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可现在,他本来有足够的把握除掉仇人陈嘉庚,而且陈沫早就布置好了掩护他逃跑的极为详尽的方法。他的刺杀失败不仅受到陈沫的指责,还会背起另外一个包袱——今后将怎么面对龙汉良?又怎么能给他解释清楚?当然,也许龙汉良根本就没有认出自己,因为他那天是乔装上阵的——嘴唇上粘了一个胡子,足以将自己的年龄加大好几岁。问题是,万一龙汉良真的认出了自己又该怎么办?

逃吧!越远越好!

欧昭通是在买票时和田中认识的,从前都是陈沫和自己打交道。田中直接挑明了自己的身份,警告他不要再动摇,因为他已经被捆绑在了大日本帝国的战车之上!到现在他才知道,那个先前对自己一家十分友好、经常资助自己甚至帮着母亲检查身体的大好人陈沫居然是日本人,至少有一半的日本血统,他母亲获救完全是日本人帮的忙!

欧昭通不会那么轻易地顺从,但脖子上的绳索已经被陈沫和田中茂森牢牢卡住,且越勒越紧。他想逃走,无奈母亲的病离不开人照顾,自己又没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弟弟欧兆铭才十三岁,还在上学。就这一段时间自己的生活费,也是“好心人”陈沫支付的。拿了人家的钱不给做事,这是到哪里都说不过去的事。可做了就成了汉奸!到底怎么做才能两全其美呢?

纠结与无奈之中,欧昭通最终还是接受了田中交给他的更多的任务。比如去了解那些热心报名当机工的人的具体资料,再有,就是混进学生、工人之中,甚至还让田中茂森把他送进看守所里,让他了解更多的信息。

只要不杀人,干什么都行,还有一笔钱能尽孝心,欧昭通反复地如此安慰自己。让他没有料到的是,他越陷越深,想拔出泥沼的时候却完全难以提起双腿来。因为,他得不断地用一个新的谎言掩盖前面的过错,用更多的罪过掩盖前面的过错,如此反复循环,足以毁灭任何一个有着强大心理的男人,更不要说他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

田中年纪比欧昭通大不了多少,但此人绝对是个可怕的对手与上司,他居然是个中国通,不仅是汉语,甚至对中国各阶层民众的心理揣摩也极为到位。至于中国的哲学理论,他知道得比欧昭通这样的海外华人华侨更多更全面。这一点,也足以让欧昭通臣服与敬佩,他想,要都是这样的日本人来对付中国人,那中国真的存在不了多久了!

弄回欧昭通,田中茂森不忘使劲地抽着欧昭通的耳光,嘴里还不住骂骂咧咧的。很显然,他气坏了,尤其是面对一个受了惠又不辞而别的家伙!

田中:……欧桑,你太不够意思了,你们中国人最看中的就是一个“义”字,可你是最不讲义气的一个人,你太让我失望了。

桑,是先生的意思,即使对欧昭通极为不满大打出手,也要喊他先生,这就是田中茂森的方法。他还蛮横地强加解释中国的“义”字,让欧昭通觉得犯错的不是控制者而是自己这个跟随者。

田中用手比画着: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现在是一条大船上的人,是兄弟!可你看看,你这个兄弟做了什么?拿到我们发给你的钱,居然偷偷买票,准备带着母亲和弟弟逃了!可是,你没想想自己可以逃得脱吗?你也太小看我们日本人了!告诉你,只要我们愿意,无论你逃到哪里、藏身多久,我们最终都可以抓到你!这是你欧昭通的第二次反复了,你可以再做第三次,那你的母亲、弟弟就不要活了,你考虑清楚!

欧昭通沉默着。

田中拿出一个名单(《华侨抗日名册》第十三卷):你好好看看这个,这部分应该算作是你的成绩——你亲手收集的参加机工人员的名单,假如我们把这个交给中国人,他们知道你做了这些事,特别是行刺过陈嘉庚,人家会把你一家子活活撕碎的!欧桑,不要幻想了,跟着我继续干下去吧!

欧昭通:要我怎么做?

田中:去当机工!

欧昭通心想,这正是自己希望的事情,他想逃离新加坡,但田中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惊讶得合不上嘴了。

田中:嗯,当然,先帮着我们上船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欧昭通:什么?

田中比划着:大爆炸,把油轮炸掉!

这完全违反了自己当初给自己制定的底线——不能杀人,欧昭通这么想着。

田中压根不理睬欧昭通,他当然知道欧昭通的小算盘,只是不点破他而已。他看着手中的一份表格慢条斯理地说:欧桑的基本技能好像已经过关了,射击4.5分,紧急救护5分,疟疾特殊方法的治疗4分,化学反光剂配置4分,游泳4分,驾驶4.5分,炸药配置4分,野外生存5分。嗯,这些很不错了,特别是欧桑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全掌握它们!

欧昭通只是在听,有些心不在焉,他脑子里尽是海轮爆炸后的画面,几百人死于火焰或者沉入大海,更多的遇难者家属痛不欲生……

田中:但你千万要记住,所有这些技能绝对不能轻易显露,假使实在不得不运用一次,也一定要动作笨拙,或是假扮生手,或者对此只是从前有所耳闻,只是在试着做做而已,一旦失误被认作是熟练操作,那就是你即将暴露的开端。

欧昭通:让别人不能知道你受过特别的专业训练。

田中:吆西。

欧昭通很谦逊的样子。

田中:可这些还很不够,我很担心你的性格。

欧昭通:什么性格?

田中:据我本人的观察,欧桑有些冷漠、孤傲,好像不太合群啊,这是很危险、很容易暴露自己身份的事情啊。

欧昭通:田中先生,请具体一些。

田中来回踱步,等他经过站着的欧昭通时,突然张开嘴,猛地朝欧昭通面部吐了一口痰。欧昭通惊呆了,立即变得恼怒异常,似乎准备发作。

田中低声但严厉地制止了对方:不要动,千万不要动。

欧昭通已经愤怒至极,眼看就要爆发出来。

田中引导着对方:对了,不要动,就这样子!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特别是面部的变化,让面部变得不那么细腻,让它冷却,对了,对了,就是这样子!然后,让唾沫慢慢干了,再次调节好自己的即将爆发的情绪,知道你们中国把这个叫什么吗?

欧昭通摇头。

田中叹口气:要想战胜敌人,必须比敌人更懂得敌人的一切,这在你们中国叫作“唾面自干”,就是要忍耐的意思,你应该微笑不语,等它自己干掉……这才是真正的唾面自干。

欧昭通依旧恼怒,可以听出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非要这样才行吗?

田中:假如你真的想成功的话,那就必须如此。我们日本人有句俗话叫作“要蒙骗敌人,必须首先蒙蔽自己”,可真正能做到并融会贯通运用的人少之又少——比如说,到了滇缅路,你只是一个司机,如何才能不让别人怀疑你,如何才能更好地、更不被怀疑地将我们需要的情报传递出来?

欧昭通想也没多想:我早想过了,夹着尾巴做人,不让任何人看出我的动机。

田中摇头。

欧昭通有些不解:不对吗?

田中:不完全对,第一是要活下去,生存下去;第二是尽量和所有人搞好人际关系,特别是那些和你有矛盾的人;第三要尽一切力量获得权力,有了权力才能任意挥发,才能压制周围一切反对你的人……

欧昭通若有所思地点头。

田中这才把一块手绢递给对方,示意他现在可以擦掉脸上的痰。

田中继续:帮助别人是为了更好地为自己的目标服务,特别是要帮助那些企图伤害你或者伤害过你的人,那样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好结果……我们还有其他人会在机工队伍之中,他们会配合你,联络暗号已经告诉你了,另外,从马来到越南,甚至到昆明、缅甸到处都有我们的人,我们会随时支持、配合你,当然,你说是为了监视你,那样理解也没有什么不对……祝你好运!

欧昭通点头。

田中拿起一颗定时炸弹:当然,眼下你首先要做的是干好这件事——这个,只要拨一下它,这样,反着,到你要的时间,比如,两个小时之后爆炸,就拨到这里……

欧昭通胆怯地问道:威力大吗?

田中:不会伤害到你自己的,但必须按照我们的要求去做!这次不要再犯上一次对付陈嘉庚的错误,只能成功不许失败。你拨好时间放在船的底部靠近发动机隐蔽处,到柔佛码头找个借口下去,大约不到两个小时,它会在中国的南海发挥作用的……

田中眯着眼睛,看着远方,仿佛已经看到了他所期盼的结局:一个巨型油轮,瞬间变成一片火海……5

刘月美最近发现,父亲开始染头发了,而且,经常出入一个场所。最初,她怀疑父亲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后妈,但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刘月美在一家医院做护士,已经有四年的工夫了。自从父亲被马来铁矿开除之后,家里的生活一下子变得窘迫起来,虽然父亲每月都领回一些钱来,后来她才晓得那是工友之间的互助金。看来,穷人之间的情谊还是更重一些,特别是一起患难过的工友。这不,今天给父亲过生日,蛋糕刘月美都舍不得买大的,只是挑了一个最小的,蜡烛居然少买了一支,这个还是最小的妹妹发现的。她有两个妹妹,大妹妹上初中,小妹妹才八岁,而她们的母亲几年前因病去世了。

刘月美悄悄跟踪父亲,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缘由,作为家里的老大,她得把这个消息告诉妹妹,让她给自己出出主意,大妹妹学习很好,脑筋又灵活,或许会给自己帮上忙的。

刘月美:告诉你一个秘密,爸爸想去国内当机工。

大妹不以为然地反驳姐姐:机工的事情我知道,人家不要四十岁以上的,你不必担心啦!姐。

刘月美:要是想办法,或许人家会同意的,现在知道爸爸为什么染头发了?

大妹大吃一惊:啊?爸爸是要假装年轻啊!那可怎么办,爸爸年纪大了,真去了身体恐怕吃不消!人家说那里很苦的!还很危险,经常有很老练的司机掉下悬崖摔死了!

刘月美:我就是为这个着急呢!咳,真恨自己不是个男孩子,要是男孩子,我就去滇缅路上当机工去。

大妹想了一下:哎,大姐,女孩子也行啊。

刘月美:不行,我早问了,人家不要女孩子,姐又没念大学,念了大学还可以报名当后勤服务人员,现在我真急死了。

没想到,大妹很随意的一句话改变了刘月美一生的命运。

大妹说:大姐不知道花木兰的故事吗?

刘月美:什么花木兰?

大妹顺嘴就背起《木兰辞》来: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姐,十二年啊。

刘月美跟着妹妹高兴了没一会儿,马上就泄气了,因为《木兰辞》并没有告诉她怎么去女扮男装,所有的一切都得自己重新试验,要想骗过别人,首先得能骗过自己身边最亲的亲人。姐妹俩一番嘀咕之后,一个全新的计划让大妹妹也兴奋起来,她担当的是挑剔者的角色,说监督也可以,只要她说不行,刘月美就得再继续努力。没多久,刘月美回到医院做了一次试验,果然骗过了同事们,她挨了骂,却像个快乐的小鸟,一路唱着回的家。

看到姐姐的初步成功,大妹却沉默了,接着就抽泣起来。大妹是个聪明敏感的女孩子,善良的她一下子想到了很远很远的未来。

刘月美:你怎么了?

大妹摇头不说。

刘月美上去抓捂住眼睛的大妹的手指:你到底怎么了?怪怪的。

大妹有些难过:我一想起你今后可能的样子,心里就难受,我的好姐姐要变成一个全家人都不认识的男人了吗?我真后悔。

刘月美:后悔什么?

大妹:不该告诉你花木兰的故事。

刘月美给大妹擦眼泪:那你愿意看到爸爸那么大年纪还去当机工吗?

大妹摇头。

刘月美:还是呀!那假如非要在我和爸爸之间必须选一个,你会选谁呢?

大妹头一拧,倔犟地说:谁都不选……

刘月美知道,必须哄骗妹妹才行,哪怕是暂时的也好:别这样,我去不去还不一定呢,万一我装扮了很久,还不像个男人,我就不去了!

大妹破涕为笑:真的?

刘月美:当然是真的!

姐妹三个一直偷偷做着各种准备,不仅瞒过了父亲老刘,连医院都没有察觉,为了多留一些钱给家里,刘月美还经常加班。为了确保成功,她专门去了另一个州报名,还起了一个男性的名字——刘志枚,这个名字刘月美让两个妹妹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叫她,直到她习惯为止。

这还不算,刘月美姐妹最后做了一个更绝的大事,引得老刘操起棍子要打三个女儿。老刘很疼爱三个孩子,从来没有打过她们,但这一次,他真的暴怒了——因为有人替他退出了机工的报名,还戳穿了他的真实年龄。老刘没法再去当机工了,他几个月的努力全白费了,他认定问题出在自己家里。

老刘:你们都给我坐好,统统坐好!

三姐妹互相使个眼色,知道她们做的事情或许已经被父亲发现了,否则老刘不会这么暴怒的。老刘把木棍在桌子上砸得山响,小桌上的物件不住跟着跳动,三姐妹眼睛眨着、闪着、躲避着。

老刘怒火万丈:说,谁让你们去报名点的?为什么三番五次要给人家戳穿我,说我已经四十八岁了?我报名说三十九,好容易过了关,你们为什么要坏我的好事儿?我是去参加抗战,也给你们挣些小钱,为什么要坏我的事儿?说,谁的主意,站起来?

出乎老刘的预料,三姐妹居然一起站了起来,那意思是争相承认那事是自己做的,与他人无关。刘月美把两个妹妹按下,但大妹小妹仍倔强站起,刘月美明确告诉父亲,是自己干的,也不怕挨打!

老刘一时没了主意:肯定是你,月美,就你懂点事儿,说,为啥?

刘月美:说就说,我们不想让爸爸去前线。

老刘:为啥?

大妹小妹:年纪太大。

老刘一拿棍子:什么屁话,人家招募的人都不嫌,你们多什么嘴?

大妹小妹:因为你是我们的爸爸。

老刘:我不去谁去挣钱?

大妹小妹:大姐。

老刘:月美一个医院的护士她能挣几个钱?

刘月美:爸爸,是这样的,我要去替你,我去当机工!

老刘有些惊讶,大女儿月美从来没有这么大嗓门和自己嚷嚷,这孩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

老刘:你是个女孩子!人家不要!

刘月美高兴起来:这么说你同意了,假如我要是个男孩子?

老刘:当然!

刘月美:就是说,我要成了男的你肯定不反对?

老刘不以为然地还带着嘲讽的口吻:有本事你去,看你能不能变成个男孩子,看人家要不要你!

刘月美兴奋地、变戏法般地拿出通过书:爸,你看这个!

老刘接过:这是什么?我一个字也不认识。

大妹赶忙上前念了出来:刘志枚先生,你已通过参加机工的资格考核,请务必于10月16日在太古码头集结。

老刘好奇地:刘志枚是谁?

刘月美:就是我呀。

小妹抢着说道:二姐给起的,里面有爸爸名字里的一个字,还有妈妈名字里面的一个。

老刘:那先生是怎么回事?

刘月美:我女扮男装,骗过了报名点!而且,我没在这边报名,怕你知道会阻拦,我去的柔佛那边……

老刘恍然大悟:让两个妹妹坏我好事儿的就是你刘月美在背后主使了,对吧?

刘月美:是我,爸爸,原谅我事先没有告诉你,要打就打我吧……反正也打不了几次了。

老刘怔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孩子一下子戳到自己心窝子上了。

刘月美继续道:爸爸,你有三个女儿,少一个没关系,可我们三个女儿却只有你一个爸爸,你年纪大了,不能再去吃那样的苦,我还年轻,请同意我替你去吧!

老刘把棍子一扔,背过身去,显然他被女儿的行为所感动,但他却不愿意让孩子们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这时,三姐妹一同上前,和父亲拥抱在一起……

到了出发的前一天,老刘为到底送不送女儿刘月美,和女儿们争论了很长时间,然后陷入短暂的沉默。

老刘固执地下着命令:不行,我必须去送你,这么大的事儿,我是你老子,把你养了快二十年,你去那么老远的地方当机工,我还不能送了,非送不可。

刘月美也毫不退让:不行爸爸,让我还要给你解释多少次才行?我女扮男装,你们一去咱们一说话,认识你的人不就知道我了?那我不是白准备好几个月了?我吃了多少苦、试了多少遍才像个男人,你们一去我全暴露了。

大妹忽然跳了起来:哎呀,别吵了别吵了,我有个好办法。

大家急切地转向她:你快说。

大妹:我去送,代表你们!

老刘失望地说:那不是和没说一样么?白让大家高兴了一下。

大妹:实在不行,我还有个好办法让爸爸能去送大姐,就怕你们办不到!

老刘:我们一定能办到,说吧,只要能去送你姐姐。

大妹:咱们这样,爸爸带着我和妹妹去送你,当然,咱们不走在一起,也不和你说话,姐姐等船刚一开动,你就挥手,我们也跟你挥手,这不就行了吗?

老刘:那万一有人问起咱们,说你们来送谁呀,咱怎么说?

大妹:就说送自己的工友,爸爸不是说有很多他的工友也去当机工了吗?

老刘赶紧点头:有,有啊。

刘月美一把搂住大妹:到底是念过书的,就这么办!可有一点,你们三个谁也不许哭,你们要哭了,我肯定控制不住的。

大妹拿过一条很抢眼的黄色毛巾:还有,姐姐,你把这个绑在右手臂上,这样我们远远地就能从海轮上几百个人当中一下子找到你。

刘月美:真聪明!我现在就缝上,省得明天一忙就忘了——咱们今天说定了,到那天谁也不许难受、不许哭!能不能做到?

老刘和两个女儿强忍着,句子很不整齐:能。6

月色下的监牢内,远处传来的是不规则的虫鸣声以及人犯偶尔的叫喊声,林中吹来的湿而微甜的晚风,还有偶尔的看守的脚步声。身处其中的龙汉良却并不沮丧,反倒十分兴奋,只要一宣判,他就可以立即去当机工了,去了滇缅路,或许就能见到林婉珍了!

龙汉良在想,只要林婉珍能按他说的去办,但愿爷爷一切安好,要骂就使劲骂吧!他爱婉珍,绝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要说去滇缅路当一个司机,这绝不是先前龙汉良的初衷。对于没钱报名学驾驶的吴忠标等失业的工人兄弟,他慷慨解囊,还安排家族的修车厂让那些人去实习;对一直闹着要挣四十元国币的小叫花子“发油仔”,龙汉良最终还是答应帮他,出了证明不说,还让他学习驾驶,弄得“发油仔”当机立断改名为龙老七,还表示今后一定要伺候好龙少爷。

林婉珍就是龙汉良的人生指南针,她走到哪里,他就要跟到哪里。林婉珍劝捐,龙汉良就倾力捐助;林婉珍积极动员失业工人,他就帮机工报名学习驾驶;林婉珍和马来共产党联络,他就充当司机和保镖;林婉珍帮着被打伤的工人组织学生、工人到日本驻马来公使馆抗议,龙汉良就敢烧日本的国旗。

现在,林婉珍坐牢了,龙汉良也要坐牢,还要帮着林婉珍脱身。当然,他知道此事重大,必须依靠专业律师帮助才行。

最着急的要算龙万里老先生了,他儿子儿媳死于一次车祸,他就龙汉良这么一个孙子,万一汉良去了滇缅路,出个什么意外,他龙家就后继无人了,这是他绝不可以答应的事。他苦恼万分,用尽各种办法,比如给美国一所著名的大学捐助,要他们给龙汉良发来入学邀请函,甚至想提前让和龙汉良定了娃娃亲的吴家小姐吴惠琳与龙汉良立即成亲等等,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止龙汉良的狂热。其实,自己也曾经年轻过疯狂过。

管家罗寅生甚至动员了“车王”林广怀来替龙家解忧。林广怀年轻时受恩于龙万里,一听说龙家少爷要当机工,立即报了名,弄得自己年轻貌美的老婆天天哭鼻子,但这都没能让这个“车王”改变自己的决心。放着每月三百坡币的好日子不过,丢下可爱的双胞胎,去滇缅路当个九死一生的机工,这不是有病么?三百坡币,在这里可以过得很舒坦啊!“不不不,你们不懂,我今天的一切都是龙老爷给的,要没有他,我林广怀哪有今天的好日子?我早就在南海喂鲨鱼了!多活一天都是幸福!我已经活够了,我就要报恩,不这样我难以心安。”

林广怀不仅自己报了名,还拉上三个得力的徒弟一起上路,最聪明最有眼色的就是绰号“大副”的小个子爱徒。

即使这样,龙万里老爷子还是没有能够阻止汉良去追随林婉珍的脚步,家族“御用”的侯律师居然帮着龙汉良暗中操作,龙汉良得以主动投案“自首”,把已被起诉的林婉珍的勾结“共产党”的罪名全部包揽到自己身上。因为龙汉良确实见过马来共产党的领袖马理达,所以说得头头是道,法官不再怀疑,释放了林婉珍,而将龙汉良判为“驱逐出境,永远不得返回新加坡”。

原来,在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之后,英国对日本推行“中立”政策(暹罗亦然),英国殖民统治当局禁止马来亚(包括新加坡)华侨公开进行抗日活动。新加坡是南洋华侨的经济、文化和爱国救国活动的中心,在那里的华侨抗日救国组织,不允许公开打出“抗日”的旗号,于是就以“服务”、“救护”、“救济”等民众慈善社团的名目出现。当时的坡督怕共产党甚于怕日本人,为此专门制定了严酷的法律条文,只要涉及共产党的嫌犯,一经查证立即驱逐。当龙万里听到这个消息时,当场解雇了候律师,侯律师辩称这一切龙少爷说是龙老爷同意的,龙万里气得当场晕厥,然后就住了院……

这种牺牲与担当,真正被打动的就是林婉珍。一开始,她根本看不起龙汉良,以为他只是个不愁吃喝的纨绔子弟,整天就会追女孩子罢了。林婉珍来新加坡不到一年,她其实已经是国民党党员,来到这里负有重要使命——动员海外华侨参加机工回国抗战,这一点她做得问心无愧,其中,很大一部分得益于龙汉良的帮助。林婉珍真的喜欢上了龙汉良,但是,现在国难当头,她必须立即返回国内听从召唤,不能因为个人情感而继续和龙汉良卿卿我我。她告诉龙汉良,要真的相爱,那就互相等待吧,等到把日本人赶出中国,他们就结婚!

听说龙汉良主动揽罪替自己担当,林婉珍心痛万分,手中攥着船票的她觉得此时就这么不辞而别,今后良心上对不住龙汉良,尽管好友庄海莲劝了她很久。

海莲:婉珍,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林婉珍:我不能撇下汉良自己走,那样太不像话了,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海莲:你爱他吗?

林婉珍:当然,千真万确。

海莲:汉良说了,你要真的爱他,就一定要按他说的办!你的事完全是日本人在背后捣的鬼,他们看不惯你组织工人和他们对抗,而且早就盯上你了,还有可能继续找你的麻烦甚至取你的性命!你要因为滞留此地出了事,岂不辜负汉良的一片苦心?

林婉珍:可我怎么舍得下汉良,就算人走了,心还在这里,还在牢房!

海莲:侯律师说了,汉良判刑后会被逐出新加坡,汉良出来后停留不了几天,就会去当机工的,手续早都办好了!他希望你们能在国内见面!对了,这是汉良留给你的信,让你路途之中再看,快走吧,婉珍,船很快就要开了。

林婉珍带着遗憾与自责,离开了新加坡。7

今天的码头完全不亚于过节的气氛,中华民国驻新加坡公使馆代表、新加坡坡督代表、“西南运输公司驻新加坡办事处”的代表、学生代表、工人代表等都来为即将远行的机工送行。

新加坡顶尖舞狮团在舞“救国醒狮”,长龙舞动、跳跃,锣鼓声声声震天,激励着心怀壮志的热血男儿,也让那些前来送行的难舍的亲朋们热泪盈眶。这不是普通的告别,对于许多人来说,他们根本不会知道,今天的告别实际上就是生死离别。他们中间至少三分之一将为国牺牲在滇缅路上,还有三分之一永远留在了祖国大陆一辈子不能和亲人团聚,只有三分之一历经坎坷在抗战胜利后回到了这里。

这些机工们穿着筹赈会发的淡黄色的胸前印有“新加坡回国服务机工”蓝色字样的卫生衣,外面穿着绿色军衣、军裤,头上戴着军帽,背上是卷好的灰色毛毯,大家排队而列,等待陈嘉庚会长的讲话。

身为“南侨总会”的会长,陈嘉庚先生照例再次登台,开始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陈嘉庚先生为募捐以及动员华侨民众参加机工,不知发表了多少次热情洋溢的演讲,而每次,他都情绪饱满,都当作第一次讲演。

陈嘉庚:……各位侨胞、各界代表、机工兄弟,我国抗战后,海口等港口相继被敌占领,外贸可入口者,只靠香港、越南两路而已,广州失守、滇缅路修成之后,应国民政府之邀,我马来一十二区侨胞已有两批机工回国效力,获政府及民众赞誉。今第三批勇士即将启程,我代表南侨总会及其他各界朋友前来送行,望各位不因环境险阻而惊心,不以卓绝艰苦而气馁,勇往直前,报效国家……

下面机工们齐声回应:不灭敌寇誓不返乡……不灭敌寇誓不返乡……

机工团的吴忠标、“大头”黎旺、林广怀以及徒弟“大副”,以及女扮男装的刘志枚等和二百多机工们同陈嘉庚会长一一握手告别,然后迈着决绝的步伐,踏上“丰庆号”海轮的舷梯。

欢送的人群中,有为哥哥送行的十三岁少年欧兆铭、“车王”林广怀的漂亮老婆和两个孩子,最后是老刘和两个女儿,大家不住向亲人们挥手告别。

这其中,当然还有日本人田中茂森,他脸上挤出笑,向欧昭通挥手,而欧兆铭注意到了这一点。

一声长长的鸣笛,海轮开动了。

老刘眯着眼睛、手搭额头在找女儿刘月美。

老刘:你们看到姐姐了吗?

大妹眼睛不眨地望着海轮,似乎在找姐姐,但没有找到,只好摇头。

海轮上,刘月美其实早就看到了父亲和两个妹妹,她强忍分别的痛苦,故意站得稍稍往后了一些,她刚想举起绑有黄毛巾的右臂,忽然之间又改了主意,把黄毛巾撕了下来。她注意到父亲和两个妹妹努力找寻着,有些失望地互相交流了一下意见,但依然执着地找寻着。

刘月美再也忍不住了,她不忍再看家人一眼,多看一眼只会加重彼此骨肉分离的痛苦,她转过身轻轻抽泣起来。

海轮渐渐远去,不少送人的各界代表、民众已经离开。

老刘还在埋怨、生气:这个月美,到底怎么回事?昨天说的都全忘了吗?

小妹:大姐说话不算话,害得咱们找不到她。

大妹忽然悟出什么来:爸爸,小妹,不要找了,姐姐不会挥手了,咱们回家吧。

老刘、小妹几乎同时:为什么?

大妹哭了:她一定是怕咱们伤心,也怕她自己受不了,故意撕下黄毛巾的。

趁人不注意,欧昭通下到船的底部,把定时炸弹伪装好,然后打开了按钮,“嘀嗒”声开始了……欧昭通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表。

与此同时,前来参加欢送仪式的龙万里也上了自家小车,准备离开。

龙万里:走吧,寅生。

罗寅生:着什么急,等等少爷。

龙万里早有准备似的:不用等他了。

罗寅生疑惑地:为什么?

龙万里:我的孙子我了解,他肯定已经走了。

罗寅生:去哪里了?

龙万里叹口气:去当机工了。

罗寅生不解:我仔细找过,没看见少爷出现啊。

龙万里摆摆手:会从别的地方上船的,我太了解他了!

龙万里心情沉重,他慢慢打开了龙汉良的告别信。

龙汉良的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爷爷,我们暂时告别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莫过于爷爷您,而我伤害最深的、最对不起的也正是您。我实在无颜在码头上再看见您,我只想说,我对自己的选择绝不后悔,相信您最终也会理解我的选择,我不是简单地替一个女孩子坐牢而去自首,我是在为抗战事业而选择自首。记得您曾经说过,自古忠孝不能双全,现在,我就要离开您和罗叔奔赴祖国去抗战了,爷爷保重!我会经常写信回来的……

罗寅生忽然从车子后镜发现龙万里在偷偷抹眼泪……“丰庆号”海轮上,吴忠标、刘月美等机工们拥簇在一起,唱着那首悲壮的告别曲。

再会吧,南洋!

你海波绿,海云长,

你是我们的第二故乡。

我们民族的血汗,

洒遍了这几百个荒凉的岛上。

再会吧,南洋!

你椰子肥,豆蔻香,

你受着自然的丰富的供养。

但在帝国主义的剥削下,

千百万被压迫者都闹着饥荒。

再会吧,南洋!

你不见尸横着长白山,

血流着黑龙江。

这是中华民族的存亡!

再会吧,南洋!

再会吧,南洋!

我们要去争取一线光明的希望!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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