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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1 09:3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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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白羽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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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太阳

第二个太阳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第二个太阳 / 刘白羽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

ISBN 978-7-02-014439-6

Ⅰ.①第…Ⅱ.①刘…Ⅲ.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Ⅳ.①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166285号

责任编辑 赵萍 薛子俊

装帧设计 刘远

责任印制 王重艺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刷 三河市宏盛印务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290千字

开  本 890毫米×1290毫米 1/32

印  张 14 插页 2

印  数 1—5000

版  次 1987年11月北京第1版

印  次 2019年1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4439-6

定  价 38.0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出版说明

一九八一年三月十四日,病中的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茅盾致信作协书记处:“亲爱的同志们,为了繁荣长篇小说的创作,我将我的稿费二十五万元捐献给作协,作为设立一个长篇小说文艺奖金的基金,以奖励每年最优秀的长篇小说。我自知病将不起,我衷心地祝愿我国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繁荣昌盛!”

茅盾文学奖遂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奖项,自一九八二年起,基本为四年一届。获奖作品反映了一九七七年以后长篇小说创作发展的轨迹和取得的成就,是卷帙浩繁的当代长篇小说文库中的翘楚之作,在读者中产生了广泛的、持续的影响。

人民文学出版社曾于一九九八年起出版“茅盾文学奖获奖书系”,先后收入本社出版的获奖作品。二〇〇四年,在读者、作者、作者亲属和有关出版社的建议、推动与大力支持下,我们编辑出版了“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并一直努力保持全集的完整性,使其成为读者心目中“茅奖”获奖作品的权威版本。现在,我们又推出不同装帧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以满足广大读者和图书爱好者阅读、收藏的需求。

获茅盾文学奖殊荣的长篇小说层出不穷,“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的规模也将不断扩大。感谢获奖作者、作者亲属和有关出版社,让我们共同努力,为当代长篇小说创作和出版做出自己的贡献,为广大读者提供更多的优秀作品。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文前辅文

突然间,我似乎看见白昼上又加上了白昼,仿佛万能的神用第二个太阳把天空装点起来。——但丁序曲

无声的电波在太空中飞逝。亚细亚东方,在摇曳着苍莽长江、飞腾着汹涌黄河的中国大地上,中华民族正在凝聚着一个巨大的突变。这是死亡与新生、毁灭与创造、痛苦与欢乐交替的时刻,仿佛把亿万年的精力集结在这决定的一刻,形成一种迸发的爆力。不过,这时,太阳还沉没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历史受着磨难、生命受着磨难、太阳受着磨难。谁要承受最初一线黎明的欣喜,谁就不得不先通过炼狱的熬煎。孕育才能诞生,呐喊才能前进,熔铸才能创造。谁能不说这一刻才是真正庄严、真正伟大的时刻呢?!无声的电波在太空中飞逝,它召唤未来,它召唤太阳。第一章 暴风雨中的急报一

一列火车向南疾驶。其中一节平板车上装载着一辆小吉普和一辆中型吉普。

兵团副司令秦震坐在小吉普司机旁边他的座位上。

雨水在风挡玻璃上狂泻奔流,

风把雨水旋进吉普车厢里面,

凉渗渗的大雨点扑在秦震的脸上,他的美式军大衣和微微敞开的军装上衣的领口,都淋湿了,雨水聚汇起来,顺着脖颈流注到胸膛上。

参谋、警卫员几次请他搬到后面中型吉普电台车上去,他却断然拒绝了。因为在这种历史转折关头,他宁愿在暴风雨里猛进。这不只由于他平生大部分时间都在风餐露宿中度过,一个军人之于大自然,就如同一个猎手之于大森林一样,不论怎样含辛茹苦,都已处之泰然。此时此刻,秦震还有一个特殊的、甚至隐秘的原因,就是这次解放北京之后,无数天南地北、相违多年的老战友骤然相见,高兴尽管高兴,可是由于岁月的销蚀,有些人彼此之间,一下不能相认了。秦震虽然面颊还是那样红润、眼光还是那样机敏,不过,仍然有人拍着他的肚子笑谑地说:“你长得富态了!”这对四十几岁的人来说,委实来得太早了一点,可惜,事实如此,他的肚子已经无法掩饰地从军装下微微凸现出来了。一般人都说这是人生衰老的开端,可是秦震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这点。正由于这个缘故,当参谋、警卫员轮流劝说要他到中型吉普去躲风避雨,他摇手拒绝之后,唇边闪出一丝笑意,——他没有想笑,甚至连觉都没有觉得,但,他确确实实得意地笑了,“……一切都在不言中吧!”他挺直腰板,坐得更牢靠些,甚至将大衣领敞开,让暴风雨直接擂响他的胸膛,在他这非凡的神魄面前,暴风雨仿佛在惊奇地说:“啊!这是一个多么坚强、多么充满青春活力的人啊!”就像无数回闯过枪林弹雨,出生入死,赢得胜利一样,现在这北方大平原上粗犷凶暴的风雨里的疾驶狂奔,也给他带来无限壮志、无限豪情。

小吉普的帆布篷,给风兜得像一只巨鸟的翅膀,飞掀扑腾,发出呼喊一般哗哗啦啦的声响。

突然,车窗角上一个小电灯泡亮起来,发出微弱的光线。

秦震转过头,睁大眼睛:,是黄参谋。

黄参谋说了声:“首长,中央急报!”随即把一个装电报的小图囊递给他。

这种小图囊比一个小笔记本长一些、窄一些,上面装得有锁,里面装着电报。对秦震来说,自从当指挥员以来,这个东西对他那样亲昵、熟悉,又那样诡秘、生疏。它会带给他欣喜,也会带给他忧虑;它会带给他如期实现的愿望,也会带给他不可预知的悬念。现在,他接过它,沉吟了一下,一只手撩开大衣衣襟,从军装口袋里取出老花镜戴上。打开小皮包,手指灵活地从里面抽出一张电报纸,凑近灯光,看到上面写着:秦震:

探听黛娜下落,千方百计,设法营救。周恩来

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列车在急风暴雨中猛冲,听不清车轮辚辚,只觉得有成千上万种强烈的声音聚成一种轰鸣,震天撼地。

他的目光是微妙的,时而亢奋,时而忧郁,说明他内心急遽的变化。但最终,他的面容为一种明朗而庄严的神色所笼罩。他已经沉湎于深沉回想之中了,仿佛有一股潺潺暖流正在深深透入他的心窝。二

这天白天,秦震还在北京。中午,得到中央军委办公厅通知,要他下午七时到北京饭店一楼东厅参加一个集会。既然是军委通知,这一定是一个重要的集会,可是他不无诧异地寻思:这样的会为什么让我去参加?为什么在我赶赴华中前线之前让我去参加这样一个会?……当然,他自己是无法回答这些问题的。这是他非常紧张忙碌的一天。自从前天晚上在野战军司令部领受任务之后,他已经一日一夜未曾合眼。由于面临巨大的历史转折,整个战局即将明朗公开,野战军领导决定派秦震立即赶赴华中前线,掌握前线部队、指挥前线部队,以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骤变。秦震故作轻松地说,“我是打前站的。”但是他确已感到在兵团司令到来之前,他肩上担负的担子是多么沉重。但作为一个老指挥员,他的全部生涯似乎就在不断承受重担中度过,而且担子愈重,愈唤出他那一往无前,全力以赴的英雄气概。凭借着临阵的快感及精心做好准备工作的经验,在这一日一夜中间,他和参谋长一道研究了南下作战的一切具体部署;和后勤部长共同设想了南下作战可能发生的供应困难。余下的时间还处理了一点私人的事情。比如给远在哈尔滨的妻子写了一封信,又去看望了几个预定要见的老战友,尽管他对战争即将发生的变化守口如瓶,但人们紧握他的双手时似乎都有预祝胜利之意。跟往常一样,当一个重担压在肩头时,他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冷静、耐心、细密。这不只是一个老指挥员的丰富经验,而且已经成为他的一种自然本能。这时候如果需要一团爆炸的烈火,他也能亲自稳妥准确地点燃、引爆烈焰。每当这种时刻,他的面孔更显得红润,他的目光更显得机敏,他的全身会像朝阳一样精力充沛,意志坚定;这一天一夜中间,他思索着、命令着,一直到疲劳与困倦压倒了他。他要坐下来想想,还有什么遗漏没有?还有什么疏忽没有?不知不觉间,他埋身于那只光滑柔软的黑皮沙发,合上眼睛,沉入了梦乡。过了不知多少时间,他突然被电话铃声惊醒,军委通知他到北京饭店开会。

按照军人的习惯,他决定提前一刻钟,也就是六点四十五分到达北京饭店。小吉普车嘎的一声停在北京饭店门前,他走上台阶,走进那旋转的玻璃门,才突然醒悟过来:这里,他是如此熟悉,他在北平调处执行部工作时,在这里楼上的一间陈设古老的房间里住过,还在翠明庄铺有日本“榻榻米”的房子里住过。那时,他曾经飞赴几个爆发战争的热点执行“调处”,曾经在协和医院为了一城一地的得失,为了揭露假调停、真内战的阴谋进行过唇枪舌剑、难解难分的斗争。因此,这里的一切,对于他是那样熟稔。他一进门就往东拐,沿着镶嵌了黄色木板的墙壁,踏着红色地毯缓缓走过长长的走廊。

那是一九四六年冬季。

日本帝国主义投降之后,人们总以为从苦水中熬出了头,岂知内战的黑云渐渐又沉重地垂在这古老而又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大地之上了。

你展开地图看一眼吧!

很多地方都闪烁着燃爆的火花。

一场不可避免的大流血,大搏战,已经无可避免,迫在眉睫。

秦震从几个月的“调处”、“谈判”中愈来愈明晰地看到:人民的命运、国家的命运、革命的命运,只有通过血与火的战争,才能取得最后的答案。他觉得他应该回到战场上去,指挥千军万马,与武装到牙齿的敌人决一雌雄。是的,请缨杀敌的日子,又降落在他的眼前,他毫不犹豫,愉快地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他认为这才是与民族同生死、共命运的征途。

在秦震连续不断的请求下,他奉命回到东北解放区。当他参加最后一次会议,在谈判桌上与对手进行激烈争辩后,他昂头向门口走去。那个穿着绿色夹克、戴着金丝眼镜的美方代表竟主动伸手向他握别,这也许就是所谓西方文明的礼貌吧!有着美国标志的炸弹正在制造着伤亡与悲痛……可是,秦震坦然地跟他握了手,而且露出和蔼的笑容。那个美国人说:“将军!希望我们不久能够见面。”

秦震从容自若地说:“我将聊尽地主之谊,陪你畅游全中国。”

他一下转过身来,猛然和国民党的代表,面对面峙立起来。他敏锐地从对方脸上看出狡黠和狂妄的神色,他从心里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厌恶,他的两道眼光利剑一样一直向那人射去。这严峻的几秒钟,是多么漫长呀。像两支剑在格斗。对方渐渐受挫了,败退了,那人的眼神黯然失色。不过,他紧皱着脸皮,还想挽回最终的败局。他似乎经过斟酌,从牙齿缝里吐出一句话来:“松花江的风雪很冻人呀!”“不,我倒替阁下担心,人民的血泪会把你们淹没!”

那个人全身战栗了一下,面孔变得一片苍白。

秦震唇边闪过一种奇妙的微笑,他宽容大度地伸出手和那一只冰冷出汗的手握了一下。他没想到在这一瞬间他竟然哈哈大笑,笑声像夏天的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很有节制,很有礼貌,他适可而止地转身走出门去。“历史真是无情呵!”他想,“这事情过去还没有多久,现在我又回到这里来了。”北京饭店,还是那旋转的玻璃门,还是那分成两面盘旋而上的楼梯,楼梯上还是铺着猩红的地毯。但是曾经令他为之痛心的那些外国男人趾高气扬的嘴脸、中国女人的谄媚的姣笑、美国的香烟和法国的香水味,却永远从这儿一扫而去了。“是的,历史做出了应有的结论。”一刹那间,秦震感到四周黄色的墙壁上似乎发出了回响:“一切被颠倒的都颠倒过来了。”他的思路在此时打断,他已经来到东厅的门口。三

秦震抬头一看,他愣住了。他原来以为自己是提前到达的,谁知这间明亮的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

使他特别遗憾的,是一些年纪比他大的人竟已抢在他的前面,坐在厅堂中间长桌旁边在等待着了,而他却刚刚才到。

天花板上垂下来几盏大吊灯,无数小巧玲珑组成璎珞的水晶片,在许多支灯光照射下,好像成千上万细碎的星光闪闪烁烁。厅堂墙壁装有菲律宾木板镶嵌而成的半截护墙板,四面墙上亮着壁灯。在这一切光亮交相辉映之下,这个宽敞的雍容华贵的大厅显得十分寂静,庄严的寂静。秦震眼光迅速扫视了一下会场,竟没有看到一个军人,好像大部分是民主人士。他注意到一位头上戴一顶黑色小帽,目光威严,胸前铺撒着一部长髯的老人和旁边那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人低声讲了一句什么。后者用一只手拢着耳朵以加强他的听觉,而后点了点头,表情也挺严肃。这一切使得这个厅堂充满盼望、期待的气氛。而谁也不想在这时用声音或动作来打破这凝然的沉寂。就像在手术室外走廊上聚集一群人,但等手术室的门推开一条缝,传出一个声音、一个手势、一个表情来决定大家的命运一样。秦震在这么多老人、长者面前,忽然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年轻!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推动他加入这个行列,但他又不敢俨然以平等的身份加入这个行列。他睃巡了一下,找着墙角落里一个皮软椅,悄悄放轻脚步朝那面走去。这一瞬间,曾经出现过的许多问号又升上心头:这样的会为什么让我参加?为什么在我赶赴华中前线进行决战之前让我来参加这个会议?……

正在这时,七点整,一个人影在门口出现了。

人们在一瞬之间就认出他来。

也正因为如此,秦震两眼霍地亮起来,他的身躯竟还如此灵活,就像弹簧一样弹跳起来,一个亲切的称呼充溢心间:“呵,周副主席……”

周恩来穿着一套灰布制服,朴素、大方、整洁,他迈着轻快的脚步径直向厅堂中间走去。有不少人站起来,还有人正要站起来。但周恩来制止了大家。他那在延安骑马骨折过的右手一向习惯地稍稍弯曲着贴在右胁侧,而现在却高高举起,向大家频频地打招呼。他请大家照常坐下,他那浓黑的长眉下,一双炯炯发亮的眼光,敏捷地扫视了一下会场。全场每一个人都觉得他的眼光曾经在自己脸上停留过片刻。他的整个身姿、容貌,是那样英俊而又爽朗。如果你感到了他的眼光的肃穆、庄严,你也会发现他那几乎不能令人察觉的微笑是那样和蔼、动人。他走到厅堂中间的长桌跟前,站在那里,略停片刻。整个会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他的口音永远那样清亮,咬字永远那样准确。现在,他用充满炽热之情的语调说:“同志们!朋友们!我报告给你们一个好消息!”

秦震坐在皮软椅上,目不旁瞬地注视着周副主席。

从到中央苏区以来,他不知见过周副主席多少次,他对他如此敬重、如此挚爱。娄山关、遵义、雪山草地,特别是撤出中央苏区打通湘江那次会面……像一连串电影画面,飞快地掠过脑际。他熟悉他那春风般暖人的微笑,熟悉他那霹雳般惊人的神魄,熟悉他在每一历史转折关头发出的决定性的声音。这一刻,秦震全身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和所有到会的人一样都屏住了呼吸。

周恩来把沉稳、清晰、响亮的声音提得更高了一些,他庄严宣告:“既然南京国民党政府已经拒绝在和平协定上签字,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再作任何等待。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已经命令我百万大军立即突破天险长江,中国人民结束蒋家王朝统治的时日马上就要到来了!……”

大厅里热烈的掌声顿时像大海波涛一样奔腾回旋。

就在鼓掌过程中,秦震觉得周副主席的眼光,曾经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刹那。他看见了他还似乎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他的眼光好像无声地告诉了他一点什么,但他的脸旋即又转向大家,继续讲话了。

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呀!历史的钟声已经由创造历史的人敲响了。

秦震从大革命失败的血泊中挣扎出来,经历过长期战争中每一灾难时刻。但现在这个大决战与以往的战争都决然不同,富有独特的深意。于是,一种求战的欲望强烈地占据了这个老军人的心灵。他高高挺起胸脯,像接受冲锋任务的战士一样,通常笑眯眯的一双笑眼,立刻闪出威严而锐利的光芒。

——是的,南京指日可下,下一步就轮到武汉了……

秦震的心已经从这个厅堂里一下飞驰到阔别二十余年的南方去了。

此时此刻,秦震多么想跑到副主席身边去跟他握一下手啊!不过,他还是紧紧追寻着一个思念的线索:也许,就是周副主席让军委办公厅通知他来开会的,也许他是有意让他到这里来领受一下这最后决战的深意,也许他是让他到这里来接受打回老苏区的使命。不,周副主席对他那炯炯有神的一瞥,似乎还有更深的含意,好像是与他切身有关的什么事情。由于内心复杂的变化,整个大厅轰动起来之后,他的思绪已经模糊成一片。他记得有位身材瘦削、面目清癯的人,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说:他要亲自到中山陵告奠,一慰中山先生在天之灵;还有一位满头银发的夫人,用激昂的声调说:先生所希望的一天终于来到了,他没亲眼看到这一天,可是他毕生为之而奋斗的就是这一天啊……厅堂中涌起了巨大的热潮。秦震为这浪潮所旋卷、所震撼,他感受到这厅堂里闪烁的灯光、闪烁的眼光,但是,他没法听清人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不过,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凝聚成为他的信念和力量。

秦震的眼睛湿润了,似乎有一股滚烫的热流渗入他的肺腑。

他看了看表。暮色已逝,夜幕降临,他动身出发的时间到来了。他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他又一次望了望周副主席,周副主席眉峰簇起,目光凝重,静听着人们的讲话。秦震在心中作着无声的告别:“再见吧!副主席,我会回来向您汇报的……”他踮起脚尖悄悄顺着墙壁走出会场。四

北京四月之夜,寒冷凄清。

秦震在北京饭店门口稍稍站了一会,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他的警卫员小陈飞奔而来,把那件在辽沈战役中缴获来的美军大衣给他披在肩头。

他从暖烘烘的厅堂里出来,觉得夜气特别凉爽、清新。他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说不出的舒畅,而后大踏步跨下台阶,向开过来的橄榄色小吉普走去。

秦震是个着重仪表的人,他常常说:“一个军人就要有军人的仪态!”

从黄埔军校出来,他一直遵守着“军容整齐”这一军人信条。不过,他现在宁愿披着大衣,也许是他觉得这样更能显示出他在临战前那种轻松而又潇洒的神态。

吉普车飞快地把他送到前门西站。

他跳下来,张望了一下这片黑灯瞎火的空旷之地。

——怎么是西站不是东站?

他的眉峰紧皱在一起。

他随即想起黄参谋事前早已向他报告过,军用列车停在西站。他默然一笑。

——为了保密吗?现在还有什么密可保呢!

这时,他即将踏入寂寥无声的西站大门,忽然转过身停了下来。他很想再看一眼北京街头的灯火,心中涌起一股眷恋和惆怅的滋味。难道这只是对每一驻地都依依惜别的老习惯吗?不。北京解放后,他在这里和他唯一的亲人、几十年患难与共的战友丁真吾,相聚了一个多月。对于这个转战频繁、别多于聚,只有两夫妻却又经常一个在前线、一个在后方,几乎习惯于在孤独、寂寞、悬念中度日的家庭来说,这种聚首就更加可贵和幸福了。此刻,当即将告别北京投入战争的一刹那,他特别感到北京灯光的温暖,因为在万家灯火中也包含有他的一份幸福。这一回,他不愿让妻子再单独承受离愁别绪。每次离别,都是妻子只身一人给他送行,而这次,他无论如何也要为妻子送一次行。因此他安排她比他早一个星期回哈尔滨去。他对妻子说,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受命出发,而军医学院的工作却急需她回去。她喟然轻叹了一声说:“这是最后一次战争了……”她没有再说什么,但她的心像明镜一样。她深以不能伴随他一道打回老苏区,打回家乡,而感到心头空落落的。秦震在那一瞬间完全体会到丁真吾的心境,但他有意不露痕迹,若无其事,决定平平静静地分手。可是,当他站在月台上目送她时,在车玻璃窗后面他依然看到妻子那难以抑制的凄楚神色,自己心中也有些戚然。他苦笑了一下,想道:“唉,无数无数的思念就是军人的爱情的特点吧!……”

他伸手拉了一下大衣。

他想逐走这儿女之情。

他不能忍耐,他从来认为感情上的衰老比躯体的衰老还可怕。

他和她不就是随同年事日增,一次比一次更深地感觉到离别之苦了吗?

——不,不能……

突然,他听到一种震撼北京上空的声音,使他大吃一惊。刹那间,他简直不能分辨这是怎么回事。但他立刻清醒过来:这是空袭警报的凄厉长鸣划过夜空。他不自觉地仰起脑袋,瞭望长空,除了这野兽般的啸声以外,一切是那样泰然、平静——街头的灯火没有熄灭,行人们照常走自己的路。他明白了,这是自己心理上的警报,它将从北京,飞跃黄河,飞向长江,它在警告全中国的人们:曙光虽已在前,黑夜尚未消逝,我们必须前进,我们必须战斗。

于是这凄厉的声音在秦震心里发出回响。

他渴望投入决战的心情压倒了一切。

大衣的两只袖子迅速一摆,他扭转身,向光线暗淡、寂静无声的月台走去。

今天下午,他曾经向黄参谋下达过一个安排乘车的命令,不知道黄参谋有没有按他的意志执行?由于刚刚解放,一切尚未就绪,铁路上只给他挂了一节三等客车车厢。一听这报告,秦震就踌躇起来了。因为政治部分给他一批刚刚从大学里参军的青年,让他带到华中前线去。可是,铁路上只给他们安排了一节敞篷车。秦震在检查出发准备工作时,特地打电话询问了天气预报,今夜有暴雨。是的,他是踌躇了,——难道能让这些第一次出征的年轻人,淋在暴风雨之下吗?不,决不能。这列军用列车上,还挂了几节闷罐车,装载着前线部队急需的给养,更不能让雨水打湿。他稍加考虑,立即作出决定:“把三等车厢让给同学们。”

黄参谋讷讷地说:“首长!这,这……”

秦震两眼霍地一亮猛喝一声:“这什么?”

黄参谋坦率地说:“指挥部怎么安排?”

秦震不假思索,机智一笑:“不就是两辆吉普车吗?拴牵在平板车上,我在小吉普上办公、宿营,电台在中吉普上工作。”

黄参谋显然不以为然,他没做声,但也不离去。

秦震微微一笑,走近黄参谋,用手指点住他心脯说:“我还舍不得我那小吉普呢!总不能让人家淋雨,那样,你合得上眼,睡得着觉吗?”

黄参谋无可奈何地走了。

这一刻,秦震突然担心黄参谋不照他的吩咐办,造成既成事实。于是,他匆匆向站台里走去。

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敲出清脆而有节奏的皮鞋声响,说明他的脚步是灵活而敏捷的。

这时从朦胧阴影中显出正在向他走来的黄参谋。

他迎头喝道:“一切都按我的命令准备好了吗?”

黄参谋明白首长的意思,立刻高声强调:“是的,一切按您的命令准备就绪!”五

现在,风狂雨暴,列车飞奔。

秦震双目凝然望着手上的电报纸。

从奥秘莫测的天穹上,

从苍茫浩瀚的原野上,

从激流回荡的江河上,

从巉岩嵯峨的山巅上,

同时发出殷切的呼唤:

——黛娜在哪里?

——黛娜在哪里?

——黛娜在哪里?

秦震回味着周副主席在北京饭店东厅里投向他的蓦然一瞥,其中是不是包含着与这电报有关的含意呢?是的,他至此完全明白了:北京饭店的集会,是周副主席指定他去参加的。但在会场上那样热烈的气氛下,周副主席没有机会向他直接交代这件事,因而投给他那亲切的一瞥,像是在说:“你到时间就出发吧!我会把这件事通知你。”这一回想,使他感到了这份只有十几个字的电报的特殊分量和深刻意义。

黄参谋猛然觉得首长在一刹那间变得目光迟滞、双眉深锁,背微微驼着,下巴颏也瘦削了。当然,黄参谋不知道那是什么电报,也无从理解电报的内容,只模糊地意识到秦震受到很大的震动。他感到十分意外。不过,黄参谋只看到了秦震精神状态的一个方面。事实上,秦震的身上常常变幻着两个形象:一个是老态龙钟,在苦难河流中跋涉的形象;一个是迎着大自然的狂暴,迎着历史的风雨昂首阔步的形象。对于前者,这电报确是一个强烈的刺激;对于后者,这电报似乎给了他无穷的鼓舞与无际的召唤。小吉普是由铁路工人用锁链与钢丝紧紧捆绑在平板车上的,它随着整个列车的震荡而震荡,秦震整个身子又随着小吉普的震荡而震荡,他从苦难、衰颓、悲哀等等沉重的字眼里霍然苏醒过来。于是,秦震身上的第二个形象,成为现实生活中主导形象了。

他跟黄参谋说:“放在这里,我还要看一看。”

他的声音又洪亮起来,恢复了一个高级指挥员的威严。而后,他把那份电报的大意抄在一张纸上,然后细心地把那张纸折叠起来,珍重地放在贴身上衣的小口袋里。

狂风暴雨像一头怪物在撒野、肆虐。狂风刮得天崩地裂,像要把吉普砸个稀巴烂;暴雨像疯狂的海啸要把吉普卷落永劫不复的深渊。

黄参谋又一次劝说:“首长!还是搬到中型吉普……”

几乎同时,秦震严厉地说:“取出图纸!”

秦震为了展看军用地图,退到吉普后座里去,顺手把那份电报还给黄参谋。黄参谋无可奈何地坐在吉普前座上,用一只手张开雨衣,挡住泼洒进来的雨水,一只手按亮手电筒。雨水在雨衣上、车篷上、风挡上敲得篷篷紧响。就在这黑得莽无边际的原野上,这一道雪亮的灯光凝聚着几乎可以征服整个宇宙的强烈的力量,它随秦震目光的移动而移动。秦震俯身在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他伸出粗粗的手指,在地图那弯弯曲曲的标志线上慢慢移动。这时,他的精力、智慧,以至全副生命,都落入深沉的思索。

灯光照明整个吉普车厢。这个方形的车厢里,一切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一个地方挂着装军用地图和日记本的皮囊(正在观看的华中前线地图就是从这里面取出来的)。一个地方挂着绿色乌龟壳似的水壶,还有他的“蔡司”望远镜,一支连发卡宾枪,一支小巧的左轮手枪。还有一个绿漆铁皮的小书箱,里面装着《孙子兵法》、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等军事书籍和几本描写战争的苏联小说。所有这些东西都由警卫员精心地绑扎固定在车棚架的梁柱上。尽管如此,在这列车剧烈震荡之中,还是摇晃着、碰撞着,叮当作响。这辆橄榄色小吉普,正如秦震所说:“这就是我的指挥所,我的办公室,我的温暖的小窠呀!”

多少年来,一匹马,一个大马褡子,一个小马褡子,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后来,小吉普代替了战马。“伙计,这就是我的现代化呀!”

像从前爱调弄战马一样,现在他迷醉于驾驶吉普。他不但成了一个优秀的司机,而且有了一种发现:“汽油味是最好闻的味道,你闻一闻,不比骆驼牌香烟差!”每当这样意趣横生地和人争辩时,他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流出眼泪,像个孩子一般天真。

秦震凝然不动,陷入深思。他眼前已不是一张地图,而是南方的连绵的高山、险峻的峡谷、激荡的河流、泥泞的小路——地图上那些弯弯曲曲的细线都成为活生生的地形地物。他寻找到华中前线先头部队陈文洪、梁曙光师行军的位置,他仿佛亲眼看到、亲身感到部队艰难跋涉的情景。他头也不抬地问道:“前线气象报告?”“有暴雨。”“啊,暴风雨席卷中原呀!你看,你看,就在这里!”

他用曲起的手指关节敲了敲铺展在他两膝上的图纸。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我们坐在帆布篷里,还说躲一躲吧,雨太大了。可是他们呢,踏着烂泥塘,顶着暴风雨,一步一步行进呀!想一想,部队成员大都是北方人,过惯了北方生活,现在一下远离家乡,移地千里,这里面会产生许多新问题呀。是的,这是我们通向最后胜利的坦途上的令人作难的问题啊!”

蓦地,先头部队的师长陈文洪、师政治委员梁曙光和全体指战员出现在他眼前。他想到他们,心里不免翻滚起一阵汹涌的热潮。正是这些普普通通的战士们,在用生命与理想回答这些历史提出的疑难问题。第二章 深沉的大地一

风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息,黎明晨光正在慢慢照亮人间。

列车轻快而平稳地滑行着,警卫员小陈抱了一支冲锋枪坐在司机旁的座位上守卫着。秦震裹了美国军大衣躺在后座里睡着了。人常有一种反常的惯性,在列车铿锵鸣响,轰隆震动之中酣然入睡了;但车一平平静静停止下来,反倒会立刻惊醒。

秦震揉揉两眼,跨下小吉普。

雨湿的清晨空气那样新鲜,整个天空和大地都笼罩着一片蔚蓝色,这颜色使人想到朝露盈盈的牵牛花,好像这种花撒遍原野。微风像柔软的丝绸在四处飞散,吹上脸颊,透入脖颈,流遍全身,多么清爽宜人的清晨呀!

这时,我们可以清清楚楚看出我们主人公的形象了。秦震站在平板车上,一手扶着吉普棚架,一手插在腰间,披在肩头的军大衣在风中轻微摆动,他整个人衬映在红色朝霞之下,像一幅清晰的剪影。他的身材比起一般人略微矮一些,却有一种军人的坚强气势。他没有戴军帽,黑灰的长发,给风吹得飘飘拂动,脸庞红润,两眼不大,但目光很引人注目,潮湿而机敏,不过现在这一时刻,不是凌厉而是温暖,透露出他对大自然的欣赏与陶醉。这发自心灵的目光一下颤出唇边一抹甜蜜的微笑。凡是熟知秦震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气魄非凡、威风凛凛,指挥千军万马所向无敌的指挥员。但只要你深入他心灵探索一下,你就不但为他的心胸开阔、豁达坦荡而惊奇,还经常由于他那永不泯灭的赤子之心,而觉得他可近可亲。可是,谁知道秦震经历过多少痛苦的折磨,遭受过多少沉重的打击啊!但他从来没被命运击倒过,多少次沉入了悲痛的深渊,又从深渊里跃然而起。正是从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人大流血、大死亡,从决定着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历史的永恒希望之中,秦震的个人的命运和整个民族的命运溶合为一。问题的深刻性在于,这一切,不仅仅使他懂得了恨,而更重要的是使他懂得了爱。

这时,列车在接近黄河的原野上缓慢下来,然后轻轻震动了一下,又继续加速驶行了。

他像一个孩子一般天真、喜悦、贪恋地观赏着大自然。

霞光过后,太阳升起。

太阳以无比华丽的光辉,照亮了茫茫大地。

看,那一望无际的翠绿的麦田!啊!那麦田就像大海的波涛,此起彼伏,轻柔荡漾,送来春天的温柔。

看,那丛生在大地与天空之际的密密的树林,像是郁郁连绵不断的山岭,好像在发出轻悄而又愉快的咏叹。

此时此际,

像儿童在母亲的怀抱中,

那芳香,

那温暖,

那柔情,

那幸福,

这一切,都一下涌上了秦震的心头。

他在这大地上行走几十年,却好像第一次发现大地如此光洁美丽。

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眼睛愈来愈湿润,忽然从中滚落下一颗泪珠。

他发觉了这一点。

他想到黄参谋和小陈在身旁。

他伸出手擦去泪水,回过头来粲然一笑。

将军的一笑,是多么动人心弦呀!

列车愈走愈快,风愈来愈大,车轮声愈震动愈响亮,他翘首瞭望,神采飞扬。二

黄参谋向秦震报告:“电台搬到守车上去了。”“什么守车?”“就是挂在这列车尾巴上那一节小车厢,只有一个铁路工人在那儿拿红绿旗打信号。”“那里条件怎么样?”“很好,能把天线竖立在车厢顶上,好收听新闻。”“好,告诉他们严密注意收听华东前线消息,我到学生们那辆车厢去看看,有电报送到那里去。”

他所说的车厢,就是紧挨着平板车那一节三等车厢。现在列车正在护路的绿荫里飞驶,北京的槐树刚从枯枝上绽出绿芽儿,这里却已经开出一穗穗槐花,一股甜蜜蜜的花香倏然扑来又突然飞去了。

秦震走进三等车厢,立刻看到一幅动人景象:车厢里坐满人,不但坐椅上是人,连车顶篷底下的行李架上也全是人,有的躺着吹口琴,有的从上面垂下两条腿哼歌曲,挂在行李架边上那些红的、黄的、白的、绿的各色毛巾,都随了车身的摇晃而有节奏地摇晃着。更多的人挤在敞开的窗口上,他们都还是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更何况这又是身赴疆场呢?因此,对他们或她们来说,一切一切望在眼里,都觉得特别新鲜,特别惬意。

没有人注意秦震的到来,秦震站在那儿从他们身上回味着自己的青年时代。

他也有过似水年华呀!

父亲、母亲都是老同盟会员,孙中山的挚友。他在学校里读书,他热爱哲学,更喜欢地理、历史,因为从那里面他多少次为丧权辱国之耻而悲痛欲绝,为精忠报国之志而愤然拍案。不过,那是一个方生未死的时代,是中华民族上下求索的时代,是一个觉醒的时代。只要一想到“东亚病夫”、“东方睡狮”,他就热血沸腾,满面通红。一九二五年,大革命的旋风终于把他卷了进去,他毅然决然从湖南到广东,投身黄埔军校。从那以后,走上了一条在血水中跋涉,在山川大地上风餐露宿,在炮火中前进的道路。而现今,当他一投身到这一群充满生动活泼的青春朝气的青年人中来,他那久已消逝的青春一下又回升到他的眉宇之间。而一想在他和他们之间,竟已隔绝着两代、甚至三代,他又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多么可爱,像鲜花一样盛开的青年啊!”他一面想着一面放开喉咙,压倒轰轰的列车声,说道:“同志们好啊!从你们一登上火车,你们就算踏上战场了,怎么样,有什么感想呀?”

他的声音是开朗的、柔和的,甚至是年轻的。

所有的眼光一下转过来,都集中在这个老军人身上。

他们没有回答,也不知怎么回答,只送来盈盈笑脸。不过,从他们那最初的一瞥里,就说明他们内心对秦震反映良好。这个穿着一件米黄色美军茄克,很随便、很自在地把手插在两侧的衣兜里面,脸上挂着和蔼笑容的人,多么令人喜欢、令人亲近呀!这群第一次穿上军衣的人,既感到军人的矜持,又不习惯军人的约束。这时,他们还没有人与人之间“上级”、“下级”严格区分的概念,只是觉得到处都自由、什么都如意。车厢里起了一阵骚动,人们纷纷站起来,想把自己的座位让给这位老军人,而这个老军人也就迈着小步走入他们当中,在木板钉成的硬座上坐下。他旁边是一个戴近视眼镜的男青年,对面是亲密地偎在一起的三个女青年。秦震一坐下,他周围立刻围满人,人头簇拥,摩肩擦背,连行李架上也探下头来,一丛丛笑脸,一丛丛笑眼。秦震高兴地问刚才俯身在膝盖头上写什么的青年:“你在写什么呀?”

这个青年蓦地红着脸站起来,展开两手想要分辩。人群中间,却早有几个声音替他回答:“这是我们的诗人。”

秦震仔细端详着这个戴眼镜的青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让我们结识一下吧!”

那青年腼腆地说:“我叫黎明。”

秦震把手往膝盖头一拍说:“好,你的名字就很有诗意嘛!”

黎明一扬头把额上长发往后一甩,正要说什么,忽然人群中又推出一个女青年,这是一个个头不高,圆圆面孔,脸颊像苹果一样红艳的女青年。她挺起胸脯,毫无怯意。大家喊叫着:“这是我们的歌手,我们乐队第一小提琴手……”

她却把手向这老军人伸出,不用别人问,就自报姓名说:“我叫李天歌……”

秦震握住她的手忙说:“好呀!连天都唱歌,这又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呀!”

谁料人群中却有一个女青年勇敢地反问秦震:“你爱诗吗?”“这怎么说呢?我年轻时也爱过诗,那时我崇拜《女神》……你们读过《凤凰涅槃》没有?我还记得几句:光明便是你,光明便是我!光明便是‘他’,光明便是火!火便是你!火便是我!火便是‘他’!火便是火!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一阵热烈的鼓掌声,一阵尖锐的喊叫声。于是,这个指挥千军万马的老军人,和这群朝气蓬勃的青年人,便意气相投,亲密无间了。车厢里像充满天蒙蒙亮时鸟雀的噪声一样,争着喊:“我喜欢闻一多的《死水》。”“我喜欢臧克家的《罪恶的黑手》。”一个女青年挣红脸抢着说:“我们是新时代的青年,我喜欢何其芳的《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另一个男青年闪露出稚嫩的脸容和与这脸容不相称的庄严神情说:“我们是战士,我喜欢田间的《给战斗者》,我们需要这样擂鼓的诗人。”

正在这时,黄参谋从人群中挤过来。他刚刚从守车上跑来,他好像怎样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不过,在这群青年人跟前,他得显示一副军人的仪态:“报告首长,重要消息!”

秦震连忙掏出老花眼镜,迅速扫视了一遍黄参谋递过来的消息,立即高声说道:“同志们!让我念给你们听听:

〔新华社南京二十四日十时电〕人民解放军已于二十三日夜十二时由下关经挹江门开入南京。“同志们!千里长江防线全部崩溃,南京完全解放!国民党反动王朝彻底覆灭了!”

他的话声刚刚落地,整个车厢哗的一声立刻沸腾起来。欢呼声、鼓掌声、踏脚声一下压倒了列车的轰响,他们眼前好像看到一座牢门砸碎,一座残暴地吸吮人鲜血、吞噬人生命的黑暗堡垒轰然崩塌了,粉碎了。这些青年人的眼睛燃烧起朝霞一样的光亮,他们多么想尽兴地狂呼曼舞!这时,突然听到一个清脆嘹亮的女声喊道:“等一等!等一等!”

随着声音,一个细高挑的女青年拨拉开众人,一直向秦震这面走来。她是这群人中间唯一戴军帽的人,她虽然年纪不大,可一看就是个老兵。

她气喘吁吁,满面红涨,制止不住内心的激动说:“我是医生,请分派我到最前线去吧!”

秦震的眼一亮:“啊,你不是严医生吗?你在辽沈会战中负了伤,怎么会突然在这儿出现了?”

严医生从秦震的反应,很感受到老首长的亲切、温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先讲哪一句为好:“……我在哈尔滨住院,我回了一趟林口老家,后来,听说部队进关了,我赶到沈阳,这不又赶到这里,……我一定要上前线!”“你干什么这么着急,我们不正往前线行进吗?”

她那纤细的手指捏成拳头,弯曲两臂,使劲往下按了一下:“我知道你是兵团司令员,你有权决定,你现在就得答应我,这是最后一仗了!要参加不上,我会后悔一辈子!……这趟回老家,家乡变化可大着哪,老爷爷、老奶奶都说,你上前线给我狠狠打几枪!我说什么也得参加最后一仗!……”

她说得很凌乱,很急促,以致说不下去,只挣得眼眶一红,马上要流出眼泪了。

秦震想使她冷静下来,转了话题:“你姓严,叫严什么来着?”“我叫严素。”“就是紧张、活泼、严肃的严肃?”“不,朴素的素。”她脸色一沉,她不喜欢在这种严肃时刻开这种玩笑,她觉得他不够理解她的心意,她感到委屈。

秦震却为这有着火辣辣性格的女青年所感动,他似乎要努力打破这真的有点严肃的局面,想了想,他就应诺下来:“我答应你上前线。”

话还未说完,严素就一下跳了起来,她有点羞涩地笑了,她笑得那样美。“我当个火线护士也行,好吧!那就一言为定,让我们拉一下手……”

秦震却收敛了笑容,郑重其事地说:“不过只能到师,不能到连。”“那也行,副司令员!派我到梁曙光政委那个师,我就是在那个师负伤的。”

秦震握着她那微微颤抖的手,环顾大家,笑容满面地说:“你们看!她还怕我违背诺言呢!”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大家往他身边拥过来,希望听他再讲点什么。解放南京这事引起他心中千头万绪,他便急急忙忙从那热闹欢声中走出来。

他快走到车厢门口时,忽然回过头来:“同志们!我们要在华中前线也打一个大胜仗,那时你们这个大交响乐团得来一个大规模演出,你……,黎明!还有李天歌!好好准备吧!”

黎明却不以为然地把脖颈一挺说:“我们是来打仗的,我们要做一个真正的战士,我们要在黎明的国土上洒上一滴鲜血。我们要吹起冲锋的号角,但不是舞台上的演奏。”

大家在一阵热闹的笑声里说:“首长,你看,他又作诗了。”

秦震笑容可掬,春风满面地说:“很好嘛,但作的是英雄的诗,我们整个民族将成为一个大合唱队,演出新世界的黎明序曲。”

他招了招手,推开门走了出去,秦震迈着小步迅速地向平板车走去。他一面走一面计算:二十三日夜十二时由下关经挹江门开入南京,这正好是周恩来在北京饭店东厅讲话之后三小时……他不能不为之昂扬振奋,但他知道更需要的是冷静的思考。当他走出三等车厢时听到青年们已经放声歌唱,还有拉小提琴的,吹口琴的。“让他们领略一下胜利的欢乐吧!多可爱的青年人,那个黎明,还有那个李天歌,我要记牢他们的名字,我们会在前线再见,那时不知他们会是什么样子?”他走到小吉普车旁边,转过身吩咐黄参谋:“一刻不停地收听华东新闻!”

这时,他的心魂,已经奔向南京前线,他羡慕那些直捣敌人老巢而痛饮黄龙的人们!他以不能参与其事而抱憾。

黄参谋立刻拔步向守车跑去。

不久,抄报纸一份跟着一份雪片般送来。

他坐在小吉普上,脸色一下晦暗,一下明亮,当他看到一份合众社消息时,他凝然不动了。他一字一句推敲,反反复复诵读着这则新闻里这句话:国民党统治已成为历史事件了。

他心里沉思着:“这句话说得准确极了,是的,就是为了这,我们追求了二十二年,我们搏斗了二十二年,我们煎熬了二十二年。现在,这个目的终于达到了,人民的铁扫帚是无情的,什么统治王朝,统统扫到垃圾堆里去了。”

奔腾的列车使他的整个身子像弹簧一样震颤着。

他突然把手伸到风挡玻璃上,他慢慢地把手掌横扫过去,像要从这地球上揩去什么可厌恶的污渍。他的滚烫的手从窗玻璃上受到清凉爽人的惬意之感。

然后,猛地扭转上身命令黄参谋:“接华中前线部队,让他们立即向全军传达南京胜利的消息。注意,我说全军,就是从每一个干部到每一个战士。我们要用这一伟大胜利鼓舞全军斗志!告诉他们密切注意白崇禧部队新动向!要他们知道战局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在此刻之前,我华中部队任务是从武汉正面钳制白崇禧集团,策应二野、三野在南京方面作战;在此刻之后,要迅速改变注意力,紧紧抓住敌人,解放大武汉。不准敌人破坏,不准他们逃之夭夭。目前决定一切的任务是保障走向大武汉的道路畅行无阻。命令他们随时报告情况。去吧!”

秦震这段话说得斩钉截铁,他的眼光闪烁着临战时特有的机智、果断。不过,这一瞬间他的内心活动十分复杂。他高兴,敲开了南京大门,敲响了最后胜利的钟声。不过,他也感到遗憾、痛苦,因为这钟声不是由他亲手敲响的!

作为一个军人,不战死沙场,就要亲手消灭最后一个敌人,他渴望在华中敲响第一记钟声。

当黄参谋复诵了一遍他口授的命令,匆匆走去之后。他仿佛为了掩藏自己内心的激动和突然产生的惆怅与担忧,想把小陈支使开,他希望一个人独处片刻。他说:“小陈!弄点什么吃的吧!在中型吉普上开饭!”

小陈刚要走,他又点手叫住他,唇边漾出一抹微笑,圈起左手大拇指和二拇指做出酒盅形状,压低声音:“为了最后的胜利,你懂么!”

但等小陈一走,他的脸立刻泛起一阵愁云。

——不能这样!

他像要驱逐什么?是什么?

是羡慕?

是嫉妒?

他释然一笑,像要表白自己灵魂的纯净。

——我还不会有那样的个人英雄色彩。

是的,这是军人的好胜心,荣誉感。他时时刻刻都在渴望着,由自己下达命令,由自己指挥千军万马,斩关夺寨,进行决战。他切切实实地在无数次大战中领受了那一刹那的愉快。现在,眼睁睁看着革命节节胜利;胜利,对军人来说是个伟大的字眼,他却像失去了它,抓不住它。不知怎么他一下想到严素,她那郑重的神态,她那欢乐的面孔,她的一切都那样真挚、热烈、单纯。他眼前一出现这女青年军人的形象,就对自己刚才的内心活动感到一点愧怍。三

在黎明晨光中他陶醉过。

在三等车厢里他欢乐过。

现在,秦震突然看到一个像地狱般恐怖的世界。

铁路两旁这种变化何时开始,他没注意。不过愈向南来,这景象就愈咄咄逼人了。车站变成废墟,无数根铁轨拦腰炸断,路旁的护路林都砍倒了,焚烧过的枯焦的树枝挂着凄凉的干叶,好像曾经苦苦索回它们的嫩绿,而终于绝望了。令人难过的是春风依旧在吹拂,枯枝依旧在春风中摇摆,但那只是一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了,巨大而疯狂的战争之神,把这儿踏碎揉烂了。

这一切落在秦震眼中,就像整个列车从他心上轧过。这是我们的祖国,这是我们的大地,满目疮痍,哀鸿遍野呀!他的整个心一下像一坨铅块一样沉重、冰凉。他双眉紧锁,满面愁容,他的眼光变得那样严厉而痛苦。

祖国是美的,我们古老而又伟大的祖国早在千百年前就已像一轮明亮的太阳,辉煌举世,为人钦仰了。而今天却光焰奄奄,垂垂欲绝,这是多么巨大的灾难,多么巨大的痛苦啊!

列车在一个车站上沉寂地停止下来,说它是车站,只是由于它过去是车站罢了。今天,这里既没有站房,也没有窗口,没人买票,也没有乘客。

只有一个穿着破烂肮脏的蓝布制服的老铁路工人,挨近平板车,要求搭一站车。警卫员原想拦阻,秦震却喝住他,请这面有菜色,风尘仆仆的老工人上来。他刚刚爬上平板车,每节车厢都哐当地撞了一下,列车又慢慢开行了。

秦震握住老工人粗硬僵裂的大手,心头一阵发热,问:“老哥哥,还没吃饭吧?”“俺就是回俺家吃饭去。”“这里没有吃食吗?”“你瞅瞅,什么都毁尽了,连煮野菜都没个架锅的地方啊!”“可是你今天为什么还到这儿来呀?”“这是我们国家的一个站头呀,只要这里有一个岔道工,这里就是我们国家的一个站头呀!”

这话说得多好啊!秦震稍一沉吟,立刻拉着老工人手臂说:“来,咱们老哥俩谈谈心。”

老工人见他满脸热诚,也就跟他爬进了中型吉普,这时列车又继续飞速前进了。

电台搬到守车上,中型吉普腾了出来。这里车厢宽敞多了,两边长条座凳中间,小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装炮弹的空木箱当桌子,秦震请老工人在木箱一面坐下,而后自己坐在对面。“老哥哥,日子过得怎么样呀?”“四年没通车了,哎,只要火车冒烟日子就有盼头呐。俺哥在解放区兵工厂,我就守住这个站头,俺哥俩养活全家老少十七八口。老同志,你想想日子会怎么样?!从前是阻止敌人进攻,俺们破坏铁路,现在是他们阻止俺们进攻,他们破坏铁路。就从铁路线上的变化看,这是多么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呀!你看看,这是什么景致!”

秦震顺着他手势看到刚修好的路基上铺了一根根一色崭新的红松枕木。“敌人一撤退,铁路纵队立马来了,他们说这木头都是从几万里外黑龙江老山林里运来的。这不是又通车了,可还是不如人意,军情如火呀!还没放客运。”他说着指了指吉普车很有歉意地说:“坐斗篷车,这不让你们受委屈了么!打从铁路纵队到来,我就紧跟上他们,是风是雨,只要铁道线上有响声,我听了心里就乐意,管它风吹雨打,我和一个老哥们顶住干,一个人顶一天一夜,回去睡一天一夜,我家就在下一站,我这就是回家吃饭睡觉去……”

小陈打开两盒罐头摆在木箱上,一罐是鱼,一罐是肉。深绿色罐头盒上印满英文字,还有一个白搪瓷茶缸,里面不多不少斟了一指头深的酒。

秦震望了一眼,颇不满意:“我说小陈呀!有客,你就给双份才对,去!再倒上两勺子,不要小气嘛!”

小陈由着他推搡,还是嘟嘟囔囔:“这限量是丁真吾同志规定的,她说你心脏不好,绝对不能喝酒……”“去!去!别啰嗦,有客么!”

可是,一刹那间,他想到了妻子丁真吾,她好像正在用戚然目光望着他。她在哈尔滨,四月,那里该还是雪地冰天,她在干什么?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旦回到家里,就守着俄罗斯老火墙,翻阅医学资料。那屋里光线很暗,她原来有一副眼镜,度数不够了,这回说在北京配副合适的老花镜,也没来得及,就被他送上火车走了。现在想来心里真是有点歉疚。可是我如果把目前这些难处都写信告诉她,她会怎样?是哭还是笑?……是的,这大半生,她伤心伤透了,连最高兴的时候也会流眼泪。

秦震给汽笛吼声一下惊醒,他开始和那老工人喝酒吃饭。“老哥哥,我还没问你尊姓大名呢?”“好说,免贵,我叫石志坚,石头的石,人穷志短的志……”

秦震噗哧笑了,纠正说:“是志气的志,坚强的坚,合起来就是志气坚强。”“哈哈,经你一说,我这姓名还有个讲究呢!”

他们喝完酒、吃完罐头和凉馒头,车也就缓慢下来。石志坚说马上到站,就急着从中型吉普上跨下来,秦震也跟了他下来。

谁想得到,在这里等候着秦震的竟是这样震撼人心的一幕。

车还没停,就有一个老太婆尖声地喊着:“坚儿!坚儿!……”

石志坚听老娘声音不对,知道出了祸事,没等车停稳,就一纵身飞跳下车。

老娘一扑扑到儿子怀里,撕裂人心地哀号:“你爹断气了……”“娘!娘!你说什么呀?!”

他娘回身从地下拎起一个残破的瓦罐。“这不,临了,连这几口曲曲菜汤也不肯喝,说留给你……”

石志坚这样的硬汉子,也满脸涕泪滂沱,跺着两脚。

再看他老娘,披头散发,骨瘦如柴,全身上下,破衣烂衫,一丝丝,一缕缕,从身上搭拉下来。她两片干树叶似的嘴唇哆嗦半晌才挣出一句话:“小坚,你就喝了你爹最末后留给你这一口吧!……”

秦震站在旁边,不觉全身一阵战栗。

就在这时,列车哐当一声,向前移动了。秦震刚刚跳上平板车,小陈飞一般跑来,背着几根干粮袋,要倒干粮已来不及。秦震大喊:“扔下去!扔下去!”

小陈就猛力一摔,把干粮袋朝石志坚母子站的地方扔去。

秦震一抬头,忽然看见后面那节三等客车厢每个窗口都挤满了人,那些青年人把面包、馒头、毛巾、衬衣,纷纷抛掷而下。四

一份前线急电送到秦震手上。

这时,他正站在一处小镇人家低矮的屋檐下。

火车从徐州转郑州,到漯河就不通了,秦震改乘吉普车越野前进。时值大雨倾盆,路途泥泞。到了这个小镇,镇上到处是没膝盖深的积水,颜色黑绿,臭气熏人。吉普车把水泼溅得哗哗响,转了几个圈也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最后,停在一处湿漉漉发霉的瓦屋前,秦震一进小屋,就给污浊难闻的气味熏昏了头,于是转身站到屋檐下来了。

从前线战报看,白崇禧部队为保存实力,回避作战,炸毁了长台关淮河大桥,炸塌了武胜关隧道,妄图迟滞我部队向武汉前进,以此苟延残喘,负隅顽抗。

——哼!看你这人称“小诸葛”的有多大本领!

——我军决不让他的阴谋得逞。

应该派出小部队紧紧箝住敌人不放,不给敌人以下手机会。——我们一定要保证大武汉不落于烟消火灭!

秦震根据他的思考立即口授了一份急电,当机立断,即刻发出。

这一夜,秦震怎样也无法入睡,先是担心忧虑前线的事情,后来发现,这屋里老鼠成群结队,东窜西跳,出没无常。秦震平日最厌恶老鼠。在生活中,凡遇到贼头贼脑,嘁嘁嚓嚓,造谣诬陷,捉神弄鬼的人,他都一律斥之为:“老鼠!”这鬼鬼祟祟的黑色动物,可恨之至。偏偏这一晚,有几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好像密谋串联起来要对秦震施行毁灭性攻击。几次蒙眬欲睡,老鼠竟胆大妄为,跑到他枕头上,吱吱吱狂叫,“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终于忽地一下掀开被盖,披上美国军用大衣,走出房间,跳上停在门口的吉普车,在后座上和衣倒将下来。

阴雨连绵,车篷顶上整夜淅沥作响,这雨声催人入睡,却又搅人安眠。秦震沉入梦乡之后,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竟然作起梦来:开始四周黑暗无边,他一个人在艰苦跋涉,蹚过河流,穿过峡谷,走进森林,攀登绝顶。突然,他觉得自己的两条腿给什么枷住了,愈枷愈紧,愈紧愈疼,……他又一忽感到冰凉,一忽感到阴森,一忽觉得清风习习,一忽觉得阳光闪烁。一下子,一轮太阳,那样红、那样大、那样圆、那样亮,晒得人难忍难熬,整个心像龟裂的田地,在发烧、在冒火;一刹那间乌云遮天盖地而来,到了跟前才知并非乌云,铺天盖地都是老鼠,老鼠,老鼠。它们奇声怪叫,眼光绿荧荧的阴森可怖,天上响起锯齿般的声音,原来是它们在啃那太阳,咬那太阳。他想挥臂驱赶它们,可是两臂也给枷住了,他胸口撕疼,满脸流汗,动弹不得,而那太阳被咬得流血了,被咬得破碎了,眼看就要坠落下来。他大声呼喊,可是喊不出声音。就在此际,太阳咔嚓一声崩碎了,变成无数碎块,纷纷飞散。于是他蓦然惊醒,全身冷汗。原来是自己左臂压在胸口上,惹出一场梦魇。

秦震坐起来,看见稀薄阴暗的曙光已经降临,他不想睡了。梦的余悸尚未消除,又想到面前战局的沉重,他很想整理一下纷繁头绪,一时却不知从何着手。雨消失了,云消失了,天亮了。

黄参谋不知是早已发现他在这里,还是此刻才寻到这里来。小陈用手背揉着眼睛,站在旁边,不高兴地望着秦震,像在责备秦震,又在责备自己。秦震问:“前边有报吗?”“有。”

黄参谋把一张电报纸递给他。他看了,眼光一闪,猛然推掉肩上的军大衣。

电报上写着:

敌正企图炸毁接近武汉的所有桥梁阻我接近孝感。

秦震命令立刻发电:

千方百计不许炸桥抢占孝感打开通向武汉大门。五

玫瑰色的晨光染亮天空。在通向武汉的道路上,解放大军像洪水一样涌进,急骤的脚步声不停地响着,从白天响到夜晚,从黑夜响到天明。

山峦环抱中有一片大竹林。竹林外面的道路上,有两个战士牵住两匹马来回来去遛马。一匹马是黑的,一匹马是红的,都是膘肥体壮的骏马,口角上沾有白沫,鬃毛上垂着汗水。刚才好一阵暴风急雨般奔驶,以致阳光把湿淋淋的马身子照得锦缎一样发亮。黑马一边走着,一边从地上叼了一口青草在咀嚼,红马却飒爽地仰脖轻轻嘶鸣了一声。

幽暗的竹林深处,是师临时指挥所,军用电台上的电键滴滴答答不停地响着。

电台旁边站着两个人。一个面目英俊,全身总是绷得紧绷绷的,充满精力,就像一颗随时可以出膛的炮弹,这是师长陈文洪。一个身材高大,赭红色长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浓黑的长锋眉和络腮胡特别引人注目,这是师政委梁曙光。他们的眼光中,是平静、镇定、等待。不过,周围的气氛如此紧张,令人急躁不安。随着译报员迅疾移动的手指,一份又一份电报译了出来。

一份是侦察科长发来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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