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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1 17:5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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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庆和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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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羊的胡子

山羊的胡子试读:

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

朱庆和

我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虽然每日奔波与劳顿,伴着卑微的呼吸,但我仍然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

我无所事事地呆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房间四壁发白,破旧的家具在享受安静之美。我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忍受什么,还要忍受多久。我想说的是,其实人是一种虚空的动物,区别于其他动物,总是有什么“想法”,想抓住什么,这无疑让人变得虚空起来。虚空隐藏在每个人的内心,让人显得无知而脆弱。剔除那短暂的欢欣,每个人都是虚空的、孤立无援的。或者可以这样说,虚空就是人身体的一部分,没有虚空,就不能成其为一个人,所以人的孤独是命中注定的。就像我在一首诗里所写的那样:

仅仅让道路带走

仅仅是两手空空。

我确信世间一定有美好的东西,就像那些神话、传说,常常让我流连忘返。因此我也确信,终有一天会在我身上发生,飞上天空,俯视众生。它就在我的想象中。

我从试图写作到今天,逐渐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写作它首先于写作者本人是有益的。排除世俗的认可,这种有益完全是一种心灵上的东西。我的性情里面更多的是一些软弱,它使得我犹疑、懒惰,喜欢幻想和游弋,这些把我围困其中。通过浅尝的写作,我对世界怀有的惶惑乃至绝望的心情,得以舒缓和抚慰,同时也让我获得了对这种心情的理解。尽管那抚慰是短暂的。

有这样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仍在流传,即“文学源于生活,却又高于生活”。前半句是对的,却是废话,而后半句就怎么也说不通了。我真的无从知道,文学所表现的东西怎么就高于生活了。要知道生活中的流动不息和繁冗深沉,没有哪部文学作品所能涵盖。世界之于人只是半现半隐,半明半晦,而且最大限度也只是如此。你想获得对它的理解,这绝不可能。我要说的是,这样虚假的口号会掩盖真相,对文学创作无疑是一种伤害。

然而,我们要生活在一个时代里,这是必须的,也是一个不容更改的事实。无论你多么抗拒它,它却仍然实实在在地包裹着我们,就像我们身上的衣服,就像呼吸的空气,就像浸泡着我们生命的容器,每时每刻。因此,我们所有的经历、认知、阅读、回忆、幻想,都是基于我们身处的时代而出发的,只要我们一张嘴,一动笔,就焕发出这个时代的味儿。

我写的是过去的事,是已经死去的东西,一个念头、一个闪现的灵光让它死而复生。它是一种忧伤的情绪,轻轻吹拂着我的内心,不激烈,不造作,除了抚慰和感同身受,它与激励、鼓动以及担当使命都不搭界。它只是忧伤。一首忧伤的歌,一首无法唱出的忧伤的歌,它成了沉默。

写作应该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是直接呈现,应该是排除技巧的,排除观念的,排除精致的,排除无懈可击的,就跟生活一样那么自然。但生活本身就那么自然吗?它不知道被强奸被扭曲到什么程度呢?因此真正的自然或许存于我们的内心。顺从敏感、脆弱的内心。

我至今仍记得,幼年时与父亲在田间劳作的情形。劳累了,就坐在田埂上听父亲讲故事,而太阳正奢侈地照着我们,禾苗正安静地生长。这样一个简单的情景,至今照亮着我,温暖着我。

兄弟,有什么伤心事

陈朝晖有一个让我羡慕的家庭,父亲是海员,母亲小学教师,已大学毕业的哥哥在省城工作。而我则不然,在铁锨厂当工人的父亲因为偷铁锨回家,结果被工厂开掉了;母亲的眼睛白内障,没钱开刀都快瞎了;两个姐姐念书念了无数年也没蹦跶出去,蹲在家里跟老母鸡似的。整个高中三年,我显得特别忧郁,陈朝晖总时不时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有什么伤心事,说出来!

我把我爹偷铁锨的事告诉了他。我说,你知道我爹是怎么偷的吗?陈朝晖说,把铁锨藏在衣服里。我说,不对,门卫看得很紧,况且铁锨那么大,很容易被发现。他又猜,从墙上扔出去的。我说,再猜。他想了想,说,那肯定是你爹在工厂里把铁锨吃进去,回家再拉出来。我说,也太夸张了,你的想象力过了头。他摇摇头,看来是猜不出来了。我就跟他说,我爹在我家和工厂之间挖了条地道,就这样,一把把铁锨从地下源源不断地来到了我家。我爹偷偷地把铁锨卖给别人,结果有人告密,事情败露后我爹就给抓了起来。看着他惊愕的眼神,我说,这都是真的,那个地道现在还完好无损,等哪天我带你到我家参观参观。但他还是不信,那就没办法了。

因为他父亲是海员的缘故,陈朝晖经常带一些新奇的好吃的东西过来,比如牛肉干,比如乐口福。乐口福是一种颗粒状饮品,饭前或者饭后冲一杯喝,味道真是美极了,他一般都会与我共同分享。我喝不惯,觉得味道怪怪的。他说,可可味的,很有营养。当时我每星期伙食费只有两块钱,营养自然是跟不上,再加上频繁手淫,上课时经常感觉眼冒金星。因此,听到“营养”这两个字,我顿时两眼放光,不管味道多怪,都直着脖子喝下去。后来就喝上瘾了,有时趁他不在,挖上几勺,也不冲,干吃进肚。

作为回报,我也把自己从家里带的东西给他吃。也没什么,就是母亲烙的煎饼,玉米面的,可味同嚼蜡。母亲发现这一点后,就把红薯、大豆、麦皮什么的都掺进去,但味道还是没改善。我把煎饼放在床底的纸箱子里,吃过几顿就不想吃了。但陈朝晖却吃得津津有味,当他遇到草梗、树叶什么的,就一声不响地剔除掉,然后接着吃。我知道,那东西是我那眼力不济的老娘弄进去的。有一次,他边吃边问我,你们家养猪吗?我说,养啊。说着,我就把他随手扔掉的东西捡回来,一看,是一块猪粪,干干的,我的脸顿时就红了。陈朝晖却笑笑说,可惜不是牛肉干,没事,没事。

毕业前,陈朝晖送了我一条皮带,说是他爸爸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带回来的,我非常感动,眼泪掉在了皮带上,就像一滴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香甜无比的海水。我把它舔干净了。他问我,如果你考不上,准备干什么。我说,当海员,跟你爸爸一样。他说,别干那个,非常苦,一年之中有半年都待在海上。我就说,那我去贩海鱼卖,只要跟大海沾边就行,我喜欢大海。我陷入了沉思,仿佛我真的没考中,在权衡是当海员好还是当鱼贩子好。

我把目光从沉思中拔出来,问他,你要是考不上,准备去干什么呢?他笑着说,你看我这样子能考不上吗?是啊,看他胸脯挺得那么高,内敛的傲气喷薄而出,没什么可说的,肯定能考上。他就是这样自信而富有人情味。

正如陈朝晖所说的那样,他顺利地考上了大学。而我,也顺利地落榜了。我又接着连考了三年,但还是被定在原地。我把课本全烧了,祭奠我过去的耻辱,然后撸起胳膊准备去贩海鱼了。我发现我们姐弟三个都不是念书的料,脑子里只有我爹挖地道的那点小聪明,但就是那点小聪明也被他老人家给用尽了。

我见到了大海,我把咸鱼从海边带到小镇上卖,从二十块钱起家,没过一阵就已经攒到四五百了。我想把母亲的白内障治好,结果医生说没治了,已经全瞎了。这下可好,母亲的眼中变成了一个天然而混沌的世界,就像宇宙刚刚开始的样子。我觉得这样也挺不错。我就把钱用在了处对象上,我经常带一些贝壳、海螺什么的给我对象,上面插着根管子,能吹出声音来。当我把泛着鱼腥味的身体朝她身上一压,熏得她很难受,她就拿粗壮的胳膊一把把我这条咸鱼掀了下来。然后咸鱼翻了个身,又重新压了上去。她说,你以后不要再贩咸鱼了。我说,你先让我弄完。

弄完后,我真的就不贩了,而是进一些贝壳、海螺、珊瑚什么的小工艺品来卖,结果很畅销,赚的钱也不比贩咸鱼少,而且没污染。后来,我发现搞水族馆利润来得更快,就把挣的钱全投了进去。但小镇的人们不识货,不知道美化生活;对那些只看不买的土里土气的乡野村夫,热带鱼也非常生气,没一阵就给活活憋死了。结果我投进去的子儿一个也没回来。于是我又重新卖起了贝壳与海螺,整天走街串巷,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可是孩子们已经对这种低级玩意不感兴趣了,他们都玩起了游戏机,所以我每天卖不出去几个。

在一个北风呼啸的下午,一个戴着墨镜留着长头发的男人在巷口拦住了我,抓住我的胳膊说,可找到你了,可把我给找死啦。这人是谁?我很纳闷,就对他说,你先把那破眼镜摘下来再说。他把眼镜摘了,原来是孙茂林,老同学,精神有问题,人称“孙老冒”,就这样一个精神病,当年还考上了西北的一所农大。他说道,听说你这几年发了?我没回答他,而是对他的装束感到很不舒服,就问他,你怎么搞成这样?他连忙解释说,我要组建一个乐团,太忙了,根本没时间理发。我问道,什么乐团?小虎队吗?他一脸严肃地说,我这个乐团不是一般的乐团,而是一个宗教乐团。细问之下,原来当年这个头脑混乱的家伙成了一名基督徒,一名酷爱音乐的基督徒。他说,我们找个饭馆吧,可以边吃边谈。他的提议得到了我的认可,我看到他颤抖的嘴唇都快冻青了。

看着菜单,我知道这顿饭不会是他请,就点了道青椒土豆丝,一块钱一盘。他说,这个好吃。菜一上桌,“噌噌”几口就叫他干光了。于是我不得不再点一盘土豆丝。孙茂林问我,你老婆还好吗?我说,不跟我了,跑了。他附和道,我老婆也跑了,跑了好,累赘,耽误事,还是一个人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看我现在不是挺自由的嘛。我跟你讲,我那个乐团班子都搭好了,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钱了。他倒是直言不讳,听说我在做海上贸易,找我筹措资金来了。我说,以前是做过,赔了,不过现在我可以赞助你几件乐器。说着,我从脚边的纸箱子里拿出几只海螺,吹了吹,都是响的。我就对他说,你听,音质还是挺不错的。我本来是想跟他开个玩笑,谁知他却把海螺接了过去,往包里一装,认真说道,是挺不错的,回家带给我那儿子,小家伙肯定喜欢。

孙茂林对我们班每个同学的行踪和底细都非常清楚,并一一细数,顺便还把他所筹的钱数报了一下。

我问他,陈朝晖现在怎么样?

他叹了口气说,这小子惨了,刚工作的时候处了个对象,据说那小妞长得跟天仙似的,所以他的情敌很多,争来争去,结果叫其中的一个情敌一砖头拍下去,给拍傻了。

那他现在呢?

他哥帮着给找了个差事,孙老冒说,正在一个工地上看料呢。

这真是出人意料。我想去看看他。我对老板说,结账。四盘土豆丝四块,九个馒头三块,一共七块钱。妈的,今天的钱白赚了。我生气地对孙老冒说,要不要再来一盘青椒土豆丝?哪知老板却说道,已经没有了。

工地离小餐馆不远,四周是铁皮的围墙,几个探照灯从天空往下照着,像一张亮如白昼的网,工人、吊车、挖土机就在网下纷纷忙碌着,清冷的夜晚透着热闹。我记得,这工地好像是我时常经过的,怎么就没想到来看看我的老同学呢?

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帆布帐棚里,我们找到了陈朝晖。他穿着军大衣,坐在椅子上,面前堆着一大堆钢筋,听到孙茂林的介绍,就对我说,快来坐。他的语气没变,感觉就像我们刚下晚自习,一起到操场边抽烟来了。但没地方可坐,我和孙茂林只好蹲着。一人一根烟,点燃了。陈朝晖一直在黑暗中,我看不到他的眼神。一个人傻不傻,看眼睛就知道了。于是我拿手小心地拨弄了一下帆布,好让灯光照进来。陈朝晖说,不用看,没小偷。灯光下我和他对视了一眼,发现他那双眼睛的确不如以前活泛了,有些呆滞。顿时,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陈朝晖对我说,其实这地方也没什么可看的,但不能缺人。这里的东西你可以随便拿,我经常这么干,当然要趁工头不注意的时候,换点零花钱,挺好的,真的。待会儿你走的时候拿几根钢筋去卖吧,一点事没有,你说这工地要是不少点东西,我还看它干什么呢?说得有道理,到底还是陈朝晖,看工地都看得这么自信,这么有逻辑。我对陈朝晖说,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叫监守自盗。孙老冒接话说,这也叫盗亦有道。哈哈,看来我们都是很有文化的人,于是三个白痴顿时笑成了一团。

笑过之后,我把孙茂林拉到一边,小声跟他说,没傻啊,这不挺正常的嘛!孙老冒说,你说一个本科生来看工地,不是傻是什么?你还想叫他傻到什么程度?说完,他站到一边撒尿去了。陈朝晖对着他喊,远点,臊味熏人。孙茂林不得不朝前走几步。再远点。又朝前走了几步。好,站直了,把左腿抬起来,对着墙,对,就这样,开始撒吧。陈朝晖边说边笑,孙茂林当然没听他的话,而是嘴里骂着陈朝晖“你个狗东西”。

看着孙茂林的背影,陈朝晖对我说,孙老冒脑子有毛病你知道的,我发现他还是个大骗子,借着组建什么鸟乐团的名义,整天在骗吃骗喝,看来他精神病是装的,精得很呢!他来找我很多次了,非要扛几根钢筋走,我没同意,你有钱千万不要给他啊,你没给他吧?我说,没有,我只给了他几只海螺。这时,孙老冒撒完了尿,嘴里叫着“好冷,好冷,小鸡鸡快冻没了”。

我几次想问陈朝晖被情敌拍砖的事,但还是忍住了。我记得,陈朝晖在高中时从没为爱情这个东西发过愁,当时他已经成熟了,比我熟得还要早,小鸡巴翘翘的,但他根本就没想到要去追女生,当然我也没想过,我们都很天真,心中纯洁的性把那份淫荡的爱给压住了,性是生理问题,不需要女生,只需要双手。那时他经常拉着我一起去看录像。晚自习一开始我们就溜出了学校,路过卖香蕉的摊子,陈朝晖问我,想不想吃不花钱的香蕉?我说,那还用说?于是他看准一大盘香蕉抱起来就跑。他在最前面,像流星火球;我紧随其后,也健步如飞;跑在最后面的当然是那个卖香蕉的老太婆,她追出没几步就被自己绊倒了,然后无可奈何地坐到了地上,破口大骂。半个小时后,我和陈朝晖坐在录像厅里边吃香蕉边看录像,再过半个小时,陈朝晖就对着屏幕叫,不好看,换个带色的。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但老板要求再加两块钱,老板的要求也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陈朝晖替我交了钱,于是我们一边吃着不花钱的香蕉一边看着两块钱的黄色录像,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了。

我问陈朝晖,你还记得吗,高中时我们经常一起看录像?陈朝晖笑了笑,说,不记得了。我反问道,你怎么可能会不记得呢?要知道那可是一个勇往直前的年代。

贫贱与哀怨

仅仅让道路带走

仅仅是两手空空——《以褫夺的方式》

先说说我自己。

早晨起来,我把床脚边的小尿罐提到院子的南墙根,那儿放着一个大尿罐。夜里我尿了一泡,春燕也尿了一泡,有些分量。我把小尿罐里的尿倒到大尿罐里,瀑布一样,还闪着光,没过一会儿,大尿罐就满了,上面积了一层泡沫,像刚开了瓶的啤酒。

我呼了一口气,白色的,一下子就散掉了,随之我缩了缩身子。能看见呼出的白气,说明冬天来了,等到河里结了冰,那就已经很冷了。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傻子?其实,我只是耳朵不好使而已。在村里人看来,只要你有一窍不管用,他们就会把你当成傻子,有事没事拿你开玩笑。当着我的面,他们就叫我“老巴子”“聋子”“大尿罐子”,我知道的。

做好早饭,我先盛了吃,然后喊春燕起来吃。春燕在被窝里跟个虫子似的,动了动。我冲被窝说了声,待会起来吃啊,要是凉了就热一热。我看见虫子又动了动。刚结婚那阵,我总是把热腾腾的饭端到床头,现在春燕不叫我这么干了。

扁担的一头是大尿罐,另一头是腊条筐,筐子里压了块石头,我挑起来朝门外走。路上没几个人,天一冷,都躲在被窝里不出头。只有吴喜贵,他看见我,冲着我说了句什么,我点点头。就是他,曾对我说,你攒足两罐子再挑到地里去不好吗?我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你傻啊,挑着块石头来来回回的,不是白费力气嘛!这狗东西,在考验我的智力。但我知道,这不是智力问题,我一罐一罐地挑到地里去,只是想叫麦子早点喝上尿,早点发力,他懂个屁!我就回答他,我有的是力气,你管呢。

挑这种担子,要掌握好平衡,步子要稳当,否则尿就会洒出来。我挑了有些年头了,有经验,没洒过几滴。但也有使坏的,趁我不注意,朝我身后的尿罐里投石子,这样尿就溅到了我身上。我只好掉个头,尿罐在前,筐子在后。但他们继续使坏,朝我身后的筐子里加砖块,可这难不倒我,前面使把力就又恢复了平衡。

空旷的麦地里只有我一个人,麦苗上都打了霜,等我拿尿浇完麦苗,太阳也升高了许多。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一点不假,我家的麦苗看起来很茁壮。我的心思都花在这上面了,长不好才怪呢。老二进了城,老三在罚牢役,他们的地也都给我种了,东一块,西一块,有两三亩的样子。一年到头我干得很累,但当我把一袋袋的粮食扛回家,就觉得再累也值得了。我本想把母亲的地也揽过来种,春燕跟我闹了几次后,母亲还是自己去种了。每当我看到母亲在地里弯腰驼背的样子,心里就难过。母亲对我说,她是劳碌的命,一闲下来就得死。她的意思是,叫我别难过。

前些年,总有人偷挖麦苗回家喂兔子,并以此发家致富,所以我经常到麦地转一转,以防人家来偷。现在没人这么干了,他们都跟兔子一样,红着眼,蹿出去挣钱去了。但我还是喜欢站在麦地里,一站就是大半天。别以为我在想什么心事,要说想的话,大概是想快点来场雪吧,好让麦苗盖上被子,舒舒服服地过冬。

站得我鼻涕都流下来了,于是我把它擤掉,甩到了翠绿的麦苗上,我看见它继续朝下流。不去管它了。我开始沿着地头朝前走,经过水泥桥,桥下是几近枯干的河底,继续朝前走,我来到了大坟子窝。村里人死了,都埋在这儿,有的竖块碑,多数则拱一个坟包了事。我爹的坟头也在这儿,还有我爷爷的、奶奶的。老四的坟头离我爹有一段距离,坟堆也要小得多。他们所处的位置没什么标记,但我眯着眼都能找出来。于是我真的把眼睛闭起来,结果顺利地找到了老四。我看见他的坟头上长了一些荒草,已经干枯,看上去像是他很久没剃头了。我把草拔下来,太阳暖融融的,照在老四光洁的前额上。我坐了一会儿,然后去看我爹。他的坟顶上也是,荒草一把。我如数地薅下来,因为坟头大,竟聚成了一堆。我掏出打火机把草点燃了。

突然,一个人影挡住了我,在此之前,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喊,哪个狗日的在放火。我没理他,继续烤我的火。接着,我看见刘建军出现在我面前,怒气冲冲。

我对他说,一块烤烤吧,天挺冷的。说完,我拿小树枝把火拨得更旺一些。我之所以这么平静,是因为他打不过我,我们干过几次,不管是赤手空拳,还是抄家伙,他都不是我的对手。

他蹲下来,对我说,熄了吧,我的桃树都给你烤死了。这个坟子窝前两年叫他承包了,栽上了桃树,密密麻麻的。

我听了很不高兴,反问他,你把桃树栽这么密要死啊,搞得我清明过年给我爹烧刀纸都没地方烧。说着,我站了起来,一个桃树枝子剐住了我的衣领,我伸手把它折断了。

他很快变得和缓下来,脸上转怒为笑,嘴里不知在嘟囔什么。

我对他说,等过了年,我也栽棵桃树。

他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就问他,你是不是不愿意?

他说,这是我承包的地,你在哪个地方栽?这你可得要讲道理,是不是?

他要跟我讲道理,于是我说,你承包的怎么啦,我把它栽在我爹的坟顶上,这个不算不讲道理吧?

栽在你爹的坟顶上,他说,这个我没话说。但他想了想,又接着说,可你不能栽桃树。

我问他,为什么?

你想啊,你摘了桃子,是我树上的还是你树上的,说不清楚是不是?

似乎有些道理。我再问他,那你说栽什么树好呢?

苹果树,他兴奋地说,我记得你爹喜欢吃苹果,你把苹果树栽到你爹坟顶上,他肯定高兴;他要是渴了,摘下来就吃,多方便呢,你说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爹喜欢吃苹果?

你爹喜欢吃苹果,村里人哪个不知道?

我说,好吧,就这么说定了,过了年我就来栽。

问题就这么解决了,我很满意。别以为我在跟刘建军开玩笑,本来是想开一下玩笑的,但现在已经不是玩笑了,成真的了,过了年我就买棵苹果树苗栽上。我抽完他递给我的烟,觉得时间不早了,就准备回家去。走了几步,我突然记起来,尿罐、扁担还在麦地里呢。回到麦地,我挑了空尿罐朝家走。

快到村口时,看见五六个闲人站着,一律黑颜色的衣服,跟乌鸦似的,他们在聊着什么。村头又有一大块地给圈了起来,说是要盖工厂,生产汽车轮胎。看见他们在那儿指指点点,我想他们的话题大概跟汽车轮胎有关。待我走近了,他们的目光却转向我,问了我一句什么话,而且都在笑,搞得我很不舒服。我就冲他们点点头,回答说,我去浇了一趟麦。但他们还是紧盯着我不放,还笑得更厉害了。有一个龇着牙对我说,聋子你快看看,你的尿罐子都碎了。我不相信他的话,他就把牙龇得更厉害些对我说,谁骗你谁是你儿子。看他的表情是认真的,他们不敢跟我开玩笑,因为都尝过跟我开玩笑的厉害。我就回头看了看,果然尿罐已经碎了,只留着两个破锣似的残片挂在扁担钩上。我笑了笑,说,没事,碎就碎了吧。

我怕春燕说我,就把碎尿罐丢在了路边。回到家,却没看到春燕,锅里的稀饭也没动,冷冷的,像是结了冰。我喊了几声,春燕还没出现,大概她又跑到谁家玩去了。我站在屋檐下,想到了尿罐的事。路上没细想,现在我要好好捋一下。从麦地里回来,尿罐好好的,怎么就碎了呢?我记得挑着空尿罐从麦地到村口这一段没碰见任何人。难道是村口那几个人趁我不注意,拿石子把尿罐打碎了?但当时我看了看身后,没有碎片。难道是早上出门时,吴喜贵搞的鬼?如果是那样,我也不会把尿浇到地里去了。显然这个说法不成立。想得我脑浆子疼。

我把稀饭热了热,吃了,吃完饭到床上睡了一觉。我有午睡的习惯。醒来的时候,感觉外面起风了,小北风在房顶上吹着口哨,虽然我没听到口哨的声音。我不再想尿罐的事了,也不值几个钱,明天去镇上买一个。

下午去了趟藕塘,在路上我又碰见了刘建军。他的出现,让我突然明白,一定是他下的手,没错,他对我要栽苹果树的事怀恨在心,于是尾随在我身后,把尿罐给打碎了。我拦住他,问道,是不是你打碎了我的尿罐子?他辩解说,我有病啊,去打碎那破尿罐子。北风吹得他眼睛眯了起来,我看不到他的眼神是否在躲闪。我当然不信,就问他,不是你打的,那我为什么又碰见你了呢?他被问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怎么应对。但他还是回答了我,老五啊,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可能叫我天天躲着你走吧?看着他无奈又无辜的表情,可以判断,尿罐确实不是他打碎的。

藕塘本来是一块低洼地,靠近河边,种什么淹什么,养鱼又太浅,没人承包,几乎成了荒地。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一条信息,就去了一趟南乡,回家后以很低的价格把洼地承包下来,搞起了藕塘。头年因管理不善,藕都烂在了泥里,但从第二年起开始赚钱,一年有两三千块钱的进账。

我从藕塘挖了四根藕,挖藕的感觉真好,像是把孩子从娘胎里抱出来,小心翼翼的,不能伤着。洗干净后,细胳膊细腿,白白嫩嫩。在我洗藕的时候,看见陈有光从岸上经过,我把他喊住了。我本来想问他,老婆找到了吗?但没这样问,我觉得不应该跟他开玩笑。他站住了,以为我要分他两根藕,可我没那个意思,喊住他只是随便问他一句,这么急着去干什么?他停下来,一转身,刚好北风迎向他,把他的头发吹了起来。他指了指蓬乱的头发,没说话,但我明白了,他要到镇上去剃头。我说,天还要冷的,留着暖和,剃他干吗呀?他大声地回答我说,我剃头去死。说完,又急匆匆地走了。他这人可真有意思,大概是因为我没分他两根藕,在跟我说气话。陈有光患有羊角风,家族遗传,说不到老婆,曾经跟老大很要好,但自从老大倒插门到白庄去,他就没什么朋友了。其实他有过老婆,是个傻子,丢一回找回来,丢一回找回来,又一次丢了就再没找回来过。

晚饭我炒醋熘藕片,炒好了拿碟子反扣着,等春燕回来一起吃。上黑影的时候,我母亲先来了,她带了七八个馒头,刚蒸好的,还冒着热气。她应该清楚我从不吃馒头,还带来干什么呢,她肯定是老糊涂了。

我和母亲一起看电视,但屏幕不清楚,雪花子直落,实际上我们只是在听电视说。母亲从不挑节目,我看什么她就看什么。我侧头望望母亲,发现她在打盹。我对她说,你回家吧,天黑了路不好走,又刮风。她立即醒了过来,说,等春燕回来就走。她是怕我跟春燕吵架,这我知道。她曾经把那句老话挂在嘴边,“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这话意思是说,媳妇要经常打,她才能听话。这是说给做丈夫的训世良言。但母亲却对我说,小五你可别打春燕,要疼她,知道吗?母亲叫我快点催她生个孩子,好拢住她的心。我和春燕结婚五年了,没个孩子,母亲很忧虑。她不止一次地叹息,说我种庄稼栽藕都是一把好手,可怎么就在春燕肚子里下不了种呢?我答应母亲说,等过了年,我和春燕就下种。

春燕回来了,我看见她就把电视声音关小了,但她还嫌太吵,我就不得不继续关,一直到我听不见为止。我对春燕说,吃饭吧,醋熘藕片,我刚炒的。她眼一斜,说,吃过了。那我只好继续看电视,我还不是太饿。我瞄了瞄春燕,看见她也在看电视,但似乎又不在看,只是在盯着电视生气。电视画面突然模糊一片,大概是春燕刚才进门时风太大,天线动了一下的缘故。这个破电视就这样,太娇气。这是一台黑白电视,结婚那年买的,现在村里人都看起了彩电,装了有线,能收一百多个台。收那么多台干吗呢?又不能当饭吃。我的意思是,人过得不能太奢侈了。我起身调了一下室内天线,没调好,就到门外调室外天线。我左右转了几下,接着回屋继续调。这时,春燕骂了一句,调你妈×啊调。我好像听见了,但没理她,继续调我的。春燕朝后看了一下,似乎刚发现我母亲在,于是又骂了一句,调你妈×啊调。这次我真的听见了,她在骂我的同时,还骂了我母亲。我看看母亲,她好像没什么反应。

我调好了台,继续看电视,体育频道,一个水上芭蕾节目。多美的舞姿啊,无声的雪花落在水面上,我看着看着,眼泪就出来了。春燕说,怎么尿汁子都掉下来了,一个洗澡的节目就这么感人?母亲也不明白我为什么流泪。春燕上前换了个台。我非常生气,顺手拿起馒头朝她身上砸去。春燕也不示弱,准确地接住了,然后朝我还击。一时间,母亲身陷在馒头的枪林弹雨之中而不知所措,她狠命地跺脚,嘴里骂着,作死,作死。

母亲临走前把那些馒头捡了起来,母亲走后又被春燕一脚踢翻,七零八落地滚了一地,我们谁也没去捡。我把小尿罐从南墙根提进屋,便躺到了床上。我记得刚结婚那阵,我和春燕多恩爱啊,我看着她白嫩嫩的身子,说,我真想把你吃掉。她攥住我的胡萝卜,说,还是我吃你吧。说完,我们就搂在一起睡觉,一天睡到晚。不睡觉的时候,我给她铰指甲,她给我掏耳朵。现在我们还睡在同一张床上,但一人一个被筒。我感到有些累,很快就睡着了。中间,我醒了一次,撒了泡尿,春燕被尿声吵醒,气愤地说,操你妈×的怎么还在尿,是不是打算要尿到天亮啊?我很羞愧,但同时以为她原谅了我,就抖了抖下身,钻到她被窝去,结果被她一脚蹬了出来。

再躺下来,我却睡得很浅了。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春燕在动,但不是一个人,好像是两个。老二没进城的时候,春燕经常朝他家跑,想勾老二。老二有一次对我说,春燕这人不老实,要看住她。而现在她居然把男人勾到了家里,还就在我眼皮底下。我虽然耳朵不好使,可我的眼睛没瞎,看得分明。别人把我当傻子,春燕也把我当傻子,这是我不能容忍的。于是我把一生的力气都集中在了右脚上,狠狠地朝春燕蹬过去,滚你娘的×!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春燕不在床上,我想她可能跟别人跑了。我做好早饭,吃完后打算去镇上买个罐子。路上,我听村里人说,陈有光昨天剃头时死掉了。怎么死的?说是他想抄近路,就从麦地斜插过去,结果被刮下来的电线电死了。我听了之后不打算去镇上买罐子了,就返回去,躺到床上,我要等春燕回家。我空等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春燕还没回家。看来,我的想法终于得到了证实。

你有从33层高的楼上跳下来的想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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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我们一家不得不搬到市中心地段住上一段时间。找房子费了一番周折,最后定在了一个高层小区,一共两栋,A栋和B栋,全是33层,眼睛朝上瞅,有一种直插云霄的视觉冲击力。我眼睛有点花,妻子却挺喜欢。夜幕之下,一方阳台之上,手执一杯咖啡,凭栏听风,都市繁华夜景尽收眼底。她要的是这种感觉。我跟了一句,不就是俗话讲的站得越高尿得越远嘛。个农民,滚。妻子不再理我。

我们选择了A栋,我喜欢A的样子,尖尖的像金字塔;不喜欢B,两瓣屁股一样。我妻子也是,终于跟她找到了共同点。我们看中的房间是21楼的2109室,两个房间不大,当然厨卫更小,所谓的客厅也就容得下一张小饭桌而已,装修也过时,但总体上还算干净。女中介说,这房子确实很干净,没有跳的。我们愣了一下,一口黑牙的女中介站在阳台上解释说,没有人从这儿跳下去过,房东是一位中学校长,住东郊大别墅去了,租这个房子保你好运。信佛的女中介这么一说,好像我一住进来,在不远的将来就能当上中学校长住东郊大别墅了。

在一楼贴满了阿弥陀佛的中介办公室,一对矮矮小小的夫妻突然冒了出来,他们才是真正的房东。他们说,他们也才买了这套房子,两年后准备给儿子上中学用,前面的房主的确是中学校长,的确住东郊大别墅。看来他们是串通好了,台词一模一样。我和妻子对房子还算满意,双方很快签好了租房合同。

妻子问我,知道为什么选21楼吗?我摇摇头。她不无骄傲地说,笨啊,21不是33的黄金分割点嘛。我的脑袋飞速地转着,可还是没算清楚。我说,过日子要这么完美吗?妻子已经不理我这茬了,有点小兴奋,跟个小姑娘似的,说以后逛商场可方便多了。

后来才知道,这合同签得太仓促了,中介每个月多收了我们两三百块钱。看来我过于轻信信佛之人了。住进来也才知道,因为装修时间太长,这房子跟纸糊的一样,碰哪儿,哪儿就掉一块,我们不得不轻手轻脚,做贼似的。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第一晚住进去,我睡得很不踏实。以前住的楼房都在六层以下,住这么高,还是头一次。我睡不着,总感觉身体悬在半空中,而且风很大,像鬼一样呼啸着穿楼而过。我小声地问妻子,你有没有感觉这楼要倒下去啊?

妻子和女儿睡得很熟。她在单位忙了一天,晚上又把家里一切收拾停当,太累了,更没时间冲咖啡,实现她那凭栏远眺的美好心愿。我想,即使这楼真倒下去,她也不会醒来的。微光

坐在小餐馆门口的中年妇女告诉杜四,到汪宅去的轮渡末班时间已经过了。杜四在汽车上颠簸了一整天,又累又饿,于是坐下,要了几个便宜的炒菜,对着一瓶当地产的啤酒喝起来。旅行包就放在脚边。街上很多背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的人在走来走去,更远处的湖面上泛着黄昏的光。杜四的包相对要瘦小得多。他们都是来看风景的,而杜四只是路过这片作为旅游资源的水库,到一个叫汪宅的地方探望他的大学同学汪三。

吃完饭,杜四找了几家旅社,才决定好住处。他在考虑他的路费是否够用。在一个胖嘟嘟的女服务员的引领下,杜四来到二楼的一间三人房间。里面已经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人了,他们坐在靠窗的两张床上认真研究着地图,见杜四进来,只是抬头看了看。杜四把包扔到了那张空着的床上,暂时这张床就是属于杜四的。

杜四去公用水房冲了脚,换上拖鞋,湿淋淋地朝街上走去。窄窄的街道两边店铺灯火明亮,人影进进出出,晃动不停,看起来比白天更为热闹。但杜四觉得,跟其他城市相比,这座小山城实在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唯一让人诧异之处是,这里没有公交车,只有出租,而且坐上去只须一块钱,只要不出城。于是杜四毫不犹豫,打车到了码头。杜四看清楚了去汪宅的早班船次,然后找到公用电话,拨通了汪三的姑妈家电话。姑妈去学校给学生上课去了,是姑父接的。杜四再三叮嘱姑父,一定要转告汪三明早八点去汪宅的码头接他。姑父半方言半普通话地应承着,但听上去很不耐烦,因为他要走十分钟的夜路通知汪三。可能对于姑父而言,他的侄子,还有电话那头不知所云的外地人,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不相干的,干扰了他的夜晚的人。杜四放下电话,再次打车来到那条热闹的街上,逛了半天觉得实在没什么可逛的,就回到了房间。那两个学生还把头拱在一起,他们一边指指戳戳,一边说什么A区B区蛇岛鹿岛之类的。隔壁传来一阵阵嬉笑打闹的声音。杜四上了床,从包里找出皱巴巴的地图,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地图蒙着他的脸,以遮挡另外两个人享用的灯光。天未亮,杜四就起了床,他怕耽误了时间。还是那个胖嘟嘟的女服务员给杜四办了退房手续。她被打搅了睡眠,很生气地板着脸,眼睛也不睁一下。杜四想,假使有谁强奸了她,她也不打算把眼睛睁开来的。

在码头,杜四吃了早餐。一碗稀饭,两块肉饼,外加一个咸鸭蛋。杜四身上开始暖和起来。天色越来越亮,码头上多了一些人。这个码头叫“阳光码头”。杜四就坐在阳光码头的台阶上抽烟,看着湖水,等着早晨的阳光照到他脸上。湖面挺宽,远处几个绿色的小岛浮在水面上,感觉随时要漂走。小岛四周的水线下降了许多,岩石裸露着,远看像一个圈套箍住了它一样。岸边停着五六只船,每只船的上方都标有某某号之类的名字。杜四注意到一只叫“晨曦”号的船是开往汪宅的,铁牌上写着:排岭—汪宅。杜四向岸上的人打听得知,排岭是这个小山城的旧名,当地人习惯称呼小山城为排岭。但是在这里,排岭就是阳光码头。

远远地,一条船开了过来,上面全是人,而且箩筐挤着箩筐。杜四看是从汪宅开来的,就来了兴致。可岸上的人们比杜四的兴致还大,待船一靠岸,都冲了上去。他们纷纷掀开箩筐,里面的蔬菜都露了出来。当然,从汪宅来的人们带来的不只有蔬菜,还有野味,还有挑了木柴来卖的。人们在秋天的早晨讨价还价,小小的码头顿时显得纷乱而繁忙。杜四夹杂在他们中间,既不买也不卖,只是好奇。一个身着月白色上衣的姑娘在跟一个老头争论,杜四站在一边倾听着,但实在听不懂他们讲什么。可能价格没有谈拢,姑娘就担着她的豆角和青菜,沿着石阶上了岸。她要去排岭卖个好的价钱。

码头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接下来又有几只从不同地方开来的船带来了短暂的忙乱。这些灰色的山里人,就像觅食的麻雀一样落了下来,又飞走飞远。“晨曦”号七点半开船。杜四起先站在船的前面,让风吹在脸上。看着船头分到两边去的水流,杜四想他离汪三越来越近了。杜四后来找了个座位坐下来,在他前面有一男一女。女的把手上的一封信从信封里抽出来给旁边的男的看。男的看完,告诉女的说,这样还不行,你要直接到镇上找某某某。女的说,我找了几次,没有用处……男的说,我也正好要去汪宅办点事,我带你去吧。杜四昨晚睡得很浅,不禁打起了瞌睡。蒙眬中,前面两颗头一晃一晃的,而且一直在小声地说下去。

到了汪宅码头,杜四瞅了半天,也不见汪三的影子。路上有三辆手扶拖拉机在恭候着上岸的人们。难道汪三躲在了候船的平房里?杜四进去,看见里面除了墙壁上涂满了乱七八糟的文字,什么都没有。从码头到汪宅还要翻一座山,杜四只好上了最后一辆拖拉机,交了一块钱。车斗篷里挤了十来个人。虽然也是一块钱,但比在排岭的待遇差多了。山路是沥青铺的,已经老化了,很狭窄,杜四担心拖拉机随时会翻到山下去,而且在怀疑,如果对面再开来一辆,那该怎么办。但是路上很顺,拖拉机一直在拼了命地“突突突”上坡。

穿过山口,就是下坡了。杜四探了探头,看到下面是一个山谷,豁然开朗,河流、农田、村庄散落开来。杜四的心情自然轻松了不少。在一个路口,手扶拖拉机停下来,有人说汪宅到了。杜四就下了车,双脚有些麻木。拖拉机继续朝汪宅更远的地方开去。

杜四问路边小卖部站在柜台后面的人,去汪山南家怎么走。那人反问道,谁?汪山南?是不是他儿子上了大学,毕业后又回来的那个啊?杜四一个劲地点头,对对对。那人就说,沿着巷子一直朝前走,在电影院那边,具体你再问问看吧。杜四就背起包,走在高高低低的小巷里,不断有人朝他张望。杜四每走几步就继续打听,回答他的人几乎与小卖部里的人的答案一模一样。经过了电影院、小学校、邮政所,汪三的家就躲在一棵很大的榕树后面。

在二层楼房的院子里,汪三的二姐夫正跟汪三的父亲和泥,他们准备砌一个简易的浴室。听到杜四的问话,二姐夫说,汪三已经去排岭接你去了,坐的是七点半的船。杜四知道,他跟汪三刚好擦肩错过,肯定是那个当姑父的昨晚传错了话。杜四不禁在心里怨恨起姑父来。汪三的父亲对杜四讲了句什么话,后者没听懂。二姐夫连忙解释说,你快进屋歇歇吧。汪三的母亲和二姐也从屋里走出来,对杜四直说,进屋去,进屋去。二姐怀里抱着她两三岁的小女儿。汪三母亲的话,杜四也听不懂,二姐就在旁边做翻译。问你吃过早饭了吗?杜四连连点头,吃过了,在阳光码头吃的。问你结婚了没有?杜四脸一红,还没呢。问风景玩过了?杜四回答,没有,我来看看汪三,就回去的。只见汪三的母亲说,哪有什么风景啊。这次杜四听懂了,二姐就没再翻译。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突然闯了进来,一点不害羞。她高兴又惊奇的样子,以为外婆家里来了什么亲戚。她看见杜四放在地上的旅行包,就上前朝里面掏,结果被二姐也就是她的母亲呵斥住了。杜四心里很过意不去,他什么东西也没有买啊。

汪三的母亲执意要给杜四做点什么吃的。没过多久,热气腾腾的鸡蛋汤就从厨房里端了出来。杜四默默地喝着,也不知道说什么感谢的话。还是什么都不说最好。他一抬头,就看见汪三的母亲在笑,她一笑就露出了整齐的牙齿。那意思好像是,既然来客听不懂她说的话,就让微笑来表示她的热情。喝完汤,杜四来到院子里,看见走廊一角堆着带刺壳的栗子,一只黑狗趴在地上一声不响。小女孩跑过去,抱住了黑狗的脖子,对杜四说,它不咬人的,你过来摸摸它。但杜四仍然不敢近前。杜四上了趟厕所,那是一个靠院墙建的大棚子。杜四推门而进,看见两头猪在哼哼唧唧地吃着薯叶,以为是猪圈。其实就是猪圈,只是中间有一道矮墙与便池分隔开来。

二姐夫说,汪三可能坐中午十二点的船回来。时间还早,杜四与汪三的家里人虽然相安无事,但与他们说不上两句话。杜四决定到外面走走。杜四穿过汪三家门口的稻田,径直来到谷地中间的河岸边。此时正是枯水期,只有很浅的细流,杜四几乎是走在了岩石凸起的河床上。杜四兴致颇高,从一块光滑的岩石跳到另一块光滑的岩石上,太阳的照射让他不得不脱掉一件外套。河岸两边,平整的地方作为农田,高一些的地带种着橘树、山楂树、小片的竹林,山坡上便是茶园。在一座磨房边,杜四停下来,抽了一支烟。他看见一个男的担着刚磨好的粮食,一顿一顿地沿着一条长满了荒草的小路走,杜四猜他的家可能在山的那边,还可能更远。杜四一直朝前走,他的隐秘的想法似乎是,找到河流最初的源头。这是他一个人的时刻,他被他的想法鼓励着、折磨着,朝山上走去。汪宅在背后越来越远。

事实上杜四只行进了两个小时,然后沿原路返回。他没忘记汪三家人的叮咛。杜四跟汪三一家人吃了午饭,喝了啤酒。汪三还没有回来。饭后汪三的父亲和二姐夫继续砌浴室,杜四仍觉无聊,又出去了。这次他去的是码头,半路上与汪三相遇。杜四感觉他成了汪三,而汪三反过来成了他。两个人都禁不住笑了起来。汪三跟半年前在台城时相比,黑了不少,头发更长也更乱了。

杜四说:“这地方真不错呀!养个老婆生个孩子也挺舒服的。”

汪三知道杜四是说着玩的,“你要是春天来更好呢!”“你两个表妹在吗?”“静文在丽水教书,静敏去东莞打工了。她们过年才回来的。”“我知道的,我的意思是说我杜四来了,你不让她们赶回来陪陪我吗?”杜四并没有恶意。“汪宅的女孩子都待不住的,”汪三笑了两声,说,“都到外面去了。”“去做小姐吗?”杜四补充说,“我可没说你表妹啊。”“可能也有的吧。”汪三看起来并不生气。“今早我在阳光码头看见一个从汪宅去卖菜的女的挺好看的。”“可能不是汪宅的,大概是山里的吧。要翻几座山的。”汪三指着河流开阔的下游说,“看见了吗?那里在开隧道,开通以后,到码头就方便多了,就不用爬山了。”

杜四顺着汪三指的方向看去,十几辆火柴盒大小的拖拉机正停在山洞口。

汪三说:“已经砸死了一个人。”“可能还需要再砸死一两个,就通了。”杜四对汪三说。

他们回到家,汪三的父亲刚好出去,空着手。杜四取出了相机,说来拍照吧。先是二姐抱着她的小女儿照了一张,小家伙坐在童车上又单独照了一张。本来杜四想给汪三一家人合影的,想了想还是算了,搞得跟什么似的不好。在大门口杜四给几个正在玩耍的小孩子照了几张,有的吓得直朝后面缩。然后杜四与汪三穿过稻田,来到河边,同时也叫上了二姐的大女儿,她像个尾巴似的跟在后面,高兴得蹦蹦跳跳。杜四特意选了背景可以看见小桥、流水、人家的位置,让汪三来照。汪三一边说有什么好照的一边给杜四拍。这时学生们放学了,穿着校服的孩子们走在曲曲弯弯的山路上。

汪三的父亲回来时,手里拎着一只黄色的毛茸茸的野兔。他什么家伙没带,竟然捉到了一只野兔。杜四想,难道他比兔子跑得还快吗?大家都围着汪三的父亲,看他剥兔子。汪三在一旁对杜四说,猎枪叫镇上收去了,只能设一些机关在山上,过一两天要去看看,如果不去,被卡住的野物会烂掉或被别的野物吃掉。晚饭有了野兔肉,就显得更有风味了。桌子边多了一个十来岁的女孩,那是汪三的大姐的女儿。杜四与汪三的父亲一起喝了白酒,脸色发红,整个身子晕晕乎乎的。杜四拍了拍汪三的肩膀说,我们上山吧,带上黑狗。汪三说,算了吧,还是白天去吧。杜四又提出来去镇上汪三的大姐夫开的“叨来咪”卡拉OK厅去玩一玩。汪三说,早就关了门了。大姐跟大姐夫一起去了杭州,把女儿丢在家里。尽管如此,汪三还是带着杜四去镇上转了转。经过镇小学时,汪三建议进去走走。学校只有一座三层高的教学楼,窗户上都有灯光。孩子们在上晚自习。杜四想见见汪三的姑妈,但汪三说她可能回家了。于是他们站了站就离开了。两个人开始在黑夜里沉浮,跟游魂一样。汪宅镇与村子几乎连在一起,他们来到一处小山坡上,上面有汪三家的橘树地。杜四摘了一个青色的橘子。汪三说起二姐夫,说二姐夫赌博一晚能赢八千多,只不过第二天又输了回去。杜四听着,把橘子皮剥开来。很涩,但杜四坚持把它吃完。这是那棵橘树的荣耀呢。汪三说,你要是晚来十天就会熟了。杜四看着微微晃动的橘树在想,橘树的荣耀,呵呵……

从镇上逛回来,杜四与汪三睡在二楼的大房间里,一人一张床。外面的潮气、虫鸣从敞开的窗户进来了。杜四洗了脚就躺到了被窝里,汪三在灯光下看书。汪三放下书本,问班上其他一些同学的情况,杜四说还是老样子,不过该结婚的结了婚,有的已经有了孩子。这叫不叫变化?谁知道呢。杜四还告诉汪三,他半年前租住过的长巷一带,已经彻底拆除了,说是要建台城最大的居民小区。

杜四想起白天的事情,就问汪三:“好像汪宅的人都知道你没找到工作,才回来的嘛。”“他们那些人,”汪三不屑一顾地说,“我又管不了那么多。”“那你家里人不说你吗?”“我又没吃闲饭,整天在看书。”“你真搞得像陶渊明似的,”杜四坐了起来,“你跟老倪讲了吗?他怎么说?”“老倪说北京不错,那儿气氛好一些。我打算去北京。”汪三淡然地答道。“去什么北京?我看你跟老倪干就是了,他又不是误人子弟的人。”“可老倪说得对,我决定去北京了。”“那,你每天还照样勃起吗?”杜四想起了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如果起不来,我看你哪儿也别去了。怎么说?去排岭找过小姐吧?”“我又无所谓的,一看书性欲好像消失了一样。”“那是潜伏得更深了,”杜四说,“不过,你也不用去排岭了,你家两头小母猪就可以干了。一边干小母猪,一边看你的鸟书。妈的,世外桃源的生活。”

两个人吹了一阵,杜四实在太困了。他听见汪三说明天去湖边钓鱼。听上去那声音若有若无。

第二天早晨,汪三果然拿出了两根钓竿。汪三的母亲还给他们准备了两铝盒饭菜,算是午餐。汪宅的人又看到汪山南的儿子去钓鱼了,不过这次多了一个人。在稻田里牵着水牛耕地的老头冲汪三打招呼,大概是说,今天这么早就去啊。老头是汪三父亲的朋友。汪三的父亲汪山南当过村长,但因为得罪了一些人,被人抬了下来,已经没有几个朋友了,老头算一个;还有一个在排岭,是县城医院的内科医生。杜四想起汪三的二姐夫昨天说的话,他说汪三整天除了看书,就是去钓鱼。汪三边朝湖边走边对杜四说,他想攒一些钱给父亲买艘快艇,那样闲暇时他也想开一开。但是现在他连买一只小木船的钱都没有。

他们到了汪宅码头,继续沿着湖边走。在一座二层土楼的茶房下面,汪三站到了水边。他把湿麦麸撒到了水里,给杜四做了窝子。汪三教杜四怎么垂钓,说了一通之后,就躲到另一个地方做好自己的窝子,把钓线甩了进去,什么话也不说。钓鱼是一个人的事情。杜四性子急,以前钓过几次,都没能坚持下来,这次也是。他干巴巴地站了一会儿,见没有鱼上钩,就把钓竿撂在了一边,然后冲着汪三说,好像没有鱼嘛。实际上那么多的白条鱼在他眼皮底下窜来窜去,都是一揸多长。其实杜四一直惦记着去山上打猎那回事情。汪三没搭理杜四,在静静地注视着水面。从杜四这边看去,汪三的钓竿横在空中,而汪三垂在钓竿的一端,另一端根本就看不见钓线。

岸边有一条搁浅了的破木船,杜四坐了上去,看着远处的湖光与山色,排岭的楼群看上去就像从山上长出来的一样。过了一会儿,杜四低头朝水里吐了一口唾沫,白条鱼便蹿到水面上争先恐后地争抢起来。于是杜四又吐了几口,直到吐不出来。杜四又仰面躺到了船板上,他的身体刚好撑满了船面。天上没有太阳,但也不阴沉。杜四眯起了双眼。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杜四醒来,感觉下面的两瓣屁股被鱼嘴啄来啄去。杜四发现身下的破木船已经朝水下移动了一两米,他的身体几乎浮在了水面上。杜四看着潜伏在水下的白条鱼,心想,哼,这帮狡猾的家伙,竟然想把我拖进水里吃掉我呀。幸亏及时发现,不然屁股先要烂掉了。

杜四一步跨上了岸,屁股上在滴着水。这时,茶房的门开了,走出来一对青年男女,蓬着头,一副性交过后疲惫不堪的样子,他们朝杜四看了几眼。杜四把头扭向汪三这边,问钓了多少了。汪三说有十来条了吧。杜四说,那又是一顿丰盛的晚餐啊。又一条上钩了,汪三说着,迅捷地向岸上提线,只见白光一闪。杜四被吸引住了,刚要迈开步子,向汪三走去,就听见有人在拍打茶房的房门。一个穿着蓝色斜襟褂子的女人站在紧闭的房门口,嘴里咕哝着什么,年龄大概有四十多岁。杜四走上岸,问女人拍打房门干什么。女人极力想说清楚,当然杜四也猜了出来。她是来向茶房的老板要春天采茶的工钱的,她是从后山过来的,已经跑了好几趟了。杜四说,刚才还看见他们的,就刚才。杜四又察看了一番四周说,肯定没有走,他们又进去了,不肯开门。于是杜四帮女人继续拍打房门,声音很大:“快开门,人家来要工钱啦。”可里面仍不见动静。女人问杜四屁股怎么湿了。后者没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说,我进去把他们找出来。杜四看到山墙上半人高的木窗,用手猛地一推,中间的窗棂竟然断了。于是杜四爬了进去,窗台上哗啦哗啦直掉土。杜四来到床前,摸了摸被窝,里面还有些热气,但已经没有人了。杜四骂道,这对狗男女,不付人家工钱,躲了起来,房门也反锁了起来。于是杜四从一楼蹿到二楼,又从二楼蹿到一楼,仍然不见那对狗男女的影子。结果弄得杜四浑身是土,而且头上沾满了蜘蛛网。杜四看着窗户外面,汪三站在水边一动不动。而那个山里来的女人正扒着门缝,恨不能把头伸进来。

我的南方兄弟

我的南方兄弟,你虽远在他乡

但我仍能感觉到你无畏的生长

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吗?

你在朋友们中间沉默不语

深陷在沉默里的你就像黝黑的树枝

已悄然覆盖了我们

生活问题首先是勇气问题

可是,我们面对的永远只是自己

假如谁也说服不了谁

那好吧,拍拍屁股各自上路吧!

你的身影渐渐远去

留下了我们,用无知和善良温暖自己

父亲年轻时就是村里最好的猎手

那杆猎枪为他赢来了爱情和好名声

我们的父亲经常背着猎物

从小镇的街道上走过

谁都愿意跟他打一声招呼

那时他的朋友满街都是

可是一场疾病袭击了他

被洗劫一空的父亲像村庄一样

安静,该走的都走了

没走的就注定这样留下来

贫困以及贫困所带来的不安

还有这群孩子,带着小兽般的表情

告诉你们,生活往往是这样

企求的越多得到的就越少

我们的父亲——个好猎手

两手空空地说

因为房租关系,我的南方兄弟

不得不再三搬迁

心爱的姑娘你都看到了,生活

有时只是我们必须羞愧的一个理由

在越来越狭窄的空间里

我们更要去学会爱和贞洁

不谙世事的姑娘,站在你面前的

只是一个来自南方的乡村猎手

看他操起那杆锈迹很重的猎枪

将枪口对准这个世界

单纯的姑娘,让我们

在越来越猛烈的高潮中

学会爱这世界

爱我的和我所爱的姑娘

统统都到夜晚的广场上来吧

你们要知道爱是多么广大

抛弃彼此间的仇恨

就像丢掉一件旧时装那么容易

南方的雨季是一桩心事

姐姐们的童年早已发了霉

未来被小心地放置在梦中

而梦则盛开在乡村贫穷的夜晚

奶奶的房间只有二姐还住在里面

面色苍白的二姐以为

奶奶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有时也回来,跟孙女说一阵悄悄话

清晨姐姐们照例去渡口乘船上学

可是谁也没发现,二姐已倒在了路边

那天天气很好,大家都很高兴

谁也没注意二姐落在了后面

二姐悄悄地躺在了去渡口的路上

周围的青草,沾满了水珠

当房东老太在窗口下哀悼已经死去的猫

当采茶的母亲抬起头来看着远处

当姐姐们的孩子围在外婆家的饭桌前

当他们空洞的饥饿在傍晚的光线中纷飞

当疯狂的姑娘都做了忠实的妻子

当奶奶缠着小脚梦呓般地踏着芬芳而来

当朋友们在匆忙的人流中谁也认不出谁

当年老的父亲摊开宽厚又温存的手掌说“我最大的愿望是……”

当街上的工人爬到天上撤换掉过时的广告牌

当死去的二姐在黑暗的地方微笑

我的南方兄弟,你

像一束火焰在挥舞你的身体

我的南方兄弟,

生活该赐予我们的都赐予了

我们仅有的错误

只是轻易饶恕了自己的罪行

我的南方兄弟,有时

那些最远的事物我们都无从逃脱

我的南方兄弟,

忧伤的人们用无谓的忧伤对望

平庸的人们以平庸的想象完成一生

幸运的以及不幸的人们

因为你们如此相似

才招致彼此的厌恶

我的忧郁的南方兄弟,

你怀着绝望的心情付诸这世界

就像劳累一生的农民付诸他的田地

我的孑然一身的南方兄弟,

情人们的眼泪浇灌了你富饶的身体

你犁铧般的目光在昭示她们发暗的魂灵

我的瘦弱的南方兄弟,

你的来自南方的面孔尖锐而又生动

像是雨水清洗过的天空2

临近吃中饭的时候,我接到了老陶的电话,他说,快过来,一起吃个大餐。电话那头声音有点激动。单位的猪食的确吃腻了,老朋友请客,改善一下伙食,何乐而不为。我撂下电话,跨上电驴子就上路了。我仍感觉像穿梭在云层里,已经一个多月了,住高楼的不适感还是很难消除。

老文和老安也在,他们是铁三角。所谓大餐,也非名馔佳肴,只不过是在稍微有点档次的街边店炒了十几个菜,还喝了精装啤酒。他们一律笑眯眯的,老陶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吃,朝死里吃。他的意思,好像我是一头刚从屠宰场逃出来的猪。平时聚餐大家AA制,手脚都抠抠搜搜的样子,与之比较起来,这次确实来头不小。我打了个酒嗝,问道,发了?他们不言语,仍然用笑眯眯回答我。酒足饭饱之后,他们带我到了不远处的一家四星级酒店。

他们一人订了一个单间,但没有我的,我也不便作声。我们四个一起到了老陶的房间,坐定后,老陶对我说,情况是这样的,我们准备弄个东西。他顿了顿,推了推黑框眼镜,不紧不慢地说,最近搞到了一笔钱,准备拍个片子。只见老文正忙着把一台DV架到三脚架上。我很好奇,问道,搞了多少钱?正在剔牙的老安刚要张嘴回答,结果听到老辣持重的老陶一声咳嗽,把数字咽回去了。这是他们的商业秘密。妈的,还是把我当外人了。没有把你当外人,老陶说,朋友里面,老顾好个小酒,老斯只知道轮滑,他们都不太靠谱,你做事还算是踏实的。这么说,幸运的光环落到了我头上,我应该感激他们才对。

见我没有丝毫的兴奋,老陶就说,跟你说白了吧,就是一个有钱的大傻逼给了我们一笔小钱,让我们拍个片子,要保证到国外电影节拿奖。我们想来想去,准备找若干女的坐在这里说话,叫聊天、谈话也行,自言自语也算,随便说,敞开来说,说得越多越好,越深越好,当然不说也可以,一直发愣、抠脚丫子也行,然后我们把精彩片段截下来凑成一个纪录片。你说这个创意牛不牛逼?我问老陶,那个傻逼老板知道你们这个牛逼创意吗?架好了机子的老文说,当然知道了,那个傻逼老板一拍大腿说,就这么定了,然后就把二十万砸到我们手里了。老陶看到老文不小心把二十万秃噜出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个数字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但看出来不像是分我一杯羹的意思。我不满地问道,你们都齐活了,那找我来干吗呢?很久不说话的老安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在饭店里待一个月,不都是老朋友嘛,以后每天你可以过来吃吃饭什么的,当然你也可以拉女孩过来拍片子。对了,忘了问你了,现在过得怎么样?我说,刚在市中心租了套房子。他们第一反应都以为我发了,在市中心弄了个办事处。我说明原因,他们都不停地点头,只是不再朝下问。我的意思是,二十万能不能分我点,付个房租啥的。老陶看透了我的心思,无奈地说,这二十万可不是随便乱花的,后期制作要很大一笔钱。我只好再退一步,问能不能也给我开个房间?我话一出口,他们都齐刷刷地盯着我,意思是,给你口吃的就不错了,怎么会产生这么无礼的念头呢。会计出身的老安说,没办法,都是预算好了的。

我讪笑了一声,看着镜头前的那把空椅子,准备戳戳他们的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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