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图密码:隐藏在千古名画中的阴谋与杀局5(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2 01: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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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冶文彪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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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密码:隐藏在千古名画中的阴谋与杀局5

清明上河图密码:隐藏在千古名画中的阴谋与杀局5试读:

给电子书读者的一封信

敬爱的读者君,您好!

我是冶文彪,您未谋面的字友。首先,必须向读者君深鞠一躬,衷心道一声谢。作为写字为生的人,文字能得到读者君眼的惠顾、心的照拂、时间的付出、经济的扶助,无疑是莫大的幸运和恩惠。尤其是在这个碎、轻、浅、快的时代,《清明上河图密码》系列这样一场漫长繁重的阅读,读者君能坚持到第五部,简直是一种奇迹。至少有一点能肯定,能追读到这一部的读者君,一定是位耐心、包容、长情之人。请让我致以深深的敬意,相信这样的读者君在自己的生活中,也一定会走出一条深稳美好的人生之路。

关于这部作品,一旦出版,作者就该闭口,好坏只该由读者君来评说。它如果有点价值和生命力,也只能来自读者君心的滋养。《清明上河图密码》得到读者最多的反馈是:“人物太多”。那我就从创作的角度说说这个话题。

说起来,多人物小说是我个人创作最早的梦想。二十岁那年,第一次萌生写小说的念头,当时已经初步意识到人和人命运的不可分隔性,所以想写一部无休无止的小说,一个人影响另一个人,十百千万,不断绵延,最终织成一张人类命运之网。当然,那部小说只开了个头,根本没有能力完成。但那个念头一直留在心底,直到多年后走到《清明上河图》前。

九年前的秋天,我陪母亲游江南,火车经过开封,临时动念下车去逛逛,到了龙亭公园,看到书画摊上有一比一绢本《清明上河图》复制品,展开一看,顿时惊呆:那不是在看画,而是瞬间穿越到宋代,亲身站到了汴河边,不但街头那些人活生生走在眼前,连喧闹声也能听到、各种气味也都可以闻到。我从来没被一幅画这么震撼过,无数的人、故事、命运像潮水一样涌来,写下它们的冲动马上从心底腾起。当时没想到,这个瞬间冲动,居然要耗费十年时光去完成。

其实,当时我对这幅画和宋朝的认识还很粗浅,只想把画上所有的人都写出来。后来,才慢慢体会到了这幅画和这个时代的伟大。其中最重要一点是平等精神。

中国历史上曾有过两个伟大的平等时代,第一个是战国,西周封建世袭等级制度被摧毁,个人能力成为首要的评判标准,鸡鸣狗盗也能载入史籍。但进入到汉代,分封制重又施行,并演化成魏晋世家大族,血统再次成为划分贵贱的标尺。这种不平等一直到中唐以后才逐渐溃散,直到宋代,才终于迎来历史上第二个大平等时代,城和市的围墙倒塌,商业勃兴,科举制真正扩展到平民百姓,布衣卿相成为主流,各抒己见,不因言治罪。

在我个人心目中,《清明上河图》的艺术成就固然空前绝后,但它最伟大的地方,更在于对那大平等时代精神的全力展现。图中人物近千,却没有哪个是中心或主角,更没有传统绘画中高低贵贱的区别对待。对每一个人物,张择端都一视同仁、用心描绘,真正实现了众生平等。这种大胸怀,几乎是中国绘画史上的孤例。这种精神穿透千年、直达现代,毫无时代阻隔。

正是出于对这种平等精神的景仰,我在小说中也继承了张择端的平等视角,没有绝对主角,各色各样的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和能量,参与到历史中,形成复杂的合力,共同织成这幅宏阔的时代画卷。

看到不少关于“上帝视角”的评论,其实《清明上河图密码》完全没有传统的上帝视角,有阅读经验的读者君应该都能发现,这部小说全部采用的都是主观有限视角,故事在不同人物的不同视角间不断切换,并没有一个全知视角。

这是现代小说的一个基本通识,世界上没有唯一的、确定的真相,只有零散的、主观的拼图。就推理而言,你也许能断定一个事件的外部事实,但永远无法确定内部的主观动机。所以,《清明上河图密码》里没有传统的全知神探,表层真相被查明后,自然会接续“凶手”的主观自白来揭开心理真相。

不过,故事发生在北宋末期,为更贴切地展示时代风貌,我在小说里尽力避免了现代元素和痕迹,包括语言,也是努力从宋文、宋词、话本里熏习当时的文风语气。

至于人物太多,却恰巧是中国古典长篇小说最显著的特征。我们一直是个人口大国,不说四大名著,随便翻开一部古典长篇,基本上都是上百号人物起步。我创作的另一个动因,正是希望能学习和传承这种古老的多人物小说手艺。

最后,再说一说推理。

类型小说里,个人一直偏好悬疑推理。但是常规推理小说人物极少超过二十个,案件也基本局限在小环境的单独事件中。直到松本清张、森村诚一这些社会派作家出现,才开始把推理的视野扩展到现实社会。我个人最爱的是森村诚一的“证明”三部曲,他让推理小说拥有了深厚广阔的现实意蕴。构思《清明上河图密码》的时候,我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突破传统推理的局限,把它扩展到一个王朝、一个时代,让推理小说能像金庸的武侠,不止推理一两桩凶案,而是展开一个广阔的世界,推理一个大时代的命运。

当然,《清明上河图密码》的人物数量级远远超出了我个人的能力,我上一部小说《人皮论语》总共只有三十多个人物,当时写来已经有些吃力,数量陡然扩大近三十倍,这个挑战真的是螳臂当车。

但这是一个延续了二十多年的创作梦,还有什么幸福能及得上为梦想而战呢?所以我没有多想,咬牙开笔,一个字、一个人,慢慢往前挪。这次长征转眼就要满十年,回看写完的五部,好与不好不敢说,但心里非常充实和欣慰。

最后,再次衷心感谢读者君的支持,您是我这一路行来,最大的动力。惴惴期望,第五部能不让您失望。

读者君,请慢用。

作者寄语

引子田……

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系辞》

有天斯有地,有地斯有生,有生斯有人,有人斯有家,有家斯有国,有国斯有天下。

远古之初,生民为公,不分彼此,同劳同食。只是以采集渔猎为生,一半靠力,一半凭运,收获难有稳靠。之后,渐知畜养种植之法,农业随之兴起。人力驯服天力,收获便稳靠了许多。然而,谷畜渐丰,储积渐多,人便渐次分出贵贱,地也划出公私。

商周之时,天下土地皆归天子,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西周又行分封制和井田制,土地逐级分封给诸侯卿士大夫。田地照井字划分,中间大田归王侯,叫公田;四周小田归庶民,叫私田。王侯向天子缴纳贡赋,庶民则向王侯献助力役。百千万人集体劳作,先耕种公田,之后才能耕种私田。《诗经》所云:“亦服尔耕,十千维耦”“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到春秋时,贵族堕落,民智渐醒。加之铁器牛耕兴起,庶民渐能自立,开始怨愤于贵族不劳而获、如同硕鼠,怠工逃亡愈演愈烈。鲁国顺应大势,推行“初税亩”,废止贡赋力役,不论公田私田,一律按亩收税。继而秦国商鞅变法,废井田,开阡陌,任民自由买卖土地。战国至秦汉,天下田土由公而私,由集而散,民心大畅,民力大解。男耕女织,小户农家从此遍满天下。

然而,土地既可买卖,便难免多寡不均。到东汉末期,兼并之势无可阻挡,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天下土地几乎被豪强地主占尽。到魏晋时,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割据天下,造成三百多年战乱动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自耕之农难以自存,只能依附豪强,沦为奴婢徒附。

北魏孝文帝为遏制豪强、开垦荒田,颁布“均田令”,召集流民,计口授田。隋唐平定天下,承继此法,推行均田制,将战乱无主之地均授予民,受田农户按人丁服徭役、纳绢谷。百姓安生,民力舒解,百余年间,终于击垮强横世族,迎来大唐开元盛世。

可惜,中唐以后,均田制渐渐名存实亡,难以为继,土地兼并重又袭来。穷户连片失地,却仍需纳人丁赋税。唐德宗时,宰相杨炎为解此困,推行“两税法”,不再以人丁征税,只按实有田产,贫富分等,按夏秋两季纳税。此法大为公平,甚得民心,却触怒豪户,因而推行艰难。加之藩镇割据,五代十国军阀混战,天下随之又乱。

直至宋太祖平定天下,动荡才得歇止。大宋不立田制,沿袭两税法,土地自由买卖,只依照田产,分夏秋两次收税。朝廷清简,百姓安业,几十年间,天下渐臻富庶。

富则多欲,奢则多骄。宋初俭朴之风渐趋奢靡,冗官、冗兵、冗费令朝廷不堪重负。而富贵之家,依仗权势财力,不但广占田地,更借诸般名目,隐匿田产,逃减赋税,甚而将赋税转嫁于穷户贫民。积重之下,不得不变。

神宗时,王安石推行新法,其中最紧要一条为“方田均税法”,重新丈量天下田土,按各户实有田地,缴纳赋税。此法虽有益于穷民,却招致豪户怨怒,因而难以推行。新法旧法几经更迭,到徽宗时,重用蔡京,再度推新法,天下赋税由此大增。

后有宦官杨戬,推出“括田令”,搜检荒山、退滩、淤地、湖泽,尽都归为公田,勒令百姓租佃,强征税钱。其后,更检视民田契书,追根溯源,层层追查买卖来由,由甲至乙,由乙至丙,由丙至丁……直至寻见缺误,便加重租税,甚而收为公田,招人承佃。“括田令”由汝州开始,继而扩延至京东、京西、淮北、淮南,破产流离者难计其数……风篇劣童案第一章屯

屯者,结之不解者也。结而不解,则乱;乱而不缉,则穷。——司马光《温公易说》

宣和三年,清明正午。

虹桥那边喧闹起来时,王盉和三弟正坐在赵太丞医馆间壁外墙的石台上歇息。这时丽阳高照,春日正好,王盉心底却仍忐忑不宁:自己咒死了一个孩童。

王盉今年已六十二岁,却身形高大,腰背直挺,须发依然浓黑。他家在二百里外拱州襄邑县一个叫皇阁村的村庄。他们是寒食前一天动身,步行三天,昨夜才到的京城。同来的还有兄长、堂弟、妹夫、侄子、堂侄、堂孙。人多,不好投亲友,他们照旧在汴河北岸崔家客店挤了一宿,虽然脏臭,房钱却少些。

王盉揣着心事,一夜没睡安稳。由于清早要进城拜祖,还得尽快赶回到虹桥,办那桩不能让人知晓的要紧事,他强振起精神,早早起来,唤醒众人,向店家讨了热汤水,吃了点自带的炊饼,便领着众人一同进城,赶到望春门外的朱家桥。

上了桥,一眼便能望见左岸边有座大宅院,门宇雄阔,楼檐苍峻,尤其中庭那三株百年古槐,树身挺拔,新枝鲜茂,树冠掩过了楼顶。王盉在桥头站住了脚,望着那宅院,心头一阵翻涌。

这是王盉祖上故宅,天下有名的“三槐堂”。而他们王家,也被誉为“本朝第一故家”。

王盉的先祖王祜,生于唐末,为人倜傥,辞气俊迈,以文辞名动京师,历仕后晋、后汉、后周,大宋开国,拜监察御史。王祜为人忠直,做了许多仁义之事。有回,太祖皇帝差遣他伺查名将符彦卿动静,并许以宰相之职。王祜却劝谏道:“五代之君,多因猜忌杀无辜,故享国不永,愿陛下引以为戒。”太祖听后大为赞赏,此举不但让符彦卿一人幸免,更于大宋不杀大臣、不因言治罪之仁政,也有献策之功,世人都称王祜有阴德。

王祜将家安在望春门外,亲手种植了这三棵槐树,并说:“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果然,其三子后来全都位登显宦,功绩卓著。尤其是次子王旦,真宗朝时被拜为宰相,柄用十八年,为相整一纪,声名隆极,殁后从享于帝庙。此后,王家名士辈出,贤才竞现,成为当世望族。

王盉便出生在这宅子里。

那时还是仁宗末年,世风淳和温善。王家更是门庭醇雅,家风仁厚。王盉记得幼年时,百十口亲族聚居一宅,上百间房舍前后相连,却从没听过吵嚷声。前庭后宅,处处安详和静,时时能嗅到一团馥郁之气,混着墨香、纸香、茶香、花香、药香……每个人面上、眼中都闪着一层和悦光泽。

族中幼年一辈,长到五岁,便都去东院书堂读书习字。教书的是自己族中长辈,读书也只重熏陶,并不苛责学业。子弟即便学问不好,将来靠恩荫,也能得个官职。他们日间常听的,都是官家今日上朝面色如何,这道诏令该不该封驳,这篇奏折哪句不妥,欧阳永叔公来借哪卷古籍,司马文正公捎了什么墨,苏东坡先生从杭州托人寄来什么茶,王安石万言书如何放肆……因此,他们王氏子弟自幼便视这天下如自家厅堂,从来不忧不惧、不羡不妒,都知道自己日后也会如父祖一般,担起这天下之任,尽一番该尽之责。

不过,与其他兄弟不同,王盉读书极吃力。一篇《论语》《孟子》文章,别人至多三天便能记熟,他却半个月都背不下来。王盉又生性有些好强,看着其他兄弟经书诵得流利、文墨写得俊雅,心里始终过不得。可无论他如何尽力,都难有大长进。那些兄弟也总是明嘲暗讽,又因他这一房是侧室所生,便越发轻鄙他,处处都疏远他。王盉心里拧了一股气,暗暗赌誓,将来恩荫得了官职,一定要做出些大功业,让那些兄弟也妒一妒。

然而,等他年岁渐长,他们王家却已绵延百年,日渐衰微。早先连门客、使从都能得个恩荫官职,到他成人时,这项恩泽已经没了。子弟们又只知读书,于营生丝毫不通。京城物昂价贵,诸事拮据,而家口却日益众多,男丁都已上百。族中强一些的子弟不愿受这拖累,先后搬离故宅,而移居他处,自成门户。剩留的这些,更没了依仗,家计越来越困窘,先是消减奢费,继而收紧日用,到后来,各房人甚而开始为少分一尺绢、多得两升米而争执。

十几年间,家中那香气、光泽便如秋风荡过一般消退不见。庭院里处处透出寒意,人人面上也都露着慌忧。王盉心里担忧,想做些什么,可自幼生在这翰墨鼎食之家,除了那些读不通的书,其余的更是一无所能,只能痛感空生了一副强壮身躯,却使不出半分力。即便能使上力,他也只是个庶出之子,这族中并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那时,王盉已到婚配年纪。原先他们王家论亲,五品以下官户,绝不肯俯就。到王盉,只要略带一点官阶,父母便尽力催促媒人去提亲。最终,王盉却只娶到一位绢商的女儿。这是他们王家百年来头一回。王盉自己愧赧之极,大半亲族却竟然羡叹那家的数百贯奁资。

成亲之后,家道越发艰难。那时,宰相王旦之孙王震、王古都还官居要职,却相继卷入党争,遭贬黜,先后客死南方。王家自此越发一蹶难振。几代先祖曾在拱州襄邑县累年置买了一些庄田,这京城再住不得,族里只得变卖了这祖宅,卖得二十万贯,去襄邑添买了一百多顷田产,又按户修造了六十多座房舍宅院,举族迁往那里。每家计口分田,不论男女老幼,一口人五十亩地、十贯钱。

离门那天,族里妇人们哭声连片,男子们也都个个垂头苦脸。王盉先也丧气,但看到那些善读书的叔伯兄弟那般失魂模样,心里忽而一动:离了这门庭,去那乡里,便不是读书做文章的世界了,分得百亩地,我这副身躯或许有用场了。

数百口人扶老抱幼,仅车子就雇了上百辆,将能搬的物件全都装载在车马上,前后绵延半里路,哭哭嚷嚷奔丧一般来到皇阁村。这村名听着大贵大雅,其实只是一处寻常村落。当时又正是深冬,遍地枯寒,满眼穷陋。一眼瞧见那荒僻景象,妇人们又全都哭了起来,男子们则全都冻住了一般。唯有王盉,偷偷露出了笑。

他是皿字辈,其他兄弟,尽是簋、盙、盎、盨这些国之重器。唯有自己,上头一个沾泥带土的禾字,一听便极村朴。如今看来,这个字却早有预见。其他那些宝器,到了这里,全都成了无用之物,自己却似乎生来便是要在这里得其所用,显其所贵。

先祖王祜曾说,天地之间,伦常最大,王家一族,世世代代都要同生同长、同居同爨,不许分隔析户,如此才能根深叶茂,血脉绵延。然而,这些年族中强支早已离居迁移,剩下各房因分食不均、掌财不公争闹了许多回。最终,自家顾自家,合族共居已名存实亡。到了这里,自然更难再同财共业。来之前,族中就为分产闹了许多日。来了这里,瞧过各自分的田地,再看到那几间仓促修造的窄陋房宅,族人们又在寒风里哭闹起来,引得这村里那几十户农人都来围看。实在冻得受不得了,众人才哭哭啼啼各自进到各自房的宅里。

王盉的妻子顾氏原以为嫁入天下闻名的王家,不知能享到何等荣华,进了门才发觉自己掉进了一口琉璃砌的穷窟。等进到分得的那一小院房舍,她看到墙壁漏风、窗洞大开,如狗舍一般,也顿时哭了起来。

王盉心里愧怜,却不愿多言,拿过院里一把破扫帚,将几间房都清扫干净后,到车边将几件桌椅床柜独自连拖带扛搬进屋。而后铺好床褥,摆好瓶壶器物。又将一只泥炉安在堂屋中间,捡了些枯枝,将炉火生了起来。再到村头井口,打了一桶水,回来烧起一壶水,屋里顿时暖亮起来。

王盉从未做过这些杂事,可动起手,竟自然便熟。他环视这陋室,生平头一回觉着双脚真的踩到了地,站到了实处。扭头见妻子仍坐在床边抹泪,便将她硬推了过来,让她坐到炉边取暖,安慰道:“你莫忧,我不会让你受穷寒。”妻子听了,又哭起来:“我不是哭穷寒,我是哭我这命,不公道!”

王盉听了,倒笑了起来。他自小便觉着这命不公道,今天却忽然觉得,公道原来有个早晚迟速,而且晚来似乎比早来好。看那些叔伯兄弟,如今个个苦耷着脸,全都没了一毫主张,他却像是回了家乡一般。不过,他没再多言,笑着转身出去,帮叔伯兄弟们搬抬什物、安置新家。

家安好后,严冬无事,其他人都三三五五聚在一处哀叹伤怀。他独自关上房门,取出在京城买的几部农书,《夏小正》《月令》《后稷农书》《汜胜之书》《齐民要术》……坐在炉火边,一卷卷细细读起来。自幼读书,他觉着像是在钻狗窦,费尽了气力也钻不进去。可读起这些农书,心眼顿时敞亮,出门看景一般,一字一句,一豆一麦,竟极有滋味。

他见书中写道,冬十二月,造酱、制腊脯、溉冬葵、烧荒、斩伐竹木、嫁果树、造农器、碓硙粪地、造饧孽、贮草、贮皂荚、缚笤帚……竟有许多要务杂事。他忙丢下书,去村中农户家瞅了一圈。果然,并没一人闲着,连老人孩童都各自忙着活计,或簸豆,或削竹,或捡皂荚……

王盉一时间顿在那里,转头见旁边院中有个老农蹲在地上,正在敲打加固一个车架,那车架并无轮子,底下却竖着两根木柄铁弯刃。王盉从没见过,便走过去问。老农笑着说:“这是耧犁。车上这木斗盒,底板开了孔,里头盛谷种,套上牛,一边犁地,一边下种。”王盉忙又问:“老丈,我要务农,该备哪些农具?”老农先一愣,随即又笑道:“这耧犁便缺不得,还得有连枷、磨、凿、锄、镰、斧、杵臼、杈、耙、铲、耘荡……一时间哪里数得完?至少也得百十样吧?单镰刀,便有铚、艾、手镰、推镰、钩、鉴、……”

王盉顿时惊呆,他原以为务农不过是锄地、下种、收割,只要肯下力便成。如今却是有再大气力,也不知从何下手。半晌,才又问:“眼下我该做哪样?”“腊月里,男烧荒,女酱腊。”老农答。

他听了,忙道声谢,先回到家寻见妻子顾氏。顾氏这两日似乎回转了心思,已不再哀戚,开始里外忙碌,清理打整家务。他将酱腊的事说给妻子,顾氏听了笑起来:“这作什么难?在娘家时,我年年跟着娘造酱腌肉。这家算是粗粗安顿好了,我正要跟你讲,去县里买些黄豆、葱椒、鲤鱼、兔肉、牛肉、羊肉。我来制几坛豆酱、鱼酱,再腌些兔脯、腊肉。来了这乡里,哪里能像京城,想吃哪般,出门便有?往后解馋救口,怕是离不得这些酱腊了——”说着,她从腰间摘下钥匙,转身去里间打开自己的箱子,取出一锭五十两的银铤,出来递给王盉:“族里分你的那些钱,路上怕是已经使尽了。这锭银子你拿去,除了备办酱腊食料,剩余的就去打造些农具。”王盉大为意外,心中感念之极,却说不出话来。

顾氏将银铤塞到他手里:“我虽是商人家女儿,贤德两个字,却也自小便听爹娘教导。既然嫁了你,夫如身、妇如影的道理,哪里会不懂?不过,这钱不是白给你。我是瞧着你不似族里那些人,不过是偶落了穷寒,男儿大丈夫家个个竟像腌茄子一般软答答,难扶难持。我原想,你家儿男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如今看来,全是金笼子里养出来的绿鹦哥,除了会学几句舌,哪里见过真世面?我爹常说,穷三变,富三变,炎凉看尽才叫真世面。我算命好,没有嫁他们。你既是我丈夫,又一心要务农,我便跟你一起,合心合力,把咱们这小家兴作起来。”

顾氏果然不是随口白说,这之后,全然撇掉富商女儿的娇习,跟着王盉一起尽心操持家业,从未有怨言。王盉感念于妻子这般贤德,也加倍用力,一心习学农活儿。族中其他家都将自己的田地佃给穷户,靠租粮度日。王盉却事事亲力,跟着村中那些农人一样样学种麻麦粟豆,垦荒、溲土、耘田、犁地、施粪、播种、锄草、浇溉、收割、碾砻……

起先自然辛苦至极,每天累得碗都端不稳,但看族中人全都在窃笑暗嘲他,他攥紧了一口气,硬生生熬了过去。几年下来,面目黧黑,手脚粗皲,已经全然是个农夫,再找不见丝毫王公贵子的影迹。一年勤苦,其实收获无多,但在乡里也已是三等户,养活家小,已是富余。

起初,族中还以翰墨传家自诫,仍以读书为主。十几年间,却只有一人考中,官职也只到个小小仓监,俸禄连几口人都难养活。族人便渐渐绝了仕进之念,也开始跟着他学务农。一个京城豪族渐渐入乡随俗,落地生根,褪去了虚文,变作寻常乡土农家。

原先王盉学问不通,文思拙陋,在族中从没有半分说话的余地。他虽然生得高大,头却始终埋着,目光不敢高过任何人,因而背有些驼。这时,族人见他熟习农务,治家得法,每年收获都是自家独得,不必分一半给佃户,都开始羡妒。对他,也渐次由轻视而侧目,由侧目而正视,由正视而重看,由重看而高看。

王盉积了二十多年的郁气终于舒解,背也渐渐挺直起来。原先说话时,腔子似乎始终闷堵着,即便一肚子话,等费力说出口时,只剩硬生生、闷吞吞几个字。这时,嗓子疏通开了一般,说出话来,沉实果断,自然令人信重。

不过,王盉心中虽欣慰自得,但知道得意之色最招人嫌,因此面上不敢露出分毫。务农几年,更让他深知,行事做人,一个“实”字最要紧。如耕种一般,一分力换一分利,只骗得过自己,休想瞒过天地。实心实力,才得实收实报。这公道,分毫不爽。

于族人,他也能帮则帮,能助则助。他这一房中,除了一个堂兄,便数王盉年长,而那位堂兄又为人惫懒滑赖,不受敬重,因此,在这一房,王盉已俨然成为房长。几个兄弟有大烦小难,头一个便来寻他。这等快慰,甚而胜过庄稼收获。他越发自重,尽力挺直腰背,放宽胸怀,诚厚待人。

当然,为这诚厚之名,难免自损自折、自难自屈,常常为了面上好,内里暗暗吞苦水。妻子为此劝了他许多回:“虽说是同族一脉亲,可柴烧自家灶,饭添自家碗。常日守住礼,难时量力帮,已是大好了。哪里有灭了自家灯,去添别家火的?这名声如水里月,瞧着好,可真要借光照明,能靠它?他人赞你百般好,不若自得半分实。”

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自小受尽了嘲鄙,这时终于能在人前昂起头。就如憋在水底的人,猛然将头伸出水面,只要吸过一口气,看过一眼天,哪里能再忍得住水底的闷?于是,他继续尽力诚厚,越来越得兄弟们仰重,说话也越来越有分量。到如今,已没人敢轻易反驳。

然而,一个孩童却将他搅乱。

这孩童叫王小槐。

王氏宗族中,嫡系是先祖王祜长子王懿一脉。王懿长子王睦是族中宗子,他自幼好学,饱饫经史,欲举进士,求取功名,却被叔父王旦劝止。王旦那时已为宰相,说我王家贵盛已极,岂可再与穷寒门户争竞?只向真宗皇帝为王睦求赐了一职,赴浙江任东阳知县。王睦也许是灰了心,任职一年便卸任,且并未回到汴京,而是隐居在东阳永泰乡。他这一房由此定居于永泰。

王懿次子王淳便成了汴京三槐王家宗子。淳生克,克生震,震生豪。

王盉祖父是婢女所生,庶出入不得正谱。论辈分,王豪是王盉的祖辈,却只比王盉长三岁。这位小祖父自幼顽劣,又因辈分高,族里人人都敬让,因此越发乖张不逊。成年后,王豪继承宗子之位。卖故宅、迁乡里便是由他一意主张。宗族中那时人人都慌失了主见,只能听他安排。

王豪人虽乖张,却极有经营才干。到了乡里,族人分产只照人丁数。王豪那时只有一子,分得的田地只比王盉多五十亩。然而,王豪旋即便将自己那片田转典出去,而后携资出门行商。至于做何等生意,族人都不知晓,只眼见着他每年回来,都比往年更富些。几十年下来,王豪不但将典出的田产赎了回来,更在乡里不断置买新田。如今不仅在宗族中最为富强,在襄邑县也是一等豪富。

只可惜,王豪生子接连夭折,直到五十四岁,意外得了个幼子,乳名叫小槐,以示“三槐王家”正脉。

王小槐今年才七岁,生得头窄嘴尖、背弓肩瘦,猴子一般,却天生极聪颖,性情更是娇纵异常。

去年,王豪一病而亡。王小槐小小年纪,竟成了这个宗族中辈分最高的一个。又是正脉嫡子,且家业富厚,族里人纷纷前去巴附。王小槐越发骄狂无忌,整日手拿一把银弹弓,揣一袋栗子,见谁不顺意,扯起弹弓便射,自称“小祖赏利市”。被射中的只能忍痛赔笑,不敢发半句言语。

王盉见不惯这等狂顽,但王小槐是自己叔父,碍于辈分伦常,只能装作不见,远远避开。然而这乡里地界只有这么大,哪里能避得开?

去年十月下旬,王盉带着两个儿子去田里覆芫荽。那时已霜降,芫荽割过后,根留在土里,用干草覆盖,不但一冬不死,还能在雪下生长。他这片地和王小槐家的一片田正相邻,那田里种的是冬瓜。王豪亡故后,他家庄客尽被王小槐打跑,那些瓜便荒弃在地里,已经开始溃烂。王盉半生务农,最见不得糟践农物,便叫儿子们拣好的摘下来,装到车子上,给那个小叔父送去。

儿子走后,他正独自弯着腰在田里覆草,后臀猛地一阵剧痛,回头一瞧,竟是王小槐。王小槐身穿白孝袍,手里扯紧银弹弓,歪斜着眼,扣住一颗栗子,正瞄准了他,嘴里大声骂:“你这奴婢生的不孝子,冬瓜冬瓜,不过冬能叫冬瓜?小祖我正等着下了雪吃冰瓜,却被你摘了——”说着,手一松,那颗栗子飞射过来,王盉慌忙躲开。王小槐见没射中,着恼起来:“你敢躲?”又抓出一颗栗子,扣到牛筋弦上,再次瞄准了王盉。王盉又羞又愤,却只能快步躲开。王小槐已经兴起,边骂边追边射。王盉后背后脑连被射中,痛辱交加,却不敢回头,只能加快脚步,急躲回家,关死了院门。王小槐追到门外,仍不住尖声叫骂,不停地用弹弓射门板。王盉做了半辈子诚厚人,从没有受过这般羞辱,坐在床脚,听着外头的叫骂声、射门声,泪水禁不住滚落,几次想一头撞向墙。

王小槐骂累之后,才悻悻离开。可这之后,只要见到王盉,他便立即握着弹弓追射过来。王盉被逼得无法,生平头一回在夜里偷偷烧香祈告,求老天一把天火,烧了那个顽劣子。

让王盉震惊无比的是,他祈告了许多日后,正月间,王小槐去了汴京。随后一个消息传来:王小槐乘了一顶轿子,行到汴河虹桥上时,那轿子竟忽然燃起火来,王小槐被烧死在里头。

王盉听了,惊异之余,先是一阵暗暗庆幸,老天听到了自己祈告,除掉了这个祸患。可过了两天,他心里渐渐不安起来,王小槐毕竟只是个孩童,何况还是自己叔父。

连着许多天他都惴惴难安。有天夜里,已过三更,他却睡不着,躺在床上,忽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车轮声,四下里的狗全都叫起来。那车子缓缓驶进村子,经过他家院门,向东一直行到王小槐家院门前,停了下来。他忙起床披衣,出去悄悄打开院门,探头朝东一看,浑身顿时一寒:那辆车上挂了几只白灯笼,照得雪亮。车身垂满白绫,通体雪白,灵车一般。车前看不见车夫,只露出半截马身,那马也是浑身雪白。

王盉正在吃惊,两边和对面的院门也相继轻轻打开,黑暗中看不到人影,自然是族中人纷纷出来觑看,却没一个人敢出声。

王盉又惊望向那辆白车,见车后帘掀开,一个白色身影从车子里探了出来,白衣、白裤、白帽、白鞋,身形极瘦小。王盉仔细一瞧,惊得头皮几乎裂开:竟是王小槐!

王小槐脸色苍白,举动僵硬,木雕蜡塑一般。他手里挑着只白色小灯笼,蹬着踏板慢慢下了车,身子僵直,一步一步走到自家院前,伸手推开院门,缓缓走了进去。而后“吱呀”一声,院门关上了。那辆白绫车子忽而启动,白马拉着白车,缓缓向东行驶,穿出村子,拐过村东路口,良久,再瞧不见灯光,也听不见声息。村子顿时又沉入寂静。

王盉又侧耳细听,东边王小槐院里没有一丝动静。他不知该不该过去瞧一瞧,犹豫半晌,终还是怯惧,便小心地关上了院门。其他家恐怕也一样,也各自轻轻关起了门。

王盉一夜都没睡安稳,但再没听见什么动静。第二天他起床打开屋门,一眼看到院子,又惊得浑身冰冷:地上满是栗子!

这一惊比昨夜更摄魂震魄,寒立半晌,他才回过神。好在家人都还未醒,他慌忙出去,壮着胆捡起颗栗子一瞧,栗子结了层霜,冻得冰硬。他心里一阵寒惧,迅即想丢掉,但随即想到不能让人看见,便忍着怕,将地上那些栗子全都捡了起来,用衣襟兜着,却不知该如何处置。左右望了一阵,才急忙忙走到后边茅厕,将那些栗子全都丢进粪池里。粪池结了层冰,栗子全堆在冰面上。他又忙抓过铁锹,用力捣碎了冰,将那些栗子全都沉下去,又费力铲了些冻土,盖在上头,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手却仍抖个不住。

等他回到前头,听见外面一阵叫嚷。他定了定神,这才打开院门,走出去一瞧,许多族人聚在王小槐家门前。他走过去,隔着十几步,再不敢靠近,只远远望听。过了一阵,才见几个人执杆拿棒从那院里出来,其中一个说:“里头寻遍了,找不见人影!”大家又纷说了一阵,才渐渐散开。

这之后,连着几天,每到半夜,王小槐那宅子里总是传来哭声。王盉清早起来,院子里总是丢满了栗子,只能又赶忙捡起来,埋到粪池里。

他越来越受不得,族人们也都惊惶无比。大家商议去请个阴阳法师来除祟,正在犯愁该去哪里请,有个人来村里访友,众人见到,全都喜出望外。

那人名叫陆青,是个相士,通晓阴阳五行、易理占卜,尤精于望气看相。京城人都叫他“相绝”。陆青和王盉族里一个叫王伦的后生相熟,去年还曾在王伦家里小住过一段时日。王伦为人浪荡不羁,时常出门游走。今年年初,他又离家远行,至今未归。

陆青访友不着,便要离开,众人忙去拦住,将村里那桩异事告诉他,求他施法除祟。陆青性情孤傲,当即拒绝,说自己从不染指鬼祟。众人又苦苦哀求,陆青才勉强答应去瞧一瞧。王盉一直躲在一旁,听他应允,才稍放了些心,惴惴跟着众人,围引着陆青来到王小槐家院门前。众人不敢进去,王盉更不敢,陆青独自推开院门,走了进去。许多天来,王盉头一次离得这么近,那院门一开,一股寒气顿时扑面而来。不到一个月,那院子竟已萧败得满目荒冷。

他望着陆青走进前堂,从袋里取出一面青铜罗盘,四处细细查看了一番。随即穿进了后堂,再不见人影。过了许久,才又走了出来,站在门前石阶上,冷着脸说:“里头的确有幼鬼萦留,想必是这宅中幼主亡魂。魂气轻盈,其间掺杂了一股冤怨不散之意。恐怕是你们当中有人亏负于他,致使冤意郁积、亡魂返宅——”

王盉听了,心里一颤,见陆青峻冷目光扫了过来,忙低下了眼。“不过——”陆青却又继续言道,“我测其魂气与冤气,二者颇有些乖离。其魂气属少阴之相,乃幼亡新魄。冤气却呈老阴之相,似是老死旧魂。观其表,祟事似是幼鬼所为。究其源,实乃老魂所驱。相学中,这叫作‘一魂二魄’。前世旧魄附于此世新魂,老阴挟制少阴,因而,这冤气不但有此生新结,更有前世积缠。今生冤气,还好化解;前世冤仇,便有些棘手。在下无法从你们面相神气中探知,唯一办法,你们一个个到中堂,单独测判。你们谁先来?”

众人一听,彼此相觑,都不敢出声。王盉更是心虚无比,哪敢进去?不过,刚才听陆青说是隔世冤仇,倒让他大松了一口气。

半晌,族中一个年轻胆壮的后生说:“我先来吧。”说着走上台阶。陆青点点头,转身带他进去。两人走进前堂,搬了两张椅子,面对面坐下。陆青端着那面罗盘,测了一阵,而后说了些什么。那后生顿时站起来,快步走了出来,面上似忧又似喜。众人忙问,那后生摇了摇头:“陆先生说,事关气运,莫要泄露。”随即便怀着心事走了。

其他人听了,推让半晌,终于还是一个一个走了进去。出来时,个个似乎都面露疑惑,也都不肯泄露分毫。

王盉见进去出来十几个,便也壮着胆子走了进去,小心坐到陆青对面。陆青望着他,凝视了片刻,目光像是一把银匙探进羹汤,兜底搅动一般。王盉觉着自己的肠肺都被翻检了一遭,心里一阵寒怕。幸而陆青随即低下眼,盯着罗盘,左旋右旋,比照了一会儿,抬起头,眼中露出些温意:“你们今生只有些微小怨,前世却有伤毁之恨。此乃屯卦之相、郁结之兆。心欲为善,反受其殃。愤意内积,怨气外溢。你若想化解这仇怨,清明上午,到汴京东水门内、香染街口,等一乘轿子。那轿子前头有个男子,头戴一顶竹笠,左手提青布袋,右手执一根细竹,竹上挂着十数根清明辟邪彩绸。你见到那人,便走到轿子边,莫要靠得太近,朝轿子里低声说一句话——”“什么话?”“杀人一句寒,思亲半生哀。”“哦?”王盉大惊,忙慌问,“这话指什么?”“命数可解不可说,更不可泄于他人。你只须到那轿子边诚心说过这句话。前世怨、今世仇,皆可化解。”

王盉满腹疑惑走了出来,也不敢告诉旁人,陆青那句话更是直刺自己心底。思忖了许多天,心想:反正每年清明都要上京祭祖,祭过祖,顺道去那轿子边说那句怪话,就算不应验,也损不得什么,总好过这般天天忧烦。

于是,清明一早,他带着兄弟侄孙赶到三槐堂。那宅子已三度易手,前两年又被掌管内苑宦官的太尉梁师成买去。他们不敢靠近,只在河边取出香烛,插在土中,望着那三株古槐,跪下来远远磕了几个头。

往年,王盉还要带着众人绕着那宅院慢慢走一圈,今天他起身后,便催着众人赶回到东水门外,假意说:“一年难得来京城一回,各人四处游赏游赏,下午再搭船回去。”等其他人各自走开后,他忙赶到香染街口候着。

快到正午时,果然看见一个头戴竹笠、手执一根彩绸竿的男子,男子身后跟着一顶轿子。他顿时有些紧张,见那轿子渐渐行至眼前,想到院子里那些栗子,便不再多想,装作行路,靠近那轿子,低声说出陆青交代的那句话:“杀人一句寒,思亲半生哀。”第二章蒙

蒙者,未知所适之时也。处乎蒙者,果于自信其行以育德而已。——欧阳修《易童子问》

王盅坐在王盉身边,一直在想那顶轿子。

刚才,他也朝那轿子说了一句话。他不知那顶轿子里坐的究竟是人,还是鬼,也不知相绝陆青为何要让他说那句话,但这句话让他心底一阵阵翻涌。

王盅是王盉胞弟,今年五十九岁。不像哥哥王盉,王盅自小身体瘦弱,加之是庶出,在族中从来都难得有人留意到他。虽说他上头还有王盉这么一个强壮的兄长,但这个兄长不知为何,始终有些嫌厌他,对他难得有好脸色,更不带他玩耍。他总是小心跟在哥哥身后,哥哥却不时回头狠叱,让他离远些。而哥哥自己又时常只能站在庭院边上,巴巴望着那些正室子弟说笑玩耍。

好在王家教子弟读书,并不分正庶。只是到了书堂中,正室子弟坐前头,侧室的坐后面边角。倒也并非有意安排,子弟们进了书堂,自然便这么分开落座。王盅读书虽不算多好,却远强于哥哥王盉。入学才半年,就已胜过读书三年的哥哥。父母因他年幼体弱,本就偏护他一些,见他能读书,便越发疼爱。哥哥见到,自然更恼。

王盅觉察到后,跟父母讲,让他们多疼哥哥一些。母亲听了,笑着搂住他,赞他心地善。父亲听了,却以为哥哥有怨言,勃然大怒,大声喝过哥哥,让他跪在地上,用竹板狠打了一顿。王盅在一旁想解释,却吓得说不出话,只能在一旁看着哭。

先前,哥哥偶尔还能跟他说几句话,自此以后,哥哥心里怀了恨,连瞧都不瞧他一眼了。王盅先还难过,渐渐地也习惯了,再不靠近哥哥,反倒有意避开。

在这大族里,除了父母身边,王盅找不见一丝依傍,始终有些惶惶怯怯。走路生怕脚步重了,说话生怕表错了意,远远独自坐着,也怕碍了别人的眼。而且,心里这怕,又不敢让父母知道。父母每日也是强颜忍辱,便是告诉了他们,他们也无从帮他。他便小心翼翼,尽力不做错事,到哪里都先退让几步。躲在别人瞧不见的地方,他才能稍稍安心。

幼年时,唯一让他快慰的是一只老鼠。

有天夜里,他被睡梦惊醒,睁开眼,见月光极明亮,照满了房屋。他见桌上有一小团黑影,先以为是一团纸。继而,那黑影动了起来,他惊了一跳,是老鼠!那老鼠察觉,倏地溜下桌子,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他趴到地上,四处找寻,最后发觉鼠洞就在自己床脚墙边。他原想用石头堵死,但随即生出顽性,去厨房寻了一小块油饼,搁到那洞口,而后便去学堂读书。下午回来后,他忙趴到床下去看,那块油饼竟不见了。他心里大乐,又去寻了一撮羊油渣,仍放到那洞口,而后趴到床上,候了许久,却没见动静。等他吃过夜饭回来再看时,油渣也不见了。

自此,他每天都要放些食物在那洞口,食物总是被那老鼠吃掉,他却从来没见到过那老鼠。即便如此,他也觉着神交了一位朋友,自己将孔圣人那句“有朋自远方来”改作“有朋自床下来”,心里乐个不住。读了许多经书,他头一回真切明白了圣人所言的“不亦乐乎”,也才隐约发觉,圣人也是人,也有如他一般的心念情意。

自从有了这个不见面的小友,他心里亮了许多,也安稳了许多。每日有什么忧乐,都在心里偷偷讲给鼠友听。旁人看到他不时莫名其妙地笑,都有些惊异,他却不再像以往那般介意,觉着自己像是身处在一群穷汉间,怀里却暗揣着一件珍宝。这桩事,他从不敢,也不愿让旁人知晓,哪怕是母亲。

然而,有天傍晚回到家,他一眼瞧见哥哥王盉用火钳夹着样东西,是那只老鼠!那老鼠不住地扭动身子,却挣扎不脱。他见哥哥往厨房里疾走,心里顿时明白,忙尖声大叫:“放了它!”他从没这么高声过,哥哥听见,扭头惊望过来,但盯了他片刻,随即回头,夹着那老鼠快步走进厨房。他忙追过去一把扯住哥哥后襟,哭着哀求。哥哥却猛力一搡,将他推翻在地,随手关上房门,从里头插上门闩。他哭着爬起来,用力拍门,大声哀求,却听见里头一阵吱吱叫,随即一股焦臭味传了出来。他尖叫一声,猛地栽倒,没了知觉。

等他醒来,见自己躺在床上,母亲坐在身边,满眼是泪,连声问他缘由。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即便知道,也不愿说。哥哥站在门边,冷冰冰望着他。他顿时想起那吱吱声和焦臭味,眼泪立刻涌出,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如今回想起来,活了大半生,那恐怕是他哭得最伤心的一回。自那以后,他再难得笑,也难得哭,整日木木的。成年以后,他才明白,那叫心死。那年,他七岁。

宗族败落,东迁到襄邑县皇阁村,这些事他全都浑浑噩噩,并不觉得好或不好,只茫茫然跟着族人到了那乡里。那时,他母亲已经亡故,他尚未婚配,和父亲一道分了一个小宅院、一百亩地。一切都是由父亲主张料理,他只听从吩咐。那时论亲,更没了谈资。父亲替他相中了邻乡一家三等农户的女儿,成了亲。

起先,他只是奉命,连那家女儿的面容都懒得细看。他没料到,这农家女儿竟让他心思松活起来。

这妇人名叫阿枣,腰身村壮,巨枣一般饱圆的一张红脸。圆房那夜,亲戚宾客们出去后,从外面带上了门。王盅和那新妇坐在床沿上,中间隔了一尺多。王盅自幼便难得开口要什么,事事都排在后头等自己那份,能等来便好,等不来也不敢说什么。这是他生平头一回和年轻女子同处一室,心里极慌窘,连指头都不敢动弹,只能垂眼僵坐。而身旁的阿枣,却不时扭动一下身子,或轻咳一声,或挪一挪脚尖。王盅装作没见,余光都不敢扫向旁边,两人一直静峙到半夜。起先外头还有说笑声,后来人全都散去,只剩王盅老父亲一人,送走亲朋后,关好院门,回到自己卧房,关上门,之后再听不见声息。这时,桌上红烛也恰好燃尽,屋里顿时黑下来,只有窗纸映入微微一些月光。

寂静中,王盅不由得吞了口口水,“咕隆”一声,极响。他浑身立刻绷紧,想拔腿逃走,却又不敢挪脚。身边阿枣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旋即想强忍住,却在喉咙里憋成鸡鸣一般的声响,终于没能抑住,“咯咯咯!”雌鸡报卵般大笑起来。王盅越发羞窘,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不但脸,直觉得连身子、脚底都涨得红赤。阿枣笑了许久才终于止住。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王盅再坐不住,想起身躲出去,正在踌躇,阿枣忽然开口:“你不睡?”声音脆爽,甜瓜一般,还略带着些村朴朴的娇嗔。王盅一惊,忙慌慌寻话答,半晌,却只干涩涩应了一声“嗯”。“你不睡,俺困了,俺睡了。”说着“噗噗”两声,阿枣蹬掉鞋子,转身爬到床里头,“咚”的一声躺倒在王盅身后。王盅慌忙将身子向前稍微挪了挪,心里正在忐忑慌窘,肩头忽然被一只手用力一扳,没防备,竟仰躺下去。他忙要爬起来,却被另一只手按住,力气极大,根本挣不过。阿枣的脸凑近他的脸,那甜瓜声在耳边响起:“你们京城男人都这么文呆呆的?雕花箸儿似的,非要等人来搓弄?咯咯咯……”阿枣忽又笑起来,随即竟扯开了他的衣带。他忙伸手去阻,却被阿枣一把打开,手背生疼。听着那笑声甜脆,又带着些憨顽娇羞,他心头忽然一颤,血往上涌,一阵晕醉,便没再抗拒,任她施为……

第二天,等他醒来,见阿枣侧着脸、面朝他躺着,一双水闪闪大眼,瞅着他直笑,憨朴里带着些娇艳。与自己族中那些娟秀贞静的姊妹比,虽说过于村朴,却自有一番不拘不避、不遮不饰之美。他不由得想起《诗经》中“素以为绚”这个词,再念及昨夜的情景,不由得赧然一笑。见到他笑,阿枣也“咯咯咯”笑起来,片刻,忽然盯着他说:“果然是京城大门户里的贵家子,皮肤跟奶娃儿一般呢,眉毛也生得这么俊,这对眼睛最动人心,里头像是淹了许多诗文,比春天里的水塘还耐看……”王盅头一回被外人这么细看和赞叹,有些心悦,又有些窘,脸顿时涨红。阿枣又大笑起来:“还害羞羞,咯咯咯……让俺摸摸你的脸……”说着伸出指头,摸向他的眉毛、脸颊。王盅原要躲避,但看阿枣满眼爱悦、率然天真,便忍住羞赧,闭上眼,任她抚摸。脸上痒酥酥,如同春风拂冻土,暖阳催春草……他正在晕醉中,阿枣忽然收回手嚷起来:“娘嘞!日头已经照进来了,都这早晚了!俺得赶紧起来!去拜姑舅,行早礼。嫁过来头一天就贪床,吃人笑俺是懒婆娘!”

她飞快穿好衣裳,到窗边铜镜前抓起梳子掠了几把头发,飞快簪好。又跑到盥洗架前,见铜盆里没有水,急得直跺脚。转头看见桌上那只白瓷茶壶,忙过去揭开盖子瞧了瞧,迅即将里头剩余的茶水倒进铜盆,捞着茶水胡乱洗了把脸,而后转头问王盅:“俺这模样瞧着成不?”王盅忙点了点头,阿枣咧嘴一笑,随即开门,快步出去了。

她跑进堂屋,大声说:“阿公,起恁么早?媳妇给您请安啦!您稍坐坐,俺这就去炊早饭。”王盅听到父亲只低应了一声,声气有些局促。阿枣却已脚步咚咚跑进厨房,厨房里旋即叮叮当当、砰砰啪啪地响起来,听着极有节律。

等王盅起来穿好衣裳出去时,阿枣已经端着木托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朝他偷偷一笑,将饭菜端进堂屋,摆到桌上,嘴里不住声说着:“昨晚剩了些羊肉,俺拣了几块齐整的,蒸了一碗。想撒些胡荽,没寻见,若有些豉酱也好,也没寻见,只好剁了些碎薤末;瓜菜剩得也不少,俺闻过了,并没馊,和了些豆面,熬了一锅瓜豆羹……”王盅进去一瞧,四碗菜,一盆羹,一笼热馒头,虽算不得精致,却也齐齐整整,他心头不禁一暖。自来了这乡里,哥哥王盉两口儿另住,这家只有他父子两个,每日饭食都是他操办。他哪里会这些?只是胡乱糊口而已。嫂嫂不时端来些,他们才能吃顿中口的饭菜。如今,这家里有了阿枣,顿时便不一样了。

阿枣放好饭菜,扭头笑望向他:“洗面水已经舀好了,搁在厨房门边。这家里没豉没酱,连醋也没有。厨房里有半坛子酒,已经酸了,不中吃了,正好拿来酿醋。俺去煮些热饭,和进去,拿泥封好,四十九日就能成好醋。这个月最宜造豉,俺见角上那间茅草屋空着,正好打整出来做荫房,浸一二十石陈豆子,阴覆蒸曝几道,拿坛子封埋起来,下个月就能吃到香豉了。还有,后头那片地白荒着,七月正好种葱薤,胡荽、蔓菁、莴苣也正当季。俺去耕它几道,施些粪肥,讨些种子撒进去……”

阿枣果然忙活起来,几乎一刻不停。才几天,这个家已大变了个模样,要汤有汤,寻火有火,处处都浸了层活气。王盅原本恍恍惚惚,无所适从,这时渐渐觉着生了根,有了家,看着阿枣,心里又暖又实。

过了两年,阿枣生育了个儿子,这家便越发和乐。年少时,王盅读陶渊明、王维、孟浩然那些田园诗,始终领略不到有何意味,现在却不时会想起那些诗句,才渐渐品出其间滋味。而且,那些句子虽好,却不及自己身边日常晨昏实境之真切深永。

他家分得的地,也和其他亲族一样,佃给了客户。自从娶了阿枣、生了孩儿后,王盅忽然生出想自己耕种的念头,于是他收回了几亩地,去向哥哥王盉求教。王盉自来了这里,也像变了个人,不但天天在田地里自耕自种,待他也和善了许多,听他说要学种地,先有些吃惊,但随即便笑着一口应承,一点一点教他。

他身体弱,起先扛锄头去田里都吃力,阿枣百般不肯,只让他在家里读书习字。他却抑不住这心念,执意学起来。其间之苦,远超出他所料,但眼看着青苗从地里齐整整、嫩生生钻出来,而后一天天长高,那等欢悦,无可比拟,他便咬牙强撑了下去。身体竟然一天强似一天,心底也越来越畅快。每天忙罢农活儿,虽然极累,但回到家里,见到阿枣和幼子,时时能开怀大笑出声,觉着自己比陶渊明更快意。

这乡间时日,每一天都极慢,每一年却又极快。倏忽之间,儿子已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他父亲则早已过世,而他和阿枣也已渐渐年迈。其间虽难免口角争执,他却不爱纠缠,阿枣更是说过便忘,夫妻两个始终和和睦睦。许多事,早已无须言语,一个才动念,另一个便已明白。于亲族之间,他们也尽力避开纷争,和气相待。因此,常年无事,虽不富奢,却已足乐天命。

直到王小槐出生,事端接踵而至。

王小槐虽生得猥琐,天资却异常聪颖。才学说话,他父亲王豪便教他读《孝经》,他竟一学便会,三遍成诵,不到三岁,已将《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背得纯熟。这不但惊动了乡里,连州府都传遍。王豪大喜过望,便在宗族中请饱学之人来教王小槐。但王小槐性情太过顽劣,那些亲族教不过一个月,便被他激怒打跑。王豪无法,只得让儿子自家选,王小槐竟开口说要王盅教他。

王豪登门来说时,王盅纳闷之极。王豪自己也纳闷儿,笑着说:“恐怕是你和这孩儿前世有缘。咱们三槐王家沦落多年,终于出了这么一个稀世之才,不可荒废。重振王家门庭,恐怕就靠这孩儿了。他既然选了你,就劳你多上心。束脩绝不会少了你。”王豪是叔祖,又是宗子,王盅哪里好拒,只能唯唯答应。

王盅撂下农活儿,去了叔祖家。王小槐那时刚满五岁,见到他,脸上做出成人肃然之色,郑声说:“王盅,我选你,是因为你话少,也不似那些人,馋狗一般,甩着尾巴常来我家嗅食。我们祖宗做过宰相,我也要做宰相。官家喜爱哪些文章,你就教我哪些文章。等我做了宰相,就封你做这襄邑的知县。”

王盅被他震住,低头想了半晌,才慢慢说:“如今官家最信道教。崇宁年间重新修订刻印了《道藏》。不过,《道藏》卷帙浩繁,总共有五千多卷——”“怕啥?一卷书我一天就能背会,一年三百卷,二十岁就能背完。咱们这就开始——不成,家里没有《道藏》,我让我爹立即买去——爹!”

王豪果然立即差人去东京汴梁买来全套《道藏》。王盅便一卷卷开始教王小槐。王小槐果然聪颖得令人难以置信,一卷经文几千上万字,只须读三遍,便已经大致记住,模糊之处,再复记一两道。只需一上午,他便能将一卷书从头至尾脱口成诵。隔一个半月,再问时,仍能一字不差。每天诵熟一卷,他便再不肯多学,抓起银弹弓,挎一小袋栗子,四处去“赏利市”。

王盅见王小槐如此聪颖,由惊而叹,由叹而敬,由敬而惧。王小槐对他,也格外另看,虽颐指气使,却从不用弹弓射他。王盅由此发觉,这顽童天性中其实也有善念,便想是否该劝导一两句。可念头才生,一碰到王小槐那精锐目光,顿时便怕了,哪敢吐一个字?

王小槐三岁时,母亲便病亡。去年,他刚满六岁,没料到父亲也染了急症,这乡里急切间寻不到好郎中,耽误了救治,一命呜呼。出殡那天,王小槐跪在父亲墓前,号啕大哭起来,嗓子都哑了,却仍不停声。众亲族去劝,他却边哭边骂,取出弹弓将众人射散,而后又跪下来继续哭,一直哭到天黑,仍在哽哽咽咽。王盅心里伤悯,壮起胆子小心去劝。

王小槐却哑着嗓问:“我怎么哭不出泉水?《搜神记》里讲的那个杨雍伯,他父母死了,他在墓前哭,能哭出泉水来,感动神仙给他一堆白石头,种下去能长出玉,能让他成仙。我怎么哭不出泉水?我也要成仙!成了仙便能寻见我爹娘!”

王盅寻思半晌,才小心劝解:“人不同,成仙之路便不同,而且其中须得有机缘。你莫哭坏了身子,身子坏了,便难有机缘。”“机缘来了,我就能见到爹娘?”“嗯。”

自那以后,王小槐与王盅说话时,再不颐指气使,反倒生出些亲近。不过,他每天开始问成仙机缘,王盅从来不善编谎,怕伤了王小槐的心,只能搜肠刮肚,尽力想些妥当之语,宽解这位小叔父。

自王豪亡故后,这个家便只剩王小槐这个幼孤,守着偌大家业。四周的人难免生出觊觎之心,不但亲族,甚而乡里、县里、州府,都有不少人来嗅探。王盅看着,虽然暗暗担忧,却不敢说什么。

王小槐家中原有不少仆婢,全都被他打骂走,只剩老管家两口儿,每日饭食都没了着落。王盅让妻子阿枣备些吃食送过去。正月间,阿枣蒸了一笼羊肉馒头,包了几个去送给王小槐。进门时,正巧王小槐刚出来,没防备撞到了一起。王小槐跌倒在地,顿时哭起来。阿枣忙要去扶,王小槐却一把打开她,随即爬起来,拿出弹弓,扣上一颗栗子,朝阿枣狠狠弹去。两人离得近,栗子重重射中阿枣的左眼,眼珠被射破,血浆顿时喷涌出来。

王盅得知消息,慌忙赶过去,见阿枣瘫坐在地上,捂着左眼,不住声痛叫,满脸满手的血。他的心顿时被捏碎了一般,忙借了辆车子,扶阿枣去乡里草市上寻大夫救治。大夫看过后,直摇头:“只能敷些镇痛药,眼睛是救不回了。”

活了五十多年,王盅从没这般恼愤过,护送妻子回家后,他怒冲冲去寻王小槐。王小槐坐在书房大桌边,正在翻书,见王盅进来,抬起眼埋怨道:“你欠了两天的功课,今天明天,都得背两卷。”

王盅越发恼怒,浑身发抖,却顿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处置。半晌,才恨恨挤出一些字:“你这等人,莫说成仙,做鬼都只能去阴间最下一层,永世受火刑。你也休想见到你爹娘,机缘就算有,也早已被你耗折尽了。你爹娘如今只剩两具白骨,躺在那土里头。你若想见他们,就挖开那墓去见。这一世,你注定只能孤零零,无依无傍。哭,没人听;叫,没人应!”“住嘴!你骗我!你骗我!我能成仙,我能寻见爹娘!”王小槐猛然靠到椅背上,大哭起来。

王盅盯了半晌,忽而一阵虚乏,转觉无谓,便转身离开。王小槐却一直在哭,临出门,王盅回头看了一眼,幽暗书房里,王小槐那小小身躯坐在宽大椅子里,越发显得伶仃瘦弱,而那哭声,是真伤心。王盅甚而能瞧见他小小腔子里那颗小小的心,初秋柿子一般,还没熟,已被鸟雀啄烂。

王盅心里一软,脚底略顿了一下,但随即想到妻子那只眼睛,只能长叹一声,抬腿离开了那阔大空宅。

他没料到,那是自己最后一眼见王小槐。过了几天,噩耗传来,王小槐在虹桥上被天火烧死。他顿时回想起那天自己那句毒话“做鬼都只能去阴间最下一层,永世受火刑”,再念及王小槐最后那哭声,心里百般不是滋味。说给阿枣听,阿枣也连声念佛,说他这话过于狠了,毕竟只是个七岁孩童。

负疚了一阵,那天半夜,王小槐竟坐着那辆白绫车回魂了。之后接连几天,王盅清晨起来,都见自己院子里落了许多栗子,这让他越发惊惶。

族人请来相绝陆青除祟,他进去后,陆青注视他半晌,眼里透出些温善,缓声言道:“观你之气,乃蒙卦之象。生意初萌,孤弱易伤。得逢雨露,润泽其光。烈风忽起,顿罹摧折。难承其痛,发而为怒……”他听着,如同自家一生被演述出来,心中不由得一阵恸颤。最后,陆青教他清明上午到汴京东水门香染街路口,等一顶轿子,对那轿子说一句话。他半信半疑,但心中终究被愧怕搅缠,便趁着去京城三槐旧宅祭罢祖,回到东水门,真的等来了那顶轿子。

他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走近那轿子,低声说出了那句话:“你可怜,我可怜,同根何苦更相残?”第三章需

需,须也。事有期而时将至也。——欧阳修《易童子问》

那顶轿子过来时,王盆正在香染街口。

王盆是王盉、王盅的堂兄,这一房中,他年纪最长,已经六十四岁。这回来京城,他带了小孙儿,想让孙儿见识见识汴京和祖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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