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菲茨杰拉德文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2 11:4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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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F.S.菲茨杰拉德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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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温柔(菲茨杰拉德文集)

夜色温柔(菲茨杰拉德文集)试读:

《夜色温柔》的创作与出版

马修·J·布鲁科里

创作

1932年夏

在“和平居”(La Paix),菲茨杰拉德聘用了他的第一位全职秘书,伊莎贝尔·欧文斯(Isabel Owens),给她每周工资12美元;以此,他准备对他的小说发起最后的进攻。欧文斯太太成了泽尔达(Zelda)的伙伴,斯科迪(Scottie)的代理母亲,以及房子的管家。菲茨杰拉德放弃了梅拉尔基(Melarky)杀母和凯利(Kelly)船上生活的素材,新构想了一出发生在欧洲的故事情节,讲的是一位美国精神科医生,和一位富有的精神病人结了婚,这段婚姻把他给毁了。菲茨杰拉德无法完成小说的最初几稿,这可归咎于对杀母情节的素材缺乏坚持。1932年,他获得了让他感触颇深的素材:泽尔达的精神崩溃和他自身状况的恶化。他在继续创作这部必须为他重振名声的小说时,有一大箩筐的痛苦情绪可以利用。写作《夜色温柔》(Tender is the Night),成了他的一种尝试,尝试去理解自己是如何失去了一切曾经赢得的东西,一切想要得到的东西。

1932年8月,在他的《总账》(Ledger)中,他记下:“小说的情节已经想好+结构已规划,不会再长时间地搁浅了。”这个规划包括16页的故事汇编、人物速写、表格,以及工作时间安排。

总体大纲

这部小说应达成以下目的:展现一个天生的理想家,一个被惯坏了的牧师,由于各种原因,屈服于中上层阶级的理念,在登上社交界顶峰的过程中,失去了自己的理想和才华,开始酗酒,放浪形骸。背景之一是有闲阶级在其最风光+最耀眼的时代,就像墨菲一家[1](Murphys)。

主人公生于1891年,是像我自己这样的一个男子,出生在一个由中上层资产阶级落入小资产阶级的家庭,但所受到的教育仍然花费不菲。他拥有一切天赋,在耶鲁度过的岁月相当成功,但也不完全成功,却还是得到了罗德奖学金,最后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取得学位+用一笔遗产出国到苏黎世学习心理学。26岁时的他,前途似乎一片光明。然后他爱上了一位女病人,她由于年轻时的一桩事件,对于男性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杀人狂倾向。除此以外,她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放荡女。他“调整”了自己+她爱上了他,而他也回应了她的爱。

在战争中非现役服务了一年之后,他回来和她结婚+疯狂地爱着她+为了将她完全治愈而全身心地投入。她出身于贵族家庭,父母一方来自美国,另一方来自欧洲,她年轻、神秘+可爱,是一种新的性格。他将她治愈了,方法是声称让她达到一种稳定+他相信当下的秩序,而这种秩序其实他并不拥有,他事实上是一个相信共产主义的自由理想主义者,是一个叛逆的道德家。但他多年以来生活在恩惠当中+生活在资产阶级中,把他给惯坏了,他结婚的时候,是个内心分裂的男人。在战争当中,他开始喝酒+婚后继续偷偷地喝。照顾她的难度超乎他的想象,他内心越来越支离破碎,但外表一直保持着一副完美的容貌。

他在社交场合魅力四射,登峰造极,而内心却变得堕落腐朽;就在这当口,他在里维埃拉和一位年轻女演员相遇,她爱上了他。对于这件事的一切后果,他尽量克制住自己不要害怕,而将他四分五裂的内心暂且拼合在一起的,也只有他外表的美好了。他也知道,他对她的爱,比不上自己曾经对妻子的爱。尽管如此,情感克制的效果就是,在他偷偷酗酒,过另外一种他自己的生活时,驱使着他去勾引他遇到的所有女人。对于这另一种生活,他的妻子并不知情,或者说至少他以为她不知情。他有一次离家,在罗马和那位女演员在一起,他们的这场婚外的恋情令人失望,而且来得太晚,那次他还被警察毒打了一顿。回到家,他发现她并没在休养,却实施了一场谋杀,他怀着一腔厌恶,设法帮她掩盖,而且成功了。然而,这却向他表明,游戏结束了,他必须上演一出激烈的+深沉忧郁的举动,来拯救她,因为他正在失去对她+他自己的控制。

他和一个非常强有力+魅力十足的男子有着点头之交,认识一段时间以后,他现在故意要将他和他妻子带到一起。当他内心怀着嫉妒和痛苦的时候,他发现这件事已经撮合成了,然后他离去,心里知道自己已经将她治愈了。他将疏于管教的儿子送去苏俄,在那里接受教育,自己回到美国,做个庸医。这样他既在他的妻子身上实现了他的中产阶级的感伤主义的想法,也在他的儿子身上达成了他的理想,+现在他自己就是一具躯壳,只要在旧有的秩序下活下去就行,别的什么都不要紧。(更多大纲)《酒鬼的假日》(The Drunkard’s Holiday,作者原来的书名)将会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部展现英才崩溃历程的小说。与《美与孽》(The Beautiful and Damned)不同的是,使他崩溃的不是懈怠,而是真正悲剧性的力量,例如理想主义者内心的冲突,以及周遭情境迫使他做出的妥协。

这部小说计划写成十万字出头,分14章,每章7500字,第一和第二部分各5章,第三部分4章——将会有一章或等量内容由回顾构成。

狄克

男主人公生于1891年。小伙子身形壮实,相貌俊秀,也非常聪慧,博览群书——事实上他才华横溢,有着极其强大的个人魅力。这一切都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他是具有无限潜力的超人,以中产阶级的眼光,第一眼看他就是这样。然而,他缺乏一种韧性——布朗库西、莱热和毕加索身上的那种粗犷,他全然没有。他的外在特征,可以任意采用这些人的:杰罗德·墨菲、欧内斯特·海明威、本·菲尼、阿奇波尔德·麦克利什、查理·麦克阿瑟,以及我自己。然而,他看上去像我。

缺陷——例如急于挤入上流社会、饮酒、不顾一切地粘在一个女人身上、最后患上神经症——都是逐步显现的。

我们跟随他从34岁到39岁的历程。

狄克的实际年龄

1891年9月 出生

1908年9月 进入耶鲁

1912年6月 20岁从耶鲁毕业

1916年6月 从霍普金斯毕业。前往维也纳(在那里8个月)

1917年6月 一年后,从事了其他工作,然后到了苏黎世。26岁。

1918年6月 在苏黎世取得学位。26岁。

1919年6月 回到苏黎世。27岁。

1925年7月 5年又10个月的婚姻后,将近34岁。

故事开始

1929年7月 9年又10个月的婚姻后,将近38岁。

妮珂的年龄

总是在当年年份上减一。

1901年7月出生

之前求爱两年半,自从她13岁时开始

灾难 1917年6月 将近16岁

诊所 1918年2月 17岁

10月中旬情况糟糕

停战后情况较好

他于1919年4月或5月返回

她于1919年6月1日出院。将近18岁

1919年9月结婚。18岁

1920年8月孩子降生

1922年6月孩子降生

第二次复发,几乎马上就到了1922年10月,此后出现法国男人(或者是1923年夏天在结婚将近4年后出现的)

1925年7月故事开始时,她只有24岁(一个孩子将近5岁(在胡安莱潘[Juan les Pins]时的斯科迪

另一个孩子3岁(在苹丘[Pincio]时的斯科迪)

1929年7月故事结束时,她只有28岁

女主人公生于1901年。她很美,就像玛琳·迪特里希那一类的演员,或者说更像诺拉·格雷戈——是有着琪琪·艾伦那样一双独特眼睛的女孩子。她是美国人,有一点外国血统。15岁时被自己的父亲强暴,是在很特殊的情况下——待定。她随之崩溃,进了诊所,16岁的她在那里遇到了比自己大十岁的年轻医生,即男主人公。只有她对他的移情才能救她——当这不起作用时,她就会恢复杀人狂倾向,试图杀死男人。她很纯真,读书很多,但没有实际经验,也没有自己的方向,全靠他的给予。她是泽尔达的写照——或者说,泽尔达的一个部分。

我们跟随她从24岁到29岁的历程。

对精神病这个素材的处理方法(1)阅读书籍,决定病例的大概类型(2)准备一份囊括1916~1920年的诊断报告(3)然后细看各个类别的素材,要复制的内容不要选太多

①E字母类目下选取

②F ” ” ” ” ”(这里不要用真实的材料)

③从其他类目下选取气氛、精准度和素材,注意不要犯精神病学和医学上的低级错误,但也不要炫技卖弄。只要用关系最不紧密的事实暗示就可以了。不要变得像医生的故事。

必须避免福克纳的态度,结尾不要变成小说化的卡夫艾宾(Krafft-Ebing)——最好是奥菲利娅和她的花朵。

对精神病这个素材的分类

A. 描述

B. 巴尔的摩

C. 诊所和剪报

D. 舞会和初诊[2]

E. 初入布兰格林诊所——至1931年2月

F. 佛雷尔(Forel)医生(包括布洛伊勒[Bleuler]医生的会诊)

H. 好莱坞

L. 布兰格林诊所后期

M. 我自己的信件和评论

R. 罗塞林(Rosalind)和塞尔(Sayre)家族

S. 斯奎尔医生和日程安排

V. 杂录

这份规划中还包括一张表格,将泽尔达和小说女主人公的病历并列于一页。(335页图片说明:这是菲茨杰拉德列出的妮珂·沃伦和泽尔达·菲茨杰拉德的病历对照表[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

女演员出生于1908年,她的演艺生涯与露易丝·莫兰(Lois Moran)、玛丽·海伊(Mary Hay)的相似——这就是说,她和大多数女演员不同,不仅仅是扮淑女,不单单是整天展现活力、健康和性感。与女主人公相比,她显得臃肿,或者说将来会变得臃肿,而现在她年纪轻还看不出来。咪咪露普·维勒(Mimi-Lupe Velez)。

我们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处于演艺生涯最初的开端,已经拍了一部大片。

我们跟随她从17岁到22岁的历程。

这位朋友出生于1896年。他是一个狂放的人,长得像敦特(Tunte),也像会议室里那个皮肤黝黑的共产主义者。他有一半的意大利或法国血统,另一半是美国血统。他是个厌恶一切虚伪+借口的人(参考朗(Lung)那一类型,就像福斯·威尔逊[Foss Wilson])。他是那种能当部落族人或者共产主义者领导的人——一派贵族气质,与资产阶级毫不沾边的国王。他为法国外籍军团打了三年仗,然后一度操起画笔,之后又去攻打摩洛哥北部里夫山的柏柏尔人。小说中他第一次出现,就是刚从那里回来,正寻找新的发泄途径。他有钱,又有法国军团的训练——否则的话他一定会成为一个革命家。不论是做正事还是搞破坏,他都能干得不错,但他的脑袋和男主人公比起来就差一些了。有点像珀西·佩恩(Percy Pyne),也有点像丹尼·霍顿(Denny Holden)。

我们看到的是28岁到33岁期间的他。

在重新规划小说的时候,菲茨杰拉德从埃米尔·左拉(Émile Zola)纪录片式的材料组织方式中获得指引。马修·约瑟夫逊(Matthew Josephson)的《左拉和他的时代》(Zola and His Time)(1928)一书中对此有描述。(《夜色温柔》出版时,菲茨杰拉德寄给了约瑟夫逊一本,书上题有这段话:“若不是‘左拉’极佳的组织手法+你将其再现,这本书永远不可能上架。”)在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中,菲茨杰拉德脱离了最初的规划;例如,妮珂在书中并没有杀人倾向。这份规划表明,从1932年最终确定情节开始,这部小说就不是对真实生活的直接转录。角色都是复合体。妮珂是“泽尔达的写照——或者说,泽尔达的一个部分”,再复合上一个虚构的角色和虚构的故事。没有证据表明泽尔达曾遭到乱伦的侵犯。

小说的手稿已经有了暂定的题目,叫做“酒鬼的假日”(这曾是菲茨杰拉德1919年计划写的一本小说的标题)。这份手稿所展现的是,菲茨杰拉德虽在挽回早先几稿的精华部分,但1932年夏天的这本书是一部新的作品,综合了他旅居海外时遇见的许多人和事。泽尔达的精神病——转移到了妮珂·戴弗身上——是起到催化作用的经历;但小说的主题写菲茨杰拉德如何荒废自己才华,这是由理查德·戴弗医生的职业生涯来表现的,他代表着菲茨杰拉德的自我判断和自我批判。塑造戴弗这个角色是相当复杂的,因为菲茨杰拉德同时将自怜和自卑注入了他。“戴弗”(意思是潜水者)这个名字,揭示了菲茨杰拉德对男主人公,以及对他自己的复杂而矛盾的感受。狄克·戴弗当然从前途无量堕入了身败名裂,但他的全名在俗语中也有“吸鸡巴的家伙”之意。戴弗之所以堕落,是因为他受到的不良影响,更是因为他自身就容易受这种影响。一言以蔽之,他是被有钱人给毁了;但令他崩溃的真正根源是他需要被人爱,被人仰慕,这驱使着他恣意挥霍自己的情感资本。戴弗医生治好了他的病人兼妻子,却牺牲了自己的职业生涯。菲茨杰拉德在小说中治好了泽尔达的不治之症,他这样做,可能是试图宽恕自己,减轻自己因为妻子的疯病而感到的内疚——同时也是在惩罚自己的挥霍浪荡。《夜色温柔》的题词——“献给/杰罗德和萨拉/快乐永在”——让人一不留心就假定戴弗一家是墨菲一家的翻版。仔细一查,就发现这种假定不能成立。在包含杀母情节的版本中,派普(Piper)一家(洛尔拜克[Roreback]一家)的模板是墨菲一家,但在菲茨杰拉德的写作和重写过程中,他逐渐脱离了墨菲一家。墨菲一家在社交场合的特点和背景细节,迁移到了戴弗一家人身上;然而戴弗一家是虚构的——或者说是合成的——角色,比起和墨菲一家,他们和菲茨杰拉德一家更相近。菲茨杰拉德的“总体规划”表明,即便是在最初阶段,戴弗一家也并不是对墨菲一家的直接转录。狄克的外在特点是由墨菲、海明威、菲尼、麦克利什、麦克阿瑟和菲茨杰拉德组合而成的。约翰·奥哈拉(John O’Hara)后来告诉杰罗德·墨菲:“斯科特写的是人生,不是各人的生活。这里有一部分原因是斯科特总是在写人生。迟早,他笔下的角色都会成为菲茨杰拉德世界里的菲茨杰拉德角色……当然,他一路走过,就和真正的墨菲一家相距更远了,更不相像了。狄克·戴弗最后成了十足的菲茨杰拉德……”

除了《人间天堂》(This Side of Paradise),菲茨杰拉德从来没有写过一部直接取材于真人真事的小说(roman à clef)。然而,他的确一直从真实生活中萃取他的一些人物——有时候写得和真人很接近。艾贝·诺思的原型明显是林·拉德纳(Ring Lardner),与查尔斯·迈克阿瑟也有一分相似,但他的生活经历是虚构的。汤米·巴尔班是五个人的合体——爱德华·约占(Edouard Jozan)、马里奥·布拉吉奥提(Mario Braggiotti)、汤米·希区柯克(Tommy Hitchcock)、珀西·佩恩和丹尼·霍顿。虽然菲茨杰拉德没有将海明威指定为巴尔班的原型之一,但两者明显有联系:巴尔班篡夺了戴弗在里维埃拉的王国,就好比海明威的文学名声盖过了菲茨杰拉德。巴比·沃伦的原型是萨拉·墨菲的妹妹霍伊特(Hoyt),但她的名字用在了露丝玛丽·霍伊特身上。

在《夜色温柔》中,露丝玛丽是体现菲茨杰拉德角色创作手法的最佳例子,她是由虚构的弗朗西斯·梅拉尔基(Francis Melarky)和女演员露易丝·莫兰两者合并演化而来的。露丝玛丽·霍伊特和露易丝·莫兰相似,而在她身上发生的一些事情是从梅拉尔基草稿中挽回的。在创作过程中,菲茨杰拉德将早先版本中的主角,转变成了最终出版的这部小说中的观察者、反衬者的角色;但在整本小说中,露丝玛丽的叙述视角并非保持不变。在梅拉尔基版本中,菲茨杰拉德尝试采用了部分参与故事的叙述者(partially-involved narrator)这一手法,但又放弃了——原因大概是《夜色温柔》的故事范围太广,一个角色无法全部观察。

早先草稿中的材料并非直接转用于戴弗版本。对挽回的内容,菲茨杰拉德进行修改或重写,而且他也为新角色写了新的材料。直到艾贝在第一卷第19章中离开巴黎,“酒鬼的假日”是以梅拉尔基的材料为基础的,而小说的其余部分都是新写的——除了对于狄克在罗马被打一事的叙述,这部分原先计划作为杀母情节的引子。这部小说是历经多道草稿才最终完成的。写作时,菲茨杰拉德一贯用的是铅笔和[3]无行线的法律文件纸。他的秘书欧文斯将写成的章节打字成稿,一份原稿(预留三倍行距以便修改)加上两份复制稿。菲茨杰拉德在原稿以及单份或双份复制稿上进行修改。然后最佳的修改版本将被重新打字,修改过程还会继续。在每一个阶段,菲茨杰拉德都会对文字进行修改润色,使句子变得紧凑,并更换用词。欧文斯回忆道:“他清醒的时候,工作状态很不错,非常顺利。他很自觉,一般连续写作两个小时,然后停下,稍后回来再继续。他喝酒的时候,就坐不定了,会从他的办公室里走进走出。”“酒鬼的假日”将在《斯科里布纳杂志》(Scribner’s Magazine)上连载,完整的打字稿是一份700多页厚的双倍行距稿件。菲茨杰拉德在打字原稿上作了修改(将其重命名为《戴弗医生的假日:一部罗曼史》[Dr. Diver’s Holiday:A Romance]),然后又修改了复制稿(重命名为《夜色温柔:一部罗曼史》[Tender Is the Night:A Romance])。副标题“一部罗曼史”表明,菲茨杰拉德认为这本书脱离了虚构文学的现实主义或小说特有的模式。(我们不知道菲茨杰拉德是否熟悉霍桑[Hawthorne]对于为何将《有七个尖顶阁的房子》[The House of the Seven Gables]定义为罗曼史的解释,但是菲茨杰拉德在这里采用这个说法,和霍桑的用法是一致的,用来指称一种形式或技巧,它赋予自身“一种权利,在很大程度上,能将{人心}放置在作者选择或创造的情境下,以展现其真相。作者如果认为需要,也可以操控他的气氛媒介,调节光线明暗,深化并充实画面的阴影层次。”)菲茨杰拉德后来向詹姆斯·瑟伯(James Thurber)将其描述为“我信仰的证明”,《末代大亨的情缘》(The Love of the Last Tycoon)也会有“一部罗曼史”的副标题。

虽然“戴弗医生的假日”对于“酒鬼的假日”而言是一种改进,但菲茨杰拉德担心这个题目会让读者以为故事是关于医生的。《夜色温柔》取自济慈(Keats)的“夜莺颂”(“Ode to a Nightingale”,菲茨杰拉德称自己每读一遍,必哭一次),这个题目让菲茨杰拉德感到满意;但需要说服帕金斯([Maxwell] Perkins)和《斯科里布纳杂志》的一些人,因为这个题目不“好卖”,给不了买家关于作品内容的提示,菲茨杰拉德也曾考虑过一个中性的题目“理查德·戴弗”。《夜色温柔》及其引语(“我已经和你在一起!夜色那么温柔……/……不过这里却没有别的亮光,/除了有一线天光被习习和风吹过/灰暗的绿荫与迂回曲折的苔径。”)唤起了那种弥漫在菲茨杰拉德的罗曼史中的失望情绪。济慈的诗所表达的是试图逃脱痛苦的现实,结果又重回不幸。这首诗的最后几行表达了狄克·戴弗在小说结尾处怅然若失的心境:“这是个幻觉,还是梦寐?/那歌声去了:——我是睡?是醒?”出版1934年4月《夜色温柔》的开场是1925年夏天的里维埃拉。年轻女演员露丝玛丽·霍伊特在那里遇到了一对极有魅力的美国夫妇,迪克和妮珂·戴弗。戴弗家的交际圈内有一位酒鬼作曲家,艾贝·诺思;还有汤米·巴尔班,美籍的法国雇佣兵,此人爱上了妮珂。露丝玛丽则为迪克所倾倒。一段倒叙道出了原委,迪克和妮珂·沃伦结婚时,是一位年轻有为的精神科医生。妮珂是一位富裕的精神病人,曾被自己的父亲强暴。作为她的丈夫和医生,迪克越发感觉难以坚持自己的专业观点,疏忽了研究工作,妻子的财富也同时助长了他奢侈的生活作风。用沃伦家的钱,他成了瑞士一家诊所的合伙人,但最后被迫离开,原因是他对工作已经不再专心投入——酗酒就是体现。在一趟罗马之行中,他与露丝玛丽圆满了两人的关系,后因酒后争斗而被警察殴打。1929年,戴弗一家重返里维埃拉,迪克酗酒更凶了,而妮珂也离他而去,投奔了汤米·巴尔班。迪克试图在美国重操旧业,但最终成了一个碌碌无闻的小镇医生,湮没在人海中。

在记叙迪克·戴弗走向没落的过程中,菲茨杰拉德也在试图解释自己从1925年开始的意志消沉。他认识到,造成两个人这种情况的根源都可以追溯到对性格的一种浪漫观念。迪克“他常常想他要做个好人,和善、勇敢、睿智,可是这一切很难。要是可行的话,他也要[4]为人所爱。”(第二部第4章最后一段)迪克的敏感神经在他遇见妮珂之前就已经有了——就如同在遇见泽尔达之前,菲茨杰拉德的性格就已经形成了。做出和尼科尔结婚这一决定,并不是因为沃伦家的钱,然而她的钱最终却消磨了他对工作的专注。他娶她是出于他需要有人对他有所求,需要有人派他用处。但迪克的慷慨并非毫无私心,因为他需要那种由他激发的“情感的狂欢”。(第一部第6章中间)他对露丝玛丽的迷恋清晰地指明,在小说开场时,他恶化的进程已经相当深入了。他引人爱慕,其代价便是不断耗费他的精力,而勤奋的男人本该把这能量留给工作。妮珂的力量不断上升,而他却是在走下坡路,当上升下降两条曲线交汇时,迪克做出了职业决定,让他的病人兼妻子“出院”。妮珂已经准备好了分手,但迪克迫使她宣告她的独[5]立:“病案真正结束。戴弗医生终于自由了。”(第三部第9章最后一句)迪克·戴弗的恶化看得让人心里很不好受,因为他是被他性格中那些原本或许可以使他成为伟人的元素给毁了。他的雄心壮志逐渐萎缩成了“致命的愉悦感”。

这部小说从1934年1月开始连载在四期《斯科里布纳杂志》上,1月杂志封面便是菲茨杰拉德的肖像。爱德华·申顿(Edward Shenton)为杂志所作的钢笔画插图尤为成功,于是在出版成册的书中保留了下来。连载共有12个篇幅较长的章节,这也正是菲茨杰拉德1932年的计划。(书分成了三卷,共61章。)在杂志第一期中,刊载的是正式出版后的小说第一卷前18章——直到艾贝·诺思离开巴黎。2月的杂志刊出了第一卷的其余部分,还刊出了第二卷倒叙部分的前9章——直到迪克决定和妮珂结婚。3月刊中,倒叙部分连载完毕,第二卷以迪克在罗马挨打结束。4月刊则是完整的第三卷。

菲茨杰拉德和斯科里布纳出版社都期待着连载能引起人们关注,从而为书促销,但实际上连载可能有损于《夜色温柔》最初获得的反响。两期连载之间的30天时间使得小说的结构——包括时间先后顺序的断裂,以及第一卷和第二卷之间叙述视角的转换——变得模糊不清。菲茨杰拉德怀疑有一些评论家是看了连载以后才做的评论,所以力劝他的朋友们重读小说的全本。出版日期前一个月,他写信给埃德蒙·威尔逊(Edmund Wilson):“作者试图为作品的部分失败辩解,必定是荒唐可笑的——但我真的希望你,还有其他人,都能读到全书,而不是杂志版本,那个版本有些地方是匆忙拼凑起来的。比如后半部分的外观,现在已经精致得多了。”菲茨杰拉德在送给多罗茜·帕克(Dorothy Parker)的书中题道:“这比杂志更好。”连载版本中有六个小场景在书中删去了。(书中删去的场景包括:两组描写艾贝·诺思在里兹酒吧中的场景[第一卷];迪克在因斯布鲁克和一个女人牵扯在一起[第二卷];以及迪克从父亲葬礼坐船返回欧洲途中的三组场景[第二卷]。在连载之前,菲茨杰拉德从第三卷的打字稿中,删去了关于汤米和妮珂在里维埃拉去看一伙美国歹徒帮的叙述。)唯独在书中恢复的段落是杂志中不能刊载的涉性内容——主要是扩充叙述沃伦如何坦白自己与妮珂的乱伦关系。

菲茨杰拉德于1934年1月和2月前往斯科里布纳出版社,修改校样。他与约翰·奥哈拉和多萝西·帕克在纽约共处了一段时间。奥哈拉当时正在完成他的第一部小说《相约萨马拉》(Appointment in Samarra),他很感激菲茨杰拉德的鼓励。(《相约萨马拉》于1934年8月出版时,菲茨杰拉德的一句话用在了广告中:“约翰·奥哈拉的小说证明了自从大战以来美国作家正在大踏步地前进。”)菲茨杰拉德主动借钱给他,但奥哈拉婉拒了,因为他知道菲茨杰拉德手头并不宽裕。

斯科里布纳的编辑约翰·豪尔·惠洛克(John Hall Wheelock)后来说,与他共事过的作者中,唯独菲茨杰拉德一人,喝醉了酒,还能把文字修改得更好。菲茨杰拉德一道又一道的广泛修改校正,给校对工作增加了难度。出版成册的书中有几十处拼写错误,也有时间顺序上的不一致,使得迪克·戴弗走向没落的过程变得模糊含混了。错在作者,但斯克里布纳出版社本可以仔细编辑,提醒他注意这个问题。

1934年2月12日,泽尔达从蒙哥马利搬到巴尔的摩整整两年后,又进了菲普斯诊所(Phipps clinic)。她没有好转的迹象,菲茨杰拉德便将她转往纽约州比肯的克雷格疗养院(Craig House)。这是一家度假村式的疗养院,每周最低收费175美元。泽尔达被禁止写作,于是在1933年和1934年主攻绘画。菲茨杰拉德与在巴黎时的朋友嘉瑞·罗斯(Cary Ross)一起为她安排了一场画展。虽然画展意在鼓舞泽尔达的志气,但她却觉得菲茨杰拉德占了上风,于是不愿积极参与。画展于3月29日至4月30日期间在罗斯的画廊进行,在阿尔冈昆酒店(Algonquin Hotel)还举行了一场规模较小的联合展览,展出的是泽尔达的画作和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的马利翁·海因斯(Marion Hines)博士的摄影作品。泽尔达的画展和《夜色温柔》的出版正好重叠,菲茨杰拉德这样做,可能是试图对之前迫使她放弃她的小说创作而做出补偿。画展目录册上有一段隽语:PARFOIS LA FOLIE EST [6]LA SAGESSE,目录列出了泽尔达创作的13幅彩绘和15幅素描。画家生平简介中写道:“她的作品是想象力和诗意的结晶,这些特质使她在大战结束后的日子里几乎成了传奇式的人物,而她和她的丈夫则成了爵士时代年轻美国的象征。”她的画作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两幅菲茨杰拉德的肖像:一幅题为“短号手”(The Cornet Player)(由多萝西·帕克购得),另一幅题为“树丛中的肖像”(Portraits in Thorns)(未出售)。两幅肖像画现在都下落不明。(泽尔达的一些画作放在位于蒙哥马利的一个棚中,在她死后,这个棚起火焚毁了她的画。在二战期间,她将自己的其他的画作捐给了军中的士兵当画布使用,于是上面又覆盖了其他人的画。)

泽尔达的画展开展时,她被允许暂离克雷格疗养院。画展的反响令人失望,全部收入只有328.75美元。《时代》(Time)杂志在评论这次“追求名望的最新尝试”时写道:“出自才华横溢而性格内向的画家笔下,这些作品画面生动、具有强烈的节奏感。人物的腿和脚被放大,让人联想起她儿时跳芭蕾的那段略带粉色的时光——这个小技巧她可能是从毕加索那里学来的。在表现一场达特茅斯橄榄球赛的一幅印象作品中,体育场被画成戏院大门的样子,球员就像是舞蹈演员。《中国剧院》(Chinese Theatre)展现的是一大团纠结的杂技演员,背景则看得出是观众。还有两幅印象作品是她丈夫的肖像,以及一幅翠绿色的、边框用摆成几何形状的电话线点缀的《乡间春意》(Spring in the Country)。”泽尔达告诉《时代》杂志记者,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自食其力,但这场争取独立的尝试失败了。

关于写作素材的争吵令菲茨杰拉德一家十分不快,所以泽尔达直到《夜色温柔》连载时才开始读这部小说。就小说开始连载,她向菲茨杰拉德表示祝贺,并于4月从克雷格疗养院给他写了一封信:

这本书相当宏大。诗意的散文语言具有力量,使得振奋的情感一直延续,而角色面对着比他们所诠释的人生更为强大的力量,只得屈从,这都非常感人。目睹一个人原本对其个人意志深信不疑,而最终屈服于无常世事的安排,让人潸然泪下。这就是一本好书的目的所在,而你写的正是这样一本好书——那些面对自己显得无助的人们,那优美的散文语言,显而易见,对于这两种表达的信念是坚定的。这是一部诚恳、质量上乘的书,是一份首创的文学贡献,将在今后数年内成为作家们的关切。

在克雷格疗养院,泽尔达并没有好转。1934年5月19日,她因紧张型精神分裂症被送往“谢博德与伊诺克·普拉提”医院(Sheppard and Enoch Pratt Hospital)入院治疗。此时,菲茨杰拉德已经接受了泽尔达将不可能痊愈、他们将再也无法继续共同生活的现实。在他的《笔记本》(Notebooks)中,他这样写道:“我再抱希望的力量,留在了那些通往泽尔达的疗养院的小路上。”(曹小川译)

[1] 指的是杰罗德和萨拉·墨菲(Gerald and Sara Murphy),是旅居法国南部的美国富人,作者的朋友。

[2] 布兰格林(Prangrins)诊所位于瑞士尼翁(Nyon),泽尔达曾在此接受治疗,后文提到的两位医生都曾为她诊疗。

[3] 法律文件纸(legal-size)是美国常用的一种纸张规格,大小是215.9mm×355.6mm。

[4] 第168页。

[5] 第382页。

[6] 法语,意为“有时,疯狂正是智慧”。

献辞

我已经和你在一起!夜色那么温柔,

……不过这里却没有别的亮光,

除了一线天光被习习和风吹过

灰暗的绿荫与迂回曲折的苔径。[1]——《夜莺颂》

[1] 作者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约翰·济慈(1795—1821),所引诗句见《夜莺颂》第四节。1

在马赛到意大利边界的中途,在风景怡人的法国里维埃拉海岸上,耸立着一座玫瑰色的神气的大旅馆。泛红的正面有毕恭毕敬的棕榈树遮阴送凉,旅馆之前有短短一片耀眼的沙滩,近来这地方成了名流和时髦人物的避暑胜地;十年前,每到四月英国客人北归之后,便差不多没有人了。如今附近是一座座平房,然而这故事开始那时,周围还只有十来座老别墅,它们的屋顶看上去好似高斯外侨旅馆和五英里外的戛纳之间的一片松林中的睡莲那般凋败。

这旅馆和前面那片浅棕色跪毯般大的沙滩浑然一体。清早,戛纳远处那粉红和乳白色的旧城堡,意大利边界上那紫色的阿尔卑斯山,都映现在水面上,在清澈浅水中海草掀起的涟漪中荡漾。八点以前,一个身穿蓝浴袍的男子走下沙滩,先在身上泼了一阵子阴凉的海水,嘴里咕咕哝哝,鼻子哼哼哈哈地呼吸,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他走了之后,沙滩和小湾又安静了一小时。水天相连处,商船缓缓西行;旅馆院子里,开车门拎行李的侍应生在大声叫喊;松针上的露珠渐渐干了,再过一小时,从那条当年摩尔人居住的低矮的山峦蜿蜒曲折的公路上传来汽车喇叭声。这条山脉隔开了真正的普罗旺斯和滨海部分。

离海一英里的地方,落满灰尘的白杨取代了松树,那儿有个孤零零的小火车站。一九二五年六月的一个早晨,一辆敞篷汽车把一位妇人和她女儿从车站接送到高斯旅馆来。那母亲的一张脸庞风韵犹存,可是不久就会出现老人特有的斑块,她的神情既恬静又敏锐,令人觉得愉快。不过人们的视线很快便会转到她女儿身上。她那粉红色的掌心似乎具有一种魔力,脸蛋红彤彤的,可爱得很,就像小孩晚上洗完冷水澡后脸上泛出的红晕,她那秀美的额向上缓斜到发际,浅色金发分成刘海、波纹和发卷儿,像盾形纹一般缭绕在它两旁。她的眼睛又大又亮,水汪汪的,神采逼人。她的脸色红润,是年轻强壮的心脏跳动时泛出来的颜色。她的身体仍然微妙地徘徊在幼年时代的边缘上——她差不多十八岁了,虽然近乎长成,可是稚气未除。

海天在她们脚下交织成一条细长灼热的线条,那母亲说:“我有预感,咱们不会喜欢这个地方的。”“反正我是想回家。”女儿回答。

母女俩讲得兴高采烈,可是显然没有一个话题,——事实上,任何话题都会令她们厌烦。她们要的是高度的刺激,倒不是为了神经疲惫,需要振奋,而是像理应享受假期的获奖学童那样怀着一种热切的期待。“咱们逗留三天就回家。我马上去打电报订船票。”

在旅馆里,那女孩用法语定妥房间,讲得很流利,可是音调不够抑扬顿挫,就像背诵出来的。她们在楼下安顿下来之后,女孩朝洒下耀眼阳光的落地长窗走去,再走了几步便到了与整个旅馆齐长的石砌阳台上。她走起路来姿势像芭蕾舞演员,臀部绷紧,瘦小的背挺得笔直。阳台上,炎热的阳光吞没她的影子,她连忙退了回来——光线实在太亮,不能眺望。五十码外,地中海时时刻刻都向无情的烈日献出她的色彩;阳台下,一辆褪色的别克汽车在旅馆车道上挨烤。

老实说,整个地区只是沙滩上热闹。三个英国保姆坐着,把呆板的维多利亚时代花样织进毛衣里和袜子里,这种花样在四十年代、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都很流行,她们一边编织,一边闲聊,说话的腔调像念咒那样刻板;较近海处,有十来个人躲在条纹阳伞下不出来,他们那十来个孩子在浅水里追逐毫不怕人的鱼,或者在阳光下裸体躺着,身上抹的椰子油闪烁发光。

露丝玛利走到沙滩上,一个十二岁男孩从她身旁跑过去,兴高采烈地狂喊着,一头跳进海里。她感觉到周围陌生的脸都在对她端详,便脱掉浴袍,也跟着下海。她先脸朝下浮了几码,发现水很浅便挣扎着站起来,向前蹚,一双细腿在水里仿佛缚住铅似的吃力。到了水深及胸处,她回头向岸上一瞥:一个身穿短裤、戴单片眼镜的光头男子,挺出他那毛茸茸的胸膛,缩进难看的肚脐,正在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露丝玛利回瞪着他,他便除掉单片眼镜,让它藏入滑稽的胸毛里去,举起手里的瓶子为自己斟了一杯东西。

露丝玛利把脸贴在水面上,伸开四肢用自游泳的姿势游向浮台。水涌上来,把她温柔地朝下拉,离开酷热,渗入她的头发和身体的每个角落。她在水里一再翻身,拥抱它,在它当中打滚。到达浮台时,她已经气喘吁吁的,一个皮肤晒黑、牙齿极白的妇人俯视着她,露丝玛利突然感觉自己太白,没晒过太阳,便转身向岸那边漂浮过去。她从水里钻出来时,那手执瓶子、长满胸毛的男子对她说:“我说,木筏后面去有鲨鱼。”他看不出是哪国人,不过讲的英语是牛津腔,慢吞吞地拉着长音,“昨天它们吃掉了从胡昂湾英国舰队来的两个水手。”“我的天!”露丝玛利惊呼道。“它们是被舰队抛下海的垃圾引来的。”

他目光呆滞,表示只是为了警告她才这么说的。他装腔作势地走了两步,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饮料。

讲话的时候,颇有些人对她投来注意的目光,露丝玛利并没感觉发窘而不愉快,不过还是想找个地方坐坐。显然每家人都把阳伞前那块沙滩据为己有;而且彼此不断来来往往,互相对谈,有一种自成为一个小天下的气氛,如果贸然闯入会显得狂妄。再过去,沙滩上尽是石子和干枯的海草,那里坐着的一群人皮肤跟她的一样白,他们躺在小阳伞而不是沙滩大阳伞底下,而且显然不大像土生土长的。露丝玛利在皮肤黝黑和皮肤白皙两群人之间找到个地方,把她的浴袍摊在沙上。

她就这么躺着,先听见他们的声音,接着感觉他们的脚绕着她的身体移动,他们的身形在阳光和她之间掠过。一只好奇的狗把呼气喷在她脖子上,热乎乎的,令她不安;她觉得自己的皮肤晒得火辣辣的,她听着海浪渐退时微弱的涛声。不久她的耳朵便分辨出每个人的声音,也知道有个被大家讥诮地称为“那个北方佬”的人前一天晚上从戛纳一家饭馆绑走了一个伙计,预备把他锯为两半。说话的是个身穿晚礼服的白发妇人,显然从前一天晚上一直玩到现在,因为她仍戴着冠状头饰,肩上戴着一朵凋谢的兰花。露丝玛利对她和她的同伴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便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们。

与她身子一边相距最近的是个年轻女人,躺在一把伞下,正根据一本摊在沙上的书开列一张单子。她的泳衣从肩膀上滑脱,露出背部晒得发红的小麦色肌肤,被一串在日光下亮闪闪的奶白色珍珠衬托得十分显眼。她神情严肃又楚楚可怜。她的视线和露丝玛利的碰到一起,可是没瞧见露丝玛利。在她后面是个戴骑师帽、身穿红条纹紧身衣的英俊男子;他后面是露丝玛利见过的那个在浮台上的女人,这女人回过头来,瞧见了她;她后面是一个脸长长的、有着一头雄狮似的金发的男子,身穿蓝色紧身衣,没戴帽子,极认真地在讲话,对方是个一望即知有拉丁血统、身穿黑色紧身衣的年轻男子。两人一边谈话一边拨弄着沙里的小海草。她想他们很可能是美国人,可是不知怎的,又有点不像她最近认识的那些美国人。

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那个戴骑师帽的人正在为这批人做无声的表演。他手执长耙,一本正经地走来走去,表面上是耙除沙砾,实际上却在进行神秘莫测的滑稽戏,神情凝重的脸增强了效果,一个极小的动作,一个极不相干的动作都令人觉得极其诙谐,到后来无论他说什么,人们都哈哈大笑。连那些跟她自己一样,相距太远的人,虽然听不见那人在讲什么,也纷纷开始注意,整片沙滩上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个戴珍珠项链的年轻女人。也许是一种矜持和自制的表示,每听到一阵大笑,她便把身子更凑近那张单子。

戴单片眼镜、手执瓶子的那个男子突然出其不意地出现,俯视着露丝玛利说:“你游得真棒。”

她说了几句客套话。“好极了。我姓坎皮恩。这儿有位太太说她上星期在索伦托见过你,而且知道你是谁,很想见见你。”

她竭力忍住不快,扫了一眼四周,见到那些皮肤没晒黑的人正等待着,她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朝他们走去。“艾勃姆斯太太——麦吉斯哥太太,麦吉斯哥先生——邓斐利先生——”“我们知道你是谁,”穿晚礼服的女人说,“你是露丝玛利·贺艾特,我在索伦托认出了你,还问过酒店接待员,我们认为你妙极了,想知道你为何不回美国再拍一部好片子。”

他们做了个多余的为她腾地方的姿势。认出她的那个女人虽然有个犹太人的姓,却不是犹太人。她是那种上了年纪的“性格爽朗”的人,根本不受阅历的影响,到哪儿都能和年轻人打成一片。“我们想告诫你别在头一天就把皮肤晒坏了。”她兴致勃勃地说,“因为你的皮肤很重要,不过这沙滩上规矩似乎特别多,我们不知道你是否介意。”2“我们以为也许你也在情节之中!”麦吉斯哥太太说。她是个眼神尖刻,人却长得标致的少妇,感情强烈得让人吃不消,“我们不知道谁在情节当中,谁不在,我丈夫一直特别善待的一个男人原来是个重要角色——其实是第二主角。”“情节?”露丝玛利似懂非懂地问,“现在有什么情节吗?”“亲爱的,我们不知道。”艾勃姆斯太太虽然只是扑哧一笑,可是因为人高大肥胖,笑得整个人都抖了。“我们不参与情节,我们在观众席。”

邓斐利是个亚麻色头发,带点娘娘腔的年轻男子,他说:“艾勃姆斯老太太自己就是情节的化身,”坎皮恩对他摇晃单片眼镜说:“罗耀,休得胡说。”露丝玛利心神不安地瞧着他们,但愿她母亲在场。她不喜欢这些人,尤其是因为她立刻把她们和坐在沙滩另一边、令她感兴趣的那些人相比较后,更是如此了。她母亲的社交手腕不过分却很实用,可以使她们母女俩坚决迅速地摆脱任何讨厌的情况。露丝玛利成名才六个月,有时候她在少女时代养成的法国气派和美国的民主作风搀和在一起,会使她感觉混乱,陷入像目前这样的情形中。

麦吉斯哥先生是个乱发蓬松、不修边幅的人,脸色红润,有雀斑,年约三十岁。他并不觉得“情节”这个话题有趣。他本来一直凝望着海,现在对他妻子迅速瞟了一眼后,便转身盛气凌人地问露丝玛利:“到这里很久吗?”“才一天。”“哦。”

显然觉得话题已完全转变,他便逐一望着他人。“整个夏天都在这儿吗?”麦吉斯哥太太毫无心眼儿地问,“要是这样,你便能看到情节展开了。”“看在老天爷的面子上,维奥莉,别再提那件事了!”她丈夫咆哮着说,“看在老天爷的面子上,找个新笑话吧!”

麦吉斯哥太太把身子侧向艾勃姆斯太太,用清晰可闻的低语说:“他心神不安。”“我没有心神不安。”麦吉斯哥抗议,“我只不过偏偏不是心神不安罢了。”

他的脸烧得通红——一片冷灰色的红晕,使他所说的一切完全失去了作用。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处境,便站起来,走到水里去,他太太跟在后面,露丝玛利抓着这个机会跟了上去。

麦吉斯哥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跳到浅水中,开始挥臂做出生硬的动作,拍打地中海的水,显然是想来个自由式——他吸的那口气没了,站起来四下一瞧,露出惊讶的表情,发现自己仍瞧得见岸上。“我还没学会怎样换气,我总是不明白人们怎样在水里呼吸。”他带着询问的口气望着露丝玛利。“我想你要在水下面把气呼掉,”她解释说,“每划四下便把头伸出水面外吸气。”“对我来说最难的就是换气,咱们到浮台那边去好吗?”

头发蓬松的那个男人舒展四肢躺在浮台上,浮台随着水前后摇晃。麦吉斯哥太太伸手够木筏的时候,浮台突然向上一翻,猛地撞到她的手臂,浮台上的那个人忙跳起来把她拖上去。“我就是怕它会撞到你。”他的声音既缓慢又害羞,露丝玛利从没见过像他那样忧伤的脸,颧骨高高的像印第安人,上唇很长,两眼呈暗金黄,既大又深陷。他说话只是动动嘴角,仿佛希望他的话能转弯抹角,毫不引人注意地传到麦吉斯哥太太的耳朵里;一眨眼他便跳了下去,他那长长的身子在水上躺着不动,面对着岸。

露丝玛利和麦吉斯哥太太注视着他,跳入水中的那股冲力完了之后,他突然把身子屈起来,两条瘦瘦的大腿直耸出水面上,一下子人就不见了,只留下一点白沫。“他是个游泳好手。”露丝玛利说。

麦吉斯哥太太的答复带有令人想不到的粗暴。“哼,他是个糟透了的音乐家。”她转向她的丈夫说。她的丈夫两次想爬上浮台都没成功,现在居然爬上来了,身子稳定之后,想来个神气活现的动作,岂知身子却又摇晃了一下。“我只是在说阿贝·诺斯也许是个游泳好手,可也是个糟透的音乐家。”“说得对。”麦吉斯哥勉强同意,他显然替他的妻子创造出一个世界,并且准许她在那个世界里有些许自由。“我所崇拜的是安提尔。”麦吉斯哥太太挑战似的对露丝玛利说,“安提尔和乔伊斯。我想你在好莱坞没怎么听见过这些人,可是我丈夫是在美国发表第一篇批评《尤利西斯》文章的人。”“我但愿现在有根香烟,”麦吉斯哥平静地说,“这对我现在比较重要。”“他有内涵——你觉得是不是,艾勃特?”

她的声音忽然听不见了。戴珍珠项链的那个女人已经在水里和她那两个孩子在一起,这时阿贝·诺斯突然像个火山岛似的在一个孩子底下冒出水面。那孩子就骑在他肩膀上,又怕又乐地直喊,那女人恬静地瞧着,没有笑容。“那是他太太吗?”露丝玛利问。“不是,那是戴弗太太。他们不住在旅馆里。”她的两眼像照相机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人的脸,过了一会儿,她转身很冲动地问露丝玛利。“你以前到过外国吗?”“到过——我是在巴黎上学的。”“哦!那你大概知道要是想真正玩个痛快,就得想办法认识几个真正的法国家庭。这些人能有什么乐趣?”她朝岸上那边耸了耸左肩,“他们只是分成一个个小圈子聚在一起,当然我们有介绍信,见过了巴黎所有最优秀的法国艺术家和作家。那可真不错。”“我想一定是的。”“我丈夫正在完成他的第一部小说,你知道。”

露丝玛利说:“哦,真的吗?”她没在想什么特别的心思,只是在纳闷天这么热她母亲是否睡得着觉。“那是根据《尤利西斯》的构想写的,”麦吉斯哥太太继续说,“只不过人家用二十四小时写出来,我丈夫却用了一百年之久。他写的是一个没落的法国贵族,把他和机械时代相对照——”“啊!看在老天爷的面子上,维奥莉,别把这构想告诉每个人,”麦吉斯哥抗议说,“我不要在书出版之前,人人都已经知道了。”

露丝玛利游回岸上,把浴袍朝已经酸痛的肩膀上一披,又躺在阳光下。戴骑师帽的男子两手持着瓶子和几个小酒杯从这把阳伞走到另一把阳伞;不久他和他的朋友便来得更热闹,更亲切,都集合在一把阳伞下——她猜想是有人要走,大家在沙滩上喝最后一杯。连孩子们都知道那把伞下多么热闹,纷纷朝那里走去——露丝玛利觉得这都是那头戴骑师帽的人搞起来的。

正午的热气完全笼罩着海和天——连五英里外戛纳的白色轮廓也蜕变成看似一片清新凉爽的海市蜃楼。一艘知更鸟胸形的帆船驶来,从外面颜色较深的海水中带来一条白浪,这片广阔的海岸上,除了阳光透过的阳伞下有种种色彩和声息之外,似乎完全没有生气。

坎皮恩向她走过来,相距不过数英尺。露丝玛利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然后半张开眼睛,看见两条模模糊糊像柱子似的腿。那人想一点又一点地走入沙滩上一块云彩投下的阴影里,可是那片云从广阔酷热的苍穹中飘走了。露丝玛利真的睡着了。

她醒来时浑身汗淋淋的,发现沙滩上除了那个头戴骑师帽的人在折起最后一把伞,一个人都没有。露丝玛利躺在那里眨眼的时候,他走过来,说道:“我正预备在我走的时候把你叫醒。一下子晒得太厉害可不好。”“谢谢你的好意。”露丝玛利低头瞧瞧自己晒成紫红色的腿。“我的天!”

她嘻嘻哈哈地笑着,希望他跟她谈话,可是狄克·戴弗已经把一顶帐篷、一把沙滩伞搬到一旁等着的汽车上,她便走进水里去,把汗冲掉。他走回来,捡起一把耙子、一把铲子和一个筛子,把它们存放在一道石缝里,他再朝沙滩上上下下扫了一眼,看看可曾漏掉什么东西。“你知道现在什么时候吗?”露丝玛利问。“大概一点半。”

他们一齐眺望着海,看了片刻。“时候还好,”狄克·戴弗说,“这并不是一天之中最难过的时候。”

他瞧着她,她一时生活在他眼中那蓝晶晶的世界里,既热切又自信。然后他扛起最后一件杂物,上了汽车,露丝玛利从水里出来,把浴衣抖了一抖,径直走回旅馆去。3

她们进入餐厅时,已经差不多两点钟,一道道交织的光线和影子随着外面的松树在一张张空餐桌之间徘徊。两名伙计大声说着意大利话,在堆叠碟子,她们一走进来,他们便闭口闷声不响了,端来一份简单的客饭午餐。“我在沙滩上坠入情网。”“跟谁?”“先是一群看来很好的人。后来是一个男人。”“跟他说话了没有?”“只讲了几句。他长得非常帅,一头赤发。”她吃得狼吞虎咽。“不过他已经结婚了——通常总是这样。”

她母亲是她最知己的朋友,曾经不遗余力地指导她,这在戏剧界并非罕见,不过尤其特别的是,艾尔西·斯培尔太太教诲她女儿并不是为了补偿自己的失败。她对自己的一生并不感觉辛酸愤怨——曾经有过两次美满的婚姻,两次守寡,每次都加深了她那种愉快淡泊的人生观。她的一个丈夫是陆军军官,一个是军医,两人都曾经对她产生过影响,她则努力想将这两种影响原封不动地留给露丝玛利。她并不纵容露丝玛利,露丝玛利变成脑筋很清楚的人——她也不辞辛苦,使露丝玛利培养出一种理想主义观,此时这种观念是针对着自己,并且从妈妈的眼光中看世界。所以露丝玛利一方面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受到母亲的和自己的双重防御保护,另一方面她很成熟,不看重一切琐碎肤浅、容易得到且俗不可耐的东西。不过她拍电影突然成名之后,斯培尔夫人觉得时间到了,应该在精神上不让她再依赖自己。要是那种生气蓬勃,兴奋无比,又十分苛求的理想主义不集中在自己身上而投向别的方面,做母亲的她只有高兴而绝不会痛心。“那么你喜欢这地方吗?”她问。“要是能认识那些人也许怪有意思的。也有些别的人,可是他们不怎么好。他们认识我——无论咱们到了什么地方,人们都看过《掌上明珠》那部片子。”

斯培尔夫人等待女儿那些自鸣得意的心情过去,然后实事求是地说:“这倒提醒我了,你什么时候去拜访厄尔·布雷迪?”“我想咱们今天下午可以去——如果你休息够了的话。”“你去——我不去。”“那咱们就等到明天去。”“我要你自己一个人去。这段路不远,而且你又不是不会讲法国话。”“妈——不是有些事我不必做吗?”“哦,那么过些时候去吧——不过总得在咱们走之前去一趟。”“好的,妈。”

午餐后,母女二人都忽然变得无精打采,这是美国旅客在安静的外国地方常有的情形。没有什么刺激,没有人呼唤她们,别的人也没有忽然想到她们,没有纽约那种喧嚣热闹的嘈杂声,她们觉得生活在这里中断了。“妈,咱们只在这儿住三天好吗?”她们回到房间的时候,露丝玛利说。外面一阵清风把热气吹得四散,使它从树缝间和百叶窗缝里一阵一阵地传进来。“你在沙滩上爱上的那个男人又怎么办?”“妈,亲爱的妈妈,除了你我什么人都不爱。”

露丝玛利在大厅停住脚步,跟高斯老爹谈起火车的事。这位老爹身穿浅褐色咔叽衣服在问讯处闲荡着,对她看得两眼发直,然后忽然记起自己上职务应具备的礼貌。她搭上大客车跟着两名服务态度殷勤的侍应生到火车站去,对他们那种毕恭毕敬、默不作声的态度感觉很窘,很想怂恿他们,“尽管说下去,开心一下。我毫不介意。”

头等车厢里很沉闷。铁路公司生动鲜明的广告牌——阿尔市的卫桥,奥朗治市的圆形剧场,夏梦尼的冬季运动等等——给人的感觉都比车外那长而寂寞的海来得新鲜。不像美国火车那样一味只顾向前奔驰,根本蔑视另一世界里生活节奏较为缓慢、容易慌张的人,这列火车是它所经过地方的一部分。它喷出的气吹起了棕榈叶上的灰尘,它所冒出的灰烬和菜园里的干粪橛混在一起。露丝玛利肯定自己可以探身车窗外,用手去摘花。

戛纳车站外,有十来个出租汽车司机在车里打盹。海滨大道的那一边是赌场、漂亮的店铺和各所大旅馆都把它们那毫无表情的铁制面罩转向夏天的大海。真令人很难相信这地方会有冠盖如云的“季节”,露丝玛利深受时尚观念的支配,觉得有点不自在,仿佛自己对于死气沉沉的东西有种不健康的爱好;仿佛人们都在纳闷她何以在去冬的热闹季节和今冬季节之间的淡季中到这里来,而不到真正生气蓬勃的北方去。

她拿着一瓶椰子油走出药房时,一个女人捧着一叠软垫子从她面前穿过马路,朝停在街那头的一辆汽车走去,她认出那是戴弗太太。一只身长腿短的黑狗对戴弗太太直叫,惊醒了打盹的汽车司机。这位太太坐进车里,绷着那张好看的脸,两眼显得勇敢警惕,朝前直视,但视而不见。她穿了一条猩红色裙子,褐色的腿赤裸着。她的一头浓发呈暗金色,像狮子狗的毛。

火车要半小时后才到,露丝玛利便坐在十字路口上的联盟咖啡馆,黄昏中树的绿影在一张张咖啡桌上摇曳,乐队演奏尼斯嘉年华会歌和去年的美国流行歌曲来娱乐幻想中的国际客人。她已经替母亲买了法国《时报》和《星期六晚邮报》。她一面喝橘子水,一面翻开《星期六晚邮报》,读那篇俄国公主回忆录,发现一八九〇年代的礼俗比法国报纸上的头条新闻还要来得真实接近。她在旅馆里也有这种被逼得不能透气的感觉——因为她习惯见到报刊上把一个大洲最最古怪诡奇的事加以渲染成喜剧或悲剧,又根本没受过由自己把重要的和不相干的事分开的训练,因此现在开始觉得法国人的生活既空虚又乏味,听了乐队演奏的哀伤乐曲,心里平添几分惆怅,不禁想起了杂技团里飞人表演时所奏的凄凉音乐。她很高兴回到高斯旅馆。

她的肩膀晒得太厉害,第二天不能游泳,便和母亲雇了一辆汽车,沿着里维埃拉河流交错的三角洲兜风。这辆车是着实讲了一番价钱才雇的,因为露丝玛利在法国养成了对钱的价值观念。司机简直像暴君伊凡时代的俄国沙皇,自动担任向导,戛纳、尼斯、蒙特卡罗等绚丽的盛名开始在蛰伏的伪装中发出光辉,低声道出老迈的君王来此宴请宾客或长眠,印度王公向英国女芭蕾舞演员投去佛陀似的目光,俄国王子在吃不到鱼子酱的日子里,重温几个星期波罗的海的黄昏景色。尤其是沿着海岸都弥漫着俄国人的气息——他们那些已经关闭的书店和杂货店。十年前旅客季节在四月终止时,东正教教堂的门上了锁,俄国人喜欢喝的甜香槟也都贮藏起来以待他们回来。“我们明年就回来。”他们说,可惜这句话说来太早,因为他们一去就永不复返。

在近黄昏时驱车回旅馆真是愉快,大海的上方的色彩来得神秘而艳丽,像童年时所见到的玛瑙和玉髓饰物,绿得像茉茶,蓝得像肥皂水,又像纯醪的渥丹,看见人们在家门口外吃饭,听到乡间咖啡室的葡萄藤架后面机动钢琴吵耳的丁冬声,真是开心。他们从黄金断崖那里转弯,在两旁光线越来越暗,一层又一层的绿荫中朝旅馆驰去时,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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