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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4 05:3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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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陈舜臣

出版社:红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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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国兴亡录

太平天国兴亡录试读:

长崎夜谈

一轮圆月映在水中,水波又把月影揉碎。微波荡漾,光和水仿佛在嬉闹。“就在这儿分手吧。请上船。”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说道。“实在太感谢了!”连理文说得很慢,他的日语还不熟练。

跟他并肩站着的小伙子提着灯笼,灯光照在岸边的一艘小船上。“照顾不周,还请包涵。”小伙子微微低头行了个礼。“正助,你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成就,真了不起!”“连先生,你的日语进步多了,说起客套话来也进步多了。”“哈哈哈……是吗?”“毕竟你来日本还不到一年呢。”“那咱们就再见了。”连理文说完上了船。[1]

远处的海面上,依稀可见唐船的黑影。船夫静静地摇着桨,小船在不知不觉中离了岸。站在岸上送行的小伙子把灯笼举过头顶,灯光清晰地映照出他长长的脸,上头还残留着少年的影子。他叫大久保正助,虚岁刚刚二十。

唐船一靠近,小船上的连理文就摘下包裹着的头巾,辫子松弛地垂落在他背上。唐船似乎早就知道他要到来,从甲板上垂下一条绳梯。就这样,连理文在萨摩的坊津海面坐上了开往长崎的唐船。

这是一八四九年的事。日本的年号是嘉永二年。这一年,从清国开往长崎的贸易船有八艘,其中第七号船在天草失事了。连理文在萨摩海面搭乘的是第四号船。在德川幕府闭关锁国的时代,从清国开往日本的交易船必须持有证明,即所谓的“信牌”。第四号船的信牌上写着“李亦圣”,船主是钮心园,但实际上船主是厦门金顺总号的老板连维材。七年前鸦片战争结束后,清国被迫接受了《南京条约》,五口通商,而在那之前,就像当时的日本只把长崎作为对外窗口一样,清国只有广州是贸易港。之后,金顺记主要在香港和上海拓展业务,总店形同虚设。连维材的四儿子理文原来在上海,去年他主动要求去琉球。“哦?想去一年看看?也好。”连维材答应得爽快。

其实,理文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忘掉一切。他结婚才一年多,妻子突然病逝了,他的内心创伤极深。琉球的工作很艰巨,而这正是理文所渴求的。

萨摩的岛津藩早就把琉球置于自己统治之下,并通过琉球和清国交易。所谓的“交易”,即琉球作为清国的附属,接受清国的册封,并向清国朝贡。当然,这是得到幕府承认的。原则上,和清国及荷兰的交易只能在长崎进行,而且必须通过幕府的垄断机构——长崎会所。但在日本各藩中,只岛津搞对外贸易,拥有从清国进口的“唐物”。文化七年(1810年),岛津迫使幕府准许其在长崎出售唐物。起初,在货物品种上有限制,但岛津硬是扩大了品种。岛津之所以如此具有威慑力,是因为手中有一张王牌——“这是为了帮助琉球,如果不这么做,琉球就会脱离日本。”对此,幕府不得不让步。

总之,岛津充分利用参加长崎会所的特权,不,应当说,是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这一特权,起初只是买卖琉球的朝贡贸易品,后来也偷偷从事其他对外贸易。倘若其他藩私藏唐物被发现,幕府立刻就会怀疑其走私,这有可能导致其倾家荡产。但岛津藩只要一说“这是琉球的朝贡贸易品”就万事大吉了。可以说,这是岛津藩最完美的护身符,由此,既保证了贸易品来源之合法,又可以拿到合法市场——长崎会所上出售。

当然,走私贸易不会有正式记载,但琉球搞朝贡以外的贸易,圈里人心知肚明。唐船在琉球停靠,出售唐物,购买被称为“俵物”的海产品。不过和长崎不同的是,在琉球交易不需要那个麻烦的信牌。后来,唐船扩大范围,甚至出现在了萨摩的海面上。由于和岛津贸易有利可图,很多持正式信牌的唐船在开往长崎前,都会先在萨摩海面或近海各岛处理一部分货物。有的唐船进入长崎时几乎是一艘空船。

岛津藩的走私对象主要就是金顺记。连理文去琉球也是为这事儿。另外,他还担负同萨摩谈判的重任。岛津藩琉球馆的大久保利世,就是对方的负责人之一。理文和他的儿子正助成了好朋友。

按惯例,四号船会在坊津卸下和岛津交易的货物,然后开往长崎。连理文有事要去长崎,于是决定乘坐这艘船。为他送行的青年正助后[2]来成了大名鼎鼎的大久保利通,而当时,正助在岛津藩记录所担任见习文书。

四号船甲板上锣鼓喧天。为庆祝安全抵达,举行这种热闹的仪式已成为惯例。唐船先在港外下碇,等候长崎衙门处理。不一会儿,岸边划出几十只小船,给唐船拴上缆绳,将其引如港内。入港后,唐船再次下碇,锣鼓再次响起。等锣鼓声停,长崎衙门的检查官和通事们便登上唐船。他们把写着禁令的木牌挂在桅杆上。禁令是以日文写成的,由通事译成汉语,念给船上的人听,主要是关于天主教的事。

念完禁令就是办入境手续,即检查信牌、货物单和花名册。连理文是在萨摩海面上船的,但花名册上写着他是从清国上船的。货物单是开船之前就做好的,去掉了给萨摩的货物,这就需要事先和岛津当局商谈交易数量——这也是连理文的工作之一。

出示证件之后,就是那个有名的“踩圣像”考验,通过者才可上岸,但上岸后不能在街上随便走动。荷兰人在出岛,中国人在唐人坊。其实,元禄以前,中国人和日本人在长崎是杂居的,这或许是因为中国人不太信天主教,幕府比较放心。不过,这直接导致了私人间的秘密交易。再加上康熙帝对耶稣会采取宽容政策的消息传到日本,幕府提高了警惕,开始关注中国人和天主教的关系。

唐人坊建于元禄二年(1689年),位于长崎十善寺御药园地(幕府[3]的药草园),面积为九千三百七十三坪,比荷兰人居住的出岛(不足四千坪)宽敞多了。荷兰人把出岛称作“远东监狱”,因为他们一步也不能离开;中国人若要参拜寺院,在官吏陪同下,还是可以走出唐人坊的。

虽然外国人被圈在一个地方,但他们可以叫妓女进去,以解在异国的寂寞。长崎丸山的妓女分为“挣荷兰钱的”和“挣唐人钱的”。海上航行艰苦劳累,要说有什么愉快的事,那就是玩弄玩弄妓女了。“踩圣象”一结束,商人和水手都露出了喜悦的神色。经常往来这条航线的人大多有各自相好的女人,有些船主甚至还有“长崎老婆”。

连理文兴致勃勃地朝唐人坊走去。他是初次到长崎,自然没有相好的女人,令他激动的是他知道哥哥哲文比自己早一步到了唐人坊。连哲文比连理文大两岁,他已脱离家业,专心从事绘画。半年前,他从宁波乘坐以“郑朗伯”的名义领取信牌的第一号唐船来到长崎。原则上,商人、船主和水手只能在长崎留居数月,然后乘原船返回。但有的中国人是受长崎地方长官的非正式邀请而来的,他们可以长期居住,比如某些医生、画家、文人和僧侣。据说哲文是因为听了同行画家的介绍才产生了来日本的念头。他毕竟是艺术家,喜欢四方云游。他曾一度待在苏州,但就连近在上海的理文也很难见到他。“已经三年没见面啦。”在去往长崎的船上,理文扳指一算感叹起来。他上就要三十岁了。一想到年龄,脑中就会浮现亡妻的面容。妻子面孔修长,身材苗条,到死都没失掉孩子气。对,她长得很像正助。在前往唐人坊的路上,理文终于发现了自己对正助怀有好感的原因。在鹿儿岛,他和正助的朋友也有来往,他们类型各不相同,比如一个叫西乡吉之助(西乡隆盛)的青年,身材魁梧,性情稳重。理文虽觉得他是个有为青年,但总觉得不如正助亲切。跟正助分别时,理文曾把魏源的《海国图志》送给他。正助翻看了几页,低声道:“我想让吉之助也看看。”《海国图志》是鸦片战争后不久,魏源根据林则徐提供的资料所写成的。在书中,魏源叙述了世界形势,并主张中国必须推进近代化。确实应该让西乡吉之助这样的青年读读这本书,不过理文只想到了要送给大久保,而没想到西乡。

唐人坊亦称“唐人馆”,中国人也称其为“华馆”,境内称为“馆内”,直到现在日本还留着“馆内街”的地名。华馆四周围着七尺[4]多高的砖墙,墙外掘出六尺深、六尺宽的壕沟。华馆的大门被称为“一门”,里面有官吏值班室和交易所,跨进“二门”才是被称为“唐人本部屋”的居住区。

已有三艘唐船进入长崎,馆内居住着有四五百名中国人。二门旁站着二十来名同胞,大概是来接人的。理文以为哥哥会在里面,但看了一眼发现没有,正准备往前走,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喂!在这儿!在这儿……理文,你发什么呆呀!”

理文顺着声音再次看向二门旁。“啊,三哥!”他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正是哲文。理文刚才没有认出他是有原因的——哲文发型变了。清代的中国人都是剃去前半个脑袋上的头发,将后半个脑袋上的头发梳成辫子,像理文这样在日本待了近一年的人,大多会用头巾遮住脑袋。而哲文却蓄了满头黑发。理文不觉从侧面瞅了瞅,哥哥脑后已没了辫子。“你脑袋怎么啦?”

梳辫子是满族风俗。满族统治中国后,将自己的风俗强加给汉族。这种强制非常彻底,即所谓的“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理文自然对哥哥感到讶异。“当和尚不就没事了!”哲文笑了。

满族信佛,尊敬僧侣,准许和尚剃发。因此,清初不少大汉民族主义者为抵抗这种奇异的风俗,便出家当了和尚。不过哲文剪掉辫子后又开始蓄发,整个脑袋长着三厘米长短的头发。他似乎还有点担心,边走边不时摸摸脑袋。“你真出家了?”理文追问道。“当然。这不是真和尚头的声音吗!”哲文用拳头敲了敲脑袋,不辨真假地笑道。“那……找人起法号了吗?”“法号?嗯,有,九曲。”“哈哈哈!”理文也笑了。

哪里会有这么奇怪的法号!哲文的雅号是九曲山人。福建武夷山中有处九曲名胜,大儒朱熹曾作《九曲歌》。连家兄弟幼时常跟随父亲去武夷山临溪寺玩,还背过《九曲歌》。“不说这个了。”哲文把手放在理文肩上,“走吧,你也累了,屋里备了酒菜。”

理文感受到了从哥哥手心里透出的温暖。

屋子里,一张红漆圆桌,三把椅子,兄弟俩相对坐下。哲文背后有一张山水大屏风,理文一看就知道是哥哥画的。他虽不会画画,但有着表现美的愿望,纵使不知道如何表现,但一看哥哥的作品,就深深地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这正是我心中所想啊……”

三年没见,自然有满腹的话要说,但千头万绪,反而不知从何说起了。理文本想问问父母的情况,但一想哲文在来日本之前都没见过父母,而自己一年前见过父母,要问也应该是哥哥问自己。“咱俩谁的日本话说得好?”理文还未开口,哲文先说道。“哎呀,这怎么说呢?”“要不,现在我们只说日语。我在日本待了半年,你待了一年。”“长一倍。”“不过,待得长不一定就说得好,总之比比吧。找个女子给我们当裁判。”“女的?”

哲文并未回答,回头用日语道:“袖若,你过来。”

屏风后走出一个年轻女人。“这是我弟弟理文。怎么样,很像我吧?”

这个叫袖若的女人坐下来,笑道:“到底是兄弟,一眼就能看出来。”

哲文告诉理文,袖若是引田屋的妓女。理文在日本待的时间长,对日本妓女的情况有所了解。在萨摩时他便听说了长崎妓女和清国商人殉情的故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人们依然津津乐道。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文人船主江艺阁和妓女袖扇生了一个孩子。理文一说这事,哲文佩服道:“了解的不少呀,这事也传到萨摩了?”“江艺阁是名人,萨摩和长崎会所又有联系,自然知道一些。”理文道。

有些人在本国默默无闻,但在日本众所周知。画家伊孚九和文人[5]江艺阁便如此。据说赖山阳想见江艺阁,特意来到长崎来,结果唐船未到,二人没见上面,但也传为了佳话。当时,赖山阳叫来跟江艺阁相好过的妓女袖笑,还做了几首戏诗。不过,袖笑和袖扇并非同一人。引田屋的妓女大多以“袖”为名。引田屋又名花月楼,长崎的中国人称其为“养花山馆”。

袖若弹起了三味线。

在日本待了一年的理文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气氛。萨摩人的习惯是跪在榻榻米上的,这令他苦不堪言,而在唐馆坐的是椅子,他觉得舒服多了。他凝视着袖若的手,那拿着拨子的手白到令他头晕目眩。他只看手,因为看袖若的脸使他感到痛苦。

哲文曾爱过一个叫清琴的女人,但她同诗人龚自珍殉情了。那是八年前的事。袖若的脸乍看没什么,但越看越像清琴。“莫非……”一想到哥哥的情感遭遇,理文就难过起来。他的妻子也去世了,因而很理解哥哥的心情。

袖若弹着三味线,用清脆的嗓音唱着小曲,这期间,酒菜已经上齐。一个半老汉子跟在仆役后面走进来道:“今天的菜是特别做的,最近我也会做几样拿手菜啦!”他是唐馆的厨师。唐船上的厨子、杂役,一上岸就变成了唐馆里的厨子、杂役。

酒一上来,话匣子就打开了。袖若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工作,一直说个不停。她说到了比自己大二三十岁的袖扇和袖笑的传闻,也说了从前辈妓女和鸨母那儿听来的旧事。“从前和现在可不一样啊!”在长崎,不管谈什么,似乎都要以此为开场白。

长崎作为交易窗口,但如今,贸易已经衰落了。一百六十年前,唐人坊建成时,这里常住着五千唐人,最多时甚至过万,十分热闹。现在超过五百人的时候都很少,秋季唐船一走,就只剩几十人了。这主要是因为贸易发生了变化,这一点连妓女都知道。

在长崎黄金时代,日本主要出口铜。清国铸铜钱,但国产的铜不够用,所以从日本大量进口。铸币是政府的事,采购原料自然也是国家行为。进口商经政府特别许可,有了“办铜官商”这样威严的名字。他们一般都和本国官僚有着密切联系,是所谓的“御用商人”,与周围小商人之流大不相同。日本出口铜的代表是兼营铜山的泉屋,这是住友家的店号。元禄时代可说是出口铜的高峰时期,当时每年运走的[6]铜有时超过七百万斤,而现在呢?最多也就五六十万斤。当时清国的铜价猛降,由于购买鸦片,白银大量外流,因此银价上涨,铜价下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两银只能换八百文铜钱。

如今,一两银能换二千文铜钱,铜对商人的吸引力也就减弱了,于是以干鲍鱼、干海参和鱼翅为代表的海产品,即“俵物”代替铜成了对清出口的主要商品。但俵物毕竟不能完全替代铜。贸易减少是不可避免的,长崎经济也就衰退了。酒楼和妓院之类的地方对市面行情最是敏感,妓女懂点经济知识并不奇怪。

袖若按自己的理解,说了一通长崎的今昔盛衰。“你知道的事情真不少。”哲文半开玩笑道。“说得真好。”理文也夸道。

袖若的话单刀直入,简单明了。“这都是从大人物那儿听来的。”她说道,“不知好日子什么时候能再来呀。客人们都在发牢骚,说是萨摩搞的鬼,什么事都不好办了,真的……”“萨摩?”理文不觉顺嘴说了句。“咦?听起来令弟的日本话带点萨摩口音呢。”“没有,我朋友中有萨摩人。”理文慌忙回应道。

俄而,袖若起身离开。她是当红妓女,还要去另一位客人那儿。

管弦旋律一消失,房间突然安静起来,不过这氛围倒是很亲切。房里只有兄弟二人。哲文大概是考虑到,兄弟俩毕竟阔别三年,重逢时有女人和歌声,气氛会更融洽,因而才这样安排的吧。桌上的菜没怎么动。“吃点吧,不吃厨子会不高兴的。”哲文拿起筷子。“是呀,他还特意跑来打招呼。”理文将匙子插进鲍鱼汤里。“萨摩的名声不佳呀。”“在长崎似乎确实如此。”“太霸道了。跟我们家的金顺记一样。”哲文虽不问家业,但对父亲的性格和那反映父亲性格的金顺记的本质一清二楚。“不是霸不霸道的问题。”理文是金顺记里的人,他带着辩解的口吻道。“那倒是。光是霸道怎么行!你说,萨摩这样下去能行吗?”“哥哥是画家,对这种事也有兴趣?”“当然。对女人、对世上的事,我都有兴趣。若对什么都没兴趣,就画不了画啦。如果不比一般人更有兴趣,就画不出真正的好画。至少我这么认为。”“我觉得萨摩可以的,长崎也就发发牢骚,谁也不敢公开反对萨摩。”

萨摩进行走私贸易,这是众所周知的。他们不仅在琉球和萨摩海面上收购唐物,还在日本各地采购俵物。幕府采取垄断政策控制对外贸易,拿俵物来说,日本百姓甚至禁止食用所谓的俵物“三品”——海参、干鲍鱼和鱼翅。讽刺的是,岛津藩却在北海道和北陆一带偷偷收购俵物,有时甚至装作外国船只。他们把这些俵物运到琉球,主要卖给金顺记的唐船。所以,落到长崎会所的俵物数量少,质量也差。而没有信牌的船经过琉球时,就先把运送的俵物廉价上市了,要是特意运到长崎就不划算,因而来长崎的唐船也减少了。“这么说,日本要变了,可能还很重大,如果萨摩有能人的话。”哲文道。“有!”理文立即道,“萨摩只缺财力,不过,现在似乎也有了。”“那恐怕也是靠我们金顺记吧。”“不,没有金顺记,也会有别人和岛津做生意的。”“这就是时代的潮流吧。”“对。”理文使劲儿点点头。他想起了大久保正助和西乡吉之助。

掌灯了,屋子里洋溢着更加亲切的气氛。哲文随手斟上绍兴酒,一口喝干,道:“不仅日本,我们国家也要变啊!”“十年前的鸦片战争起不就变了吗?过去广州一口通商,现在五口了。”“那只是表面,今后连内部……嗯,五脏六腑都要变。”“是吗?”“来日本前,我去了趟广西。”哲文换了话题。

理文第一次听说此事。算算时间,应该是半年前,当时他正奔走于琉球与萨摩之间。父亲虽常对其指示工作,但并未谈及家中情况,而哲文在外漂泊,四处游走是常态,自然也不会有人特意告诉理文他的行踪。“桂林吗?”

桂林作为广西著名的风景胜地,有着“桂林山水甲天下”之美誉,和庐山、黄山一样,这也是画家有生之年必去之地。哲文去桂林,一点儿也不稀奇。“桂林是顺便去的。”“顺便?那你去什么地方了?”“桂平。”“桂平,好像听说过,在桂林附近吗?”“离得很远呢!”“风景好吗?”“有个西山……其实是因为西玲在那儿,我是受父亲之托去请安的。”“原来如此。”理文点了点头。

西玲这个名字,在连家是要避讳的,在母亲面前更是不能提,因为她和父亲有着特殊的关系。连维材能够创建金顺记这样的大店铺时,得益于白头夷富罗斯的资金援助。

所谓“白头夷”,是指巴斯人,他们很多至今仍住在孟买一带,在印度金融界拥有庞大的势力。他们本是住在波斯的拜火教徒,因拒绝改奉回教逃到国外。他们是天才的金融家,在十九世纪的世界经济舞台上曾非常活跃。广州也有不少巴斯人。富罗斯同中国女人生了个女儿,就是西玲。他死后,连维材抚养起了恩人的女儿,但不知何时起,他们有了非同寻常的关系。西玲个性强烈,不闹点事儿出来就不安心。然而鸦片战争期间,她失去了挚爱的异父弟弟,又遭到了英国兵的凌辱,就此变了个人似的。

连维材尽量让西玲和连家保持距离,因此连家兄弟很少见到西玲。尽管西玲和父亲有着微妙的关系,连家四兄弟私心里却都对她抱有好感。在四兄弟少年时期,西玲简直像夜空中一颗明亮的星星。她比长兄统文只大了四岁,美貌而豪爽,似乎永远在跃动。连家兄弟没有姐妹,这样的西玲正是他们的憧憬对象。“西玲很精神,快四十了,还是那么漂亮。”不等弟弟发问,哲文就汇报道,他似乎很了解弟弟的心思。“听说她当了尼姑,真的吗?”“没有,只是住进了尼姑庵,是带发的尼姑,听说是靠庵主的关系去的。”“还好,只是寄身在尼姑庵。”理文松了口气。“桂平这地方,实在偏僻得很。”“是吗?”“不过,这偏僻的地方说不定会成为改变世道的根据地。只要到那儿去看一看,你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什么根据地?”“改变世道……也可以说是改变国家吧。说不定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个叫拜上帝会的组织。”“拜上帝会?”理文觉得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据说上帝是天上的神,既然称为“拜上帝会”,想必是个宗教团体。“上帝”这个词在中国古籍里也常出现。就当时人的感觉来说,这个词有些道教的味道。可是,据说拜上帝会和道教毫无关系。会里的人公开声称,庙宇里供奉的带胡子的神像不过是木偶,甚至到处都有他们捣毁神像的传言。有人简单地说拜上帝会就是天主教,但也有人说摆出一副了解内情的样子,说他们只是把天主教改头换面用以赚钱而已。这些是理文在上海听说的。

鸦片战争后,外国传教士明显活跃起来。他们传教热情很高,可惜信教的人并未快速增长。有些品行不端者为了与外国人做生意才当了基督教徒。当时中国人对洋人十分反感,那些接近传教士的人,大多都会遭到白眼。理文在上海时常与知识分子讨论基督教的问题,他认为基督教要想掌控中国人的心是很难的。不过他也深知基督教势力强大,金顺记同洋人接触多,关于基督教,他自然比寻常人知道得多些。英国、美国、法国以及荷兰,都信奉基督教。来日本之前,他稍[7]稍调查了下日本的情况,知道日本也常发生“切支丹殉教”的事。姑且不说这些,总之他对基督教在中国的前途是持否定态度的,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是从事不光彩的鸦片贸易的洋人都是基督徒。“拜上帝会可不一样。”一个青年为了和连家做生意,从广州跑来上海时曾这样告诉理文。那是理文第一次听说“拜上帝会”。

理文问有何不同,对方回答:“他们都是中国人,和外国人没一点关系。”“果真如此,或许会成为一股力量。”理文曾经这样认为。不过他虽关注过拜上帝会,但毕竟身在上海,离广东远,无法更深入地了解。去琉球前,他顺便去了香港和广州。当时他听说,有个奇怪的宗教团体头目被当局逮捕,关进了打牢,据说那个团体信奉的是基督教等外国宗教。“咦?会不会是上次广州来的那个青年说的那个什么会呀?”他以前不够上心,早把名称忘了。

从香港到广州,理文接触的人都不曾注意过这个宗教团体,自然也弄不清状况。有人只说:“反正是在乡下瞎搞乱搞,谁知道呢!”于是理文觉得这个拜上帝会恐怕成不了气候。然而此时他却从哥哥 口中听到了不一样的评价。哲文是艺术家,不是实业家,但他思维极其敏锐,瞬间判断事物的能力比谁都强。“这个拜上帝会,去年不是被当局搜捕了吗?”“嗯,有这事。一个叫冯云山的人被抓了,不过很快就被释放了。”“哦,果然是同一件事。”“你听说过?”“嗯,在广州听说过。是我去琉球之前。五月左右吧。”“冯云山被释放,其实还和西玲有关。”“和西玲有关?”“怪吧?一个尼姑竟然去帮助基督教的人。不过这才是真正的西玲啊。”

哲文说,创立拜上帝会的中心人物是洪秀全和冯云山,根据地是桂平县紫荆山一带,山脚有个村子叫金田村。在当地的保守士绅来看,他们的活动确实是胡作非为。他们否定偶像并付诸实践,在象州甘王庙当着官吏的面毁了神像,还在庙壁上写了痛骂庙中神灵的诗。

桂平县有个乡绅叫王作新。他在当地组织了团练——类似于日本的“自警团”。他们声称由自己来保卫家乡,但费用要当地的士绅来出,这个组织因此不知不觉具有了士绅私人军队的性质。王作新指使手下以“蛊惑乡民,结盟拜会,践踏社稷神明”为名逮捕了冯云山。但拜上帝会也是有组织的,成员曾亚孙、卢六很快把冯云山抢了回来。这是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的事。

王作新把此事上告到桂平县,诉状上说拜上帝会成员已达数千人之多。冯云山也向桂平县呈递了状子,反驳道:“教人敬天,反被人诬控。广东之礼拜堂悬挂两广大宪奏章,并有皇上之御批……”

鸦片战争后缔结的条约中都有允许基督教传教自由这一项,皇帝虽不满意,也不得不予以承认。广东的礼拜堂两侧都挂着公文,并由两广总督向百姓解释。皇帝批准的公文,谁也不得破坏。这对礼拜堂来说,真是最好的护身符。

桂平知县王烈感到不好办。王作新诉状中提到“拜上帝妖书”,但这是皇上批准的。在这和平宁静的乡村小题大作,王烈很不高兴,于是打回了王作新的诉状,批驳道:证据不足,不作切实调查,不得轻率从事。王作新不甘心,再次动员团练抓了冯云山和卢六,送到了巡检司。两人被关进大牢,但乡间衙门也不敢擅做主张。洪秀全为了营救冯云山去了广州。冯云山被扣上了“意图谋反”的罪名,事情弄大了,地方衙门是解决不了的,到两广总督所在的广州去,通过上层进行营救或许还有些用。“是西玲让洪秀全这么做的,还有到广州后怎样接近上层,西玲也都详细地交待了。”哲文道。“她这个人还是老样子,不做点什么总不安心。”“有段时间好像老实了一点,但最近常传出她和拜上帝会有关的消息。”“父亲不放心,所以才让哥哥去的吧?”“不错。行了,这事不说了。理文,去外面走走吧?”哲文提议道。“好。”理文也正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兄弟俩这一点倒是相通的。

说是“外面”,当然还是在唐人坊之内。夜空中云层密布,街旁的窗子里漏出点点灯光,寂寞而荒凉。最初唐人本部屋有二十栋建筑,可容五千人。人数过万时,每间屋子都挤得满满的。后来,有些因陈旧损坏而不能使用的就拆除了,基本上没建过新的。现在只有七栋了,而实际使用着的不过五栋。坊内的空地很宽阔,使人不由得产生衰落和荒芜之感。“有点寂寞吧?”理文道。

哲文笑道:“今天四号船来了还稍微热闹点了。”

微风轻拂。农历六月已经是盛夏了。云缝中微微透出一点月光。

哲文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突然道:“一个人也没有。”“是呀,上了岸,都在屋子里舒舒服服地躺下了吧。”“有些话想在没人的地方跟你说。”“在哥哥的屋子里不能说吗?”“那儿虽宽敞,可同一个屋顶下有几十个人。难保没有政府密探,或者为了买卖方便而去告密的家伙。”“政府?”“双方的政府。幕府和清政府都想了解各种情况。他们想了解什么,咱们管不着,但咱们有些事可不能让他们知道。”“哥哥是觉得有人在监督你?”“是啊。糟糕的是剪了辫子。”哲文又用手摸了摸脑袋。尽管对外说是出家,但剪辫子这件事本身就被当局视为危险的信号。哲文似乎有点后悔,但他这个人一旦打定主意就会一条道走到黑。他再次朝四周看了看,然后问道:“你乘四号船直接回上海吗?”“我还没决定,也许直接回去,也许在萨摩下船,经琉球去福州。我还需要仔细考虑一下。”“怎么样都行,总之,你一回国就去广西。这不是我的意思,是父亲的意思。”“去广西?是跟拜上帝会有关吗?”“刚才在房里说了,拜上帝会或许会改变世道,父亲对此深信不疑。”“你这么确信?”“我确信。”“这么一个基督教组织,能夺取天下……”理文说到这里,也朝四周看了看。“能不能夺取天下还不敢说。不过,我确信一定会震撼天下,改变世道。”“哥哥来日本前见过父亲吗?”“没有,是温章跑来苏州告诉我父亲的意思的,他还叮嘱说他是原封不动地口授父亲的话。”

温章是协助连老爷子创建金顺记的大掌柜温翰的儿子,今年不到五十,但已继承其亡父的地位,担任金顺记的大掌柜。这人绝对可信,他说是口传父亲的话,就一定千真万确。“广西是中国的边境之地,从这样的地方开始撼动天下?几千人在偏僻的乡村不算少,但从全国来看,就……”理文歪着脑袋,感到怀疑。“萨摩也远离日本的中心,是最南端的边境……看来父亲是希望这些边境力量能改变这两个国家啊!”“会有怎样的变化呢?”“不管怎样变化,父亲认为总归要比现在好。”“是呀!”在理文看来,父亲在本质上是个旧事物的破坏者。“刚才我在屋子里说去桂平西玲那儿是请安问好的,其实不是,我是按照父亲的意思,向西玲传达今后的方针的。”“今后的方针?”“对。冯云山已经被释放,应该暂时冷静一下。今后情况会更复杂,西玲一个人应付不了。把你派去和拜上帝会保持密切联系,让她暂时别和他们接触。”“要我和拜上帝会保持密切联系?”“没错,所以你必须去广西。虽然不急于一时,但也不能太慢了。”“萨摩的工作怎么办?”“萨摩和琉球的工作我来接管。我剪掉辫子,其实就是这个目的。再休息几天,就得交接工作了。”“父亲还是和过去一样!”

不满和满足两种情绪在理文心中交替着。他不满的是自己就像棋子,被父亲随意驱使,明明自己已经是二十九岁的成人了。但他这次能够承担重大任务,他对此倒是很满意。拜上帝会能不能夺取天下姑且不论,起码父亲预计它会震撼整个中国。父亲要他和这样一个组织保持“密切联系”,恐怕既指经济上的资助,也指为这个组织出谋划策。理文暗想,父亲最初可能是想把这工作交给哥哥的,但一想到任务太重就改变了主意担。虽然萨摩和琉球的工作也很艰巨,但已经由他踏出了一条路,和岛津的负责人谈判,应该还不至于难住画家哥哥。

远处传来女人娇滴滴的说话声,夹着三味线的琴声。风不知何时停了。理文浑感到浑身都在冒汗,不只是因为风停了,还因为接到新任务情绪激动。“哥哥也要把广西的工作交接给我啊。”“父亲如今应该在厦门,你可以到那儿去问他。至于广西当地的情况,西玲很清楚。对了,来日本前在宁波听温章说父亲似乎有点担心。”“担心什么?”“首先是父亲的莫逆之交、人称‘天下大侠’的王举志先生已经不在了,因此父亲和各地帮会组织的联系比以前弱了。”“是吗?父亲是要把各个帮会组织和拜上帝会拉到一起吧。”“其次,洪秀全为营救冯云山去了广州后,一直没回紫荆山。冯云山也跟着去了广州。尽管这两件事并不相干,但父亲担心两巨头都不在会出问题。”“想来当地的大地主和当权派早就盯上他们了,说不定会趁着两巨头不在把他们搞垮。”“有这方面的担心,不过留在紫荆山的头目中也有能干之人。有个叫杨秀清的干得很出色。父亲担心的或许是这些留下的人太出色,以至于一个系统变成两个系统……总之,广西那边的工作是非常艰巨的。”

哲文正低声说着话,突然被一个尖细的女人的声音压住了:“谁?是哲文先生吗?刚才我回到您那儿去了。”袖若在打着灯笼的侍女陪伴下朝他们走来,灯光照在她脚下,她的脚步有些摇晃。

哲文匆忙在理文耳边道:“我再跟你说几句。拜上帝会一开始就不是一般的宗教团体,他们早就决心要造反,起码上面的头头是这样打算的。换言之,你也要去造反。你要有思想准备。”“明白了。没有什么可怕的。”“好!好!”哲文边说边从弟弟身边走开,迎着袖若道,“你真快呀!”“到各个屋子里去只是尽尽人情。却被他们灌了不少酒。”“再上我屋里坐坐吧,再喝点儿,反正时间还早。”哲文回头对弟弟说道,“回屋去,咱们痛痛快快地喝几杯。”

那一点微亮的月光,又被云层遮盖了。

[1] 当时日本称中国开往日本的船为唐船。

[2] 明治维新的重要人物。

[3] 1坪约合3.3平方米(用于台湾地区)。

[4] 中国1尺约为33厘米。日本江户时代1尺等于18.89厘米,7尺等于1.3223米。日本明治维新时代1尺等于30.3厘米,7尺等于2.121米。

[5] 日本江户后期的历史学家、儒学家、诗人,著有《日本政记》《日本外史》等。

[6] 中国(除台湾)1斤等于500克,日本1斤等于600克。

[7] 切支丹是基督教的日本译名。

四十天长梦

已是秋末冬初,但桂平西山还是一片浓绿。山里润湿的岩石上,到处都有风雅之士刻的文字。连理文在一块刻着“碧云天”字样的岩石前停下脚步。这三个大字旁边,还刻着一行较小的字:“道光壬寅秋日景山李少莲书”。壬寅是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七年前,就那年呀!”理文自言自语。

那一年正值鸦片战争,英军打到长江,阴历七月二十四,在英舰威里士厘号上,清国被迫缔结屈辱的《南京条约》。签约前两个半月,和理文父亲十分要好的江南提督陈化成在吴淞战死。同一个秋天,一个风流雅士却在广西山中悠闲自在地大书什么“碧云天”!理文轻轻摇摇头,又慢慢迈开了脚步。他从广州溯珠江而上,刚刚抵达桂平。珠江水系在这一带称作浔江。来迎接他的人让他坐上肩舆,把他领到龙华寺。放下行李,理文便让寺里的小和尚带自己去洗石庵。龙华寺与洗石庵上下相邻,步行不过十分钟。整洁而雅致的洗石庵是尼姑庵,单独建在山脚下。洗石庵里,西玲早就在等着理文了。

带路的小和尚告诉理文,现在的桂平县位于黔江和郁江合流的浔江边。但宋代前,县城就在这西山里。洗石庵是唐末建造的尼庵。“从这儿往左一拐,就是洗石庵的大门。”小和尚指着山道岔口。

遮住左边视线的岩壁,在这里突然断开,因此往左一拐,眼前便是另外一派风光。理文不禁“啊”地感叹起来。

西玲站在洗石庵门前,戴着头巾,身穿僧衣,虽相隔很远,但理文一眼就认出是她。“上次见面还是在那一年。”理文心想。七年前,西玲曾寄身上海的书店“斯文堂”,并在那儿生下一个蓝眼睛的女儿。当时理文在上海,他去过那家书店。恰逢英军攻陷宁波——理文想起了“碧云天”三个字。门上悬着块匾额,写着“洗石庵”。两边柱上挂着长长的对联,字是雕刻的,涂着金粉:

楼阁耸奇观天外云峰撑台石

山门凝爽气池中烟水隔红尘

西玲把右手高举到头边,唇边挂着亲切的微笑。“看来很精神,太好了。”理文顿感轻松,但哥哥说过西玲太精神就会出麻烦。“你来得正好。”西玲首先打招呼。“您看起来精神不错。”理文在庵门前的石阶下仰视着西玲。“理文成大人啦!在日本见到哲文了吗?”“见到了。他在日本很好。我准备暂住在龙华寺。一切就有劳您了。”“你父亲已跟我联系了。”西玲转过身,迈开步子。

理文跟在她后面走进庵内。同样是寺院,比起肃穆庄严的龙华寺,尼姑庵更精巧整洁一些,气氛也轻松多了。理文进了一间可眺望远景的房间,跟西玲面对面坐下。越过西玲斜斜的肩,可以看到西山葱郁的树,那浓绿的荫影好似一直映照到西玲身上。理文有点局促。“跟我说说拜上帝会吧,越详细越好。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个。”“急什么。你先说说日本,那是个什么样的国家?”西玲泛蓝的眼睛炯炯有神。她一向好奇心强烈,不仅想知道新奇的事物,还要亲自投身进去。她已快四十岁了,性格却没变。“洪秀全这个人,感觉很敏锐,甚至到了可怕的地步。”

聊了很多日本的情况后,西玲才说拜上帝会的事。她从创始人洪秀全说起。这一带大多把“拜”字略去,简称“上帝会”。

洪秀全不是广西当地人,而是广东花县人,出生于离花县县城不远的福源水,后来全家迁居到县城外,被称为“客家”。“客”即非土著。因战乱或其他原因离开故乡、迁居当地的外乡人,被称为“客”。他们不是宾客,而是不速之客。对插户进来的人,土著都怀有警惕心,并加以歧视。拿耕地来说,土著人不要的荒地才会给客家人,较好的工作都是世居在此的本地人做的,客家人只能做条件差的工作。不过,不论什么,能找到工作就是幸运的,客家人不能不做。

因为境遇不利,客家人都非常勤奋。当时中国妇女一般都要缠足,从小用布紧紧裹着脚,妨碍脚的发育,成人后走起路来就摇摇晃晃的。但客家人很少有缠足的。妇女也必须要劳动,缠足会夺去身体的活动能力,他们当然不会做这种浪费劳动力的傻事。

客家人自尊心很强。他们的祖先究竟因何迁移,已经是几百上千年前的事了,谁也说不清楚。客家人主要从北往南迁。大概是那些抵抗分子在改朝换代或战乱时,因拒绝投降而逃亡出来的吧。他们的祖先大多是不屈服的硬骨头。明亡清兴时,据说抵抗最顽强的就是客家人。他们不屈、勤奋,却遭到歧视和防备。

当然,混血儿西玲对客家人没有丝毫偏见。“我在广州见过些了解洪先生儿时情况的人,听他们谈了许多。据说他儿时爱生气,做任何游戏都要当孩子王。”听语气便知西玲对洪秀全怀有好感。“据说他科考多次落榜。这是真的吗?”理文问,这是在长崎听哥哥说的。

洪家虽是自耕农,却只有几亩薄地,生活很困苦。洪秀全小时放过牛,七岁那年,他总算上了村塾,读四书五经。他学习好,看来会有大出息,可家里越来越穷,连村塾的学费也拿不出。幸好他成绩突出,村塾免了学费,加上亲戚帮助,他上到十六岁,得以参加广州府试。可惜落榜了。

洪秀全出生于嘉庆十八年十二月十日(1814年1月1日),按阴历算,他出生二十来天就两岁了,十六岁那年,应是一八二八年,其实周岁不过十四。他从十八岁起开始当村塾教师,独立生活。道光十六年(1836年),二十四岁的洪秀全再次参加府试,然而再次落榜。

虽然没有考中,但他在广州经历了两件十分有意义的事。

第一,他旁听了广州大儒朱次琦在六榕寺的公开课。朱次琦是广东南海人,隐居南海九江乡,人称九江先生,中过进士,在山西当过知县。洪秀全第二次去广州时,朱次琦刚满三十,还是个朝气蓬勃的青年学者。他注重实践躬行,在青年学生中颇有声望。洪秀全听了朱次琦讲“三世之说”,受到极大的震动。“三世”源于《春秋》,《春秋》把自己和父亲之世定为“所见世”,祖父之世为“所闻世”,曾、高祖之世为“所传闻世”。但清代公羊学派则解释为“衰乱世”、“升平世”和“太平世”。尚古主义儒家认为,古代最好,之后世道日渐变坏。因此他们主张尽可能将变坏的世道带回到美好的古代。但朱次琦认为,时代是由衰乱进入升平,再到达太平的。过去时代是坏的,以后会逐渐变好。他所要研究的,便是怎样才能按历史的必然进入日益变好的时代。洪秀全在村塾学的是陈旧发霉的尚古主义,因而为朱先生的社会进化论学说而震惊。据说洪秀全后来非常感慨:“我感到就好像以前贴在眼上的鳞片突然被揭去了。”他意识到自己的思想是多么的闭塞。“我禁闭在黑暗的屋子里,认为这就是世界。打开门,明亮广阔的世界就展现在我面前,但以前我并不知道。”

第二件事,是他在街头听到了基督教传教士的说教。一个洋人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一个中国人把它译成中国话:“诸位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们在礼拜着什么,你们对一切都在礼拜啊!我们只拜上帝耶和华。大家都相信耶稣基督,礼拜上帝吧!其他都是邪魔外道。寺庙中所有的不过是木头、铜块。那里会有灵魂吗?没有!你们都是无知的,你们的眼睛被蒙住了。”

洪秀全并不了解教义,唯有“你们的眼睛被蒙住了”这话深深打动了他。他刚刚听过朱次琦的三世说,深感必须睁眼看一看世界。大概是洪秀全脸上流露出真挚的表情,担任翻译的中国传教士递给他一本书:“请务必读读这本书!”书封上印着“劝世良言”四个汉字,旁边还有一行洋文,他不认得。洪秀全摸了摸腰包,准备付款。“不必不必,这是赠给您的。凡认真听我们讲话的人,我们都会无偿奉赠,请您一定要读一读。”中国传教士十分热情。“不过洪先生好几年都没读那本书,塞在架子上,摸都没摸过。”西玲说。“为什么?”“这个你得去问洪先生。”“是吗?”“因为我也不清楚,向不知道的人打听,当然还是不知道啰。哈哈……”

七年前理文在上海见到西玲时,觉得西玲情绪上有些阴影,而现在这阴影好像消失了。她的笑声爽朗清脆,没有阴翳。她的话语也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这一带出了点乱子,你要小心点儿。马上就要天下大乱啦!”理文去金田村见洪秀全时,西玲嘱咐他。

广西治安极其糟糕,广东虽也不太好,但毕竟是两广总督府的所在,官兵可以控制局势。也许正因如此,偏僻的广西形势日益恶化。西玲还再三叮嘱他,不要为了抄近道而走那些偏僻的小路。“搞得好像全国的坏蛋都跑到广西来了似的!”理文开玩笑道。“那些偏僻小道上拦路打劫,可不一定都是坏蛋。”“拦路打劫还不是坏蛋?”“这么说吧,或许他们家里有饿得哇哇大哭的孩子。很多人,不,几乎所有人都是善良的劳动者。可是没地方可干活儿,被逼得走投无路啊!”“这真糟糕!”理文耸了耸肩。

去年(1848年)以来,整个广西接二连三发生了不少事。去年四月(阳历),广东天地会秦兴晚伙同广西宾州黄启珍在武宣叛乱,九月才被镇压;同在四月,镇安府天地会黄维业和黄天宋造反,杀了知事沈毓寅;十二月,广东张亚祥在广西宾州抵抗官兵,打死游击(校级军官)邓宗恒,桂平孙家祥、横州谢江殿、钦州李自昌、灵山苏三相和贵县徐亚云等有名的帮会首领都参与了此事。今年一月,横州马成龙、马成虎等人攻打了贵县怀西等地;四月,“大头羊”张钊、“大鲤鱼”田芳和“卷嘴狗”侯志等广东艇匪抢掠了广西梧州;五月,张亚祥集团又袭击了南宁府、柳州府和桂林府,他们以红布裹头,高举“替天行道”的大旗。六月,就在这动荡时期,洪秀全和冯云山回到了桂平。冯云山获释后在广东花县找到了洪秀全,于是两人一起回来了。

连理文到桂平后本想立刻见洪秀全,但通过西玲得到的答复是:“目前十分繁忙,将抽空会见,届时知会洗石庵。”直到第六天晌午,上帝会派人来到洗石庵,口头传了话:黄昏时到金田村,请连先生单独来,不得带随从,三界祖庙前有人迎接,此人会说:黎塘桥坏了,真麻烦!请连先生回:木头桥易坏,下次造座石桥吧。此人便会把先生领到教主那儿。理文这才获准见洪秀全。是不是摆架子呀?他心里想。“既已派了人来,何不直接领我过去!”理文感到上帝会不免有些做作。

从西山到金田村不到三十公里,要过两次渡。桂平县城虽人口稠密,但有些乡间小道十分偏僻,西玲自然担心理文:“你这个样子会被人认为是有钱人。”“不会吧。”理文穿着一身普通的衣服。要步行三十公里,他轻装打扮,没带任何行李。“要是碰上拦路打劫的,你一定要老老实实把钱带给他们,别反抗。不管对方是怎样的脓包,反抗是十分危险的。一个拦路打劫的人背后,必然是一伙人。”西玲把要注意的事仔细跟理文说了。“我知道了。我可没那个勇气去反抗。您放心吧。”

理文按时从洗石庵出发,穿过西山浓密的树林,眼前很快出现了浔江宽阔的江流。算上理文,一共有八个过渡的客人。船还没开,理文大体可以看出乘客的身份。两个商人,一个柳州人,一个象州人,都是木材商,各带了两名随从。在这动荡时代,尤其是多事之地,随从其实就是保镖。虽说同行是冤家,但在这种时候,同行的人越多就越放心。从谈话看,这两个商人是在途中认识的,他们在贵县合伙,等于把各自的保镖由两人增加到了四人。

另一个乘客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这女人没有缠足,像客家人,但没有客家口音。据说她嫁在贵县一户农家,娘家在五峒山古程村。这次回娘家,恰好遇上这一行六人,因为要走的路线差不多,就结伴同行了。其他六人并不知她的名字,都称她“阿嫂”。这是对年岁稍大的妇女的一般称呼。“阿嫂,古程可是偏僻这呀。在鹏化川最上游吧?”一个保镖跟她搭话。“是个老山沟。”她没好气地回答。“阿嫂,你生在老山沟里,长得还挺俊俏哩。”另一个保镖开玩笑道。“少说废话!”这女人性格很倔强。“你这人真不客气呀!”“对你们这种人客气什么!”“啊哟,吼得这么大声!”“吼!什么屁话!你这小子!”女人倒竖柳眉。

确如保镖所说,她虽生在山沟里,却长着副俊俏的瓜子脸儿,肤色稍黑,两道又黑又长的眉毛十分显眼。这眉毛因发怒斜吊起来,确实有柳眉的感觉。“得啦!得啦!我说阿嫂,不要这么生气嘛!咱们走到一起也是缘分呀!”商人插嘴调解道。

人们或许会觉得,在群盗出没的广西,就带两三个保镖,一旦遇上几十上百的强盗,还不是只能举手投降吗?非也。强盗的世界看似无秩,其实也有隶属关系,一般笼统称之为“会党”。跟主要的会党打好招呼,途中就很安全。所谓“招呼”,自然是指钱,或说“通行税”。作为证明,会党会派出他们的保镖,会党的强盗自然就不会袭击行人了。自然,他们也能分得部分通行税,得了钱还阻挠行人可就不仁不义了。若不打招呼,即便有几十上百的护卫,也很难说绝对安全。而且,护卫人数多了,反而会使会党系统产生敌对情绪。因此,镖客可说是活护照,他们的脸就是缴纳通行税的证书。他们在天地会这个秘密组织中属下层,所以有人极其粗暴。这几位木材商的镖客,品行就不太好,为了消遣旅途之无聊,竟调戏起有夫之妇。四名镖客中只有一人似乎比较老实,看起来四十开外,他严厉地责备道:“别太不像话了,否则我就要告诉大哥。”他这么一说,其他三个镖客都缩了缩脑袋。看来那大哥是个很有权威的人物。“咱可什么都没说,说她长得俊俏,那是夸她呀。”“就是嘛,阿嫂爱生气。”“搞不懂她生什么气。”

三个镖客噘着嘴巴,一人一句嘟囔着。“不明白?那是脑袋坏了!你们脑袋里都装的大粪!”阿嫂在一旁喋喋不休。“喂喂!渡船上不准吵架!”正在摇橹的船夫忍不住大声喊道。

在小渡船上吵架是很危险的,按理要保持安静。这船夫既能在浔江上干摆渡的营生,当然和会党也有些关系。他一发话,女人和镖客自然都不说话了。船一靠岸,众人登陆,女人和镖客又吵起来。男人们对付不了女人。理文作为第三者,也觉得女人说话太过分,镖客们虽说了调戏之语,到底没有逾矩。“给你赔个礼总行了吧!”镖客们终于认输了。

女人却更来劲,说的话也粗暴:“道个歉就算完了!你们这些粪蛋脑袋瓜子想干什么呀?怎么不跪在老娘脚下好好想想!”

听到女人这样说话,镖客们心头也起了火。“你胡说什么?你也不想想,这样的世道,你能从贵县平安走到这里,是沾谁的光!想清楚就不会这么胡说八道了!老实点!你可是一个人在上路!”一个年轻的镖客唾沫飞溅。两个木材商在旁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也不示弱,大声道:“谁想跟你们这些粪蛋脑袋瓜子一块儿行路!你什么意思?是说保护我了吗?我看你不要自作多情了!”“算了,这种女人不用理她!”“我还不想跟你们一块儿走哩!我跟这位大哥一块儿走,你们快滚吧!”女人朝理文看了看。“好哇,求之不得!跟你一起走真他妈恶心!”最老实的年长镖客“呸”地吐了口唾沫。“得啦!走吧走吧!”镖客们催促着两个商人快步走开了。女人站在那儿不动。理文虽然想走,却也未动。两个商人还不时回头看看,镖客们连头也没回。六个人很快转了一个弯,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了。“啊!这下子可清静了!大哥,我们一块儿走吧。”女人对理文说道。理文很为难:这可太任性了!像刚才那样七八个人一起倒还可以,一男一女结伴同行,从伦理上来说是有问题的。“你的意思是,要我把你送到古程?”“那我怎么好意思呀,到金田村就行了。我在那儿有亲戚。”“好吧。”事已如此,两人只得结伴,若有人问起来,解释一下应该都能理解的。那个摆渡的船夫也可以为他作证。“大哥,有大嫂吗?”“有。”理文极力想记起亡妻,可是她好像跟这种场面闹别扭似的,不愿在他的脑子里露面。女人的声音和刚才吵架时完全不一样,变得娇滴滴的。“双亲都在古程吗?”理文尽量用庄重、礼貌的语气。“我这次出来就不回去了……再也不想见他了。”

理文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我们走吧。”女人催促道。

他们朝北走去。这里水网密布,土地肥沃,如果治安良好,是个很好的地方。“地种得真好啊!”不知道该说什么,理文便望着眼前广阔的田地道。当时租税很重,很多农民都丢下土地逃亡去了,有的庄稼种好了,到了收获时节被往往土匪割走。看到这样精心耕作的田地,确实令人感动。“这一带是上帝会的势力范围。”“哦,是吗?”理文点了点头。

女人的意思是,是上帝会这个强有力的组织保护着这里的百姓。要抵抗土匪就必须有足够的实力。除了上帝会,其他各种组织也都武装起来了,就连地主们也建立了“团练”。

前面有片树林。这一带多樟树,木材商人到桂平就是为了采购樟木。到了樟树林前,女人停下脚步,大声笑起来。因为笑得太突然,理文还以为她是什么病发作了,但他很快就觉察到不是。

林子里跑出二十来条汉子,把理文团团围住。“啊呀!强盗啊!”女人大声笑着。

只有理文被包围。一切都明白了。女人是这伙强盗派来的诱饵。理文伸手从怀里掏出钱包,递给一个汉子道:“八块洋银。我只带了这么多,绝对没有撒谎,不信可以把我脱光搜查。”

那汉子既不伸手接钱,也不开口说话。“八块洋银?你以为我们就为了这几块钱?”背后传来女人的声音。“那你们想要什么?”理文回头问道。“要你的人!”“我?”“厦门金顺记的少爷,可以卖很多钱吧!我想连维材不会舍不得这点钱的。”女人开心地笑起来。

理文两个手腕被人抓住,一块布状的东西从背后蒙上他的眼睛,那布上发出桂花的香气。

理文的蒙眼布被摘下了。女人就在他眼前,背靠着板墙,坐在一个菜墩子似的低矮台子上,两腿伸在前面。理文一直被绳子绑着。不过,这种马马虎虎的绑法,并不十分难受。而且他被绑时,偷偷把两只胳膊伸在前面,一开始就留下了缝隙。当然,他得装作很难受的样子。“你觉得你老爹会出多少钱?”女人问。“啊呀,这谁知道,或许一个铜板也不拿。”居然能如此沉着地应答,理文自己都感到意外。对方若是为了钱,自己暂时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况且父亲对帮会十分熟悉,尽管不了解这女人是哪帮哪派,可以肯定的是,她必然同某个会党有联系。一层一层追寻下去,一定会和已去世的王举志有关系。王举志这名字在社会里有着神秘的影响,连维材和他肝胆相照。“这女人一定不太了解情况!”理文心想。若了解情况,绝对不会把连维材的儿子当作勒索的人质。连维材与会党的关系虽隐秘,但也必定有人知道。假如父亲接受对方的赎金要求,定会探问对方属于哪个系统。帮会里等级序列极其严格,究竟谁绑架了自己,上层又是谁,父亲一探听就知道了。这女人连父亲与会党的关系都不知道,想必只是个很下层的小人物。理文想到这里,一点也不觉得可怕。他觉得这女人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向他赔礼道歉。“一个子儿都不出,那你可就没命了。”“那也没有办法,人反正总要死的。”“好胆量呀!”“哪有,我胆小得很,只是想得比较通透而已。这算是我的长处吧。”理文抬头望了望上方。黑乎乎的屋梁上布满了蜘蛛网。外面传来微弱而缓慢的声音,理文很快就猜到那是什么了。左右两边墙壁上没有窗户。正面墙壁上一人高的地方,开了一个小小的方孔。方孔太小,窗户都算不上,但屋里很明亮,想来背后的墙上有窗户。“好啦,就住这儿安静地等你老爹的答复吧。”女人站起身来。

理文把投向屋梁上的目光转向右边看去。“眼睛转来转去看什么?任你怎么转,也不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女人俯视着理文。理文和刚才女人所坐的地方正好相对。他们都把背靠在后面的墙上,不同的是理文直接坐在地上,而不是那菜墩子似的小台。“虽不知是什么地方,不过可以大体估算出方位。”“估算?”“离刚才那个樟树林子不远,相距六百三十八步。”“哟,数数了!”“没别的事可干。”“在这儿也没别的事可做,你打算数什么呢?”“做什么,我还得好好想想。”“反正时间有的是。”女人从正面墙壁左角上的门走了出去。

理文听到关门和上闩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凭他的感觉,想来已有两刻多钟,或许更短。这是个好时机。他一直把两只胳膊撑开着,只要胳膊一缩,绳子就松开些了。自从被带进这屋子,理文担心女人会重新捆绑,但敌人没这样做。理文放松肩膀,尽量缩紧身子。绳子留下的空隙很大,身子摇晃几下,右手就能活动了,很快绳子解开。刚才背靠的墙壁上果然有窗户,没有格子,可容一人出入。理文把女人坐过的菜墩子木台竖靠在墙上,从窗口逃出去了。

到底是小喽啰!理文心想。那捆绳子的是个外行,且这周围竟连个岗哨也不放。果如理文所料,屋旁是一条河,那单调的声音便是摇橹声。敌人之大意,简直叫他吃惊。而更让他吃惊的是,河边正好系着一只船,船上放着桨。一切就绪。这一带他虽第一次来,但事先已仔细查看过地图,早就把地理情况记在脑里。从河宽来看,这应该就是思盘江。

理文操舟的技术十分熟练。“嗨!太蠢了!”到了对岸,也许是紧张情绪消失了,他差点放声大笑。

渡过思盘江,一直往北走就行了。金田村离此还有十来里地。不,渡过思盘江就已到金田村境内了,只是村中心尚在十里外。庙宇一般都坐落在村中心,理文半路上遇到个上了年纪的农夫,慎重起见,他又向农夫打听了一下。不出所料,三界祖庙建在民房聚集的地方。周围民房过于破旧,石砌的庙宇显得格外壮观,一眼便可辨认。已是黄昏,庙前还没人影。理文站在庙门前深吸一口气。

门柱上有一副对联:

心妙阔从天引到一渠清水

道真闲似鹤放开九陌红尘

理文正在琢磨意思,背后突然有人说道:“黎塘桥坏了,真糟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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