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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4 10:1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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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达希尔·哈米特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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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恩家的诅咒

丹恩家的诅咒试读:

第一卷 丹恩一家

一 八颗钻石

没错,那确实是颗钻石,正在离蓝色砖墙六英尺的草地上熠熠生辉。很小,不会超过四分之一克拉,是颗裸钻。我把钻石装进口袋,开始在草坪上尽可能详细地搜罗——却也还不至于五体投地。

莱格特家前门打开时,我刚搜完两平方码的草皮。

一个女人站在宽石阶顶上,带着善意的笑探寻般地俯视我。

她跟我年纪相当,四十岁,发色暗金,面容圆润讨喜,粉红的脸颊上有酒窝。她穿了一身白色的家居服,上面有熏衣草的图案。

我停下手边的工作走向她。“请问莱格特先生在吗?”“在,”她的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平静,“你想见他?”

我回答说是。

她微笑着,看着我和草坪。“你也是个侦探,对吧?”

我承认了。

她领我走上二楼一间以绿色、橘色和巧克力色为主色调的房间,让我在一把织锦坐椅上坐下,然后去实验室叫她丈夫。我在等待的时候环顾四周,然后发现脚下发灰的橘色地毯或许是货真价实的东洋古董,房里的胡桃木家具可能是手工打造的,而墙上的日本画看来也不像是个老古板的品位。“抱歉让你久等,一直没法脱身。你发现了什么吗?”埃德加·莱格特走了进来。

他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刺耳粗糙,态度却还算友善。他肤色黝黑,脊背笔直,四十五六岁,中等身高,体型精瘦。如果不看额头上深深的刻痕和明显的法令纹,他深色的面容可以称得上英俊。暗色头发留得挺长,卷曲着盖住宽广而沧桑的额头;角框眼镜后一双红棕色的眼眸格外明亮。他的鼻子细瘦而高挺,精薄的嘴唇被线条锐利的下颌衬得很有活力。他的衣着黑白相衬,做工高端,并且被精心打理过。“还没有,”我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不是警探——我来自大陆侦探社,是保险公司找我来的——而且我才刚开始调查。”“保险公司?”他似乎很惊讶,深色的眉毛挑起来,抬高至暗色镜框上缘。“是啊,难道——”“当然。”他笑着说,轻轻挥手止住我的话。那手长且窄瘦,指尖因过度劳作而轻微变形——和大多数训练有素的手一样略欠美观。“当然,钻石应该是投保了,我刚才没想到。你知道,钻石不是我的,是霍尔斯特德的。”“霍尔斯特德-博尚公司吗?保险公司没跟我提到任何细节。钻石是被你拿来鉴定的?”“不,我把它们应用在实验上。霍尔斯特德知道我在研究玻璃——完工之后的镀色、点色或者染色——所以他对这个工序产生了兴趣,它或许也能应用到钻石上,尤其是用来提高钻石的成色,去掉黄斑或者褐斑,强化蓝色。他希望我能做些尝试,就在五个星期前把那几颗钻石交给了我。总共八颗,没有一颗是特别值钱的。最大的只略超过半克拉,还有几颗只有四分之一克拉,而且除了两颗以外,成色都很差。小偷拿的就是这些了。”“那么,你的实验没有成功?”我问。“老实说,”他说,“我一点儿进展也没有。这种处理需要更高的精度,而且材料的硬度也不够。”“你把钻石保管在哪里?”“平常都随便放在外头——当然,一直都在实验室里。不过上回实验失败以后,这几天我都把它们锁在柜子里。”“有谁对这些实验知情?”“任何人,每个人——没必要保密。”“钻石是从柜子里被偷的?”“对。今天早上我们发现前门开着,柜子抽屉被人撬开,钻石都不见了。警察在厨房门上发现了痕迹。他们说小偷是从那里进来,然后由前门离开的。昨晚我们什么也没听到,而且也没有其他财物失窃。”“今天早上我下楼的时候,看见前门开了个缝。”莱格特太太站在门口说,“我上楼把埃德加叫醒,我们俩一起搜了屋子,发现钻石不见了。警方觉得我看到的那个男人应该就是小偷。”

我问她是哪个男人。“昨晚看到的。大概是在午夜,我上床前把卧室窗户打开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街角。现在想来,我还真说不上他的样子算不算鬼鬼祟祟。他站在那儿好像在等人。他确实是朝这个方向看的,不过感觉不像是在监视我们的房子。我想他应该四十多了,又矮又壮——体格跟你有些像,不过他留了毛茸茸的棕色八字胡,脸色苍白。他戴了顶软帽,穿着大衣,深色的——我想应该都是棕色的。警察说加布丽埃尔看到的也是那个人。”“谁?”“我女儿加布丽埃尔。”她说,“有天晚上她很晚回家——我想是星期六——然后看到一个男人,以为他是从我们家石阶走下来的。不过她不太确定,也没再多想,等失窃后才提起来。”“我想跟她谈谈。她在家吗?”

莱格特太太转身找她去了。“钻石没被镶嵌吗?”我问莱格特。“当然没有,全摆在霍尔斯特德-博尚公司的专用牛皮小信封里——每颗一个,上头都用铅笔写了编号跟重量。信封也不见了。”

莱格特太太带着她女儿回来了。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穿一件白色无袖丝绸裙子。她中等身高,看起来比实际上要苗条。她的头发跟她父亲一样卷,而且差不多长,只是棕色要略淡一些。她的下巴很尖,肤色十分白皙而光洁,五官里只有那双棕绿色的眼睛特别大,前额很窄,嘴和牙齿都非常小。我站起身接受引见,然后向她询问她看到的那个男人。“我不能肯定他是从屋里走出来的,”她说,“甚至说不上是不是从草坪过来的。”她沉着脸,好像不喜欢被人问话,“我觉得有这种可能,但当时我只是看到他往街这边来了。”“他长什么样?”“不知道。当时很暗,我在车里,他朝街这边走。我没仔细看他。大概是你的体型——天知道,有可能就是你呢。”“不会是我。那是星期六晚上对吧?”“嗯??应该说是星期天早上。”“几点?”“呃,三点,三点多吧。”她不耐烦地说。“你当时是一个人吗?”“不是。”

我问她跟她在一起的是谁,然后好不容易才问出个名字:埃里克·柯林森。我又问她可以在哪儿找到他。她皱皱眉,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他在斯皮尔斯-坎普-达菲证券公司上班。接着她就说她头痛得快炸开了,希望我可以允许她离开——因为她知道我不可能会有别的问题了。然后,没等我回答,她就扭头离开了房间。在她转身时,我注意到她的耳朵几乎没有耳垂,而且耳朵上沿尖尖的,形状很奇怪。“你们的仆人呢?”我问莱格特太太。“只有一个——米妮·赫尔希,是个黑人。她不睡在这儿,而且我很确定她跟这案子没有半点关系。她跟我们已经快两年了,我可以担保她的品格。”

我说我想跟米妮谈谈,莱格特太太便把她叫了进来。女仆长得瘦小而结实,是黑白混血,棕色的五官和黑色直发让她看起来像个印第安人。她非常有礼,坚持说她跟钻石窃案毫无关系,而且她是那天早上来上工的时候才得知发生了窃案。她给了我她家的地址——在旧金山的黑人区。

莱格特夫妇带我上楼到实验室去。房间很大,不过只占了三楼面积的五分之一左右。白墙上两扇窗户中间挂着图表,地板铺了原木。一台X光机器或者类似的机械、四五台小型装置、一座熔炉、一个大水槽、一张很大的镀锌桌子、几张比较小的瓷桌、几个置物台、几个摆满玻璃器皿的架子,还有个虹吸式金属槽——这类物件充斥了大半的空间。

曾经用来保管钻石的柜子是个绿漆钢柜,六个抽屉共用一个锁。上边第二个抽屉——原本摆钻石的那个——是开着的。抽屉边缘上留着凹痕,像是被人用铁撬棍或者锉刀从夹缝里插了进去。其他抽屉都还是锁着的。莱格特说小偷硬把摆钻石的抽屉锉开,弄坏了上锁系统,所以他还得找锁匠才能把其他抽屉打开。

我们走下楼,穿过一个房间,那个混血女孩正在里面推着吸尘器走来走去。然后我们进了厨房。后门和门框之间也有撬痕,跟柜子的情况一样,显然用的也是同样的工具。

我看完门之后,从口袋里掏出钻石给莱格特夫妇看,然后问:“这是其中一颗吗?”

莱格特用拇指和食指把钻石从我手掌中捏起来,迎向光线翻来覆去地检视,然后说:“对,刻面上有个雾点。你在哪儿找到的?”“房前的草坪上。”“哦,小偷匆匆忙忙,把他的战利品都搞掉了。”

我说我深表怀疑。

莱格特镜片后的眉头深锁,眯细了眼眸看着我,然后凌厉地问道:“那你觉得如何?”“我觉得钻石是刻意摆在那里的。你们这个小偷知道得太多了。他知道该撬哪个抽屉,没浪费半点时间。当然侦探最爱说‘这是内贼’,因为要是能在现场找到人,就可以省掉不少麻烦;不过照我看,现在还真没有别的解释。”

米妮走到门边,手里还拖着吸尘器,然后开始哭着说她是清白的,谁都没有权利说她哪里不对,有谁想搜她家就搜好了,凭什么因为她不是白人就乱说,诸如此类的话。不过她的话还真是难以完全听懂,因为吸尘器还在她手里嗡嗡作响,而且她讲话的时候一直抽抽搭搭的,眼泪流下她的脸颊。

莱格特太太走了过去,拍拍她肩膀说道:“好啦,好啦,别哭了,米妮。我知道你跟这事儿没关系,大家都知道。别哭了啊。”她没用多久就让那女孩收起眼泪,上楼去了。“你怀疑是屋里的某个人干的?”莱格特坐在厨房餐桌的一角问。“某个在这里待过的人,嗯。”“谁呢?”“还不知道。”“这——”他微微一笑,露出的白牙几乎跟他女儿的一样细小,“就表示每个人——我们全部——都有嫌疑了?”“咱们先去看看草坪吧,”我建议道,“要是再找到别的钻石,我这内贼的说法可能就不成立了。”

我们穿过屋子走向前门,途中碰到了米妮·赫尔希。她穿了件棕色外套,戴一顶紫罗兰色的帽子,过来跟她的女主人道别。她淌着眼泪说,她不可能在有任何人怀疑她偷了东西的地方工作。她可跟别人一样清白,而且有些人恐怕还比不上她,所以她也有权得到尊重。在这里得不到的话,她大可以上别处去,因为她知道,有些人家不会在她足足做了两年工却连一片面包都没拿以后,还诬赖她偷东西。

莱格特太太恳求她,规劝她,斥责她,最后命令她留下来,可是统统不管用。深肤色的女孩心意已决,头也不回地走了。

莱格特太太看着我,从那张和悦的面容上竭尽所能地做出一个严厉的表情,然后责备地说:“都是因为你。”

我说我很抱歉,然后她的丈夫就跟我走出去察看草坪。我们没发现别的钻石。

二 长鼻子

我花了两个钟头查访附近居民,想确认莱格特太太和小姐看到的男人。我的运气不好,不过倒是问到了一个消息。一位普雷斯利太太——脸色苍白,似乎身患疾病,住在和莱格特家隔了三户的房子里——提供了第一条相关线索。

普雷斯利太太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常常坐在前屋的窗旁。有两个晚上,她看到了那个男人。她说他是个高个子,挺年轻的,她觉得,而且走路时头会往前倾。不过街道光线太暗,她没办法描述肤色和穿着。

她头一回看到他是一个星期以前。他在对街来回走了五六趟,每趟十五至二十分钟,侧着脸,好像在往普雷斯利太太家或是莱格特家的方向观察,或者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她觉得那天晚上头一回看到他的时候应该是十一到十二点之间,最后一次约莫凌晨一点。几天后的晚上,也就是星期六,她又看到了他。不过这回他没走动,只是站在街角往街头的方向看,大约是半夜。半个钟头以后他走了,之后她就再没看见过他。

普雷斯利太太见过莱格特家的人,但对他们的事所知甚少,只听人说过那女儿有点野。他们看起来人不错,只是不太跟别人来往。先生是一九二一年搬来住的,除了管家贝格太太之外谁也没带。普雷斯利太太知道这位管家现在去了住在伯克利的富曼德家。直到一九二三年,莱格特太太和加布丽埃尔才搬了过来。

普雷斯利太太说她前一天晚上没有坐在窗前,所以没看见莱格特太太在街角处目击到的那个男人。

一个叫沃伦·达利的男人住在对街,他家靠近普雷斯利太太看到的那个人所站的街角。星期天晚上他锁门的时候,在前廊撞到一个男人——显然就是同一个人。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达利不在家,不过他太太跟我讲完这些话以后,打电话找到了他。

达利说那个男人一直站在他们前廊,可能是要躲开或者观察街上某个人。等达利一开门,那人马上朝街尾的方向跑了。达利冲他叫道:“你在这儿干什么?”他根本不理睬。达利说那人约莫三十二三岁,深色衣装,穿得很体面,鼻子又长又细又尖。

这些就是我从近邻那里得到的全部了。然后,我去了蒙哥马利街的斯皮尔斯-坎普-达菲证券公司找埃里克·柯林森。

此人年轻高大,金发,古铜色皮肤,打扮时髦;面容英俊有余而灵气不足,一望即知是那种对马球、射击、飞行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甚至可能不止其中的一种——无所不知的人,但对其他的事可就不怎么样了。我们坐在客户接待室的厚皮椅上。现在是闭市时段,房里已经很空旷,只剩一个弱不禁风的年轻男人在黑板上演算着数字。我对柯林森讲述了窃案的事,然后问他莱格特小姐和他在星期六晚上看到的那个男人长相如何。“我记得他长相平淡无奇。当时天已经黑了。矮壮类型的吧。你觉得是他拿走了钻石?”“他是从莱格特家走出来的吗?”我问。“至少是从草坪那边出来的。他好像慌慌张张的——所以当时我就想到他可能有问题。本来我打算跟过去,问问他想干什么,可是加布丽埃尔不肯,说有可能是她爸爸的朋友。你问她爸爸了吗?他交往的人都很怪。”“访客有可能那么晚才走吗?”

他避开了我的视线,于是我问:“当时几点?”“半夜,要我说的话。”“半夜?”“没错,半夜三更,坟墓里的鬼都跑出来的时候。”“莱格特小姐说是过了凌晨三点。”“你也看到了!”他大声嚷道,沾沾自喜,一副从争辩中证明了自己的样子,“她视力很差,可又爱漂亮不肯戴眼镜。她老出这种错,桥牌技术拙劣得令人发指——常常把烂牌看成王牌。那时候搞不好是十二点一刻,她看了钟,把长短针给搞混了。”“那可挺糟糕,”我说,“谢了。”然后便往吉尔里街的霍尔斯特德-博尚公司去了。

沃尔特·霍尔斯特德是个温雅苍白的人,秃顶而发福,眼神倦怠,衣领过紧。我告诉他我的来意,然后询问他对莱格特的看法。“我知道跟他做生意没错,而且他在科学界受人尊重。你为什么这么问?”“他家的窃案很可疑——总之是有些问题。”“啊,那你就错了。我是说,要是以为像他那种有身份的人会搅进这种事情,你就大错特错了。推诿给一个用人,当然了,那是有可能的——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了,不是吗?但莱格特不会。他是个有地位的科学家,对色学的研究贡献很大。而且,除非敝公司的信用部搞错了,他也颇有财产。倒不是说他是那种字面意义上的富翁,但也足够有钱,不至于做出那种事。而且——这话请你不要传出去——我刚好知道他在西蒙国家银行的存款目前已经超过了一万美元。你知道,那八颗钻石的总值还不到一千二三百美元呢。”“你是说零售价?那你是花了五六百块买进的了?”“这个嘛,”他微笑了起来,“七百五比较贴近事实。”“你当初是怎么想到要把钻石交给他的?”“正如我告诉你的,他是我们的客户,而当我了解到他用玻璃做的那些实验,就想如果同样的方法可以用到钻石上就太妙了。菲茨斯蒂芬——我主要是透过他才知道莱格特的成果——有些迟疑,但当时我是觉得值得一试——现在也一样——所以就拜托莱格特尝试一下。”

菲茨斯蒂芬这名字挺耳熟的。“你说的是哪个菲茨斯蒂芬?”我问道。“欧文·菲茨斯蒂芬,是个作家。你认识吗?”“嗯,不过我不知道他到了西岸。我们以前常常一起喝酒。你知道他的地址吗?”

霍尔斯特德帮我在电话簿里查到了,是在位于诺比山的公寓。

从珠宝店出来,我到了米妮·赫尔希住家附近。这里是黑人区,想得到精确的消息就更是难上加难。

我好不容易问到了这些:米妮四五年前从维吉尼亚的小镇温切斯特来到旧金山,最近半年都跟一个绰号叫犀牛廷格利的黑人同居。有个人告诉我犀牛的本名叫埃德,也有人说是比尔,不过他们都说这个人年轻、高大、黝黑,下巴上有个疤,很容易认出来。还有人告诉我他就靠米妮跟弹子球过日子,没发火的时候其实还不坏,不过真发起疯来的话比魔鬼还可怕。想要找他的话,每天傍晚到小兔麦克理发店或者大脚吉伯的雪茄店去就行。

我问了这两家店的方位,然后回市中心,到警察总局的警探组。主管当铺的小组没人。我穿过走廊,向达非探员询问是否有人被指派了莱格特的案子。“问奥嘉吧。”他说。

我走进会议厅,一边寻找奥嘉,一边想着像他这种专破谋杀案的警探会跟我的工作扯上什么关系。奥嘉和他的搭档帕特·雷迪都不在。我抽根烟,猜着又有谁被谋杀了,然后决定给莱格特打个电话。“我走了以后,有警探到过你那儿吗?”他嘶哑的声音飘进耳朵时,我问道。“没有,不过没多久前警察打过电话,要我太太跟女儿到金门大道一个地方去认尸。她们几分钟前才走。我没跟着去,因为那个嫌疑犯我没见过。”“金门大道的什么地方?”

他不记得门牌号码,但知道在哪一带——凡尼斯大道往北。我道谢,然后赶了过去。

在他提到的那一带,我看到一名穿着制服的巡警站在一幢小公寓楼门前。我问他奥嘉是不是在里头。“三二○房。”他回答。

我搭了吱嘎作响的电梯上去。到了三楼,和莱格特太太跟小姐撞了个正着。“现在你可满意了吧,米妮跟这案子没有半点关系。”莱格特太太瞪视着我。“警察找到你们说的那个人了?”“对。”

我又转向加布丽埃尔·莱格特。“埃里克·柯林森说你星期六晚上到家的时候才半夜,顶多也只晚了几分钟。”“埃里克,”她与我擦肩而过走进电梯,同时很不耐烦地说,“是个蠢货。”“哎呀,亲爱的。”她母亲跟随她走进电梯,一边温和地责备着。

我沿着走廊走到门口,跟正与几个记者讲话的帕特·雷迪打了个招呼,然后挤过他们进入一个很短的通道,穿过那里,到了一间摆设寒酸的房间,死者就躺在靠墙的那张床上。

警察局鉴定组的菲尔斯从放大镜上方抬起眼睛,朝我点点头,然后继续检查那张线条简洁的沉重木桌的桌脚。“所以你又跟我们搅上了?”奥嘉把他的头跟肩膀从窗外退回来,对着我咆哮。

奥嘉五十岁,身强体壮,老爱戴一顶西部电影里警长的注册商标——宽边大黑帽。他那颗硬得跟子弹似的脑袋里还真有不少东西,而且跟他合作也很舒服。

我看了看尸体——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脸色苍白凝重,短发稍微发灰,留着毛茸茸的深色八字胡,粗手粗脚的。他肚脐的正上方有个弹孔,左胸偏上的地方也有一个。“是个男人,”我把毯子盖回他身上时,奥嘉说道,“死的。”“还有什么新的消息吗?”我说。“看来是他跟某人合伙偷了钻石,然后另外那家伙决定独吞。信封在这儿,”奥嘉从口袋里掏出信封,拇指在上头搓了搓,“可是钻石不在,全被另外那个在不久前沿着防火梯下去的人带走了。有人看着他溜走的,可是他穿过小巷子以后就消失了。是个长鼻子的高个儿。”他捏着手里的信封指指床上,“那人在这儿住了一个星期了,名叫路易·厄普顿,衣服的标签是纽约。我们都不知道有这号人物。这幢破烂公寓里没半个人见过他跟别的什么人在一起,也没人承认认识这个长鼻子。”

帕特·雷迪走了进来。他是个高大、乐天的年轻小伙子,经验尚浅,但脑子里的东西足够弥补这一欠缺。我对他和奥嘉讲了自己目前的进展。“长鼻子跟这个家伙轮流监视着莱格特家?”雷迪问道。“或许吧,”我说,“但也有可能是内贼。你手里有多少信封,奥嘉?”“七个。”“这么说,装草坪上那颗钻石的那个不见了。”“那个混血女仆呢?”雷迪问。“今晚我就要去找她的男人。”我说,“你们的人会跟纽约那边查查这个厄普顿吗?”“嗯。”奥嘉回答。

三 一些黑色

到了霍尔斯特德给我的那个在诺比山的地址,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坐在总机前的男孩,请他转告菲茨斯蒂芬。印象里菲茨斯蒂芬是个身材瘦长的人,栗色头发,三十二岁,灰色眼睛总是睡不醒的样子,嘴唇宽得有些滑稽,穿着不拘小节。他装出来的态度比他实际上要懒散。聊天对他来说高于一切,随便什么话题,只要算得上有些奇异,他都能提出很多似乎很精确的资料和颇有见地的想法。

我五年前在纽约碰到他。当时我在循线追查一大串骗子灵煤,他们骗了一个冰炭商①[①在电冰箱和供暖系统普及前,在冬天供应煤炭,夏天供应冰块的商人。]的孀妇一万美元。菲茨斯蒂芬当时为了寻找写作题材,也在这个领域孜孜耕耘。我们因此结识,进而联合。我从这次联合中得到的比他要多,因为他对神棍集团的了解非常透彻;然后,在他的帮助下,我在两个星期里就破了案。之后一两个月我们亲密无间,直到我离开纽约。“菲茨斯蒂芬先生说你可以直接上去。”总机处的男孩说。

他的公寓在六楼。我从电梯出来时,他已等在门口。“老天,”他说,伸出一只瘦棱棱的手,“是你啊!”“可不就是我吗?”

他一点儿也没变。我们踏入的房间塞了六个书柜和四张桌子,几乎容不下别的东西。四处散置着各种语言的杂志和书,还有报告、剪报、校稿——简直跟他当初在纽约的房子一模一样。

我们坐下来,在桌腿之间找到空间搁脚,然后简单谈了谈别后各自的生活。他到旧金山已经一年多了——只除了周末和连续两个月的时间在乡间隐居,为了写完一本小说。我在旧金山则过了将近五年。他说他的确喜欢旧金山,不过对那些提倡将西部归还给印第安人的运动也没意见。“写得怎么样啊?”我问。

他锐利地看着我,责问道:“你都没读我的书吗?”“没有啊。你哪来这种怪念头的?”“你问话的语气有点问题,像个老板,以为花了点儿钱就买断了一个作家。这种态度本人甚少碰到,还不习惯。老天!我有一次还送了一套给你当礼物呢!”他讲话一直就是这副德行。“记得啊。不过我可没怪过你。你醉了。”“雪利酒害的——埃尔莎·唐恩的雪利酒。还记得埃尔莎吧?她拿了一张刚画完的画给我们看,你说很美。老天在上,她气得什么似的!你说得诚恳又坦白,好像还真有把握她会喜欢你的赞美似的,记得吧?她破口大骂,不过我们两个都已经让她的雪利给灌醉了。但你还没醉到收下我的书。”“我是怕我真把书读了,而且还懂了。”我解释道,“那对你可是一大侮辱。”

一个中国男孩给我们送来了冰过的白葡萄酒。“看来,你还在追捕那些不幸的不义之人?”菲茨斯蒂芬问。“是啊,所以我才会又找到你这儿来。霍尔斯特德告诉我你认识埃德加·莱格特。”

一道光芒闪过他慵懒的灰眼。他在椅子里稍稍坐直,问道:“莱格特卷进什么事里了吗?”“你为什么这么说?”“我没说,我是在问你。”他又陷进椅子里,不过眼里的闪光还没消失,“来,统统讲出来吧。跟我就不必遮遮掩掩的了,小子,你根本不是这块料,要藏也藏不住。有话就直说吧:莱格特干了什么好事?”“我可不吃这一套,”我说,“你是写小说的,我可不敢寄望你不会照着我讲的话瞎编。我要等你讲完你知道的,免得你听了我的话,篡改自己的台词。你认识他多久了?”“我来这儿没多久就认识了。我对他一直很感兴趣。他这人挺神秘的,有着黑暗而引人深思的一面。举个例子好了,从肉体角度来说,他像个苦行僧——烟酒不碰、饮食节制;睡觉呢,听说一晚只睡三四个钟头;可是从精神或者感官上来讲——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却近乎颓唐。你以前还老说我太沉浸于幻想了,你可真应该看看他。他的朋友——噢,不对,他没有朋友——他选择与最能异想天开的人为伴:马夸德和他那段什么轮廓是划分空间各区域的界限的疯话、邓巴·科特跟他的代数宇宙论、哈尔多恩一家跟他们的圣杯教派、疯婆娘罗拉·朱恩斯、法南??”“还有你,”我插嘴道,“解释了半天都言之无物。你该不会觉得刚才自己说的对我有什么意义吧?”“现在我算是想起来了:你总是这副德行。”他对我露齿而笑,用细瘦的手指梳着栗色头发,“趁我还没找出那个概括你的单词,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我问他知不知道埃里克·柯林森。他说他知道;说此人没什么料——只除了他跟加布丽埃尔·莱格特订了婚,而父亲是木材大王柯林森。他毕业于普林斯顿,做证券,打手球,是个好青年。“或许吧,”我说,“不过他跟我撒谎。”“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侦探啊。”菲茨斯蒂芬笑着摇头,“你肯定是找错人了,有人假扮了他。名门子弟不撒谎,再说,撒谎还得需要想象力啊。你可真是——等等!你是不是还提到了一个女人?”

我点点头。“那你就是对的,”菲茨斯蒂芬肯定地说,“我道歉。只要牵扯到女人,公子哥儿们都会撒谎——就算没必要,而且会带给小姐很多麻烦也一样。这是一种传统的骑士精神,类似于保护她的名誉之类的。这女人是谁?”“加布丽埃尔·莱格特。”我说,然后告诉他我了解到的关于莱格特一家、钻石以及金门大道那个死人所有事情。我说话时,他脸上的失望加深了。“琐碎、无聊。”我讲完后,他抱怨道,“我本来把莱格特想成大仲马笔下的男主角,结果你讲出来的是欧·亨利式的夸夸其谈。你跟你那些廉价的钻石太让我失望了。不过——”他的眼睛又亮起来,“后续发展搞不好会有看头。反正不管莱格特是不是罪犯,他不可能只是骗点儿保险金就算了。”“你是说,”我问,“他是那种幕后黑手?搞了半天原来你看报啊?那你以为他是哪号人物呢?私酒大王?国际犯罪组织头头?人口贩子?贩毒组织首脑?还是女扮男装的伪钞皇后①[①伪钞皇后(Queen of the Counterfeiters)是一九一四年的一部英国电影。]?”“别傻了,”他说,“但他很有想法,而且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些什么事情他不愿意想,可是又无法遗忘。正像我说的那样,他在脑子里渴望着那些最荒唐的东西,表面上却又很冷淡、枯燥而无趣。他十分神经质,把身体调养得健康而敏锐,时刻准备着——可为了什么?然后又用狂想荼毒自己的精神。但他依然算是非常冷静而理性。如果一个人有着想要遗忘的过去,最简单的办法是用麻痹肉体来抵抗记忆。不依靠药物,就得放纵感官。但倘若过往尚未了结,而这个人又必须在它卷土重来之时保持最佳状态,呃,那他最好还是直接麻醉自己的头脑,而让身体保持强健,伺机而动。”“而这个过往是指——”

菲茨斯蒂芬摇摇头,说道:“就算我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那也不是我的错。等着瞧吧,你慢慢就会发现,要想从那家人嘴里套到口风可比登天还难。”“你试过吗?”“当然。我可是个小说家,我的职业就与灵魂息息相关。他的灵魂对我有吸引力,可他从来没跟我倾吐过,这一点本人实在无法消受。你知道,我怀疑莱格特是否真是他的名字。他应该是法国人。他告诉过我说他是从亚特兰大来的,然而不管是外表、精神面貌还是其他方面,他都像法国人。只是他不肯承认。”“他家里的其他人呢?”我问,“加布丽埃尔有一些精神问题,对吧?”“我在想,”菲茨斯蒂芬好奇地看着我,“你是随口说说呢,还是真的这么觉得?”“不知道。她有些奇怪,叫人看了不舒服。再说,她那双耳朵跟动物一样,前额又太窄,眼睛会从绿色一下转成棕色再变回来,说不出到底是哪种颜色。你这个爱管闲事的人挖出了她多少消息?”“你,一个靠找小道消息混饭吃的,竟然也有立场耻笑我对别人的好奇心,还有我为了满足好奇心而做出的努力吗?”“我跟你不一样,”我说,“我工作的目的是把人送进监狱,而且我还有钱可拿——只是比我该得的要少。”“那有什么不一样?”他说,“我工作的目的是把人放进书里,而且我也有钱可拿——只是也比我该拿的要少。”“好吧,不过这又有什么正面意义呢?”“天知道。请问把人投进监狱又有什么意义?”“减轻人口压力。”我说,“把够多的人关进牢里,城里就不会有交通问题了。你对这个加布丽埃尔知道些什么?”“她恨她父亲,而他崇拜她。”“恨从何而起啊?”“我不知道,大概正因为他崇拜她吧。”“这没道理,”我抱怨道,“你只是在故弄玄虚。莱格特太太呢?”“我猜你大概没吃过她做的菜吧?你要吃过的话,一定不会问这种问题。只有完全理性、没有半点火气的人可以做出那种食物。我常常想,不知道她对那两个身为她丈夫和女儿的怪异生物有何看法,不过我猜她大概也没意识到他们的异常,只会觉得他们不管怎么样都是理所当然的。”“你的论点能够自圆其说,”我说,“不过你等于什么也没说出来。”“是没有,”他答道,“不过我也没其他的话好说了,哥儿们。我已经把我知道的跟我想象的统统告诉你了。全都不具体,我知道,但重点就在这里:我花了一年时间,可对莱格特还是没有具体了解。要是你还记得我好奇心有多重,又多擅长满足它的话,你应该不难相信,那人真有什么秘密,而且很会隐藏吧?”“是吗?这我可不清楚。不过我倒是知道,我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听一些无法把人捉拿归案的消息。明晚一起吃个饭吧,或者后天?”“后天吧。七点左右?”

我说我会来接他,然后走出门。当时已过了五点。我连午饭都没吃,所以就到布拉小店吃了一点儿,然后去了黑人区找犀牛廷格利。

我在大脚吉伯的雪茄店里找到了他。他嘴里拨弄着一只粗雪茄,正跟店里其他黑人——共有四个——在讲什么事情。“??我跟他说:‘黑鬼,你他妈话太多了。’然后伸手去抓他,紧接着,老天啊,他就溜得影儿都没了,只看见水泥道上那些朝着他家里去的脚印,每一步隔着有八英尺宽。”

我买了包烟,在他讲话的时候打量过去。此人巧克力肤色,不到三十岁,将近六英尺高,体重超过两百磅,眼睛大而突出,眼白黄浊,鼻梁宽阔,一张大嘴从嘴唇到牙龈都发青,一道粗糙的黑疤从下唇一直延伸到蓝白相间的衣领后缘。他衣服崭新,色彩俗艳。他的声音非常低沉,跟他的听众一起大笑时,震得玻璃窗咔咔作响。

我在他们哄笑时走出商店,听到笑声在我身后戛然而止。我忍住回头的欲望,继续朝他跟米妮同住的建筑走去。到了离那公寓半条街的时候,他抢到了我前面。

我们并肩走了七步,我一言不发。

然后他开口了:“你就是一直在打听我的那个人?”

那股意大利酒的酸味浓得都快能用眼睛看见了。

我想一想,然后说:“没错。”“你想干什么?”他问。态度不算坏,但又很在意。

在街的对面,可以看到穿着棕色外套、戴着黄棕相间的帽子的加布丽埃尔·莱格特走出了米妮那幢建筑,朝南行进,没往我们这里看。她走得很快,牙齿咬着下唇。

我看了看这黑人,他也正在看我,神色自若——仿佛没有看到加布丽埃尔·莱格特,而且就算看到了也不为所动。“你没什么好隐瞒的,不是吗?那你有什么好在乎的?”我说。“话是没错,不过如果你想知道我的事,直接问我最快。米妮被炒鱿鱼就是你害的?”“她没被解雇,是她自己不干的。”“米妮没义务受人闲气。她——”“我们过去找她谈吧。”我提议道,走在他前面过了街。到了正门,他径自上去,上了一层楼梯,穿过阴暗的走廊到了一扇门前,抽出一个拴着二十几把钥匙的钥匙圈,用其中一把开了门。

米妮·赫尔希穿了件粉红色的日本式袍子,边缘垂下的黄色鸵鸟毛看来好像死掉的蕨类植物。她从卧室走到客厅,一看到我就瞪圆了眼睛。

犀牛说:“你认得这位先生吧,米妮。”

米妮说:“对??对啊。”

我说:“你实在不该辞掉莱格特家的工作。谁也没说你有嫌疑。莱格特小姐刚刚来这里干什么?”“这里没有什么莱格特女士,”她告诉我,“我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们进来的时候,她正好出去。”“噢,莱格特小姐啊,我以为你是说莱格特太太呢。抱歉。是的,先生,加布丽埃尔小姐的确来过这里,她想知道我会不会回去。加布丽埃尔小姐真的挺看重我的呢。”“你是该回去,”我说,“那样离开也太不明智了。”

犀牛从嘴巴里掏出雪茄,用点燃的那头指着女孩。“你离开他们,”他爆发了,“离开!你不需要从任何人那里讨生活。”他一手伸进裤袋,扯出一大把纸钞,唰的一下摔到桌上,然后吼道,“你给人使唤图的什么啊?”

他是在跟女孩讲话,眼睛却看着我,咧嘴笑着,发紫的嘴里露出一口金牙。女孩轻蔑地看着他说:“你要人家怎么想啊,笨牛!”然后也转向我,深色的脸庞紧绷着,用急欲获得信任的语气迫切地开口:“这钱是他胡乱赌博赢来的,先生。如果不是,我就不得好死。”

犀牛说:“我钱是哪儿来的关谁屁事?反正钱是我的。我有钱,我有——”他把雪茄摆在桌沿,拿起钱,用他那宽得像浴垫似的舌头上舔了舔有常人脚跟一般粗的拇指,然后一边数,一边把钞票码在桌上。“二十、三十、八十、一百、一百一、两百一、三百一、三百三、三百三十五、四百三十五、五百三十五、五百八十五、六百零五、六百一、六百二、七百二、七百七、八百二、八百三、八百四、九百四、九百六、九百七、九百七十五、九百九十五、一千零一十五、一千零二十、一千一百二、一千一百七。想知道我有多少吗?喏,就这么多,一千一百七。有人想知道我是从哪儿拿到的吗?我可能会说,也可能不会,全凭本人心情。”

米妮说:“他真是赌来的,先生,在好日子夜总会。要不是,我就不得好死。”“可能吧,”犀牛说,嘴巴还是咧得大大的,笑着看我,“但不是又怎么样呢?”“我不擅长猜谜,”我说,然后再次劝告米妮回到莱格特家,就离开了公寓。米妮在我身后把门关上。经过走廊时,我听到她骂人的声音,还有犀牛低沉的笑声,轰隆隆的。

在市中心的一家猫头鹰百货店里,我将电话簿翻到伯克利区,只找到一个姓富曼得的,于是拨了这个号码。贝格太太在家,而且同意见我,如果我能搭下一班渡船过去的话。

富曼得家位于通往加州大学的一条曲折的路边。贝格太太骨架宽大而清瘦,稀疏的灰发紧贴住棱角分明的头顶,眼眸是铁灰色,双手硬而灵巧。她面露不悦,板着脸孔,不过出言坦率,也省得我切入主题前还得跟她先来一场客套。

我告诉了她窃案的事,并说起我认为小偷有内部支援——至少可能是有哪个知道莱格特家情况的人提供了什么消息。末了我又说:“普雷斯利太太告诉我,你当过莱格特的管家,她说你可能可以帮到我。”

贝格太太说她很怀疑自己能提供什么信息,值得我从市区远道而来;不过身为一个诚实而且无需隐瞒任何事情的女人,她愿意竭尽所能。话头这么一挑,她就开始滔滔不绝,真见鬼,几乎把我的耳朵都给说聋了。去掉那些不感兴趣的信息之后,我得到了这些情报:

在一九二一年的春天,贝格太太通过职业介绍所引荐,受雇于埃德加·莱格特。起先她还有个女孩做帮手,不过家事还没多到需要两个人,所以在贝格太太的建议下,女孩被辞退了。埃德加要求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顶楼,那儿有他的实验室跟一间极为狭小的卧房。除了有几个晚上邀请过朋友,他极少用到屋内其余的空间。贝格太太不喜欢那些朋友,不过除了他们讲话时态度无礼粗鲁以外,她也说不出其他的缺点。埃德加·莱格特是你能想到的最好的那种人,她说,只是神秘兮兮的,叫人有点儿紧张。他从来不准她上三楼,实验室的门也一向都是上锁的。有个日本人每月会在莱格特的监督下把实验室清理一次。好吧,她猜他大概是有一堆科学机密和危险化学品不想让人碰,然而不管怎么说,这样还是叫人觉得有点儿毛骨悚然。她对于雇主的私人或者家庭情况一无所知,而且很清楚自己的本分,不会多问。

一九二三年的八月——她记得是个下雨的早上——有个女人带了个十五岁的女孩和一大堆行李箱来到了莱格特家。她让她们进来,女人说要找莱格特先生。贝格太太上楼到实验室门口告诉他,然后他便下了楼。他们见面时,她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吃惊到那种地步。莱格特先生的脸色变得惨白,她以为他会晕倒在地上——他真的浑身都在发抖。那天早上她不知道这三个人到底谈了些什么,因为他们咕哝的都是某种外语。但他们的英文讲得不差,而且其实比大多数人都要好,尤其那个加布丽埃尔在骂起人的时候更是厉害。那时贝格太太先行告退,去做她自己的事。没过多久莱格特就到厨房,告诉她来客是他的嫂子丹恩太太和她的女儿,已经十年没见过面,而现在她们要来投靠。丹恩太太后来跟贝格太太说她们是英国人,不过已经在纽约住了好几年。贝格太太说她还蛮喜欢丹恩太太的,因为她通情达理,而且是个一等一的家庭主妇。但加布丽埃尔实在太过剽悍。提到她时,贝格太太总是说“那个”加布丽埃尔。

因为有丹恩母女在,而丹恩太太又极善家事,贝格太太显然就没有用武之地了。他们人实在很好,她说,不但帮她找了新的雇主,她走时还给了她一大笔赏钱。之后她就没再见到过他们,不过因为她习惯仔细阅览早报的红白喜事通告栏,在走后一个星期,她就知道埃德加·莱格特和爱莉丝·丹恩登记结婚了。

四 暧昧的哈珀一家

我第二天早上九点抵达侦探社时,埃里克·柯林森已经坐在接待室里了。他晒黑的脸庞暗淡而缺乏血色,头发也忘了抹上发油。“你知道莱格特小姐怎么了吗?”他跳起来冲到门口问我,“她昨晚不在家,现在也还没回去。她父亲倒没说不知道她在哪里,不过我敢说他是真的不知道。他叫我不要担心,可我怎么能不担心呢?你知道什么消息吗?”

我说我不知道,然后告诉他,前一天晚上我看到她离开米妮·赫尔希住的地方。我把混血女孩的住址给了他,告诉他可以去问问看。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摁,匆匆走了。

我用电话联系上奥嘉,问他有没有纽约来的消息。“唔,”他说,“厄普顿——他是叫这个名字没错。他以前可是你的同行,自己也开了家侦探社,不过一九二三年他和一个叫哈里·鲁伯特的人因为想买通陪审团被关到牢里了。黑人的事你问出什么没有?”“不知道。这个犀牛廷格利身上有一千一百块的现钞,米妮说他是赌博赢来的。是有可能,因为莱格特那批钻石能换的现款也只有那个数目的一半。你能不能查查看?她说他是在好日子俱乐部赢来的。”

奥嘉保证会尽力而为,然后挂断了。

我发了通电报到纽约的分社,想知道更多关于厄普顿和鲁伯特的消息,然后到市议会大楼的办公室,翻查一九二三年八九月的结婚登记档案。我在八月二十六日的档案里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上面登录了埃德加·莱格特的声明,说自己于一八八三年三月六日在乔治亚州的亚特兰大市出生,而这是他的第二次婚姻;爱莉丝·丹恩则声明她是一八八八年十月二十二日生于英国伦敦,没有婚史。

等我回到侦探社,埃里克·柯林森又在那里等着,金色的头发比早先更乱了。“我看到米妮了,”他气急败坏地说,“不过她什么也不知道。她说加布丽埃尔昨晚去她那儿要她回去工作,她就知道这么多。可是她——她戴了个翡翠戒指,我敢说那绝对是加布丽埃尔的。”“你问了她是怎么回事吗?”“问谁?米妮吗?没有。我怎么开得了口?那会很——你知道。”“没错,”我同意,想起菲茨斯蒂芬所谓的骑士理论,“我们必须遵守礼节。那么请问,你为什么要对那天晚上你跟莱格特小姐回家的时间撒谎?”

窘迫令他的面容看上去越发动人,却也更愚蠢了。“我实在太不明智了,”他嗫嚅着,“不过我并不??你知道——我以为你??我担心??”

他实在没讲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我诱导道:“你觉得那个时间太晚,讲出来会怕我对她有什么误解?”“对,就是这个意思。”

我把他轰了出去,走进探员室。高大、红脸,穿一身松垮垮衣服的米奇·莱恩汉和修长、黝黑,油头粉面的艾尔·梅森正在胡扯着他们过去中弹的经历,两人都想说得比对方更惊心动魄。我对他们讲了目前我掌握的莱格特一案里的人物和关联——用语言一表达,这信息量还真不大——然后叫艾尔去监视莱格特的房子,米奇去盯米妮跟犀牛。

一个小时后我按响门铃时,莱格特太太开了门,和悦的脸庞蒙上了一层阴霾。我们走进绿橘棕三色装饰的房间,和她的丈夫会合。我告诉他们奥嘉从纽约得到的有关厄普顿的消息,也说了我已经打电报询问更多关于鲁伯特的事。“你们的几个邻居看到过一个不是厄普顿的男人在这附近出没,”我说,“也有人看到长相相似的男人从厄普顿被杀现场的防火梯逃逸。我们就等着瞧瞧鲁伯特的庐山真面目了。”

说这话时我凝神注意着莱格特的脸孔,没看到任何变化。那双明亮异常的红棕色眼睛里除了兴味以外没有半点别的神色。“莱格特小姐在吗?”我问。“不在。”他回答。“她什么时候会在?”“也许几天都不会回来。她出城了。”“哪里能找得到她?”我问,转向莱格特太太,“我有事要问她。”

莱格特太太避开了我的眼光,看着她丈夫。

回答我的问题时,他的音调平板而无情:“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她的两个朋友,一对姓哈珀的夫妇,从洛杉矶开车北上,邀请她一起到山里游玩。我不知道他们打算走什么路,而且说不定他们连目的地都还没有决定。”

我问了问有关哈珀夫妇的事。莱格特承认他所知甚少。哈珀太太的名字是卡梅尔,他说,大家都叫那丈夫巴德,但莱格特不确定他的真名到底叫弗兰克还是沃尔特。他也不知道哈珀夫妇在洛杉矶的地址。他觉得他们好像在帕萨迪纳有幢房子,不过不太确定。因为,事实上,他听说他们已经卖了房子,但或许只是有此打算。他如此这般跟我胡扯的时候,他太太一直都盯着地板,两度飞快地抬起蓝色的眼睛,恳求似的看向她的丈夫。

我问她:“除了这些,关于他们你什么都不知道吗?”“不知道。”她语气微弱地回答,往她丈夫脸上瞥了一眼,但他没注意,一直定定地看着我。“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问。“今天一大早。”莱格特说,“他们住在一家旅馆——我不知道是哪一家——加布丽埃尔昨晚跟他们一起,好准备早点儿上路。”

哈珀的事我已经听够了,于是我问:“这件事发生以前,你们有谁听过厄普顿这个人?跟他有过什么来往吗?”“没有。”莱格特回答。

我还有其他问题,但得到的回答全都没有意义,所以我便起身准备告辞。我本打算告诉他我对他的想法,但这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也站起身来,礼貌地笑着说:“抱歉给保险公司惹出了这么多麻烦,毕竟,这都是因为我的疏忽。我想请教你的意见——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为钻石的失踪负责,自己承担损失?”“看现在这情形,”我说,“我觉得你应该。不过调查还是得进行。”

莱格特太太迅速拿起手帕掩住了嘴唇。“谢谢。”莱格特说道,他的声音听来轻松有礼,“我会考虑的。”

回社里的路上,我顺道去菲茨斯蒂芬那里待了半个钟头。他说他正在帮《精神病理学总览》写篇文章——名称我可能记错了,不过反正就是那类刊物——谴责关于无意识或潜意识的假说是陷阱与谎言,令缺乏警惕者深陷其中,为行骗者作伥,损毁了心理学界的根基,让严肃的学者因此根本——或几乎——无法揭发心理分析师或者行为治疗师之流的骗术,以及类似的言论。他反复地絮叨了十来分钟,最后终于才扯回正题:“那么,失踪的钻石你追查得怎么样了?”“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我说,然后告诉他目前为止我的所得。“你,毋庸置疑地,”我讲完后,他祝贺我,“让事情变得极尽错综复杂了。”“否极泰来嘛!”我预测道,“我想跟莱格特太太单独谈上十分钟。她丈夫不在场的话,应该可以问出点儿名堂。你能从她那儿探出什么口风吗?我想知道加布丽埃尔为什么走了——就算不知道是去哪里也无妨。”“我试试看,”菲茨斯蒂芬心甘情愿地答应了,“我看我明天下午去那儿好了——去借本书。魏特的《玫瑰十字》应该可以。他们知道我对那类东西有兴趣。他应该会在实验室工作,那我就假称不想打扰他。我得装成随意聊聊的样子,搞不好还真可以从她那儿探出什么话来。”“多谢,”我说,“明晚见。”

这天下午大部分时间我都忙着把自己的发现和猜测写在纸上,看能不能整理出什么头绪来。埃里克·柯林森打了两次电话,问我有没有他的加布丽埃尔的消息。米奇·莱恩汉和艾尔·梅森都没汇报什么东西。六点一到,我便收工了。

五 加布丽埃尔

第二日便有了转机。

纽约分社一早就发来了电报。解码后,原文如下:

路易·厄普顿,纽约某侦探社社长。九月一日十九点二十三分因在赛斯顿谋杀案中行贿两名陪审员被捕。试图嫁祸其属下探员哈里·鲁伯特以免己刑。二人皆被判刑。二人皆于今年二月六日自新新惩教所①[①新新惩教所(Sing Sing Correctional Facility)是纽约州行为矫正与社区安全部所辖的最大的治安监狱,位于奥西宁市哈德逊河岸,距离南方的纽约市约五十英里。]出狱。据称鲁伯特曾威胁要杀死厄普顿。鲁伯特,三十二岁,五英尺十一英寸,一百五十磅,棕发棕眼,面色苍黄,瘦脸长鼻,走路驼背,下巴前翘。照片已寄出。

如此看来,鲁伯特肯定就是普雷斯利太太和达利看到的那个男人,也有可能就是他杀了厄普顿。

奥嘉也打电话过来了:“你那个黑人犀牛廷格利,昨晚在一家当铺被逮到在销赃珠宝。没有裸钻。我们还没逼出口供,只采了指纹。我派了个人拿了些赃物到莱格特家,本以为可能是他们的,结果他们说不是。”

这消息对我可没帮助。我提议道:“试试看霍尔斯特德-博尚公司吧,对他们说你觉得东西是莱格特的。别告诉他们莱格特否认了。”

半小时以后警探又打电话给我——从珠宝公司——告诉我霍尔斯特德已经确认出两件:一串珍珠和一枚黄宝石胸针,是莱格特从他们那里买给女儿的礼物。“很好,”我说,“现在可以请你再帮个忙吗?到犀牛的公寓去给他的女人施压,那个叫米妮·赫尔希的。搜那个地方,吼她几声,搞得她越怕越好。她有可能戴了个翡翠戒指。要是她真戴着,或是你在公寓里找到它或者其他可能属于莱格特的珠宝,就拿走好了。不过不要留得太久,之后也不要再骚扰她。我已经找人监视她了。只要吓她两下就可以走人。”“我会吓得她屁滚尿流。”奥嘉答应道。

迪克·弗利在探员室里,还在写那份已经耗了他一夜的仓库抢劫案报告。我把他赶了出去,让他帮米奇盯着混血女孩。“警察完事儿以后,如果她离开公寓的话,你们两个都得跟着。”我说,“而且只要她在什么地方停下了,你们就得找个电话通知我。”

我回到了办公室,点上香烟。吸到第三支的时候,埃里克·柯林森打电话来问我找到他的加布丽埃尔没有。“还没有,不过有希望。如果你不忙的话,可以过来跟我一起看看——要是真有什么地方可去的话。”

他说他愿意,语气相当急切。

几分钟以后,米奇·莱恩汉来电说:“棕脸女孩出门了。”然后又给了我一个太平洋大道的地址。

话筒才放下,电话又响起来。“我是沃尔特·霍尔斯特德,”一个声音传来,“你能过来跟我谈一两分钟吗?”“现在不行。什么事?”“是埃德加·莱格特的事,很有些蹊跷。警察们今早拿了些珠宝过来,问我们知不知道来路。我认出一串珍珠和一枚胸针,是埃德加·莱格特去年来我们这儿买给他女儿的——胸针是春天买的,珍珠则是在圣诞节。警察走了以后,我理所当然地就打电话给莱格特,他的反应实在相当古怪。等我把话讲完以后,他跟我说:‘可真是多亏了你瞎掺和啊。’然后就挂断了。你觉得他到底是怎么了?”“天知道。谢了。我现在得走了,不过有时间的话我会过去。”

我翻出欧文·菲茨斯蒂芬的电话,拨过去,然后听到他拖长了的腔调:“喂——”“你最好赶紧去借书,不然就来不及了。”我说。“为什么?出什么事了吗?”“确实是有事。”“比如?”他问。“不可言传,反正对一个想要刺探莱格特隐秘的人来说,现在可不是琢磨什么潜意识的时候。”“好吧,”他说,“我这就上阵啦。”

我还在跟小说家讲话的时候,埃里克·柯林森进来了。“来吧,”我说,领着他出门走向电梯,“这回可能不会白跑一趟。”“我们要去哪儿?”他焦躁地问,“你找到她了吗?她还好吗?”

我对自己知道答案的那个问题做出了回应。我递给他米奇告诉我的那个太平洋大道的地址,柯林森马上明白了。“是约瑟夫的地方。”他说。

我们搭的电梯里还有六个外人,于是我只回了一句:“是吗?”

他有辆克莱斯勒敞篷车停在街角。我们上了车,开始冲过车阵及红绿灯,往太平洋大道直奔而去。“约瑟夫是谁?”我问道。“一个密教团体,他是教主。他把他那地方称作圣杯之庙。现在的最新潮流。你也知道这些团体在加州是怎么折腾的。我不喜欢加布丽埃尔上那儿去——如果她去的真是那儿——不过??我不知道??他们或许还不错。他是莱格特先生的怪异朋友之一。你确定她在那儿吗?”“可能。她是信徒吗?”“她经常去那里,没错。我跟她去过。”“那里布置成什么样?”“噢,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他的语气有点勉强,“都是正派人士:佩森·劳伦斯的太太,还有拉尔夫·科曼夫妇、利文斯顿·罗曼的太太之类的人。哈尔顿夫妇——就是约瑟夫和他太太埃罗尼娅——看来也都蛮好的。不过??不过我就是不喜欢加布丽埃尔去那种地方。”克莱斯勒的右后轮差一点点擦过电车的尾部。“我觉得她受他们影响太大的话,会不太好。”“你去过那里??他们耍的是哪种把戏?”我问。“也不算是什么把戏,真的。”他答道,皱起了前额,“他们的教义之类的东西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跟加布丽埃尔参加过他们的仪式,场面很庄严,甚至称得上美丽,跟圣公会和天主教几乎不相上下。你不要把那里想成是圣灵会或者大街神庙之类的组织。其实完全不一样。不管那是什么,都绝对是一流的。哈尔顿夫妇的??呃,文化教养比我要高。”“那他们的问题到底在哪里?”

他阴郁地摇摇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问题。我只是不喜欢那里。我不喜欢加布丽埃尔就这样连招呼也不打就走掉了。你认为她父母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我摇摇头。“我也觉得他们不知道。”他说。

由街上望过去,圣杯之庙看来就像它原来被设计成的那样,是一幢六层楼高的黄砖公寓建筑。从外表实在看不出它现在有什么功能性的改变。我让柯林森开过那幢建筑,驶到转角,只见米奇·莱恩汉庞大的身躯正斜靠在石砌墙上。车子停在路沿时,他走了过来。“黑妞儿十分钟前走的,”他报告道,“迪克跟过去了。出来的人没有谁和你列举的长相相似。”“你在车里留守,盯着门。”我告诉他,“我们这就进去,”我对柯林森说,“该讲话的时候我来讲。”

我们走到庙门时,我还得提醒他:“别这么用力喘气,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按下门铃。马上就有个宽肩膀、身材肥胖、年近五十的女人把门打开了。我身高五英尺六英寸,她比我整整高三英寸,脸颊鼓起了起来,但眼睛和嘴唇都没露出半点柔和松懈的迹象。她的人中很长,除过毛。她穿着一身黑,从下巴和耳垂起,到离地板不足一英寸的位置,都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我们想见莱格特小姐。”我说。

她假装没听懂。“我们想见莱格特小姐,”我重复道,“加布丽埃尔·莱格特小姐。”“我不认识她。”她的声音很低,“不过请进。”

她不太乐意地把我们带进前厅旁边一间光线微弱的小接待室,要我们在那里等着,然后离开了。“这个乡镇铁匠一样的女人是哪一位啊?”我问柯林森。

柯林森说他不认识。他在房里不安地逡巡,我则坐了下来。窗帘拉着,没有多少光线可以让我看清房里有些什么,不过地毯又厚又软,隐约可见的家具大体偏向奢华而非肃穆。

除了柯林森不安徘徊的脚步声,大楼里没有任何声响。我望向打开的门,发现有人在监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站在那儿盯着我们,一双深色的大眼睛在半明半暗中仿佛闪烁着光芒。“你好啊,小朋友。”我说。

柯林森被我的话音惊得一跳。

男孩一言不发。他又盯了我们至少半分钟,目不交睫,神色茫然,令人无措。只有孩子才会有这种目光。然后他转过身走掉了,和他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那是谁啊?”我问柯林森。“应该是哈尔顿夫妇的儿子曼努埃尔,以前没见过。”

柯林森来回踱着步。我还是坐着望向门口。没多久,有个女人无声无息地走过厚厚的地毯到了门口,然后踏进接待室。她个子挺高,神态优雅,暗色的眼睛和男孩如出一辙,仿佛也会散发光芒。当时我能清楚看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我站起身来。

她对柯林森开口道:“您好,是柯林森先生,对吧?”我从未听过像她那样悦耳的声音。

柯林森咕哝了几句,然后把我介绍给她,称她做哈尔顿太太。她向我伸出手,手掌温暖有力。然后她穿过房间,拉开一边的窗帘,让午后的阳光尽情投射进来。我在突如其来的明亮光线中眨着眼,而这时她已然落座,并请我们也坐下。

我先是注意到了她的眼眸。相当大,充满暖意而近乎纯黑,被同色的浓密睫毛环绕。这对眼睛是她脸上唯一有生命、有人性,而且真实的东西。

她橄榄色的椭圆面孔包含着温暖和美丽,但除了眼睛以外,那些温暖与美丽好像超脱了现实。她的脸仿佛不是脸,而是一张酷似真容的面具。就连她值得称颂的嘴唇看上去也不是血肉,更像是过于完美的仿制品,比真正的嘴唇要柔软而红润,而且可能更温暖,但却不是真的。在这张脸,或者是面具之上,黑色的头发梳得很紧,从中间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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