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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5 01:2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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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世颖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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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心似水(下)

臣心似水(下)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臣心似水(下)作者:王世颖排版:辛萌哒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3-10-01ISBN:9787550218918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癸叶锦绣,昭阳卫足

沿湖十里,遍植桃花垂柳,柳叶半黄未落,柳条点着水面,漾起圈圈涟漪,这便是“漪湖”名称的由来。

这女娲祭日,本是杨国习俗,那一天要会宴乐,登春台,求子孙,男女欢会。目前两国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晏薇说出这话,万一被人认出是杨国人,恐怕会有麻烦。

谁知那小贩接口道:“那是你们诹国的习俗,三月正是农忙时节,哪有心情搞什么祭祀?在姜国,还是秋祭更隆重些。”

听了这话,晏薇方松了一口气,斜眼看了父亲一眼,轻轻吐了吐舌头。

晏长楚道:“价钱尚在其次,我只在意这里面的药料是否上乘,泽邑毕竟是国都,只怕香囊的品质会更好一些。”

那小贩又急道:“我这些货全都是从泽邑进的,里面的药料全都是泽邑最大的药铺归玄堂配制。就连姜国所有香囊的药,都是从他们那儿配的,你走到哪里去买都是一样的货色。”“归玄堂?”晏长楚低声重复了一句。

那小贩接口道:“是啊,那是姜国最有名的药铺了,大王和太子都在那里抓药呢!就是别国的药贩,也常去那里进货。”

晏长楚轻声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小贩说道:“这归玄堂也就是这五六年新起来的,大爷你要是有年头没去姜国了,可能还真不知道。”

晏长楚点点头,说道:“这几个香囊我都要了。”

买了衣服,回转到那个宅院,依然没有人。

晏薇一件一件试着那些新买的衣服,有男装,也有女装,都是丝质的,绢、绨、纱、罗、绮、锦、绦、组、缟、纨、素、绡、缯、缣、练……织法各不相同,有些晏薇也叫不上名字来。一件衣服,往往是由数种不同的丝质布料缝制而成,而且几乎件件都有刺绣,晏薇看得爱不释手,放下这件,又拿起这件。

晏长楚却只捏着那几个香囊沉思。

晏薇问道:“这香囊,可有古怪么?”

晏长楚道:“不同的人,写出字来,笔迹不同;不同的医生,配伍药品,习惯也不同。譬如你,用药温而补,起效缓而愈后佳,君臣佐使四平八稳,立意不让病人多受一丝痛苦。而有些人用药,猛而烈,以毒攻毒,先破后立,往往出奇制胜。”

晏薇点点头道:“确实如此,这是性子使然,改不了的。”

晏长楚道:“我看这香囊中的药品配伍,有似曾相识之感……却一时想不清楚因果。”

晏薇道:“这姜国的香囊既然这么出名,在杨国见过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晏长楚眉头深锁,并不搭话。

晏薇也皱起了眉头,问道:“那会是什么事?会和公子瑖的事情有关吗?”

晏长楚摇摇头:“一时还理不清楚,等到了泽邑,一定要去那归玄堂看看。”

姜国国都,泽邑。

因一路上失了接应,父女两人只得在馆驿歇下,已过了两日,晏长楚日日早出晚归,但似乎全无线索。

城门口有黎启臣和童率的画影图形,可知他们并未被抓获,只是不知道藏身在什么地方。这情景,倒让晏薇回忆起藏匿黎启臣时的情景:只有自己知道的小秘密,在心中藏着,有一点点兴奋,又不能对人言的感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晏薇是来接应黎启臣的,黎启臣还是黎启臣,只是晏薇和童率掉了个个儿。

这一日便是秋社日,泽邑漪湖畔游人如织,冠盖如云,男女冶游,金吾不禁。

晏薇本想凑凑热闹,但又想到此行重任在身,不便游玩,几次想要开口,又咽了回去。

晏长楚却看出晏薇心思,笑道:“我们今天去漪湖看看,你别多话、别惹事便是。”“真的?!”晏薇张大了眼睛,又惊又喜。

那漪湖是泽邑城内的一个大湖,占了泽邑三成的面积,一半在城内,一半在城外,中间有水门阻隔。沿湖十里,遍植桃花垂柳,柳叶半黄未落,柳条点着水面,漾起圈圈涟漪,这便是“漪湖”名称的由来。

晏长楚身穿炭灰色熟罗长衣,菱纹起花绦缘边;晏薇仍是男装,一身草黄色暗花绮深衣,遍布暗褐色水草纹刺绣。两人的衣服都是半旧的,看上去既不奢华,也不寒酸,就是很普通的一对父子,和漪湖畔的其他游人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其他少年男女或三两结伴,或一人独游,很少有父子两人一起的。

晏薇早已打听过姜国的习俗,秋社这一日,女子要给心仪的男子送上香囊,表达爱意。

不仅是香囊的手工和刺绣争奇斗巧,香囊里面也别具心思:或装着一缕青丝,或装着半片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抑或是一方绣帕,一个花结。收到香囊的男子,若满意哪个女子,便可执着那女子送的香囊去提亲。而且,女子送出的香囊是多多益善的,香囊越多,越显示这女子心灵手巧,招人喜爱。因此,相貌俊秀,气度不凡的男子,通常会收到几十甚至上百香囊,系在腰间,像是一团花球一般,招摇过市,风光无比。

一路沿湖走过去,金风拂面,花香满径,倒也舒服惬意,晏长楚似乎也纾解了数日不展的愁眉。

晏薇心里颇有些复杂,一时想着自己的相貌在女子中或许算不上极出挑的,但是扮作男子也算是美少年吧?会不会收到姑娘的香囊呢?万一收到了,倒是有些尴尬。不过……万一要是一个都收不到,那就丢人了……可是,岁数毕竟在这里吧,自己看上去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而姜国男子年过二十才算适婚年龄呢!而且,自己还是跟父亲在一起,怎么看都是个孩子啦,就算收不到也很正常啊……一路上反反复复地纠结着,倒似真把自己当成了男子。

走着走着,父女二人便走到了一个僻静的岔路上,前面一道长堤阻隔了水面,堤头竟然有官兵把守。

晏长楚一凛,忙招呼晏薇回头折返。

晏薇奇道:“那里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官兵把守?”

晏长楚低声道:“那里已经是姜国王宫地界。”

晏薇也压低了声音,笑道:“想不到姜国的禁宫也是临水的……”想到四平八稳的怀都,想到位于怀都正中心四四方方的王城,晏薇不由得暗叹,国家与国家就像人与人一样,每一个都各有特色,大不相同。

正走着,斜刺里突然快步走来一个青衣男子,双手递给晏长楚一片帛片。

晏薇转头去看,却见那帛片很不寻常,比寻常的帛厚很多,几乎有上次看到的薄羊皮那么厚,而且表面甚为粗糙,周围也都是毛边,倒像是把一个大蚕茧剪开压平了的样子。

那帛上写着几个字,笔迹似乎有些熟悉,晏薇正要细看,却见晏长楚已经变了颜色,把手掌一合,说道:“在哪里?快带我去!”

那青衣男子施了一礼,说道:“家主说只能带您一人前往。”

晏长楚扭头看了看晏薇,沉吟片刻,说道:“等下你自己回去便是,不要惹事,也不要玩得太晚,天黑之前务必回去。”说完,又重重捏了一下晏薇的手,“你放心,我不会有什么事的……”说罢便随着那青衣男子匆匆离开了。

晏薇蓦地一阵心慌,又像是前几次父母突然离家时的感觉,心里空落落的。这一次,还是在异国他乡,不安更甚。只是站在当地,就觉得无所凭依,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这时候,恰好有两个女子结伴经过,都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着轻纱长裙,一莲红一蜜黄,风吹扬起裙裾,更增飘飘如仙之感。那两个女子走过晏薇身边时,一人趴在另一人耳畔私语,另一人掩口轻笑,四只眼睛一起瞟向晏薇。

晏薇登时红了脸,只觉得耳朵都在发烧,却不知她们笑自己什么。

晏薇心中着恼,却又不便发作,只恨恨地的撸了一把柳条,抛入水中,看那些微黄的叶子在水面上打着旋儿。“这是……给你的!”耳畔传来一句娇软而明朗的声音。

晏薇猛回头,只见一个蓝衣姑娘站在当地,双臂直直地伸出,并拢的双掌掌心中托着一个小小香囊,只有市售香囊一半大小,精巧细致。

晏薇细看那姑娘,年龄跟自己差不多,身材略娇小些,一头乌黑长发直达腰际,头上戴着蓝色半月形发饰,上面密密缀着米珠。衣服是湖蓝色熟罗,袖子极阔,更显得纤腰一束。最与众不同的是,那衣服的下摆前短后长,前面几乎短过脚踝,露出足下的一双蒲青色绨面短靴。虽然没有露出一寸肌肤,但这样的衣服,在晏薇看来,已经太过惊世骇俗了。

那姑娘见晏薇只是愣愣地打量自己,羞涩一笑,双手更向前伸了伸,说道:“给你的,拿着吧!”

晏薇有点不敢相信,指着自己鼻子问道:“给我的?!”自己说完也觉得这动作话语还真像个顽劣少年。

那姑娘又是抿嘴一笑,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嗯!”说着眨眨眼睛,眼中满是笑意。

晏薇伸手拈起那香囊,月蓝色,微微闪着珠光,却是从未见过的一种丝织物。香囊的式样是别致的柿蒂花形状,围边是松花色和沉香色的双色绦,上面绣着一朵粉白色的蜀葵花。只是小小一朵花,却用了十几种色彩相似的丝线,花的颜色形状都像极了真花,似乎颜色也会随着光线角度的变化而变化。“何不打开看看?”那姑娘歪着头,轻笑着,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帘阴影,更衬得肌肤胜雪。

晏薇似乎怕弄坏了那香囊似的,小心地扯松系绳,从里面拿出一方帛片,那帛片,竟然和适才父亲手中的一模一样!第二章君子阳阳,龙以御天“小癸公主?!”晏薇大吃了一惊,刚刚那个姑娘,竟然是公主吗?就这样独自出王城冶游?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和平民交谈?

晏薇脱口问出:“这是什么?”说罢,又自觉失言,万一这东西是姜国常见之物,那不就暴露出自己不是姜国人了吗?此时父亲也不在身边,连个乱以他语打圆场的人都没有,晏薇尴尬地左右看看,又红了脸。

那姑娘见晏薇红了脸,竟然也羞涩起来,微微低了头,两手半蜷,托在左右脸颊旁,扭动着身子,那样子既可爱又俏皮。只听她低低说道:“嗯……这叫‘丝纸’,这是闺阁中的小物,你们男子自然是不熟悉的……是丝渣做的,就是用煮过丝的水,拿细布淘过,滤出丝渣来,在石头上摊平,晒干,就是了。”

晏薇拈起那丝纸,只觉得摸上去的感觉也很像蚕茧,白中微微透着点儿黄,不到半个手掌大小,一角上用朱砂印着一个花押,是简化了的蜀葵花形状。晏薇对这东西很是好奇,杨国也养蚕煮丝,却从不曾听说过这种丝纸,于是问道:“这个……能代替缣帛写字吗?”

那姑娘两手放在胸前,左右摇摆着,说道:“那可不行的,这东西不结实,沾水就化了,倒是姑娘家有什么不方便与人言的悄悄话,爱写在这上面传递,看过之后,只要丢在水里,便可以不留痕迹了。”

晏薇听她这么说,突然有了个很怪的想法:莫非……刚刚递这东西给父亲的,是个女人?

那姑娘见晏薇沉吟着不说话,更是羞涩:“啊……说这些你不爱听的吧?姑娘家的琐事,没什么意思呢……”

晏薇忙道:“我爱听啊……这东西还有什么其他用途吗?”“有啊!”那姑娘见晏薇有兴趣,立刻舒展了眉头,说道:“浸了花汁口脂,随身带着很方便,涂唇、匀脸都好,用过就可以丢掉。”

晏薇平素虽不爱涂脂抹粉,但毕竟是个姑娘,喜欢这些东西乃是天性,素常也爱和鹿堇研究这些,听那姑娘这么说,也觉得兴奋,想着可以学会制作方法,再带些回去,给鹿堇作礼物。正想着开口详细询问,又想到自己此时乃是个少年,对这些脂粉之物大感兴趣实在是有些怪异,便硬生生地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忽听远远的,有声男子的呼唤:“小癸……”

那姑娘答应了一声:“来啦!”转头对晏薇说道,“哥哥叫我呢!我要走啦!”说罢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那方向,正是适才经过的长堤方向,晏薇顺着她背影看过去,却没有看到什么人。不知怎的,心中突然生出一阵怅惘,像是一团雾,锁住了光,一切都变得迷离。

晏薇捏着那香囊不知发呆了多久,突然觉得眼前有一只大手在晃动。晏薇一惊,抬眼看去,面前站着一个人,五短身材,小眉小眼,唇边一颗大黑痣,手和脚却异常得大,看上去有些滑稽。“魂儿被勾走了吗?”那人笑着说道,露出一嘴的黄板牙。

晏薇皱了皱眉,有些恼,但又不便发作,只绷着脸不说话。

那人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你把这个香囊给我,我拿十个香囊来换,可好?”那人口沫四溅地说着,隐隐传来一丝口气。

晏薇又皱了皱眉,想要举袖掩住口鼻,又觉得那举动太过脂粉气,只得转过了身子,不去看那人。

哪知道那人又转到晏薇面前,说道:“你看你只有这样一个香囊,未免也太寒酸了,这一路走回家去,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嘲笑你。你看看人家,几十个上百个的悬在腰间,你不带上十几个,怎么好意思跟人家走对脸儿呢?我这是好心,你把这十个拿去,只管把这一个换给我就行。”说着便从怀里抓出一把香囊,直往晏薇手里塞。

晏薇已经忍无可忍,正要发作,旁边一个干哑的声音说道:“别信他的,他骗你呢。”

晏薇转头去看时,是一个白面瘦子,个子很高,倚着树站着,两个肩膀微微向内抱着,背有些驼,说话有嘶嘶吐气的声音。

晏薇还没开口,先前那黄板牙便高声嚷嚷起来:“你算是哪根葱,管什么闲事?!”

白面瘦子笑道:“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你想花言巧语欺骗这乡下小子,我就是看不惯。”

晏薇听他说自己是乡下小子,有点不乐意了,问道:“你怎么看出我是乡下小子?”

白面瘦子道:“你这衣服上绣的水草纹,是泽邑三年前时兴的,现在早就没人穿了,你这衣服还这么新,还在社日当宝贝似的穿出来,一定是偏僻乡下来的,我可有说错?”

晏薇心道,这姜国果然是富庶,三年前的绣衣就早已没人穿了,若在杨国,中等人家一件衣服穿得仔细,穿上三五年是很常见的事。转念又想,姜国平民一般穿麻质的或丝麻交织的衣服,总要比纯丝的耐穿些,这种纯丝的衣服,只怕穿上一两年便会抽丝朽烂了。

那白面瘦子见晏薇不说话,又继续道:“而且,你若是泽邑本地人,怎会认不出这只有王宫中才有的‘三飞缎’?”“三飞缎?”晏薇细看手中那香囊的面料,坚实致密,在阳光下闪着珍珠一样的光泽,向光处颜色明亮,背光处颜色晦暗,之前从未见过,原来这叫“三飞缎”。

那白面瘦子又道:“你这傻小子,认不出三飞缎也罢了,连小癸公主也不认识,可真是有眼无珠了……”“小癸公主?!”晏薇大吃了一惊,刚刚那个姑娘,竟然是公主吗?就这样独自出王城冶游?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和平民交谈?晏薇想到在杨国宫中见到的那些公主,顶着高高的假发髻,裹着层层的绫罗,脸涂得惨白,不言不笑,偶尔吐出几个字,也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说好听点儿是端凝持重,说不好听的,简直就是个木雕土偶罢了。晏薇做梦也没想到,世间还有这样活泼大方的公主。

那白面瘦子似乎就是要欣赏晏薇这震惊的样子,得意地笑着。

一边那黄板牙早就急了,说道:“正因为这是宫中的物事,我才拿十个香囊来换的,明码实价,童叟无欺,你少来这里捣乱。”

晏薇轻蔑一笑,说道:“只怕这香囊的贵重之处,你那种货色,一百个也换不来。”

白面瘦子一竖拇指,笑道:“小哥果然是聪明人!这三飞缎倒也罢了,只这刺绣手法,便是冠绝天下,全姜国也只有小癸公主和宫中有数的几个绣工懂得。”

晏薇又举起那香囊对着阳光细看,只见那绣线极细,竟是和那布料的经纱并丝绣成,从一个方向看去,绣线挡住了经纱,是粉白色的花朵,娇艳欲滴。从反方向看去,绣线和经纱同时显色,那花朵便呈现粉红和淡蓝经纱混合的粉紫色,当真是巧夺天工。

那白面瘦子见晏薇不断转换角度细看那香囊,想必已经明白这刺绣的妙处,于是说道:“这种绣法,全天下只有姜国有,乃不传之秘。你可想而知这香囊的价值,小癸公主自从前年第一次参加秋社,一年只送出一只香囊,第一年得着的那小子把它卖了,换了一座大宅子;第二年得着的那小子是个仕宦人家的公子,当成传家宝收藏了;这第三年,没想到是你这个外来的小子得了彩头。”

晏薇听了,更觉得这香囊珍贵,手指不觉用上了力,把它捏得紧紧的。

白面瘦子见状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抢了你的去。不过你若听我一句劝,最好还是把它出手,觊觎这东西的人太多了,若带回家乡,这一路上可不太平,万一有人硬抢,你就鸡飞蛋打了,不如换些金银珠玉,或者买套宅子也好。”

那黄板牙听白面瘦子这么说,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听得怔住了。

晏薇眨眨眼睛,也不知道那白面瘦子想要做什么。

只见那白面瘦子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金饼,说道:“纯金的,换你的香囊,如何?”

晏薇有点疑惑,只看着他,并不接口。

那白面瘦子用金饼的一端触碰了一下晏薇前臂,说道:“你拿着,咬咬试试,看是不是真金的,你若要珍珠,我这里也有。这价码不低了,我才真算得上是童叟无欺呢!”

晏薇摇摇头,说道:“我不卖,我要拿回去给爹瞧瞧。”说着便要把那香囊收入怀中。

冷不防,旁边一双大手伸了过来,紧紧扼住了晏薇的腕子,晏薇吃痛,便松了手,那香囊便直直地落向草丛中。只见那只手倏地放开晏薇的腕子,只一捞,便轻松地将香囊托在手中,没有让它沾到一丝尘埃。

晏薇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黑脸大汉,带着两个随从,正站在身旁。那黑脸大汉用棒槌似的黑粗手指,插到那个小香囊口中,在里面搅动着,哈哈大笑道:“这是谁丢的香囊啊?看着还怪俊的,既然没有主儿,那我就收下了。”

晏薇看着他那粗鄙的说话和动作,直觉得恶心,伸手便去抢那香囊,那黑脸大汉将手一举,晏薇便抓了个空。“还给我!那是我的!”晏薇叫道。“那是我的……”那黑脸大汉捏着嗓子,做作地学着晏薇说话的腔调。继而又大笑着说道:“你说它是你的就是你的了?你叫它一声,看它答应吗?”说罢把香囊放在鼻端,眯起眼睛,夸张地大声吸着气。

晏薇跳起来又抢,却没有够到,只是指甲在那黑脸大汉脸上,抓出两道血痕。黑脸大汉大怒,猛力一推,晏薇蹬蹬倒退了五六步,坐倒在草地上。这一下跌得不轻,晏薇只觉得头晕目眩,一时挣扎不起。

那黑脸大汉向左右随从努了努嘴,那二人便撸胳膊卷袖子,踏上几步就要动手。

晏薇此时脑中突然涌现出的想法竟然是抱住头,护住胸口,不要让他们发现自己是姑娘,也不能让自己受太重的伤……心道果然是做医生做出魔怔来了,这时候,难道不应该爬起来拔腿就跑吗?可是只觉得两腿发软,怎么也站不起来。“住手!”耳畔传来一声怒喝,声音不大,但明朗清冽,充满了威严。第三章容颜易改,家山难近

黎启臣松开那丝绳,展开里面的物事,是一长条丝纸,质地却比龙癸香囊中的那个更坚实致密,而且表面甚为光滑。

晏薇抬眼去看,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青衣男子,一把抓住那黑脸大汉的上臂,向上一提,竟然轻轻松松把他的双脚提得离开了地面,那黑脸大汉并没有太大的挣扎动作,像一尾死了的鱼一样,顺从地被悬吊起来。那人似乎是用重手扣住了大汉手臂的某个穴道,导致整条经脉痉挛麻痹,连下肢都动弹不得,是极高明的手法。

晏薇眯起眼睛细看,却见那青衣男子的头部刚好和太阳重叠,午后的日光分外刺眼,完全看不清面容,只依稀看出此人岁数不大,也就二十多岁。

晏薇又垂下头看眼前的草地,触目是那男子足下的一双石青色绨面短靴,密密用锁针绣着青莲色的穷曲纹,花纹蜷曲处缀着米珠,鞋极新,似乎第一次穿,连鞋底的侧面都看不到尘埃。鞋的上面,是群青色曲裾深衣的下摆,缘边是茱萸纹的锦,外面还套着一件烟色的杯纹罗单衣,薄如蝉翼,单衣的下摆轻轻拂过草尖,如雾如烟。

不知道那男子又做了什么,只听那黑脸大汉惨叫了一声,那香囊便直直落了下来,阳光照出一道金晕,把那香囊映衬得像一颗硕大的蓝色宝石,闪闪发光。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那青衣男子把黑脸大汉用力掼了出去,同时一俯身,轻舒猿臂,将那个香囊稳稳擒在手里,这一下的手法和方才那黑脸大汉的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姿态却极为从容优雅。

那张脸,倏忽移近而又倏忽飘远,晏薇还是没有看清他的相貌。

另一只手,又伸了过来,手指颀长白皙,食指上戴着一个黑色的琉璃指环,上面有一颗硕大的“蜻蜓眼”,最外是白圈,中间豆青,再中间是夜空一样深邃的暗蓝色,却不在白圈的正中,微微斜着,像是一只藐视一切的眼睛。

晏薇愣了一下,那只手又向前伸了伸,晏薇迟疑地把四根手指搭上去,温暖而干燥的感觉通过指尖传来,那人一用力,便把晏薇拉了起来。“拿着!”另一只手捏着那只香囊直杵到晏薇胸前,晏薇慌得含胸向后一缩,连忙双手接过那香囊,低着头,心怦怦地跳,生怕那青衣男子发现自己是女子。

只听那青衣男子环顾周围,沉声道:“这东西若不在他手里了,无论是谁得着,我都会叫他人头落地,我龙甲说到做到!”说完转身离去,再不回顾。

晏薇抬起头来,只看到那青衣男子的背影,看上去也并不十分高大,因为戴着盈尺的峨冠,显得无比伟岸,两条真紫色的丝带从冠上垂下来,几乎有三尺长,在身后游龙一样飘荡着。那烟色的单衣,在两侧鼓着风,像一双翅膀,随着他的步伐,一左一右地起伏着……

原来,他就是龙甲,龙癸的哥哥,姜国的太子。

所有人都散去了,晏薇双手交握,捧着那香囊,怔怔地站着。

到底……也没看清他的脸呢!脑海中只留下那鞋子上的穷曲纹,蜿蜒不断,勾连曲折……耳畔,只回响着那个名字:“龙甲”。

晏薇回到馆驿,晏长楚正焦躁地在室内走来走去,见晏薇回来,忙道:“我们快走,联络上他们了。”

这是一所隐在闹市的小宅子,和一堆几乎一模一样的宅子混在一起,每一个都很相似。似乎一转头,便再也无法把它从其他宅子中认出来。

住在这附近的人,都是引车贩浆的商贩之流,正是晚市将收的时分,人流涌动,熙熙攘攘,看上去倒有几分寒酸的繁华热闹。

推门而入,门内却没有晏薇期待中的黎启臣和童率,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驼背老者,正在烧灶炊粥。那老者似乎并没有听见有人进门,兀自抓起一把灶草,略折一下,塞进炉膛内。

晏长楚走过去,轻拍了一下老者的肩膀。老者回过头来,一脸木然。

晏薇看那老者的脸,却甚是年轻,并没有什么皱纹,似乎只有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只是佝偻的背影和花白的头发,让他看上去像个老者。

晏长楚从怀中取出一物,在那人面前晃了一下,又迅速收回怀中,那人脸上立刻浮现出惊喜交集的神情,口中荷荷有声,手中比比划划,原来是个哑巴。

哑巴弓着身子,走到南墙边,用手一推,那墙便向内打开,竟然是个暗门。

暗门内,另有一室,比外间轩敞得多,但是没有窗,门一开,一股燥烈的男子体气扑面而来。

一灯如豆,灯光中明灭不定的两张面孔,正是黎启臣和童率。

黎启臣见到晏薇,猛地站起身,问道:“是你?!你怎么来了?这里很危险!”

晏薇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当着父亲,又不好有什么表示,只是强压着心中的起伏,看着黎启臣笑着,笑得两颊都有点僵硬。

晏长楚说道:“我父女奉王命,来接应你们。”

黎启臣在宫中,是见过晏长楚的,当下躬身行礼,说道:“有劳了,要怎么做,请尽管吩咐。”

晏长楚问道:“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童率道:“总有半个多月了吧?按照事先的安排,行事之前在另一处落脚,行事之后就在这里。城门盘查太严,出不去,我们试着闯了一次水门,但水下全是青铜枝,人过不去,而且巡查也很严密,没办法,只好在这里干等。”“可有受伤?”晏薇忙问。

童率尴尬一笑:“受了点小伤,去抓了些药,早就好了。”说着便撸起胳膊让晏薇看,只见他前臂上一道长长的浅白色伤痕,像是划伤,果然已经愈合了。

晏长楚似乎不愿继续受伤抓药的话题,又问道:“有其他人接应你们吗?”

黎启臣皱了皱眉,答道:“没有……”

晏长楚继续问道:“那个哑巴可靠吗?”

童率见晏长楚问个没完,似有些不耐烦,说道:“都这么多天了,他若是不可靠,你还能见到我们吗?”

晏长楚也不以为忤,点点头,说道:“我今夜帮你们易容,明天一早动身闯关。”

晏长楚忙着调配易容的色料,黎启臣和童率约略讲了行刺的经过。

无论多惊心动魄的生死一瞬,过后叙述起来,总是略显平淡无奇。

当童率说到那蓝衣女子的时候,晏薇惊道:“啊?!那是小癸公主,龙癸。”

童率的眼睛刷地一下亮了:“真的?!她果然就是那个公主吗?”童率说着,用手肘撞了撞黎启臣的胸口,兴奋地继续说道,“大哥你看,我猜得果然没错!我就说过来姜国会见到她的,果然就见到了。”

晏长楚双眉紧蹙,疑惑地问晏薇道:“你怎么知道她是龙癸?”

晏薇一吐舌头笑道:“我今天在漪湖边见过她,她还送了我这个……”说着从怀中拿出那个香囊。

童率一把抢过香囊,放在手中摩挲着,啧啧赞叹,又打开香囊,取出里面那片丝纸,问道:“这是什么?”

晏薇道:“这是丝纸,姜国的闺中女孩经常用它写字传递消息,也可以用来浸渍口脂唇红。”晏薇一边说,一边看父亲脸色,却见晏长楚神情全无变化,只是专心摆弄手中的活计,似乎全然不在意他们三个在说什么。

黎启臣却接过那丝纸,用两根手指捻弄着,沉吟道:“这倒是和穆玄石临终留给我的那卷东西很像。”

晏长楚眉毛一挑,说道:“哦?是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留东西给你?”

黎启臣道:“大约是想让我交给他儿子穆别的,但是还没来得及说清楚,他就去了。”黎启臣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缎卷,拇指长短,很粗,两端用丝绳扎着。

黎启臣松开那丝绳,展开里面的物事,是一长条丝纸,质地却比龙癸香囊中的那个更坚实致密,而且表面甚为光滑。

晏长楚取过那丝纸细看,只见边缘修剪得很整齐,表面似乎经过打磨,两面都没有墨迹,看不出什么端倪。

晏薇略想了想,说道:“喷点水试试?”

童率便含了一口水要喷。

晏薇忙阻止道:“这丝纸浸了水会化掉,不要鲁莽。”说着取过水盂,用指甲沾了水,一点一点弹到那丝纸的一角上,果然,丝纸上渐渐显现出浅浅的褐色字迹,细看了一下,文字的内容都是关于锻冶的。

晏薇停了手,问道:“要让字全部显出来吗?”

黎启臣一摆手,说道:“还是不要了,这东西要留给穆别的。”

童率叫道:“穆玄石可没说要给穆别,你也没答应他。”

黎启臣摇头道:“这种事情,非要他说出来才能信守承诺吗?”

童率道:“给他是给他,总要先抄录一份才对,不然可对不起那么多死去的工匠和葬身异国的刺客。”

黎启臣叹道:“他也许只是希望这技艺传下去,不会因他的死而断绝吧……否则也不会把这个送给我,一个杀死他的凶手……”

童率道:“他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东西既然给了你,你就有权利随意处置它。”

黎启臣沉吟片刻,点点头:“这事情,就留给悦安君决断吧……我们只要做好我们该做的就好。”说着卷好那丝纸,套上锦缎,放回怀里。

黎启臣问晏薇道:“你怎么知道要喷水才能让字显出来?”晏薇笑道:“这是姑娘们浆洗衣服时常玩的把戏,用较浓的浆水在衣服上画出图样来,干后便不留痕迹,但若是淋了雨,便会显现出来。”

童率手里不停,一直把玩着那个香囊,小声嘟囔了一句:“把它给我吧……”“不行!”晏薇道。

童率嗔道:“真小气!你一个姑娘家,拿着另一个姑娘的定情信物,这算什么啊……”

晏薇蓦然又想起龙甲临走时说过的那句话,“这东西若不在他手里了,无论是谁得着,我都会叫他人头落地,我龙甲说到做到!”于是说道:“按照姜国风俗,秋社日上姑娘送出去的香囊,是不能转送他人的,否则,收下香囊的人会有灾厄。”

童率只是把玩着那香囊不肯放手,说道:“那就借我玩几天,玩够了还你!”

待一切装扮停当,大家真如换了个人一般。

黎启臣皮色微黑,两腮塌陷,唇上留着八字髭须,似乎老了几岁,但相貌又甚寻常,带着点姜国人特有的儒雅文弱。童率的相貌简直变成了年轻的晏长楚,五官脸型和之前完全不同,岁数也像大了几岁。晏薇的头发梳成了高髻,肤色也略略染黄,相貌和晏长楚更相似了。只见她长眉入鬓,樱唇一点,双耳夹上耳珰,活脱是个二十上下的姜国少妇。唯有晏长楚自己并未做变化。

一看这外貌,不必多说,众人便了解了自己的角色,童率和晏薇兄妹相称,黎启臣则是晏薇的夫婿。

此时已经到了后半夜,众人和衣而卧,静待天明。

一声鸡鸣,打破了夜的沉寂,不一会儿,远远近近的鸡鸣声便此起彼伏。

晏长楚说道:“姜国以鸡鸣开城门,可以动身了。”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巨响,屋中霎时尘埃弥漫,晏薇刚要用手捂住口鼻,就觉得手腕一紧,滚入一个人的怀里,却不知道是谁。第四章蒹葭萋萋,道阻且跻

晏薇的发髻一下子散乱了半边,只觉得背后已被冷汗浸透,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几乎站立不稳。

头顶上,沙石瓦砾簌簌落下,身旁的这人,将晏薇紧紧护在怀中。

尘埃落定,抬头只见屋顶破了一个大洞,十几柄长戈,十几张长弓利箭,一起指向屋内,蓄势待发。

众人还未及反应,又听一声巨响,有暗门的那堵墙轰然倒塌,又是一阵尘埃弥漫中,晏薇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尘埃之上,闪烁着一顶璀璨的峨冠。“龙甲?!”晏薇不禁脱口而出。

终于,看到龙甲的面貌了,端正、白皙、凤目隆准、双唇略微有点儿薄,嘴角带着轻蔑的笑。身旁是那个哑巴,此时挺直了身子,看上去又像年轻了几岁。

周围那些密密麻麻的兵士,所有的锋刃,都指向室内四人。

只听龙甲轻蔑地说道:“等了这么久,只钓上两条鱼……”

晏薇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他已经认不出我了吧?”转念又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伏在什么人的怀里,抬头看时,却是黎启臣。

在众目睽睽之下,晏薇只觉得大窘,脸一红,一拧身,向旁边一让,便脱离了黎启臣的怀抱。

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只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便引得众兵士一阵紧张,无论是执戈的手,还是张弓的手,都微微一紧,所有的视线,都投向晏薇。“咻”的一声,不知道是哪个执弓兵士太紧张了,竟然脱了手。一支箭,穿过晏薇的发髻,斜斜射入墙角地面,箭羽兀自轻轻颤动着。

晏薇的发髻一下子散乱了半边,只觉得背后已被冷汗浸透,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几乎站立不稳。晏薇忙用右臂从身前环抱住身体,右手紧紧抓住左臂的衣袖,似乎只有这样,才有力气让自己稳稳站住。“哈哈!原来这个哑巴并不可靠,我还真是看错了。”童率那玩世不恭的声音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晏薇顿感身上压力一松,那颗快要跳出腔子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只听龙甲笑道:“良禽择木而栖,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好好一个人,被你们弄哑了丢在这里,十几年不闻不问,为何还要为你们卖命?”

晏薇听到身后黎启臣的话音响起:“哼!他本是罪人,幸得免死,入籍为奴,本该洗心革面,拼死效力才是。照你这种说法,你姜国兵卒将相,征战时若有肢体毁伤,便应该怨怼姜王,叛国助敌吗?”

龙甲冷笑一声:“只可惜我姜国并无人叛国助敌,你杨国却有,这民心向背,不是一目了然么?”“哈哈!”童率干笑了两声,取出了那个香囊,在手中把玩,又放在鼻端细嗅,口中啧啧有声,脸上一副欲仙欲死的销魂表情。

龙甲不禁大怒道:“这个香囊,你是从哪得来的?”“你——猜——呢?”童率的声音依然是懒洋洋的,尾音拖得极长。

龙甲一按剑柄,正要发作,晏薇忽听得耳畔传来父亲的低语:“两人一组,分头跑……”话音未落,眼前一声轻微的炸响,一团黄色的烟雾腾起,对面不能见人,一阵令人欲呕的硫磺气味传来。

晏薇刚要抬手掩鼻,只觉得手腕又是一紧,已经被人扣住,随即一只温热的手托在自己腰上,身子便腾空而起,稳稳落在屋顶上。

曙色初现,天光昏暗,周围又是黄烟弥漫,晏薇睁大了双眼也看不分明,只听到剑戈相击声、羽箭破空声交织在一起,身边的人,已经跟对手战到了一处。即便是战场上,大概也不过是这个样子吧?晏薇不知所措,只是打起全副精神,张皇地聆听周围的响动,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那人奋力挥剑,从包围中打开一个缺口,挟着晏薇,冲了出去。紧接着又是几个腾跃,一路穿房越脊,渐渐的,那些声音远了,天色也渐渐亮了起来。晏薇一转头,这才发现,手臂环着自己的居然不是黎启臣,而是童率。

只见童率的肩头,颤颤的,插着一柄羽箭。

童率护持着晏薇从屋脊上飘然落下,又在巷弄里几个转折,身后已无追兵。“停下!让我看看你的伤。”晏薇轻声说道。“不行,还未脱离险境……”童率回答。“说对了!”一个冷傲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两人抬头一看,正是龙甲。只见他手持一柄极长极阔的青铜大剑站在屋顶,一身檀褐色的长衣鼓着风,居高临下,在熹微晨光的映衬下,宛若天神。

龙甲挥剑纵跃而下,童率一把推开晏薇,竟然跃起迎了上去。

青铜大剑像一只巨大无比的玄色巨龙,威压天地,而童率手中的铁剑“蒙”,则像一只青白色的小蛇,夭矫灵活。

两人身形一错,龙甲的袍角被划开了一长条裂缝,而童率却毫发无伤。“剑不是这么用的,不是什么东西都越大越好。”童率揉揉鼻子,笑嘻嘻地说道。“少废话,把香囊还给我!”龙甲说罢挺剑刺出。

两人战在了一处,剑光与衣袂翻飞,剑刃破风声与相交声不绝于耳,晏薇看得眼花缭乱,却看不出到底是谁占了上风,只觉得童率那铁剑舞出的青白色光晕越来越小,似乎快要被青铜大剑舞出的玄色黑洞吞噬,心中隐隐觉得不妙。“你说过的,‘这东西若不在我手里了,无论是谁得着,都会人头落地。’”晏薇幽幽地开了口,说得很慢,声音也不大,但异常清晰。

龙甲听了一怔,眯起眼睛细看晏薇。

童率见正是时机,一剑刺出,正中龙甲膝盖,而后虚晃一剑,转身拉起晏薇就跑。

晏薇转身的刹那,看到龙甲拄着剑,单膝跪着,从怀中摸出一物,寒光一闪,晏薇只感觉童率身子一震,但两人脚下未停,一路狂奔而去。

天气虽然尚热,但秋水已有些寒凉。

湿淋淋的两个人甫一上岸,便急忙生了堆火,童率跪坐着,赤裸着上身,晏薇还穿着浸湿的中衣,长跪在童率身后,为他处理肩头的剑伤。

晏薇的牙齿微微打着颤,不知是冷,还是怕,只轻声问道:“这里是哪里,你知道吗?”“这里是姜国王宫的禁苑……”童率答道。“啊?”晏薇有些惊讶,“这就是王宫吗?和咱们杨国的完全不同……”

童率道:“这不是王宫,而是苑囿。咱们杨国,苑囿和宫寝分开两处的,姜国王宫却是倚水而建,苑囿和宫寝毗邻。”

晏薇环顾四周,这里果然很是僻静,三面临水,港汊曲折,即使有人从水上过来,一时也看不到这边的情形,但这边却能先听到响动。另一面虽然靠着陆地,但是有丛丛芦苇作为屏障,远远地可以看到里许之外,有几座高楼,高楼到这里之间似乎并没有道路,蔓生着片片芦苇和灌木,间或有几株孤树,昏鸦盘旋,竟是一片荒凉野意。

晏薇想到杨国的内城王宫,一个院子套着一个院子,墙里面还是墙,像是在每个人的身外,又加上重重的砖石的衣。房屋的檐角相互勾连着,拒斥着彼此,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领地,泾渭分明,和姜国竟是迥然不同。

晏薇问道:“你怎么想到要到这里来的呢?”

童率笑道:“刺杀穆玄石,我们就是从这条水路进来的。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上次在怀都闯城门被发现,如果我们往城外逃,一马平川,只怕很快就会被追上,藏匿在城内,千门万户,他们便很难找到我们。这个漪湖水面极阔,城外一部分,城内一部分,禁宫中还有一部分。湖畔芦苇丛又深又密,又有很多港汊小岛,只怕藏一百人也藏下了。”

晏薇还是有些疑惑,因之前听黎启臣说过一些禁宫关防的事情,于是问道:“怎么这里这么荒凉,难道姜王就不怕刺客?”

童率道:“这边是苑囿,王公贵族等闲不到这里来的,关防略松些,所以上次才那么容易得手,那边禁宫的关防就极为严密了。

晏薇点头道:“那我们生火要小心些,不能让他们看到烟气。”

童率道:“这里雾气大,稍稍有些烟不妨事,就算他们看到了又怎样,我们躲到芦苇深处去,跟他们捉迷藏便是。”

那箭伤不深,又是伤在左肩不紧要处,晏薇很快便处理好了,又去翻弄烘烤着的衣服。此情此景,倒是和两人初见时有几分相像。

童率看上去极为疲倦,眼睛似乎都睁不开了。

晏薇也是又冷又饿,于是对童率说道:“把剑给我,我试试看能不能叉到鱼,我们烤着吃。”

听到要吃东西,童率立刻来了精神,笑道:“不用那么麻烦,你等等……”说着抄起半干的外衣一头钻进了芦苇丛。

待出来的时候,童率已经穿好了外衣,手里却拿着他那条犊鼻裈,两条裤脚已经系上了,裤腰用两根十字交叉的芦苇秆撑了起来。

晏薇笑问:“这是什么?”

童率神秘一笑:“等下你就知道了!”

只见童率走到岸边,把犊鼻裈浸到水里,裤腰开口迎着水流,上下抖动几下,让它鼓起来,吃满了水,又在里面撒了一把什么东西,想必是草籽一类的饵料。

童率把手指放在唇上,对晏薇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退后几步,让自己的影子不会投到水中,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看着水面。

不一会儿,只听童率低呼:“来了!”迅速冲过去,用手一提,果然一尾大鱼被困在了裤筒中,被丢在岸上,还不停地扑腾着……

两人一鼓作气捉了四条鱼,都用树枝穿了,架在火上烤着,童率身上带的有型盐,倒不愁调味。童率细细翻动着那鱼,渐渐的,鱼的两面染上了焦黄,烤鱼的香味,开始弥漫开来,令人食指大动。

没想到童率的烹调手艺也是一绝,那鱼火候不老不嫩,脂香四溢,两人饱餐了一顿。待一切收拾停当,已是日近黄昏。

童率突然指着对岸说道:“那里……就是穆玄石冶铁的所在……”

晏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远处一片烟水之中,浅岸之上,孤零零一座席棚,静静矗立着。

童率喃喃道:“那日就是从那里向东,在宫墙边遇到了龙癸……”

晏薇跪坐在火堆边撩拨着柴,说道:“她胆子倒大,半夜跑到禁苑闲逛。”

童率轻叹了一声:“也许这就是缘分吧……上天要她与我相见……”

晏薇抬头看着童率,只见他目光幽幽的,看着远处。那里,正是他刚才指点的,初遇龙癸的所在。

过了好一会儿,童率才对晏薇说道:“你先睡吧,我看着火,等下半夜你再换我。”

晏薇点点头,和衣在火堆旁睡下。

晏薇再不是半年前那个不经风霜,不惯野宿的娇弱姑娘了,只片刻便沉沉睡去,再度醒来,已是月悬中天,星垂四野。

那堆火已经快要熄了,只剩一点微微的红,童率蜷缩在火堆另一侧,是趴伏的姿势,头扭向一边,发出轻长的呼吸声。

晏薇一笑,轻手轻脚地取过一旁的芦苇,慢慢将那火燃旺。

逐渐燃旺的火光中,晏薇看到童率的脸色一片晕红,心知有些不对,忙拉过他的手腕想要搭脉,指尖一触,便觉滚烫。第五章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风停了,但沙沙声却未停息,晏薇抬头看去,那水蓝色的裙角跃动着自远及近,龙癸回来了,是一个人。

晏薇大惊,忙解开童率肩部的包扎查看箭伤,却见伤口不红不肿,全无异状,心中只觉得奇怪,加上夜间昏暗,无法仔细查看有无其他外伤,只好推醒了童率询问。

童率睡眼惺忪,嘟囔道:“小癸……”

晏薇急道:“是我!你还有哪里受了伤?怎么身上这么热?是不是受了内伤?现在觉得哪里不舒服?肚子痛吗?”

童率似乎还是昏昏沉沉不太清醒:“受伤啊……没有吧……哦!就是屁股上好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也不太疼……”

晏薇急忙撩起他的衣服探看,童率却一下子清醒了,急忙趴正了身子,用手掩住衣襟说道:“没、没什么好看的……”

晏薇一把拨开他的手道:“这有什么可害羞的,疗伤而已,便是女子难产,也难免会要男医生接生,医者父母,病者赤子,你只管放心交给我便是。”

童率听晏薇这么说,便不动了,只身子有些僵硬。

晏薇慢慢卷起童率的衣襟,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只见童率腰臀上遍布密密麻麻的小孔,肌肤微微肿起,触手坚硬,皮色青中泛黄,却是从未见过的伤势。

晏薇用手轻轻按压了一下,问道:“疼吗?”

童率脸朝下,埋在手臂上,似乎还是有些羞赧,闷声答道:“没感觉……”

晏薇又问:“这是怎么弄的?”

童率道:“就是刺了龙甲一剑逃走时,不知道他在背后搞的什么鬼,也不甚疼,就像被蜜蜂蜇了一下,一会儿便没知觉了……”

晏薇取过一茎芦苇,在篝火上燃着了,让火光照着,细细查看伤势。

童率歪过头来,看晏薇神色凝重,不禁也是心虚,问道:“应该没什么大碍吧?不疼不痒的……也许过几天就好了……”

晏薇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应该是喂了药物的暗器,却不是令人必死的烈性毒药,而是能让人慢慢麻痹失去知觉的药……”

童率道:“这种破药,有什么用……”

晏薇道:“可能是用来生擒留活口的吧……”

童率笑道:“可惜他最终也没擒住爷,爷不仅跑了,而且到现在也没怎样!”

晏薇沉吟道:“药还在其次,暗器总要起出来的,否则随着人行走坐卧,会沿着血脉移动,若移入要害便难以收拾了。”

童率闻言一惊,又强笑着说道:“有你在呢,总归不会让我送命的。”

晏薇点点头:“幸亏伤在臀部,不是要害……你忍着点儿,我要把你皮肉割开,取出暗器,可能会有点疼……”

童率笑道:“不妨事,尽管动手吧!”

晏薇取过童率的那柄剑,在火上燎了一下,将童率臀部外侧的皮肉割开一个十字,从头上拔下公子琮送的那柄银钗,借助钗尾细针,拨开皮肉,艰难地取出了一枚暗器,竟然是一支细如牛毛的铁针。

晏薇托着那针,只觉得头皮发麻,暗器越是细小,越是难取,若每个都要这样割开皮肤取出的话,密密麻麻这么多,岂不是要让童率的臀肉尽数划烂?此处一无药物,二无净水,若这样治疗,只怕暗器尚未悉数取出,便先送了童率的性命。

晏薇只觉得浑身发冷,想要和童率商量对策,却发现童率已经昏昏睡去,再也叫不醒了……晏薇手中托着那针,呆呆跪坐在童率身边,心中一阵绝望。“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这一声询问,在暗夜中响起,听起来分外清晰。

晏薇一惊,回头看时,却是个蓝衣女子凝立在身后,正是龙癸。

晏薇从怀中取出了那个香囊,举在脸旁火光能照到的地方,说道:“是我……”

龙癸细细端详着晏薇,眉头微蹙:“是你?你……到底是男子?还是女子?”

晏薇道:“我是女子,因为旅途不便,才扮作男子的,冒犯了公主,望乞恕罪。”

龙癸点点头,指着童率问道:“那他呢?”

他呢?该怎么说?他是你们全城搜捕的刺客?他是伤了你兄长又被你兄长所伤的人?他是对你一见倾心的人?似乎全不适合,他只是个命在旦夕的伤者……想到这里,晏薇双膝一曲,深深跪伏下去,说道:“求公主救命!他身中暗器,求公主赐磁石救她一命。”

龙癸微微有些吃惊,后退了半步,问道:“他就是那个刺伤哥哥的人?!”

晏薇点点头,沉声道:“是,但他也是那夜本可以杀你灭口却一笑而过的人!”

龙癸更是吃惊,微微张着嘴巴,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了腰带上系着的玉兔配饰,那兔子的眼睛是颗红宝石,在火光下闪着幽幽的光。

晏薇见龙癸犹豫,又再度伏身说道:“一命还一命,从此两不亏欠,求公主发发善心,毕竟今日再见,便是有缘,就算他命中该死,也不该死在公主的见死不救上。”

龙癸喃喃地道:“中了‘千蜂针’不会死的……”

晏薇接口道:“只会让人生不如死,对吗?”

龙癸轻轻点了点头:“那针会在人四肢百骸游走,一生缠绵不去……”

晏薇听到此言,身上又是一阵发冷,只觉得头皮发麻,于是膝行两步,再度伏身求道:“求公主救他一命……”这一次,她就这样伏着,并不抬起头来。

只听头上龙癸的声音传来:“好……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一阵脚步声嗒嗒远去,直到完全听不到了,晏薇才抬起头来,心中百感交集。

她会带着磁石回来?还是会带着兵马回来?或者……就这样一去不回了呢?

晏薇还是跪在当地,似乎已经无力站起。手里只是摆弄着那个香囊,浸了水,又干了,但是全无褪色,只里面的丝纸,已经糊成一团,中间微微一点潮湿的红,正是之前朱砂印刻的那朵蜀葵花。

杨姜两国的交战纷争,以前在晏薇心中,就像是史书中前朝的故事那样,离得很远,远得像是传说。便是这次踏上姜国的土地,晏薇也只觉得处处新奇。初见龙癸龙甲兄妹,亲近好感之意也远大于敌意。但自从今晨一番交战,晏薇真切感受到了,这个国家,是敌人……虽然龙癸依然是那样无邪纯良,但是在晏薇心中,却另有一番滋味涌了上来,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这样对敌人屈膝,很是屈辱,但为了童率活命,又无可奈何……

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泪便流了下来。泪爬过脸颊,流到嘴角,一丝腥咸。风很大,泪痕很快便干了,使得肌肤微微发紧,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嘴,吸吮着脸,挥之不去。

风,拂过芦苇丛,一阵沙沙作响。

风停了,但沙沙声却未停息,晏薇抬头看去,那水蓝色的裙角跃动着自远及近,龙癸回来了,是一个人。“这是‘延年沙’,是最好的磁石了,用来吸绣针,能连续串起五根针呢!”龙癸似是一路跑来的,说话微微有些气喘,脸上也泛起了红晕。

晏薇起身接过,低低说了声:“多谢了……”

晏薇的手指无意中触到了龙癸的手腕,只觉得龙癸的肌肤触手奇热,异于常人,于是问道:“你身上怎么这么热?生病了吗?”

龙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双手扪着胸口,说道:“不妨事的,我自小便是这样,身热不退,胎里带的热症,习惯了,也觉得没什么,就是贪凉,喜欢夜里出来走走……刚才看到这边有火光,便走过来看看……”

龙癸这些话便如和闺中密友家常一般,晏薇倒觉得自己敌意满满的过于纠结了,于是说道:“须得找个好医生看看,胎里带的病症,越早治疗越好,一旦成年成家,便不好治了……”

龙癸笑道:“找过无数医生了,都觉得棘手……先别说我了,快给他医治要紧。”

晏薇跪坐到童率身边,撩起童率的衣摆。

龙癸站在晏薇身后,透过晏薇的肩膀,看到童率裸露的身体,羞得急忙用衣袖掩住脸,却又忍不住好奇,偷偷移开半只衣袖,露出一只眼睛来窥视。

这“延年沙”果然是最强力的磁石,只慢慢游走,便把那些深入皮下的细针都吸附了上来。那针足有上百之多,密密麻麻吸附在磁石上,看得晏薇头皮一阵发麻。

只听身后龙癸轻声叹息:“这也太多了啊……”

晏薇处理好伤口,轻轻放下童率的衣襟,又把磁石上的针清理干净,双手递过去,说道:“多谢了,原物奉还。”

龙癸却并不接过,只是说道:“送给你啦,也许以后用得上……”

晏薇点点头,问道:“那针上是否有毒?”

龙癸答道:“那是蜂毒,过几日便自愈了,目的只是让人伤口麻痹,不觉得疼痛,便疏忽了治疗……只是……没想到哥哥一下子打出这么多……”

晏薇自然知道她的言外之意。这种暗器十分阴毒,上面带有蜂毒,让人不觉得疼痛,认为并无大碍,不及时进行治疗,待蜂针开始在体内游走,便错过了治疗时机,再想使用磁石起针也晚了。若想达到这种效果,每次打出的针数量不宜太多,这次龙甲想必是怒极,只怕把机括中的毒针悉数打了出来。也正因为如此,令童率中蜂毒较深,皮肤潮红,全身发热,反倒是没有耽误病情。一因一果,似有天意……

龙癸见晏薇不说话,便眨眨眼睛,说道:“我要回去了,你们……最好也尽快离开,明天,是一年一度的水猎,就在这里,你们不走,会被发现的……”

晏薇点点头,说道:“多谢……”下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

龙癸似乎有些不情愿的,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身问道:“他……他叫什么名字?”“童率。”晏薇回答。“童率……”龙癸低低重复了一句,手又不自觉地抚摸着那个玉兔配饰,拇指拂过玉兔的腹部,正是一个“童”字。第六章伐鼓渊渊,振旅阗阗

晏薇蓦地想起了鹿堇,想起了鹿堇的夫婿,也是这样卑微的普通兵卒吧?当差服役,做着自己国家要求自己做的事情,是不是也会像这样,在别人一念间,就成了亡魂。

晏薇抱膝坐在童率身旁,一面看着火,一面打着盹儿。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一阵细碎的沙沙声,铮铮带有金属之音,却不像是风吹芦苇的声音,晏薇一激灵,一下子便醒了,抬头看时,却见童率一边摆弄着那一堆细针,一边笑着看着自己。“我就说你会帮我治好的。”童率笑道。“不是我……是龙癸拿来的磁石,才把这些东西取出来的。”晏薇说着,把那块磁石递过去。“真的?!”童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来过了……她知道我是什么人还肯救我?”

晏薇点点头:“是呀……她临走的时候还问了你的名字。”

这只是最最普通的磁石,没有打磨,没有篆刻,形状也是浑然天成的,童率却反复把玩,爱不释手,对晏薇说道:“这个总可以给我吧?”

晏薇点头一笑,说道:“那当然,这是龙癸特别留下来的。”

童率小心地把那磁石揣到怀里,又不放心地在外面按了按,抬头对晏薇羞涩一笑,说道:“天快亮了,我去找点吃的,你再睡会儿。”

晏薇道:“龙癸临走时说,明天是水猎的日子,让我们赶紧离开。”

童率笑道:“我只听说过田猎,这水猎是什么意思,捉鱼吗?”

晏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大抵是姜国水域开阔,所以时兴在水上狩猎吧?”

童率沉吟道:“明天?……她说的是明天?还是今天?”

晏薇这才发现,东方的天空,已经隐隐透出了鱼肚白。她细想了一下昨夜的情景,也说不清那时候已经过了午夜还是未过午夜,而且龙癸自己也会判断错时间或者随口说错,因此这水猎是哪一天,还真的很难说……

晏薇刚要开口,只听得远处传来号角的声音,和一阵沉闷的鼓声,一切已经不用多言,那水猎,就是今天!

童率忙踏熄了火,匆匆掩埋了两人丢弃的杂物,将一切粉饰的似乎从未有人在此露宿的样子,拉起晏薇,躲入了苇丛,低声说道:“别怕,只要他们不放火烧掉这些芦苇,我保管他们找不到我们。”

两人刚刚藏好身形,只听得号角声渐止,之前的沉闷悠远的鼓声变为高亢激越的铜鼓声,中间夹杂着钟磬的乐音,更有不知什么乐器奏出的凄厉鸣叫之声,从湖的四面八方传来。所有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在苍白的晨光中盘旋回响,让人不由得一阵心悸。

整个湖面上,所有的水鸟都拍翅惊起,却又盘旋不去,不敢飞越这声音的屏障,在头顶上空聚成一个大漩涡,遮天蔽日。

童率和晏薇正仰瞻这从没见过的奇景,冷不防一只鳄鱼在眼前三尺处匆匆爬过,童率一惊,忙抱住晏薇向后一跃,拔剑在手。可那鳄鱼并不理会二人,一头扎进水中,瞬间便没了影踪。

两人惊魂稍定,又听得铜鼓之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高亢,只觉得心跳都随之越来越快,当那鼓声快到不能再快的时候,瞬间戛然而止。

万——箭——齐——发。

箭矢像暴雨一般倾泻而下,那些盘旋的禽鸟,一只接着一只被射落,凄绝的惨叫此起彼伏。那些被射落的禽鸟如纸鸢一般,倾覆在湖水上,一圈圈涟漪散开去,鸟羽如衣裙,垂死的鸟,宛如谪仙。剩下的那些鸟,似乎被周围的乐音胁迫着,也不降落,也不逃走,依然在头顶上无助地盘旋。

箭矢的破空声,禽鸟的哀鸣声,鼓乐钟磬之声,和隐隐传来的呐喊喧噪的人声,让人觉得整个天地都在随之震动,尤其是那铜鼓,此时奏响的是又轻又缓的咚咚声,与人心跳相和,让人觉得一阵胸闷气短。

一滴血,飞溅到晏薇脸上,晏薇用手一拂,弄了满脸花。

童率忙用衣袖帮晏薇擦干净,轻轻拍了怕晏薇的头,示意她别怕。

晏薇一阵颤抖,似自语,又似问童率:“如果打起仗来,就是这样的场面吗?”

童率愣了一下,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也没亲身经历过……”

这一场水猎从凌晨直进行到日上三竿,乐声方才止歇,天上只剩数只禽鸟盘旋,不时发出一两声悲鸣。

猛然间,传来一阵山崩地裂的呐喊,童率手臂一紧,环住晏薇,低声说道:“他们要过来寻回猎物了,须得小心,不要让他们发现。”说罢拉着晏薇,往芦苇浓密处挪了挪,伏低了身子。

人声逐渐逼近,夹杂着一两声犬吠。

晏薇眉头微蹙,说道:“不好,他们有狗,只怕会循着血腥气找到我们。”“别担心,有我呢!”童率说罢,在手中扣了两颗石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前方。

脚步声渐渐近了,两个人嬉笑着走来,却并没有带狗。

只听其中一个说道:“这次水猎收获不错嘛!”

另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接口道:“是呀,大王一定会有赏赐。”

先头说话的那人嘴里似乎已经蓄满了口水,说话都有些含糊:“还有炙雀肉可以吃……”

透过密密的芦苇叶看去,两双脚,一前一后,出现在视野中,步伐轻松悠闲。

童率像一头野兽一样,倏地弹射而出,接连两掌,分别打在两人颈后的大椎穴上,那两人哼都没哼一声,便双双软倒下去。

童率接连几下,迅速扒下两人的衣服和鞋子,倒像是给猎获的野兽剥皮一般。

晏薇也从藏身处钻出来,嗔道:“你下手太重了,打在这个地方,手劲稍微有差池,是会要人命的。”

童率一怔,说道:“你不要他们的命,就等着送自己的命吧!”

晏薇一惊:“难道你要杀了他们不成?”

童率道:“他们有狗,我们躲不住的,就算浸到水里去恐怕也不行,这里水面开阔,肯定有不少猎物落到水面,他们一定会驾船去捞,而且水里还有鳄鱼……”

晏薇道:“你打算怎样?”

童率抖了抖手中的衣服,说道:“换上他们的衣服,看看能不能混出去。”

晏薇道:“那他们怎么办?”

童率手掌平伸,比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斩杀的动作。

晏薇蓦地想起了鹿堇,想起了鹿堇的夫婿,也是这样卑微的普通兵卒吧?当差服役,做着自己国家要求自己做的事情,是不是也会像这样,在别人一念间,就成了亡魂。

晏薇又看了看脚下的两个人,一个人俯着身子看不到面容,另一个个子矮些,侧着脸,年纪很轻,唇边微微一圈青色的绒毛,脸上似乎还带着笑,也许……也有一个和鹿堇一样的姑娘,在家乡等待着他归来……

想到这里,晏薇用力摇了摇头:“不杀他们不行吗?”

童率摇头一笑:“妇人之仁……”

晏薇又道:“他们身上没有血腥,狗是闻不到的,你这手法,至少可以让他们四五个时辰之内不会苏醒,足够我们跑出去了……”

童率一叹:“好吧,你先把衣服穿好。”

晏薇拿起童率递过来的衣服,应该就是那少年的,一股男子气息扑面而来,晏薇强忍着穿好,下摆微微有些长,晏薇将腰带系紧,将衣服尽量提到腰带以上,看上去便全无破绽了。

童率也穿好了衣服,开始动手脱那两人的中衣。

晏薇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童率笑道:“让他们醒了也跑不了……”

眼见童率将两人剥了个精光,用衣服作为绳子,将他们双手缚在背后,又割下一块衣襟塞住他们的口,拖到芦苇深处,又在上面密密堆了一层苇叶、苇秆。“好了,这样可满意否?”童率笑问。

晏薇笑着点点头,拾起地上散落的猎物:几只鸟,一小捆箭,分给童率一半,两人并肩走出了这片苇丛。

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偌大的水面上,无数舲船穿梭来去,打捞落在水面的箭支和猎物。水畔三三两两的兵卒,有的牵着狗,有的没有,各持猎物,喜气洋洋。

童率对晏薇使了个眼色,两人渐渐向僻静处走去。

突然,鼓声又变,那声音细小而欢快,就像是猎犬叼住猎物返回时那得意扬扬的步伐一样。这鼓声仿佛是集结的号令,所有这些手持猎物的兵卒,一下子便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

童率和晏薇一时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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