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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5 04:2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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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松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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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蚨计划

青蚨计划试读:

引子

一九三九年,二月十五日,凌晨时分。

黎明将至,太阳还没露头,长江大雾弥漫。

日本客轮“平安丸”穿云破雾,像一只巨大的怪兽溯流而上,偶有渔船带一星灯火飞快掠过,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这艘客轮从上海出发,航行了整整一个礼拜,再过半个时辰,即将抵达本次航程的终点汉口港。底层的经济舱早已人声嘈杂,顶层的豪华舱依然悄无声息,衣着整洁的管事安静地守在值班室,守护着旅客的酣梦。

靠右船舷的一间单人贵宾舱,金丝绒窗帘拉开一半,透进暗淡的晨光,将房间内奢华的陈设和物件照得清清楚楚。做工考究的几只皮箱和藤条箱堆码在不锈钢行李架上,真皮沙发上搭着一件浅灰色风衣,茶几上放着法语版的《机械学原理》,旁边是一桶吃了小半的饼干筒。

厚厚的栽绒地毯上安放一张西式铁床,一位男子躺在蓬松的羽绒被褥中,睡梦正酣,不时传出阵阵均匀的鼾声。男子蓄着偏头,鼻梁挺直,嘴唇上有一层淡淡的胡须,面颊上有几粒明显的青春痘,看模样不过二十一二岁。他叫刘牧楚,是地道的湖北仙江人,六年前孤身留学,期间一直未回,直到数月前接到一封家书,才匆忙结束在法国的学业,一路辗转回国。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紧接着又是一阵。刘牧楚很快被锲而不舍的敲门声吵醒,嘟囔着坐起了身,最终皱起眉头,对着门外没好气地问道:“谁啊?这么一大早,搞什么呀?”“警察查房!”门外的人语气粗鲁。

轮船快要到汉口了,想必是例行检查吧。刘牧楚倒也没多想,强打起精神掀开被子,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摸出枕边的玳瑁近视镜戴上,这才不慌不忙地趿拉拖鞋前去开门。

头等舱客房门外的过道上铺着红色地毯上,一胖一瘦两位水警一前一后地站着。前面的胖警察绷直身子朝刘牧楚敬了个礼,低头看了一眼手头的文件夹,动了动肥厚的嘴唇问道:“打扰了先生,请问您是刘……?”“我是姓刘,到底什么事儿??”刘牧楚掖了掖丝绸睡袍,极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一边心里盘算着等下是直接去吃早餐,还是再睡个回笼觉。“我们是找先生核实一下身份。”那个瘦警察往前靠了靠,将一根警棍竖在肩上:“昨晚这一层发生了杀人案。”“杀人案!?”刘牧楚有些震惊,被吵醒的无名火消失无踪。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刻配合地转身去屋里拿来护照,递给那个警察。

瘦警察接过护照证件,低头仔细查看一番后,沉默地递回给刘牧楚,朝船舱里瞟了瞟,问道:“刘先生夜间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

刘牧楚依然瞪着眼睛,摇了摇头道:“昨夜我睡得很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瘦警察微微点了点头,并不回答,而随意地问道:“刘先生昨晚喝了不少酒吧?”“是的。”刘牧楚闻了闻自己身上浓浓的酒气,解释道:“昨晚和一个朋友聊得比较开心,就多喝了一些。”“请问刘先生,和您喝酒的是船上的哪位朋友?”“他也住在这一层,就在隔壁三零七,姓田。”刘牧楚随手指了一指,忽然意识到什么,追问道:“怎么了?”

两名警察听到他的回答,对视了一眼。瘦警察面无表情地说道:“昨夜被杀害的人,就是您的朋友,住在三零七的那位先生。”“你说什么?”刘牧楚震惊地大叫一声,心中涌起一股异常古怪的感觉。

1

因为临时做出决定,刘牧楚一路辗转回了国,抵达上海时遇到了一些麻烦。

没想到时局变化莫测,上海到武汉方向的船只大部分停航,而剩下能够通航的船票基本售罄。刘牧楚在上海举目无亲,也不知该找什么关系,堂堂仙江刘家的公子哥儿,却因为买不到船票,被困了足足四天。

一开始时刘牧楚也不着急,在黄埔码头附近的和平饭店住下,一边等票一边游玩。但等两天将城隍庙、南京路等地方都游玩了一个遍,除夕一天天逼近,他这才发起愁来,一大早就跑到码头等着,希望能有人退票,如果再买不到票,就只好给老爷子打电话求救了。

旅客们背包挑担,行色匆匆,哪能有人退票?就在他一筹莫展地等到中午,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三四岁的年轻人主动找上来,似笑非笑地问:“去汉口的头等舱票要吗?”

这是他与刘牧楚见面的第一句话。

来人叫田峰,刘牧楚对他的印象很深。他头戴鸭舌帽,穿一件米黄色真皮夹克,脖子上缠一块紫色围巾,右手食指上一枚白金戒指很是打眼;他的普通话中带着生硬的仙江方言,却又偶尔冒出一丝河南口音,眼神虽然有些疲惫,却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刘牧楚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并不像是普通的票贩子。“多少钱?”这是刘牧楚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刘牧楚心里有些犯愁,头等舱的票价虽然很高但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只是担心对方狮子大开口,开出十倍八倍的高价,自己随身还真没有带那么多现钞。

没想到田峰指了指手中的票,大咧咧地笑了笑道:“原价转给你。”

对方如此大方,刘牧楚反倒犹豫起来。他小心地接过船票,双指捏了捏,却看不出什么破绽。田峰像是看出他的心思,从兜里拿出另外一张票,淡淡说道:“本来是我和同伴一起回去,但他没办法同行了。如果先生不需要,我再转给旁人就好。”

刘牧楚这才打消了疑虑,接了票诚恳地道谢。田峰似乎心事重重,只略略点了点头,将主动多给的十个大洋执意退还,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码头。

刘牧楚对田峰的好感大增,本想第二天大早登船后找时间专程上门拜谢。但上船之后,田峰的船舱舱门紧闭,刘牧楚敲了几次门试图进去,都被冷漠地拒绝,随后几天更是悄无声息,像是消失了一般。

刘牧楚以为他性格如此,慢慢地将此时放在了一边。他以为两人不会再有什么交集,昨天傍晚却突然出现了变化。

夕阳西下,刘牧楚独自来到甲板上,欣赏“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夕照景致,身后有人冷不丁地打招呼:“老弟好兴致嘛。”“田兄!”刘牧楚听见带着河南口音的普通话,惊喜地掉过头,果然是田峰!几天没见,他似乎有些憔悴,脸上胡须拉碴,但眼睛炯炯有神。虽然才见面几次,刘牧楚却有一种遇见老朋友的感觉:“这几天一直没看到田兄,我还以为你提前下船了呢!”

田峰淡然地笑笑,却带有一丝苦涩意味,眉宇间更有掩饰不住的倦容。“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刘牧楚关切地问道。“一言难尽!”田峰一声长叹,欲言又止。“有什么困难说出来,兄弟我说不定能帮上忙呢!”刘牧楚热切地说。田峰帮了他一个大忙,他真心想也能帮上对方。

田锋又叹了一口气,看了他一眼,方才幽幽地说:“知道我为何要把这张票转让给你?我是个武师,受朋友之约来上海走趟镖。临上船却接到噩耗,那位朋友在上海意外身亡,这才多出来一张船票。”“原来是这样你,哎……”刘牧楚解开了疑惑,但心头更加五味杂陈,不知该怎么安慰对方,只能小声劝道:“田兄节哀顺变。”“所以这一路上心情糟糕透顶,那还有心思出来转悠啊。”田峰微微摆了摆手。“难怪……。”刘牧楚盯着对方浓密的络腮胡,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就在此时,身后响起尖利的吆喝:“炸鱼儿、小虾,笋干、甑子糕,有没有要啊——。”

一位小贩头戴斗笠、肩披油布,挽着装满吃食的竹篮慢慢走过来。这样的小贩船上不止一个,倒也不少见。

两人谈话被打断,田峰皱皱眉头退到一边,摸出一根香烟。那小贩却不知趣地紧跟上来,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拿起炸鱼向田峰纠缠起来:“先生,下酒的炸鱼,来一包吧。先生……。”“滚开!”田峰忽然一掌将递到面前的那包东西推开。

小贩不依不饶起来:“欸,先生,不买东西就罢了,你怎么骂人呢?”“老子骂你怎么了?”田峰和着一口唾沫啐掉口中的烟头,忽然扬手将对方的斗笠掀在地上,露出小贩头上一块明显的斑秃。他更是生气地接着骂道:“呸!顶着个‘鬼剃头’,老子看着就晦气。”

小贩猝不及防,慌忙捂住额上的那块脱发,一溜烟逃走了。

刘牧楚虽然不知道田峰为什么突然暴怒,但冷眼旁观之下发现这个小贩有些问题。此人虽然穿着褴褛,但面容白皙,身材高大、腰板笔挺,并不像在码头上讨生活之人。

他想了想,生怕那小贩是专门在船上宰肥羊的江湖混混,等会将带了同伙过来寻衅报复,连忙拉了田峰道:“田兄,休要和这家伙一般见识,不如我请你去喝两杯,也好消消气。”

田峰倒没有推辞,两人来到餐厅,刘牧楚点了一桌好菜外,还开了一瓶船上最贵的葡萄酒。“田兄,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此刻还陷在上海,回家过年怕是也来不及了。来,这一杯算是我对您的感谢。”说着端起杯子轻抿一口。“好兄弟,出门在外不要说谢啊!”田峰抬手举杯,一仰脖将大半杯葡萄酒喝干。

他将酒全部咽下,看着对方手中的酒杯,摇头笑道:“大口喝才痛快,这儿是中国的沦陷区可不是欧罗巴,怎么着,你还想细细品味吗?”“你怎么知道我是从欧洲回来的?”刘牧楚又喝了一小口,有些好奇地问。“瞧你的这一身法国行头,不是留学生,就是洋买办!”田峰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不假思索地说。“田兄好眼力!”刘牧楚下意识往下看了看脚上的三接头小牛皮鞋,赞叹道。“你的头上没打发蜡,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多半是在国外念书。”田峰又喝一口酒,嘿嘿一笑道:“不过,你出手阔绰,又不像是穷学生。应该家中富足,不愁吃穿。”“呵呵,田兄眼光果然厉害。”既然是老乡,刘牧楚便没有否认。他从小喜欢观察,又在国外学了五年理工,此时话题聊得正热,便也忍不住道出了心头的疑问:“田兄,这个时候能轻松搞到两张头等船票,恐怕你也不是一个小武师吧?”“这话怎么讲?”田峰把玩着酒杯。“你头发纹丝不乱,衬衣一尘不染,吸上等烟、住贵宾舱,举止规矩却总是故意做出粗俗的样子,要我说呀……”刘牧楚说到一半故意卖个关子,然后才呵呵一笑:“我还真猜不出来。”“刘兄弟观察仔细啊,不知在国外学什么专业呀?”田峰赞了一句,却将话题岔开了。“电力机械!”说到专业,刘牧楚忽然神采飞扬,仗着几分酒意侃侃而谈:“田兄,这门学科在国内比较陌生,可电力是现代化之动力,科技化之根本啊……科技!只有提高科技、发展实业,才能拯救中国,才能将小日本赶出去……。”“嘘——小声点,咱们可是在鬼子的船上啊!”田峰朝身后做了个手势,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刘牧楚喝下一大口酒,不经意抬起头,目光越过卡座,却看到一个眼熟的人坐在餐厅的角落,虽然看不到头脸,但头上的那顶斗笠分明是刚才甲板上的那位小贩。

这家伙穿着如此邋遢,怎么进了餐厅的呢?刘牧楚顿时清醒了一下,有些担忧此人是不是特意跟踪他们。他考虑要不要让服务员上前把那小贩赶走,又怕显得太过蛮横,更担心田峰看出自己的怯懦。“来来来,咱们继续喝酒。”好在田峰毫不在意地举起了酒杯,然而,这一次他只抿了一小口,眉头微皱,似乎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放下酒杯后,他伸出筷子在盘子里扒拉,直到将一尾清蒸鲟鱼弄得面目全非,却迟迟没有拈起一块,过了大约十来秒钟,好像下定决心一般放下筷子,然后缓缓地从怀中摸出一个长约七八寸的实木盒子,亲热地叫道:“牧楚老弟,咱们似乎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你说得对啊!田大哥。”刘牧楚舌头都有点不听使唤了。“既然你叫了这声大哥,也不能让你白叫。”田峰微微一笑,把手中的盒子慢慢地推到刘牧楚面前:“大哥身上没带别的,就送你这东西,作为见面礼好了。”“什么东西?”刘牧楚饶有兴趣地接过盒子。“先不要打开。”田峰声音压低,努努嘴示意对方将木盒收起,若无其事地说:“明日下了船不知什么时候再见面,一件小东西留个念想吧。”“还没来得及谢你呢,我不能要……。”刘牧楚迟疑地拿着木盒。“就一支钢笔,你正好用得着。”田峰伸手将木盒往他怀里一推,举起酒杯来,提高嗓门叫道:“刘兄弟,咱们再干一个!”

刘牧楚不想扫了对方兴致,将木盒往胸前揣了,高兴地举起了酒杯。

……

不知不觉,两人喝下了三瓶红酒,直喝到半夜一点多,刘牧楚才在田峰的搀扶下才回到房间。

可如今一觉醒来,警察却说田峰昨夜被人杀了!这怎么可能?“不可能。”刘牧楚喃喃地自言自语,推开两位水警,穿着睡衣就朝307号舱奔去。

307接近船尾,门前的地毯卷起来,地板刚擦拭过,满是水渍,很显然现场已经勘察并打扫过。刘牧楚拉起门口的警戒绳,一弯腰就要往里钻。“太君说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瘦警察追上来,伸出警棍将他拦住。“他是我朋友,昨晚我和他还在一起喝酒。”刘牧楚提高声音叫道。

两位水警同时一愣,胖警察使了个眼色,将刘牧楚放进屋去。

刘牧楚进入船舱的瞬间,虽然身上还满是酒气,但眼中已经没有一丝酒意,相反目光清亮,仔细地观察起每一个角落,脑中急速运转,迅速还原事件的过程:

床上被褥凌乱,枕头上有一个明显的刀口,掉出来不少鸡毛,但枕巾没有血迹,那一刀应该没伤着人,既然作为武师的田峰躲过了这一刀,绝对会果断反击。那么,地板上被擦拭的血迹到底是谁的还说不定。

舱室的陈设与自己那间一模一样,但似乎早已被人刻意清理,除了衣帽钩上的那顶标志身份的鸭舌帽,再没有一件属于乘客的私人物品。刘牧楚弯下腰,随口问道:“房间有人动过吗?”“没有,先生找到什么了?”胖警察见对方看得仔细,晃晃脑袋满怀希望地凑了上来。

刘牧楚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目光越过凌乱的地毯和搁在床底鞋架上的拖鞋,最终停留在床头柜上。一盒永华火柴,用了大半;烟蒂塞满烟缸,一共二十四枚,每一枚都很短;小抽屉里有一个捏瘪的烟盒,是华商中美烟厂的“黄金牌”,田峰昨晚抽的就是这个。

两位水警眼巴巴地等着,刘牧楚却又将房间扫视了一遍,才果断地说道:“田先生死没死,还说不定呢。”“你说啥?”胖警察回头看了看,瘦警察紧了紧腰带跟了进来。“昨晚,田先生躺在床上抽了一整夜的烟,等着杀手上门来,所以……”刘牧楚没在意二人的表情,自顾分析道。“去,哪有时间听你扯闲篇?”瘦警察不耐烦地喝道,胖警察却饶有兴趣地扬手示意继续说下去。

刘牧楚扶了扶金丝眼镜接着说:“床下的拖鞋没有动过,但被褥是乱的,说明田先生昨晚连皮鞋都没脱就躺床上了。房间里没有一件随身物品,说明主人早就收拾行李做好准备。船上规定豪华客舱每天早晚做一次卫生,那么,这些烟蒂应该都是昨晚留下的,而每一根都短得不能再短,说明田先生不是过烟瘾,而是用它在打发时间。”他一边说着,索性走到床边演示起来,“他一直躺在床上抽烟,耐心地等待着。终于,到了后半夜房门被打开,凶手举刀猛扑过来,田先生闪身躲过第一刀,立即掀起被褥展开反击……”“昨天晚上,你不会也在这个船舱吧?”胖警察冷冷一笑,摸了摸腰间的手铐。“不不,我在自己的房间,船上的管事可以作证!”刘牧楚急忙摇头指了指外面。

瘦警察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胖警察依然不甘心地问道:“你咋了解得这么清楚呢?”“在国外上学期间,我进过战地护理班,学过急救和射击,还参加了学校的侦探社。”刘牧楚又指了指门锁道:“你们注意到没有,锁芯被人捅过,凶手……。”“得,别浪费时间了,做笔录吧。”瘦警察哪有心思和学生娃纠缠,不屑地嗤笑一声,胖警察已经在桌上摊开了文件夹。

笔录无非例行公事,一会儿便结束了。胖警察让他签字画押,又叮嘱了几句,收拾好文件夹准备离去。刘牧楚却拦住了他们:“等等。”“又要干什么?”两个警察对刘牧楚有些无奈。“根据我的推断,田先生有八成的可能并没死。”刘牧楚一本正经地说道。“从这么高的甲板掉到江里,还挨了几枪,能有命吗?”瘦警察早就怀疑这位公子哥儿没完没了地找乐子玩,赶鸭子一般挥舞起警棍叫道:“下了船慢慢推断去吧!要再说三道四,那我就真带你见太君去啰。”“警官,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吧!好端端的一条人命啦。”刘牧楚不甘心地朝两位水警追上去。“小兄弟,想把自个儿也搭进去呀!”胖警察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瞪着眼睛道:“被杀的是中国人,这在日本人船上,谁真心想搭理这事啊!话又说回来了,大半夜子弹嗖嗖的,早就吃枪子儿掉江里喂王八了。”

刘牧楚心沉了下去,看来两人的搏斗一直延续到甲板之上,后半夜凶手带着刀,还开了枪。这么说来,田峰中枪后掉入江中,的确凶多吉少!难怪警察一开始就说,307的人被杀了。

他的心头七上八下,信步来到船尾的甲板。太阳已经升起来,两岸的山峰早已消失,无边的旷野延伸到天际。眼前,几只鸥鸟上下翻飞,江水挟裹巨大漩涡,沉稳地向东流走。他手扶冰冷的栏杆,任由寒风吹在脸上,吹得满脑子的疑问如枯叶一般盘旋。

这次航程一直风平浪静,昨天傍晚田峰第一次在船上露了面,结果晚上就出事了。刘牧楚很自然地猜测,莫非凶手从上海一路尾随,隐藏在船上某个角落?

田峰的身份神秘,肯定不是他自己说的普通武师。刘牧楚之前有所猜测,可忽然发生这样的事儿,反而有些拿不准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招来杀身之祸?

还有,凶手又会是谁呢?那位卖零食的小贩与他有过冲突,接着又跟到了餐厅,是不是两人之前就有仇怨?可这样也不太对,那个小贩如此明目张胆的连续出现,感觉两人并不认识。

田峰上船后就闭门谢客,结合现场的情形,可以断定他早就觉察到危险,但为何偏偏昨天傍晚到甲板上主动找自己聊天。他想到这里,心中一动,除去两人的聊天之外,田峰实际上只做了一件事,就是送了一支钢笔。

他翻看过,除了套着的木盒,那支钢笔不过是普通的派克,与自己常用那支倒恰好是一个型号,只不过自己那支的笔夹上的镀金已经有些磨损。

回到房间,他穿好衣服,下意识从胸口马甲上摸出钢笔,却意外地发现笔夹上的镀金是完好的,是田峰的那支!一定是昨晚多喝了两杯,将两支笔拿出来比较时搞混,将自己那支装进了木盒。他将笔放在茶几上,不经意看见铁皮文具盒的盖子打开了,那个装着自己钢笔的小木盒不见了。上床之前虽然有些醉意,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确实将小木盒放到了文具盒里。

抬头一看,门背后的风衣掉下了衣帽,行李箱胡乱堆在地板上,藤条箱里的书籍文具被掀得满地都是。出门前都是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刘牧楚急忙拉开门检查,发现锁孔边沿有好几道崭新的划痕,锁芯明显被人捅过。

不好!有贼进了船舱!就在他出门的这个时间段!

他将屋子仔细检查了一遍,什么都没丢,除了那个装着派克钢笔的小木盒。也就是说,这个贼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溜进船舱,就偷走了一支钢笔!

实际上,贼想偷的是田峰送的这支,只不过被他搞混藏在衣服里面而躲过一劫。如此说来,田峰送给他的不是见面礼,而是托付的一项珍贵物件——藏有重要玄机的钢笔!那么,杀害田峰的凶手莫非正是为了这支钢笔,而潜入船舱的行窃者会不会就是凶手呢?

想到这里,他吓得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没合拢。茶几上这哪里是钢笔,分明是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他立马上前将门反锁,拿起钢笔准备扔出窗外,但万一那位歹徒马上过来索要怎么办,如果确有玄机耽误了田峰的大事怎么办?他哆嗦一下,伸手去按床头的呼叫铃,耳边又响起那位胖警察的告诫,真要落到日本人手里那麻烦可就大了!

他在船舱里来回踱步,急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过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来,广播里传出懒洋洋的女声:“本次航班的终点汉口港到了,各位游客请注意……。”客轮上下“轰”地闹腾开来,游客们纷纷向底层甲板的出口涌去,楼层管事大声吆喝催促下船。

下船倒可以一走了之,但田峰生死未卜!然而如果留下来,不但救不了朋友,而且钢笔还可能不保,那就更对不起朋友了。

刘牧楚考虑了好一阵才打定主意,赶紧让管事帮忙找脚夫,收拾行李下船。

2

他磨磨蹭蹭地落在最后,很容易看到了父亲:一位身材伟岸的成年男子,头戴狐皮帽,身披裘皮大衣,手扶趸船栏杆向客轮焦急张望。

与五年前相比,父亲的面色依然红润,但背脊稍微弯曲了一些,鬓角的白发也增添了不少。生意场上的长年打拼为刘家带来无数财富,也为本人赢得“仙江刘爷”的一世英名,却无法逃脱岁月在他身上的无情磨砺。仙江距离汉口需要几个小时车程,父亲定然在天不亮就出发,早早地赶到码头等候他的到来。想到这,刘牧楚鼻子一酸,动情地举起手朝父亲使劲地挥了挥。刘爷忽然看见儿子,将司机王师傅朝舷梯方向推一把,不经意地吁出一口白气,还是不苟言笑地站着,目光却渐渐柔和起来。

武汉会战之前,家里接连发来好几封电报,他却找了不少借口迟迟不肯回来。正所谓近乡情更怯,刘牧楚此时倍觉惭愧,抢在脚夫之前快步走下舷梯,不由自主地朝父亲扑去,喉头哽咽地叫了声“爹”。

刘爷的眼角也见出湿润,却没有拥抱,只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连连叫道:“好好,回来就好!走,咱们回家吧。”

协助王师傅收拾好行李,刘牧楚在副驾驶位上坐定,迟疑一下转过身去,小声问道:“爹,您在汉口警察局里有没有熟人?”

这么多年才回国,不问父亲身体,也不问家里生意,开口就给父亲添麻烦。话刚一出口,他自己也感到有些后悔。“怎么,你在船上惹事了?”果然,父亲皱了皱眉头,用低沉的声音反问。“我没惹事,只想帮忙打听船上一位朋友的下落,他姓田,单名一个峰……。”“怎么?他遇到麻烦了?”刘爷将双手抄在大衣袖子里。“是啊!”刘牧楚赶紧将田峰送票、请他吃饭以及从警察那里听来的凶杀案简要地讲述起来。“唔,你不要多说,我大概明白了。此人多半与谁结了梁子,让道上的人半夜里给做了。”刘爷打断了儿子冗长的叙述,直截了当地说:“这事警察管不了,也没哪个警察去管。”“怎么会呢?”刘牧楚的眼睛瞪了瞪。“武汉三镇早已是日本人的地界,警察局都挂上了膏药旗,何况这案子又发生在鬼子的船上!”刘爷说完,朝王师傅扬了扬手。

刘牧楚慌忙叫道:“等等!好歹朋友一场,是死是活我总该问一下的吧?”“牧楚啊,你刚回来还不了解情况,如今日军侵占了大半个中国,汉口乱得不成样子,长江上更是什么货色都有。据你所说,那姓田的上船后连面都不敢露,刚一冒头就被人追杀,看样子可不是什么好鸟!”“爹!”刘牧楚急忙辩解道:“田峰真是好人啊,他与我素昧平生,却分文不赚地给了一张船票,多付钱他坚决不要。”“你呀,到底是个学生!”刘爷摇了摇头,不耐烦地连声问道:“那么紧张的船票,人家凭什么不赚你的钱?上海那么大的地界非得来仙江城找镖师,姓田的何德何能,我怎么没听说过呀?”“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他还送了我一支钢笔当见面礼呢!”刘牧楚听父亲这么一说,心头也犯起了嘀咕。“那就更有问题了。”刘爷抽出手来问道:“给我看一下,什么样的笔?”

刘牧楚将钢笔摸出来,趁父亲反复查看之机补充道:“肯定不是一支普通的笔!我怀疑那小贩就是凶手,他还溜进船舱误把我的那支笔给偷走了。”“卖零食的小贩提枪杀人,就为了你这只破笔?呵呵呵……。”刘爷没从笔上发现什么端倪,听了这番解释更忍不住笑出声来,随手将钢笔抛给儿子,再次扬了扬手道:“开车开车!别再想了,这些事就当没有发生吧!”

多年不见,父亲的语气还是那么专横,毫无商量余地,刘牧楚只得无可奈何地将头枕在汽车椅靠上,默默祈祷奇迹能够在田峰身上出现。

一路飞驰。午后,窗外渐渐飘来清新的气息,汽车驶进了茂密的原始森林。逼仄的马路边码满了木头,剥了皮的树干上,有好事者用炭黑涂写了“黑石崖”三个大字。黑石崖是汉口到仙江必经的驿站,因地处密林深处,不时有凶案发生,仙江人常拿它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

出了驿站,公路蜿蜒伸向幽深的峡谷,一路上再见不到别的车辆和行人,偶尔有乌鸦飞过,发出瘆人的叫声,给空旷的山谷增添了不少恐怖气氛。

汽车拐过一个急弯,王师傅忽然发出“呀”的一声惊叫,汽车猛地刹车。刘家父子双双扑倒,刘牧楚眼镜掉在了地上,模样甚是狼狈。王师傅慌忙道歉,见老爷和少爷都没事,赶紧下车查看。

一棵木头,脸盆粗细,不偏不倚躺在岩石的阴影里,不小心还真看不出来,就那么直接横在路中间,如果汽车硬撞上去后果不堪设想。这木头来得好生奇怪,车上掉下来的吧,路面没有砸出坑洼;伐木工歇脚放下的吧,却怎么会与车头平行且摆放在路中间呢?

它是有人专门设置的障碍!刘牧楚一下子反应过来,情急之下脱口大叫:“小心,王师傅,快回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砰”的一声枪响,王师傅一头栽倒在地上,脖颈上冒出一股鲜血,靠自己恐怕是回不来了。如果说田峰被杀是听来的,王师傅确实眼睁睁地倒在了面前!刘牧楚被吓得目瞪口呆,无力地瘫在座椅上。

遭到抢匪了!刘爷到底上过战场,一下子判断出眼前的处境,朝儿子大吼一声:“座位前的箱子里有枪,快拿出来!”同时,他从腰间摸出一把撸子,一掌掀开后车门。

刘牧楚让这一吼回过神,掉头瞥见路边山坡上有人影晃动,连忙大声提醒:“爹,快趴下!”

说时迟那时快,一串密集的子弹飞过来,在车身上发出“砰砰”的响声。刘爷麻利地躲到车屁股后面,伸手揩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爹,不要动,是、是冲锋枪!”

这哇还真出息了啊!他在信上说参加过军训,没想到居然能听出枪的种类来。刘爷暗暗赞叹,默数着枪声,趁冲锋枪换弹夹之际猛地站起来,朝右侧前后两个点分别射出几枪。冲锋枪又“哒哒哒”地响起,后备厢盖立马出现几个弹孔。仇家?土匪?还是日本人?敌暗我明、敌强我弱!刘爷搞不清楚对方的身份,更不知道对方的意图,焦急地猫在车后不敢动弹。

刘牧楚缩在驾驶台下面,等待枪声停下来,试探着开启车门。一梭子弹飞过来,将车窗玻璃打得稀里哗啦。他吓得立马缩回身子,看见飞溅在座椅上的玻璃碎屑,心头反而慢慢镇定下来。

从眼前的情形看来,对方已经在此设伏多时;如果单纯谋财害命,连发的冲锋枪定然已经结果了王师傅,但对方没有这样做,而接下来的几次射击很明显都是冲着汽车,更像是警告或者恐吓。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想进一步证实自己的推断,不料看见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像毒蛇嘴里吐出的信子。驳壳枪后站着一位蒙面人,个子比汽车高不了多少,不耐烦地踢打车门道:“出来,乖乖地把东西交出来。”“别,别开枪……!”刘牧楚虽然不明情由,却大起胆子躲过对方视线,试图去手套箱里摸枪。“快点,少给老子耍花招。”矮个子看出他的意图,冲驾驶台放了一枪。“不要开枪,要钱冲我来!”刘爷担心伤着儿子,不顾一切地站起身来。

此时,一位头戴瓜皮帽的蒙面大汉从山坡上纵身跳下,手里的冲锋枪不停地射击。他几步窜到刘爷跟前,大声嚷嚷:“不准动,把枪给老子扔过来!”’

刘爷无可奈何地扔了枪,举起双手不服气地问道:“敢问是哪路英雄啊?”

高个子却不吭声,只将枪踢到一边,朝矮个子急促地叫道:“动作麻利点,拿了东西走人!”“快拿出来呀,怎么着,真要老子给你一枪吗?”矮个子将枪口顶住刘牧楚的脑门。

刘牧楚一下子明白过来,伸手摸到别在马甲口袋上的钢笔。忽然,视野里有人影晃动!他顺着反光镜的边沿偷偷看去,一位戴鸭舌帽的年轻人趴在石头后面,正举着手枪朝矮个子专心瞄准;路边排水沟里,一位壮汉卖力地匍匐前进,此人分明是他家的管家哑叔!

他立马改变了主意,悄悄地将钢笔插回口袋,假装糊涂地说:“上衣兜里没有,让我想想,东西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一粒子弹擦着车顶飞过,矮个子赶紧缩身躲闪。刘牧楚瞅准这个时机,猛地推门将对方碰了一个趔趄。几乎同时,哑叔从边沟一跃而起,将高个子扑倒在地。

远处的年轻人紧跟着冲出来,举枪胡乱射击,矮个子被打得连连后退。刘爷也趁机捡起枪来,大喝一声:“哑叔,快闪开。”

哑叔松开高个子闪在一边,刘爷没来得及扣动扳机,被矮个子射出的子弹逼退,高个子顺势捡起掉在地上的帽子,提起冲锋枪与矮个子飞快地朝悬崖逃跑了。

刘牧楚晃眼瞧见高个子额上的“鬼剃头”,心头咯噔一下,大声叫喊着朝悬崖跑去:“爹,就是这个家伙,不能让他给跑了……。”“危险,快给我回来!”刘爷虎着脸将儿子喝住,冲年轻人叫了声“鬼丫头”,招呼大伙赶紧离开。

刘牧楚心有不甘地回过头,狐疑地看了年轻人一眼。年轻人拉开车门,等刘爷将王师傅抱上后座,自个坐上了副驾驶位。哑叔费力地移开木头,等刘爷一轰油门将车开了出去,将现场巡视一番,方才朝前方路边的马车跑去。

上车之前,刘牧楚将国外带回来的急救箱从汽车后面的行李中提了出来。他将王师傅平放在自己腿上,撕开急救包捂住渗血的伤口,一丝不苟地包扎起来。年轻人取下鸭舌帽,捋了捋微卷的长发,转过一张桃花一般粉白的脸,用一双明亮的眸子盯着后座。

刘牧楚包扎完毕,抹一把额上的汗珠,浑然不觉地抬起头来,目光忽然与眼前这位似曾相识的美丽女子碰在一起,不免吃惊地问道:“你是?杜伊霖?”

她点点头,轻轻地问了声好,羞涩地转过身去。

杜伊霖与刘牧楚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几次。父亲北伐牺牲之后,她前往东北投靠外祖父,三年前母亲病逝,不得不回了仙江。刘爷与杜伊霖的父亲有生死之交,对她刻意栽培,让她在刘家的汉信银行挑起大梁。近年来,两位年轻人通过几次信,还互寄了照片,因此不显得生分。刘爷早已把她当成未来的儿媳,而他们之间尚未说破,此情此景双方的脸一下子都红了。

除了母亲、奶妈与家里的丫鬟,刘牧楚很少与别的女人打交道,乍一看见向往已久的女孩却不知如何开口,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爹不是说你来不了吗?怎么,又来了。”“干爹,都怪您!”杜伊霖比他大方许多,歪过头朝刘爷嘟起嘴巴,嗔怪地说:“明明可以一起上汉口接人,您却把我派到了二仙滩。”

早上,她和刘爷一起出的门,却被临时安排去二仙滩的刘记粮栈调查伪钞。到了粮栈,梁掌柜说只是个别粮农捣乱,压根就没有什么伪钞。她忽然明白自己中了干爹的“调虎离山”之计,因此,从粮栈出来就让哑叔赶了马车前来迎接。“干爹还不是担心你的安全啊,你瞧瞧,多危险啊。”刘爷自觉理亏,小声地答道。“幸亏我和哑叔来了,要不然啊,哼——!”杜伊霖不依不饶地撒起娇来。“好了好了,干爹回去好好感谢你啊。”刘爷将车速慢下来,微微掉了掉头道:“如果是土匪,直接抢了钱就走人;真要想结梁子,则大可不用避讳。这都是些什么人啊,还蒙着个脸,莫非害怕我认出来,是谁他妈吃了豹子胆敢动老子的车?”“爹呀,您说到这儿我可要多说几句了。”刘牧楚早想说话,一直找不到机会,趁机急急地插话道:“我怀疑呀,高个子就是船上的那个小贩!他们一定是从汉口追过来,想抢回这支笔。”“什么笔呀、小贩的,我怎么一点听不明白呢?”杜伊霖掉过头来问道。“你看你,还在纠缠这个不是?”刘爷没等儿子说话,没好气地叫道:“你想一想怎么可能,两个杀手大老远赶来,还带着冲锋枪,就为了一支钢笔?”

看起来是有点说不通,但事实确实如此。在矮个子连连逼问之时,刘牧楚就明白了七八分,看见高个子露出“鬼剃头”之后,他已经十分地肯定,这两个真就是为了这支钢笔!如此说来,钢笔肯定隐藏着不为所知的重大秘密!

但父亲根本不相信,还武断地终止了谈话。他不想因此闹出不愉快,索性不再吭声,只在心里想,要是母亲还在世,父亲的脾气或许要好一些吧。

车内忽然安静下来,杜伊霖故意没话找话地调节气氛:“要我说呀,抢匪八成搞错了对象,本来是想抢个土财主,谁知副驾驶位坐着个戴眼镜的学生,一下子恼羞成怒……。”“你呀你,变着法子骂你干爹是吧!”刘爷责备一句,挂挡加快了车速。

3

一觉醒来,“好天气啊,这个难得的好天气,是老天爷专门为少爷留着回来过年的。”哑叔在窗外咳着嗽,故意大声地讲话。

睁开眼来,太阳已经升起老高。窗外的桤木树掉光叶子,两只喜鹊迎着阳光“叽叽喳喳”地叫。刘牧楚明白老管家的用意,却始终赖在床上不起来。

昨晚,他不顾旅途疲惫琢磨那支钢笔,实在打熬不住关了灯,突然发现笔身上有光点,由掺了与笔身颜色相同颜料的荧光粉发出来,有光线时单凭肉眼看不出来。他顿时睡意全无,又披衣下床研究半天,将一个个光点描摹到纸上,连缀出一个既像虫子,又像某种神秘标记的图案。“咳!少爷在国外还练着功夫吗?”哑叔半晌没听见回音,干脆凑到窗户跟前,用那沙哑的嗓音说直截了当地叫道:“少爷啊,警察局来人查案,老爷陪着杨警官在聚贤堂等老半天了……。”

昨晚报案后说是今天过来调查,没想到警察来得这么早。刘牧楚惦记着田峰,急忙应了一声,翻身起床擦一把脸,揣起桌上的笔和纸匆匆向前院走去。

聚贤堂在堂屋右侧,紧挨着刘爷的书房,是刘家的会客厅,门框上镌刻一副“孝悌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联。屋子正中摆放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靠窗几座宽大的西式沙发围住一张木质茶几。离门较远的单座沙发上坐着一位青年警官,制服笔挺、腮帮溜光,年龄不过二十七八,看起来却老气横秋。不消说,他就是仙江市警察局局长助理杨哲。“犬子刘牧楚,刚从法国回来。”刘爷看见儿子进来,脸上堆起笑意,从沙发上欠了欠身道:“杨哲杨助理,国民警校毕业的,是仙江警界难得的青年才俊啊。”“刘爷过奖了。”杨哲微微颔首。

调查案子属于侦缉队呀,怎么来了个局长助理呢?刘牧楚心头纳闷,又见对方不苟言笑,对父亲的极力推崇反而不悦,只淡淡地与对方握了握手。

刘爷看出儿子的怠慢,咳嗽一声提醒道:“杨助理受覃局长委托,专程过来调查黑石崖劫案,你把知道的一五一十讲讲吧。”“唔,好的。”刘牧楚打消顾虑正要开口,却被杨哲一幅官腔地抢了话头:“刘公子刚刚回国就受到如此惊吓,作为一方治安官员,覃局长深表惭愧,特意让我代他表示歉意。局里边对此案高度重视,侦缉队接到报警马上去了现场……。”

杨哲面无表情,近乎背诵地说了一大段毫无用处的废话。大概意思是马上就过年了,案子一时半会破不出来,但受害者是仙江市商会的刘会长,警察局绝对要给足面子。刘牧楚讨厌这些虚假的做派,但父亲却十分受用地说:“覃局长费心了,刘某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昨天下午四点左右,我们经过黑石崖驿站……。”一番客套过后,刘牧楚终于有了机会陈述案情。

他明知用处不大,依然努力地回忆每一个细节;不过,让人颇感意外的是,杨哲自始至终纹丝不动,一面笔走龙蛇地专心记录,遇到可疑之处还停下来专门询问。

刘爷早听得不耐烦,又不便打断,借口上厕所,回书房打起了电话。

刘牧楚见杨哲对自己推断蒙面人的身份颇感兴趣,越说越起劲,顺带详细地讲起客轮上发生的事情。杨哲听得愈发专注,在他讲完之后还意犹未尽地问:“他给了您一支笔,是什么样的笔,带来了么?”

与外行的父亲不同,杨哲虽然是警察助理,但到底是警校科班,一下就找准了破案的要害!刘牧楚慢慢对他产生一些好感,连忙将钢笔递了上去。

然而,好感并没有维持多久。杨哲拿起钢笔看了看便递给刘牧楚,依然面无表情地说:“既然是好朋友送的珍贵礼物,刘少爷您就好好珍藏着,千万不要弄丢了。”

刘牧楚突然十分失望,举着笔着急地恳求道:“杨助理,您看仔细了,这可不是一支普通的笔啊。”“好了好了!我早就叫你不要纠缠那些没用的小事儿。”刘爷正好走进来,连忙拦住儿子责怪道:“你这不是耽误杨助理的时间嘛!”“没事,刘爷。”杨哲微微摆了一下手,将钢笔又拿了过去,刻意问道:“刘少爷,怎么个特殊法啊?”“看见没?”刘牧楚用外套遮住光线,让笔上的荧光图案显出来,露出得意的神色道:“据我推测呀,它应该是一个什么标记,说不定与藏宝图之类有关。”

他看见杨哲一头雾水,便放下笔,将兜里的那张纸拿出来指点道:“看这个吧,我照着这些光点描下来的。”

杨哲拿过纸仔细地看,刘爷偏过头瞟了一眼,哭笑不得地说:“哪是什么标记,这不就是‘招财虫子’嘛,过去人们叫它青蚨,现在有人把这玩意儿当成神物儿,梦想靠它不劳而获发大财。”

杨哲也禁不住咧嘴笑了一下,但很快板起脸,将钢笔还给刘牧楚,慢慢收起了记录本。“爹,绝对不是您说的那样!这笔真的非常重要。”刘牧楚眼见杨哲就要离开,急得满脸通红:“我断定那位高个子蒙面人就是客轮上小贩,他一直在跟踪我。”“跟踪你?有什么根据呀?”杨哲将手停在公事包上,惊疑地问道。“逃跑之前他的帽子掉了,露出了额上的一块‘鬼剃头’。”刘牧楚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说完还强调了一句:“船上那位小贩也有,我记得非常清楚。”“好的,我都记下了。”杨哲点点头,扬了扬笔记本顺手装进公事包。

特工或者间谍在执行跟踪或暗杀任务时,绝对不会显露如此明显的体态特征,这是一个基本常识。杨哲没有说出来,权当给这位“洋”少爷留一点脸面。刘牧楚却感觉对方在敷衍,怀疑他自始至终都在装模作样,却依旧抱着一线希望小声恳求道:“杨助理,能不能帮忙问一问,客轮上那个凶杀案最终结果是怎么样的?”“唔,这个嘛恐怕有点麻烦……。”杨哲为难地搓了搓手。

刘爷生怕儿子提出的无理要求让对方下不了台,急忙摆了摆手道:“牧楚啊,别说那些没用的了。年关了,人家杨助理的事还多着呢。再说了,仙江的警察怎么能管到长江里去?”“那好吧,刘爷,今天就到此为止。”杨哲顺势提起皮包,冲刘牧楚微微掉了掉头道:“刘少爷要是想起什么来,可以随时给警察局打电话。”

刘牧楚还想说点什么,让父亲一眼瞪了回去。

送走杨哲,刘爷急忙回过头来责备道:“不是叫你不要提那姓田的了吗?”“一个大活人啦,作为朋友我总应该问问吧!”刘牧楚愤愤不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田峰帮了自己,父亲在提到他的时候却始终一副不耐烦的态度。“你呀,到底太年轻了!”刘爷又瞪了儿子一眼,从茶几下摸出一把水烟壶,一边装填烟丝一边严肃地说:“告诉你吧,昨晚一到家我就让人去查了。刚刚接到电话,仙江城各大武馆根本就没有田峰这个人!”“什么?不可能吧!”刘牧楚不相信地揣起钢笔。“有什么不可能的?你还让姓田的害得不够深啊,王师傅那一枪差点被打中动脉,你我要不是伊霖来得及时恐怕也凶多吉少。”刘爷生气地说了一通,将装好烟丝的水烟壶端在手中,语气慢慢缓和下来:“牧楚啊,社会和学校是两码事,好好历练历练吧。尤其眼下,各路牛鬼蛇神都涌过来,仙江几省交界不是一般的复杂……交朋友,首先得擦亮你的眼睛。从今往后把精力都放到生意上去,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来往。”

刘牧楚憋着一股气,闷头不吭声地听父亲教导。“干爹!”杜伊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院子里,远远地扬了扬手道:“牧楚,我有事要去趟银行,你进不进城去?”

刘宅位于仙江城郊向阳山麓,要进趟城,得跨过宽阔的仙江,走好几里地的泥石马路。“不去不去!”刘牧楚正在气头上,断然地回绝了。

杜伊霖踮起脚看看,发现屋里的气氛不对,淘气地吐了一下舌头,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刘爷本来走到了隔壁书房门口,见状又掉过头来数落道:“看看你!伊霖好心来叫你,冲人家发什么火?”“是,都是我不好!”刘牧楚气鼓鼓地答应一句,准备出门去。“给我站住。你还不服气了是吧?”刘爷逮着机会,趁机又翻出陈年旧事:“伊霖招你惹你了吗?我老早就给你说,这丫头命苦得很,你杜伯伯死得太早……。”

当年,刘爷不愿接受父亲安排偷跑出去当兵,在担任营长的伊霖父亲手下做了一名代理排长。北伐武昌,他们营负责独立团的左翼,拼死抵抗北洋军两个团的轮番进攻,眼看弹尽粮绝,援兵迟迟不到,杜伯伯命令刘爷带大部队撤退,亲率敢死队坚守阵地。北洋军久攻不下,以放走所有官兵为条件诱降,拿下阵地后却背信弃义将杜伯伯及部众悉数杀害。战争结束,杜伯伯背着投降的骂名含冤九泉,刘爷也被关了禁闭。

这段故事刘牧楚的耳朵都听起茧子,但每讲一次,刘爷都泪花闪烁。这次也不例外,他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朝大门的方向努努嘴道:“杜家的老宅子我买来一直空着……。你和她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什么事啊?”刘牧楚明知故问。“我不都在信上说了嘛,你也回国了,看找个什么时间把关系挑明了。”“爹?我们俩在一起还不到几个小时,哪能马上挑明呢?”“啥意思,喝了点洋墨水翘尾巴了是吧?这么好的丫头,你还给我挑三拣四的!”刘爷将水烟壶一顿,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爹!都什么年代了,这事还您一个人说了算吗?再说咱还没征求人家意见呢!”刘牧楚听父亲一副不容置疑的口气,心头更不舒服。“她能有啥意见?这事我还就说了算了!”刘爷跺了跺脚,转身进了书房。

在刘家,父亲是绝对的一山之虎,决不允许任何人挑战权威。从小到大,刘牧楚都无力与之抗拒,只将那些想法像蜗牛一样藏在壳里,小心翼翼地寻找出路。几年过去,父子俩乍一见面感觉本来挺好,但还不到一天,又像原来一样争执起来。刘牧楚依然只得忍气吞声,干脆借口看望舅舅,骑上自行车出了门。

父亲而外,舅舅王守朴是刘牧楚唯一的亲人,当年出国还得到他的积极支持。他随部队驻防仙江,多年下来终于熬到了警卫营长。不巧的是,他今天正好与师长一行检查防务,只能抽空与刘牧楚见了个面,约好改天再好好聊聊。刘牧楚有些遗憾,怏怏不乐地返回市里。

几年没回来,五星大街模样依然,鳞次栉比的楼房演绎内地城市的俗世繁华,市中心新开了电影院和几家咖啡馆,汉信银行大楼高高耸立在大街中心,仙江支流杨柳河从楼前缓缓流淌。刘牧楚慢慢地骑着车,从汉信大楼外的街道杨柳河下行三四百米,过了进士桥,再朝下游骑行百十米,准备穿过小街从城的另一边绕回家去。

这条小街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洑水路。据说从前发生洪灾,一位妇女洑水救出一家老小,故而兴起这条街,后来还有了一座纪念这位妇女的娘娘庙。

洑水路其实只是一条小巷,平常里就十分冷清,时值年关店铺关门闭户,就更加寂寥。刚到街口,热闹忽然褪去,周围安静得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前行几步便是娘娘庙。寺庙门墙上干枯的苔藓被铲下一块,钉了一方木牌,上面用毛笔书写“游仙武馆”几个字。大门紧闭,门前光秃秃的洋槐树上又一个鸟巢,一地落叶无人打扫,看情形这个武馆还没招到学徒。一只瘦狗冷不丁从街边钻出来,夹着尾巴跑过,倏忽不见了踪影。刘牧楚吓了一跳,连忙紧紧把住扶手,脚下用劲驱车快速前行。

刚到前面一个巷口,斜刺里窜出一位蓬头垢面流浪汉,面孔焦黑、模样可怖,直接朝自行车撞过来。刘牧楚不及提防,连人带车摔在青石板上,正挣扎着翻身爬起来。那流浪汉猛地一记勾拳将他击倒,一手卡住他的脖子,一手扯开外套向胸前摸去。流浪汉的脸抹了炭黑无法辨认,但目光越发狰狞,见对方拼命挣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二话不说刺过来。

刘牧楚哪见过这种阵仗,下意识闭上眼睛抬手遮挡,却听到一声惨叫,匕首并没有刺下。再睁开眼,却发现刀子不知怎么掉在地上,那流浪汉捂着手闪在一旁,狠狠地朝他看了两样,转过身落荒而逃。此时,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伸过来,刘牧楚借力站起身来忍痛作揖,心有余悸地问道:“感谢先生相救,请问尊姓大名?”

救他的是一位魁梧的汉子,用狗皮帽子将整个脸捂得严严实实,一道目光锐利地将刘牧楚上下打量一番,也不答话,扔掉手中的棍子,居然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了。

虽然看不到面目,但那道目光似乎在哪里见过。刘牧楚又惊又怕,来不及多想,连忙扶起自行车飞快地离开了。

4

在回去的路上,刘牧楚大概猜到,这个莫名袭击自己的流浪汉应该是冲着那只钢笔来的。毕竟自己刚刚回国,没有什么仇家,更何况对方的举止根本不像见财起意。

问题是,他怎么知道钢笔在自己的身上呢?还有那个救了自己的人,能这么及时出手,多半是在暗中保护。难道是父亲暗地里给自己安排的保镖。

因为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刘牧楚想了一路也想不到明白,只顾将车蹬得飞快。直到远远看到家里的院墙,他才松了一口气,握紧刹车,沿着围墙缓缓滑行。“牧楚兄弟!”刚到大门口的石狮子跟前,一个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刘牧楚这一惊非同小可,扔了车把跳下来,本能地后退一步握紧了拳头。

一顶破毡帽慢慢从石狮子后面冒出来,紧接着是棉花绽开的破袄和补丁重叠的棉裤。又是一个流浪汉,不过刘牧楚一眼看出来,绝不是刚才袭击自己的那个。

流浪汉伸出左手将破毡帽被摘了下来,刘牧楚看清面容后一下愣住,张大的嘴巴过了半晌才慢慢合上,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字“田、田……”。

没错,面前的人是田峰!“你没死?”短暂的惊愕之后,刘牧楚惊喜地叫出声来。他与田峰认识不久,但聊得非常投缘,见对方“死”而复生,刘牧楚将父亲的告诫抛在脑后,百感交集地伸手去扶。

田峰脸色苍白,满脸污垢,勉强地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与轮船上的模样相比可以说是极为狼狈。非但如此,刘牧楚还能感觉到对方在微微颤抖,连呼吸都显得非常虚弱,怎么也无法和与一天之前那位谈笑自若的帅气男子联系到一块。“到底怎么回事?”刘牧楚急切地问道。“一言难尽。”田峰苦笑一声。“警察说你被人枪击掉到长江里了,是真的吗?还有,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刘牧楚虽然对田峰有好感,但还是忍不住道出了心头的疑问。“阎王爷暂时不要,又把我给退回来了。”田峰点点头,用左手朝怀里摸了摸,似乎是想找香烟却没找着,只能悻悻然作罢,犹豫片刻抬起头问道:“牧楚兄弟,我问你一件事。”“你说。”“那支笔还在吗?”“在呀!当然在。”刘牧楚笑了笑,从胸前口袋里拿出笔来晃了晃,问道:“是这支吗?”

田峰点点头,伸出手正准备接过,刘牧楚却忽然将钢笔收了回去,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冷冷地说:“这玩意儿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田峰怔了怔,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秘密。只是它对我很重要。”“既然重要,那你还送给我?如果没有秘密,那个小贩会一路追杀到仙江?”刘牧楚就对方的态度很是生气。显而易见,田峰在船上发现被人盯上便把钢笔送出,利用他安全带回仙江。他倒不是气愤钢笔带来了多少危险,要是田峰坦诚相告,自己多半也愿意帮这个忙,但一直被蒙在鼓里,让他有种被利用的感觉,加上又被父亲数落一番;不过现在看来,父亲确实江湖经验丰富,所有事情都被他给说中了。

想到这里,刘牧楚气呼呼地放开扶着田峰的双手:“我真心把你当朋友,你却差点把我坑死了!”“什么?你被人追杀?”田峰一脸错愕,显得很是震惊。见刘牧楚满脸愤怒,他叹了口气,声音也低了下来:“兄弟,这件事……对不起。是当哥的对不起你。”接着,他举起左手紧紧攥着,咬咬牙道:“小鬼子,这个仇我一定要报!”“怎么又扯到日本人身上去了?呵呵,算了,我现在对这件事不感兴趣了。”刘牧楚见对方越说越离谱,不为所动地摇摇头,戏谑地笑了笑说:“我帮你通知警察吧,放心,这儿是仙江,还是国民政府说了算。哦,对了,你不是武师么,要不要叫武馆的人过来接你呀!”“我没骗你,兄弟!”田峰遭了一顿奚落,靠着石狮子软软地滑到地上,艰难地吞咽一下口水道:“我的武馆就在洑水路。”“洑水路,莫非就那个破庙?”刘牧楚想起荒废的娘娘庙,门上是挂了什么游仙武馆的木牌?但想到自己在那里被流浪汉袭击,忽然冒起火来叫道:“刚在,就在你武馆外面,我几乎就被人捅死,钢笔也差一点抢走,怎么也没人出来行侠仗义呀?”“就在娘娘庙外面?”田峰若有所思,咬紧牙关欠起身来,恨恨地骂道:“小鬼子太嚣张了,居然摸到家门口来了!这笔账,老子迟早总要和他们清算。”

刘牧楚没有接话,冷冷地收起了钢笔,转身扶起自行车准备回家。“等等,兄弟。”田峰扬起左手,把刘牧楚拦住道:“这支笔真的没有秘密,它不过是一件遗物。”

他身体状况真的非常糟糕,费了好大的力气说道:“……血染苏州河的吴将军用它起草作战计划、签署战斗命令、还写下激励国人的临终遗言。小小的一支钢笔,不但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英灵,还能唤起无数将士的抗日决心。朋友约我去上海准备一路送往重庆,可日本人不答应。那位朋友还没上船就出了事,我整日里躲在船舱,可最终还是被人盯上,让打鱼人救上岸后又被追杀,死里逃生回到了仙江。兄弟,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找你帮忙啊。”

不久前,吴将军在对日作战中战死沙场,刘牧楚看了报道对他很是敬佩,见对方上气不接下气,心里不禁一动。但田峰东一句西一句,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或者干脆是随口胡编的。刘牧楚想起父亲的告诫,也不再去探究什么秘密,直接将钢笔抛过去,皱着眉头说道:“这东西本来就是你的,我带回来就当感谢你的船票吧。其他事我不想提了,以后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刘牧楚用力大了一点,田峰探起身子将钢笔接住,刚要开口道谢,忽然闷哼一声坐在地,但双手依然牢牢地护住钢笔。只是这样一个动作,他的右臂衣服渗出了血迹,显然是伤口又扯动了。“伤得这么重?”刘牧楚本来不打算搭理,但见到对方这样又于心不忍。想了想还是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得赶紧上医院!”“不行,日本人正四处找它,我不能进城。”田峰指了指已经揣进胸口的笔。“那怎么办?”刘牧楚皱紧眉头想了一想,断然说道:“先回我屋里处理一下吧。”“不不,我不能再连累你了。”田峰摆手拒绝。“你这样子还能走吗?走吧,这次算你欠我一个人情了。”虽然刘牧楚对田峰的欺骗非常生气,但除了这件事以外,对方还真没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地方。

他下定决心,不由分说将田峰扶到后门,偷偷带回了卧室。

刘牧楚从隔壁书房提来急救箱,将纱布、镊子等护理用品摆放在桌上,先等田峰就着热茶吃下半桶饼干,脸上慢慢泛起一些血色,才轻轻按下床边的一个红色按钮。“少爷?”不一会,门外传来声音。“玉莲,提两瓶开水,拿一只木盆和一张新毛巾过来……”刘牧楚头也不抬地喊叫,见田峰一脸警惕地看着门外,不以为然地解释道:“不用怕。这丫头从小跟着我的,绝对不会多半句嘴。”

话虽然如此说,他还是让田峰先躲在床上,拿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

果然,片刻过后,那位叫玉莲的丫头敲门进来,将刘牧楚吩咐要的东西悉数放下,后便一声不吭地退出去,随手带上了门。“不错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比大清国的皇上还享受啊。”田峰掀开被单,躺在床上感叹道:“刘家真是名不虚传,连个丫头都这么漂亮!”

刘牧楚没有回应调侃,挥挥手示意他好好躺着。

看见田峰慢慢褪下棉袄露出受伤的右臂,他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伤口不同于护理课上的案例,也有别于之前司机王师傅的贯通伤。它的范围倒不是很大,但很深,已经出现了溃烂的迹象,像被虫子咬穿又经过风吹日晒的烂葡萄,而那颗子弹明显还藏在伤口深处。

他拿起毛巾伸到伤口上方,看了一眼田峰,却又缩了回去:“得先弄点麻醉剂。”“不用那么麻烦。”田峰抬起左手抓过毛巾,自个用劲擦拭,慢慢清除伤口周围的腐肉和脓水,虽然面不改色,但嘴角还是止不住一阵阵抽动。

刘牧楚看在眼里,赶紧戴上乳胶手套,蘸了酒精给伤口消毒,拿起一瓶磺胺说道:“只能先上点消炎药,当务之急得先去医院把子弹取出来。”

田峰咬咬牙,朝刘牧楚伸手道:“把镊子给我。”

刘牧楚马上明白他的意图,连连摇头道:“不行,绝对不行,没有麻药,你会休克的。”“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田峰笑了笑,翻身去急救箱里找出一把镊子,将血糊糊的毛巾往嘴里一塞,斜斜地躺下身子,突然闭上眼睛将镊子探了进去。“呜呜——”他含糊地叫了一声,脸部出现可怕的扭曲。

刘牧楚的嘴巴长得老大,刮骨疗伤他只在小说里见过,没想到田峰居然这么猛,真敢动手。“呜呜,快,呜呜,快把我摁住!”田峰瞪大眼睛,嘴里含混地发出声音。

刘牧楚连忙听从他的指令,将那只右臂摁在椅子上,使出全身力气死死压住。田峰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嘴唇不停翕动,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但他的左手却没有停下,闪亮的镊子在伤口深处左冲右突。

足足找了两分钟,田峰忽然一声闷哼,额头青筋暴起,镊子夹出来一颗不规整的弹头!

然后他的头耷拉下来,整个人被抽空一般软软地瘫在床上。“田兄,田峰!”刘牧楚连忙拿出药物绷带,帮他止血。“嘶——,痛死我了。”田峰居然没有晕过去,慢慢抬起头来,脸色惨白地笑笑:“兄弟,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刘牧楚深深地吸一口气,手上却没有停,再次消毒,撒上磺胺粉,颤抖地用纱布包扎起来,嘴里不住地赞叹道:“了不起,了不起,田兄你太厉害了。简直是当代关云长啊!”“过奖了兄弟。我要是真这么厉害,也不会被人搞得这么惨了。”取出子弹后,田峰脸色依然苍白,但精神明显好了很多。

刘牧楚包扎完毕后,拿了几件自己的衣服:“田兄,顺便把衣服也换了吧。”

田峰没有拒绝,他自身的衣服又脏又破,还有不少血迹。他换好衣服后,快人快语地说道:“牧楚兄弟,大恩不言谢。既然我有幸没死,还得先去把任务执行完。改日我再登门拜访。”“你等一会,我让玉莲弄点吃的过来。”刘牧楚倒了一杯水给他,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急救箱,一边劝道:“你最好休息两天,小心伤口继续发炎可能会发高烧。”“不用了兄弟。”田峰“咕咚咕咚”将水喝下,活动活动右臂,将左手举到了额前:“等完成任务好好地请你喝酒。”

田峰虽然用的是左手,但手掌挺直,五个手指齐刷刷地对准发际线,分明是一个经过长期训练的标准的国军军礼。刘牧楚眯起眼睛,心想这个家伙有点意思,难道是军队里的?“田兄……。”他留意到这个细节,正要仔细询问,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叫声:“牧楚,你在吗?”

是杜伊霖。我的姑奶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上门!刘牧楚急得搓起手来,不知是去开门呢,还是装作屋里没人不吭声。田峰却冲他扬了扬手,溜到了后窗跟前,打开窗户窜了出去。“来了,来了。”刘牧楚释然地叫着,快步上前打开门。

杜伊霖一改昨天的女扮男装,将一头黑发绾在脑后,露出颀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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