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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5 05: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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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语

出版社:中国妇女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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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降吧,龙太子

投降吧,龙太子试读:

序 拜年

没留神,一年就到了头,雪花那个飘啊,北风那个吹呀,灶王爷就要上了天呀。

在乌七八黑的锅子底下憋屈了一整年,烟熏火燎,总算等到出头的时候吗,灶王爷那个心花怒放呀。

话说那一日清晨,白雾茫茫,一口气吹出去,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到,灶王爷赶早,一踩脚下的锅子铲子,嗖的一下就飞上了天空,有小鸟儿被老妈逼着早起找虫吃,才出了被我,猛的看见铺天盖地的黑影,不由喜出望外:“谁说天亮了的,这不还黑着吗,刚好能睡个回笼觉。”

黑脸的灶王爷不服气地摸了摸镜子来照:明明是今天出门时候擦的美白霜,怎么一点用都不管呢。

底下卖美白霜的商人只觉得眼皮一跳,连打了几个喷嚏:别念叨我,美白不是万能的。

闲话不提,且说灶王爷上了天,白茫茫的云,红艳艳的霞,香喷喷的花,如刘姥姥才进了大观园,眼睛不够用,左边看到右边,右边看到左边,上面看了看下头——“你走路怎么不带眼睛的呢?”一声抱怨从他的脚底下传来,灶王爷小心翼翼移开脚,发现一条大鱼正很不乐意地瞪大眼睛瞧着他。“我带了呀……”灶王爷也委屈呀。“真的?怎么我找不着呢——你是闭着眼睛走路的?”“我怕睁开了呀……”灶王爷越发委屈:眼睛长的小,睁了和没睁一个样,天生的,他有什么法子呢?“

大鱼于是同情地仰视他一会儿,摇头晃脑游走了。

灶王爷挠挠头皮,不知道哪个神仙的眼光这样独特,竟然选了一条鱼作宠物,一念未了,那个声音又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以为我是鱼,我跟你说,我叫鸱吻,是龙,记好了,我不是鱼——”

昂头挺胸又游走了,怎么看……都像一条鱼。

灶王爷摸摸鼻子,继续往前走,远远看见蟠桃园横在眼前,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既然有机会碰到了,自然该进园子里逛一逛,横竖时辰还早,主意一定,灶王爷就进了园子。可惜蟠桃五百年才一熟,这时候满树还只有翠生生的叶子,和零星几个花骨朵儿,见不到吗,闻闻也好,灶王爷闭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兀那贱人,如何竟敢进蟠桃园来撒野,看罚——”灶王爷还没回过神来,只见金光一闪,一张罚单就贴到了额头上,定睛再看时候,树上不知什么时候蹲了一只大狗,灶王爷试图将罚单扯下来,扯、扯、扯……扯不动!

莫非是二郎神麾下鼎鼎有名的哮天犬?

不由换了笑脸。问:“敢问哮天犬大哥,这是什么意思?”“呔,大胆!竟敢污蔑我是犬,来人哪——”大狗横眉怒目,仰天长啸一声。“三哥、三哥,开错罚单了。”

大狗的叫声还在半空中回荡,背后忽然跳出一只老虎,笑嘻嘻地同灶王爷说:“这位黑大叔不过就是踩了几根仙草,小事儿小事儿,三千两银子就摆平了,你开个一万,叫这位大叔怎么想我狴犴呀。”

灶王爷正听得一愣一愣,那老虎又转头跟他解释:“我叫狴犴,是东海的老七,过年了,王母娘娘嘱我帮她看看园子,我三哥不懂刑名,他就是最近COS我COS上瘾了,还请这位黑大叔原谅则个,还有我三哥叫蒲牢,不是哮天犬,你记好,下回别认错啦。”

一面说,一面干脆利落地撕下他额上罚单,换了一张红的。

三千两银子……灶王爷的嘴里有点苦,连桃花的香都闻不出来了,急急就退了出去,也没有心思再东张西望,到处乱逛,眼看着凌霄殿就在前头,不由地加快步伐,忽然眼前一花,一座大山横到了面前,把个灶王爷吓了一跳,也不知道这么一大座山怎么这么神出鬼没的,正要开口时候,山底下伸出个龟头:“大叔,上天拜年呢?”“是呀是呀,你是……”“我也上来拜年的,”大龟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叫赑屃,是东海老六,您看看我这礼重不重啊?”“重、重……”灶王爷瞧着大龟背上的山,摸摸自己袖中薄礼,心里又是一阵发苦。“比去年还轻点儿,”赑屃仍是笑眯眯地看着他:“看样子您比我大吧……”“殿下的意思是……”“好说好说,”大龟笑得越发灿烂了:“红包拿来……”

灶王爷待要说个“不”字,看着他背上的家伙,只哆嗦着,把袖里的礼金分薄了一半,见鬼似的逃了。

千辛万苦,总算到了凌霄殿,还没站稳,一大群神仙已经围上来:“怎么来这么晚?”“快说快说,今年有没有什么有趣一点的新闻啊,我可不要再听石猴升级打怪的故事了。”

感情都等着听八卦呢……

话说灶王爷一年到头都孤零零的呆着,陡然看见这么热情似火的神仙,那个心理暖洋洋啊,他轻咳了一声,就要开口,忽然土地公眼睛一直,然后玉帝面色一白,接着大伙儿神色都变得鬼鬼祟祟:“嘘,别说别说了……”“为啥不说呀……”哪吒明摆了就一喜欢凑热闹的臭小孩。

还是二郎神厚道,他一面牵紧了哮天犬,一面哆嗦着说:“你回头看看你身后就知道了……”

哟,不得了,一群古古怪怪的生物挤在一朵硕大的白云上,正冉冉升起,领头一锦袍玉带,风神俊朗的少年公子,远远看见哪吒,微微一笑,拱手道:“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小龙囚牛特带了弟弟妹妹上来给各位拜年。”

电光火石之间,神仙神兽神鸟一哄而散,就只剩了新上天来的灶王爷还傻不拉叽地站在原地,摸着脑袋没有回过神来。

而囚牛好整以暇,将笛子放到唇边:“值此新春佳节之际,不清奏一曲怎么对得起着良辰好景?”

天庭之上,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关门声。

囚牛的笛声响起来了……

下界的鞭炮声放起来了……

被众人抛弃的的灶王爷终于杯具地发现这个事实:比起天庭来,还是锅子底下好呆啊,于是哆哆嗦嗦地攥紧了袖子里的申请调职文书,一溜烟儿下去了。

龙子传说之:囚牛

[囚牛]:形为有鳞角的小龙,喜音乐,蹲立于琴头,今胡琴上刻兽是其遗像。

一 纨绔

我顶忧郁地站在琉璃宫里,一墙之隔,小妹在外头吃香的喝辣的,时不时抬头问我:“大哥,要不要来点?”

我顶忧郁地摇一摇头,仰面看去,漫天的雨丝纷落在海面,一圈一圈的涟漪扩散开来,那是一种极美丽的形状,我想。如果由我来布这阵雨的话我会让它奏成一首极好听的歌,但是老四显然不这么想,他加大了行雨的力度,片刻工夫,小雨变大雨,大雨变暴雨,狂风大作,雨声轰隆,毫无美感可言。

我顶忧郁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吃了小妹一记白眼:“有本事你就去行雨嘛,在这里穷叹气个什么劲?”

我……无言以对。

我叫囚牛,东海龙王的长子囚牛,可能是我的名字太晦气,最后我变成囚禁在琉璃宫里的一条小龙,孤零零地站在这里,仰望外面的世界。

已经过去整整八百年。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说句老实话,我自己也不很清楚。

我自小到大的志向就是做一名合格的纨绔。不要以为做一名纨绔是个容易的事,首先你必须长得俊俏,像我二弟,一张豺狼脸,基本就没希望了;然后你得有大笔的财富可供挥霍,像我大姐,穷得就只剩一张嘴,如果还要强撑面子,那就是笑话了;第三,要风流倜傥,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像眼下蹲在我面前的小妹这种吃货,咱就不指望了;第四,要性格圆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上天见了神仙得会说神话,像老八这种迂腐书生,这辈子就做做梦吧;第五……如此种种,我东海龙宫,九位龙子,三个龙女,能称得上纨绔的,仅我囚牛一个而已。

想当初我第一次在天庭亮相,白衣,锦带,手持玉色横笛,往云上一站,那是玉树临风,不知道倾倒多少神妃仙子,连二郎神都忍不住伸大拇指夸我说:“大太子若是下凡,那是标准的纨绔啊。”

哪咤一旁听了,嘿嘿直笑,道:“杨大哥过迂了,囚牛大哥这身装扮,走哪都是标准的纨绔,何必拘泥于天上人间?”

哪咤是莲花所化,人称莲花童子,长相之俊美自不待说,所以他这一捧,我不免微微得意,说道:“三公子过奖,容小龙清奏一曲。”

二郎神的脸色白了一下,忙忙说道:“王母娘娘召小将有事,小将磨蹭了这么久,再不赶去,恐遭雷霆之怒,囚牛兄弟清音雅奏,小将下次再来洗耳恭听。”不待我答,一拱手就去了,反是与他形影不离的哮天犬疑惑地回头瞧我一眼,一溜儿小跑跟了上去。

也罢,这等赳赳武夫,如何能知造化之奇,音乐之妙?我对哪咤笑了一笑,昂首,横笛而吹,宫音起调,中转徽音,才试了几个音符,哪咤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恍惚像是在朝我摆手,我吹得起兴,一时也没作理会,曲子这样好听,我全身心都浸了进去,就仿佛蛟龙遨游于海,大鹏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九千里,天上地下,风吹过树林的声音,鸟儿鸣叫的声音,婉转都只如歌……“阿牛!”一声暴喝,和谐的旋律陡然中断。

我瞠目,打算现回原形,露出硕大的龙头,森森白牙吓一吓来人,谁知道龙角才出就被一巴掌打偏,眼前金星乱冒,一时晕头转向,好半天才定了神,看见老爹叉腰站在面前,恨恨地道:“看你做的好事!”

我茫然环顾左右,不知今夕何夕。

老爹愈加愤怒,揪住我的角把我的脸按下去,只见云层之下,飞沙走石,百畜惊恐,连秃鹫都躲在树杈下面瑟瑟发抖,我惊问:“发生什么事了,神魔大战么?”

老爹不答,又一提我的龙角,把脸掰向另一边,目之所及,哪咤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小心翼翼将他翻过来,他双目紧闭,面容扭曲,口吐白沫。

这我就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明明方才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听我吹笛,宽袍缓袖,足下朵朵白莲如雪,怎么片刻功夫竟然发生这么大的变故?“还装不知道!装、我让你装!”老爹咆哮着,一脚踹过来:“跟你说多少次了,天庭不比龙宫,你那宫里封得严实,聋子又多,吹上一两次笛子我也由得你,可是你怎么可以在天上乱来,这会子还不知道多少神仙昏迷不醒呢……得,不说废话了,咱赶紧趁这空当回去,这一千年,你休想再出龙宫!”

……这么说,莫不是我的长笛吹得太好,他们一激动就昏了过去?一念未了,已经被老爹摔回琉璃宫,我倒想冲出去问个明白,可是老爹设了结界,穷我之力,连边都摸不到,也就是说,这一千年,我真连琉璃宫也都出不去了。

悲哉!

一千年的时光,对那些没有好曲子听的人和神仙,还有飞禽走兽,该是多么难熬啊。

小妹丢一颗炒豆进嘴里,“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二哥和我说,雷老大上回跟他嘀咕,说大哥你的笛声把天上地下的神仙震昏了大半,连成日里躲在大锅下面的灶王爷都没逃得过,一身新衣裳被火烧成了灰,不容易啊不容易,跟您一比,雷老大的鼓点简直太温柔了。”她瞄了我一眼,许是看到我眼中不悦之色,不慌不忙又加了个尾巴:“是二哥的原话,可不是我的说编就编得了的。”

雷老大就是雷神,因为长得太丑,和我家老二那是惺惺相珍惜,没事就爱往一块儿凑。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难道不知道老二那张嘴?再说了,雷老大那个死近视,他的鼓点,敲一千次,可有一两次是准的?威力倒有,怎么好和我的笛声相比?他的雷鼓是以声音巨大震人,我的笛声是以旋律美妙震人,同样都是震,差别海了去了。”

小妹似懂非懂地点一点头,又困惑地摇头:“可是七姐跟你说得不一样。”“七丫头?”我从脑海里搜出来,确认小妹说的是西海的公主,四海之内行七,自小被王母认作义女,带在天上养,在海里呆的时间反倒不多,审美水准也算是与众龙不同,我于是问道:“七丫头说啥了?”“七姐说……”小妹担忧地看我一眼:“我说了,大哥你不能打我。”“说吧说吧。”我心里嘀咕:我被封在这琉璃宫内,就算想打你,我够得着吗我。“不许骂我。”小妹想一想,又添一句。“不骂不骂。”索性大方到底。“是这样的,七姐前些日子和金童吵架,被王母娘娘罚到人间去了,你猜怎么着,七姐长得太好看,被当皇帝的看上了。本来嘛,皇宫里山珍海味绫罗绸缎要什么没有,七姐也算过得滋润,可是还没过多少好日子呢,忽然天降魔音,耳朵痛得一抽一抽的,她偷偷开天眼一看,嘿,大哥你正站在云霄上吹笛子呢,那声音真是太可怕了,七姐说,就算是喝了孟婆汤,怕也一时半刻忘不掉去,也幸好隔得还远,凡人听不到,要听到了,那还不和瘟疫一样,成片成片地死掉?饶是如此,她也高兴不起来,皇帝不知道怎么哄她好,成天就知道赏这个,赏那个,一点效果都没有,七姐就成日里捧着脑袋觉得痛如针钻。

有一天皇帝又差人送了新出的丝绸过来让七姐选衣裳料子,七姐正烦躁呢,哗地一下就把丝绸给撕了,这一撕可好,声音虽然刺耳,竟能够和大哥你的笛声对冲,所以咱七姐啊,就在皇宫里撕了好几年的丝绸,虽然不笑,那眉头也皱得少了。

可是皇帝还是不满意啊,他就不明白,怎么七姐就不爱笑,法子都使尽了,七姐还是板着一张半死不活的脸,后来皇帝手下有个人出了个主意,说去烽火台上放烽火,那样有趣的场景,也许能博得七姐一笑。

爹说过,他们人间打仗的时候会点燃烽火报讯,皇帝那烽火一燃,各地诸侯就赶紧点了兵急急忙忙往京城里赶,说来也巧,刚好这时候大哥被爹按住,停止了吹奏,二姐耳朵不痛了,七姐大喜之下嫣然而笑,那皇帝还傻不拉叽地以为自己做得好,让美人笑了呢,当场就赏了出主意的人一千两金子。所以后来,他们人间就有一说法,说是,烽火戏诸侯,千金买一笑。大哥你说,这一千两金子要落在我手里多好啊,不就是要七姐笑吗,胳肢一下就好了,那叫啥,胳肢一下,黄金千两……千两啊……”

小妹越说越离谱——她就是这样,一听说金子银子就两眼发光,整个一守财龙,我懒得理会,由她诽谤去。

忽然头顶上“咚”地一声响,我和小妹抬头,就看见老四慌慌张张从云上落下来,雨立时就停了。

我得介绍一下我家老四。

老四叫蒲牢,天生胆小,黄豆大一点事儿能让他蹭地跳起来,大喊大叫,跟炸毛似的,我们几兄弟都很瞧不上他这德性,但是作为大哥,该劝的还是得劝,我就同他说:“你胆子小吧,这天生的,咱也没法子,何况天地间古怪的东西这么多,谁也不能保证什么都不怕,可是你为什么非要喊出来呢?那多没面子啊。”老四是个实诚人,也就老老实实回答我说:“大哥你有所不知,只要我高声一叫,无论多可怕的东西都会被我吓得落荒而逃,久而久之,我也就习惯了。”

老四说的“可怕的东西”是指海里的鲸鱼。海中我龙族是老大,鲸鱼虽然体型庞大,论起战斗力来,委实算不得什么,可是老四偏偏就怕死了这种东西,每次碰上都大喊大叫,那鲸鱼哪敢和龙交锋啊,吓得那是瑟瑟直抖,又没有老四的嗓门,叫不出来——人还以为我家老四碰上多大危险了呢。

可怜,自老四出生以来,我东海的鲸鱼是一年比一年少。

所以看见老四慌慌张张从云霄上栽下来,我和小妹都没放在心上——出不了什么事儿。

但是老四一路朝琉璃宫奔来,边跑边叫:“不好了不好了……”“老四!”我喝住他,一派长者风范:“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老四满脸惊惶,大声嚷道:“大哥不好了,爹出事了……”

二 明月

我惊了一下,随即就笑了:我那老爹,有两样本事最出名,一是神通,四海之内,再没有谁比他本事更大的了,二是油滑,老爹在东海龙王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好几千年,天庭之上这么多只眼睛盯着,愣是一点错都抓不到。

所以说,老爹出事的几率基本为零,老四想是吓昏头了。

于是和蔼地冲他笑了一笑,说:“镇定、镇定!”

但是老四不但没有镇定,反而越发激动,直冲到我面前,尚未站稳,张口就吐出一口剑来,刷地一下,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吼声,竟将琉璃宫的禁制劈成了两半。

我呆住,小妹也呆住——老爹设下的禁制,素来是天上地下,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人能够解开,难道说,爹真出了事?

我脸色煞白,而小妹尤自天真地仰起头,说道:“四哥,你几时变这么威风了?”

老四显然也被这一剑的威力吓住,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回换到我不能镇定了,我冲出去用力摇他:“快说,爹在哪里,出了什么事?”

他眼睛发直,想来又被吓到了,我伸手泼了他一头冰水,好歹让他醒过来,这才缠七缠八地回答说:“爹早上交代他去西方和白帝少昊喝酒下棋,不回来吃午饭,又交代我把该下的雨给下了。我在天上行雨,才到一半,忽然收到青鸟飞信,说老爹被绑在铜柱上,下面烧着三味真火,柱子已经烧红了,可不得了了……我赶紧回来报信……但是出了什么事,却还是不知道,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不是好事!

老爹是水龙,如何禁得住三味真火?我急地跳起来,往西方飞过去,耳边风声呼啸得厉害,却也厉害不过我心急如焚。

白帝所住的长留山距东海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我足足飞了一天才到,一路都在担心,怕老爹已经被烤成鱼干,不过当我抵达白帝宫殿的时候,老爹不但没有变成鱼干,反而在悠闲地喝茶,白帝一身锦衣,坐在一旁赔笑同饮……于是我呆成了鱼干。

老爹看见我,倒不吃惊,很慈祥得对我笑。许是多年没见老爹这样对我笑过,我心里不知怎地一阵发毛,却听老爹招手道:“阿牛,过来坐。”

白帝少昊也微微笑着,笑容背后一双上下打量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们都安的什么心,还是四弟在耍我?谨慎落了座。

白帝亲手为我斟茶,说道:“久闻贤侄文武全才,年少有为,寡人颇不服气,借今日龙君作客之机,请龙君招贤侄前来,方知所言不虚——来,贤侄先喝了这杯茶,算是寡人为你压惊。”

我听得“文武全才,年少有为”八字评语,身子早已酥了大半,当下规规矩矩,双手接过茶水,道一声“陛下过奖”,仰首饮尽。

茶水才落了腹,就觉得天旋地转一阵晕眩,好象有无数的苍蝇在耳边飞,心叫不好,却听老爹一拍手,笑道:“好了。”

正要问什么好,恍惚中看见白帝负手在后,不紧不慢地道:“是你自个的爹算计你,要记仇可别记寡人头上。”

他从容地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的额头点了一下。

我……轰然倒下。

这一段言者伤心,闻者落泪的过往,起先听者甚众,陪我掉几滴眼泪,叹息几声,外加塞几个大子儿到我手里的大有人在,只是好景不长,没过多少时日,他们只要一听到我开口说:“其实我是一条龙……”立马面如土色,掉头就走,更有甚者,看见我的背影就火速逃离,跟兔子见了鹰似的。

我于是徒有叹息。

其实也怪不得他们,我被老爹和白帝少昊联手封印,根本不可能恢复原形,也没剩什么神通,这些凡夫俗子又没开过天眼,焉能看到我的真身?

至于我老爹和白帝陛下到底有什么图谋,如果真有人这样寻根问底,我也只能两手一摊,回答一个“我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

话说那日我从云端一头栽落,不知飘荡了几日几夜,终于脚下落实,正窃喜,随即双腿一软,就地摔了一交,左右瞧瞧,貌似周边的人还来不及围观,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复又昂首挺胸作翩翩公子状。

这是一条异常繁华的街道,街道两侧琳琅满目的商铺,熙熙攘攘的人,来的来,往的往,有锦衣华服的公子,也有布衣书生,有商人小贩,也偶尔有戴着帷帽的年轻女子,薄纱蒙面,却露出黑的眼睛,异常灵活地一转。

——莫非是我风度翩翩令人一见忘俗?

忽然耳边一声尖叫:“捉贼啊捉贼啊……”

一个身影伶俐地从我身边跑过去。

我不及细想,拔腿就追——要知道,行侠仗义一名优秀纨绔的基本品质。

追过一条巷口,又一条巷口,渐渐两腿发软,两股战战,几步之遥,竟是跨不过去,不由叫道:“歇、歇会儿,咱们歇会儿再跑……成么?”

那贼人不过十来岁,半大小子,也跑得只剩半条命了,靠在墙上,喘着气道:“兄……兄台,放小弟一马,小弟回头定衔草结环以……以报……”

——连个打劫的小贼都这么有文化,这是个什么世道啊,完全体现不了我的文采飞扬,我微微不满,摇头道:“那怎么成!”

小贼遗憾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从哪里,顺手就掏出一包食物,香气四溢,也许是卤肉。他撕下一块,思考了片刻,将卤肉递了过来,我正气凛然地板着脸,却听见一阵古怪的响声,好象、似乎、仿佛……是从我腹中发出来的。

……正是从我腹中五脏庙不甘寂寞的抗议。

我都记不起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进食了……也许很久了,眼前的卤肉越看越诱人,越闻越诱人,我吞了一口唾沫,又一口唾沫,终于闭着眼睛把卤肉往嘴里一塞……那真是无上美味啊。

……我就这样和贼人分食了半包卤肉,显然他是个很大方的小贼,还时不时劝我“多吃一点儿”、“要水么”……

祭好五脏庙,有了力气,又开始一跑一追,也不知道是他吃得太多,克化不动,还是我大展龙威,不过几个回合,我竟然很神勇地跑过了他,没法子,只好又掉头来,一把揪住他,正要大喝一声:“把剩下的卤肉交出来!”忽然横地跑出一个人,抢在我前头喝道:“把卤肉交出来!”

正是先前尖叫“捉贼”的那个声音!

难道说,这位失主失窃的……竟然是那包卤肉?秋风萧瑟,叶子打着旋落在我脚边,我没来由哆嗦了一下,转脸看去,失主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乌鸦鸦一头黑发梳成两个大鬟顶在头上,唇红齿白的一张脸,这时候煞气逼人。

小贼一边瑟瑟发抖地捧出剩下的卤肉,一边连着向我使眼色,那眼色分明在说:你也有份。

明明我是一见义勇为的大好青年……

刚好小姑娘回头瞧我,喜孜孜同我说:“多谢这位公子仗义相助,我们一起把他送衙门里去吧。”

我低头拍拍胀鼓鼓的肚子,她真心实意的笑容让我稍稍有点心虚:“这、这位……姑娘,我看这贼人年纪尚小,偷的也不过些须吃食,想必是饿得狠了,姑娘若是将他扭送衙门,他一世的清白可就毁了,姑娘慈悲为怀,还是……不要吧。”

小姑娘眨眨眼睛,可能觉得有道理,又大不甘心:“可是……他偷了我的卤肉。”“那么,”我慢吞吞地道:“姑娘可以对他做一些惩罚——你觉得怎么样?”这句话问的是小贼,小贼忙不迭地点头拱手作揖,说了一大堆比如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儿老小之类不着边际的话,小姑娘被哄得笑出声来,道:“这样吧,你到我店里做一月小工,事情就算揭过。”又亲亲热热地同我说:“这位公子,追了这大半天,想必也累了,要不要去小店里吃点东西?”

我无视小贼一脸悲愤不平,应了。

这就是我结识明月的始末——明月就是那个小姑娘,她是卖卤味的。

城南杏花巷拐角处,如果不是有香气,大概谁也不会注意到这家铺子,极小,红木门,落了漆,班驳的旧色,往里看不过三四张桌子,外头油腻腻的案板,酱红的卤肉挂在长钩上,色泽非常诱人。

我再吞了一口唾沫。

其实我一直认为,在这样一家小店窝着,实在不符合我的身份和作派,可是我得说,只怕走遍全天下,都再吃不到这么好的卤肉了,为此,我不得不委屈自己在这里住下来——那一天明月请我吃完午饭之后,又请我吃了晚饭,见我打着饱嗝还没有走的意思,便问我家承和去处,我于是详细地同她说了我的来龙去脉:“其实我是一条龙……”

明月大笑:“阿牛大哥真会说故事,都可以去西市说评书了。”见我神色间略有尴尬,又轻描淡写地道:“如果确然没有去处,我这里虽然简陋,柴房打扫打扫,总还能住下一个人,啊不对,应该说一条……龙?”

她笑吟吟拿眼睛瞟我,怎么看都像是揶揄。

于是我就在柴房住下。

——大丈夫能屈能伸么。

随遇而安是本君的一大优点:能够在浩瀚的东海遨游固然欢喜,窄小的琉璃宫挤挤也能呆下去,大不了把身子盘好,尾巴藏起来;神通广大当然威风,实在什么本事都没了,做个平常人,吃吃喝喝,闲时馆楼外偷听一曲,也是乐事——反正都回不去了不是。

何况长安总算是个好地方:热闹!

卤味店的生意说不上很好,但是明月会尽可能地支使小二(就是那个偷卤肉的小贼)干活,杀猪、卤肉、端盘子洗碗、清扫卫生,唯一不让他插手的就是切片。明月的刀工非常之好,有客来时,只要报一个数,几斤几两,明月懒洋洋拾起刀,随随便便将肉摔在案板上,随随便便一砍,绝对是不多不少刚刚好,再漫不经心切个几下十余下,些须声音也无,也不见如何动作,那碟中就装了一整碟薄如纸透如镜的切片,如上好的瓷器,整整齐齐排放着,都让人疑心如果掉在地上,会有极清脆的“哗啦”声。

那刀功,啧啧,纯青得和太白老儿炼丹炉里的火一样。

让人一见之下食指大动。

让我一见之下爪子乱动……

话到这里,可能有人要问了,他们都有活干,那你在干啥呢?

我在吃呀,没看见吗,可忙着呢。

当然我也不会搁下吹笛。我常常选深夜里爬到屋顶上吹曲子,夜里真寂寞啊,满天的星星都躲得没了影子,神仙也没有,妖怪也没有,不过杏花巷附近的街坊邻居都说,不知道哪里,每天晚上都杀鸡杀个没停,那鸡叫得可惨烈了,吵得人觉也睡不好。后来就搬走了很多人,生意也冷清了,明月还愁过一阵子,我还和她半夜出去找过,可是方圆百里并并没有什么人在晚上杀鸡。

除此之外,日子倒过得安逸。

三 知音

初来人间时候才起秋风,满山红叶瑟瑟,后来枯草粘霜,再后来下了雪,满天满地的白,人人都穿得像个大肉包子,结了冰,地上很滑,很多人都是走三步退两步,有聪明人就干脆倒着走——啊我说的是我自己,我倒无恙,不过被我撞倒一片,鼻青眼肿地追着我喊打喊杀,十分之小气。

转眼冬去春来,昆明湖上化了冰,不知怎么回事,束腰的腰带竟然紧了很多,衣裳也短小了,捉襟见肘,好在我这一身衣裳本来就是龙皮所化,大小变幻随心所欲,否则置装费必然不菲。

昆明湖的水绿得像碧玉,我想下水去游个泳什么的,说不定能够挣脱封印,但是湖水奇凉,竟让我打了个十来个喷嚏,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也没现出龙形。我终于放下了回东海的打算,毕竟,我并不想做第一条被淹死的龙。

春色青青,窗外的柳树都发了芽,这一天明月早早打烊,同我商量说:“阿牛(自我在卤味店住下以后,她已经不再称呼我公子,这一点让我异常惆怅),冬天过完了,我觉得你该出去找个活干了。”

我眨巴着眼睛道:“不能留在店里帮忙么?”

明月摊一摊手,异常为难:“你能帮点啥呢?”

她说的只是一个事实。

其实小二走后我就动过这个心思,比如说起初我试着洗碟子,可是碟子沾了水就滑不溜手,刚摞上一碟,就听见哗啦啦一阵脆响,一地惨白的碎片,然后抬头看见明月的面色,和瓷片一样惨白,而且支离破碎。

也试着擦过桌子,不过因为速度太慢(其实是追求完美),被客人撵开了;也送过酒,不过那酒太香,到半路就干了;还杀过猪,不过那猪太没灵性,见了本君不跪下来仰着脖子等我杀,反是尖叫着边跑边淌一路的血……

总之我试过各种工作,皆不如意,后来我终于怒了,咬牙切齿地要替明月切卤片,但是明月不干了,她说我要万一切伤了自己的手,她还得去请大夫,就算我不弄伤自己,也还怕被我弄坏她的刀。

……我有这么没用么?

无情的生活啊,怪不得有个老喝酒欠帐的李姓诗人就发出“但愿长醉不复醒”的慨叹——当然的,一醒不就得付帐了么?

我低声下气地问明月:“那么你觉得,我应该干点啥呢?”“你喜欢干什么呢?”她问我。“我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吗?”我反问。她思考了好一会儿,毅然应道:“是,只要能挣到银子,你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一定帮你。”

这句话让我默然许久。

因为我本来想告诉她,我的志向是做一个合格的纨绔,没事时候吹几声笛,饿了来几碟卤肉,别忘了多加点胡椒,三两竹叶青正好,再闲的时候,身边围一群的人,如众星捧月,听痛诉家史,顺便骂骂阴险的白帝——虽然他说是我爹陷害我,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他是我爹呀,是我亲爹啊,我……总得找一个替罪羊来诅咒一下吧。

不然我还不给活活憋屈死?

但是明月这句话的前提——能挣到银子,让我否决了这些想法,很显然,纨绔是以花掉银子为人生目标,而不是挣到银子。

可是除此之外,我还喜欢做什么呢?我茫然地想,茫然地看着她,良久方才问:“那么明月,你喜欢做什么呢?”“我么……”明月沉吟片刻,忽然袖中刀光一闪,速度之快让我疑心她原是做杀手出身——只有传说中杀手出刀才这样快,这样狠,这样悄无声息让人毫无防备吧,不过照明月的说法,我这是去茶楼酒肆听评书听多了听魔怔了——话说那刀光一闪之下,桌子悄无声息地失去了一只角,明月左手握木料,右手使刀,刀如雨下,闪啊闪地照花了我的眼睛,也照花了她的容颜。

应该说,明月虽然取了这么拉风的名字,但其实并没有皎洁如明月的容色,她是个姿色平常的小姑娘,莫拿月中嫦娥来比,就是我东海那些虾丫头蟹小姐的,也都还比不上。但是这时候,她专心致志地对付她的刀,眉目都浸在刀光里,染了刀的锋利,忽然就生出耀眼的光华,她的眼睛忽然黑得惊人,如夜色茫茫,她的浓眉里忽然生出一股英气,她面如敷粉,她唇红欲朱,简直就好象仕女图中走出的……侠女。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了一下——当然,心不跳的话我早就轮回转世了——但是这一跳跳得那样险,就仿佛哪个神仙(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爹,我亲爹!)又在背后使坏了,挖了个坑等着我往里跳,这样古怪的感觉,又是害怕,又是兴奋,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吧我承认我就是被陷害成瘾了……

一念才了,就刀光已经不见了,明月的手心里开了一朵洁白的花。

奇怪,明明是油腻腻的桌子一角,桌子是旧红色的,这一角也应该是旧红色的,可是而今盛放在明月手心里的花,无论怎么瞧,都是极洁白的一朵花,白得像雪,像云,像哪咤脚下盛开的那些莲,清而不妖,丽而不素,明艳得简直让人无法直视。

却听明月说道:“这就是我喜欢做的事呀。”

这句话将我拉回现实:原来明月的爱好是做木工啊。

我挑一挑眉,道:“可是平日里,你就只能拿这把刀切肉呢。”当然,她雕这朵花时候那样的专注,与平日切肉时候懒洋洋的姿态,是全然不一样的,可是不能否认,她每日里切得最多的还是肉,卤肉。

真浪费这一身出神入化的刀功啊。

明月闻言,略微惆怅地蹙了眉,许久,方才低声道:“那是因为,我在躲一个人。”

我赫地站起,脱口道:“小二么?他又来偷肉了?”

明月一愣,随即笑而摆手,将我按坐,道:“自然不是……你且坐下,这事儿与你不相干。”“怎么会与我不相干!”我激动地挣脱她的手:一个标准的纨绔,必然是以惩奸除恶为己任的,更何况事情涉及到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会不相干呢?”

明月难得的沉默了一下,灯火好象把她的脸烫红了,但又迅速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她说:“我不是说我的事儿和你不相干,而是说,和今天咱们说的事儿不相干,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喜欢做什么事。”“我喜欢……其实我喜欢音乐。”“哦?”明月接口道:“你擅长什么乐器,箜篌、琵琶、胡琴还是洞箫,又或者羯鼓?”“……都不是,是横笛。”她说的都是眼下流行的几样乐器,我却有些懊恼,懊恼她竟然猜不中,虽然我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但是我喜欢的,还是横笛啊。“倒和八仙中吕老道长喜好一样。”她微微笑了一下,我赶紧制止她:“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千万莫让吕洞宾听到了,你不知道么,他老人家最忌讳人家说他老,上一次有条蛇说他人老成精,他立马就塞人家一颗七情六欲丹吃,让她深深记得别人救她的恩情,现在那条蛇还在满世界转悠着找恩人呢……其实牛鼻子早就使坏让人家投胎转世不知道多少回了。”停一停,又不满地道:“而且你记错了,擅长乐器的不是吕洞宾,是韩湘子,韩湘子的洞箫吹得极好,长相么,也比吕洞宾好看得多,吕洞宾只有在下凡哄小姑娘的时候才装作会吹笛子会作诗,其实他的法器是剑。”“又胡说八道,倒像你都认识这些仙长似的。”明月一如既往地把我的这些话当作是胡说八道,不过好在,她也没有再提吕洞宾年老色衰这档子事了,转过话题道:“既然你喜欢,不妨吹来听听。”

其实我是一条极谦虚的小龙,并不大喜欢在凡人面前炫耀自己的本事,不过既然是明月亲口相邀,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微笑道:“明月,你有所不知,如果是在青天白日或是杏花烟雨里,应于河边柳下,看流水滔滔而逝,持一支竹质短笛,慢悠悠地吹春日之好;如果是在塞外风沙里,应取羌笛为器,在玉门关前,吹一曲秦声而尽;又如果是两军对垒的阵上,则应用铜笛,铜质钝厚,吹之有金戈之声,烽火之气;而如今我手持玉笛,又清风朗月,则宜幽,宜远,应选一空旷之处,花静,月明,仰则见天之杳远,俯而视地之寥阔,而后知星垂平野,月涌大江,有细草微风可闻,有危樯独舟助兴……咳、咳,这里地方窄小,施展不开,不如我们到……屋顶上去?”

明月应了声。

我正要转身去找平日上房用的梯子,忽然脚下一空,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忽然就到了屋顶上,我摸摸头,再一次觉得,明月是那种大隐隐于市的杀手——一一个喜欢做木匠活的杀手,一个可以把卤味肉做得活色生香的杀手,该是怎样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高人啊。

定定心,从袖中抽出玉笛,深吸了一口气,平视远方,呼出第一个音……

声音渐渐渺远起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吹了多久,一曲尽时,发现屋顶上、院子里落了不少的鸟,也有老鼠和蟑螂之类的爬虫,四脚朝天,抽搐着,翻着白眼,或者干脆就再不动弹,也许是欢喜得昏迷了过去。

月亮也不见了,星星也不见了,夜很幽,很寂,风很轻很轻地吹过我们的肩头。

良久,方才听见明月抚掌道:“好曲!”

我大喜,笑问:“好在哪里?”

明月颇为为难,嗫嚅着道:“我倒不懂得音律,但是这一曲中,仿佛有沙鸥行于海上,飘飘然,醺醺然,天地虽然大,却并没有谁比它更欢喜更快活更自在。”

一语落,我惊得连玉笛都失手掉了下去,一把拉住她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知音啊!

我囚牛在天上地下海中陆地走了一遭,什么神仙没见过,什么妖怪没有见过,什么禽兽没有见过,无论是神仙也好,妖怪也好,飞禽也罢,走兽也罢,并没有哪个听了我的笛声不是欢喜得昏过去,就是表示再也消受不起,从来就没有谁,能够道破我曲中真意。

我活了整整四千零八岁,竟是一个知音都没有,这天地间,好生寂寞。

原以为是被老爹和白帝陛下陷害,失足人间,到此方知,这哪是陷害,分明是成全!果然是我东海最英明神武最风流倜傥最……(词到用时方恨少)的父王啊。我一面感慨,一面手足并用,费劲地从屋顶上爬下去,虽然我不能够现出龙形,不能够使用神通,也失去了许多做纨绔的资本,可是……我竟然还觉得欢喜,欢喜得一不小心……就从梯子上滚了下去。

明月赶忙奔至我身边,问我如何,我还在张着嘴傻笑,说了一句:“高山流水啊……高山流水。”

俞伯牙要到钟子期不幸挂掉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摔琴以悼之,自此终身不再言琴,而我囚牛何幸,竟然能有知音朝夕相伴,美中不足的是,她竟然不懂音律……可惜啊,真是太可惜了。

摇头晃脑想了一通,正在措辞如何才能劝服明月跟我学曲,却听明月道:“我原本以为,既然你喜欢吹笛,就想让你去大街上卖唱来着,如今看来……阿牛大哥,你应该去梨园啊。”边说边欢快地低头去拾那一地傻鸟:“明天咱们店里可以加餐了……”

我心里琢磨着,七丫头下凡还能被皇帝看上,混个美人妃子什么的当当,我作为东海长子下到凡间来,只能一路沿街卖唱,端个破碗,向过路的大爷大婶点头哈腰:“各位听了曲,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让老爹看到了,会不会吐血三升,或者直接买块豆腐撞死?

好在明月最终没这么干。

我拍拍胸口,暗道一声“好险!”又拉住明月的袖子问:“什么是梨园?”

四 梨园

“梨园是给皇帝种梨子的地方。”“啊?!”我惊而失色:难道明月的意思是叫我去帮皇帝吃梨子?这头明月慢悠悠又添上三个字:“起初是。”“那后来呢?”“后来变成皇帝训练一帮子人吹拉弹唱舞的地方。”“啊?”我再变了一次颜色——难道我是一条变色龙。

据明月的说法,当今天子不是笨蛋,何止不是笨蛋,简直就和我一样聪明绝顶。

从皇帝的祖母说起,那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和……我娘一样厉害,可能比我娘还要厉害那么三五倍,因为她当了皇帝,按顺序说,她是先当了皇后,再当了太后,然后变成皇帝,然后又变回成太后……啊是不是很乱?小龙我也这么觉得。

简单地说,那是一个从平常人到不平常人的过程,这个过程中她亲手杀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至于其他死在她手上的皇子皇孙,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数据,这里咱们就不一一罗列了。但是后来她老了,皇位仍是传给了她的儿子,也就是当今天子的三伯,这位的皇位坐得不太久,就被皇后联合公主给毒死了——这一家子怎么这么乱呀,你叫我家小妹去毒我爹看看,那丫头片子包准一听这主意就开哭,直哭得天地变色、河海决堤,连玉皇大帝都只能求爷爷告奶奶让她悠着点。

然后当今天子就联合他的姑姑把皇后给杀了,扶自己的父亲登上君位,当然他爹是一个相当识相的家伙,屁股还没坐热,又把位置给腾了出来,说起他本来行三,但是他的大哥明显和他爹一样明智,直接就闪了,把位置让给了他,至于今,为君近三十年,天下太平,百姓富庶,四夷臣服。

厉害呀。

我感叹一声:“他祖父是皇帝,祖母是皇帝,他爹是皇帝,他的皇帝……这一家子,到底还有没当过皇帝的没有?”“他儿子还没有。”明月非常淡定地回答了我这个问题。

……这就和我爹健在,我就只能屈尊为龙太子这个位置一个道理。“他孙子也没有。”明月经过一番思考,又添了一句。

我的脸色有点难看。“但是皇帝的本事还不止于此。”明月继续道:“他畅晓音乐,少年时候就在府中自蓄散乐自娱,又精通多种乐器,比如琵琶,比如胡琴,再比如羯鼓……”

羯鼓传自塞外羯族,在龟兹、高昌、天竺这些国家常见,前朝时候传入中原,这些年大为盛行,估计其中有天子之功。羯鼓声音急促、激烈、响亮,如战鼓,宜于风清日朗时候,登高临远,双手博击,便如万马奔腾,暴雨如注,让人壮怀激烈,恨不得仰天长啸,喊几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之类的诗——当然楼兰人听了会比较郁闷。

皇帝很喜欢这种乐器。

据说有个羯鼓打得很好的乐工,他的羯鼓打得太好,连皇帝也有所耳闻,特意将他召进宫里去击鼓为戏,一曲毕,皇帝默不作声地瞧着他,那乐工心里发毛,又不好直言相问,只听皇帝问道:“你干这个营生,有多少年啦?”“三年。”

皇帝又问:“你打坏过多少鼓槌?”

那乐工至此一直云里雾里,听到这句问话,想来是皇帝嘉奖自己勤勉有功,不免精神一振,自豪地答:“回皇上的话,小人手勤,三年来用坏的鼓槌虽然不多,也有两柜了。”

皇帝微笑着点点头,又摇头,对边上一个太监说:“你带他去朕的鼓室看看。”

乐工跟到鼓室一看就傻了眼,两柜?两柜算什么,嘿,人家这里整整四柜用废了的鼓槌还没吹呢。

皇帝倒也不为难他,还亲自给他表演了一次,算是切磋技艺,那乐工出宫之后,再不敢夸自己技艺横强。

皇帝这样酷爱羯鼓,不仅在勤于练习上,他还亲自作了一首曲子,叫《春光好》——他春光倒是好了,估计那些打羯鼓为生的乐工春光就不大好。

这个故事说明,其实皇帝是一种很喜欢抢别人饭碗的生物,据说前朝有过喜欢看风水的,喜欢装小贩沿街叫卖的,喜欢徒手和熊搏斗的……的皇帝,林林种种,这一个看起来虽然不靠谱,也不过就是千百个喜欢抢别人饭碗的皇帝之一,不足为奇。

皇帝这样酷爱音乐,又基于“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道理,索性自己创立了一个演奏班子,有敲锣的,打鼓的,鼓瑟的,吹笙的,使胡笳的,拨琵琶的,还有弹奏秦筝、箜篌、胡琴等等乐器的,又有写曲子的,唱曲子的,训舞的,编舞的,跳舞的,还有舞剑的,凡所应有,无不尽有,因为这些人都住在梨园之中,又由皇帝亲自训导,拨发费用,所以统称为“梨园弟子”。

梨园出过很多大师,当今天下,能歌善舞者,无不心向往之,希望能进入到梨园,一显身手,一方面谋个生计,一方面也能得到天子青睐。

我听得悠然神往之:这样的地方,难道不是为我囚牛量身打造的吗?枉小龙我到人间这许多时日,竟不知还有这样好的去处!

明月微笑道:“我也这么想。”又蹙眉:“可是梨园,并不是人人都能去的地方,起先皇帝是从宫中太常寺中选拔,设立左右教坊,左教坊多善歌者,右教坊多善舞者,后来又有闻风之官,从民间寻找大有名气之人引渡进宫,阿牛大哥你虽然技艺非凡,但是……谁知道呢?名气这东西,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那倒是……

我挠挠头皮,总不能让我沿街卖唱个十余年再进去吧……估计到时候皇帝早挂了,要是换了个讨厌音乐的皇帝,那就完蛋了。

却听明月喃喃道:“要怎样才能让皇帝或者闻风而奏的官员知道你呢?”

我也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明显要让皇帝知道我比找闻风之官要方便很多,起码人人都知道他住在皇宫里,但是……要怎样才能让皇帝看到我呢?最快最便捷的方式是让皇帝到这里来买卤肉吃,然后刚好碰见我吹笛子……就是可行性差了点;如果我神通未失,倒是可以试着下一场雨,皇帝到哪我跟到哪,非把他逼来见我不可,这招虽然损了点,效果应该不差,可惜眼下我连飞都飞不起来,更别说行雨了,作为龙身时候,一个喷嚏打出去,方圆十里都是湿的,现在……唾沫星子能让对面的人跳起来揍我一顿。

不妥不妥……

再想,我仰起头原地转圈,不时碰到桌子和墙壁,要不就踩到明月的脚,明月有点苦恼地打了个呵欠:“天色不早,先歇下吧,好好睡一觉,说不定……”“定”字未了,明月忽然张大嘴,呆呆地看着我,半晌,又叹了口气,把嘴给闭上了。“怎么啦?”我揪住她的袖子问。“我在想,如果你能让皇帝梦见你就好了,这样的事儿,太宗时候有过。皇帝梦见自己危急之时有白袍小将挺身相救,特意下旨去找,结果成全了应梦贤臣薛仁贵薛大将军,如果皇帝能像梦见薛将军一样梦见你……”她一面说,一面叹气摇头,又连打几个呵欠,道:“不说了,说也没用!”

那确实……

如果我还有半分神通……我开始怀念那些我平时看来甚为俗气的神通了,比如飞天,比如行雨,比如遁地,比如点石成金,再比如……等等等等。

都不成。

我十分哀伤地爬到床上去了,一夜里总在做梦,梦见自己进了一座很漂亮的园子,园子有很多的树,都开了素白纤细的花,树下有人弹琴,有人鼓筝,有人唱曲儿,而我,正横笛而吹,曲子也好,歌舞也好,后来他们就围住我猛夸,说我的笛声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一回闻。

……后来就闻到卤味的香,睁看看到明月繁忙的背影,想起虚无如一梦,我万分惆怅地问她要了一碟子卤肉,多放了胡椒,又加一坛子好酒,千古浇此一块垒。

但是我囚牛又怎么会是坐以待毙的人呢?

经过我仔细分析,得到结论如下:第一,我要进梨园看看;第二,我一定要进梨园看看;第三,我非进梨园看看不可。

基于这三个结论,又因为进梨园必须有高超的技艺,而我都有段时间没有吹笛子了,所以我决定作一条勤奋的龙,让大家都知道我笛子吹得好,但是明月不许我在店中练习,她说,这不是吹笛子的地方,会辱没我的技艺,而且在这里吹笛,保不准有什么不长眼睛也不长耳朵的,往我的面前丢铜子儿,那不就跟乞讨一个样了吗?

决然不行。

我认可她这种说法,于是常常去附近的乐游原上练习吹曲子,白日里闲杂人等太多,我又不是卖唱的,所以常常晚上过去,夜深人静,曲高和寡。

乐游原名字不错,据说千年前有个叫刘病已的皇帝曾携他的皇后许平君至此游览,因风光绝佳,乐不思归,于是建了一座庙,叫乐游庙,又选址建了禁苑,作游玩之用,后来过了很多年,那个皇后死了,皇帝就将她葬在这里,这里开满了一种叫苜蓿的小花,是浅紫色的,春日的夜里月色铺陈,荧荧若有光。

……当然当然,跟我的东海比起来,这地方就是一小土坡。

土坡也好,莽原也罢,反正这些夜里我都留连在乐游原上,横笛而吹,风萧萧过去的时候,衣白胜雪,更显得我卓然于世外。

大概是吹到第五天晚上,我才踏上乐游原,忽然地上钻出一个鼹鼠一样的小家伙,口称“龙君”对着我纳头拜倒,我是许久没听人这样称呼过我了,不由心中欢喜,双手将他扶起,道:“敢问先生是?”“在下土地公。”

哦,原来是土地公,怪不得长这么矮,还生这么长的胡子,雪白得跟得了白化病似的,一根杂色也没有。

土地公是散仙,仙阶比较低,职务呢……也比较低,要做的事情既多又烦琐,我一直认为玉帝设这么个仙位,意在钓。

——你想想嘛,这职位也低好处又少事儿还多的活,天上那些精得跟鬼似的神仙谁肯干啊?自然只能由凡人来干,于是玉帝丢下长生这个诱饵,果然有无数的凡人朝着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前仆后继地努力,直到成仙才知道自己被骗。被骗了又能怎么着呢?大好青春全都浪费了,不做土地公,难道还想做探花郎?就只有玉帝和一堆心怀鬼胎的神仙在上头捻着胡子邪恶地笑。

我费了这么多劲,吹了这许多天,不过引来这么小小一个土地公,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却还和蔼地问他:“土地公找本君何事?”

土地公瞧了一眼我手中的玉笛,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堆下满面笑容,说道:“久闻龙君擅长吹笛,而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俗套!

我闷闷地瞧着这个马屁都拍不好的小神仙,诚然他是个实诚人,不过自古以来,实诚人就没几个讨人喜欢的……

又听土地公道:“……却不知龙君什么缘故在此徘徊?”

这个话题,不说还好,一说我就火大——还不是因为白帝那个老恶棍?说来白帝司农,管理天下土地与花木庄稼,土地公也算是他的属下,我一念及此,不由恶向胆边生,龇牙看住脚边上瑟瑟发抖的小老头,看了半晌,又觉得他颇为可怜,于是只长叹了一口气,轻描淡写一句带过:“白帝陛下让我下凡来视探民情。”

土地公听到白帝的名头,又抖了抖,背弯得更加厉害了,却没有想到问我,白帝住在西方长留山,与我东海算的水天相隔,各在一方,怎么能差遣于我。他只顾说道:“原来是白帝陛下的使者……恕小老儿不恭了,我这乐游原千百年来都是文人骚客、公侯将相赏景之处,龙君来此,清音雅奏,却是不宜。”“怎么个不宜法?”眼看这土地公身子都弯成了虾子,却还有胆量说出“不宜”两个字来,我生出兴趣,问道。“龙君应该去梨园一试身手。”土地公笃定地说。

又是梨园!

我心头震惊,面上却只不露声色,一本正经地道:“原来土地公也知道梨园,只是我这次下凡来,白帝陛下有言在先,不得随意使用神通打扰凡人,土地公这一番好意,小龙我却是生受不起。”

土地公闻言,恍然大悟,连连道:“小老儿知道了。”

果然这天下就没有傻子。我得意得想。

五 托梦

土地公告诉我,皇帝住在城东兴庆宫,御林军可不是吃素的,就算他们吃素,秦琼和尉迟将军两尊门神也不爱吃素,所以咱们得找个好日子才能混进去,他让我安心等候,我也只好安心等候了。

话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没眨眼又过去三天,土地公终于来找我,虽然他对于白帝的使者竟然屈尊住在柴房里,不免慨叹几声,却还佩服我能够与民同苦,然后就引领我骑在梦马上,进了兴庆宫。

我顺口问他,为什么三天前不行,今天却可以呢?

土地公回答我说,因为今天是清明。

……我明白了。

清明是四月初五,人们通常在这几天里扫墓祭祖,给死去的亲戚朋友烧纸钱,而地府也在这些日子大开方便之门,让还没有投胎转世的鬼回去见他们的亲人,享用香火,顺便收钱。所以清明作为三大鬼节之一,皇宫里的看守对来来往往的鬼肯定是要网开一面的,所以……土地公这个杀才,就是把我当鬼给使了!

我一面心中忿忿,一面飞快地催促梦马越过那些抢道的鬼,有不服气者朝我瞪眼,好象是个挺凶悍的女人,我本想回瞪过去,又想起好男不跟女斗,好龙不跟人斗,乃作罢。

在我的极力催促下,梦马为了喘一口气拼命向前奔跑,终于抢在所有的鬼前面跑进了皇帝的寝宫。

算起来这个皇帝应该挺老了,但是看到真人,其实倒还不算老,可能是吃得太好,又生活如意的缘故,我飞进他的梦里,发现梦里的那个他好象还更年轻一些,大概十几二十不到的样子,站在小溪边的杏花树下,树上开了很多的杏花,衬得树下少年丰神俊朗,只目中略有焦灼之色,仿佛在等什么人。

不管等什么人,最终等到的都是我。

我嘿嘿一笑,举步上前,才要开口,忽听得一个女声在我身后森然响起:“三郎,你在这里等谁呢?”“啊!?”惊地回头去,先前与抢道的女鬼正横眉看住我,她身后跟了大批的人(应该都是鬼),也都虎视耽耽地瞧着我。

我摸摸自己的面孔,觉得我应该和皇帝长得不太像才对,怎么会被认错呢?

正要开口指出这个事实,杏花树下的青年已经上前一步,他的目光直愣愣地穿过我的身躯,对那个凶悍的老女人一行礼,答道:“回皇祖母的话,孙儿、孙儿没等谁。”

——我就这样被无视了?我悲愤地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回头去一把揪住土地公,用目光问他:“怎么回事?”

土地公满脸无奈地做了个“容后再说”的手势。

我跺脚要走,却发现自己被定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而老女人正对我微微一笑,道:“果真没等谁么?”

——明明我先到,她偏抢在我前面,明明她能看到我,却故意把我当作透明!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不可忍!我攥紧拳头,恶狠狠地跟自己说:忍无可忍,回头再忍!

少年时候的皇帝恭恭敬敬地道:“皇祖母明察秋毫,孙儿不敢有瞒。”

话音才落了,就有一个宫妆少女出现在对岸,不过十四五岁,穿着绣纹精美的红裙,云鬓高耸,露出雪白一段颈子,眉目都生得极好,端丽如画,她远远看见皇帝,就露出了笑容,她笑着朝皇帝挥手,那笑容这样天真烂漫,就仿佛树上所有的花在同一个时刻都开了,开得喧闹无比,灿烂无比。

少年皇帝却急了起来,他像是要大声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但是那少女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提着裙子,涉水而来。

老女人见了那少女的面容,拉长了脸,冷声道:“三郎,难道你不是在等她么?”

少年皇帝垂头,许久方才低声道:“是孙儿的过错,请皇祖母莫要降罪于她。”

老女人仔细打量他的神情,忽然“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忽然就不见了。

……魂魄果然来无影去无踪。

她人一走,我就发现自己能动了,正要上前一步,同皇帝搭讪,谁知道皇帝的目光再一次穿过我的身体,看向另外一边——那个朝她奔过来的少女。

他目光一定,我又不能动了。

我再忍!、

我就是忍者神龙!

那少女明显是他的心上人,她欢欢喜喜地跑过来,欢欢喜喜地同他说:“好不容易央得绣眉替我值班才抽空出来,三郎,有什么急事找我吗?”

少年皇帝面色稍稍有点古怪,可能是方才老女人带给他的影响,但是很快就释然的——这是做梦的常态,才见过的人,转眼就忘——他微笑着凝视少女的面容,说:“没有什么事,只是想看看你。”

少女面上三分羞意,低着头,绞着衣裳下摆,欲言又止,风很轻很轻地吹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脚开始发麻,却听那少女忽然轻轻问道:“三郎,你当真会娶我么?”“当然会,”少年想也不想,回道:“阿武,我已经跟父王说了,父王答应向祖母要人,祖母一定会答应的。”“但是……你已经有了王妃啊。”少女眼波流转,轻愁如烟,莫说是皇帝,连我都看得难过起来。

少年面色微微一沉,道:“王氏是我的结发妻子,与我同甘共苦这么多年,我若今日弃她如履,难道你就不怕他日你落得同样的结局?”见少女面色不豫,也有可能是自觉口气过于严厉,又飞快加上一句:“我……会立你为侧妃的。”

少女叹了口气,像是十分哀伤,许久方才打起精神道:“如果有朝一日,你登基为帝,你会立我为皇后吗?”

少年笑道:“阿武你又胡说了,我怎么会有份当皇帝?莫说父王上头还有庐陵王,就算皇祖母不喜欢庐陵王,皇位落到父王身上,我上头也还有大哥,怎么会轮到我?”“万一呢?”少女天真地问。“万一……”少年笑了:“那我也得先立王氏为后,再立你呀,不过你放心,如果真有这一日,我发誓,在你之后,我决不再立皇后。”

少女得到他这句话,似是欢喜无限,眉眼都弯弯,如星,如月。

这个笑容尚未煺去,忽然眼角生出皱纹,衣上的款式也都换得华贵,头上戴了凤冠,那笑容也像是深了很多,再没有烂漫和天真,而是冷,阴冷……那冷意从她明亮的眼睛里一点一点渗出来,她盯住皇帝道:“三郎,你还记着你的誓言么?”

她一变,皇帝也跟着变老,他看着这个戴着凤冠的女子,眼中也再不复当初的温柔和欢喜,他躲闪着她的目光,躲闪着道:“我并没有立别的女人为后。”“可是你是怎样对我的孩子的?”女子轻轻地问。“我……”皇帝艰难地张口,只说了一个字,却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又一步,杏花树上的花儿都谢了,叶子枯黄,一片一片落下来,满地堆积,憔悴的景光,他与她对视,再说不出一个字,一句话。

女子笑吟吟地逼近一步,只听得皇帝大叫一声……我和土地公就被生生地推了出来。

皇帝醒了。

我蹲在皇城门口,瞧着土地公不说话,土地公摸摸后脑勺,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成心的。”我在心里嘀咕,嘴上只说:“原来托个梦这么难……”“那倒不是,”土地公越发惶恐起来:“一般人,只要不是太凶的,托个梦还是很容易的事,但是今儿的事有点特殊,因为是清明,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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