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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5 03:5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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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青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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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动天下

金动天下试读:

主要人物表

丹霄:医药世家出身,少时流落酒坊做工,后落难给人养马,逢友人相助开“戒忧堂”玉馆立足长阳街,从此开辟各路商机,参与到权钱争斗之中。曾被嬴政封为少府,掌管山海地泽之税和官府手工业制造,以供应皇室。外表冷漠,内心却有热情,看似熟谙官场商道,实则一颗赤子之心。见证了秦朝兴亡史,成为继吕不韦之后秦末最传奇的商人。

丹凝:丹霄唯一的姐姐,与丹霄失散后被吕不韦搭救,在秦宫中五年,少使官位,后为向吕不韦报恩出宫,被迫嫁给吕不韦。吕死后与荆轲相恋,荆轲死后帮助燕太子丹抚养儿子,半世离奇坎坷,余生只为成全弟弟,最终因救丹霄中毒箭身亡。

吕不韦:秦丞相,被嬴政尊为“仲父”,财权兼有,呼风唤雨,却甘愿为丹凝舍弃一切,后丹凝被赵姬迫害失去腹中胎儿,吕不韦也因赵姬和嫪毐奸情败露而受牵连,最终发配故土,被秦始皇密令赐死。

高若:吕不韦府中总管,曾是吕不韦食客,为报恩誓死跟随吕不韦,后受吕临终所托保护丹凝,为搭救丹凝而被秦宫追兵逼至悬崖杀死。

李诗缨:丹霄的妻子,性格易怒固执,心性单纯善良,曾是丹霄做工那家酒坊的大小姐,自幼与丹霄相看两厌,却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他,瞒着他生下一双子女,六年后二人在咸阳重逢。丹霄历经坎坷后与她成婚,两人相伴终生。

李肇:酒坊老板,李诗缨的父亲。诗缨为寻找丹霄离家出走,李肇强行将她带回邯郸,并命令她不准再见丹霄。诗缨夜间逃走,李肇追赶她时不幸坠崖身亡,他的死成为诗缨一生最痛苦懊悔的记忆。

陈涉:后世又称陈胜,少时对丹霄有救命之恩,两人曾一同在酒坊做工两年,彼此共患难。后陈涉从军,因战争残了一条腿,此后性情大变,愈加贪婪,为钱出卖荆轲,与丹霄分道扬镳,恩情决裂,最终参与策划农民起义战争,推翻秦王朝。

赵姬:秦王嬴政生母,曾为吕不韦姬妾,后嫁给庄襄王异人,却一直舍弃不了对吕不韦的爱,为了一己私欲狠心对怀孕七个月的丹凝下毒。最终因与嫪毐奸情败露,被嬴政关押软禁,孤独郁郁而终。

嫪毐:假宦官,被吕不韦送至宫中陪伴赵姬身侧,并与赵姬通奸,自称秦王“假父”,被封为长信侯。凶险狡诈,城府极深,后野心策划宫廷政变,被嬴政镇压,下场极其悲惨,与赵姬所生一双子女被嬴政摔死。

萧城:吕不韦府邸侍卫首领,父母因祸丧生后一直流落街头被人欺负,幸得吕不韦收留,高若悉心栽培,成为武功高强、心性洁净的人。与高若一起搭救丹凝之时,被秦军砍断一臂,后得南山老道点化,随老道隐居深山。

公孙景:为人豪爽侠义,尚武事。父为秦时名将白起之徒。在宫中从事督军尉一职,与丹霄结拜兄弟,彼此惺惺相惜,协助丹霄开了玉馆,为丹霄开启商业之路起了重要作用。

夏芙先:咸阳城名门之后,才华过人,品性风流,初时赏识丹霄,与公孙景三人皆为好兄弟。后因一女子开始嫉恨丹霄,并多次用阴险手段陷害丹霄,成为丹霄在商界的毕生劲敌。

夏筱蝶:夏芙先的妹妹,自幼就爱慕李由,并与李由有婚约,后来二人被逼成婚,婚后她却仍不能得到李由的喜欢。后在即将临盆时被兄长误伤身亡,一尸两命。

连羽桐:咸阳城教坊内最美的女人,得到夏芙先宠爱,却偏对丹霄一片痴情。为能取代诗缨的位置,曾狠心绑架已有身孕的诗缨,妄想能独占丹霄,却换来丹霄的厌弃和憎恶。后嫁给夏芙先为妻,因不堪被夏芙先虐待饮毒自杀。

李斯:秦时朝中大员,先为御史大夫,吕不韦之后任丞相,为人谨慎温和,参与制定法律,统一车轨、文字、度量衡制度,才高齐天,谋深似海,算是一代良相忠臣。嬴政死后被赵高胁迫,不得已立胡亥为帝,后被处以极刑冤死。

李夫人:李斯之妻,为人和善温婉,因失去过一个与诗缨样貌相似的女儿,便在诗缨无路可走之时收养了她,待诗缨犹如亲生,并帮她抚养一双儿女。

李由:李斯独子,在宫中为太子扶苏的师父,中尉官位,后升郡守。性格沉郁阴冷,沉默寡言,却独独爱上父母收养的义女诗缨,并将这份感情一直深埋于心,暗中守护诗缨多年。赵高叛变之时,为保护太子扶苏而死。

荆轲:隐居深山的侠士,偶然搭救奄奄一息的丹凝,二人在慢慢相处之中暗生情愫。后受燕太子丹邀请出山,前往咸阳行刺暴君嬴政,因遭叛徒出卖,行刺计划败露,于秦朝堂之上被嬴政刺死。

燕太子:名为燕丹。秦灭韩前夕,被送至秦国当人质,受辱后回燕国,因秦军逼境,意图找人行刺嬴政,与荆轲等人密谋了行刺计划,后却失败。被嬴政派人追杀,被逼跳入衍水河内身亡。

丹陌:丹霄长子。与妹妹丹漪是龙凤胎。五岁时才与父亲丹霄谋面。为人聪慧机敏,记忆力超群,擅棋艺音律。

丹漪:丹霄长女。长大后与生母诗缨并不亲近,却独爱与姑母丹凝一起。长相俏丽脱俗,性格古灵精怪,擅书画刺绣。

丹初:丹霄次子。生时体弱,气质清奇儒雅。为续命跟随丹凝居住在医馆内,终日与草药和医籍共处一室,小小年纪就熟通医术。

燕离:燕太子遗孤,为刺杀嬴政来到咸阳,受伤后被丹陌救下,从此被丹凝收养。因为长期跟丹漪一起相处,两人渐生爱意、情投意合。燕离擅弓箭骑术,一直想伺机刺杀嬴政,后被丹凝开解终于放下仇恨。

扶苏:嬴政之子,因遭赵高陷害失去皇位继承权,并被乱军围堵追杀,惨死异地。

赵高:秦二世时丞相,宦官。精通律法,曾被嬴政提拔为中车府令、太仆,掌管皇帝印章,擅察言观色、献媚逢迎,在嬴政死后篡改诏书,立胡亥为帝。

虞清音:沐阳铸剑师之孙女,武功高强,性格可爱,面貌绝丽,喜穿红衣,骑一匹乌骓马,身佩锋利宝剑。巧与丹霄见过几面,丹霄对她念念不忘。几次救丹霄脱离危难,后为寻意中人项羽离开丹霄,并因楚汉争霸战事拔剑自刎而死,即传说中的“虞姬”。

南山老道:居在南山山巅的半仙道人,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断言吕不韦命中忌丹,萧城日后必断臂,这些预测后来一一应验。因与萧城父母有过交情,所以在萧城落难时出面搭救,将他带至南山收为徒弟。

韩野:丹霄随从,武功高强,稍欠缺忍耐。被丹霄派遣去秦宫伪装成炼丹术士,后被嬴政杀害。

蒋牧:与韩野并为丹霄左膀右臂,曾是江湖侠士,为报恩至死追随丹霄,多次随他出生入死,后为保护丹霄死于陈涉部下之手。

一 惊弦发

人事略如春梦过,年光不啻惊弦发。怕醒来、失口问诸公,今何日。——宋·方岳《满江红·和程学谕》

秦王政四年,咸阳城迎来了冬季的第一场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洒洒,不过一夜之间已将整座城池变成银色的世界,在皑皑白雪的映照之下,就连萧条凋零的秃枝枯木,都被衬得别有一番风致。

天光刚亮的清早,街道上早已是车马辚辚,市人们不顾凛冽寒风匆匆开门营业,官吏们也纷纷乘车走马急忙赶赴宫中,唯恐耽搁了早朝。

从秦王行宫到长阳街,是正东西走向。长阳街因其喧闹繁华而得名,街两旁各家店面门口都悬挂着招摇市旗,行人商客摩肩擦踵、川流不息。沿着长阳街一直往前,经过茶坊、学馆、铁匠铺、酒肆、庙宇、肉铺、医馆、布庄等商店后,最终到达尽头时,入眼可见一所宽阔宏大的庄园,庄园正处在闹市和山川交界的地方,这就是文信侯吕不韦的丞相府。

此刻的吕府院中,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下人连扫雪的动作都是轻之又轻,唯恐惊扰到吕不韦。“丞相又是整晚未睡吗?”“是呀,他一直在阅简看书,天亮才刚合眼。”

两个小厮正在低声私语交谈时,一只野鸽落进了院子里,它在地上踱了几步,似是甚觉无趣一般,扑腾着翅膀绕院子上空低低盘旋了一圈后,终于掠过墙头飞远了,地面的雪堆上只留下几个淡淡的爪痕。

厨房内,婢仆们又开始了每天要做的工作,先是烧一大锅热水,水沸之后兑上醋煮,煮好后舀进排列好的盆鼎内,之后再分放到各房间内。这是宫中太医吩咐下来的法子,说是这些蒸腾的醋气可以阻断病菌的流传。“丞相身上的臭味越来越重了,昨晚去给他送药,我差点被熏得喘不过气来。”一个正在舀水的小婢皱着眉头抱怨着。

烧火的小婢附和她的话,叹息着说道:“这都多少天了,怎么还不见好呢?”“就是呢,不知还要忍到什么时候,每天被这醋气熏得太难受了,我觉得自己浑身都是酸馊味儿。”

正在交谈的两个小婢,突然留意到门口出现一个穿黑衣的男人,便立即噤声低头。黑衣男人的出现不仅令她们脸上浮现出惊惶神色,就连忙碌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

黑衣男人约莫有四十岁,身段不高,双肩瘦窄,有一张刀削般的脸,但就这么一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人,却独有一番慑人的气势。他是吕府的总管高若,这人本来长相就显冷漠,此刻板起脸来尤为严肃,就更让下人惧怕了。见他踱步进了厨房,两个小婢赶紧恭敬地跟他打招呼:“高总管。”“你们嘀嘀咕咕闲话些什么?我说了多少次,不许在背后论是非,你们的耳朵莫非是聋掉了?”高若冷冰冰地训斥着。

两个小婢忙放下手中活计,“扑通”一声,双双跪在高若跟前,可怜兮兮地哀求道:“高总管饶命,小人知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高若垂下眼睑,漠然地望了她们一眼,丢下一句:“下次再让我听见,当心你们脖子上的脑袋!”“是是是!”“还不快干活!”丢下这句话后,高若不屑地甩袖离去。两个小婢吓得花容失色,抬起头来面面相觑,半晌无语后才醒悟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又去干活,自此谁也不敢再多言语。

外界一直传言,商贾出身的吕不韦家财难计、富可敌国,且不论他究竟藏有多少珠宝珍奇,单是他府中奴仆就有数万人——万人的说法无疑是被刻意夸大了些,却足以显现出吕不韦财力和权力的强大。替吕不韦管理这些奴仆的,便是总管高若。十年前,清贫的高若不过是投奔吕不韦的一个门客而已,最终为何会取得吕不韦的信任,乃至于变成吕不韦不可或缺的臂膀,这其中的因缘外人却无从得知。

不过高若自有他一番独特的才能。这些年来,吕府的事务在他的打理下井井有条,奴仆们也恪守家规各司其职,让吕不韦省了不少心。

沿着院子走了一圈,各房都检视过后,高若来到了吕不韦的卧房门前。他将房门轻轻地打开,又从里面慢慢掩上,进入卧房后他先是环顾了一圈屋中的景况,雀台里还留有一截未燃尽的蜡烛,因为灯捻太长致使烛火又细又长地摇曳着,雀台边的桌上散落一摞厚厚的竹简,有一些竹简还垂到了地上。

高若先是上前将烛火吹灭,此后又轻轻地将散落的竹简拾起,各自归整好了卷起来束起,一卷卷摆放在桌上。做完这些事后,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吕不韦的床榻前,刚想伸手去掀床帐,看他是否盖好了被褥以免着凉,却见吕不韦已伸手掀起床帐,独自欠身坐起。

高若忙恭敬地致歉,口中道:“大人怎么起来了?一定是小人鲁莽弄出了声响,不慎惊扰了您……”“不是你的错。”吕不韦叹息一声,沉重地舒展了一下手臂,口中闷闷地说着,“我已无困意。”“大人天亮才合眼,该再多睡会儿的。”高若关切地说道。

吕不韦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倚在身后的高枕上,缓缓向高若说道:“睡多了也心慌,倒不如清醒的好……高总管,昨夜的大雪还在下吗?”

高若一边将床帐挽起来,一边回答道:“回大人,清晨雪就已停了。”

吕不韦的声音略显有些迫切,他问:“那今日是晴天还是阴天?”“尚未见太阳出来。”高若答道,“小人愚钝,暂看不出是晴或阴。”

吕不韦吩咐他道:“去帮我把窗子打开透透气。”

高若心有顾忌地说:“大人,这万万不可,外面太冷了,会着凉的。何况徐太医早有嘱咐,大人现在的身子见不得风。”“不碍,你打开一扇便是,我想看看雪景。”吕不韦不改初衷地吩咐。

高若无法再拒绝,只好依了他的意思,将正对着床榻的窗子打开了一扇。那扇窗打开后,直接映入吕不韦眼帘的,便是一株落满雪痕的梅树,在这天寒地冻的荒凉中,它怡然自得地孤独立着,似是对这寒冬毫无惧色。

梅树苍虬的枝干上开满了梅花,那些花朵姿态灼灼,肆无忌惮地尽情舒展蕊瓣,仿佛是要用尽自身微弱的力量开出灿烂和辉煌,想以这短暂的绚丽去撑裂绝望冰冷的隆冬。

不知为何,望着这株不服输的梅树,吕不韦压抑许久的心情突然得到了释放。他几乎能预感到,一丝暖光将会临近他的世界,给他的命运带来劫后余生的转机。

这本是百官朝拜君王的早朝,却独缺了吕不韦一人。身为大秦丞相的吕不韦,已经接连有一月的时间未曾出现在朝堂之上。

吕府对外声称吕不韦是患了风寒,事实却并非如此。自入冬以来,吕不韦就患了一种怪疾,先是手脚溃烂流脓,接着伤口慢慢染尽全身,令他浑身都发出恶臭气味,这气味远远地就能闻见,掩也掩不住。

吕不韦本是个有洁癖的人,虽已年近半百,回望过去几十年也算是辉煌显赫。他从商从政的半世生涯,虽谈不上腥风血雨,倒也算险象环生。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他,从未料想过有天会得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病症。为了不至于引起门下食客的慌张,造成心腹全都投向别处,吕不韦只好对高若下令,让他严密封锁病因,并紧闭吕府大门暂时谢客。

宫中太医院的徐太医与吕不韦交情很深,私底下高若也曾请了他来为吕不韦诊断过,但不管用何种方法治疗,此顽疾仍是难以消除。除了隐忍之外,似乎真是别无他法。所以,一天又一天,吕不韦只能束手无策地躲在家中煎熬度日,藏匿着心里不能道于外人的孤独与恐慌。

而吕府院门之外的道路上,此刻正有一个披灰色斗篷的女子疾步走来,她穿着素色衣衫,外形看起来非常娇小,肩上虽是只背着一个轻薄的行囊,却也不禁要令人担心她是否有力气来负荷那重量。待走到吕府大门前时,女子停下了脚步,转身要踏门阶而上,这一举动令门口的侍卫立刻警惕起来。“来者何人?”侍卫扬起嗓子,对她大喝一声。

女子并无一丝惧怕,停下了步子稳稳地站立着,不卑不亢地用清朗的声音答道:“劳烦通报一声,我想见丞相大人。”

侍卫眉头紧皱,毫不留情地责道:“丞相大人岂是你说见就见的?你究竟是什么人,胆敢私闯丞相府?”

并非这侍卫嚣张跋扈,而是自从吕不韦迁入此处之后,实在是头一回见到平民百姓妄言面见丞相,且还是一个女子。

咸阳城民间自很早以前便有传言,说是此居风水不利,尤其对人的命脉最有损耗。吕不韦却偏不信邪,当年誓要在此大兴土木,造庭安家,他府中虽是亭台宏伟,楼阁气派,却始终被百姓视为劫难之所。因为百姓本就对吕不韦的声望很是敬畏,再加上民间传说的风水忌讳,平日里来便很少有闲杂人等敢出现在吕府附近。

女子并不因侍卫的谴责而退却,仍是礼貌地请求道:“劳烦了,我是宫中少使,真是有要事急需见丞相大人。”“你是宫里来的人?有何凭证?”侍卫仍抱有疑虑,不肯轻信她的话。

女子见他不信,便从袖中掏出一枚令牌,令牌的确是宫中所铸造,上刻有少使官阶字样。侍卫见她执此令牌在手,不敢再有怠慢,却也没有直接放行,回了她一句道:“你先等等,我去里头禀报一声。”“多谢。”

侍卫折身进门,冲里头的人嘀咕了几句,不多会儿就走了出来,不耐烦地冲她道:“大人有令,谢绝见客!”“小哥有否通报我的身份?”“说啦说啦!不管你是宫中少使也好,还是别的官儿也好,我们大人一概不见,你还是请回吧!”

女子却并没有就此离去,依旧恳求道:“烦请您再去回一声,我真是有耽搁不得的要事面见丞相大人……”

吕府的侍卫仗着吕不韦的权势,说话也是盛气凌人,他不耐烦地截断她的话道:“大人身体抱恙,已经连续一月没去早朝了。你若真是宫里的人,就该知道的,他连秦王都不去见,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少使?”

女子正待还去求他,却听到自大门内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似是带有轻斥的意味:“萧城,你啰啰唆唆什么呢?”

侍卫听到这句话后,赶紧恭恭敬敬地立正站好,不敢再去跟女子搭腔。只见吕府两扇朱红色的大门便从里面打开来,从门后走出那个冷冰冰声音的主人。女子见到这个穿着黑衣的瘦削中年男人,并无任何惊惶或讶异,只是微微地欠了欠身子,冲黑衣人施礼道:“见过高总管。”

高若不禁觉得有些讶异,问询她道:“怎么,你竟识得我?”“小人在徐太医那儿曾见过您。”女子不卑不亢地回答。

高若观察着斗篷下那张素净的脸,实在想不起曾见过这么个女子,便沉声问她道:“是徐太医派你来的?”

女子答道:“正是,徐太医调制了新的药方,差小人前来为大人诊治。”“你不是少使么?缘何会懂得医术?又怎会跟徐太医相熟?”高若话语中带着凌厉的质疑。

女子微微一笑,嘴角似带着一点讽刺的意味,她向高若说道:“素闻丞相府广开大门揽天下有才之人,既能如此,想必丞相应当是心胸开阔之人。身为丞相最得力的助手,为何高总管就如此多疑,不肯相信人呢?这冰天雪地的,一直将拜访的人拒之门外,莫非这就是您高总管的待客之道么?”

高若被她一番话说得有点下不来台,眉头皱了皱。侍卫萧城见高若不语,以为他是恼了,赶紧斥责女子道:“大胆无礼!谁允许你这么跟高总管说话的!”

这话说完,萧城作势就要去赶这女子离开,但却被高若一把拉住。高若脸色平静,声音稳稳地对女子说:“如此说来还真是高某多心了,方才多有得罪,对不住,姑娘请进吧!”

女子对高若突然转变的态度并不觉得意外,又是对他欠了欠身子施礼,口中道:“多谢高总管放行。”

女子跟在高若身后,从大门进入吕府。她之前身处秦王宫内,早就见惯了奢华壮丽的建筑,因此对这里的浮华豪阔并未觉得多么稀奇,只是紧跟着高若的步子一路向前,希望能快些见到吕不韦。

在往院子深处走去的路上,高若彬彬有礼地问询女子:“尚未知姑娘如何称呼?”

女子答道:“丹凝。”

高若点了点头,称道:“哦,丹少使。”

丹凝微微一笑,轻言道:“不敢,高总管直接叫我丹凝便好。”

高若扭头观察她背着的行囊,不着痕迹地问道:“不知姑娘囊中所携何物?”

丹凝并未留心高若的表情,将行囊从肩上拿下来提在手中,非常坦白地答道:“噢,这里头是徐太医让我带来的一些药材,对大人的病很有帮助。”

高若又是点点头,未再言语。他领着丹凝一路前行,绕过花园池塘,又穿过许多条曲曲弯弯的回廊,最终停在一处高大辉煌的屋所前。高若对身畔的丹凝道:“这里就是丞相大人的卧房了,丹少使请稍作等待,容高某先去通报一声。”“好,有劳高总管。”丹凝致谢。

高若开门进到房间里去,见吕不韦正坐在床上阅读,便走向榻前,轻声禀告说:“大人,外头有一执宫中少使令牌的女子要见您。”“少使?哪位少使?”

高若答道:“她自称姓丹,名为丹凝,说是受徐太医之托前来。”

吕不韦一听是徐太医派来的人,便未有任何疑窦地道:“哦,是么,既是徐太医的人,那就请进来吧。”

高若得了令却迟迟未动,吕不韦见他还杵在原地,就问道:“人不是在外头等了么,你怎么还不去请?”“大人,恕小人多语,小人总觉得这女子有可疑之处。”

吕不韦眉头一挑,略略沉思了一下,放下手中的书简道:“先请进来吧。”

高若应道:“是。”

片刻之后,丹凝在高若的引领下走进了吕不韦的卧房内。她见这屋中摆设装饰皆是古色古香,颇能显示出主人的优雅品位。在吕不韦的床前摆着一个铜制的暖炉,暖炉周边的空洞中缭绕出热腾腾的烟气,使整间屋子都显得温暖,这气息比之外头的寒冷,简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

走到吕不韦的床榻不远处,入鼻而来的醋酸味,以及掩盖不住的腐臭气息,令丹凝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只是轻轻的一下,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的神色,低下头去,俯身跪拜道:“小人丹凝见过丞相大人。”

吕不韦道:“免礼,起身说话吧!”

丹凝款款起身。吕不韦打量着她,见她的鞋子已经湿透,踏过的地面上有轻微的水痕,再仔细观察,发现她的裙角也是湿的,想必是在大雪中行路太久的缘故。

在吕不韦望着丹凝的时候,她一直垂着头,似乎非常紧张的样子。吕不韦轻笑一声,与她道:“怎么一直低着头?”

丹凝听闻这句话,才慢慢地抬起脸来。吕不韦见她身上裹着的那件斗篷掩去了大半脸孔,便道:“这屋子里暖,你将斗篷卸了吧,不必拘礼。”

说完这句,吕不韦又吩咐高若道:“高总管,给丹少使端一张凳子来。”“是。”高若答。

丹凝犹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捏住了斗篷的一角捆绳将其解开脱下,然后快速地折叠好,与行囊一同放在了身畔的桌子上。

当高若将凳子端至丹凝身后,她的行囊落在桌上时,高若警觉地听到了一声硬物的响声。他登时目光如炬地紧盯着那个行囊,内心警觉起来,脸上却未露出任何破绽。

褪去斗篷的丹凝,里头穿着的是通身紧窄的麻布深衣,衣摆长到曳地,衣袖宽大舒展,袖口处绣着浅色的几朵花纹,看上去典雅洁净。吕不韦观察她露出来的整张脸,但见她面盘如玉,蛾眉深长,眼眸灵秀,微微高耸的鼻翼下,是紧闭着的略显单薄的唇。他识得这种深衣是宫中女官的普遍着装,可见丹凝并没有撒谎,她的确是宫里来的少使。

让吕不韦尤显惊讶的,却是丹凝的容貌。她虽身着布衣净钗,仍难掩脱俗气质,她的姿色并不是庸俗的艳丽,倒显出一股掩饰不住的英气,这是吕不韦很少能在女人身上看到的。“坐吧。”吕不韦和善地对丹凝道。

丹凝致谢后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眼睛仍是不敢直视吕不韦。她略显怯懦的举动被吕不韦看在眼里,以为她是嫌弃他的病,便用自嘲的语气问道:“莫不是老夫病后的脸太吓人了么,以至于令丹少使生惧?”“哦,不不,大人误会了!”“不是么?那你为何一直低着头不与老夫对视?”

丹凝赶紧解释说:“小人只是怕冒犯了大人,因而才不敢直视,绝非因大人病容。您虽在病中,威严气度却丝毫没有损耗。”

吕不韦笑笑,他虽然病及全身,脸上倒还算是平静。虽然年近半百,他的头发却并未生白,目光也一直明亮,若不是被这场怪疾缠身,他仍算得上是神采奕奕、颇有气度的美男子,所以丹凝的话让他很是受用。“你多大了?”吕不韦转了话题问她。

丹凝答道:“小人到了年后就满二十岁了。”

吕不韦问她道:“你既身为宫中少使,应当是受后宫掌管差遣,不知缘何会与徐太医相熟?”

丹凝并未立即回答他,她小小地咳嗽了一声,觉得喉咙有些干涩,说起话来也尤为费力,便对吕不韦道:“不知小人可否斗胆……跟丞相要一杯茶水喝。”

吕不韦愣了一下,没想到丹凝会突然提出这个请求,他宽容地笑了笑,吩咐高若道:“高总管,给丹少使沏茶。”

高若应下来,走去桌边的水壶前,丹凝见状忙起身,口中道:“多谢丞相大人赏茶,不劳高总管了,小人自己来吧!”

丹凝说着便离开椅子,疾步走向高若身畔,她先是用纤细的手握起水壶,将一只干净的杯子里注满了茶水,而后一手握着杯子到嘴边,另一手则扬起袖子挡在脸前,非常有礼数地喝完了整杯水。等她放下杯子后,脸上浮现出极为满足的神情,转头对吕不韦浅笑道:“大人的茶真是上品,多谢赐茶,小人行了整晚的路,方才真是太渴了。”

丹凝说完这句话后,刚想迈步再去吕不韦身前,不料却被高若从身后一把擒住手臂,他将她的手臂拧得几乎脱臼,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她正诧愕不知高若为何如此之时,紧接着一把冷冰冰的利剑就横在她的脖颈之上,高若沉声在她耳畔威胁地问询道:“你究竟是何人?”

丹凝起先还有些惊愕,这会儿又静下心神来了,她不慌不忙稳稳地回答高若道:“高总管这是何意?小人从进门就已明白通报了身份,并未有任何隐瞒。”

高若冷哼一声,在擒住她的同时,飞起一脚踢落她之前放在桌上的行囊,那行囊落在地上瞬即散开来,里面除了几味药材外,“咣当”一声滚落出一把尖利闪光的小小匕首。匕首的寒光映入吕不韦的眼帘,他轻挑了一下眉头,未出任何声响,镇定地拿起身畔的书简,继续丹凝来之前他所阅读的部分。

高若指出丹凝的破绽道:“你口口声声称是徐太医派你来送药,为何还带着匕首?若真是光明正大受遣而来,大可乘马或坐轿,宫里离这儿的路途并未太远,何至于让你赶一夜的路?你若是想保全这条性命,就快些从实招来,到底是谁派你来接近丞相的,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在高若说这番言辞的时候,丹凝一直保持镇定,安静地听着。那剑横在她的脖颈之上,压出了一条红痕来,高若只需稍一用力,她立即会血溅当场死于非命。但是,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刻,她却还是一派庄重,不辩解也不反抗。

吕不韦听她不声不吭,便抬眼扫了她一下,当他看到她身上流露出的不凡气魄时,瞬间觉得有些震惊……在他纷纭奔腾的过往生涯中,见过太多会耍手段的眼睛,也见过太多临危不惧的掩饰,但身处死亡边缘,还能保持这样清澈眼神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吕不韦心中一凛,即刻对高若下令道:“高若,休得无礼,快放下剑!”“大人,她可能是——”“我让你放下剑!”吕不韦的声音里透着不容反抗的威严。

高若虽对丹凝的身份充满怀疑,但却不得不听从于吕不韦。他恭顺地将剑从丹凝的脖子上撤下,心中却并未放松警惕,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她,防备着她会有什么突然的举动。

脱离了利剑掌控的丹凝,终于能深深地喘一口气了。她用手触了触高若的剑横亘过的肌肤,觉得有轻微的痛感,这痛楚令她微微皱了皱眉头,薄薄的嘴唇仍是紧紧抿着,显现出固执坚韧的个性。

吕不韦望了一眼地上的匕首,不带情绪起伏地问她道:“关于高总管的疑问,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丹凝这时终于能抬眼与吕不韦对视,她诚恳地答道:“回大人,小人昨晚深夜从宫中动身,因为是夜里行路,担心会遇上歹人,所以带上这把匕首作防身所用,并无他意。”“这么说,你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吕不韦猜测地问。

丹凝点点头,答道:“正是。”

吕不韦皱眉斥道:“未经允许擅自离宫,你可知这是死罪。”“小人知道。”

吕不韦虽然不解她的用意,但是望着她素净的脸上平稳的神色,他不禁略略放松了语调,又问她道:“你既知晓律例,为何还冒险出宫?你来此到底有何目的?真是徐太医派你来的吗?”

丹凝面对吕不韦眸子里投射出来的敏锐目光,终于是无法再撒谎,她跪到地上,面带愧色地答道:“大人恕罪,小人先前撒谎了,其实,其实我不是徐太医派来的,但我的确来自宫中,此前高大人去宫中见徐太医时,我暗中听见他们的谈话,知道丞相大人患了怪疾,久治不愈,心中着急又别无他法,所以才想出下策,偷偷潜逃出宫来见您。”“这么说,你冒险出宫竟只是为了老夫?”“是。”丹凝答道,“小人懂医术,想试着为大人诊治。”

高若听不下去丹凝的话,插话斥责她道:“休要再胡言!身为太医院之掌首的徐太医对大人的病症都束手无策,你一个小小的女子凭什么为大人诊治?莫要再找借口开脱了!你还是从实招来,到底是谁主使你来丞相府的?快说!”

丹凝面有难色,还未及开口为自己辩解,就听吕不韦缓缓对高若道:“高总管,你先不要一味地指责,听她把话说完。”

高若听了吩咐,只好暂且不出声,吕不韦对丹凝道:“接着说吧……你真的懂医术?”

丹凝答道:“是,小人是韩国人,父亲在韩国素有神医之称,小人自幼跟随父亲身畔耳濡目染,对医术算是略有研究。”“哦?你是韩国人?缘何进到宫中做少使的?”

丹凝应道:“蒙将军带兵攻打韩国十三城时,小人在战乱中失去双亲,家破人亡,后流落到秦国来,由孙大人举荐带入宫中。”

吕不韦沉思片刻,仍是不解,问她道:“老夫始终不明,你我素昧平生,你为何冒死离宫前来医我?”

丹凝顿了顿,片刻之间鼻头一酸,她那如水的眼眸里忽然就泛了雾气,吕不韦听见她轻声但坚定地答道:“因为,丞相大人您是小人的救命恩人。”

这话倒是当真让吕不韦觉得意外,他茫然反问:“你说什么?老夫是你的救命恩人?”

丹凝喉头发哽,静静答道:“正是。这些年来,小人一直在寻找能报答大人恩情的机会。大人您也许忘记了,五年前,小人流落到咸阳城讨生,遇了一伙恶人把我捆绑起来,欲将我卖给教坊,当日大人您正巧在教坊与人饮酒,若不是您出手相救,小人恐怕要沦为娼妓,过上人鬼不分的生活……”

在丹凝缓慢柔软的叙述声中,记忆如电光火石一般将吕不韦带到五年前。那时是春季,他同孙大人一起在教坊内饮酒时,隐约听到旁边房屋传来凄凉的哭声,除此之外,还夹杂着男子怒骂斥责的声音。因为声音太过吵闹,使他觉得心情不悦,便起身去看究竟发生了何事,结果,在推开隔壁那间房的门时,一个手拿皮鞭的凶残男人与他迎面相撞。

吕不韦识得这男人是教坊老鸨的打手,见是吕不韦站在门口,打手马上浮现恭维的笑脸,谄媚地点头哈腰,同他打招呼道:“吕大人好。”“这里吵吵嚷嚷的在闹什么?”

男人回答吕不韦的话道:“哦,是这样,新来个雏儿不听话,小的正在教训她!对不住啊,扰了大人您喝酒的雅兴……”

吕不韦朝屋子里望去,见到一个被绳索五花大绑窝在墙角的瘦弱女孩,她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头发凌乱、衣衫残破,身上还有斑斑血迹,应当是被打手用鞭子抽出的伤痕。

听那女孩呜咽地一直哭泣着,吕不韦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问打手道:“新买来的?”“是是是,这小丫头太不懂事,还得好好调教。”打手一直带着谄媚的笑容同吕不韦答话,但女孩不绝于耳的哭声令他心里生厌,他隐忍不住,即刻就换上一副凶残的表情,不耐烦地冲她吼了一句,“别哭了!再哭我撕烂你的嘴!”

女孩受到恐吓,不敢再哭泣,紧紧地用牙齿咬着嘴唇,吕不韦再次望向她的时候,看到她那双惊恐的眼睛里流露出坚毅的怒火,而她的嘴角,已经因为太过用力而咬出了血。最让吕不韦震惊的,莫过于她的眼睛,那是如此清澈的一双眼睛,因为被眼泪清洗过,含带着闪亮的水光。

吕不韦想象着,这双眼睛日后可能会被蒙蔽了风尘,当目光变得浑浊,痛感变得麻木,女孩也许将带着不适合她的媚笑去迎接丑陋嘴脸的客人,她会被涂上庸俗的脂粉,穿上鲜艳的轻纱薄衫,在诸多赤裸裸的贪婪目光下曲意承欢……忽然之间,有一腔难以名状的善良跳进吕不韦的心,它使他在瞬间背离作为金鼎商人的原则,做出一个超乎平常的意外的举动——吕不韦从身上掏出一锭金子,递给那个打手,不带任何表情地说道:“我买下她了。”

是什么样的思绪,驱使他非要解救她不可?

而今回忆起那一天,吕不韦也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他唯一能记取的,便是他望着她的眼睛时,坚硬的心脏忽然像是被柔软的羽翼轻抚了一下似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当年买下丹凝之后,吕不韦转手就将她交给了孙大人,让孙大人将她好好安置,此后便再未过问她的下落。因为信任孙大人的正直,吕不韦觉得他一定会给这女孩安置妥当,令她不再忍受苦难与屈辱。不过他绝没想到,她会被送进宫中当差。

再次望向丹凝,吕不韦忍不住叹息一声,他没想到五年的时光会过得这么快,当初那个将嘴唇咬出血的瘦小女孩,如今已长成了大姑娘。“快起来吧!”吕不韦对跪在地上的丹凝道,“别再跪着了,地上太凉。”

丹凝感激地道:“多谢大人。”

吕不韦悠悠说道:“未料想老夫当年的一念仁善,竟让你记取到今日,这也算是你我有缘吧!”

他的话让丹凝又惊又喜,她略有些激动地问道:“大人信我说的话?”“为何不信?老夫尚记得当日之事,经你这么一提,印象非常明晰,你的模样比之从前大变了,但眼睛还是那双眼睛,我不会看错。”

吕不韦的信任让丹凝觉得感动,她问他道:“大人不曾像高总管一样,觉得小人是别有用心,或是被仇家派来的吗?”“哈哈哈!”吕不韦朗声大笑,坦然地对她言道,“老夫一生结交的朋友很多,仇家倒也不少,眼下患了这怪症,若是被仇家得知了,也难料不会使出下九流的手段……你莫要怪高总管严苛,他这人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不过是小心惯了,其实并无坏心。”

丹凝忙道:“小人绝不敢有此意,高总管对丞相大人忠心耿耿,小人自然是明白的。”“你在宫中这些年过得可好?”“谢大人关心,承蒙大人您的恩典,小人过得衣食无忧。”丹凝略有遗憾地说道,“因为后宫不过问政事,所以这些年来,尽管很想再见大人一面,却一直未能如愿。”

吕不韦轻叹道:“五年时光转眼即逝,老夫也未料能在此种境况下与你相见,若是再晚的话,今生有无相见之日,尚且难说……”“大人万不可说这种沮丧的话!”丹凝急迫地止住吕不韦的话,她一脸坚定的神色,对吕不韦许诺,“小人一定会尽全力医好大人的!”

吕不韦脸上浮现出无奈的苦笑,他坦白地向她说道:“老夫这病已快一个月,此前徐太医已用了许多方法也不奏效。不瞒你说,老夫这浑身脓疮恶臭,连服侍的仆婢都不敢接近,你如何能医?”

丹凝信誓旦旦地说道:“既是疾,必有医道,任何怪病只要找对了根源治疗,就一定能痊愈。大人,请容许小人细细看过您的伤口,再研究医治的法子。”

吕不韦再次被她眼中坚毅的神情打动,丹凝的出现,令他想起晨光中的那株开花的梅树,忽然之间他就卸下了心防,温和地对丹凝说:“且不忙看伤口,你整晚赶路,一定也是疲惫不堪。这样吧,让高总管安排婢女带你去沐浴更衣,先食一餐饱饭再说。”“大人……”丹凝的确已是饥肠辘辘,但没想到吕不韦会如此体恤人,不由得非常感动。

吕不韦道:“老夫病了那么久,不急于这一时。你也不必太急迫,先安置稳妥下来再说。”

丹凝颔首道:“是,多谢大人。”

吕不韦对高若吩咐道:“高总管,你带她出去吧,给她安排一处住房,再派几个婢女服侍,让下人好生对待。”

高若领命,丹凝与吕不韦辞别,跟在高若身后走出卧房。高若办事的确稳重妥善,他将丹凝带进一间高雅的客房内后,立即命人将床单被褥换上新的,又吩咐婢女准备洁净的衣衫以及热水服侍丹凝沐浴。

在安排好这一切后,高若谦恭地对丹凝道:“高某去后厨吩咐人给丹少使准备餐饭,先行告退了!”“等等……”丹凝叫住了他,面有尴尬地说,“多谢高总管为我劳心。”

高若僵了一下身子,面无表情地答道:“高某只是按大人吩咐做事,少使不必致谢。”“如若可以的话,高总管能不能不要总称我为少使?毕竟我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尚未知而后会被如何处置……”“好。”高若很干脆地道,“那便称丹小姐,如何?”“这,好罢。”丹凝望着高若,知道他对她还是不能怀有宽容与信任,索性也就放弃了与他亲切沟通的念头,倒不如像现在这样保持疏离的好。“高某告辞。”高若又恢复了谦恭的表情,退出了房间,在门口嘱咐两个婢女道,“里面的丹小姐是丞相大人的上宾,你们要仔细服侍,不得有任何怠慢!”

婢女赶紧应道:“是,小人知道了!”

待高若离开后,先是几个小厮架进来一个木浴盆,接着是暖炉、新衣,各种物品被详尽地一件件运来屋子里,令丹凝有些受宠若惊。木盆里放好了热水后,丹凝准备先洗个澡,却见婢女们杵在盆前不肯离开,就赶忙说道:“你们先出去吧,不用守在这儿了。”“不行,高总管有吩咐,小人们得一直陪在小姐身边服侍。”

无论丹凝如何规劝,这二人就是不愿离去。无奈之下,丹凝只好放弃了遣她们出去的念头。

以往在宫中之时,丹凝也常常服侍宫里的主子,她自身本就算是奴,现在两个婢女像尾巴一样诚惶诚恐地跟在她身后,倒叫她觉得有些难为情。

在丹凝作为吕不韦的上宾,颇觉不安地享受款待时,高若已重回吕不韦的卧房。这个做事滴水不漏的人,依旧无法相信丹凝,他的折回早在吕不韦预料之中。吕不韦问他道:“都安排好了?”“是。”高若心有余虑地问吕不韦,“大人,您真的相信她?”“为何不信?”吕不韦反问。“可是……万一她医不好呢?”

吕不韦从容一笑,淡淡说道:“已经坏到这种程度,给她一试又何妨?”

高若不语了,跟随吕不韦十年光阴,他比谁都明白主子的心性,只要是吕不韦定下的念头,必定是稳如磐石,谁也无从改动。

住进吕府的第三天,在仔细探看过吕不韦身上的脓疮后,丹凝开具了一个写满珍奇药材的方子,让高若去置办。在高若临去之前,丹凝又递了一幅图给他,图上是她画出的一排刀刃,刀刃厚薄大小皆有不同,一顺儿排列开来。

高若问她道:“这是何物?”

丹凝道:“这是给大人治伤时需要用到的刀,烦请高总管将此图拿去铁匠铺,让人以最快的时间铸造出来。”“你是说你要用这些刀子动大人的伤口?”“正是。”丹凝解释道,“我已为大人诊过脉,可以断定他内里并无伤损,脓疮只是生在表层,如果要彻底断绝传染源,必要用刀刃将其削落,再辅以药材在伤口上,假以时日定可恢复。”

高若冷冷地看她,眼神中写满质疑:“休要胡言!大人的躯体岂能任你摆布?照你这样说来,你医治的法子与凌迟有何区别?”

丹凝语重心长地说道:“高总管,我知你对我有偏见,但为今之计,这是解决大人病症最好的法子。你若不信我,我也无话可说,但耽搁了大人的病,万一毒液腐及内里,结果是会出乎你我预料的!”“你是说,如果不用这个法子医治,大人就会……死?”“是。”丹凝重重地点头,非常诚恳地说,“虽然我亦不知他还能拖多久,但如果不放手一搏的话,生还的希望近乎于微。”

高若沉思良久,才终于发话:“若大人有所差池,你可知自己必得陪葬!”

丹凝点头道:“我知道。高总管尽可放心,丹凝就算是牺牲自己性命,也要换得大人重返康健!”

高若注视丹凝的眼睛,她从容不迫的真诚最终说服了他,他叹道:“好吧,大人都愿意让你试一试了,高某再多言又有何用?罢了罢了!”

与丹凝辞别后,高若便差人去准备她所需要的药材与刀刃,为了不使外头有好事者窥及风声,高若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将这一切置办妥当。不过短短两日,他便把奇珍药材准备齐全,并将一个狭长的木盒子递给丹凝。

丹凝打开那个木盒,当看到一排整齐排列闪着寒光的利刃时,不由得长呼一口气,对高若说:“多谢高总管。”“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丹凝道:“我现在去面见大人,若他没有异议,只需稍做准备,明日就可正式诊治。”

去见吕不韦的时候,丹凝随身带去了那个狭长的木盒子。当她站在离吕不韦不远的地方,将那个盒子打开来时,吕不韦有些错愕,问她道:“这些匕首作何而用?”

丹凝跪拜下去,坦白说道:“回大人,小人已做好了为大人诊治的准备,这些是需要用在大人身上的。”

吕不韦略略沉思,忽而苦笑,突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道:“如此说来,你是要让老夫身上蜕去一层皮,是么?”“是。”丹凝心有忐忑,因她不知吕不韦是否接受她这种极端的治疗方法,且莫说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得有任何损伤,就拿吕不韦当今的地位与权势来看,天底下谁具有这种胆识,敢在他身上动刀子?

吕不韦轻声一笑,自嘲道:“如实非此不可,老夫倒宁可当是做了一场梦,但愿梦醒之后,蛹变成蝶。”“一定会的,只要大人信我。”

吕不韦轻叹一声,缓缓道:“好,起来吧,我信你。”

丹凝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同吕不韦道:“既是如此,小人便去准备,明日便为大人诊治。”

而这一夜,对吕不韦来说,无疑却是极漫长的等待,他整晚辗转反侧,始终也无法入眠。

第二天一早,丹凝换上一身洁净的白衣,准备好一捆纱布,端着熬好的一盆药汁,缓缓出现在吕不韦的门前。在她身后,两个终日跟随她的小婢,也换上了同样洁净的白衣,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丹凝问在门口等待的高若:“高大人,木榻已备好了么?”

高若点点头。

丹凝进入吕不韦卧房内,见房内果真已在正中置好了一张床榻,而吕不韦通身只披一件外衣,正坐在床边等待着。

丹凝对吕不韦要求道:“丞相大人,在诊治之时,除了小人与这两个婢女外,不得有外人在场,希望大人能允许。”

吕不韦对高若挥挥手,吩咐说:“你带人在门口候着便好。”

高若瞥了丹凝一眼,虽还是不放心,但却毫无办法,在他退出去之前,他低声又叮嘱了丹凝一遍:“你仔细诊治,若是有所差池,记住你必将命丧于此!”

丹凝承诺道:“高总管放心,便是小人自己死去,也要换得丞相完好之躯!”

待高若离开后,丹凝搀扶吕不韦走向正中木床榻前,因为身上只披单衣,吕不韦冻得有些发抖,丹凝安抚他道:“大人褪去衣衫躺下便可,您之前已饮了宁神茶,不久便会睡去,或许一觉醒来,便是另一番天地。”

吕不韦褪去衣衫躺下,如此一来,他裸露的全身只着一件裤头。两个小婢不敢正视,赶紧垂下头去。丹凝眼见吕不韦上上下下到处布满的脓包都呈溃烂的状态,看上去极为丑陋吓人。丹凝不觉心里一酸,这若换做常人,怕是早已难挨,吕不韦却能一直隐忍,可见他毅力非常。

丹凝拿起麻药,事先诉于吕不韦道:“小人会用到麻药,因而动刀途中您不会感觉到痛,您大可放心。”

丹凝刚要有动作,吕不韦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胳膊,丹凝一怔,望向吕不韦的眼睛,但见吕不韦苦笑道:“事实上,老夫很怕死……你会因此取笑我吗?”“为何要取笑?”“因为老夫怕死,老夫尚有太多未能完成之事。”

丹凝轻语道:“人人对死亡都有惧怕,大人,这不惊奇,也不致被取笑。”“你可知万一你稍有失手,外头有千百人等着取你性命?”吕不韦问她。

丹凝点点头,坦然道:“小人知道,高总管带着一干兵丁等在门口处,小人来时已然瞧见了。”

吕不韦问:“你不怕么?小小年纪何以有如此胆魄?”

丹凝嘴角泛起清浅一笑,柔柔地同吕不韦说道:“大人莫再多说话了,先睡上一觉便好。”

经她这么一说,吕不韦倒真是觉得翻上一阵困意,他也不觉得冷了,只觉得眼神倦怠,口中道:“我倒真是困了。”

这话刚一落音,他登时就闭上眼睛,呼吸稳稳地睡着了。丹凝柔和的脸庞上闪过肃穆的庄严,她沉声同身后的两个婢女道:“此刻我开始为大人诊治,在这途中,你们看见什么都不可出声,只需将我要的递给我便是,听见没有?”“是,小姐。”婢女不敢有违。

高若带着一干人等在门外守候,表面上看起来尚且镇定,内心里却早已波澜起伏。他一次又一次地揣测着丹凝的用意,一次又一次幻想着最为糟糕的结局,他屏声静气地支起耳朵,想听听里头有什么响动,结果却什么都听不见,似乎是一切都静下来,里面像是根本没人一样。

大约过去了两个时辰,高若终于是等不及了,他差点准备破门而入之际,却见两个小婢慌慌张张地跑出门来,她们面容失措,口中语无伦次地叫着:“啊,天哪,死人了!死人了!”

高若迅速拔剑出鞘,疾闯入卧房内,身后人呼道:“保护大人!”也都跟随他闯了进去。

门内入眼所见的一幕,让高若惊诧不已:吕不韦全身已缠上纱布,所有的伤口都被包扎起来,而丹凝此刻正躺在木榻的地上,闭着眼睛毫无知觉地昏死过去,左胳膊处还在流血,将整条袖子都染红了半截。高若俯身伸手去探吕不韦的鼻息,惊觉他竟然呼吸平稳,再去触他裸在外未被缠上纱布的手腕,得知他脉象平稳,这才放下心来。“你们俩进来!”高若皱着眉头斥那两个小婢。

两个小婢跌跌撞撞地被推搡进来,脸上还带着惧色,高若问道:“你们慌慌张张起什么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丹小姐为何会受伤倒地?”“她……她……”其中一个小婢指着地上的丹凝,支支吾吾不敢相信地说,“不是我们做的,是她自己用刀子划伤手臂,还把血滴在大人的伤口上……”“她用血滴在大人伤口上?”高若皱起眉头,问小婢道,“那大人的伤口呢,都处理好了吗?”“都处理好了,但是小姐她却死了!”小婢惶恐地望着地上的丹凝,对刚才诊治的过程还是后怕不已。

高若伸手放在丹凝鼻前,能感觉到还有气息,便立即吩咐道:“她还活着!来人哪,快些将她带出去,想法子给她止血!”

……

这一觉究竟睡了多久?吕不韦也不清楚。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屋中已点起烛火,影影绰绰的火光映照着整间房子,使他得以看清楚床帐上垂落下来的流苏,以及门梁顶上雕刻的花纹,这熟悉的景象令他意识到,原来此处并非阴曹地府,他尚且活着。

高若警觉地听到床上吕不韦叹息的声音,他赶忙凑上前来,又惊又喜地对着睁开眼睛的吕不韦道:“大人,您醒了!”“现在什么时辰了?”吕不韦问他。

高若答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带着笑颜答道:“回大人,已经是两更天了。”“这么说,我竟睡了一整天?”“……是。”

吕不韦忆及白日里的事,这才想起为他诊治的丹凝来,他忙问高若:“丹凝呢?她在何处?”

高若迟疑一下,继而诚实回答吕不韦道:“丹少使失血过多,而今还在昏迷中,尚未醒来。”“失血?她不是为老夫诊治么,为何会昏迷?”

高若垂下头去,面带愧色地道:“据说丹少使是以自己的血为大人做药引,所以因失血过多昏迷……看来一直以来是小人错看了她。谢天谢地,如今您终于能醒来,您身上的伤口已全部被她剔除,现在都敷上了药……大人,现今您的伤口痛不痛?”“痛?”吕不韦这才去留意自己的身体,他见自己全身皆缠着纱布,鼻息内闻到一股清香的药味,以往流脓的伤口处如今也变得轻松无比,丝毫不觉得有一丝痛意,不禁讶异地叹道,“真是奇了,老夫竟全然没有感到一丝痛意!”

高若闻言,脸上的愧疚更加深了,不禁因自己以前对丹凝冷劣怀疑的态度而觉羞惭,他敬佩地道:“看来丹少使果然是神医后人!”

吕不韦命他道:“速去请人为丹凝诊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她醒过来,她是老夫的救命恩人,我必要重重谢她!”

高若忙不迭地答应。

此时窗外依旧是凛冽寒风,屋顶上没有化尽的冰雪重新凝固起来,门檐上是一排排晶莹剔透的冰溜。在吕不韦的窗前,那株开花的梅树,此刻却呈现一幅颓败的景象,仿似它已竭尽全力地盛放过,如今徒剩被大风吹残的伶仃花瓣,在陡峭的天地中摇摇欲坠。

二 春日迟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诗经·小雅·出车》

离年关还有半月的光景,邯郸城却已提前进入过年的气氛。街市上每晚皆熙攘宛如白昼,入目之处,布棚林立,摊贩如云,有的卖热气腾腾的各色食物小吃,还有的卖麦秸灯草编制的小玩意,每个摊子前都挤满了人。

如往常一般,街中央照例有杂耍班子在讨生活,喧嚣锣鼓声引得人们都来看热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个身着红衫、头戴碧玉朱钗的女孩绕着人群团团转,偏就是挤不进去。

女孩容貌长得清雅俏丽,从衣着打扮上看得出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身后不远处一直跟着两个少年,他们约莫都是十七八岁的模样,一个肩阔身壮,皮肤黝黑,面相看上去忠厚老实;另一个则稍显瘦些,身体颀长,虽穿着粗糙布衣,清秀的眉目中却难掩脱俗气质。

愁眉莫展的女孩扭头望身后的两个少年,见他们一直抱着膀子冷眼望她,不禁又羞又恼,于是板起脸训斥他们道:“你们两个草包杵在那儿干什么?就不能想个法子让本小姐进去吗?”

壮实的少年皱着眉头,声音粗莽地道:“诗缨小姐,这里人又多又杂,你换个别的地儿玩不行吗?”

被唤作诗缨的红衫女孩娇蛮地跺脚,固执地说道:“不行!不行!我偏要进去!你快点让他们给我让条道儿!”“恕属下没有办法,你要是非要进去的话,自个儿想法子吧!”壮实少年不太乐意地说道。

诗缨气呼呼地指责他:“喂,陈涉!你是不是活腻味了?整天跟丹霄混在一起,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陈涉耸耸肩不语,与身畔清瘦的丹霄互看一眼,两人均是一副无奈的表情。此时杂耍正在精彩之处,围观人群情致高昂,一同熙攘起哄,诗缨未及防范,没留神竟被撞倒了,结结实实地跌了个大跟头。她又恨又恼,抬起脸瞪丹霄跟陈涉,气急败坏地嚷嚷:“你们瞎了眼?没看见本小姐倒了吗?”

丹霄依然抱着膀子纹丝不动,陈涉只好弯腰上前扶起诗缨。诗缨看见新衣上沾了尘灰,心疼不已地咕哝着:“讨厌,倒霉得要命!”“你自找的,谁要你总是拣人多的地儿往上凑!”丹霄望着拍打身上尘土的诗缨,淡然地说了一句。

诗缨本就懊恼,被他这么兜头泼一桶冷水,心里更郁结了:“丹霄,你若再跟我这样说话,当心我告诉爹爹!”“随你。”丹霄一点也不怕被威胁似的,眼睛从她身上移向陈涉,口中问道,“陈兄,走不走?你若不走我可先回去了。”

陈涉正想不到脱身之计,忙答道:“等等我,咱们一道回去吧,我也没兴趣陪这大小姐瞎折腾!”

两人说着就一并转了身离开,剩下诗缨一人更加气急败坏,指着他们的背影叫嚷:“陈涉,丹霄!你们竟敢扔下我!”

丹霄头也不回地对她丢下一句:“要回家就快跟上来,不然天黑路远,你出个好歹的话可就没人管了!”

这话听上去不像是关切,倒是讽刺跟威胁的意味多一些。诗缨虽然恼怒,却不得不拔脚追了上去,唯恐会被他们扔在这大街上,最终落得自己一人赶夜路回家的凄惨下场。

回到家中后,丹霄和陈涉各自回房去歇息。诗缨为了追上他们拼命赶路,腿脚又酸又痛,她越想越气,扭头见父亲房中灯光还亮着,便径直去见他。她父亲名为李肇,是邯郸城一家酒坊的老板,他早年丧妻,膝下只有诗缨一个女儿,因此自诗缨幼时起就对她百般纵容,才使得她最终养成恃宠而骄的个性。

李肇正在一盏灯烛的映照下比对白日里的账目。诗缨连招呼都没打,闯进门去就对他嚷嚷道:“爹爹,你速将陈涉和丹霄两人赶出酒坊!我再也不要在家里看到他们了!”

李肇头也不抬,依旧忙着手头的活计,淡然地问她道:“为何?你这丫头又闹什么别扭?不是让他们两人陪你去了街市么,还有什么不满?”

诗缨半是撒娇半是命令,冲李肇告状道:“他们俩以下犯上,我说什么都不听,显然是没把我放在眼里。爹爹,我讨厌死他们了!你快把他们赶走!”

李肇苦笑着叹了一句:“是你又乱支使人吧?你这孩子,总是三天两头来给我添麻烦。”“爹爹!”诗缨一把夺下他手中的账册,扔掉他手中的笔,迫使李肇不得不去望她。

李肇安慰她道:“天不早了,快些回房去睡觉吧!”“不,爹爹若不应我,今晚我就不睡了!”“你究竟要如何?”

诗缨重述道:“爹爹没有听到女儿的话吗?我要你将丹霄扫地出门!对了,还有陈涉,他跟丹霄一样讨厌,你把他们俩都赶走!”

李肇语重心长地同她说道:“缨儿,你莫要胡闹了。陈涉为人忠厚肯干,吃苦耐劳;丹霄又聪明踏实,将酒坊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两人是爹爹最赏识的长工,怎能凭你一句话就把人赶走?你乖乖听话,快些回房去歇息,莫再扰我了,我这正忙着。”

诗缨继续纠缠:“爹爹!”

李肇平淡的声音里添了几分严厉,与她说道:“缨儿,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总闹脾气?不许你再跟丹霄置气了,快些回房去吧。”

诗缨还待要坚持己见,却见李肇温和的脸上已蒙上一层严厉的神色,诗缨虽然蛮横,却最了解父亲的脾性,通常若是出现这种表情,则代表他心情不悦。诗缨只得适可而止,不再继续缠他,不太情愿地应他的话道:“那女儿不扰爹爹了,您早些歇息,不要太操劳。”“知道了,你去吧。”李肇执起笔来,又去研究账目。诗缨顿觉无趣,悻悻地退出了他的房间。

虽然在父亲面前诗缨看似妥协下来,但她心内的郁结之气并未消除。在她的印象中,从小到大身边的人对她都是宠爱有加,不管是父亲的朋友,还是酒坊里的伙计,大家对她都是言听计从,礼让三分,但偏偏丹霄与众人截然不同,自从两年前他和陈涉来酒坊做伙计后,她与他之间的矛盾就慢慢开始升级。丹霄非但不像别人那样恭维她或讨好她,反而时不时对她的行为处事进行讽刺,待她急得跳脚对他发狠的时候,他却总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

诗缨又是懊恼又是苦闷,她不知丹霄为何与别人不一样,心里暗暗想,他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个做工的伙计,一个讨饭吃的下人罢了,居然敢一次一次冒犯她这个小姐……可是细细又一想,她又真觉得他与其他人确是不同,不管酷暑炎夏,还是寒冬腊月,丹霄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他本来样貌就很俊朗,就算是穿着粗布衣衫,也掩饰不住他的翩翩气度,在酒坊里的长工或是那些来买酒的客人身上,诗缨从未见识过这种儒雅内敛的气息。除此之外,丹霄最为不同的,应当是他的性格,他适当的沉默,适当的言辞。仔细回想起来,诗缨记得他说话总是很少,从不长篇大论,却总是字字珠玑。

诗缨躺在床上,从丹霄初入酒坊开始回忆,这两年的点点滴滴都从脑子里走了一遍,她才恍然顿悟:天哪,她大半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竟一直在想一个不将她放在眼里的人!这突然的醒悟令诗缨懊恼万分,她匆促地一把拉过被子蒙住脸,强迫自己快点睡去,希望能尽快地将丹霄的身影从脑海里剔除。

离年关越来越近,邯郸城愈发洋溢着过年的喜气,李家酒坊也不例外。进入腊月之后就开始为过年做准备,置办年货、打扫屋子,将酒窖炉灶修葺一番,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时至腊月二十三,则是全城都在庆贺的祭灶日,民间传说灶王爷是玉皇大帝亲自册封的九天司命灶君,负责统管天下各家的灶火,所以他一直被作为烟火尘间的保护神。邯郸城家家户户都供有灶王龛,龛中嵌有泥塑的灶王爷神像,神像前则要燃点香火。此刻在烟气缭绕的酒坊之中,长工们正在将麻糖和新酿的好酒整齐地摆在灶台上。

诗缨一早起来,便直奔酒坊去。她蹦蹦跳跳走到灶台前,毫无顾忌地捏了一块麻糖放进嘴里,黏糊糊的麻糖黏着她的牙齿,她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嚷嚷道:“哇,真甜!”

待她还要再去拿第二块,冷不防地被人拍掉她的手,她扭头一看,原来是父亲李肇。李肇不悦地训斥她道:“这丫头没大没小,这是给灶王爷准备的,怎么能偷吃呢?”

诗缨收了手,将手背在身后,笑嘻嘻地问他:“爹爹,咱们年年给灶王爷备上麻糖做什么?他是神仙哪,又不是爱吃糖的小孩子!”

李肇答道:“不得胡言,灶王爷每到祭灶这日,就会回天上向玉帝禀告这一年来掌管人间烟火的境况,咱们给灶王爷备上麻糖,正是为了让他多说好话少说坏话!”“噢,我懂了!”诗缨灵机一动地说道,“就是要用麻糖把灶王爷的嘴给黏上呗,那样他想说坏话也说不得了!”

李肇呵呵一笑道:“你这鬼丫头,不许再乱动祭品了。”“是是是,知道了。”诗缨离开祭台,在酒坊里转来转去,她左看看又看看,像是在找什么。李肇看出了她的异样,问她道:“缨儿,你在找什么?”“啊,没有。”诗缨慌忙答着。

李肇吩咐她道:“你若是闲来无事,就去店里帮帮忙,那儿只有丹霄一人照看,我担心他忙不过来。”

诗缨一听这句话,脸上立即浮上惊喜的神色,忙不迭地答应李肇:“是,爹爹,我马上就去!”

话音刚落,诗缨已经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李肇抬头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心里万分不解,这孩子怎么了,前几日还缠着让他将丹霄扫地出门,今天为何突然如此听话乖巧?李肇唇边浮现笑意,叹了一句:“丫头长大了啊,心思越来越难懂。”

诗缨连跑带跳地穿过院廊,直奔酒坊的前店,她的步子又快又疾,快到门口的时候,却忽然顿住了,站在原地好大一会儿不动。她缓缓地等待呼吸平稳,额头上的微汗消散,这才将两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抬脚走了进去。

这前店内到处摆置酒坛,按照年份不同价格不等摆列。酒坛旁侧还有一个木制的货架,架子上摆放各种形状的陶制酒壶。这个陶壶货架两年前还没有的,李肇只管卖酒,从来也未想过搭配售卖盛酒的器物,还是丹霄启发了他的思路,给店里多了一个赚钱的渠道。

此时的丹霄正在柜台前坐着,他一直低垂着头,眼睛似是在凝注着什么,并未注意到诗缨进门。

诗缨此前在酒坊时心神不安地左右环顾,其实就是在找丹霄,这会儿看见他以后,却不知为何仍无法恢复平静,心反而怦怦跳得更厉害。

诗缨慢慢地凑上柜台前,看到丹霄的手,他的双手置于桌上,而一枚翠色的玉佩定定地躺在他的掌心中。这枚玉佩雕琢成莲花的形状,被一根红绳串着,看上去精致小巧,姿态华美,诗缨第一眼看到就欢喜不已。“这个玉佩真好看!”诗缨忍不住赞叹。

她突然出现在身畔,让丹霄防备不及,他立即将玉佩握在手中,藏起来不让诗缨再看,冷着脸问她:“你何时来的?”“我啊,我来了好一会儿了。”诗缨狡黠一笑,同他说道,“打从进门我就见你在发呆,原来是盯着这枚玉佩看,这可是女人家的玩意儿呢。丹霄,你怎么会有这个?哪儿来的?”“不关你的事。”丹霄依旧淡漠。

他一如往常般对她冷淡的态度,让诗缨不由得撇了撇嘴,但是因为她心情较好,便没有同他针锋相对,依旧是保持笑颜,好声好气地向他道:“玉佩借我玩会儿好不好?”

丹霄立即拒绝:“不行!”“小气鬼,我只是看一下而已嘛!”诗缨说话之间,已经将手凑到丹霄手边,在丹霄来不及防备之时,她一把拽住玉佩的穗子,将它从丹霄手里夺了过来。望着玉佩上的这朵莲花,诗缨顿觉爱不释手,不由叹道:“真是太美了!”

丹霄见玉佩被诗缨夺走,脸上闪过一丝阴鸷的表情,追到她身畔去,对她伸出手来催促道:“还给我!”

诗缨向后退了一步,闪避着他的追逐,依旧笑着,同他商议道:“再给我看一会儿嘛,又不会怎么样,我玩够了就还给你。”“快点还给我!”丹霄面色非常严肃,不给她任何商量的余地。

诗缨瞧出他神色不悦,心中有点惧怕,本想立即还给他,但念及整日被他欺负调侃的怨气,她索性决定逗逗他。她将玉佩牢牢握在手中,一脸挑衅的神色,对丹霄放话道:“你越是急着要,我偏就不打算还你了,想要回玉佩的话,你就自己来取吧!”

说着她就作势从后门跑去院子,丹霄赶忙上去阻拦,伸手去擒她手臂,想要将玉佩拿出来。无奈诗缨使出全身力气似的,憋红了小脸,死命地攥紧握着玉佩的拳头,就是不让丹霄轻易得逞。丹霄无奈之下,一根一根去地掰她的手指,诗缨有些吃痛,挣扎着想要逃脱。两人这么推推搡搡之中,未留意已到了后门跟前,诗缨一个不小心绊到门槛,顿时无所凭靠,“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倒地后的诗缨本能地撒开了手,玉佩就从她手心跳开了去,在地上“啪嚓”摔成两半,而她手心摩擦着地上的石子儿,竟擦破了好大一块皮,还渗出血丝来。

诗缨自幼娇生惯养,何时受过这种苦痛,眼泪不由得扑簌着掉了下来,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可是她满脸的泪水未能换来丹霄半分同情,丹霄望都不曾望她一眼,他满心都是那枚摔碎了的玉佩。他颤颤巍巍地将那碎了两半的玉佩捡起来,把它们捧在手心上,就像是捧着什么珍贵的宝贝。望着那残破的玉,他喉头一酸,眼里即刻就含了泪光。

他和诗缨二人,一个趴在地上哭,一个握着玉佩沉默,这情景正好被赶来的李肇和长工们瞧见。李肇愣了一下,忙上前去扶起梨花带雨的诗缨,不解地问她道:“这是怎么了?你们——”“丹霄欺负我!是他把我推倒的,爹爹,你看,我的手都流血了!”诗缨一边哭泣一边控诉。李肇捧起诗缨的手掌,见她白嫩的手心上不仅沾染了灰尘,还有被石子摩擦出的伤口,不禁心疼不已。

长工们有几个平日里暗暗喜欢诗缨,见此状也赶紧围上去安慰她。诗缨见有这么多人护着自己,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哭得也更大声。李肇抬眼望着沉默的丹霄,见他一言不发,便问道:“丹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丹霄仍是不言语,他隐忍地将眼中的水雾收回,并将手中的玉佩藏于袖间,不卑不亢地站起身,重新回到店里的柜台前。

因为没有得到丹霄的回应,李肇面色稍有懊恼,但以他这两年对丹霄的了解,确信丹霄不会无故招惹诗缨,便又折回来问诗缨道:“我要你来店里帮忙,怎会闹成这样?是不是你有错在先?”

听出李肇话语里的严厉,碍于对父亲的敬重和惧怕,诗缨不敢将实情有所隐瞒,哽咽着回答道:“我不过是见他的玉佩好玩,想借来瞧一瞧罢了……他就冲我发火……”

诗缨因为理亏在前,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李肇忆及刚才的情形,想起丹霄默默地将一块碎玉藏起来的样子,顿觉心中不安,将诗缨丢在一旁,走到丹霄身边,代诗缨道歉道:“丹霄,你莫生气了,都怪我平日里对缨儿缺乏管教,方才我见玉佩摔坏了,你且放心,拿来给我看看,我定会赔你一个新的。”

丹霄依旧垂着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他静静地推辞道:“不必了,老板不用放在心上。”“这可不行,玉是缨儿弄破的,我这做爹爹的岂能纵容她犯错。对她我是一定要责罚,玉佩我也一定会还你!”

丹霄抬起头来,淡然地望向李肇,依旧还是那句话:“我已说过,不必了,您莫要再执着于这件事。”

李肇怔了一下,不知再说什么才好。自从丹霄入酒坊以来,李肇一直看不透也猜不透他。他惜丹霄的才华,总觉丹霄在酒坊做工有些大材小用,有心要栽培和提拔他,却又因为他的性格而迟疑。这个叫丹霄的少年,对李肇来讲宛如一池水,看似波澜无惊,实则深不可测。李肇也算阅人无数,但是他却看不出丹霄风平浪静的背后到底隐忍着怎样的心境。关于丹霄的飘零和身世,他未曾主动去探问,丹霄也从未主动对他说起,但这却始终是阻隔二人交心的屏障。

入夜,在丹霄与陈涉共同居住的卧房内,陈涉麻利地褪去衣衫,光着膀子躺进了被窝里,他对丹霄说道:“今日去给城郊那户人家送酒,路上马车还坏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只能自己去修马车。他娘的,当时呼呼的冷风吹着,差点没把我给冻死!”

陈涉自顾自地说了许久,也未听见丹霄应声。他见丹霄一直低垂着头,手里还握着什么东西,就好奇地问他道:“丹霄,你怎么了?在看什么呢?天那么冷,为何还不安歇?”

丹霄回过神来,口中应着:“就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丹霄不语,陈涉从床上坐起来,凑过头去,望见了那枚破碎了的玉佩,面庞不由得浮上惊愕,口中道:“这不是……这不是你最宝贝的玩意儿,怎么碎了?”

丹霄苦笑一下,并没有说什么,他将玉佩收起来,脱去了鞋子,吹熄了烛火,睡到了陈涉对面的那张床上,这才轻声说了一句:“早些睡吧,陈兄。”

陈涉知道丹霄性格不喜多言,也就不再缠着他追问事情缘由,不过因着这枚玉佩,陈涉不由得想起两年前他和丹霄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时他们尚未来到邯郸,彼此流落在燕国境内,当时也是冰天雪地的冬日,饥肠辘辘的陈涉在一个好心的人家里讨到一张大饼,他将大饼揣在怀中,想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再好好地安抚五脏庙。最终陈涉躲到了街道的一个拐角处,那儿伸出的门檐恰好足以遮挡风雪的侵袭。陈涉躲进那儿之后,看到了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年衣衫褴褛,鞋子破损,脸庞却是干净整洁的,样子有点像是落魄受难的公子哥儿。

陈涉看着面黄肌瘦的少年,问他道:“几天没吃饭了?”

少年气息微弱地答道:“三天了。”“你叫什么名字?”陈涉又问。

少年闭口不言,陈涉想他定是有防备之心,就爽朗地先道:“没关系,我先说我的名字,我叫陈涉。你呢?怎么称呼?”“丹……霄。”少年总算放下了防备,迟疑地回答了他。

陈涉仔细观察丹霄,见他目光涣散,看样子真是饿得不轻,而他手中似乎是握着一个物件,那物件还带着一根红色的穗子。“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玩意儿?”陈涉好奇地问道。

丹霄似乎是惊了一下,将那物件拿起来紧紧地贴在胸口,唯恐会被谁夺了去。但这举动恰好让陈涉看清楚了那是一枚玉佩,陈涉虽鲁莽粗俗,倒也知道那玉是好玉,他好奇地问丹霄:“你既有这值钱的玩意儿,为何不卖了换东西吃?”“这玉佩我是宁死也不卖的!”丹霄信誓旦旦地同他说道,声音虽轻,却包含千钧的力量。

陈涉不解他的固执,问他道:“我弄不明白了,你宁可饿死,也不拿玉佩换吃的,难道这么个玩物竟比命还重要?”

丹霄紧咬牙关,涣散的目光积聚成闪烁的星辰,回答陈涉:“对我来说……它确实如此重要。”

陈涉看得出他的确极为看重那枚玉佩,便笑了笑,从怀中掏出那张被他体温焐热的大饼,爽快地一分为二,递给丹霄一份道:“那好罢,既然它如此重要,你就妥善收着……咱们既能相遇,也算是有缘,我分你一半食物续命好了。”

丹霄呆了一下,手中接过那半张救命的饼,顿时眼中含泪,哽咽道:“多谢陈兄!”

陈涉为人义气,虽年纪不大,却极早有一番侠义热肠,从第一眼见到丹霄他就萌生好感,现在又被丹霄眼中的泪水打动,所以登时拍了拍丹霄的肩膀道:“这样吧,以后你就跟着我,只要有我陈涉一口吃的,便绝不会饿着你!”

……那以后的时光,便真如相遇那刻承诺的一般,陈涉与丹霄相伴着一起流浪。不管受了多少磨难,有过多少次饥寒交迫的挣扎,丹霄始终都将那枚玉佩牢牢地带在身边,从来没有将其卖掉。如今那玉佩为何会突然碎了?陈涉左右也想不明白,索性就不再为此烦扰,很快他就困意袭身,打着呼噜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陈涉和丹霄就被喊了起来,因为时近年关,酒坊的生意越来越好,他们必须早起接客送货。这一天从早晨到午后,丹霄一直在柜台前忙碌,连吃饭的空儿都几乎没有。到了暮色降临,终于可以打烊的时刻,他才终于能填饱肚子,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去歇息。

还未待丹霄躺下来,门就被推开了,他惊讶地望着出现在房门口的李肇,见他身后还跟着一干长工,便问道:“何事?”

李肇还未开口,身后一个麻子脸的长工就嚷嚷说道:“今日卖酒所得之金不见了!”

丹霄愣了一下,立即回答道:“我已将所有酒钱收在柜台桌下,也已将柜子锁好,钥匙交还给了老板,酒金怎会不见?”

李肇温和的脸庞上此时也是蒙上一层阴影,他平生最厌偷偷摸摸之事,以往酒坊有手脚不干净的伙计,总是落得被他痛打出门的下场,以儆效尤。正因如此长时间以来已再没遇上这种事,如今突然又生出这种事端,难免让他心情郁结。“丹霄,你再仔细想想,是否将酒金放在了别处?”李肇尚算耐心,用平静的语调提醒丹霄,“我去查看过,柜子里是空的,酒金根本就不在。”

丹霄还未及答话,一旁的陈涉就沉不住气了,他看不过一群人质问丹霄,直接挡在丹霄身前,粗声粗气地问李肇道:“您莫不是怀疑丹霄吧?老板,我可以担保,丹霄绝不是中饱私囊之人,他这两年对您一直忠心耿耿!”

李肇挥手止住陈涉,缓缓说道:“便是你不说,我也知丹霄为人如何,他对酒坊的事尽心尽力,我都看在眼里。如今不是怀疑丹霄,而是要查清事情真相,不管今日之事是何人所为,必须要有个清清楚楚的交代。”

丹霄面色镇定,对李肇说道:“我的确是将酒金收好了,与往日所做的一样,您若不信的话,我也无话可说。”

麻子脸又抢话道:“想查出真相还不简单?今日大家都未曾出过门,各间屋搜一搜,便知分晓了!”“对啊!对啊!我们的房间都已搜过,就只剩你们这间了。”其他人附和道。

丹霄和陈涉对望一眼,两人都有些错愕,敢情李肇早已查过他人住所,现在嫌疑便全然锁到他二人身上。陈涉性情直率,丹霄也是心怀坦荡,他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那就搜吧!”

众人望着李肇,李肇沉思片刻,而后说道:“虽然我信你二人为人,但别人都搜过了,你们也不能有例外,那就搜搜看罢!”

他话音刚落,众人就蜂拥而上,将丹霄和陈涉的被子枕头掀翻起来。房间被弄得一片凌乱,但也没有搜出任何蛛丝马迹来。李肇见状,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他宁可那些酒钱找不到,也不愿陈涉和丹霄二人背叛他。

众人正待离开之时,却听一个小个子长工大叫一声:“我找到了,酒金藏在这儿呢!”

丹霄愣了一下,见小个子掀起陈涉床铺下的竹席,并从席子底下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那荷包正是丹霄平日里收藏酒金所用的,他明明记得将其锁好了放在柜台处,现在怎会出现在这里!

丹霄抬眼去看陈涉,见他目光中流露出茫然的神色,似是毫不知情。

李肇接过小个子递来的荷包,不禁怒火中烧,厉声问道:“这是谁的床?”“是我的,但,但我绝没有碰过酒金!”陈涉满脸无辜,突然出现的局势,弄得他头脑一片空白,登时急得脸红脖子粗。

丹霄也是一片茫然,不知酒金怎么会出现在陈涉床下,但他身后麻子脸和小个子交谈的细小声音,却轻轻地传进耳朵里来。“你这呆子,藏错了,那不是丹霄的床!”麻子脸气急败坏地说出这句话,声音小到其他人都听不到,丹霄却准确地将这句话捕捉到,他迅速地转头去望那二人,见他们眼神惊慌地闪烁,躲避着他投向了别处去。

小个子和麻子脸平日里最喜欢对诗缨大献殷勤,他们也一直看丹霄不顺眼,这些丹霄早有彻悟,如今再听到他们密语的这句话,心神通透的丹霄立即就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定是他们想替诗缨出头,所以才将酒金藏匿在这房中陷害他,但偏偏弄巧成拙藏错地方,栽赃到了陈涉身上。

李肇怒斥陈涉:“如今人赃俱获,酒金从你床下搜出来。陈涉,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陈涉又急又恼,摇着手辩解道:“真不是我干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陈涉对天起誓,绝不是我干的!”“你还要抵赖?难道这钱还会自己长腿不成?枉我平日里还觉得你忠厚老实,原来竟全是一派假象!”李肇越说越气,指着陈涉吩咐其他长工道,“来人哪,把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绑起来,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他!”

陈涉平白被人冤枉,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他平日里在酒坊任劳任怨,只为报答李肇知遇之恩,没想到现在竟被当成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耻辱和自尊交织一处,陈涉无以表达愤恨之情,他情急之下一挥手掌,居然生生用蛮力将手边的桌子拍成了两半,眼见桌子断裂开来,众人都吓了一跳,不敢再上前。

李肇见状愈发生气,痛心斥道:“陈涉,你居然如此嚣张,我岂能容你如此撒野?你们速速将他给我绑起来!”

众人听从李肇的吩咐,赶紧上前欲要擒住陈涉,一团慌乱之中,却听一直未出声的丹霄大喝一声:“住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丹霄,但见他面色坦然镇定,却说出一句令大家都惊讶不已的话:“酒金是我藏的,有什么冲我来吧,陈涉跟此事无关!”

李肇怔在当场,半晌才反问:“此话当真?”

丹霄点点头,答道:“当真。”

陈涉不敢相信地望向丹霄,犹疑地问道:“丹霄,真是你做的?”

丹霄顿了一下,终归还是点点头。

陈涉万分不解:“我们受过那么多苦,也没见你做过任何有违良心的事,这也是我一直最敬重你的地方。自从两年前被李老板收留,你我虽然是寄人篱下,总算过上不愁穿衣吃饭的生活,安安定定地活了下来,你为何要做这种事?”“做便是做了,问那么多干什么?”丹霄言语冷淡,没有去看陈涉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只是对李肇道,“要如何处置,随您的便,我不会有一句怨言。”

他的镇定自若终归是触犯了李肇的底线,李肇双目含威,蹙起眉头问丹霄:“我再问你一遍,真是你干的?”

丹霄面色不改道:“是。”“你既做了这种丑事,为何还能泰然自若?既不讨饶,也不思悔改,莫非你连一点羞耻心也没有吗?”李肇越说越大声,话语里带着爆发的怒气,“算是我瞎了眼,还一直当你是秉性不凡的有志之士,罢了罢了,既有今日之事,就当你我缘尽于此!”

眼见李肇怒火再也没法阻挡,陈涉有些替丹霄急了,他匆忙奔到丹霄跟前,晃晃他的胳膊道:“你倒是求饶啊,难道真要被赶出去吗?”

丹霄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轻叹一口气,苦笑着对陈涉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陈兄,多谢你的好意……我甘愿接受处罚,毫无怨言。”

陈涉带着深深的忧虑望向丹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洁净的少年怎会做出这等事。因为丹霄的固执,他也没办法再向李肇求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一干人捆绑着拉出去……

已近冬季的深夜,却突然落起雨来,帘外雨水滴滴答答的声音,将诗缨从梦中惊醒,她感觉一阵无法抵挡的寒意,便立即从床上坐起来。

诗缨小心翼翼地打开窗子,看外头丝丝洒落的细雨,嘀咕了一声:“咦?怎么忽然会下雨的?”她的眼睛无意地瞥向前院,发现那儿还燃着烛火,影影绰绰还能看到很多人在。

诗缨觉得很纳闷,为何这么晚了店里还有人在?白日里已忙了一天,他们怎么还不安歇呢。想着想着,她便从床上起了身,决心去前头看一看,她这么做一半是因为好奇,一半则是因凉气袭来致使她再无困意。

诗缨穿上暖和的雪色小袄,撑了一把油布伞,穿过院子里的细雨走向店里,进到门内收起雨伞后,看到李肇和长工们都在,她不禁觉得惊讶,问他们道:“这么晚了,大家为何都还没睡?”

李肇脸上的表情本是阴沉的,诗缨进门后才稍微缓和一些。他见诗缨发梢沾染雨珠,忙关切问她道:“缨儿,你不是已睡了么,怎么又起来?”“我听见下雨了,又看见这儿灯亮着,所以起来瞧瞧。爹爹,你们都围在这儿做什么呢?”诗缨好奇地问。

李肇叹息一声,没有回答。

诗缨愈发觉得奇怪了,她见李肇有意隐瞒不肯回答的样子,便转头去问长工们:“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仍是没有人答她,大家眼神闪烁,情绪低落,看起来与平日里完全不同。诗缨的好奇心完全被撩拨起来,她将收好的雨伞搁置在桌上,在人群里踱了一圈,这才发现独独缺了丹霄与陈涉,怔了一下,她即刻问李肇:“爹爹,丹霄和陈涉呢?”

李肇听闻此言,又是叹息一声,双手背在身后作势回房,临走前对大家丢下一句:“你们都早些回去歇息吧,缨儿,你也回房去!”

李肇说完便率先离去了。看着李肇疲惫的背影,诗缨更是笃定这晚发生了她所不知情的事,忙又去问长工们:“到底怎么了?你们快点告诉我呀!”

众人都不说话,纷纷站起来准备离开。诗缨见没人理她,愈发着急了,一把拽住小个子长工,问他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到底怎么了?”

小个子本就暗恋诗缨,她的紧迫逼近使他无从拒绝,只得支支吾吾地回答她道:“店里,店里出了贼,私自将酒金藏了起来,老板查出真相后很生气,就将他打了一顿丢出去了。”“贼?”诗缨愣了一下,紧接着问,“你说谁是贼?”

小个子结结巴巴答道:“丹,丹霄。”

诗缨的一颗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她慌忙问道:“丹霄人呢?”“他,他被打了几十板,已经丢到大街上了!”麻子脸抢话回答道。

诗缨如坠深渊,她无法相信丹霄会做出私藏酒金的事,更无法想象,此刻外面天寒地冻还下着雨,挨了几十板子的丹霄会怎么样。

诗缨越想越害怕,连伞都顾不得拿,迅速地冲出大门,一头钻进雨雾之中,顾不得身后人的叫喊。他们呼喊着她:“小姐,小姐你去哪儿?”

出了大门,在街上四处环顾,诗缨却根本未曾见到丹霄的身影,她更着急了,被打了一顿的丹霄,按说肯定是连路都走不成了。他拖着残破的身躯是去了哪里?若是被大雨淋着伤口,在别处受冻一夜的话,岂不是会有性命之忧?

诗缨瞬间变得盲目慌张,她在雨中极力奔跑,到处寻找丹霄,一直跑到汗水涔涔,面色赤红,终于在夜色中见到了一个壮实魁梧的人影。她认出那人是陈涉,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上前一把将他拽住,急迫地问询道:“陈涉,丹霄呢?丹霄怎么了?”

陈涉惊了一下,不知诗缨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但是望着她惊惶的脸上那双渴盼答案的眼睛,他只能无从拒绝地对她坦诚道:“我已将他送至医馆。”“他,他怎么样?”

陈涉艰难地叹了一声,回答她道:“皮开肉绽,气息微弱,怕是要养上好一阵子了。”

听完这句回答,诗缨的眼里瞬间就涌出泪水,她也不知自己在难过些什么,就是觉得心里酸涩,一时止不住悲伤。她哭得越来越厉害,直哭到无法好好站立,弯下腰去蹲在地上,呜呜咽咽了许久。

陈涉愣在当场,他不知诗缨为何哭成这样,看着她悲伤至极的样子,也不知从何安慰,只能木讷地说:“天太冷了,小姐,你,你还是回去吧……”

诗缨的衣服已经湿了,鞋子也被雨水打湿,她站起身来,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哽咽着问陈涉道:“他在哪个医馆?你带我去见他!”“这……这恐怕……”

诗缨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袖,真诚地恳求着:“求你了,陈涉,你带我去看看他,只看一眼就好。”

虽然平日里陈涉也讨厌诗缨嚣张跋扈的秉性,但此时此刻,面对这么一张带泪的脸,陈涉真是无法拒绝。他只得答允了她,口中说道:“跟我走吧。”说完带她去丹霄养伤的医馆。

医馆离他们相遇的地方并不远,匆促走上片刻就到了。到了医馆的门口,陈涉见大门已经从里面锁上,紧闭的窗子里露出微弱的烛光,说明里面的人还未安歇。陈涉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谁?”“老先生,我是方才送弟弟来医病的人。”陈涉朗声答道。“你不是已走了么,又来做什么?”

陈涉转头望了一眼诗缨,诗缨忙擦去脸上的泪,小声对他耳语一句,陈涉对她点点头,又大声同老者说道:“我带了一个朋友来看他,劳烦您开开门。”

里头窸窸窣窣的半晌无语,也没人过来开门,过了好一会儿,陈涉才听到老者问他:“你的朋友叫什么?”

陈涉顿了一下,如实答道:“叫李诗缨。”

这句话说出去后,陈涉身旁的诗缨紧握着双手,手心里都是细密的汗水。可是,片刻之后,老者的回答却让她失望至极,他不容拒绝地道:“你们快些回去吧,病人现在需要静心养伤,他说他谁也不想见。”

诗缨愣住了,陈涉也是一脸无奈,陪她又默默地在医馆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催促道:“小姐,我们快些回去吧,这雨怕是越下越大了……若是你想探望丹霄,就改日再来吧。”

丹霄的避而不见令诗缨很是伤心,她的眼眶中瞬间又蓄满了泪水,但却无计可施,只能颓力地点点头,随着陈涉往回走去。

而医馆内,浑身是伤的丹霄正躺在床上,老者掀开他的衣服,将调制好的草药敷在他的伤口处,冰凉的药一沾染到伤口处,立即牵扯全身的筋脉都痛起来,丹霄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老者轻声道:“会很痛,你忍一忍。”

丹霄点点头,老人继续给他上药,他咬紧牙关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枚莲花图案的玉佩。他将这碎玉握在手中,仿若是握着整个世界。

这是并不陌生的梦,几年来丹凝一直重复着这样的梦境:暖风吹拂的春天,她轻巧地穿过窄窄的回廊,沿着一条小径走向绿草如茵的园子,在那园子的草地上卧着一位白衣少年,少年身披金色的阳光,手中正握着一册书在看,他低头认真阅读的模样,令她心内充满缱绻的怜惜……

吕不韦皱眉望着躺在床上的丹凝,她的脸色苍白如霜,瘦弱的身体残存孱弱的气息,这憔悴的模样让吕不韦忧心不已,他皱着眉头问高若道:“她真的无法再醒过来吗?”

高若为难地答道:“这……大人,您也看到了,她已昏了有三日之久,徐太医也已经尽了全力,为今之计,只能是听天由命。”

吕不韦满脸失望之色,心内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唯恐丹凝再也无法醒来,他将永不能再看见那双清澈的眼。正遗憾懊恼的时候,却听见丹凝呻吟了一声,她似乎在挣扎,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双手抓着被单,指甲都陷入布丝里去,像要牢牢地擒住什么东西。吕不韦看她闭着眼睛的痛苦模样,不由生出疼惜,立即亲自伸手帮她拭去额上的汗水。

丹凝仍沉浸在梦中,那小小的少年慢慢朝她走来,伸手去触她的额头,他的手掌上带有让人眷恋的温度,他对她微笑,口中轻声叫着:“姐姐。”丹凝被这温柔的声音叫得泪如雨下,待要伸手去拥抱他,他却突然化作一团云烟,瞬间已消失不见。“霄儿!”丹凝大呼一声,整个人便立时从惊厥的梦中醒来,她睁开眼睛,怔怔地对上吕不韦关切的脸。

吕不韦面带惊喜:“你醒了,真是太好了!”“丞相大人?”丹凝愣了愣,又环顾屋中,看到一旁还站着高若和两名小婢,这才想起她是在吕不韦的府邸。

吕不韦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扶着她慢慢躺下,口中说道:“你现在还不宜起身,快些躺下吧,我扶你,慢一些。”

丹凝有些窘迫,吕不韦的举动使她受宠若惊,她慢慢地躺回床上,感激地致谢道:“怎敢有劳大人您,这岂不是要折煞小人。”

吕不韦摆摆手,对她笑了笑,道:“你我从此莫要再如此生分,若不是你,老夫哪里能好得起来?哦,对了,方才你是做了噩梦么?老夫听你在梦中喊一个名字……”

丹凝叹息一声,对此问未有作答,她看着吕不韦已经稍显光洁的脸庞,这才想起要问:“大人您的伤口如何了?”“倒真是奇了,已慢慢结痂恢复。”吕不韦赞叹着丹凝的医术,问她道,“我听说你用血为我做药引,这是何故?”

丹凝解释道:“小人自幼身子弱,父亲常常喂食我灵芝等仙药续命。所以,小人的血跟旁人的血不同,算是罕有的奇特药引,大人身上脓包剔除后致使血液流失,光依靠外敷药品难以奏效的,所以小人才用血做药引,这样能使药效迅疾地进入您的身体内。”“原来如此。”吕不韦听完她的解释之后,心中洋溢着难言的感动,他对丹凝叹道,“老夫真是万万没想到,你为救我,竟甘愿失却血液!”

丹凝因为刚刚清醒,身体还羸弱得很,她断断续续地说道:“莫说是失却血液,便是替丞相大人死去,小人也心甘情愿……小人的这条命,本就是……本就是您救的。”

吕不韦见她气息甚微,忙焦心地道:“你先好好歇息,莫再要说话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得慢慢休养,快点好起来。”

丹凝无力地点点头,闭上眼,感到身心俱疲,但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却无法再继续方才的那个梦了。

此后丹凝一直受到妥善的照顾,吕不韦差人每日给她炖补品养身子,她慢慢地好了起来,终至能下床走动。而吕不韦的伤口也逐渐痊愈,他终于拆去了全身的纱布,变成未生病之前神采奕奕的模样。

时近年关,吕府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下人们因为吕不韦的康健,也都恢复了喜色,各自忙碌着为过节做准备,他们用金红绸布装点院子。丹凝望着大家齐心协力忙碌的模样,不觉有些触景伤情,这些年来她最怕节日,每到节日便感怀自己的凄凉,不知身置何处。

在吕不韦这儿,如今丹凝算是受到了最尊贵的款待,他差人给她量体裁衣,置办了很多锦绣衣衫,还赐予她诸多钗环珠宝。丹凝对这些馈赠诚惶诚恐,她一再地推却和拒绝,仍穿着自己的布衣,做着最清素的装扮。

她的一次又一次拒绝让吕不韦于心难安,他与她说道:“丹凝,你救了老夫一命,老夫不知如何报答,你应该也知道老夫是商人出身,老夫一生最擅长的法子,就是用钱解决所有的事,包括酬谢恩情。你这样一概不接收的话,会令老夫觉得为难。”

丹凝忙道:“大人多虑了,小人只是觉得那些礼物太过贵重,并且都不适合我,所以才没有接收,并无冒犯大人之意。”

吕不韦道:“老夫从不喜欢欠人恩情,而今不管你有任何请求,全都可以如实跟老夫说,不必有任何拘束。”

丹凝微微一笑,平静地道:“小人没有任何请求,大人万不要再为此费神。如今大人痊愈,小人便再无担忧,其实小人正想向大人辞行,大人伤势已好,小人便可放心回宫中领罪。”

她的平静让吕不韦万分费解,他不相信地问:“你真的没有任何索求?老夫不信。人活一世,总都会有被欲望操纵的时刻,每个人都有自己想拥有或寻找的,你难道没有吗?”

吕不韦的话让丹凝陷入了沉思之中,看她半晌没言语,吕不韦倒觉得心安起来,以为她终于要有所请求,便大方说道:“你不必有忧虑,不管是什么请求,大可明明白白对老夫说出来。”

丹凝顿了一下,遂跪拜在地,低垂着头道:“小人倒是有一桩事要请求大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吕不韦颇有气度地道:“但说无妨,便是你要天上星月,老夫也想法子替你摘来!”“小人的请求是……能不能暂不要回宫。”“为何?你是否担心回去将受到处置?莫怕莫怕。”吕不韦朗声一笑,宽慰她道,“老夫定会向太后举荐你,让你在宫中再升官阶,今生衣食无忧。”“不。”丹凝摇摇头,对吕不韦说道,“那不是小人想要的,如果大人愿意帮小人的话,小人只愿离开宫门。”

吕不韦又是费解了,他不太明白丹凝究竟是需求什么,她在宫中身为少使,官位四百石,爵比八乘,比之在外头飘零这些不知好过多少。若他向上举荐,让她再升官阶的话,必定一生富贵,这是多少女子渴慕却无所得的荣华,为何她却一点不为心动?因为好奇,吕不韦便直言问丹凝道:“据老夫所知,你父母双亡,再无亲人,十五岁就进宫去,更不可能在宫外有相恋的意中人。你为何一定要出宫呢?天下之大,你一个女子倘若流落民间,难免会有飘零的命运,怎比得上宫中安稳!”

丹凝抬起头来,眸中闪亮着一丝暖光,似是忆到往事最珍贵的部分,她坦诚地回答吕不韦道:“其实,小人还有一个亲人,出宫便是为了去寻他。”“你不是父母双亡,再无亲人了吗?”“小人还有个弟弟。”丹凝解释道,“他与小人是同父异母,当初我与他在战乱中失散,从此失去下落再无音讯。若是小人余生待在宫中,怕是永生都未有再与他相逢之日,所以,所以才斗胆恳请丞相帮忙。”

吕不韦缓缓点头,问她道:“你弟弟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

丹凝答道:“他叫丹霄,今年应是有十七岁了。”“哦,丹霄。”吕不韦忆及那日丹凝从梦中惊醒时的情景,顿悟似的说道:“原来你那时喊的名字,就是他。”

丹凝点头道:“是。”

吕不韦沉吟片刻,而后道:“十七岁?倒是巧得很,你弟弟与他年岁相当。”

丹凝愣了一下,不知吕不韦所说的与丹霄同岁之人是谁,便问道:“他?恕小人愚钝,不知丞相所指何人?”

吕不韦叹息一声,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允诺她道:“既是你执意要出宫,老夫就如你所愿,向太后求情,还你自由之身。”

丹凝万分感激拜道:“多谢大人!”

……这一年的春节,丹凝便留在吕府过节,这里热热闹闹的气氛令她格外欣喜,对她而言,节日的团圆是难得的奢望,她已多年未享过类似的愉悦。吕不韦答允她,再等上一段日子,正月他回朝议政时,一定会替她向太后求情,丹凝相信了他的话,暂且就不作他想,安心留在吕府中做客。

每年的正月初,吕府都会举行盛大的宴会,不仅邀请朝中文武重臣,还要招待城中身家显赫的商人。今春由于吕不韦生病的缘故,并没有打算宴客,但却意外地收到了很多拜帖。

高若一一收下了拜帖,好言好语将前来拜访的官员劝了回去,这才去向吕不韦通报,他道:“大人,如今拜帖已收了几百张,可如何是好?”

吕不韦冷笑一声,摆摆手道:“如此看来,盼老夫死的人还真不少。”“再如此下去,小人只怕挡不了多久,他们早晚会探听到您的病情。”

吕不韦朗声大笑,带着久违的自信:“不碍的,而今让他们得知也无妨,反正老夫已经痊愈。不过,老夫倒是很有兴趣看看他们遗憾的嘴脸。”

高若问:“大人打算怎么做?”

吕不韦笑意更深,慢悠悠地同高若说道:“派人去告知百官群臣,以及城中富豪,就说我吕不韦要宴请他们,邀大伙儿一同庆贺春临!”

三 马蹄轻

霜华重迫驼裘冷,心共马蹄轻。十里青山,一溪流水,都做许多情。——林仰《少年游·早行》

中元节翌日,晴光日暖的午后,长阳街出现一群浩浩荡荡的队伍,最前头有两人执锣敲击,锣发出肃穆沉重的声响,队伍前后分别有两排兵将列队,中间跟着些婢仆,簇拥着华贵的马车轿子。这顶轿子尤其宽阔,看上去约有一丈宽两丈长,轿身分别用金色与蓝色装点,轿顶垂下的布帘上缀有生动的流苏,帘上布满用彩线刺绣的流云花朵图案,望上去煞是气派。

行人回避着这列队伍,自动地站到路边去,小声议论着轿子里显赫的人物。“瞧这阵势,轿子里坐着的人多半是宫里来的吧!”“我听说丞相府今晚大宴宾客,想必是要赶去那儿,你猜里面会不会是秦王?”“嘘,别乱说,秦王才不会屈尊去见吕不韦呢。”

……在一路备受瞩目的境况下,车轿人马沿着长阳街一路往前,果真是在吕府的门前停住了步子。吕府正门大开,此时早已是一片喧哗热闹的景象,门口处停满了车马轿子,院子里摆满了各路官员带来的礼品,吕不韦正在院中与来宾们寒暄。今日的他换上华丽的官衣,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仪态优雅,颇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仪。

正与宾客说笑的吕不韦,忽然瞥见高若从门口处奔来,脸上带着仓皇失措的表情。高若性格一向沉静,极少有状况能令他如此失态,吕不韦似是料到有突变状况,便假意有事离开,转到一边的回廊处,与高若迎面相对。“为何慌慌张张,发生何事了?”吕不韦问高若。

高若焦急地说道:“大人,太后来了,已摆驾府门!”

吕不韦惊诧问道:“太后?她怎会突然出现?”“小人也不知。”

吕不韦顿了一下,而后问道:“前几日老夫要你带给她的信呢?确信已交到她手中了?”

高若恭敬地答道:“是,小人已将信亲手交到她手中,并听到她亲口答允承诺,这才返回的。”

吕不韦点点头,沉吟片刻后,对高若吩咐道:“不管如何,还是要警惕一些,最好莫让她与丹凝碰面。”

高若应道:“是,小人谨记在心。”

吕不韦这才吩咐道:“快领人去门口,即刻恭迎太后入府!”

高若忙领命前去。

此时在丞相府的门前,太后赵姬已在嫪毐的搀扶下走出轿子,她身穿云缎深衣,外面裹了件貂皮披肩,深衣自在腰间垂落处束一根锦色缎带,将她不堪一握的纤纤楚腰衬托出万种风情。她本就生得妩媚动人,如今刻意装扮了一番后,更是千娇百媚、雍容华贵,虽已是时至中年的岁数,皮肤却仍如同二八出头的少女一般光滑白皙,把身旁的嫪毐给迷了个七荤八素。

嫪毐做着宦官打扮,此人生得五官周正,眉平鼻直,看上去颇显得憨厚,实则却是精明无比,城府极深。望着赵姬美丽的脸,嫪毐禁不住心神荡漾,轻捏了一把赵姬的小手,谄媚地同她悄声耳语:“你今儿个可真美!”“闭嘴!”赵姬微蹙眉头,无情地瞪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丝嫌恶之态。嫪毐被她这么一瞪,顿觉十分无趣,脸上的笑容瞬时隐去,立刻放开了她的手,卑微地低下头去,不敢再有任何放肆的举动。

赵姬缓步迈上吕府的阶梯,进门后看到一片辽阔景象。高若匆忙地带领一干婢仆奔来,纷纷跪倒在地,齐声拜道:“恭迎太后驾临!”“免礼吧!”赵姬懒懒地挥了挥手,自顾自地向前走出,众人忙都起身颔首,毕恭毕敬地跟在她身后。

穿过正门往里走,先是见到一片花园,花园内设立假山凉亭,山石姿态险秀,疏疏朗朗地伫立在草木之中,看上去起伏相连,颇像是连绵的小型山脉,有一种深远厚重的意趣。赵姬继续向里走去,见前方群臣已匆匆迎来,皆跪拜在地迎接她的到来:“臣等恭迎太后!”

赵姬的眼神落在跪在最前头的吕不韦身上,嘴角不禁浮现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轻启朱唇道:“诸位请起,今儿个咱们都是来探望丞相的,不要太过拘束,这些俗常缛节能免则免吧!”

众人纷纷起身,吕不韦迎至赵姬身前,众人则往后退去,跟在他们身后。吕不韦邀赵姬去琉璃殿脊的正厅就座,赵姬跟在他身畔由他引路,边走边关切地问他道:“多日不见,丞相大人尚好?”

吕不韦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恭敬答道:“多谢太后挂怀,臣已痊愈了,劳太后亲自前来走一趟,真是心中有愧。”

赵姬道:“听闻丞相患了风寒久不入朝,哀家一直忧心不已。丞相你整日操劳国事,为天下社稷累至生病,哀家替王儿来看看你,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吕不韦微微躬身,施礼道:“多谢大王和太后挂怀。”

赵姬款款一笑,不动声色地说道:“丞相不必客气,哀家有生之年还能到你的府邸来逛逛,也算是遂了一桩心愿。”

吕不韦怔了怔,不知要再接什么话好。眼前这个雍容华贵的太后,看似与他彬彬有礼对话的女人,曾是他唯一的姬妾,并与他共同谋划了一场完美的局,伴他共同经历过数载的风风雨雨,而今,他们却形同陌路。

此刻坐在吕府高座上的赵姬,身上穿着绸缎锦裳,嘴里说着假意惺惺的话,用完美的面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再不是当初对他浅笑起舞的少女。吕不韦望着赵姬,以及她身畔的新欢嫪毐,只觉得非常生疏,他不知她的来意为何,却清醒地明白,如今她早已是与他心意背离的女人。“早几日高总管来见过哀家,说是受丞相所托。”赵姬说到此事,嘴角扬起一丝讥诮的笑容,她望着吕不韦道,“哀家没想到,丞相尚有需要求人的一天。”

听了赵姬的这几句话,吕不韦眼中立即浮现一道寒光,他沉声问道:“太后此言何意?莫非是要出尔反尔?”

赵姬笑意更深,自嘲地说道:“丞相不必如此紧张,哀家的话还未说完,你就把哀家冤枉成不守信的人,岂不是对哀家太不公平?”

吕不韦赶紧收敛表情,赔着笑脸道:“太后恕罪,臣绝无此意。”

赵姬环顾四周,见身畔并无其他碍眼之人,就以极小的声量与吕不韦道:“哀家已经在宫中下令,将犯错的丹少使按律刑处置,因而她已成了死人,宫中再不会有人纠葛于此事。”“臣谢过太后!”吕不韦诚心诚意道,“太后恩情,臣定当谨记于心。”

赵姬冷哼一声,依旧是讥诮的语气:“恩情?丞相这话倒是言重了,哀家与丞相之间是有恩呢,还是有情?为何哀家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

吕不韦面不改色,提醒她道:“此处人多耳杂,太后凤威尊贵,望莫再说有失身份的话。”“你这是威胁哀家吗?”赵姬弯弯带笑的眼睛里,闪过一缕悲伤的神色,吕不韦捕捉到她的异样眼光,不觉愣在当场,但只不过霎时之间,那缕悲伤就迅疾地消失了。赵姬重新恢复镇定神色,故作淡然地问吕不韦道:“她在何处?能否让哀家见一见?”

吕不韦佯装愚钝:“不知太后要见何人?”

赵姬又是冷笑,笑中带着寒意:“你这是跟哀家装傻呢!哀家要见何人,丞相岂会不知!丞相大可放心,哀家既放了她活路,就不会再伤她,而今哀家只是有些好奇,能让丞相大人屈尊相求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会是什么模样?不过是平凡人罢了,太后不必为此劳神。”吕不韦稳稳地拒绝了赵姬。“你!”赵姬面有愤怒,一双凤目似是要喷出火来,但这愤怒不过僵持了一会儿,她忽然又大笑起来,讽刺吕不韦道,“看来丞相对她真是护得心切,哀家愈发觉得好奇了!”

吕不韦站起身来,似是没有听到赵姬的话,他伸手邀请赵姬,礼貌地同她说道:“宴席已准备妥当,还请太后上座领宴,若太后肯与百官同庆同欢,替大王酬谢群臣,也算是社稷之福。”

吕不韦这番话说得句句在理,赵姬一时竟也无从拒绝,她望着一直低头做出邀请姿势的吕不韦,不好再矜持下去,只得顺势下坡,仪态万方地应了他:“丞相言之有理,哀家是应该替王儿好好酬谢大家,走吧!”

赵姬移动莲步,款款走向宴席的厅堂。吕不韦谨慎地跟在她身旁伴行,之前他一直悬吊着的心,这时才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吕府当初兴建之时,吕不韦就刻意请工匠在院子设置宴席厅,这厅堂地界宽阔,装饰华丽,不逊于秦王行宫。此时此刻,宴席厅里面已摆好了几十张圆桌,每张上面都摆满美酒佳肴。吕不韦邀请赵姬到正中的桌前坐下,陪同的都是位居显要的朝中重臣,纷纷对赵姬行礼跪拜。

赵姬笑言:“诸位免礼吧,哀家一早就说了,今儿个不需讲究那些繁缛礼节,就当是自家人一块吃吃饭。”

话虽如此,与赵姬同桌的文武大臣还是有些拘谨,不仅吃饭时小心翼翼回避着,还不敢去与她对视。

宴席行至中途,厅旁的鼓乐手开始表演助兴,一干从教坊内精挑细选的善舞女子纷纷出场,她们穿着各色逶迤长裙,扬起长长的广袖起舞。赵姬凝视她们,眼中不觉闪出晶亮的光芒,唇边也溢出自然的笑意,这样的她,与之前气度华贵戴着矜持面具的赵姬完全不同了。吕不韦望着她,一时间又是恍惚,疑心看到了当年袅娜善舞的翩跹少女。

那时候的赵姬是如此年轻,她因为出众的舞技,在邯郸城艳压群芳,赢得过无数的赞誉与倾慕,也包括吕不韦在内。彼时的吕不韦也正值壮年,自有一种风流倜傥的潇洒做派,他们初见那日,他记得她白衣素履,当她顾盼流转的目光与他碰撞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响。

正当吕不韦沉浸在记忆中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赵姬说了句:“咦?这女娃儿倒是生得伶俐乖巧,你叫什么名字?”

吕不韦望向赵姬身边,不由得吓了一跳,原来赵姬竟是同丹凝说话。今晚的丹凝穿了一身珍珠色的新衣,脸庞上略施脂粉,看上去比往日更显动人。

丹凝正在为赵姬斟酒,听见这声询问,她微微一笑,刚想要回答赵姬,却见吕不韦脸色一凛,带着威严斥她道:“你怎会在此?”“小人见府中实在太忙,所以过来帮手。”丹凝垂头低语,不知是哪里触犯了吕不韦。

吕不韦厉声道:“这里无须你服侍,快些回去!”

丹凝被他严厉的目光吓得怔了一下,但却不敢有任何违逆,她刚想低头退去,不料却被赵姬一把拉住手腕。赵姬脸上依旧挂着笑颜,望着她道:“咦,怎么说走便走了?哀家问你的话还没答呢,你叫什么名字?”

赵姬眼中流露的柔光让丹凝呆了一下,她即刻对赵姬露出微笑,口中恭顺地轻声道:“回太后的话,小人名叫——”

丹凝还没说出口的话,被吕不韦粗鲁地打断,他怒斥她道:“闭嘴!你怎敢如此无礼?太后是你能随便接近的吗?来人哪!把这不懂礼的丫头给我拉下去关起来!”

一旁忙碌的高若,早已看到了这里发生的状况,这会儿听见吕不韦的号令,立刻手疾眼快地奔过来,容不得丹凝再多说一句话,迅速地将她从宴席旁拉走,一路推搡着走了出去。席上官员的注意力都在那群跳舞的女子身上,待看到高若擒着一个年轻女子离去,不由得面面相觑,脸上皆是迷茫的表情,谁都未曾留意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看出赵姬脸色倏忽间变得阴沉。

赵姬不悦地问吕不韦:“丞相这是何意?”

吕不韦不慌不忙地说道:“太后恕罪,方才那是府中新来的小婢,从未经手训练,臣是怕她服侍不好,冒犯了太后!”“果真如此?”赵姬冷冷反问。

吕不韦微微躬身,带着笑意道:“当然。”

赵姬的脸色更难看了,她沉默地端起银觚一饮而尽。饮完这盏酒后,她索性握着酒壶自己给自己斟酒,这么一连几盏后,身畔作陪的人都吓得不敢吭声,本就沉重的宴席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站在赵姬身后的嫪毐有些看不过去了,他生得五大三粗的模样,这会儿为了假装宦官的身份,在人前还必须得刻意捏着嗓子说话,他碰碰赵姬的肩膀,用尖厉扭捏的声调提醒她道:“太后,您不能再喝了,再喝可就真要醉了!”

赵姬不理睬他,依旧是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地饮酒。看着她有些失常的癫狂模样,吕不韦皱起了眉头,却还得保持彬彬有礼的姿态,提醒她道:“臣斗胆请太后珍重身体,莫要因酒伤身!”

赵姬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吕不韦的话一样,继续自斟自饮,吕不韦冲嫪毐递了个眼色,嫪毐赶紧去夺赵姬手中的酒壶,不料此举惹恼了赵姬,她就势将壶和杯盏砸到嫪毐脸上,口中骂道:“滚开,你这贱坯!”

嫪毐躲避不及,不仅浑身被泼了酒,额头还被壶把给砸破了,痛得他赶紧捂住,也不敢叫唤。“来人哪,太后醉了,快扶她去歇息!”吕不韦沉着命令,立即有几个宫里的婢女跑上来,搀扶赵姬左右。

赵姬极不情愿,还待要发一番癫狂,但是当她对上吕不韦那双带着寒意的眼眸时,不由得生出畏惧来,她在内心嘲笑自己的懦弱:到如今你还在怕他,你究竟怕他什么?……初见他的时候,她知道他万贯缠身的富贵身份,怕他会看不起她贫寒的出身;相爱的时候,她眷恋他柔情缱绻的目光,怕他早晚会看厌她;这一生,她将他当成是命中的永恒,他却始终当她是一颗棋子,利用她,哄骗她,控制她,抛弃她,让她变成扑火的飞蛾,永远逃不掉悲哀的命运。赵姬心中酸涩不已,她忍住眼中的泪水,不想在这重大的场合被诸多眼睛看破端倪。

嫪毐捂着被砸破的脑袋,随同婢仆们一起簇拥赵姬从宴席厅出去。吕不韦撇下满屋不解详情的众宾客,也跟着走了出去,才刚走到门口,他就迎上了高若,遂放弃了去追赵姬。吕不韦忙悄声问高若:“丹凝呢?老夫分明让你看好她,她怎会突然出现在太后面前?”

高若面带愧色:“回禀大人,丹小姐听闻太后驾到一直忧心不已,她害怕太后是来捉她回宫去的,小人见她实在困扰,为了安慰她,就多说了一句话,告诉她太后已经赦免她出宫了……小人万万没想到,丹小姐竟然会出来酬谢太后!”“想不到?”吕不韦气急败坏地低吼,“你还不知她的秉性吗?老夫不过是多年前对她略施恩惠,她都能拿命来偿还,现在听闻太后赦免她自由之身,以她的性子,还能不去拜谢?”“都怪小人粗心,请大人降罪!”高若愈发惭愧了。

吕不韦叹息一声道:“算了,而今不是追究错误的时候,丹凝她人在何处?”

高若忙答道:“小人已将丹小姐送回房中,门口派了几个人看守,再不会有任何差池了!”

吕不韦这才放心地喘了口气,嘱咐他道:“既是如此便好,万不可让她与太后碰面。对了,你跟着前面的人过去看看,给太后安置一处歇息之地,她有些醉了。”“是,小人这就去办。”

待高若走后,吕不韦独自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他远望被众人簇拥的赵姬,心内说不出是何种滋味。至今他仍记得过去的种种,她跳舞的时候,他为她击筑唱和;他作诗的时候,她为他研墨递笔。她用才情及舞姿将他彻底征服,那时候的他,只需望她一眼,便觉此生已足够,他曾收藏数不尽的稀世珍宝,包括她在内——他把她当作是所有珍宝中最耀眼的唯一。“吕不韦,我怀了你的孩子,你竟要把我送给异人那个色鬼!”“吕不韦,你还是不是人,你抛弃了我和政儿那么多年,现在还要利用我!”“吕不韦,我受够了,我再也不要这样偷偷摸摸地过日子了!”“吕不韦,我不要太后的虚名,也不要这荣华富贵,我只要你!”“吕不韦,你永远都只是把我当成棋子,对不对?”“吕不韦,你以为这样就能跟我撇得干干净净了吗?”“吕不韦……”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她指责他的每句话,都如同是晴天炸雷一般响彻耳畔。吕不韦慢慢已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成今天这种局面。她不再叫他吕不韦,而叫他丞相大人,每次她刻意这么称呼他的时候,嘴角都会带上一丝讥讽的笑。

岁月荏苒,他们彼此竟纠缠了近二十年的时光。

转头回到厅堂内,吕不韦带着笑意周旋在众人中,他绕着每一桌去敬酒,一杯接一杯,直饮到头晕目眩,心神飘忽,不知今夕何夕。

夜幕已深,宴席将散。吕不韦寒暄着送别宾客,待人走得差不多之时,他也准备要回房去歇息,却见高若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满头大汗、神色慌张地与他道:“大人,大人,不好了!”“你今日为何总是如此鲁莽?又发生了何事?”吕不韦伸手抚着额头,微觉有些头痛。

高若焦急地说道:“丹小姐不见了!”

吕不韦惊问:“你说什么!她怎会不见的?不在房中吗?”“小人去房中找过了,她不在!家仆亲眼看见太后拉着她的手去了后花园,小人在花园转了好几圈,却并未瞧见她的身影。”

吕不韦睁大双眼,不敢相信地问:“怎么回事?太后与她见面了?”

高若面色如土,支支吾吾地答道:“正是,太后说是酒醉头疼,小人便安排了她在正厅歇息。谁料小人刚一离开,太后便去找丹小姐了,门口的侍卫见是太后亲临,也不敢有所阻拦……”“坏了!太后人呢?”吕不韦着急问道。

高若颓废地答道:“太后她声称身体不适,已经摆驾回宫,这会儿想必已经在路上了,大人……丹小姐会不会……”

吕不韦直觉得背脊发凉,双手攥成拳头,微微有些颤抖,好半天,高若才听他焦躁地下令:“通知府里所有人去找丹凝!厅堂、卧房、花园,所有的地方都给我找遍!”

高若声音里带着紧张的颤抖:“是,小人即刻就去!”“等等!”吕不韦脸色阴沉,喊住高若又吩咐道,“尤其是府中的荷塘,派人跳下水去找,任何角落都不能放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跟随吕不韦十年之久,高若也算同他经历沉浮起落,但这般不镇定的吕不韦,他当真还是第一次瞧见,心里不由得又悔又急,悔的是没有保护好丹凝,急的是不知丹凝此时究竟在何处,是生是死。

高若带着府里男男女女全去寻丹凝,大家挑着灯笼,将整座院子快要翻了个底朝天,终归也没有看到丹凝的影子。

吕不韦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深渊的洞口,只须动一动,顷刻就能沉下去,在漫长的暗途中化作尘灰。他怎会不知赵姬的心性?这些年来,他为商为国,与女人都是逢场作戏,从不肯再放一丝真心,赵姬知道他疲惫了,也不再似从前那样想紧紧抓着他,她说她怕寂寞,他便用计送了嫪毐给她做伴,她赌气地接受了嫪毐,从此与他以君臣之礼谦和相待,彼此成为对方疏远的客人。可吕不韦心里清清楚楚地明白赵姬的为人,她能放任他孤孤单单,却不能见他身畔出现任何女子,以她对他的积怨幽恨,她才不会管那女子是谁,或对他意义如何,她就是不能见他对其他女子心有怜惜,只有这样,她才觉得他忠诚。

可他究竟对谁忠诚过?为商为政,或设棋局,一切不过是他的私欲在作怪。吕不韦比谁都能看清楚自己,他贪,要天下还要虚名,要富贵还要清誉。普天之下,像他这样的人太多了,人们都希望牢牢握住些什么,借此慰藉孤凉空虚的内心,他从未见过用钱不能收买的人,也没见过视繁华如虚无的人——除了丹凝。她在他生命最为干涸的时候出现,恍若无涯的荒漠上突然临降的清泉,带着潺潺欢快的声响,将他心中的琴弦缓缓拨弄。

是心动么?吕不韦说不清楚,他原本以为自己终生不会对谁动心。可自从丹凝来了府中,她的一举一动全都牵扯他的心,他同她对话时,见她静思时,都会拥有愉悦身心的力量。这女子明慧清澈的眼睛,仿佛是能窥透人心一般,让他这久经风雨的睿智者,瞬间就变成了情窦初开的少年。

盈盈亮亮的月光将地上照得光明如许,吕不韦失神地步出宴厅,沿着石径小路走回卧房,现在他眼中什么都瞧不见,包括天上那轮巨大的满月。吕不韦如同踩在云端一般,恍惚地推开卧房的门,又磕磕绊绊地将门掩上,没留意屋里还有另一个人,她面带喜色地叫了他一句:“大人。”

吕不韦疑心是幻听,他扭头去寻那声音的来源,却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丹凝的身影!她正端坐在他的书桌前!“你,你怎会在这儿?”吕不韦目瞪口呆。

丹凝朝他走来,含笑应道:“小人整晚一直在这儿啊,在等丞相大人回来。”

吕不韦蒙了,他以为她出事了,他快让人把整座院子都掀翻了,却万万没有想到,原来她就在他的房中!吕不韦觉得堵塞的心头仿佛被安上一扇窗,终于能好好地顺一口气,他如释重负一般,疲倦地卸下心头的包袱,这才问她道:“你等老夫所为何事?”

丹凝道:“小人此前见过大人的毛笔稍显老旧,便砍了几根竹子,做了些新的毛笔拿来,不知您用着是否顺手,但却是小人的一番心意。”

吕不韦怔怔望向书桌,但见一排摆放整齐的毛笔置于台上。他走过去顺手拿起一根,但见笔头柔软洁白,做工精良巧妙,笔管上有竹套,竹套两侧皆有镂空的图案,比之他从前用的任何毛笔都显得雅致。“这些真的都是你亲手做的?”吕不韦不敢相信。

丹凝微微一笑,羞涩地点点头。吕不韦注意到她交握在一起的手,这才发现她有两个指头是缠着纱布的,方才晚宴她去给太后倒酒的时候,他竟粗心没有察觉,此时他赶忙问道:“你的手怎么伤了?是不是制笔时弄的?”“哦,只是小伤,不碍的。”丹霄赶紧将手放在身后。

吕不韦皱着眉头,命令她道:“给老夫看看!”

丹凝摇摇头,依旧躲避着,吕不韦急了,一把将她的手从身后拽过来,当他捧着她的手,看到那细嫩白皙的手掌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时,禁不住生出怜惜之意。丹凝被他握着手,一时觉得有些尴尬,忙将手抽回来。在她手臂晃动的时候,吕不韦看到她右腕上通透翠绿的玉镯,不由得僵住了。“这,这是?”吕不韦识得那个镯子,那是他送给赵姬的,赵姬戴在手上十七年也未摘下来过。

丹凝见他注意到镯子,脸上即刻露出欣喜的笑容,她同他解释道:“回大人,这是太后送给小人的,太后真是慈祥,她不仅没有怪责小人私自离宫,反而同小人说了很多体己话。”

吕不韦心下一沉,不动声色地问她:“她同你说了什么?”“太后问小人从前在宫中过得如何,又问小人而今在府中过得如何。”丹凝尚沉浸在赵姬的慈爱关怀中,脸上的笑意一直未曾间断,她继续跟吕不韦道,“对了,大人,太后还说跟小人有缘分,要认小人做义女呢!”“你说什么?”吕不韦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丹凝又讲了一遍:“太后说,她一直希望有个女儿,可惜未能如愿……小人自知身份低微,不敢高攀太后,但太后执意要如此,她还将手上的镯子褪下来赠送与我。”

吕不韦直觉心口刮入一阵冷风,他无奈地溢出苦笑,心里却明明白白地知道,赵姬这是存心恶心他呢,她要用这种方法提醒他,让他不要对丹凝起别的心思……吕不韦觉得更疲惫了,他清醒地认识到,不管过了多久,世间最能一眼看透他心思的,原来还是赵姬,她知道他想要什么,却偏偏不想如他所愿。

丹凝见吕不韦一直不语,不觉有些忐忑了,她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为何不说话?是不是小人做错了什么?小人真的没想要冒犯太后,是她主动过来找小人聊天的——”“好,老夫知道了。”吕不韦似是有些不耐烦,很快打断了她的话。“大人,您是生气了吗?”丹凝不安地观察吕不韦的表情。

吕不韦望着她晶亮的眼眸,又望向那一排她亲制的毛笔,胸腔中冲撞着挥之不去的暖意,他怎会对她生气?而今,他心里所想所念,都只是一句话:赵姬,没用的,你做什么也没用,太晚了,已经太晚了!“为何要生你的气?”吕不韦回神,对丹凝微微一笑,问她道,“你在此一直候着老夫,就是为了要送这些毛笔给我么?”

丹凝愣了一下,对上他关切的眼神,有些不舍地说道:“其实,其实,小人是想与大人说,既然太后赦免了小人离宫之罪,那么,小人便要去府寻弟弟了。”

吕不韦稳了稳了心绪,平静地问她:“这么说来,你是等着跟老夫辞别呢?”

丹凝垂下头去,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你一直住在府里便好,至于你弟弟,老夫会派人替你寻找。”“万万不可!”丹凝连忙拒绝道,“小人已麻烦您太多,再不敢多有叨扰了。至于弟弟究竟在何方,小人自己都无法得知,哪能让您跟着费心?大人襟怀宽广,您对小人的恩德与慈善,小人实在无以为报,只能一辈子铭记于心!”

吕不韦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只觉眼中一酸,酒劲这会儿全涌上来,让他觉得头痛不堪,他缓缓地对丹凝挥挥手,无力地说道:“此事明日再论,你且回去吧,老夫累了!”

丹凝忙道:“好,那小人就不打扰您了,大人快些歇息吧!”

丹凝辞别吕不韦,将门关上,在院子里迎面撞上一群寻找她的人。见她好端端地从吕不韦的房里走出来,大家又惊又喜,有几个一时口无遮拦,还喊出话道:“啊,原来她没死!”

丹凝不知是何种状况,她懵懂地问领头的高若:“高总管,这么晚了,你们在忙什么?”

高若怔怔半天,才答话道:“你,你一直在大人房中吗?”

丹凝有些茫然,问他道:“是啊,怎么,你们是在寻我吗?”“你没事便好了!”高若一颗心总算是放下来,险些都要欢喜地掉泪。

丹凝望着这群人,看到其中有几个家仆浑身还是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似的,不禁觉得惊讶,问高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高若摆摆手,轻描淡写地道:“没事,没事了,您回去歇息吧!”“那好吧,我先回房去了,诸位晚安。”丹凝虽有疑惑,却没有过多追究,与众人告别后,径自回到居住的客房去了。

在她走后,高若吩咐大家各自回去安歇,喧嚣了整晚的丞相府至此才总算静下来。

天上的那轮明月,此时正被飘忽而来的一团黑云遮住,顿时失去了光亮。

吕不韦呆立在丹凝离去后的房间,她人虽已走了,空气中似是还留有她的清香。他僵持许久,顿觉毫无困意,百无聊赖之时,他信手拈起一支新的毛笔,蘸上墨汁后,起势要挥笔写字。

这是由丹凝亲手制作的毛笔,管长杆硬,刚柔并济,含墨饱满而不滴,行笔流畅而不滞,吕不韦急势地在帛上落笔,落眼细看时,不由得呆住:原来他无从所思,直接听凭信念所写下的,竟然是个“丹”字!

第二日,丹凝准备正式向吕不韦辞行,当她到了吕不韦的居室门口时,却见门开着,里面根本没人。

碰上高若的时候,丹凝便问他:“高总管,大人一早去了何处?”

高若答道:“大人已去王宫了,这是他病愈后第一次早朝。”“哦,原来如此,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高若摇摇头,不确定地道:“这我倒不清楚了,若是事务不繁,天黑前应当是能回来。”“那么晚?”

见丹凝面带遗憾神色,高若便问她:“丹小姐找大人有要紧的事?”

丹凝点点头,坦诚道:“我已决定离府,去寻找失散的家人,本想昨夜就跟大人禀明的,但他当时似是喝醉了,所以我想今日等他清醒了,再正式辞别。”

高若顿了一下,忽然问丹凝:“丹小姐从宫中出来之时,应是并未带盘缠在身上吧?”

丹凝苦笑道:“当时我只想着逃出宫为大人治病,万一被人发现捉住的话,定是砍头的大罪。那种情形之下,哪里还有心思顾及盘缠的事!”“容小人多嘴一句,丹小姐若去寻亲的话,车马和日常需用皆无准备,该如何应对?”

丹凝愣住,此前她在宫中安然无恙度过五年,似是忽略了人间疾苦,忘记那些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日子,现在高若的一句话提醒了她,她不由惘然起来。

高若道:“小姐您也知道,大人门客众多,他礼贤下士,结交宾客,招揽诸国有才游士,正命他们将所历所见编著立说,传言天下,此著若是完成的话,不知需耗用多少笔墨。大人说丹小姐制笔工艺超群,让小人代问,小姐是否能将此技教给府中家仆?”

见丹凝错愕不已,高若又继续道:“大人知小姐心性要强,他说,若是直接给您车马盘缠,您怕是断然要拒绝……但若是小姐您凭借自己的技艺领赏,那便是取之有道了,您觉得呢?”

丹凝怔怔无言,心中涌起感动,她没想到吕不韦会替她想那么多,他不仅替她担忧前路,还顾全了她的自尊,知道她不会平白收取馈赠,也不想欠下太多恩情,所以才出此万全之策。丹凝暗想,丹霄究竟在何处,要赶多远的路途才能同他相见。又或者终生他们都没有重逢之日,天下如此之大,她应当去寻找的地方太多太多,若是没有钱财的话,怕真是寸步也难行。

丹凝沉吟良久,带着感激同高若道:“多谢大人,多谢高总管,我从未想过粗鄙的制笔技艺也能获大人称赞,但若真可为大人著说尽一分薄力,丹凝定当尽力而为!”“丹小姐过谦了,我见过您亲制的毛笔,的确算是精妙上品,大人眼光不会有错。既然您无异议,就暂且住在府里吧,莫要忙着赶路。”

丹凝点点头,如此就算是应允下来。此后的日子,高若从家仆中挑了几个聪明伶俐的,开始跟随丹凝学习制笔工艺。这项技艺看似简单,其实学起来非常困难,不仅要研习采选笔头所用的兽毛,还要学习择用的竹子材质,最难的是镂空雕刻的技艺。为了使家仆真正学到精湛的技艺,丹凝倾囊相授,一点一滴将自己心得传给他们。在她忙忙碌碌的授艺中,春季转眼间已悄然逝去,咸阳城迎来了暖热的初夏。

自从吕不韦重回宫中参政后,丹凝与他相见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她总觉得蒙受吕不韦太多恩惠,不知该如何回报,她所能为他做的,只是默默地送上关怀。每天晚上,她都会炖清淡味美的养生汤,请高若代她送去吕不韦的卧房内,并叮嘱高若,万不可说是她炖的。

虽然高若并未说出详情,可聪明如吕不韦岂能不知端倪。在丹凝到来之前,吕不韦从未喝过这么合意的汤。虽然府中负责膳食的厨子都是熟谙烹调的高手,但山珍海味吃惯了也难免会腻,丹凝所炖的汤中总有一股清淡的药味,非但不令他觉得讨厌,反而品尝出独特的新鲜口感。

一滴不剩地喝完碗里的汤后,吕不韦问高若道:“丹凝近日如何?”

高若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吕不韦瞧出他表情的怪异,催促问道:“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高若如实答道:“回禀大人,丹凝小姐近日给小人看了家仆做的笔,因她用心教习,现在他们制出的毛笔已是不相上下了。”“是吗?她倒极为用心。”吕不韦赞着。“可是……可是,丹小姐又跟小人提出要离去的请求,她觉得大家既已熟稔了技艺,她便可以放心走了。”

吕不韦愣了一下,继而叹息一声道:“这么说,她还是执意要走?”

高若恭敬答道:“是。小人总觉得,她虽然身在府中,但从没放弃过离开的念头。”

吕不韦的面庞浮现出无法掩饰的遗憾,当初他想出这个法子留住丹凝,原本以为她能渐渐因为安稳的现状,放弃辞别的念头,却未能料想到,固执如她,绝非是一时恩情能羁绊住的,她早晚会走,离这里远远的,也离他远远的。“高总管,拿酒来!”吕不韦忽然吩咐道。

高若错愕:“大人怎会突然想要饮酒?”

吕不韦不耐烦地道:“想便是想了,哪有诸多缘由,快去吧!莫要再啰唆!”

高若不敢怠慢,只得赶紧去帮吕不韦取酒,还吩咐下人快速准备了几道下酒菜。当他把一切备齐送往吕不韦跟前时,吕不韦对他挥了挥手,差遣他道:“你回去吧,老夫想一个人待着!”“既是如此,小人便在门外守候。”

吕不韦挥挥手,道:“不必了,你回去歇息吧,老夫今晚不须任何人服侍。”

高若不敢违逆吕不韦的命令,立即恭顺地退出房去,剩吕不韦一人独酌独饮……这一晚又是月圆夜,空气中浮动着花香。时至夏日,吕府便是另一番姿态了,仿佛万物重新苏醒了一般,参天的古树松柏皆生出新绿枝叶,望去满目都是苍翠。在树木的掩映下,艳丽的芍药、清雅的海棠、清洁的玉兰、袅婷的郁金香纷纷开成芬芳烂漫的姿态,在月光下的风中寂寞地摇曳。

夜越来越深,整座府邸都熄了灯烛,大家都进入了香甜的睡梦之中。吕不韦摇摇晃晃地拉开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要去哪里?他不知道。此时几更?他亦不清楚。他只觉得自己昏昏沉沉,饮下去的整壶酒在他体内翻腾灼撞,使他热得如火中烧。

这是哪里?吕不韦踉跄地停在一间房的门口,耳边听到一阵拍打翅膀的声响,他睁着蒙眬的醉眼,看见一只白色的鸽子从地上飞跃空中,在院子上空盘旋了几圈后,又拍着翅膀飞远了。一阵风吹来,直袭吕不韦的面庞,他猛地打了个冷战,这才发觉自己竟来到了丹凝门前!

吕不韦伸出略有些颤抖的手,叩响她的门上的锁环,一下,两下,三下,他听到丹凝轻声询问:“谁?”

吕不韦没说话,丹凝在屋中起了疑,不知这么晚的夜里是谁来到门前,她带着犹豫起身,披上衣衫站在门后,又轻声问:“谁?”“凝儿。”吕不韦听见自己如此唤她一句。这名字,他在心里不知唤了多少次,独自叫了多少遍,但从未喊出声过,此时听着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声音,他疑心那根本不是自己。

丹凝却很快听出他的声音,她忙将门打开,月光下看到他的身影,她关切地问道:“大人,这么晚您怎会前来?”

她同他说话的时候,依旧是淡淡的声音,带着不卑不亢的气度,还有一丝温暖的情怀。吕不韦望着她在月光下直垂的长发,以及未施脂粉的素净脸孔,一时间酒意浓浓的他心醉神往,再也移不开眼睛。“大人,您喝酒了吗?”丹凝闻到酒气,又见他趔趄着站不稳,赶紧伸手去搀扶他。

吕不韦埋下头去,轻嗅她秀发的香气,又叫了一声:“凝儿。”

丹凝吃力地搀扶他,使他不至于酒醉倒下,同时她察觉到他的举止神态与平日完全异样,她担忧地道:“大人,您醉了,小人扶您回房歇息。”“不,今晚我不回去了,我想睡这儿。”吕不韦捉住她的手臂,触到她如同丝绸般嫩滑的肌肤后,他再也不能松手,他看到丹凝眼里闪过迷惘的惊慌,那青涩的神情让他欲罢不能,他的手一碰到她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沿着她的全身游走,那温暖舒适的感觉让他意想不到地眷恋。“大人,您,您做什么?”丹凝颤抖地挣扎着,向后退去,声音带着无助的哀求,“别,求您……别……”

吕不韦步步紧逼,将丹凝一把拦腰抱起,当她横躺在他的臂弯里时,他听见自己并不年轻的心脏怦怦直跳,血管脉络也有力地弹动,他不由分说地抱着她走进房中,用脚将门反踢着关上后,一路疾步走向她的床榻,在还留有她体温的被子里,他热情地将她压在自己身下,在她耳畔呢喃着她的名字。

丹凝双目紧闭,咬紧牙关,泪水涌出眼眶,却再也没说什么。吕不韦紧贴着她的身子,腾出一只手去解丹凝的衣带,他无比清醒地明白,现在,什么也拦不住他了,包括他自己。

这是昏沉踏实的睡眠,带着温柔缱绻的气息。吕不韦睁开眼睛,透过窗外映进来的天光,他看到绣着朵朵祥云的床帐,这时他还以为是在梦里,但当他呼吸到空气中清香旖旎的气味时,忽然彻底清醒了——这根本不是他的床!

吕不韦扭转头去望身畔床里侧的位置,惊起一身冷汗,他清楚地回忆起了之前发生的事。可丹凝呢?她去了哪里?他伸手去触她身子躺过的地方,床单上有微微的褶皱,掀起被子再往下,他看见几滴褐红色的血迹。忆及丹凝软玉温香的身子,忆及昨夜她在他身下沉默地顺从,吕不韦觉得心里颤动不已:她知道挡不住他,便只能一声不吭地接受,咬着牙嚼碎痛楚和不甘,紧闭着眼睛,皱着眉,在他耳边留下深深压抑的喘息声。

吕不韦忆及走过的半生,他虽然富贵显赫,经历的女人却并不算多,他一向能理智地控制情欲,并清楚明白自己的谋略在江山而非美人,就连怀有他子嗣的赵姬,都能被他当作棋子送给庄襄王异人,可见女人在他生命中毫无重要地位。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丹凝出现了,这个年轻美好的女子以突兀的姿态闯进他的生命,让他的心裂开巨大的空洞,他不知自己怎会乱了方寸,为何要不顾体面和自尊,非得用强势占据她的身子不可。

丹凝在哪里?吕不韦越想越觉心脏缩成一团,他着急地去找昨夜匆忙中丢弃在地的衣服,这才发现,那些衣服已不知何时被捡起来,正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他枕边。一定是丹凝做的,他可以笃定。

他觉得没有颜面再见到她,可是回头一想,他又觉得理直气壮,做他吕不韦的女人有哪一点不好?他有财有势,多少女子都巴不得攀附他,只是他不屑而已……但不管他怎样暗暗给自己打气,自我宽慰还是起不了救赎的作用,他越来越着急,穿好衣服后即刻套上长靴,赶紧奔出房门去寻丹凝。

此时天光刚刚放白,还没有大亮,府里的下人们都还未曾起身。吕不韦宿醉后的头痛症又犯了,但他无暇顾及自己的身体,疾步在院子里焦灼地穿梭,只盼快些见到丹凝。

在吕府荷塘边的凉亭内,丹凝独自坐着。她也不知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只记得最初她从房内走出来的时候,天上还有一轮皎洁的月亮,那月亮洒落一地的银光,她恍惚看到一人踏着月光朝她走来,他穿着一袭白衣,身材瘦削颀长,有清冷如星辰的眼睛,还有温润如玉的面庞。“啊,霄儿。”她启唇轻唤他的名字,却未得到任何回应。

夏初的凌晨,风已然不冷了,丹凝却觉得它阵阵生寒,如同冰冷的霜刀,一刀一刀地刻她的脸。她害怕天上遮住月亮的大片云彩,所以蜷缩着用双臂环抱自己,耳畔挥之不去的马蹄声和哭声,使她恍若复又置身硝烟弥漫的战场,那些凄厉的声音交杂着,令她感觉惊慌失措。在几近绝望崩溃的时刻,却有一个轻轻的声音响起,带着安抚的气息慢慢传进她的耳朵里,她听见他说:“姐姐,别怕,有我在。”

丹凝含着泪眼环顾四周,天已经亮了,月也早已被晨光隐去,哪里有丹霄的影子!不过是她的一场幻觉罢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将御寒的外衣披在她肩上,丹凝讶异地回头,看见站在身后的吕不韦,四目相对,不知该从何说起。吕不韦望着她红肿的双眼,失落地同她说道:“是我对不住你。”“没……大人莫要这么说。”丹凝低下头去。

吕不韦沉吟良久,才道:“回房去吧,这儿风大,别冻着。”

丹凝点点头,顺从地道:“好。”

她的温良沉静,更是令吕不韦眷恋不已,他跟在她身畔,陪着她默默走回房中。一路上两人都没多说什么,但到了房中,他便环住她的身子,将她紧紧抱在胸前,再也不想分开。

丹凝静静立着,由着他拥抱,不发一言。“凝儿,凝儿。”吕不韦痴狂一般地又唤她的名字。“大人请说。”

吕不韦几乎带着哀求的语气,问她道:“你莫要离开,行不行?”“我……”丹凝几乎是能感觉到他在颤抖,她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一定会为你找到失散的弟弟,只求你莫离开我。”吕不韦箍得她骨骼生痛。

丹凝叹息一声:“大人——”她剩下的话还未即启齿,吕不韦已将她松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这间屋子,唯恐她看见他眼中的惊惶与恐惧,丹凝还待追上去,却见他已顺手将房门掩上。

吕不韦在门口掷地有声地吩咐高若:“自今日今时起,派人随时跟随丹凝左右,没有我的允许,绝不准她出府!”

丹凝目瞪口呆,她绝然没想到,吕不韦会用这种法子挽留她,他宁可将她囚禁,用强硬的手段禁锢她,也不能好好说上几句软话。似乎并非他的自尊不允,而是他早就通透明白,即便他苦苦挽留,她也一定会离开。“大人是要软禁丹小姐吗?”高若小心翼翼地问。

吕不韦道:“你如此理解也未尝不可,记住我的话,府门加派人手值令,只要她不出府,其他地方皆可随意前往,你们看好她便是……还有,替老夫告知府中所有人,自这一刻起,她便是吕府的女主人!”

这番话令高若错愕得半晌无言,待再去看吕不韦,他已经挥袖离开,差人起轿出门了。

丹凝在屋子里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待吕不韦离开后,她呆呆地跌坐在凳子上,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花光了一般,她将头埋进臂弯里,先是觉得一阵冷,后来又一阵阵地痛……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

昏昏沉沉的侍卫萧城躺在地上,被高若用力拍醒,高若气急败坏地问他:“丹小姐人呢?”

萧城懵懂答道:“啊?不是在房中午睡吗?”“午睡?你瞎眼了?没看见现在天都黑了!”

萧城这才如梦初醒,扶着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见四周还倒着其他的侍卫,每个人都是一副昏醉模样。“这,这是怎么回事?”萧城也傻眼了。

高若见状更是恼怒,训斥他道:“你空有一身好武功,怎么不用用脑子?丹小姐是怎么给你们下药的?”

萧城使劲去回忆昏睡前的一刻,这才想起来:“丹小姐她今日心情很好,还好心炖了汤请我们喝……后头的事情,小人就记不得了……”“一帮蠢货!她就是把药下在了汤里!”高若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心急如焚地催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集结所有人马去追,一定要找到她!”

萧城头如捣蒜:“是是是!”

……这是丹凝时隔五年以后,越过深宫围墙,第一次看到广阔的天地。她叹着外面的山水是如此秀美,所历之处的广袤平野,雄伟山川,全都如同一幅幅巨卷,在她眼前徐徐铺开。

为了不被吕不韦的人追上识出,丹凝给自己做了男子的装扮,这才得以安全出城,此后一路幸而平安无事,但她却吃了不少苦头。为了节省盘缠,她都是住最简陋的旅馆,吃最粗劣的食物——虽然她是从天下首富吕不韦那儿走出来的,却并未取他赐予的任何珠宝钱财,行至秦楚官道时,她已然筋疲力尽,为了能买上一匹代步的马儿,她甚至变卖了身上仅有的耳环和珠钗。

男子装扮的丹凝一路潜逃,她执意要赶赴禹城去寻丹霄,那是她的家乡,也是她当初和丹霄走失的地方。

此前丹凝并未骑过马,幸而她心思敏捷聪慧,很快就从卖马人那儿学会驾驭马的技巧。可是一连数日的奔波,她竟忘了要让马歇一歇,她自己也因赶路变得风尘仆仆,整个人都显得憔悴不堪。时值盛夏,酷热的太阳将她晒得头皮生疼,喉咙干哑,她舔了舔裂开血丝的嘴唇,尝到一丝腥咸。

前方不远处是一片树林,当丹凝骑马进入那片树林时,瞥见了林下一条隐约可见的宽阔大河。这条河适时出现,不由得令口渴的她生出一阵惊喜,她想要指引马儿转步前去河边,谁料因为路势陡峭,那匹马死活也不愿意迈蹄。

丹凝有些急了,她很想快速抵达河畔,好好地将脸上的尘土洗净。但她越是呵斥,那马儿就越固执,一连几次下来,倔强疲惫的马似是恼了,它癫狂暴烈地冲向林下的山坡,奋力地弹跳着,欲将背上的丹凝摔落下去。

河对岸,一名少年正在烈阳下领着一群马嬉戏,他仔细地为它们刷毛,将它们润了水的鬓毛刷得又顺又净。马儿们仿佛极为享受这待遇,当他将洗好的马匹赶上岸时,它们就开始在阳光下慵懒地迈步,借此晒干湿淋淋的身子。

少年照顾完这些马匹后,站到了河的上游去,他用身上的水囊舀满清水,而后仰起头,咕噜咕噜地从脖子里猛灌下去,惬意的清凉从咽喉直达体内,让他忍不住溢出笑意。就在此时,他听见对面传来马的长嘶,同时还伴有一阵人颤抖的惊惶呼救声。

放眼望向对面,他看到一匹已然发疯了似的马,马背上坐着一个瘦小的男子,正挣扎着趴在马背上,唯恐会被摔下。

如何制止一匹野马,少年自有他的法子,他从腰间掏出一支竹笛,横放在唇边,用手指分别按住笛子上的几颗孔,便开始吹奏起来。慢慢地,对面河岸的那匹马变得安静下来,在他的笛声中,它仿佛是得到了一股安抚的力量,终于放弃了焦躁的反抗,轻轻地踱着步子停下来。

丹凝愣住了,她不敢相信这匹乖顺的马匹,竟是刚才要将她甩落的那一匹。从马上跃身而下,她惊惶未定地去望对岸解救她的人——他是谁?这看上去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少年男子,仅用笛声就能驯服劣马的人,他究竟是谁?

宽阔的河面水波平静,映出太阳潋滟的柔光。

丹凝慌了神,仔细去辨认那张脸,她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用手抚住心口,她跌跌撞撞地直冲入河中,溅起了大片的水花,她着急地想越过这条河去接近他,边走边问他:“你,你是谁?”

可她发出的声音因为干渴而变得喑哑,少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见她脱离了困境,便回身跃到身后的一匹马背上,他只是轻喝一声,其他的马匹便尾随他身后上坡,它们扬蹄绝尘而去,很快就不见踪影。

水已及腰深,再往前可能会淹没到脖颈,丹凝停下脚步,望着少年离开的方向,她脸上落下伤心的泪水。而她捆绑成髻的头发,如今也因为发带松散而垂开,失去了假扮的男儿身份,她低头看水中的自己,这含泪的一张脸,与方才那少年的眉目竟是如此神似。“霄儿!霄儿!等一等!”她扯开嗓子叫喊,不管喉咙带来干裂的疼痛,但是,却再也没听到任何声响,这树林和河岸都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和马匹经过,仿佛刚才所经所历,不过是她的一场幻梦。

四 名利缰

醉乡归处,须尽兴,满酌高吟。向此免、名缰利锁,虚费光阴。——宋·柳永《夏云峰·宴堂深》

太阳才上一竿,邯郸城内已是万头攒动、人声鼎沸了。对于酒坊来说,夏季应算是一年中最为繁忙的季节了,须将高粱、玉米、大麦、小麦等谷物淘净,在太阳下晾干备用,为防天气炎热致秽物囤积,还要将酿酒器具勤为刷洗。

诗缨每天帮忙做这些繁琐的事,她先把滤酒所用的漏缸盛满净水清洗,此后再去依次清洗贮酒所用的陶瓮,以及煮熟物料所用的炊具陶鼎。自从丹霄走后,她变得话少许多,终日沉默做事,这转变令李肇暗暗欢喜,他还以为女儿终于长大懂事了,想到要为他分忧解愁。

酒坊内散发着浓浓的酒香气息,陈涉领着一干长工,正将新酿好的酒装进巨大的青铜卣内,之后再密封完好。等他们齐力完成这些事,陈涉已累得浑身是汗,不仅浑身衣裳尽湿,连额前的发梢都在往下滴水。

诗缨跑到他身畔,讨好地递上一瓢凉水,带着笑意邀他:“陈大哥,快喝点水解解渴吧!”

陈涉面带疑惑地瞥了她一眼,最终还是将水瓢接了过来,咕咚咕咚,几口就将水全部喝光,然后将空瓢递给她,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走。“哎,陈大哥,你等一等!”诗缨慌忙跟了上去。

陈涉停住了脚步,脸上的表情更怪异了,他无从适应地道:“小姐,你还是别这么叫我了,我听不惯!”“你比我大上好几岁,叫一声大哥也是应该的嘛。”诗缨仍赔着笑脸。

陈涉没好气道:“我记得你以前都叫我是臭要饭的。”

诗缨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尴尬地道:“哎,都是陈年旧事了,提那些做什么!以前,以前是我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小姐,别拐弯抹角的,我陈涉是粗人,吃不惯这套!”陈涉看出了她似乎有所求,便粗莽地直接道,“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诗缨收回了笑脸,撇了撇嘴,也不再与他兜圈子,直接问他道:“好吧,我只是想问问你,丹霄到底在哪儿?”

陈涉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诗缨满脸焦急神色,絮絮叨叨地同他解释道,“你是不是还在为他抱不平?事情不是都已经查清楚了么,丹霄是被他们冤枉的,他们也被爹爹赶走了。再说了,爹爹也承认是冤枉了好人,觉得对不住丹霄,你再将他请回来酒坊做事就是了!”“他不肯回来,我有什么法子?”

诗缨不妥协地道:“那你总得告诉我他究竟在哪里吧,大不了我自己去请!”

陈涉粗嘎地道:“当初之事就是因你而起,你去了也是白去,他一定还是不会见你!”“我……”诗缨被陈涉如此直白地将了一军,顿时有些底气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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