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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5 16:4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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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秋雨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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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苦旅-修订本(30周年纪念版,文化导师余秋雨开山之作,热销千万册)

文化苦旅-修订本(30周年纪念版,文化导师余秋雨开山之作,热销千万册)试读:

关于这座雕像的趣事

2010年1月,一家据说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与一家资深的教育刊物联手,在全国各省青年学生中做民意测验,询问“谁是你最喜爱的中国当代作家”。由于青年人见识尚浅,居然把我选成了第一名。在颁奖典礼上,我得到的“冠军奖杯”就是这座雕像。雕刻者是非常有成就的艺术教授钱为先生,但他至今没有见过我,只凭着书上的照片就雕出来了。

没见过面就雕得那么好,实在令人佩服。只不过,他把我雕瘦了。这好办,从那天开始,我就按着雕像的标准锻炼塑身。结果,一段时间下来,我已经和雕像一模一样了。

这件事,牵涉到很多话题。例如,艺术与对象的关系,主体与客体的互代,人的自我改造可能,等等。觉得有点意思,因此放在扉页,以作留念。(秋雨自记)开始“苦旅”的那一年余秋雨

一九四六年八月生,浙江人。早在“文革”灾难时期,针对当时以戏剧为起点的文化极端主义专制,勇敢地建立了《世界戏剧学》的宏大构架。灾难方过,及时出版,至今三十余年仍是这一领域唯一的权威教材,获“全国优秀教材一等奖”。同时,又以文化人类学的高度完成了全新的《中国戏剧史》,以接受美学的高度完成了国内首部《观众心理学》,并创建了自成体系的《艺术创造学》,皆获海内外学术界的高度评价。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被推举为当时中国内地最年轻的高校校长,并出任上海市中文专业教授评审组组长,兼艺术专业教授评审组组长。曾获“国家级突出贡献专家”、“上海十大高教精英”、“中国最值得尊敬的文化人物”等荣誉称号。

二十多年前毅然辞去一切行政职务和高位任命,孤身一人寻访中华文明被埋没的重要遗址。所写作品,既大力推动了文物保护,又开创了“文化大散文”的一代文体,模仿者众多。

二十世纪末,冒着生命危险贴地穿越数万公里考察了巴比伦文明、埃及文明、克里特文明、希伯来文明、阿拉伯文明、印度文明、波斯文明等一系列最重要的文化遗迹。作为迄今全球唯一完成全部现场抵达的人文学者,一路上对当代世界文明作出了全新思考和紧迫提醒,在海内外引起广泛关注。

他所写的书籍,长期位居全球华文书排行榜前列。仅在台湾一地,就囊括了白金作家奖、桂冠文学家奖、读书人最佳书奖、金石堂最有影响力书奖等一系列重大奖项。

近十年来,他凭借着考察和研究的宏大资源,投入对中国文脉、中国美学、中国人格的系统著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北京大学、《中华英才》杂志等机构一再为他颁奖,表彰他“把深入研究、亲临考察、有效传播三方面合于一体”,是“文采、学问、哲思、演讲皆臻高位的当代巨匠”。

自二○○二年起,赴美国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大学、华盛顿国会图书馆、联合国中国书会讲授“中华宏观文化史”、“世界坐标下的中国文化”等课题,每次都掀起极大反响。二○○八年,上海市教育委员会颁授成立“余秋雨大师工作室”。现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秋雨书院”院长、香港凤凰卫视首席文化顾问、澳门科技大学人文艺术学院院长。(陈羽)

新版小叙

让我先抄录一则笔记:

某家一子,出门旅世,因步履开阔、人气健旺而遭来多方嫉恨,不时有秽言凶讯传回门庭。家人塞耳有声,闭目有魇,久而久之,以为浪子早已殒灭旷野,只得横心割舍,弃绝记忆,任何言谈,皆不提及。

岂料二十年后某日黄昏,屋外步履纷沓,笑语欢腾。家人窥之门缝,只见浪子器宇轩昂,从者如堵,浩荡肃穆,恭立门外。家人急忙开门相拥,拭泪而问,方知其于漫漫岁月间,浪迹宇内,周济天下,一路伤痕斑斑,而身心犹健。家人遂烧水为沐,煮米为食,裁布为衣,整榻为憩……

对我来说,《文化苦旅》就是这个外出的浪子。它“出门旅世”的时间更长,带给我的麻烦难以计数。

所有麻烦,都来自于它的极度畅销。它不小心成了当时罕见的一个文化热点,而它又不具备任何权力背景,因而立即转化成媒体的攻击焦点。当时国内的多数媒体,还不清楚诬陷和诽谤是刑事犯罪,因此都围绕着它,连年倾泻,恶语滔滔。

其实在公共场合出现的它,多数不是真身。因为已有统计,此书盗版的数量至少是正版的十八倍。也就是说,十八个假身之中才可能混进一个真身。但是即便这样也不放过,那么多报刊一直在伪造它的种种“错误”,顺便把我也一起伪造,一起作假。我曾撰文笑问南方一家著名周报的社长:“贵报二十余年锲而不舍地编造我的生平,篇幅如此惊人,今天请你告诉我,哪一句是真的?一句,只要一句。”

这些传媒自恃权势,当然不屑回答。结果,一年年下来,即便是我的朋友们,也都捧着我的盗版书,信着我的假生平,听着我的假传闻,却又宽容了我。我自己连解释一句,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想来想去,都是《文化苦旅》惹的祸。因此,我一直想切割与它的关系,不管在什么场合,都不会提到它。

它,成了一具无主的稻草人,成了一个废弃的箭靶子,破破烂烂地歪斜在田野间,连乌鸦、田鼠都不愿看它一眼。国内曾经举办过多次涵盖几十年的散文评选,入选的书籍非常之多,它都不在。有读者对此有点疑问,我说,当然不会在。

这情景,与笔记中那位浪子之殒,颇有点像。

但是,隐隐约约听到,屋外有一些奇怪的声响,似乎与浪子有关。难道浪子还有什么动静?我不敢开门,只能“窥之门缝”。

这一窥,不无惊讶。

上海读者投票评选三十年来影响最大的一本文学书,是它;

有关部门统计历年来中国家长邮寄给留学子女最多的一本书,是它;

全国文学书籍十年排行榜前列,有它;

全球华文书籍十年排行榜前列,有它;

连读者数量不大的台湾,也在庆祝它发行达几十万册;

连万里之外的学者,也在当地华文报纸上连续反驳大陆文人对它的糟蹋;

……

看来,浪子未死,气场未绝。就像笔记中那个浪子,“一路伤痕斑斑,而身心犹健”。

我离开门缝,许久无语。委屈你了,孩子!

当东方出版中心根据我的要求,把印了二十多年的老版子进行报废处理后送到我的办公室,我就像看到了一位疲惫不堪、浑身黑腻的回家苦儿,不禁有点鼻酸。

错怪你了,孩子!

那么,接下来,“烧水为沐,煮米为食,裁布为衣,整榻为憩”,就是我要张罗的事情了。

毕竟过了二十多年,原来装在口袋里的某些东西已经不合时宜,应该换一点更像样子的装束。艰苦跋涉间所养成的强健身材,也应该更坦然地展现出来。于是,我对新版《文化苦旅》作了一些必要的删补,主要是为世界之旅和人生之旅让出了篇幅。

新版里的文章,多数已经出现在庞大的《秋雨合集》中,因此本书也可看成是我的散文作品精选。这种精选本至少已经出版过三十几种了吧?这一本稍有不同,由我自己编选。

由此想起,直到现在,此书的各色盗版本在市面上还汗牛充栋。我自编一本新版来宣布它们全部非法,挺好玩的。

做这件事,心情不错,因为毕竟,游子回来了,我在帮着打理。我从头到脚看了几眼,还算满意。说“器宇轩昂”也无妨,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还不该听一句好话?

初读《文化苦旅》的朋友们都已经上了年纪,后来的那么多读者,应该是他们的儿子一辈,或孙子一辈。据说那个老版本曾经成为很多华人家庭三代人共同的灯下话题,那么,这个新版本也许会承担起同样的差事。时间和文字在一个个老庭院里厮磨,这是文化存在的极温暖方式。千般荒凉,以此为梦;万里蹀躞,以此为归。癸巳年(2013年)故国深秋之夜,余秋雨作此新版小叙。

牌坊

童年的时候,家乡还有很多牌坊。

牌坊是一种石质门架,一般有两层楼那么高。每年乡间举行全民欢庆的“庙会”时,也会在

寺庙

门口临时用木条搭建一种牌坊,上面装饰得很花哨,几天庙会一过,就拆掉了。永远不拆的就是那种石质牌坊,最老的据说有五百年了。

在乡间的各种工匠中,石匠的地位最高。这是因为,其他工匠的活儿比较家常,而石匠的活儿都比较重要。石匠里边又分三等,最低一等砌凿墓碑,中间一等砌凿石桥,最高一等砌凿牌坊。

就像世间很多行业一样,活儿越多的等级越低,活儿越少的等级越高。这事又带来一番蹊跷,等级越低的日子反而越好过,等级越高的日子反而过得不好。

砌凿墓碑,与家家户户有关。各家各户在做丧事时也都舍得花钱,很少讨价还价,因此这种石匠特别富裕。只不过,大家都暗暗知道,这种墓碑石匠往往与盗墓贼有点往来。盗墓贼为什么总是选得很准?为什么连暗藏的豁扣、活砖也一清二楚?还不是这种石匠露了口风。盗墓贼在乡民口中叫“掘坟光棍”,方圆几十里最出名的掘坟光棍叫“夜仙”,因此乡民也就把墓碑石匠叫作“夜仙班”,又简称“仙班”。

名声最好的是牌坊石匠,乡里乡外都敬着几分。牌坊是让人仰望的,他们也就跟着让人抬头了,尽管他们总是十分清贫。

牌坊石匠活儿少,并不奇怪,因为立牌坊是一件稀罕事,多少年都碰不上。

与别的地方的“状元牌坊”、“御赐牌坊”不同,这儿乡间的牌坊,几乎都是为女人立的,为一些已经亡故的女人。一座座牌坊,都在表彰这些女人“从一而终、寡而不嫁”的事迹,因此又叫“贞节牌坊”。但是,乡间寡妇很多,能立牌坊的却是极少数,需要有一系列苛刻的标准。这事情,连族长、村长、保长、甲长都定不了,必须由他们上报,让“乡绅公会”决定。

比较起来,那座远近闻名的“范夫人牌坊”最大。这个范夫人在丈夫死后,独自把几个孩子拉扯成人。其中有一个儿子考了科举,做了不小的官。正是这个儿子,在母亲过世时报请乡绅公会立了牌坊,立得相当考究。

其他那些牌坊,说起来都有点怪异。例如,男女还没有结婚,未婚夫却死了。按照当时的习俗,两人根本还没有见过面,未婚妻一听死讯就立即投井自杀。或者,女子刚刚守寡就有人来提婚,才提三次,便悬梁自尽。当然,这都是大户人家的事,穷人一般不这么做,做了也不会立牌坊。

范夫人的牌坊用的是白石,接近于麻灰色,摸上去很平滑;而那些自杀小娘子的牌坊用的是青石,摸上去凉凉的,一条条凹凸的纹痕有点硌手。

除了冬季,牌坊是乡民和路人歇脚的场所。牌坊总是靠着大路,有石基可以坐卧,有石柱可以靠背。因此,不少人喜欢到这里聊天。斜躺着,看白云,听蝉鸣,传闲话。

这天早晨,村里那位德高望重的牌坊石匠潘木公走出家门上了大路。他穿了一身干净的蓝布衫,肩挎一条长包袱,步子迈得不快不慢。邻居问他到哪里去,他说是昨夜受到一个外乡黑衫人的邀请,到山南镇去督建一座牌坊。

这可是一件大事,乡人们立即传开了,因为这样的邀请,两年来还是第一遭。山南镇在十里之外,但按当地风俗,只要是大师傅,每天还要回家来住。因此,傍晚时分,很多乡民就蹲挤在牌坊下,等他回来。

蹲挤的人中,最兴奋的是一位年轻的“仙班”,也就是很可能与掘坟光棍有勾结的墓碑石匠。虽说墓碑石匠与牌坊石匠向来交往不多,但这个年轻石匠却一直想拜师潘木公。以前托人传过话,都没有回音。今天听说潘木公早上出门时心情不错,就在牌坊下候着,看能不能套个近乎。

如果套上近乎了,就有一个疑问要向他老人家请教。这个疑问搁在心头已经很久,对别人,说也不敢说。二

从走出山岙时的步态来看,潘木公今天很累。夕阳下的身影踉踉跄跄,与他早上出门时完全不同。

年轻石匠迎上去,搀着他在牌坊的基石上坐下。潘木公感谢地看了看年轻石匠,觉得有点眼熟。年轻石匠说:“我也是石匠,没出息,做墓碑的。”“你也是石匠?”潘木公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说,“明天跟着我去山南镇,那地方,连个帮手也没有。”

年轻石匠一听,立即点头,说:“好,我跟着您,听您吩咐。”

在第二天去山南镇的路上,年轻石匠不断地找话与潘木公搭讪,最后,终于支支吾吾,把那个搁在心头的疑问说出来了。“木公,您平生所建的那么多牌坊,多数是小女子的吧?”“唔。”潘木公素来言辞不多。“那些可怜的小女子,我先给她们凿墓碑,您再给她们凿牌坊,也算造化了。”年轻石匠说。“造化?”潘木公反问了一声。“我说是运气。”年轻石匠迟疑了一下,又说,“您为她们造了牌坊,她们就上天了。”“上天?”潘木公摇了摇头,说,“牌坊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自杀就是自杀,都那么年轻,总叫人伤心。”“但是,只要您为她们造了牌坊,墓就空了,真的飞走了。”年轻石匠说。

潘木公猛地回过身来,捏住了年轻石匠的手,问:“什么?墓空了?你怎么知道?”

这一下,年轻石匠慌了。他每次完工后,确实有盗墓贼来威胁利诱,逼他说出墓葬情况。但是,只要是立了牌坊的自杀女子,盗墓贼去了,每次都空手而归,因此总会把他恶骂一顿。次数多了,年轻石匠就判断,那些女子们全都升天了。但这只是猜测,很想从潘木公这里听一个说法。“你入伙盗墓了?”潘木公厉声逼问。“没有,是夜仙那帮掘坟光棍说的。”年轻石匠连忙辩解。他看着潘木公疑惑的目光,干脆就把哪几个掘坟光棍分别挖了哪几个女子的坟墓,一一报了出来,态度十分诚恳。“都是空的?”潘木公停下了步子,在路旁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自言自语。说着他又抬头问年轻石匠:“落葬时,棺材肯定放进去了?”“我都在场,肯定放进去了,家人哭得死去活来。”“棺材不是空的?”潘木公追问。“那我怎么知道?但从抬的样子看,有分量。”年轻木匠说。

潘木公从腰束上掏出一支烟杆子,点火抽了起来。

好一会儿,潘木公断断续续地说:“我造牌坊时,也碰到过一些蹊跷事,一直想不通。……墓里空的?怎么会?……道士说升天,是说魂,身体不升。那坟墓里的身体到哪里去了呢?……”

抽完烟,两人起身,向山南镇走去。一步一步,踏得散散的。他们又去建造一座新的牌坊。三

潘木公坐下抽烟的地方不远处,有一个破败的小院子。外墙是泥砌的,已经多处坍塌。屋子顶上,长着杂草。那是一个废弃的尼姑庵。

听老人说,尼姑庵曾经很兴盛,后来随着尼姑减少,渐渐冷清。两年前,最后一个尼姑难以为生,也走了。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

听老人说,原来尼姑庵的兴盛,不完全是因为香客。那些尼姑实在太好看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走了一个又来一个,来了一个又走一个,村民都轮着看。上街赶集,都要弯到尼姑庵里来看一看。一些地痞、懒汉,大半天就赖在那里了。因此当时传言,那些尼姑,就是被他们的贼眼粗话气走的。

离尼姑庵一箭之遥的西北边,是吴山庙,那里来过不少和尚。和尚和尼姑虽然同属佛教,但互相从不来往。村民知道,那是怕招来闲话。佛门清规,到了那么荒僻的地方也没有松弛。吴山庙每天都会聚集四乡八邻大量念佛的婆婆和婶婶,因此算得上是一个“旺庙”。庙里有两个外地来的老和尚,带着两个小和尚。还有一个本地的庙祝,管零碎杂务。两个大和尚一胖一瘦,瘦的那个是“当家和尚”,法号“醒禅”,据他自己说,来自甘肃一个叫武威的地方。

与尼姑庵坍塌的泥墙不同,吴山庙的黄墙前年刚刷过,显得比较精神。泥墙、黄墙,再加上那些牌坊的白石、青石,几种颜色,标示着乡人们的公共去处。此刻,只有黄墙最热闹,最通俗。其他几种颜色,太深奥了。四

尼姑庵有了动静。

两个年轻女子,由乡长陪着,向那条小路走去。他们前面,村长领着两个年轻农民,撩拨开齐膝的苇草,算是开路。那两个年轻农民边上,还有一个挑工,挑着两个大箱子。这两个大箱子,自然是那两个年轻女子的。

走到尼姑庵歪歪扭扭的木门前,村长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大钥匙,去开那把锈得掉渣的老铁锁。摆弄了半天,木门吱吱嘎嘎地推开了。村长吩咐两个年轻农民:“先打扫出一个能下脚的屋子,再全部清扫一遍!”

乡长看到后面跟来十几个农民,就转身对大家说:“这里要办一个小学了,这是两位老师,以后还会来三位。你们一起帮着打扫吧,今后家家户户的孩子都要到这里来读书!”

村民们点头称是,眼睛只盯着两位女教师看。两位女教师非常害羞,低头转身躲着大家的目光。她们,漂亮得让人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女教师跟着两个年轻的农民跨进了一道门槛,进入到了里院。这下,轮到她们张大了嘴说不出话了。满满几垄鲜花,整整齐齐,一半嫩黄,一半浅紫,开得蓬勃而娇艳。

乡长、村长也跟进来了。乡长说:“门关了那么久,也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侍候,花怎么还开得那么好?”

村长说:“花这东西,躲人。离得越远,长得越好。”

一位女教师怯生生地问:“这花,谁种的?”

村长说:“尼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留下这么多花。”

两位女教师眼睛发亮,也顾不得乡民看她们了,只顾弯腰看花,嗅花,还伸出手指轻轻地拨动着花。在她们身后,村长指挥着村民们开始打扫院子和屋子。“那些尼姑来的时候,也和你们一样年轻。”乡长对女教师说。“也和你们一样好看。”一位大婶笑着说。

墙要补,屋要修,上课的桌椅讲台都要做,村长和乡长商量后,找来了乡里的木匠、泥水匠和石匠。那个陪着潘木公到山南镇去的年轻石匠也被叫来了,他一看事情太多,一时忙不过来,就把自己刚拜师不久的潘木公也请了出来。

潘木公一出场,事情就要做得像样一点了,乡长特意还拨了点钱。

不久,另外三位女教师也陆续到了。走廊墙上,挂了个手摇的铃。以后上课下课,都会听到铃声。

潘木公边干活边东张西望,却很少说话。他细细地看花,看当年尼姑们住的屋子,再看看女教师们的背影。女教师一回头,他就把目光转过去,再看花。

他抽烟竿的时间更多了,老是在想着什么,也不跟别人说。

不久,他找到了乡长,说:“我给小学砌一个石门吧,石料已经选好了,乡里出点钱。”

乡长满口答应。那位年轻的石匠又一次做他的帮手。

石门造好了,乡民一看,还是潘木公的老活计,活生生一座崭新的牌坊。只不过,他把毕生的功夫都拼上了,砌得比范夫人牌坊还要气派。

石门上方有两道楣梁,上一道,浅浅地用小字刻着尼姑庵的名字;下一道,深深地用大字刻着小学的名字。门基边上,全是鲜花,也是一半嫩黄,一半浅紫。五

乡长和几个村长一起,帮着小学辛苦招生,一家家劝说,结果招来的全是男孩子,没有女孩子。

千说万说,每家农民都认定女孩子不能上学。女孩子从小就要学着纺纱、采桑、洗衣、带领弟弟,哪能两手一甩到小学里去与那么多男孩子瞎混?混了很多年,识了一些字,什么也不会做,以后还怎么嫁人?

男学生倒是不少,分了三个班。每天上课,女教师站在讲台上,男学生坐在课桌前,而每个窗口都挤满了村民。附近几个村轮着来,一批又一批,全是男的。他们嘴上说着看儿子、侄子、弟弟上学后是不是好好听课,其实眼光却离不开讲台。

女教师故意不看窗口,偶尔不小心扫过一眼,总是满脸通红。她们的脸很白,一红就看出来了。

那时这地方还没有见过铅笔和钢笔,一认字就用毛笔,就要磨墨。男孩子手上脸上全是墨迹。“你看,又写歪了!”女教师手把手教男孩写毛笔字,轻声责备着。

其实男孩子没有在看字,在看老师长长的睫毛。怎么这么长,一抖一抖的。听老师一责备,才回过神来写字,但笔下也是一抖一抖的。

几个村的大人都在议论,这些女教师是从哪里来的呢?都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那么她们的“大户人家”在哪里?怎么老也不回家?父母亲为什么也不来看看?该是嫁人的年龄了,有没有说好人家?……这些问题,连村长也不知道,只好问乡长。乡长笑着说:“别琢磨了,我也不清楚。”但从他的笑容看,似乎知道一点什么。

谁也不敢问老师本人。她们像是一批降落人间的天仙,有云有雾,看不清才对。先是男人们着迷,接着,是女人们着迷了,而且比男人们迷得更细,更浓,更久。女人们几乎天天都用发呆的眼光注视着女教师的发式、衣着、腰身、步态。走近一点,再打量她们的笑容,她们的安静,她们的声音。看过了这一切,还在心里嘀咕,同样是女人,她们却识文断字,到哪里都有饭吃。这么一想,女人们觉得自己不是矮了半截,也不是矮了一截,而是整个儿都埋到地底下去了。女人们倒也不抱怨,觉得自己能够从地底下伸出头来看到这么一群仙女,已经算是好命。

小学里有一个老妇人给女教师们做饭,但这个老妇人也是从外地来的,不爱说话,说了也听不大懂。因此,女教师们是怎么吃饭的,也不清楚。

初夏的一天,一位女教师在离小学不远的集镇上买了一捧新上市的杨梅,用手绢掂着,回到学校。好像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人,但第二天一早,每个学生的书包里都带来一大袋杨梅,红润润地把几个老师的桌子堆满了。这几个村子靠山,家家都有杨梅树,昨天终于传来消息,并且立即传开:女教师是愿意吃杨梅的。

为了满桌子的杨梅,女教师执意要去感谢。星期天一早,她们走出了校门,娉娉婷婷地进了村。每个屋子都开着门,但都没有人。终于问到一个年迈的老婆婆,说全村都进山采杨梅去了。顺着老婆婆的手指,她们走进一个山口。

全是树,满坡满谷的杨梅树,却不见房,也不见人。女教师东看西看不知怎么办,忽然树上传来呼喊声。一声带动好多声,都在叫老师,但还是看不到人。“老师,我家的杨梅特别好,快到这里来!”“我家的昨天刚熟,就在你们右手边两丈地的山坡上!”“今年最甜是我们家,老师,西坡上招手的就是我!”

……

女教师们笑着,转身转乱了。越转,喊声越多。

呼喊的孩子们都在树上,下树下坡需要一点时间。终于,他们像小鸟一般飞到女教师们身边,他们身后,是他们的妈妈。妈妈们很想伸手来拉扯女教师,倒是女教师先上前,把手挽住了。

那天在杨梅山,女教师和村妇们说了很多,笑了很多,吃了很多。村妇们没料到女教师那么随和,那么有兴致。终于有一个村妇把一个女教师拉到一边,问:“你们小学,收女学生吗?”“收,收!”几个女教师们都迫不及待地抢着说。“我有一个外甥女,住在山南镇,潘木公到他们家做过牌坊。前些日子潘木公为你们学校造校门,带她来玩过。她回去后,天天吵着要来上学。”那个村妇说。“山南镇?远吗?”女教师问。“不太远,但进出要翻山。麻烦就在这里,如果来上学,就要起早贪黑,爬上爬下,大冷大热,一个人。”村妇说。“过两天你带我们到山南镇走一趟,好吗?”女教师说。六

女教师们的山南镇之行,招来了小学里的第一个女学生,叫河英。

她来上学实在不容易,每天一来一回要翻两次山。特别是到了冬天,漫山遍野都是雪,山路结冰,很容易摔跤。在山路上摔跤,非常危险。

一位女教师出了一个主意,让河英翻山时扎上一方红头巾。女教师说:“只要你翻过山,我就可以凭着红头巾找到你,盯着你看。如果你摔跤了,我会看到,会想办法来帮你。”

河英母亲说:“这主意好,上山时归我看。”

于是,这个河英上一趟学好气派。刚刚在那头山坡摆脱妈妈的目光,便投入这边山坡老师的注视。每个冬天的清晨,她就是雪岭上一个移动的红点,在两位女性的呵护下,上天落地。

其实远不止两位女性。

山这边,男学生们还都赖在被窝里不肯起床,大冬天清晨的被窝是孩子们难于割舍的天堂。母亲已经催了几次,都无用,便把目光转向窗外的雪山。“你看!”母亲终于欢快地叫了一声,男孩子也把头伸出被窝。都看到了,雪岭顶上的一个红点。一天一地都白得那么干净,这红点也就分外耀眼。它划破了雪岭,也把赖在被窝里的男孩子全都拽起来了。

河英的上学,成了一个示范。这以后,很多女孩子都来上学了,而且,学习成绩都比男学生好。两年后,小学里女生的比例,达到了三分之一。男教师,也陆续调过来几个。学校,已经越来越像样,对得起潘木公建造的那座很像牌坊的校门了。七

我读完小学时才九岁,对于童年的事,并不明白。只是记得有很多难忘的片段,却连不起来。

直到长大之后读到一篇外国小说,才如雷击一般,蓦然追悟,傻坐半日,浮想联翩。

那篇小说叫《热冰》,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位姑娘跟着两个青年去划船,船划到半道上,两个青年开始对她有非礼举动,把她的上衣都撕破了。她不顾一切跳入水中,小船被她蹬翻,两个青年游回到了岸上,而她则被水莲蔓茎绊住,陷于泥沼,失去了生命。

她的父亲抱回了女儿半裸的遗体,在痛苦的疯癫中,把尚未僵硬的女儿封进了冷库。

村里的老修女写信给教皇,建议把这位冰冻的贞洁姑娘封为圣徒。

她真的会显灵。有一次,一个青年醉酒误入冷库,酒醒时冷库的大门已经上锁。他见到了这块冰:“原来里面冻的是个姑娘。他清晰地看到她的秀发,不仅是金色的,简直是冬季里放在玻璃窗后面的闪闪烛光,散发着黄澄澄的金色。她袒露着酥胸,在冰层里显得特别清晰。这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像在睡梦里,又不像在睡梦中,倒像是个乍到城里来的迷路者。”

结果,这个青年贴着这块冰块反而感到热气腾腾,扛住了冷库里的寒冷。

小说的最后,是两个青年偷偷进入冷库,用小车推出那方冰块,在熹微的晨光中急速奔跑。两个青年挥汗如雨,挟着一个完全解冻了的姑娘飞奔湖面,越奔越快,像要把她远远送出天边。

我相信,只要读了本文前面叙述的朋友,都不难明白这篇小说为什么对我会产生那么强烈的触动。

我觉得,这位姑娘死后被封为圣徒,有点像中国女子死后被批准建立贞节牌坊。

但是,不管是圣徒还是牌坊,姑娘,你难道真死了吗?

幸好有这位父亲,偷偷地把尚未僵硬的女儿冰封了。于是,这块冰也就成了“热冰”,埋藏着生命信号,掩饰着无限可能。

在冰库里,这姑娘依然美丽。甚至,更加美丽。

由此,我不能不作出大胆怀疑了——

为什么家乡那么多立了贞节牌坊的自杀女子,墓中却是空的?我怀疑,她们实际上并没有自杀,而是由她们的父亲悄悄转移了。

那些大户人家的上上下下,都等着把一个葬仪立即变成两个葬仪。于是,半夜的小船,简薄的行装,无人的棺木,装扮的大殓……一切都心照不宣。但是,父母亲的号啕大哭却是真的,泪滴溅在白胡白发上。毕生再也见不到女儿了,也不知道她会流落到什么地方。

我怀疑,这样的半夜小船,装得更多的不是逃生者,而是逃婚者。未婚夫并没有死亡,而未婚妻却“猝死”了,“被拐”了,“失踪”了……

在昏暗的月色下送别小船的,总是父亲。因为母亲裹着小脚,行走不便,更怕她在河边哭出声来。父亲很少说话,步子轻轻,快速向小船走去。那神情,与那位把女儿封进冰库的外国父亲,完全相同。

中国的小船没有封进冰库,那么,究竟划到了哪一个荒湖,哪一条小河?

我怀疑,那位建造牌坊的石匠潘木公,已经猜出八九。当初,他听年轻石匠说坟墓都是空的,为什么如此紧张地追问?他第一次来到废弃的尼姑庵,为什么在东张西望后很少说话,不断抽烟?他为什么自告奋勇,为小学建造了一个很像牌坊的石门?……

我渐渐明白了,我们乡间为什么留有那么多无言的牌坊,却又涌来那么多陌生的美丽,尼姑的美丽,女教师的美丽?

我渐渐明白了,女教师们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要招收女学生,连翻山越岭也不在乎?

河英,雪岭上的一个红点,就像那束冰封的金发。

冰封的金发终于被两个现代青年用小车推出了冰库,那个姑娘已在熹微的晨光中完全解冻。一群黑发飘飘的中国姑娘并没有靠别人的小车,她们自己解冻了,解冻在四处潜行的安静中。

这些美貌绝伦的东方女子,也为一个个乡村解了冻,为一道道山梁解了冻,为一大批男孩子、女孩子解了冻。

我已经断定,在大地还在沉睡时悄悄出现的熹微晨光,与《中国历代失踪女子名录》有关。但是,这部名录,是山川之玄,岁月之秘。它无痕无迹,无符无字,却被天地铭记。

我只知,自己,就是从那解冻了的乡村走出。寺庙一

还记得吗,离尼姑庵一箭之遥的西北边,是吴山庙。

同是晨钟暮鼓,却一衰一荣,一静一动,一冷一热,对比明显。尼姑庵废弃时,风光全都到了吴山庙。等到尼姑庵变成了小学校,一切又都变了。衰的,静的,冷的,是吴山庙;荣的,动的,热的,是学校。

更大的对比,是在每家每户的每个早晨。

祖母出门了,到庙里去念经。邻居六七个老太太等在村里一起走,她们都缠着小脚,走起来一扭一扭的。与平日在家里干活不一样,到庙里去,就换上了一套干净的黑布褂子,褂子比身材大了许多,所以扭动在路上有点滑稽。出村一丈远就上了窄窄的石板路,别的村子的老太太也汇在一起了。石板路上留着昨夜露水,还长着青苔,老太太们扭动得更加当心,更加夸张,更加一致。远远看去,分明是一长溜黑衫蝙蝠舞,舞的名称叫“天天朝拜”。

祖母出门时,捋了捋小孙子的头发。小孙子已经背上了书包,但不与祖母一路,是朝东,走一条宽宽的泥路,去上学。上学的路也像念经的路,半道上不断有同伴加入。孩子们一多便又跳又笑,边玩边闹,直到学校。牌坊般的校门下,在一半嫩黄、一半浅紫的花丛边,今天轮值的何老师笑眯眯地站着。她在检查每个孩子的衣着,叫他们把纽扣扣起来,把裤腿放下来。有的孩子喜欢赤脚走路,用一根绳子把两只鞋子挂在脖子上。何老师就要他们把鞋子拿下来,穿上,再进教室。

上课的铃声响了,很巧,吴山庙那边也敲起了钟。何老师扬头往西边看,远远的,寺庙前那条石路上的黑衫蝙蝠舞,还在扭动。

女教师们不清不楚的神秘来历,使她们有了一清二楚的共同立场。那就是,不喜欢传统,不喜欢老派,包括寺庙,包括黑衫蝙蝠舞。

虽然不喜欢,何老师还像往常一样,看了很久。她从衣袋里拿出折叠得很小的手绢,快速地擦一下眼角,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二

庙里的钟,又一次响起,还传来了清脆的木鱼声。紧接着,是吴山庙的醒禅和尚领着诵经,老太太们跟着一起诵。虽然听不清语句,但那音调,能把四周的田野稳稳罩住。

何老师已经在上课,课目内容是几个女教师一起凑的,今天的课名是“常识”,正讲着地球。听到了诵经声,何老师皱了皱眉,便走下讲台,来到教室的西窗前,伸手把那扇新装的玻璃窗关上了。诵经声,也就关在了外面。

最清晰的诵经声响起在晚上,那时全是男声,没有老太太的声音跟着了。照寺庙里的说法,这是和尚们在“做课”。居然,他们也用了一个“课”字,与学校黏着了。

那时,学校里的女教师们也正在做一件与“课”字有关的事,那就是备课。黝黑的田野里,只有两道灯光,吴山庙的蜡烛灯和学校的煤油灯。别的屋子,买不起蜡烛和煤油,天一黑就黑到底了。

村民们喜欢从自家木窗口,看这两道灯光。因为这地方山阻水隔,自古以来一到夜晚全都归属于土匪。土匪分两帮,头领分别是陈金木和王央央。陈金木比较有钱,匪徒们夜间出来时提的是黑罩铁皮灯笼;王央央钱少人多,匪徒们夜间出来时提的是红纸竹篾灯笼。过去只要远远看到这两种灯笼,各村百姓就会赶快关门,在窗缝里屏息静听。

抗日战争爆发后,陈金木和王央央都曾让徒众扬言,愿意参与抗日,不再骚扰百姓。果然,夜间这两种灯笼也少了。

早在这两种灯笼还经常出没的时候,它们对于庙里的灯光也只敢绕道而行。匪徒都有点怕佛,不敢靠近。于是,多少年了,乡村夜间,只有匪灯和佛灯。一邪一正,一野一文,在进退交错、消长明灭。终于,匪灯渐黯,佛灯孤悬,幸而又加入了学校的灯。

村民半夜起身,朝窗外一看,即使睡眼惺忪,也笑了一下。

窗边竹几上,放着老太太念经要背的香袋;边上,是小孩子上学要背的书包。三

庙里的和尚和学校里的女教师,一直没有机会见面。

有一次,在学校西面的泥路上,两个正要回庙的小和尚看到一头小羊被石头一绊,差点跌到河里。他们慈悲为怀,“惜生护生”,立即撩起袈裟上前,牵起羊颈上的绳子,拴在路旁的一棵小树上。这时,泥路旁刚种下两排小树,伸向远方。

几个在旁边玩耍的男孩子看到了就围过去,那两个小和尚朝他们笑眯眯地点点头,又上了路。就在这时,从校门里气喘吁吁地奔出我们的何老师,胸脯起伏着,直奔小树跟前。她急忙弯腰解开拴在树上的绳子,对男孩子们说:“羊要把小树挣断的,快把羊送还给主人!”

这一下,才走出几步的那两个和尚呆住了。他们主张的“惜生护生”,主要是指人和动物,却对植物不太在乎。他们为惜生而吃素,就是不吃动物,只吃植物。他们明白小羊要保护,却不明白小树也要保护。此刻他们心里有点乱,却又觉得女教师是对的。更添乱的是,他们没想到女教师竟是这么一位丽人,因此看过一眼后就不敢正视,只是直耳听着,眼睛只盯着孩子们。

何老师也没有看和尚,看了就要打招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对寺庙、和尚都很生疏,只能放轻语气给孩子们解释:“这树刚种下,还嫩。等你们毕业,这树也就长大了,这路也就成了林荫道。那时正是大热天,你们可以阴阴凉凉地到县城考中学。”

原来,老师心中的“惜生护生”,范围要大一点,包括树,包括林荫道,包括孩子们的成长,包括考中学。

一来二去,孩子们有点得意,觉得老师的水准比和尚高,学校的等级比寺庙高。早晨,看着祖母到庙里去念经,自己上学的步子也更欢快了。

老师还像往常一样,只要听到从寺庙里传来的诵经声,就会把教室的窗子关上。

但是,一个同学的一篇作文,使老师对寺庙的看法变了。

小学的作文很简单,老师出一个题目,让学生们短短写几句,就成。

这次老师出的题目是“一件奇怪的事”。这题目,如果让今天的孩子来写很可能大同小异,但对几十年前僻远山村的孩子们来说就不一样了,写出来都千奇百怪。一个学生写的是,他在四岁时被一个土匪抢走,村民追赶,土匪抱着他躲进了庙会,但从庙会出来后土匪变了一个人,把他送回了家。他回想起来,觉得这事很奇怪。

老师认为这篇作文有点意思,专门组织了一场课堂讨论。

老师问:“这个人真是土匪吗?”

学生说:“是。妈妈说他是陈金木的手下。”

老师问:“他抱走你,不是开玩笑?”

学生说:“不是。我全家大人,还有隔壁邻居,都去追赶了。他抱着我,拼命奔跑,跑不动了,才躲进了庙会。”

老师问:“庙会,人很多吗?”

学生说:“很多,人与人挤得密不透风。”

老师问:“那个土匪是不是见到了什么熟人?有没有人与他交谈?”

学生说:“没有。他只在人群里挤着走,走得很慢,比和尚念经还慢。”

老师问:“和尚一直在念经?”

学生说:“和尚念,所有的香客都在念,念变成了唱,合起来声音非常响,就像台风季节上林湖的潮水。”

老师问:“这么响的声音,没把你吓着?”

学生说:“没有,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看到他已经挤到了庙门口,看着一尊佛像发呆。然后,就把我送回家了。”

老师想了一会儿,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这个土匪,一定第一次进入寺庙。”

学生问:“那他为什么突然变了?”

老师一笑,说:“以前的他,被上林湖的潮水冲走了。”

老师要求学生,过几天,带她进一次庙。

老师也是第一次进庙,看得很慢。出来后,对学生说,那地方可以多去去。四

那天,何老师教学生唱了一首歌。学生放学后就到了庙里,想开一个不小的玩笑,用歌声与正在念经的和尚们比赛。

那天念经,还是由醒禅和尚领头,别的和尚跟着,念得浑厚、绵熟、静雅。

学生们躲在香案外面,冷不丁地由女同学河英张口领唱,声音清朗娇嫩。其他都是男生,故意用稳重的声调,配上去。这歌声把和尚们吓了一跳。

学生们唱的是: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

和尚们的念经停止了,庙里只剩下了学生的歌声。

学生们唱完,听到木鱼边上传出一个声音:“等一等!”

随着声音站起来的,是醒禅和尚。他问:“你们刚才唱的是什么?”

孩子们以为要受训诫了,嗫嚅地背诵了一遍歌词。“来,到我的禅房里来。”醒禅和尚说。

禅房很整洁,藏经箱成排壁立。醒禅和尚走到桌边举笔展纸,让孩子们一句句再念一遍,他跟着写。写完,他自个儿咿唔了一阵,点头说:“写得好,是你们老师写的?”

说着他打开桌上的锡罐,取出一些供果,分给孩子们吃。

第二天上学时转告何老师,和尚称赞她的歌写得好。

何老师一听就笑了,说:“我怎么写得出来?那是李叔同写的。人家可是有名的音乐家。”

几天之后,孩子们又来到庙里,醒禅和尚知道了写歌人的名字,便用毛笔写下了那三个字:李叔同。

写完,醒禅和尚嘀咕了一句:“这倒是与五磊寺的弘一法师重名。”他仰头想了一会又笑了,“法师持戒森严,对于这种歌舞娱乐,他一听就会掉头离去。”“弘一法师?‘弘一’两个字怎么写?”孩子们觉得有责任把和尚的每句话,告诉何老师。

何老师听了孩子们的转述立即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咳,李叔同就是弘一法师!怎么,他到了五磊寺?”

五磊寺离吴山庙不远,却隔着几道山,一道山就是一个“磊”,翻过去太不容易。但是,五磊寺在佛教界地位很高,吴山庙只是它的“下属单位”,醒禅和尚常去。

趁暑假,何老师约着其他两位女教师,由村里一位大婶陪着,两个年长一点的学生跟着,辛辛苦苦地翻山越岭,来到了五磊寺,只想拜见弘一法师。但是,法师已经持杖远行。老师们向五磊寺里的和尚问法师的种种事情。和尚们笑的多,说的少。

回来的路上,三位老师越想越惊奇,越说越热闹。“果然是他!我们的学生唱着他的歌去与和尚比赛,没想到他自己做了和尚!”“那么精通现代的文化教育,怎么回过头去投向了佛教?”“这是倒退,还是提升?”“肯定是提升,只是我们还太浅薄,悟不了。”

……五

毕业时,路边的小树确实已经长大,但是还说不上林荫道。

有四个学生要到县城考中学,到小学里来向老师们告别。他们没有告诉老师,今天一早,几位祖母已经领着他们到庙里拜佛,和尚还为他们的远行诵了三通经。“读了中学,我们一定会回来。”学生向老师保证。“不要这样保证。”何老师阻止,她笑着扬了扬手,说,“你看这村,这乡,原来土匪横行,幸亏有一批批外来人。和尚是外来的,尼姑是外来的,弘一法师是外来的,我们也是外来的。”“来了还要走。”另一位女老师说着拍了一下何老师的肩,何老师立即脸红了。后来才知道,何老师已经有了对象,在很远的地方。当时她为了不让那位女老师说穿,故意对着学生,把话往大里说:“我教过你们孔子的话,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不要太黏着乡土。只有来来去去,自己活了,地方也活了。”

正说着,吴山庙的钟声又响起了,和尚们诵经声也响起了,悠扬而婉转,低沉又绵长。

何老师听了一笑,说:“好了,佛在说,动身吧。”

我的山河

我生长在一个靠山傍河的小村庄,是地地道道的“山河之子”。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群神秘的女教师,和我妈妈一起,把我从家乡的山河拉进了书本。后来,书本又把我推进了城市。在读了很多很多书,经历了很多很多灾难之后,我终于蓦然醒悟,发现一切文化的终极基准,人间是非的最后衡定,还是要看山河大地。说准确一点,要看山河大地所能给予的生存许诺。

根据这个认知,我终于出逃,逃回山河大地。从此,我的脚步再也不会蹈空凌云,我的文笔再也不会高谈阔论,我的思绪再也不会离开苍原苍生。但是,这并不只是“返乡”,而是把广袤无垠的真实空间当作了自己的家乡。

让我高兴的是,广大读者接受了我。而且,顺着我,从书斋文化、官场文化、互捧文化、互斥文化,走向了平静而低调的生态文化。

生态文化!人们走了多少弯路,终于灰头土脸、青头紫脸地重新抱住了它。我有幸领了个头,常被问到,何以有先见之明?也许,真与我这个“山河之子”的生命原点有关。

很多年前我就在一本书中表述过一个观点:真正结束中国“文革”灾难的,是唐山大地震。中国,突然窥得了人类生存的底线。

也就是说,一场天降的自然灾害,从根子上否决了人为的政治灾害。数十万生灵的霎时殒灭,使原先陷于极左痴迷的中国惊呆了。

各地慌忙驰援,但贫困至极的大地,能拿得出什么?当时还有少数人想把“天灾”引向“人祸”,继续在血泊废墟上闹点政治话题,但绝大多数中国人已经不理他们,而是补了一门有关“生存底线”的“天地之课”。我一直认为,那次大地震后不久“文革”结束,以及后来的改革开放,都是这门最原始课程的延续。

唐山大地震发生时,我正隐潜在家乡的一座山上研读中华文化经典。因地震,我联想到了祖先遇到天灾时创建的“补天”、“填海”、“追日”、“奔月”等等神话,一下子摸到中华文化的“生存底线”。这个过程,我在《中国文脉》一书中曾经写到。

从此,中华文化的“生存底线”,一直盘桓在我心中。

后来,我也曾系统研究了世界上十四个国家在哲学、美学、艺术学上的种种成就并写成了好几本书,获得了很高的学术声誉。但很快,又转回到了我的学术原点:只从文化人类学、历史地理学的视角,来探询中国文化的生存状态。

正是为了这种探询,我在二十几年前便辞去一切职位,孤身投入旷野。

由于辞得干净,我走得很远很远。“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两者关系如何?”这是我碰到最多的提问。

我回答:“没有两者。路,就是书。”

从学术上说,我是从文本文化走向了生态文化。

我的生态文化,也可算之为山河文化。我在山河间找路,用短暂的生命贴一贴这颗星球的嶙峋一角。二

那么,就让我们简单扫描一下中华文化的生存状态。

地球,这个在银河系中几乎找也找不到的小颗粒,十分之七是海洋,十分之三是陆地。在一块块陆地中,最大的一块是欧亚陆地。在这块陆地东边,有一个山隔海围的所在,那就是中国。

中国这地方,东部是大海,西北部是沙漠,从西到西南,则是高原。光这么说还显得平常,因此,必须立即说明,大海是太平洋,沙漠不止一个,都很大,而高原则是世界屋脊。那就是说,这是一片被严严实实“封”住了的土地。

在古代,那样的海是无法横渡的,那样的山是没人攀越的,那样的沙漠是难于穿行的。结果,这地方就产生了一种“隔绝机制”。幸亏,它地盘不小,有很多山,很多河,很多平原,很多沼泽。人们安于一隅,傍水而居,男耕女织,春种秋收,这就是多数中国人的生存状态。

这种生存状态又被说成“靠天吃饭”。一个“天”字,就包括了气温、气候、降水量以及与之相关的种种自然灾害。“天”怎么样?从中国最近的五千年来说,开头一直温暖,延续到殷商。西周冷了,到春秋、战国回暖,秦汉也比较暖。三国渐冷,西晋、东晋很冷。南北朝又回暖,暖到隋、唐、五代。北宋后期降温,南宋很冷,近元又暖。明、清两代,都比较冷,直到民国,温度上去一点,也不多。

气候的温度,或多或少也变成了历史的温度。我在《中国历史地理学》(蓝勇著)上找到一幅气温变化曲线图,据注释,此图采自于《中国文化地理》(王会昌著)。这幅曲线图把气温和朝代连在一起,让人联想起一次次无奈迁徙,一次次草衰风狂,一次次生态战争,一次次荒野开拓,一次次炊烟新起……

我相信,不管说大说小,生态原因都是历史的第一手指。即便从最小的角度看,那些著名战争的胜败,其实都与历史学家所强调的将士多寡、君主贤愚、帷幄谋略关系不大。根据传说资料,黄帝能够战胜蚩尤,主要是气候原因。说近一点,诸葛亮的最大亮点,便是“借东风”,由预测气候而决定了赤壁之战。成吉思汗纵横天下,他的谋士耶律楚材也是凭着准确的气候预测而取得了最高信任;他的后代攻日本而未成,完全是因为海上台风。

孟子英明,把成败因素分为“天时”、“地利”、“人和”三项。这就打破了人类封闭的自足系统,重新仰赖于天地的力量。但是,囿于视野极限,他提出了“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轻重模式。其实,更宏观的结论应该是:“人和不如地利,地利不如天时。”人太渺小,怎么强得过天地?

是天地,给了我们生存基座,因此也给了我们文化基座。三

在严严实实的封闭结构中,中华文化拥有三条最大的天地之线,那也可以说是中华文化的基本经纬。按照重要程度排列,第一条线是黄河;第二条线是长江;第三条线比较复杂,在前两条的北方,是四百毫米降雨量的分界线,也就是区分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天地之线。

我的文化考察,主要是对这三条天地之线的漫长踩踏。

黄河,我几乎从源头一步步走到了入海口。现在的入海口是山东东营,以前的入海口变化很多,本想一一寻访故河道遗址,未能做到。正是在黄河流域,我找到了黄帝轩辕氏的出生地,并应邀担任了“黄帝国际学术论坛”的主席很多年。我猜测了黄帝、炎帝、蚩尤决战的疆场,然后又在殷墟盘桓了很长时间。当然,花时间最多的是在黄河流域寻找先秦诸子的足迹,并把他们与同龄的印度、希腊、波斯的哲人们进行对比。为了对比,我甚至历险万里去一一考察那些哲人们生存过的土地,分析不同或相同的生态原因。黄河使我感受到了中华文化的基本性格,以及其中的精英人物有可能达到的思维高度。

由于气候变化,从那个寒冷的西晋时期开始,中华文化随着仓皇的人群一起向南方迁移,向长江迁移。迁移是被迫的,艰难的,但这是天地的指点,不能违逆。

长江也早有自己的文化。与黄河相比,它似乎对宇宙空间有更多的惊惧,更多的疑问,更多的祭拜。于是,从上游三星堆以神秘魔力所铸就的青铜的诗,到下游良渚以隆重祭祀所刻凿的白玉的诗,最后都集中到三峡险峻处那位叫屈原的男子的一系列“天问”。屈原在问,长江在问,人类在问。大问者,便是大诗人。自宋代之后,中国的文化、经济中心已从黄河流域转到了长江流域。中心难免人多,因此又有不少人南行。到近代,南方气象渐成,一批推进历史的人物便从珠江边站起。

我要特别说说第三条线,四百毫米降雨量分界线。这条线,让“天”和“地”密切呼应起来。高于四百毫米降雨量的,可以种植农作物;低于四百毫米降雨量的,是草原和沙漠,适合游牧。

有趣的是,这条降雨量的界线,与万里长城多方重叠。可见,万里长城的功用是区分两种文明,让农耕文明不受游牧文明的侵犯。因此,这是天地之力借秦始皇之手画下的一条界线。这样一来,中华文明的三条天地之线,也就是黄河、长江、长城。四

从长城内侧的农耕文明来看,侵犯总是坏事;但是,从长城外侧的游牧文明来看,用马蹄开拓空间,正是自己的文明本性,不应该受到阻拦。于是有战争,有长城内外一系列奇特的历史。

干燥和湿润发生了摩擦,寒冷和温暖拔出了刀戟,马鞭和牛鞭甩在了一起,草场和庄稼展开了拉锯……

冲突是另一种交融。长城内外的冲突和交融正是中国文化的核心主题,其重要,远远超过看起来很重要的邦国争逐、朝代更替。我平生走得最多、写得最多的,也恰恰是这些地带。

例如,我反复考察了鲜卑族入关后建立的北魏,发现它不仅保护了汉文化,而且让汉文化具有了马背上的雄风,与印度文化、希腊文化、波斯文化结合,气象大振,使中国终于走向了大唐;

我还反复考察了清代康熙皇帝建立的热河行宫,发现它不仅年年让统治集团重温自己的起步生态,而且还让各种生态友善组合,避免冲突;

我又考察了敢于穿越长城北漠、沟通千里商贸的晋商故地,明白了中国本来有可能通过空间突破而获得财富,提升生态……

我的这些考察所写成的文章,都在海内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基于对长城内外异态文明的兴趣,我渐渐对一切异态文明都产生了向往。只要有机会就会一次次赶去,考察它们的对峙和结亲,并追踪后果。为此,我孤单的足迹,遍布了云南、广西、贵州、辽宁、黑龙江、吉林、内蒙古,以及我非常喜爱的新疆。按照传统汉族学者的说法,那是边缘地带、塞外地带,甚至干脆说是“无文地带”。他们错了,因为最重大的文化现象,都产生于异态对接之中。小文在他们身边,大文在远方旷野。

我的生命起点,出现在长江流域;我的文化基础,倚重于黄河流域。过了很久才发现,我的远年故乡,应该在甘肃武威,也就在四百毫米降雨量分界线外侧。这一来,这三条天地之线,也成了我自己的生命线。

恍然大悟,原来从祖辈开始,就是一队生态流浪者。我怎么会那么决绝地辞职远行到甘肃高原,以“文化苦旅”来延续千百年的生态流浪?似乎是冥冥中的安排。五

踏遍了中国文化的一条条天地之线,容易为中华文明产生一点遗憾,那就是对海洋文明的疏离。黄河、长江是农耕文明的杰出代表,长城代表着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隔墙对话”,而海洋文明,则始终未能成为主角。

这一点,一直成为某些中国评论者的批判热点。他们赞颂古希腊、古罗马的海上战绩,羡慕地理大发现之后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英国、法国的海洋霸权,嘲笑中国对此完全漠然,直至十九世纪在诸多海上侵略者面前屡屡惨败。

这种批判忽视了一个宏观前提:地球不存在一种“全能文化”。中国在封闭环境中埋头耕作,自给自足,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对外远征掳掠。但是对内,却需要对辽阔的黄河、长江流域进行统一治理,以免不同河段间在灌溉和防灾上的互戕。这种农耕生态沉淀成了一种文化心理,追求稳定、统一、保守、集权,即使拥有了郑和这样的航海技术,也无心海洋战略。

是的,中国有太多太多的缺点,但是如果从远处看地球,却会发现蝼蚁般的人群在不大的星球上跨海侵害同类,是多么无聊。相比之下,中国从来没有跨海远征。我想,如果天地有眼,最看不下去的也许是欧洲人十六世纪跨海对印第安文明的毁灭,以及十九世纪跨海用毒品和炮火来侵犯安静的中国。

我从来不相信任何霸权言论,只愿意观察山河大地的脸色和眼神。偶然抬头看天,猜测宇宙是否把地球忘了。忘了就好,一旦记得,可不是玩的。

趁还有点时间,我觉得比较有趣的事情是多走走,探寻各种历史选择的生态理由。探寻不到便猜测,猜测不到便想象。只有走在路上,才能摆脱局限,摆脱执着,让所有的选择、探寻、猜测、想象都生气勃勃。

我对人类前途的展望,是一种宏大而美丽的悲观。只有走在路上,使一切活动起来,我们才会凭借着山河找到大量真实细节,真切感受到在天地间活过一次,也许不错。

走吧。陌生的山河迎面而来,又一一退去。行走中的人有权利把脚下的一切称作“我的山河”。有了“我的山河”,也就大体知道,生存是什么。

再宏大的权力也留不住,只剩下与之相关的无言山河。陆游说:“细雨骑驴入剑门。”剑门是权力地图中的千古雄关,这样的雄关在中国成百上千。但消解它们的,只是雨,只是驴,只是征尘,只是酒痕。

英雄史诗也会变成文字存之于世,顾炎武说:“常把《汉书》挂牛角。”你看,足以包容千般评述、万般赞美的堂堂汉代,也就这么晃荡在牛角上了。那牛,正走在深秋黄昏的山道间。

山河间的实际步履,使一切伟业变成了寻常风景,因此也使我们变得轻松。人类本应把一切都放下,放下在山河之间。因此我们也就找到了终点,价值的终点和生命的终点。

这终点,曾被陶渊明准确地表述过:“托体同山阿。”

都江堰

一位年迈的老祖宗,没有成为挂在墙上的画像,没有成为写在书里的回忆,而是直到今天还在给后代挑水、送饭,这样的奇事你相信吗?

一匹千年前的骏马,没有成为泥土间的化石,没有成为古墓里的雕塑,而是直到今天还踯躅在家园四周的高坡上,守护着每一个清晨和夜晚,这样的奇事你相信吗?

当然无法相信。但是,由此出现了极其相似的第三个问题——

一个两千多年前的水利工程,没有成为西风残照下的废墟,没有成为考古学家们的难题,而是直到今天还一直执掌着亿万人的生计,这样的奇事你相信吗?

仍然无法相信,但它真的出现了。

它就是都江堰。

这是一个不大的工程,但我敢说,把它放在全人类文明奇迹的第一线,也毫无愧色。

世人皆知万里长城,其实细细想来,它比万里长城更激动人心。万里长城当然也非常伟大,展现了一个民族令人震惊的意志力。但是,万里长城的实际功能历来并不太大,而且早已废弛。都江堰则不同,有了它,旱涝无常的四川平原成了天府之国,每当中华民族有了重大灾难,天府之国总是沉着地提供庇护和濡养。有了它,才有历代贤臣良将的安顿和向往,才有唐宋诗人出川入川的千古华章。说得近一点,有了它,抗日战争时的中国才有一个比较稳定的后方。

它细细渗透,节节延伸,延伸的距离并不比万里长城短。或者说,它筑造了另一座万里长城。而一查履历,那座名声显赫的万里长城还是它的后辈。二

我去都江堰之前,以为它只是一个水利工程罢了,不会有太大的游观价值。只是要去青城山玩,要路过灌县县城,它就在近旁,就趁便看一眼吧。因此,在灌县下车,心绪懒懒的,脚步散散的,在街上胡逛,一心只想看青城山。

七转八弯,从简朴的街市走进了一个草木茂盛的所在。脸面渐觉滋润,眼前愈显清朗,也没有谁指路,只是本能地向更滋润、更清朗的去处去。

忽然,天地间开始有些异常,一种隐隐然的骚动,一种还不太响却一定是非常响的声音,充斥周际。如地震前兆,如海啸将临,如山崩即至,浑身骤起一种莫名的紧张,又紧张得急于趋附。

不知是自己走去的还是被它吸去的,终于陡然一惊,我已站在伏龙观前——眼前,急流浩荡,大地震颤。

即便是站在海边礁石上,也没有像这里这样强烈地领受到水的魅力。海水是雍容大度的聚汇,聚汇得太多太深,茫茫一片,让人忘记它是切切实实的水、可掬可捧的水。这里的水却不同,要说多也不算太多,但股股叠叠都精神焕发,合在一起比赛着飞奔的力量,踊跃着喧嚣的生命。

这种比赛又极有规矩,奔着奔着,遇到江心的分水堤,刷的一下裁割为二,直蹿出去,两股水分别撞到了一道坚坝,立即乖乖地转身改向,再在另一道坚坝上撞一下,于是又根据筑坝者的指令来一番调整……

也许水流对自己的驯顺有点恼怒了,突然撒起野来,猛地翻卷咆哮,但越是这样,越是显现出一种更壮丽的驯顺。已经咆哮到让人心魄俱夺,也没有一滴水溅错了方向。

水在这里,吃够了苦头,也出足了风头,就像一大拨翻越各种障碍的马拉松健儿,把最强悍的生命付之于规整,付之于企盼,付之于众目睽睽。

看云看雾看日出各有胜地,要看水,万不可忘了都江堰。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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