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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5 19:4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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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姜红雨,马大勇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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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词

苏轼词试读:

前言

王国维有云:“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章者,殆未有之也。”这是一个诗学命题,但我以为更应该拓宽到文化史意义上的理解:观堂先生准确地找到了中国文人追慕、崇仰的四个人格样板。我常常引用这个说法,只有一点小变化——按任我行纵论天下英雄的惯例再加上半个:无数人神往但学不到神髓的李白。

这就有意思了。唐朝以前一千多年,是文人相对稀少的时段,但是出现了三个半人格样板;唐朝以后一千多年,文人多如过江之鲫,无可计数,但千筛万选,最终只有苏轼一人杀入总决赛。他的气场到底有何特殊,能够这样磁吸着我们?或者换个角度来说,我们为什么这样热爱苏轼?

是因为他文、诗、词、书皆高踞有宋一代巅峰,是全能的文艺天才;著述汪洋,难以窥测,被后人称为“苏海”?还是因为他性情辽阔涵纳如大海,“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是因为他身负绝代才华而累遭流窜,最终落得个“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的悲怆结局?还是因为他谐趣横生,妙语妙事俯拾皆是,与佛印、与苏小妹、与春梦婆……任意提起一个都令人拍案解颐?或者是因为林语堂笔下的他过于“变形金刚”——“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瘾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

应该都是吧?连同我们在上文没有提到的那些元素,它们纵横交错,互吸互斥,构成了这座名字叫做“苏轼”的引力场,构成了“中国文人的通用电码,一点就着,哪怕是半山深夜、海峡阻隔、素昧平生”。二

在这座引力场中,苏轼划出了变幻光怪、精华夺目的人生轨迹。对于这一种轨迹,读者诸君想必已经熟极而流,不待赘说。但就像这篇本就显得多余的前言一样,我还是愿意唠叨几句自己心目中的苏轼。

仁宗景祐三年(1036)十二月十九日,苏洵喜得贵子,不久,为他命名“轼”,字子瞻。在《名二子说》中,苏洵解释了来由:“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在这里,苏洵只表达了“外饰”的意思,或许是因为出自《左传》的“轼而望之”——也即“凭轼而瞻”——的典故为人熟知的缘故,没必要过多解释。像普天下的父亲一样,苏洵在长子身上寄托了登高望远、胸次浩然的理想,而苏轼也的确没有辜负父亲的殷勤期望。嘉祐元年(1056),虚龄二十一的苏轼首次出川赴京参加礼部试即爆冷高中。主考官欧阳修激赏其《刑赏忠厚之至论》,但见此文高峻奇伟,以为非自己熟悉的弟子曾巩不能办,为避嫌而置之第二。

似乎是为了弥补这个过失,欧阳修对这位来自四川的年轻人极尽褒扬之能事。在写给梅尧臣的信中他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可喜可喜。”与儿子论文则云:“汝记吾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也!”以欧阳氏文坛盟主、政界高官的双重话语能量,如此鼓吹,苏轼怎可能不一夜成名,他迅速成为当世第一流行文化符号。他的“粉丝”里有着当朝天子宋神宗,也有着“女中尧舜”高太后,甚至苏轼被祸后:“朝廷虽尝禁止(其诗文),赏钱增至八十万,禁愈严而传愈多,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诵坡诗,便自觉气索,而人或谓之不韵。”政治犯苏轼的诗文禁止不了,而且还愈传愈广。不能背诵苏诗者,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就连苏轼手制的高筒短檐帽子,也都倾动天下,人争佩之,名曰“子瞻帽”。凡此种种,足见其天王巨星风采,那不是今日任何一个娱乐、体育明星能望其项背的。

可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那横溢的天才、爽朗的笑声把周边那一批嫉贤妒能的官僚、鼠肚鸡肠的文人都映射得过于昏暗和狼狈。他们就像《狮子王》里那群土狼,平时懦弱地栖息在潮湿的山洞中撕扯腐肉,一俟时机到来,就立即成群逐队、阴险凌厉地向雄伟的狮子发动了攻势。时人对此有一针见血之论:“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耳!”

王安石变法是中国历史一大公案,不易三言两语裁定是非,而苏轼之为“旧党”反对新法也有值得解说处。《苏东坡先生本传》载其对神宗语:“陛下……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愿镇以安静,待物之来,然后应之。”尽管是场面话,不能不有所恭维,也能看得出苏轼并非从根本上反对新法,而是反对那种疾风骤雨、伤本摧元式的推行方式。类似的圭角芒刺遭到神宗的疏远、王安石的疑忌,土狼们也早隔空嗅到了这一丁点令他们兴奋的气味。于是,何定国、舒亶、王珪、李定等各层面的官员交章弹劾(甚至还有大科学家沈括),苏轼大祸临头。元丰二年(1079)八月十八日,苏轼从湖州刺史任上被提解入御史台,身陷中国古代最著名的一起文字狱——乌台诗案。叙述苏轼在乌台饱受的灵肉摧残者,以余秋雨《苏东坡突围》中的这段最令人唏嘘不已:请允许我在这里把笔停一下,我相信一切文化良知都会在这里颤栗。中国几千年间有几个像苏东坡那样可爱、高贵而有魅力的人呢?但可爱、高贵、魅力之类往往既构不成社会号召力也构不成自我卫护力,真正厉害的是邪恶、低贱、粗暴,它们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无敌。现在,苏东坡被它们抓在手里搓捏着,越是可爱、高贵、有魅力,搓捏得越起劲。温和柔雅如林间清风、深谷白云的大文豪面对这彻底陌生的语言系统和行为系统,不可能作任何像样的辩驳,他一定变得非常笨拙,无法调动起码的言语,无法完成简单的逻辑。他在牢房里的应对,绝对比不过一个普通的盗贼。因此审问者们愤怒了也高兴了,原来这么个大名人竟是草包一个,你平日的滔滔文辞被狗吃掉了?看你这副熊样还能写诗作词?纯粹是抄人家的吧?接着就是轮番扑打,诗人用纯银般的嗓子哀号着,哀号到嘶哑。

一百零三天,当这副中国纯度最高的白银嗓音终于变得彻底嘶哑了以后,神宗皇帝几经踌躇,法外开恩,给了他“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之处分,其实是编管于黄州“监视居住”,稍具体面的高级囚犯而已。在黄州,苏轼的生活艰辛窘困,苦雨凄风,仅从他“每月朔,取钱四千五百,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足以见出其捉襟见肘。可是,越是这样的逆境才越发显示出苏轼的本事,他的天才之一就是总能把日子和心境都调适得和厚有味。

初到黄州,苏轼就盯上了绕郭长江和连山好竹,知道自己将有美味的鱼、笋可以享用。久居黄州,又买来“贱如泥”的花猪肉,精心烹制,大快朵颐。此期诗文言食物者颇多,连缀起来几乎就是一部“舌尖上的黄州”了。吃,当然不只是吃。李国文说得好:“会吃,懂吃,有条件吃,而且有良好的胃口,是一种人生享受。尤其在你的敌人给你制造痛苦时,希望你活得悲悲惨惨,凄凄冷冷戚戚,希望你厌食,希望你寻死上吊,而你像一则广告里说的那样‘吃嘛嘛香’,那绝对是一种灵魂上的反抗。应该说,苏东坡的口福,是他在坎坷生活中的一笔精神财富,如果看不到这点,不算理解苏东坡。”“吃得香,睡得着,写得出,而且写得好,斯为大家。”

在黄州,“吃得香,睡得着”的苏轼的文学天才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井喷”势头。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定风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海棠》……一大批“不可无一、不能有二”的确认其文学史崇峻地位的佳作络绎不绝,令人目眩。正是在这样的景况下,苏轼带着光风霁月、毫不介怀的微笑,信手挥洒,信口高唱,轻灵而华丽地诠释了何谓诗、文、词的顶尖境界,何谓“儒释道互补”的思想格局,何谓人生这部大书的真谛。

对于“这位一辈子没完没了犯小人的大师”来说,黄州五年的谪居只是一生大起大落的开头。经历了不到十年比较顺遂的官场生涯,元祐九年(1094),苏轼再遭流放。这一次,主持贬谪的最高行政长官居然是他曾经的好友章惇,而贬所则是远在岭表、未曾开化的惠州。经历了这样多重打击的苏轼在惠州仍然活得甜美丰腴,胃口、睡眠依旧奇佳。反目的好友冷酷起来尤胜仇敌,章惇听说苏轼还能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的诗句,一声狞笑:“苏子瞻尚尔快活?”遂再贬其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跨海来到儋州(今海南省儋州市)的苏轼时年六十二岁,垂老投荒,日薄西山,政治、经济生活跌落到了一生的最低水平线上。谁都会以为苏东坡就此失声了、完蛋了、不可能再挺起腰杆了,然而三年后遇赦北还,历经摧折、命途将尽的苏轼竟然在这首诗里敲响了一生中最洪亮的钟磬之音:“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十四个字绝对是中国文化史上最具震撼力量的宣言之一,它负载和传递着苏轼沛然莫御的人格重量,构成了我们热爱苏轼最过硬的理由。还是林语堂先生说得透彻:“苏东坡之魅力,正如女人身上的风情,花朵自在的美丽芬芳,可以感知,但谁也说不清其中的成分……显然,他的内心蕴蓄有一股本真的力量,无人可以抵挡。这股力量天生存在,自然迸发,直到死神逼他合上嘴巴,不再谈笑为止。”三

我不准备在前言花很多篇幅喋喋不休谈苏轼的词,词只是他魔幻般的人格力量的一部分而已。但是我们也不能不说,在词这个晚生代的韵文体式发展历程中,苏轼如昆仑般代表着词的终极高度,为后人树立了难以攀附的标尺。在有关苏词汗牛充栋的议论中,王兆鹏先生的说法一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以为,东坡为词坛树立了一个重量级的“范式”。在这个范式中,包含着“主体意识的强化:词的抒情主人公由‘共我’到‘自我’的转变”、“感事性的加强:由普泛化的抒情向具体化的纪实的转变”、“力度美的高扬:词的审美理想由女性化的柔婉美向男性化的力度美的转变”、“音乐性的突破:词从附属于音乐向独立于音乐性的转变”这四个主要方面。这一范式的成立,即将千古词坛笼罩在自己投射的影子下面。黄庭坚、贺铸、朱敦儒、张元幹、张孝祥、辛弃疾、刘过、刘克庄、蒋捷、元好问、陈维崧、蒋士铨、龚自珍、文廷式、王鹏运、柳亚子、毛泽东、夏承焘、钱仲联、龙榆生……这个名单完全可以开得更细更长,他们都自具面目、各辟家数,但一个共同点则是:他们都踩在了苏轼宽阔的肩膀上。

对于这样一座词史昆仑,多做几个选本显然是应该的。

可是,我来承担这个任务还是另有别情。

多年来,除了教学工作之必需,我已经很少接触宋词,而主要在清代及现当代诗词里打转。所以,当中华书局编辑诚恳约稿的时候,我的本能反应便是感谢和推辞。最终答应下来的次要原因是我的确有着“东坡情结”,而主要原因则是好友姜红雨先生的大力臂助。

红雨不仅是我的“发小儿”,某种程度上也是我走进古代文学研究的启蒙者。二十多年前我们的所谓“唱和”当然现在回头看会脸红,可是那颗稚嫩的种子也相当可爱、值得珍秘。有一个机会为我们三十年的友情与共同爱好留下一份阶段性的见证不是很好么?更何况,红雨是东坡的超级粉丝,对东坡的理解远胜于我,而他的文字又是那样精悍灵动,笔端常含感情与幽默!

征得红雨的同意后,这部薄薄的小书就上马了。两个多月来,红雨在繁忙的工作中抽出时间选、注、评,每成一篇,即第一时间投递给我,由我进行“来料加工”。他常常担心,自己不在学院中,学术规范或有疏漏,“唯恐被人耻笑了他去”,我则坚信,东坡词选早就数以百计,这一本如果不能有点独特之处,那么优孟衣冠,何用有我?所以,红雨的“非学院派”气质恰恰是这本书所需要的,他的不受羁束的才气一定能带来些别出心裁的清风拂面的东西。这就足够。在“来料加工”过程中,我当然关注学术规范,同时也小心翼翼,不让学术规范过多遮挡了红雨俯拾皆是的闪光点。只是两者间的矛盾未必能完全调和,那么,如果改定稿还有一些缺陷的话,则我这间“加工厂”当独任其咎。

本书选入苏轼词八十二首予以注释、评析,兼顾名篇的同时,也力求解读一些有意味而其他词选所不取者。所选词大抵按薛瑞生先生《东坡词编年笺证》,并参考孔凡礼先生《苏轼年谱》排序,目的在于粗略凸显这座词史昆仑的生成轨迹。同时,我们还参考了邹同庆、王宗堂先生《苏轼词编年校注》、刘石先生《苏轼词》、吴熊和先生《唐宋词汇评》等大量文献,我的博士生赵郁飞做了大量细致的技术性工作,在此并致谢忱。

感谢这本小书,给我和红雨三十年的友情带来了两个多月的“新篇章”,当然也感谢中华书局编辑的宽厚与豁达,使得这本小书的撰写与面世成为可能。但是由于我们的学识、时间,以及篇幅等因素的共同制限,这本小书还存在太多的不如意。它能不能像我预想的那样真的带来一点清新呢?自说无益,还是敬请读者诸君裁夺、批评罢!马大勇 癸巳立秋后四日于佳谷斋

行香子

过七里濑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评析】本篇为熙宁六年(1073)二月苏轼任杭州通判时巡查富阳、新城,过七里濑而作。富阳一带,山水清绝,历来歌咏不断,笔墨钟情。近日尤其有名的《富春山居图》勾画的便是此中胜景。读此词,很自然联想起吴均的《与朱元思书》。是的,这就是那封著名书信的词体版。上片即“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诸句,下片则是对“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的体会。出世入世,对人生而言,是硬币的两面。在任何一面一意孤行,人生都会失去回旋的余地,在精神世界里失去救赎空间。能给人心灵涵养者,除了好书,便是自然山水之胜,这也是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理想的一部分。在离开官府衙门和酒筵歌席之后,苏轼这次有了个出差的机会,他放棹桐庐,在脉脉清流中尽兴徘徊流连,从而勃发山林之兴。“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这一句,正反映出壮年苏轼在入世出世之间两难舍弃的纠葛心理。然而,本质作为诗人的他,此时此刻,终敌不过自由灵魂的诱惑,终归冥想入云,物我两忘。“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高旷的排比句正是飘逸的人格境界之映像。严子陵是历史上最有名的隐士之一,有人说他的特立独行是变相的沽名钓誉,所谓“时人未会严陵志,不钓鲈鱼只钓名”(韩偓《招隐》)是也。其实严光的选择不是行为艺术,而是对自己内心的坚守。精神生态系统完整,有利于种群发展。这是隐士的特别贡献。出世入世在精神层面是矛盾体,在现实中则不妨并行不悖,所以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云:“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位“入世”名臣对严光也是极致景仰之忱的。

昭君怨

金山送柳子玉瑾

谁作桓伊三弄。惊破绿窗幽梦。新月与愁烟。满江天。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评析】这首清疏峻洁的小词作于熙宁七年(1074)二月,词题中柳子玉(瑾)是润州丹徒人,与东坡谊兼戚友。前一年苏轼赴常州、润州一带赈饥,曾与子玉一聚。这是一首典型的小令,夏承焘先生认为小令出于酒令。为酒宴助兴取乐,文人们往往喜欢各显才能,争奇斗艳,不断地为旧的酒令形式填写新的内容,并且交给歌舞乐妓当宴表演,因此须“短歌悦耳,无致人厌”,这就奠定了小令精练含蓄的形式特征。产生于唐宋之交的《花间集》是宋词的先导,基本上都是小令,内容以男欢女爱为主,有明显调情助兴的色彩。经过李后主、冯延巳、晏殊等词人的发展,小令的品位有明显提升,更加清新隽永。苏轼的这首小令,上下两片合起来也只有40个字,干净简练,如清水出芙蓉,脱胎于花间而洗尽铅华。浪漫主义诗人创造性强,不墨守成规的成分较多。中国文学史为人艳称的“二仙”——诗仙和坡仙——一个凭《忆秦娥》和《菩萨蛮》成为百代词曲之祖,另一个藉《念奴娇》和《水调歌头》开豪放词派,为千年所宗。相形之下很有意思的是,现实主义顶峰老杜留下了一千四百多首诗,却无一首词。其中缘故,似可深思。

蝶恋花

京口得乡书

雨后春容清更丽。只有离人,幽恨终难洗。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琼梳拥青螺髻。

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回首送春拚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评析】本篇为苏轼任职杭州通判时期写于镇江,是其词集中唯一一首集中表达思乡之情的作品。思乡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情感,它是一种来自生物本能的巨大情感吸附力。童年的环境随着视觉、听觉、嗅觉被全方位地吸收进大脑和血液中,无论那里变或者没变,暌隔多年回去之后,我们都能在空气中捕捉到那一份熟悉的气息。这种感情,越是漂泊,越是常常被想起,最后虚化为一处精神的避难所。每个人的故乡情结都独一无二,难被分享。所以,当苏轼在春容如洗的镇江收到家乡来信,内心涌起的怀思之情当是异常澎湃的。可是,词却顾左右而言他,先从青山春雨说起,渐渐流露出“幽恨”,至下片才写出乡情之浓烈。煞拍侧锋着笔,自“乡书”写到“送春”,其实是衬托归乡无计的寂寥清冷。在末句的那个“破”字中,乡情已如涌泉迸开地表,喷薄冲天。如此烘云托月,深得诗歌蕴藉三昧。

醉落魄

离京口作

轻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发。孤城回望苍烟合。记得歌时,不记归时节。巾偏扇坠藤床滑。觉来幽梦无人说。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评析】“轻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发”,极幽旷,极安静,酒醒后人尚怔忡,已在路上。回望孤城,云气弥漫,雾霭沉沉,渐行渐远。“记得歌时,不记归时节”,即小晏“醉别西楼醒不记”之意,但小晏写风情,苏轼写乡愁。“巾偏扇坠”,醉后狼藉貌。二更夜航,船行水上,摇摇轻飏,更有飘荡之感,自然引出“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之结语,弥漫着苍烟一般的萧索与感伤。此词为苏轼三十六岁所作,当此际,一代高才焉知余生竟至远窜海南,殁于常州,“长作东南别”?

菩萨蛮

杭妓往苏迓新守杨元素,寄苏守王规父。

玉童西迓浮丘伯。洞天冷落秋萧瑟。不用许飞琼。瑶台空月明。清香凝夜宴。借与韦郎看。莫便向姑苏。扁舟下五湖。【评析】这是一首带有朋友间调侃色彩的词,近乎雅谑,写得精巧、风趣,但说不上多么出色,所以也不必过多解释。之所以选在这里,主要是想说一说官妓这个话题。苏轼不少作品都有携妓往还的情况,即便在他处于政治低谷时期,这种乐趣也没有完全被剥夺。官妓不同于妓女的概念。她们当然姿色要好,除此之外,还必须接受琴棋书画等艺术类培训,入行的门槛颇高。她们专门为官员服务,原则上只在宴饮、游赏方面提供礼节性服务(估计暗通款曲在所难免),属于场面上的人。她们生活相当优裕,编入国家正式编制(乐籍),由国家财政供养。对于官妓而言,通过跟官员们的往还,能交朋友,有时会因为得到一首赠诗或词而在同侪里扬名立万。而官员们也乐于跟这些比自己老婆更漂亮、更懂风情、更有才艺的女子交往,还能通过她们的婉啭莺声把自己的大作传唱出去,可以说是双赢。因此,估计除了官员的老婆,恐怕没人会对她们有歧视和敌意。这是宋代的时尚之一,风雅事,完全没必要站在今人道德立场上指手画脚去批评。

江神子

孤山竹阁送述古

翠蛾羞黛怯人看。掩霜纨。泪偷弹。且尽一尊,收泪唱阳关。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画堂新构近孤山。曲栏干。为谁安?飞絮落花,春色属明年。欲棹小舟寻旧事,无处问,水连天。【评析】宋制,出于政绩考核的需要,地方官每三年一轮转。这年春天,杭州市的政界辞旧迎新,行政长官由陈述古换成了杨元素,这两个人都是苏轼的好朋友。这首词是送别陈述古的,完全是女子口吻。上片描述一位羞怯、感伤、颇有难言之隐的歌女情态,下片悬想别后的相思相忆和惆怅无奈。显然,这是一首一时兴起,即席创作,而后交由官妓来弹唱的小词。在苏轼乃至古代诗人的送别词中,常有哭哭啼啼的成分,如果是理解为作者写来送朋友,就会觉得很别扭,两个大男人,怎么会搞得如此缠绵像个“好基友”呢?只要理解这是“歌词”,是作者与官妓、歌女的相互“代言”,那就可迎刃而解了。苏轼曾有小诗赠述古:“小桃破萼未胜春,罗绮丛中第一人。闻道使君归去后,舞衫歌扇总生尘。”后注:“陈有小妓,述古称之。”此小妓就是“掩霜纨。泪偷弹”也说不定。如是写来直接赠寄朋友,则口吻不同。试举一例:“携手江村,梅雪飘裙。情何限、处处销魂。故人不见,旧曲重闻。向望湖楼,孤山寺,涌金门。寻常行处,题诗千首,绣罗衫、与拂红尘。别来相忆,知是何人?有湖中月,江边柳,陇头云。”这首《行香子·丹阳寄述古》亦是为陈述古所作,对比可知差异处。

南乡子

送述古

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归路晚风轻。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评析】本篇为送别陈襄离任而作。苏轼时任杭州通判,陈襄是杭州知府,是苏轼的上司兼同事,也是老友。首句“回首乱山横”,五字将苍茫阔大的背景直送而出,看似简单,然奇崛异常,为后文送别拓开空间。“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承上以“无我之境”反衬心绪的苍凉无着,笔妙而情深。下片写送行归来,至“一枕初寒梦不成”句仍隐忍不发,未有一字言及离愁别苦。但到煞拍三句,伤感忽如潮水般袭来,全词在“秋雨晴时泪不晴”的坌(bèn)涌泪花中达到高潮。东坡词工于发端,如“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晚景落琼杯,照眼云山翠做堆”、“大江东去”、“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等,本篇首二句亦然。这些发端语皆由景入情,具强大气场。其实岂止东坡,过去的名家大抵如此。或命名为“比兴”,说穿了也很简单,不过就是将眼前看到的直接说出,“我手写我口”,“辞达而已”。环境决定语境,古诗词中常有回望、回首、远眺之类的大视角,盖因过去没有现代大都市和高科技,但视野广阔,心灵的自由度更大,当然更易于产生那种孑然立于天地的苍茫感慨。古代是纯天然的年代。大自然的山川草木,落霞孤鹜,秋水长天,非此即彼,触处皆是,浸润着人的感官世界。晴夜推门,能看到“天淡银河垂地”;深秋早醒,听见“露寒人远鸡相应”;黄昏时分,眼里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晓来雨过,耳边是“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人类在本质上是依恋自然的,除了有人类学意义上的神秘遗传基因,更因为大自然的万千气象永远无法复制。空调制冷怎敌“清风拂山岗”,霓虹灯又怎么美得过晚霞呢?

南乡子

和杨元素

凉簟碧纱厨。一枕清风昼睡余。卧听晚衙无个事,徐徐。读尽床头几卷书。搔首赋归欤。自觉功名懒更疏。若问使君才与气,何如?占得人间一味愚。【评析】本篇作于熙宁七年(1074)杭州通判任上。前文注释已经提到,杨元素名绘,绵竹人,与苏轼同乡。史载其少年奇警,声动西州,后为名臣。本年七月杨绘任杭州知州。九月,苏轼由杭州通判调为密州知州。二人有过短短两个月的朝夕共事。共事时间不长,但杨元素足称苏轼最好的朋友之一。在苏轼三百余首词作里,写给杨元素的有近十首,数量值得关注。这首小词相当于为杨元素所绘小像,生动展现了杨超然物外、好学笃文、不苟流俗的性格特点。“自觉功名懒更疏”七字为词眼,和苏轼一样,杨绘此时任职杭州亦是因为反对新法而遭外放,两人大有意气相通之处。“懒更疏”,以及煞拍的“一味愚”云云,写杨元素,也未始不是为自己一肚子的不合时宜造像。表面上看,这是一首“闲情”之作,略带调侃味,无大深意。但稍加思忖与解析,就能体会到风花雪月之外的圭角芒刺。严迪昌先生在解读清乾隆时期厉鹗所写《雨夜闻雁》、《忆笋》等小诗时有感喟云:“这类看似没要紧的小题目诗,是需化点神去读懂它的。”(《心态与生态——也谈怎样读古诗》)吾于苏轼此等“闲情之作”亦有所感。南乡子梅花词和杨元素

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踏散芳英落酒卮。痛饮又能诗。坐客无毡醉不知。花谢酒阑春到也,离离。一点微酸已着枝。【评析】这是苏轼给杨元素写的几首词里最漂亮的一首,也是苏轼闲情类作品中最有光彩的篇章。全词如一幅寒雀早梅图,展现了岁末年初新意初萌的美好,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俱全。其笔触之生动,品格之高洁,风度之俊逸,堪称极品。姜夔《念奴娇·吴兴荷花》有句:“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清高有余,却比不上本篇这般灵动亲切。在上片里,寒雀成了春日早梅的信使。诗人无一语直写梅花,而无处不暗衬梅花的新美别致,对梅花没一点怠慢。次句的“抱”字已经很传神地写出了麻雀痴憨专注、圆头圆脑的模样。更妙则在“踏散芳英落酒卮”一句,寒雀踏枝飞去,花瓣飘落杯中,赏梅人平添无穷雅兴。这使人想起李太白《把酒问月》的“惟愿对酒当歌时,月光长照金樽里”。饮酒固乐,然而一味滥饮,难逃低俗。世界上,还有什么能像花瓣和月光一样,完成对酒的救赎?此句一片天籁,妙在可遇而不可求。下片由雀而及人,先点出春日雅集主宾的才调不凡和洒脱不羁、陶然忘机。煞拍才稍稍及于梅花,而仍不用正锋,偏提空写梅子之微酸,真可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了。所谓“以诗为词”者,也不徒指用诗语入词,更重要的是以诗法入词。本篇是很好的例证。给予苏轼这首词最高评价的是现当代文史大家顾随(苦水)。他说:“杨万里绝句曰‘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话晚晴。特地作团喧杀我,忽然惊散寂无声’。”持以与此《南乡子》开端二语相比,苦水不嫌他杨诗无神,却只嫌他杨诗无品:“‘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满’字、‘看’字,颊上三毫,一何其清幽高寒,一何其湛妙圆寂耶?”“一首《南乡子》,高处妙处,只此开端二语。”(顾随《东坡词说》)

浣溪沙

自杭移密守,席上别杨元素,时重阳前一日。

缥缈危楼紫翠间。良辰乐事古难全。感时怀旧独凄然。璧月琼枝空夜夜,菊花人貌自年年。不知来岁与谁看。【评析】本篇《全宋词》题名“菊节”,此题据元人叶曾《东坡乐府》。据此题,则与上篇作于同时。席上言别,意旨单纯,本无需赘语,但值得借此说说“豪放”的问题。自明代张《诗余图谱》提出“豪放”、“婉约”二分法后,一方面风靡天下后世,一方面物极必反,也有相当多的学者试图翻“豪放”之案。他们提出,苏轼词真称得上“豪放”者其实仅寥寥数首而已,即便“大江东去”那一首千古绝唱也因为有“人生如梦”的衰飒而被摈弃于“豪放”门外。这些提法对于我们理解苏轼词的审美风格的多样性当然是有很大益处的,问题在于:如何界定“豪放”?是不是只有符合自己“豪放”标准的才称得上“豪放”呢?我以为,“豪放”二字可以理解得通透一些,宽敞一些。它理应在于神而不在于貌,在于气而不在于语。《许彦周诗话》引林艾轩论苏黄诗曰:“丈夫见客,大踏步便出去,若女子便有许多妆裹。此坡、谷之别也。”这种“大踏步便出去”的态度和神采才是“豪放”的真意所在。只消不扭捏,不“妆裹”,那么“卷起千堆雪”、“一蓑烟雨任平生”固然是豪放,其实“牛衣古柳卖黄瓜”、“三分春色,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明月几时有”、“天涯何处无芳草”又何尝不豪放?本篇的“不知来岁与谁看”自然挺健,又何尝不豪放呢?从此意义上讲,张的“二分法”正如太极之阴阳,只要理解得包容些,还是足称不刊之论的。

减字木兰花

过吴兴,李公择生子,三日会客,作此词戏之。

维熊佳梦。释氏老君亲抱送。壮气横秋。未满三朝已食牛。犀钱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座。多谢无功。此事如何着得侬。【评析】戏作,当然有文字游戏的色彩,但仍须合乎诗词体式的规范。作好了,能体现出机智的趣味和幽默的精神,也颇能见出学识和才华。对于“戏作”,某些人本能地会评价不高,其实戏作谈何容易!本篇为作者途经吴兴(今浙江湖州市),在老友李公择生子三朝宴客席上应邀所作,是典型的游戏笔墨。“苏东坡”这种生物构成中,诙谐元素绝对不可或缺,仅有“大江东去”和“也无风雨也无晴”是不可能构成完整可爱的苏东坡的。回到这首词上来,最值得品味处在于结构。《减兰》有四个句群,前三个句群都在一本正经、引经据典地赞美。至煞拍则檃栝晋元帝之语,包袱抖出,想必举座绝倒。相声行总结幽默规律曰:“三番四抖。”意为铺垫三次,至第四回迸发出的喜剧效果最佳。说不定这一经典总结里也有苏轼这位喜剧大师的影子呢!古时孩子出生三天,需行洗礼,后所谓“洗三”是也。元丰六年(1083),朝云为诞一子,名遁。洗三礼时,东坡有诗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不幸的是,苏遁十月而夭,朝云也随后一病不起。苏东坡这么一个含笑面对人生的人,他自己的人生遭际却如此坎壈,也算是造物弄人吧。

采桑子

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润州甘露寺多景楼,天下之殊景也。甲寅仲冬,余同孙巨源、王正仲参会于此。有胡琴者,姿色尤好。三公皆一时英秀,景之秀,妓之妙,真为希遇。饮阑,巨源请于余曰:“残霞晚照,非奇才不尽。”余作此词。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评析】词序云“残霞晚照,非奇才不尽”,这是孙巨源请托苏轼的一句话,当然也是顺手戴的高帽。其后,苏轼没有任何客气或谦逊的记载如“欣然命笔”、“却之不恭”等等。他只是极其平常低调简短地说“余作此词”,可见当仁不让之概。苏轼当然有大聪明大学问,即席妙笔生花这样的小事难不倒他。宴饮于多景楼,苏轼即从此开笔,首二句以“多情”、“多感”、“多病”妆点“多景”楼名,连用四个“多”字,可谓天然凑泊、妙手偶得。这是一场可遇不可求的因缘际会,正如苏轼的回忆:“途中与完夫、正仲、巨源相会,所至辄作数剧饮笑乐,人生如此有几,未知他日能复继此否。”(《与李公择》)这也就是“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两句词意,且足见同席者均是解悟人生的“一时英秀”。其映照之妙如此。下片聚焦于“醉脸春融”的官妓胡琴。对于胡琴的魅力,苏轼毫不掩饰艳羡之情,小序中所谓“姿色尤好”也。人世间哪一种美好能比得了解语花呢?那才是最为赏心悦目、怡情解忧、销魂醒酒的选择。胡琴相貌并未详写,但“醉脸春融”提供了阔大的想象空间,足抵他人千百字。煞拍处宕开一笔,把注目的焦点拉到了极悠远处,由酒红上腮连类到斜照江天的一抹霞彩,把女人之美和自然之美平齐。这样的“齐物论思想”,苏轼从不刻意回避,而是神思飘逸,心观万象,是为超旷。

醉落魄

席上呈杨元素

分携如昨。人生到处萍漂泊。偶然相聚还离索。多病多愁,须信从来错。尊前一笑未辞却。天涯同是伤沦落。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眉,长羡归飞鹤。【评析】这次与杨元素的分别是在镇江。其时苏轼赴密州任,杨元素罢任回朝。两位好友一路同行,走到镇江才各奔前程。苏轼是个不钻牛角尖的人,即便心情差,也不会出现柳永“杨柳岸,晓风残月”那样儿女情长式的柔弱章句。苏词的特点是那种开放式的格局,从不见局促。在这首词里,我们看到“人生”、“飘萍”、“偶然”、“从来”、“一笑”、“天涯”、“故山”等一连串的巨大时空跨度,足令彼时词坛耳目一新。末尾表达的思归之情若在秦观笔下,是“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向潇湘去”,在苏轼则是“西望峨眉,长羡归飞鹤”。一个是低徊不去,惨淡盈怀;一个是矫首遐观,登高远眺。文如其人,信然。古人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知心朋友对于创作才能的激发很明显。在苏轼的作品中,杨元素、陈述古、李公择、苏伯固这些好朋友的影子经常出现,他们是“妙处可与君说”的抒情对象。对于任何一位诗人,通过他的诗,都能找到他的好朋友。

沁园春

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评析】熙宁七年(1074)十月,苏轼由海州赴密州,本来计划绕道济南探看六年未见的子由,因事未能如愿,遂有此词,聊慰离情。词开篇数句写晓行之状,栩栩传神,可与温庭筠的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相表里。孤独的行旅最能启人幽思,于是有“世路无穷”几句的感喟,并开启下片的慷慨议论。“有笔头”数句化用杜诗,自述为国效命、造福苍生的远大抱负。而现实则不尽如意,“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转为恃才傲物的牢骚语,最为全篇警策。末数句语意再转,寓宽慰劝勉之意,所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也。全词由旅途秋思而议论风发,愈后愈多汪洋恣肆之势,苏轼自言为文有“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的强人气脉,词亦然。苏轼兄弟感情笃深,终一生未曾稍变。子由的《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洋洋数千字,澹泊克制,沉痛在骨,实为

其一

生文章巅峰之作。若“公始病,以书属辙曰:‘即死,我嵩山之下,子为我铭。’辙执书,哭曰‘小子忍铭吾兄’”等语,令人读之酸鼻不已。他在铭文中评价苏轼“心之所涵,遇物则见。声融金石,光溢云汉”,又可见二人匪独兄弟,亦是平生知己。值得一说的是,元好问《遗山文集》卷三十六《东坡乐府选集引》以为本篇非苏轼作,特别举出下片“当时共客长安”以下数句,称其“鄙俚浅近,叫呼炫鬻,殆市驵之雄,醉饱而后发之。虽鲁直家婢仆且羞道,而谓东坡作者,误矣”,语甚犀利。元好问的词坛地位不容忽视,但这段话似难免主观臆断,更缺乏文献佐证,故后人附和者寥寥。

蝶恋花

密州上元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

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评析】本篇作于始调密州时。苏轼从杭州通判调任密州知府,大致是平级调动。这次调动据说是他主动申请的,为的是离苏辙更近一些,但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富庶天堂相比,密州“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苏轼《超然台赋》),寂寥之感不能尽免。词题作“密州上元”,实际前半写杭州,下片才写密州。如此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手法当然是为了形成对照,而情感表达也就在这种自然蕴藉、不着一字的对照中“尽得风流”了。“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云云,刻画杭州气候清润,街巷整洁,不在柳永《望海潮》之下。过片忽着“寂寞山城人老也”一句陡然浩叹,倏然间把人从记忆拉回现实。此处的“老”字并非实指,乃心灰意懒之意。火冷星稀,霜寒袭人,暮云昏低,在这样的传统佳节,苏轼看到的只是萧索黯淡,一方面是孤凄,也隐然有民生维艰的感慨。

江神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评析】苏轼结发妻子王弗,眉州青神人,乡贡进士王方之女。性格敏慧,颇具才华。苏轼《亡妻王氏墓志铭》中刻画颇为详尽生动:“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可惜情深不寿,王弗年仅二十七岁即病逝,令苏轼肝肠摧伤。十年后某夜,苏轼梦见王弗,醒来伤感不已,遂有这首开悼亡词先河、赢得无上声誉的千古绝唱。其后,贺铸《半死桐》(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与吴文英《风入松》(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继之而起,成为宋词悼亡三鼎足。至清初大词人纳兰性德,悼亡词乃成为千年词史上光彩熠熠的一个门类。苏轼之“才”与“情”在这首《江神子》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凸显。他的悼亡词,让人陷于悲恸久难自拔;他的豪放之作,使人心情激荡,壮志凌云;他的超旷之作,使人寄情山水,飘飘然有出世之想;他的田园之作,使人如同身临野田,日高风暖,明亮的阳光没遮没拦地泼在身上。他的多样化作品带给了读者各种深刻的阅读体验,“爱和恨,全由你操纵”,这是足以说明苏轼这样的天才诗人“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的地方。

永遇乐

孙巨源以八月十五日离海州,坐别于景疏楼上。既而与余会于润州,至楚州乃别。余以十一月十五日至海州,与太守会于景疏楼上,作此词以寄巨源。

长忆别时,景疏楼上,明月如水。美酒清歌,留连不住,月随人千里。别来三度,孤光又满,冷落共谁同醉?卷珠帘、凄然顾影,共伊到明无寐。今朝有客,来从濉上,能道使君深意。凭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泪。而今何在?西垣清禁,夜永露华侵被。此时看、回廊晓月,也应暗记。【评析】此篇亦致送孙洙。与前篇作于多景楼者之澹荡风流不同,本篇睹物思人,深情款款,足见二人的深厚友谊。词开篇即提出“明月如水”四字,不仅是“坐别”之实景,亦奠定了全词抒情的主线。天然情境最宜入诗。如果赶上一个明月如霜、好风如水的良夜,燕坐于庭院,大致能领略到一些古人彼时的趣味。没有华灯碍月,让皎洁的明月为人间万物洒上清晖,让掺杂着江水和草木气息的晚风送来一片清凉。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人性的良善会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也得到最大的保护和慰藉。下片承上浓墨渲染对孙洙的思念之情,以致有“凭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泪”的缱绻难解之句。煞拍处再归结到月亮,意趣纡徐,余音绕梁。值得注意的是,从“明月如水”、“月随人千里”,到煞拍的“回廊晓月”,“月”字凡三现,此乃作者有意为之。其一,明月构成了表达情愫的基本线索,它的皎洁清亮又是二人友情的最佳表征。

其二

,除了某些特殊职业如小偷外,人们大抵喜爱月亮,诗人尤然。诗人中,苏轼对于月亮的热爱又是格外突出的。那或者是明月的旷朗与其襟怀非常近似的缘故吧!

江神子

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评析】“近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这是苏轼写给好友鲜于侁的信,信中所自喜自炫的就是这首《江神子》。这是苏轼第一首严格意义上的豪放词,是先于“明月几时有”和“大江东去”的开山立派之作。面对这首节奏畅快、气势如虹、劲装结束、兔起鹘落的绝作我们可以再次界定豪放。豪放是什么?豪放是精神上的扶摇直上,令人仰视;是文学作品里的大言欺人,气吞山河;是诗意的抽象和放大,那种雄奇高迈使人从平庸鄙俗的生活中飞升到更高更远的理想国。苏轼在密州时间不算长,两年而已,但是留下精品绝多。诸如《

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江神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以及本篇,都是苏轼本人乃至千年词史的里程碑。密州,这是一座多雪、多桑树、枣树的内地山城,它的冷冽和莽苍渐渐淡化了苏轼在朝堂、杭州等地残留下来的那点脂粉气与悠游状态,使他过渡到了顶天立地、充满阳刚气韵的伟丈夫人格,从而成为苏轼通向大师的主要中转站。从此意义上讲,“苏轼与密州”的课题是值得投入更多研究目光的。

一丛花

初春病起

今年春浅腊侵年。冰雪破春妍。东风有信无人见,露微意、柳际花边。寒夜纵长,孤衾易暖,钟鼓渐清圆。朝来初日半衔山。楼阁淡疏烟。游人便作寻芳计,小桃杏、应已争先。衰病少悰,疏慵自放,惟爱日高眠。【评析】本篇写病后之清欢。上片围绕“东风有信无人见”一句,从视觉、感觉、听觉诸方面立体扫描早春节候,节奏妥帖舒缓,与大病初愈的清虚慵懒协调对映。下片由凭窗所见的朝日衔山景象一气直写到疏烟楼阁、寻芳游人,情绪曲线也由萧散渐趋蓬勃。“小桃杏、应已争先”一句是全篇情绪高点。而煞拍重又回到病人身份,虽有欢愉之想,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只能在病榻上了却这段美妙春光了。至此,我们似乎听到了词人一声轻轻的喟叹。全词紧扣“初春病起”寻常道来,而又曲折有致,使读者的目光随词句移步换形,游走在作者的微妙感受中,体会到他早春病起的复杂心情。故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评云:“有此淡逸之怀,出以萧散之笔,遂成雅调。”在苏轼词中本篇为别调,很难贴上豪放、婉约、励志、闲情一类标签。苏轼是全面的文学天才,有足够的能力从心所欲,变幻无穷。这使他的词看起来总是新意迭出,使人乐此不疲。

望江南

超然台作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评析】这首词,从头到尾无一伤感颓废语,确实达到了燕处超然的境界,可见苏轼任职密州后波澜不惊的心态。近人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评云:“下阕故人故国,触绪生悲,新火新茶,及时行乐,以此易彼,公诚达人也。”在当时,密州是个穷地方,连年歉收,治安混乱。苏轼由杭州来到这里,物质生活上有很大落差,但苏轼是一个“审美达人”,他游心于物,像向日葵一样充满了正能量,一直面朝阳光灿烂的方向。苏轼在《超然台记》开篇即云:“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词文合观,可以明了苏轼彼时的精神世界。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评析】中国古代的文学家,沾个仙字的,就俩人儿。一个诗仙李白,一个坡仙苏轼。苏东坡的诗词文章,无不雄姿英发,挥洒自如,语境澄彻,有“风吹仙袂飘飘举”一般的气场。“天子呼来不上船”是有强大形式感,“也无风雨也无晴”则是妙入毫巅的超然。东坡酒量相当一般,自言小时候“望酒辄醉”,历练一生,至晚年才能饮三小杯,所以自陈大醉经历者不罕见。比较著名的,这是一回,《

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是一回,还有一回是作《前赤壁赋》,其余则大率微醺而已。“酒饮微醺,花看半开”,不酗酒的好处,是在文字表述上能够稳定地葆有清空、灵动、悠远的气质。李太白有道家齐物论思想,酩酊大醉,光怪陆离,蹦出来的汉字都带度数儿。东坡的作品,则始终在清醒状态下见出人性的辽阔与美好,故别有系人心处。在这次大醉背景之下,这首词也与李白穿越时空,神交冥漠,“二仙”达成了高度默契。我们都知道,李太白也是明月的狂热爱好者,他反复咏叹“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些“月文化”基因传到东坡,就被他洒脱成了“明月几时有”的千古一问。词题虽云“大醉”,但通篇布局炼句整饬有序,起承转合,炉火纯青,纯以本能驱使,和太白张狂豪纵的泛神论身法相去甚远。这又是“二仙”各具面目家数的区别所在。江神子

前瞻马耳九仙山。碧连天。晚云闲。城上高台,真个是超然。莫使匆匆云雨散,今夜里,月婵娟。小溪鸥鹭静联拳。去翩翩。点轻烟。人事凄凉,回首便他年。莫忘使君歌笑处,垂柳下,矮槐前。【评析】名不正则言不顺,给高台起个“超然台”的好名字,必然有强烈的心理暗示作用。所以,苏轼站上超然台,心中涌起的超然之感也同样强烈。上下两片,均是先言所见,继书所感,穿插变换。上片先以闲云衬现碧天之阔远,足以畅怀骋情,所以持酒劝客。笔墨飘逸无痕,一如碧天之闲云。下片回到眼前景,视线由山到水,自高而低,静中有动。河畔的鹭鸟轻盈飞翔,去留无意,一切都是偶然,一切都随于缘化,而人事变迁,却平添了许多悲情的色彩。鹭点烟汀和雪泥鸿爪其实又有何分别呢?人生如是而已!词至此已经颇有几分沉重了,而“超然”本身也不拒绝这种悲怆的吧?那都是生命不可或缺的味道。江神子东武雪中送客

相逢不觉又初寒。对尊前。惜流年。风紧离亭,冰结泪珠圆。雪意留君君不住,从此去,少清欢。转头山下转头看。路漫漫。玉花翻。云海光宽。何处是超然?知道故人相念否,携翠袖,倚朱栏。【评析】本篇于熙宁九年(1076)作于密州。北方的冬雪,常给枯寂寻常的生活平添许多诗意,尤其在迎送之际。雪是喧嚣尘世的净化剂和消音器,雪落无声,但有迹可循,正所谓“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冒雪而去,必不得已,而雪中的背景又何其风寒寥落,使人枨触!当然,这是普通人的想法,苏轼的高旷飘逸情怀注定他不会像我们一样悲戚。尽管也写到风紧离亭,冰结泪珠,清欢日少,但他拒绝哭哭啼啼,做小儿女沾巾态度,而是把深情寓于浅淡流动、无多锻炼的笔墨之中。字句探喉而发,然情感颇有克制之美,特属“我”的男性视角非常清晰。若以龚自珍诗概括本篇大旨,必“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二句也。水调歌头余去岁在东武,作《水调歌头》以寄子由。今年子由相从彭门,居百余日,过中秋而去,作此曲以别。余以其语过悲,乃为和之,其意以不早退为戒,以退而相从之乐为慰云耳。

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洲。岁云暮,须早计,要褐裘。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评析】熙宁十年(1077)苏辙来到徐州。兄弟七年未见,自然十分欢喜,遂共登楼赏月。苏辙特作《水调歌头·徐州中秋》赠兄长。词云:“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樽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其中“离别一何久”、“明月不胜愁”、“依旧照离忧”等句苏轼或以为“过悲”,因有此作。苏东坡是理想主义者,甚至有几分孩子气。一切所见无不美好,一切事情都往好的方面想。他说“过悲”,言下之意是何至于此,于是自信甚至有些自负地开解一番。“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两句温情脉脉,浮想联翩,使人莞尔。岂不知一些重要节点上,沉默寡言的子由倒显得比他成熟,“过悲”成为现实,而他的“退而相从之乐”句句落空。遥想其晚年远窜穷荒,今日之豪,适足增异日之悲尔。还可顺带一首《满江红·怀子由作》,作为本篇补充。与本篇一样,其气韵雄壮处足为此后豪放词群之滥觞:“清颍东流,愁目断、孤帆明灭。宦游处、青山白浪,万重千叠。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恨此生、长向别离中,添华发。一尊酒,黄河侧。无限事,从头说。相看恍如昨,许多年月。衣上旧痕余苦泪,眉间喜气添黄色。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临江仙

送王缄

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凭将清泪洒江阳。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殷勤且更尽离觞。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评析】本篇系熙宁十年(1077)自密州赴徐州途中,为送乡人王缄归蜀作。乡愁,是精神没有归宿感带来的痛苦。陶渊明选择躬耕于垄亩,王维选择隐逸于山林,李叔同选择藏心于释迦,找到了灵魂的栖居地,就会获得“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感受,否则必然是“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四顾茫然。在此意义上,故乡其实是一种隐喻,而未必是实指的某个地点。乡愁如暗河,隐秘地存在于每个人的血液里,很多时候只是没有被触发而已。在这首词里,王缄的身份并不重要,关键是他——以及“成都”——成了触发游子乡愁的媒蘖,以下“忘却”、“清泪”、“悲凉”、“别愁”、“无肠”等一系列意象联翩而至,如同点燃引信后的焰火,连续爆裂,不可收拾。至煞拍,所有痛切的感受凝结为理趣的升华——“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从庄子到谢安皆有“人生如寄”的感喟,东坡亦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那种漂泊已经成为骨髓里难以驱除的一种痛感了。等到他给出化解的药方——“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已经是历经黄州的坎壈摧颓之后了。人生况味,大抵如是,概莫能外。临江仙送李公恕

自古相从休务日,何妨低唱微吟。天垂云重作春阴。坐中人半醉,簾外雪将深。

闻道分司狂御史,紫云无路追寻。凄风寒雨是骎骎。问囚长损气,见鹤忽惊心。【评析】本篇元丰元年(1078)正月作于徐州。李公恕时为京东转运使,被召赴京。词仍是常见的送别之什,似无可说者,然而细读则不然。在风花雪月的文人雅趣之末,词人忽着“问囚长损气,见鹤忽惊心”十字煞拍,这真是很煞风景,也可惊的一笔!元丰前后正是全国推行新法最厉之时,由于新法的严苛,百姓苦于生计、铤而走险或因为负债而被拘者颇多。作为地方官的苏轼心里极度纠结,所谓“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箠”(苏轼《戏子由》)是也。本篇对了解乌台诗案前的苏轼心态颇为重要,值得瞩目。

蝶恋花

暮春别李公择

簌簌无风花自堕。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落日多情还照坐。山青一点横云破。

路尽河回人转柁。系缆渔舟,月暗孤灯火。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评析】亲情、爱情、友情是人的基本情感,也可以说是人伦大欲。在物欲甚嚣尘上的年代,情欲实际上退化了。所以今天很难看到“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这样男男之间的真情告白。友情,像阳光一样温暖,像月亮一样温柔。能找到朋友,没人愿意独往独来。水泊梁山上,哪个不是独霸一方的强梁狠角,最终不也声气相投,凑到一座山上排座次?中国古代有很多对著名的朋友。元稹与白居易、韩愈与孟郊、刘禹锡与柳宗元、苏轼与秦观、辛弃疾与陈亮……都是至交。白居易曾寄元稹诗:“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元稹回复:“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或梦,或不梦,但都看得出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情致。从此意义上讲,诗人的朋友圈也就是文学的生态圈,他们彼此内心的热度就是诗歌生长的阳光雨露。郑板桥寄袁枚语云:“君多奇才我不贫。”他是深知个中奥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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