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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6 15:2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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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佳黛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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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亲攻略手册

相亲攻略手册试读:

一月,你还没有出现

1.

这是我今年的第一场相亲。

很遗憾的,我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

这家餐厅藏在巷子里的老洋房里,我偏头避开木廊下的几盆吊兰,推开了门,铃铛急促响了几声,不大的店面里,客人们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望过来。

我四下看着,显得有些局促。坐在角落里的一个男人朝我招了招手,那张脸是在照片中见过的,说不上眉目清俊,但也算是棱角分明、清爽干净的模样。“抱歉,今天路上堵得不得了。”我在他面前坐了下来,脱去了带着寒意的外套。“理解,中环出了连环相撞车祸。”他的手指还在滑动着手机屏幕,显示着城区路段的路况地图。中环一段,红得发紫。“Sandy你好,我是陆鸣。”他将手机锁屏,翻面扣在了桌面上,然后向我伸出了手。

这个动作让我给他加了很多分,现在的都市人,能把手机翻过去聊天的,大概相当于古代的叩拜大礼了。

我这才开始打量眼前的这个男子。他黑色的皮夹外套里面是灰色的羊绒毛衣,简单干净,细节上却也讲究。餐厅里暖黄色的光线显得有些暧昧,他的面容一半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唇边的笑容很淡。“徐晓莉,叫我晓莉我就行。”我将我很平凡的中文名告诉了他,当然,我的英文名未见得超然脱俗到哪里去,只是图个好记。

陆鸣招呼了人来点餐,我瞄了眼全是英文的菜单,坐直了身子。他抬头问我吃什么。

我扯着嘴唇笑笑:“跟你一样。”

陆鸣也不多话,问了我的忌口,和服务员确认了点单,而后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我对他,又加了不少分。

姑姑跟我说过,陆鸣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高中老师,他在美国读完管理的研究生,在那儿工作了几年,去年刚回国,很快找到很好的工作,年薪丰厚。姑姑的原话是:“有车有房,没病没灾,条件不要太好。”

我问过姑姑,他这样的条件干吗还相亲。

当时姑姑瞥了我一眼,有点嫌弃地看着我,你条件也不差,不是也找不到对象?

我那是被耽搁了。

我一直这么说,别人也是这么认为。闺密娇娇每次见我,都会指着天骂,林涛个贱人,吃完就跑,算什么东西。

除了“吃完就跑”这四个字我有点不太喜欢之外,其他的我都赞成。

林涛是我的初恋,我们在一起快八年,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

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我学文,他学理,我们在新生校友会上结识,很快就走到了一起,吵吵闹闹地牵着手,走过了象牙塔里的四年。

刚毕业的时候,我们俩就窝在二十八平米的出租房里,过着茶米油盐的小日子。都是刚入社会的新人,生活难免过得有些清苦,除了房租水电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存款。林涛每天加班到很晚,往往凌晨一两点才回来,我早起上班时,他还在酣睡。我挺讨厌这样的生活,觉得就像是两条平行线,只有夜晚的那么几个小时交集在一起,各自沉睡,各自入梦。

但我很珍视我们在一起拼搏的青春,我知道我们总会走过这个寡淡的阶段的。我会每个礼拜省顿晚饭钱,买几朵艳丽的玫瑰放在房间里。窗台上我养了几株多肉,我买了很多彩色的玻璃球,阳光好的时候,能看见窗台五彩缤纷的光影。

我还买了彩灯,将它们串起来挂在窗帘上,等林涛半夜回来的时候,我就把灯点亮给他看。我说城市太亮,星星都躲到我们家来了。

于是我们坐在床边,一起仰着头看彩灯一闪一闪。

林涛眼睛里都是彩灯的光,他对我说,晓莉,以后我们会买间大房子。

我窝在他的怀里,满是憧憬地问,有多大?

他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轻吻着我的额头笑着说,至少我们吵架的时候,我可以到隔壁房间睡,而不是睡在地板上。

林涛工作很努力,工作的第二年,就接到了大项目,待遇丰厚,前景也可见,只是要去北京。

我问他去多久。林涛面有难色,说最少两年。

他去北京之后,我就一个人住在这个二十八平米的小房子里。以前两个人住,总嫌拥挤,现在却觉得有些大了。我们经常联系。有时候想他,我跟他一通视频就开始哭,哭着哭着睡着了,半夜醒了,视频还没关,他还在那头忙着工作。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帘上的星星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两年后他在北京的项目结束了。上司很赏识他,想留他在北京继续工作。

他把这事跟我说了,然后沉默了。我问他是否已经决定了,他点了点头。我期待着,他会跟我说,晓莉我们结婚吧。

只要他说,我第二天就辞掉工作去北京找他。

但是他没有。

半年之后,娇娇收到了他婚礼的请柬,我没有。

娇娇把他的请柬撕了,按着请柬里新娘的名字人肉到了她,给她寄了一箱东西。不是炸弹,而是林涛这些年与我的各种合影及往来的信件。

其实是挺多此一举的事情,林涛的婚礼依旧如期举行了。

我在这间二十八平米的房子里躺了整整一个礼拜,与世隔绝,不知昏晨,只看见那躲藏在我的房间里的星星,一颗颗暗淡下去。别傻了,城市里怎么会有星星。

娇娇说她撞破门来捡我的时候,我都要臭了。

我将窗帘上的彩灯摘了下来扔掉,最后还是敌不过心魔,搬到新的住所去了。我仿佛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过无痕,梦醒之后,我已经二十五岁,马上二十六岁了。

二十五岁以后的年月,特别不经过。然后很快,我二十七岁了。

陆鸣的手机伏在桌面上振了几下,他翻开看了眼,有点歉然地看着我指了指外面。我点头,他便拿起手机走到外面接电话去了。我有意无意偏头看他,廊下枝繁叶茂,将他的身影挡去大半。我也不知那有什么看头,就发神看着,可能是怕他借着接电话的由头就这么跑了吧。毕竟这样的戏码,我让娇娇帮我演了不少。

过了几分钟,他进来了。

正好餐点上桌,我帮着摆餐盘,他重新坐下来,解释道:“我母亲的电话,问我们见面是否顺利。”

我想起我们的渊源,他的妈妈与我的姑姑是高中同学,三十年的友情,现在的话说,叫闺密。我只笑不说话,叉起水果沙拉里的圣女果一口吃了。

是否顺利呢?

他只是介绍着点的每道菜的亮点和特色,没有问我任何关于我工作、爱好、家里几口人几套房这样的相亲须知问题。为防冷场,我聊着最近恼人的寒冷天气,聊着堵得够呛的交通和近期热门的话题。我也回避着和他相关以及与我相关的任何话题,直觉告诉我,前者他不一定会说,后者,他不一定想知道。

餐食过半,陆鸣终于提到了相亲这件事。“其实我还没有相亲的意思,母亲的要求我也不好拒绝。”陆鸣这么说着,看了我一眼,“徐小姐想必也是。”

这样我能说什么呢,人家根本没有相亲的意思,只是走个形式。

我想我只是被姑姑坑了。

我们走出餐厅,街上暖色的灯光落在微雨的路上,空气潮湿且带着寒意,我吸了吸鼻子,把自己裹紧。

陆鸣与我一同走出巷子,然后他说:“下雨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笑着摇头,语气里多少还是带着寒暄:“附近有地铁。”

我们在街角路灯下站着,疏离的雨线落下来,印在他的外套上。他听了也不再提,从手提包里拿出把黑色的折叠伞递给我。“徐小姐,很高兴认识你。”他唇边扬起淡淡的笑痕,“长辈们那边,还请多多丑言几句。”

这话倒是有意思,我扑哧笑出声:“好说好说。”

我接过他的伞,在街口与他告别。我试图脚步轻快头也不回地走,但心里总有莫名的不悦压着,一时间也说不清楚。

但毫无疑问的,这场相亲,失败了。

2.

在我与陆鸣见面之前,我就有了他的微信。

见面前,我只看了眼他的头像照片,记个脸熟。我想他应该也是,不然也不会叫我“Sandy”,这是我微信上的名字。

洗好澡我躺在床上,举着手机想了会儿,点进了他的朋友圈。统共加起来不超过十则图文,真是一个寡淡的人。

最近的一条朋友圈,是去年的十二月。

一张外滩的照片,色调黑白,冬树萧索,寂寥无人,建筑都显得冷峻。他的配文写着:我来了。

这话像是对谁说的。

我看着有猫腻,又往后翻,再早一则是六月份的,也是外滩,应该是在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角度照的,只是色调鲜艳了许多,能隐约听见蝉鸣的感觉。他写着:“我望见了十二月,十二月大雪弥漫。”

我有些看不懂了,却觉得这个陆鸣,是个有点故事的人。正想继续往前看,电话却打了进来,是娇娇的。“晓莉你在干吗,相亲相完没,相完快点过来嗨。”电话那头娇娇的声音几乎被杂乱的背景音乐声淹没,“我在衡山路。”“你今天不是夜班吗?”我愣了愣,看了眼表,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小夜班,刚下班直接就来赶场了。”娇娇那边有点喘,“快快快,赶紧的,我看见帅哥了。”我这边沉默了下,暗赞她到底年轻有精力。在急诊上完小夜班还有心力去酒吧赶场的护士,大概没有多少。“不了。”我暗暗打个哈欠,“今天累了,想早点睡。”“你等等。”娇娇那边像是找了个安静点的地方,“相亲不顺利吗?”

我迷迷糊糊躺着,跟她大致说了今夜的情形,陆鸣惜字如金的几句话,倒也跟她如数复述了。“哼,什么叫没有相亲的意思?这话说得万金油得很,跟好人卡没什么区别。还什么‘多多丑言’?真是矫情,晓莉啊,你直接跟你姑妈说他是个gay就好了。”娇娇在电话那边叨叨着,她一向对我相亲的事和相亲的人抱着否定意见,这次也不例外,“那你先歇着吧。我玩去了。”

娇娇最后几句话,又淹没在沸腾的音乐里。

我重新打开陆鸣的朋友圈,看着那张黑白色的外滩发神。“我望见了十二月,十二月大雪弥漫。”

我明白了之前与陆鸣告别时自己淡淡的不悦是什么了,原来是被发了好人卡啊。

隔天与姑姑说了相亲的反馈,言语里透露着些对他的不喜欢。姑姑数落了我几句眼高手低,然后很快又帮我安排了下一场相亲。

在衡山路上的一个咖啡厅,大大的落地窗可以望见街上飘着细雪。这次我早早就到了,点了杯美式咖啡安静地等着。约定时间的前五分钟,走进来了个戴着毛线帽穿着宽大卫衣的高个子男生,约莫二十五六岁,总之看起来要比我小。他晃晃荡荡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心里默默给他扣了几分。“嗨,是徐晓莉吗?”男生冲我笑了笑,“我是曹满。”

我点头问好,曹满在我对面坐下来,尖尖的凳腿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扣分。“你比照片上要好看。”他把毛线帽摘了,一面拨弄着杂乱的头发一面笑着说。

哪有一见面就评论女生长相的,扣分。这是我可悲的地方,面对陌生人,我总是拿着个计分板。

曹满点了杯热的香草拿铁,然后他捧着杯子问我:“徐晓莉,你是什么星座的?”

时间停顿了几秒钟,我老老实实回答道:“水瓶。”“哦。”曹满应了声,侧头想了下,“我是双子,我们性格挺配的。”

这……我猜想我的表情应该是客套地笑着的,内心翻了个白眼,继续默默地扣分。

好在曹满是个外向开朗的人,没有那些局促的寒暄,嘴边的话题也是信手拈来,当然关于星座的话题他与我普及了不少。总的来说我们的见面不算尴尬寡淡,甚至时有欢声笑语。我对曹满虽印象分不太高,但也不至于厌恶,权当随缘结交个朋友的事情。

窗外的雪变大了,大盏大盏的雪片很急很重地落下来,街边的法国梧桐渐染霜白。印象中上海好几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我偏头看着,忽然有些失神。

我记得这条街,以前也时常走。那时候林涛在附近上班,傍晚的时候我就坐地铁到他公司楼下转,等他下班一起回家。他依旧经常加班,我就买杯美式咖啡沿着衡山路一遍遍来回地走。我很喜欢这条路上的各种建筑,别有风味的小洋房和小巧精致的阳台。春天看残存零星寒意的枯树生出新芽,夏天喜欢在树荫下捧起斑驳的光点,秋天喜欢踩梧桐又大又脆的落叶,冬天看着光秃的枝丫幻想着那是做魔杖的绝好材料。

那年冬天格外冷,也是难得下了雪。

我在雪里等了他很久,街边的法国梧桐染了风雪变成白色,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出现在公司楼下。他责备我怎么不记得撑伞,满身的雪。我一面笑着说雪不算雨,一面挽起他的胳膊。然后我们在这条路上踏雪慢慢走着,我叽叽喳喳地说着上班的事,他心不在焉地听着。

林涛忽然侧头问我,晓莉,你过得开心吗?

让人摸不到头脑的一句问,我有点纳闷,也没走心。

开心啊,怎么不开心。你今天早下班了呢,回家你陪我看《海绵宝宝》好不好。

有雪片落在我仰起的脸上,初落有一丝凉意的刺痛,然后化成了水。林涛低头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他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应了声好。

最受不了摸头杀了。

我也不管街上有没有人,搂紧他的胳膊就往他怀里蹭。雪越落越大,他的怀抱很温暖。开心啊,我很开心。

然而我后来才渐渐明白,当时林涛问我开心吗是为什么。他或许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问他自己。

很遗憾的是,我没有给他一个他满意的答案。

曹满正在说他的上升星座是双鱼的时候,我的手机振动了,我瞄了眼,是娇娇的微信,约我晚上吃饭。

曹满问我:“朋友?”

我补充了一句:“闺密。”“漂亮吗?”曹满紧接着又问,“什么星座的?”

真是失礼……

刚刚因为他给我普及星座知识而加的分又被扣掉了。我与他敷衍几句,便用另外有约的理由和他在衡山路的街头say goodbye了。

这次我的内心很轻松,踩着薄薄的雪,简直是健步如飞。

3.

我在人声沸腾的急诊室大厅坐下,给娇娇发了信息。

发完信息,我就看见了她。她穿着浅蓝色的制服,身体曲线极为优美。浅蓝色的护士帽下藏着她亚麻色大波浪的发,口罩遮着她的容貌,只露着一双睫毛浓密的眼睛。她穿梭在来往人潮中,脚下生风,忙碌却又显得那么有条不紊。

娇娇很美,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就知道。

大学时我和林涛都在学校的话剧社里待着,擅长舞文弄墨的我担任编剧,林涛则负责各种音频、特效还有舞台灯光。而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娇娇,是我们话剧社的社花,是爱与美的化身,是票房的灵药。我的所有剧本的女一号,都是她。

但是娇娇的性子并不像她的外貌和名字那般娇弱柔美,大概是小辣椒的椒,脾气火爆,说一不二,怕她的人比追她的人要多。

起初我以为她是艺术系的,应该是那种在色调清新阳光下一袭长发,穿着白衬衫高腰长裙弹着钢琴或者在油画布上挥毫的唯美女神,谁知道她是医学院那种可以帮着师兄搬尸体标本,可以在解剖室一面看着心肝脾肺肾一面吃着早饭的铁血真汉子。

毕业后她就留在以前实习的医院里,做急诊室的护士。娇娇说医院就是个微缩社会,尤其是急诊室,人间百态人性美丑,比电影里的情节故事戏剧性多了。她工作几年,什么样的气都受过,什么样的鸟人也见识过。娇娇那点火就着的脾气和棱角分明的性子,在这么几年里,也被磨得温婉圆润了许多。

娇娇看到我,跟身边病人招呼了声就朝我走过来:“晓莉你等我一会儿,我这有点事儿。”“又有急救?”我心里盘算着我是不是可以先走了,上次就是这么一句话,她说有急救让我等她,我坐在这个相同的位子等了将近四个小时。“不是,碰到一个花痴。堵着不让我走。”娇娇翻了个白眼,把口罩摘了下来,朝右后方努了努嘴。我望过去,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靠墙站着,他戴着墨镜看不清楚样貌。“谁啊,”我笑了笑,“又是哪个追求者?”“上次在酒吧救了个人,”娇娇指了指,“就是那个货。”

这样的事情也是少有,大概只有娇娇能碰到。

在我和陆鸣相亲的那个晚上,娇娇叫我去酒吧不成,就自嗨去了。她化着精致又不显得浓艳的妆,在吧台高脚椅上坐着,目光流转在来往异性上,物色着可以撩骚的对象。

舞池里人声喧嚣,但那夜格外吵,尤其是几声女性凄厉的尖叫。娇娇循声望过去,只见人群逐渐聚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时候,大多都不是什么好事。上次这种情形,是两个酒吧抄家伙打起来了,隔天就上了新闻版面说几死几伤。她正准备拎包走人,却听有人喊有人晕倒了。

然后她停了下来,转身扒开了层层围观不办事儿的人群,钻了进去。

音浪依旧很强,流转的彩光喝醉了似的摇晃着,中间躺着一个昏迷不醒面色潮红的年轻男人。娇娇赶紧叫围观的人打120,然后跪在他身边做着基本的急救检查。

酒精中毒了这货,还被呕吐物堵住气管了。

娇娇心里骂着,解开了他的衣领伸手扳着他的脑袋抠着他的喉咙。一阵呕吐物顺着她的手流了出来。围观的人都发出深感恶心的喟叹,她倒是面不改色地在这人身上擦了擦,等着医院的救护车。是自己医院的车,来的也是自己的同事。娇娇想了想,也登上了车。她想回医院好好洗个手给自己消个毒。

急救车上这男人幽幽转醒,醉眼蒙眬地看向医生:“大夫,谢谢您救了我。”“要谢就谢我们这位美女同事吧,是她发现你的。”王医生指了指身边的娇娇。“美女你叫什么名字?”那男人望着娇娇。“南丁格尔。”娇娇冷冷地说出了历史上第一个护士“提灯女神”的名字。“南小姐,谢谢你。等我好了请你吃饭。”他语气颤颤巍巍的,虚若游丝,听起来似乎等不到好的那天。

“……”

这边王医生已经笑疯了,娇娇额上挂着三道黑线,心想说真是没文化。她别过脸冷哼道:“你先洗了胃再说吧。”

医院同事自此都知道娇娇从酒吧捡了个病人回来。

这个人在医院躺了两天,见到娇娇都会叫一声“南小姐好”。

其实他第二天就没什么事了,就是赖在医院不走,说这疼那不舒服,检查下来比诊察医生身体状况都要好。第三天他出院了,然而接下来,每天都能在急诊室的门口见到这个人。他逮人就问,南小姐今天上不上班。

包括今天,他逮到了娇娇,然后娇娇找我来解救。

外面飘着大雪,医院的抢救室时常大门敞开,风雪就这么往急诊大厅窜,他就这么在风口站着,纹丝不动。

娇娇说话间有吐槽和无奈,却不见她惯有的厌烦和不悦。

我心里却想着,这两个人大概还会有故事。

4.

我向姑姑回绝了曹满,我对他的评价是:一个还没长大的星座男。

姑姑坐在我小房子的沙发上,叹气着摇头。她起身打开我的冰箱,开始数落:“怎么全是饮料,就没有点水果蔬菜什么的吗?小姑娘多吃点水果蔬菜,才水灵。”

我笑起来:“这个时候不说我是老姑娘了?”

姑姑一时语塞,给我翻了白眼,又跑到卫生间巡视。然后她叫起来:“哎哟你个邋遢鬼,卫生间怎么这么乱,这些衣服是要洗的还是不要洗的啊?怎么全堆在这里?哎哟,这个马桶,怎么这么脏,不知道的以为是公共厕所,能不能自己刷刷?”

我倚着冰箱打开一听可乐,慢慢喝着,听她数落。她从卫生间出来,又转战到卧室,数落声跟在她的后面,随即从我左边耳朵进去,从右边耳朵出来。

直到我听到她问:“这个盒子是干吗的?这么大放在床底下,都积灰了。”

然后我听到了纸盒和地板摩擦发出的拖拽声。我跌跌撞撞跑到卧室,然而盒子已经被打开了。里面其实没什么东西,都是一些舍不得扔又不想再用的旧物。

我看着姑姑翻出来的那些彩色串灯,到底没敢跟姑姑说,这些都是和林涛在一起的时候的东西,是我从那间二十八平米的房子里带出来的东西。

姑姑翻检了阵,摇头叹息道:“都是些垃圾,早点扔掉好。放在这里也是生灰,还占地方,时间久了搞不好生虫子。”

此刻只觉得她是个思想家哲学家。

这些真的都是些心上的垃圾,放在心里又占地方又生灰,时间久了搞不好生虫子。

我端着没喝完的可乐站在窗前目送姑姑在楼下的公交车站等车。

明明下了整天整夜的雪,但是街上终还是没什么积雪,寒冬正午的太阳下,雪化成水,湿漉漉的,而且肮脏凌乱。姑姑等的公交车来了,她回身仰头朝我的窗子望着。这是她的习惯,每次我们分别,她仿佛都知道我在目送她。

唯独那次,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个时候林涛还在。

毕业之后我们找到房子,我跟姑姑说是和一个公司的姑娘合租的,让她不用担心。她偶尔来看我,也都是林涛加班不在的时候,男生的衣物鞋帽收拾妥当,草草坐会儿就走的姑姑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直到这年冬天,我发烧瘫在家里,吃药输液也不见好。林涛每天早早就回来照顾我,一个二十多年来对于做饭的理解只停留在如何把泡面泡软的男生,硬是洗手作羹汤三菜一汤地没有落下我一顿饭。色香味虽差点,但是心里却觉得比退烧药还要管用些。

然而几天没有联系到我的姑姑,实在放心不下,风风火火地来了。她看见我和林涛,沉默了一瞬,卷起袖子开始帮我煮粥。林涛在一边打下手,三个人谁也没说话,气氛很冷很尴尬,好像窗户没关严,一直有冷风吹进来。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吃完了姑姑做的晚饭。林涛收拾餐桌去洗碗,姑姑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这满屋我没来得及掩盖掉的男生气息,最后视线落在了我忐忑不安的脸上。

我等着姑姑的责备,然而她始终沉默着什么也没说,裹上大衣就离开了。

我们的房间在这层楼最深处,长长的走廊,声控灯跟着她的脚步一节一节地亮起来。我站在门口咳嗽,想着姑姑一定会回头朝我挥手,让我赶紧进屋。然而她并没有回头,也没有挥手,就这么拐进了长廊尽头的电梯里。

林涛喊我进屋。

我却在门口哭得伤心。

林涛安慰着我,他说改天我们好好跟姑姑登门拜访。

然而我并不是因为被姑姑撞破和男友同居生出的窘迫和忐忑而哭,而是在姑姑离开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和她,不置可否地越走越远了。隔了几天,等我病好了,林涛如约与我一同去姑姑家拜访。他向来是个会说话的人,为人也谦逊有礼。姑姑直夸小林长得帅,性格也好。

她挽袖做饭,我和林涛在一边打下手。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吃了第二顿饭,和上次的气氛截然相反。从姑姑家走的时候,我回身跟她挥手告别,她也笑着,却没有挥手。

或许是我敏感,又或许是我多心。姑姑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再跟我挥手了。仿佛挥手之后,就真的要告别了一样。就像前两年在机场送林涛走的时候,我们狠狠地挥手,然后果真我没有再见过他。

我喝掉杯子里最后一口已经跑气的可乐。在朋友圈里更新了一条信息:再厚的雪,阳光之后,也消弭无声。

我听姑姑的话,从卫生间开始到客厅卧室,好好地打扫了一遍。床下被姑姑翻出来的盒子,我没敢再细看,重新把它推了进去。

过段时间再扔吧。我又一次跟自己这么说。

半小时前那条无病呻吟的状态,我回想起来,忽然心生羞赧。连忙打开手机要去删掉,却看见陆鸣在这句话下面点了个赞。

我歪头想想,无声地勾起唇角,手指在“删除”徘徊了一阵,放下了手机。

二月,你睡在隔壁

1.

二月的第一天,姑姑又给我安排了一场相亲。来前姑姑跟我交代了一下,说这个人今年三十一,在税务局上班,家里马上拆迁。在姑姑给我的择偶标准里,工作稳定和生活优渥大概是排在最前面的。

而在林涛这里狠狠摔过跟头的我,其实在内心也已经默认了这点。如果搁以前,我会非常鄙夷自己为何如此世故,但那几年的精打细算仍旧清贫如洗、看不到明天又无疾而终的日子,曾一度像阴影笼罩住我。就像是一个笑话,告诉我姑娘你还是现实点好。

但是当我坐在李岳然对面的时候,我却觉得我还是做个有准则、注重内涵的姑娘比较好。

他一定谎报了年纪,从长相来看,说他三十五都算是小的。粉色的Polo衫,小拇指粗的大金链子若隐若现,见面不到五分钟,他就接起了一个电话,在很有格调的西餐厅里,他高谈阔论地说着今天有事明天再去店里提那辆保时捷。“嗨,什么豪车,代步而已嘛。”他对着电话如是说。

我默默切着他非要点的三分熟的牛排,看着一刀子血,实在难以下咽。

李岳然看着我的眼睛,说道:“徐小姐,你多吃点,不要客气。牛排这个东西呢,吃多了就习惯了。”

我尴尬地扯着嘴角,看起来应该是笑吧。

他很绅士地切了几小块肉,放到了我的餐盘里,然后我看见了他的小指指甲,长到弯曲。“徐小姐,现在在做什么工作?”他笑着问我。“现在在做公司产品的文案策划。”我笑笑,拣着沙拉里的圣女果吃。“哦,忙吗?”他又问。“看时候,有时候很闲,但也有加班加点的时候。”我偏头想了想,又加了句,“但是我挺喜欢的。”“女孩子嘛,还是找个清闲的工作好。有些女孩子啊,就是事业心太重,根本不愿意回归家庭。”李岳然一面吃着牛排,一面如是说。

我讪笑点头,实在不想搭腔。

这家西餐厅味道还是不错,尤其是几道甜品,卖相一流,口味也醇厚。我垂头默默吃着。

他开口问:“徐小姐平时有什么爱好吗?”“以前喜欢旅行,现在喜欢看看电影看看书什么的,有时候做些手工。”我把包袱丢了回去,“李先生呢?”“旅行?我也挺喜欢旅行的。心情烦闷的时候四处走走挺好的。”李岳然笑起来,“徐小姐去过哪些地方?或许我也去过。”

感觉这才是聊天,我的心情忽然放松了下来。

我去过很多地方,大多数是和林涛一起去的。

上学的时候虽然我们没钱,但有的是时间。学生证全国门票半价,即使这样,我们还是不得不尽可能地逃票。我们从不坐飞机,宁可在绿铁皮硬座上坐一天一夜。或者买一张站票和一张硬卧,然后夜里挤在一张又窄又硬的小床上,看停靠在老旧火车站时那暖黄色的站灯从车厢白色绣花的窗帘透进来。如水的光斑落在我们互相拥抱着的躯体上,这火车哐哐当当开个三天三夜我也愿意。

地段很好环境很美的酒店我们也没钱住,一般都是找间小小的青旅,窝在一张跟硬卧差不多的床上。但我仍然很开心很兴奋,不断地做着攻略,拉着昏昏欲睡的林涛计划着明天早上去哪里吃早饭,去哪里吃午饭,去哪里吃晚饭。他看了眼我做的攻略,哭笑不得地敲着我的脑袋,笑说这哪里是什么旅游攻略,简直就是吃货攻略,除了吃的还是吃的。

我咯咯地笑,如数家珍地说着当地的美食,然后他用吻封住了我之后的话。

就这样抠抠索索地我们去了很多地方。走过江南水乡,望过天涯海角,登过五岳云顶,穿过敦煌沙漠,踏过北疆雪原。林涛说,等到以后我们争取去国外旅行,日本韩国东南亚,欧洲美洲好望角。

我哭丧着脸说我才不要去什么好望角,我想去爱琴海拍婚纱照,想去圣托里尼度蜜月。他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

现在想起来,林涛似乎一开始就没有答应过我。

我神游回来,李岳然正说着他一个相识的老板在云南大理开了家度假村,有空闲我可以跟他一起去度假。“独栋别墅,带私人游泳池,环境绝对没话说。”他这么说。

我看了眼时间,已快夜里九点。他招呼服务员买单,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到我面前:“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我看了眼,很明显是某个我平时看也不敢看的牌子的首饰包装盒。我连忙推脱说不用客气。他不由分说一手打开盒子,一手抓住我的手腕。等我看清楚它长什么样子的时候,它已经在我的手腕上了。一颗颗水晶还是什么的在餐厅灯光下亮闪闪的,和他脖颈间的大金链子一样。

李岳然满意地笑着:“徐小姐皮肤白,衬得好看。”

然而我却很尴尬。一来无功不受禄,初识就收到这样贵重的礼物,我只怕我很难脱身。二来,我是真的不喜欢这么高调华丽的东西。

正逢服务员来买单,李岳然掏出一张卡给服务员,说了句没有密码,便挥了挥手。

李岳然的车停在门口,他笑着问我:“徐小姐我送你回去吧?”

我看了眼腕间的手链,点了点头。

他一面介绍着车里刚换的真皮座椅,一面打开了广播。我坐在副驾驶往外看,正巧出了隧道在江畔行驶着,夜色里的上海灯火迷醉,热情又显得生疏。

他车开得很快,又频繁地变道,不少的加速和急刹。有个十字路口过得凶险,差点要与拐弯的车擦撞,大概是碍于我在车里,余光瞥见他嘴唇翕闭,唇语十分粗暴,却到底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在到我小区门口之前,李岳然又跟我说了他的舅舅是某银行的行长,有个好兄弟在温州开了几间厂这类。我默默听着,不言不语。到了小区门口,他提议送我上楼,我笑着摇头,把放好在首饰盒里的手链端正地摆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李先生,很高兴认识你。这个礼物太贵重,我现在不能收。以后有机会再见。”我说完,关了车门。

转身要走,听见他在车里低低骂了句:“装什么装,婊子。”

一阵夜风吹过来,吹散我心头零散的厌恶。我晃了晃脑袋,心里想着,你就当我是盛开在天山上的白莲花好了。2.

今年的大年三十和我的生日正好是一天。

我中午出门往姑姑家赶,路上碰到蛋糕店,我脚步顿了顿,终是推门进去。厚厚的芝士上是一层浓稠的牛乳,蛋糕面上几朵粉色娇艳的花,简单素雅。店员笑着问我,生日蜡烛的数字是什么?

我顿了顿,发现这个问题真是直戳要害。

店员是个笑容很甜的女生,她似乎看到我的纠结,又笑着问:“要不,拿个18?”

我很想点头,但很快暗骂自己不要脸,不得不面对现实:“麻烦拿个28。”

这就二十八岁了。

十八岁那么地遥远,那个吹熄十八岁蜡烛的寒夜,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许了两个愿望,一个是考到一个好大学,还有一个是找到真爱。

大一第二个学期刚开学,朋友们环绕着我,林涛在身侧搂着我,我在欢声雀跃中吹熄了十九岁的生日蜡烛。我许了两个愿望,一个是今年千万不要挂科,一个是要和林涛走到天荒地老。

我一向认为我的许愿是非常灵验的。

我拎着二十八岁的生日蛋糕走在风里,忽然很想回到十八岁,告诉那个时候的自己,大学新生会的时候,千万不要看坐在对面那个穿白色衬衫长得俊朗的男生,他如果问你的班级和电话,千万不要告诉他。

但是那又如何,或许我会在某天注意到图书馆里总是坐在我斜对面的那个高个子学霸,或者我会在某天注意到话剧社里那个缄默无声的道具师,又或者我会在校报上看到一篇好文章试图去认识这个作者。既是有缘的人,到底是躲不过相遇的那天。就像缘浅的人,无论挨到哪天,到底逃不开最后的分别。

姑姑熬了排骨汤还做了拿手的糖醋小排,我做了土豆炖牛腩顺便拌了个三文鱼蔬菜沙拉,姑姑盛起葱油拌面的时候,我又切了个水果拼盘。两个人的餐桌也是摆放得满满当当,色彩斑斓。

春节晚会开始的时候,我们正好洗好碗筷,在沙发上坐下来。

电视里热热闹闹的,歌舞小品,用尽办法逗着观众开心。姑姑看着呵呵地笑,冯巩一出来,她就喊起来:“我想死你们啦。”

我挨着她刷着微博,等着群里面抢红包,抢到手气最佳就亮给她看。

大概是外环内禁放烟花,今年的跨年显得格外安静。电视里倒计时的时候,姑姑将蜡烛点亮。新年快乐的时候,我闭目许了愿,吹熄了二十八岁的蜡烛。

愿今年一切顺遂,愿我能放下过往,走向未来。

夜里十二点半,姑姑帮我收拾了便当盒,又给了我两个红包,笑着说:“你们两个孩子一人一个。”

我吸了吸鼻子,点头应好,然后围好围巾出了门。

每年这个时候的上海,都是最空旷最寂寥的。我哆哆嗦嗦在风里站了半个小时,才等到出租车。

到医院的时候已是夜里一点。

往日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急诊厅,竟也四下安静,娇娇伏在工作台后写着什么,抬头见我,高兴地打招呼。

她今天值夜班,偌大的急诊室,只有她和一个医生守着。大年三十的夜班,有点凄凉。我曾以为这个加班费很不菲,但娇娇翻了个白眼跟我说,八十块,我送你,你来帮我值班,不够两个人吃个KFC全家桶。

娇娇跟一起值班的医生打了声招呼,拉着我去了休息室。我打开便当盒,摆了一桌子小菜,又把切好的蛋糕递给了她。娇娇坐下来闷头就开始吃,一面吃一面说着今天碰到的奇葩事。

诸如抱着孩子来看病的年轻爸爸晕针,看到针头自己昏过去了。又比如两个大妈在路边吵架吵了三个小时,纷纷高血压心脏病犯了一起被送到医院。

她说这种事情层出不穷,要是有心每天记一下,一年就能出本书。

我却注意到娇娇手指上缠着创可贴:“怎么弄伤了?”

娇娇抬头瞅了眼,不以为意地说:“掰药瓶的时候被碎玻璃扎进去了。”

我听着就疼,刚想说话,就听见有人敲门。娇娇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他面色潮红,还在轻微地喘气。见了娇娇眼睛眯成月牙,笑着说:“娇娇,新年快乐。”

我看他眼熟,却又实在想不起在哪见过。

娇娇没好气地问:“你怎么来了?”却到底退了几步让他进来坐下了。“啊,还有朋友在吗?”那男人看到我,咧嘴笑起来,“你好,我是邱胜屿。”“他就是那个我前段时间跟你说的,在酒吧把自己喝挂了的傻子。”娇娇也不避讳,简明扼要算作介绍,“这个是我闺密,最铁的那种。”“你好,我叫徐晓莉。”我心下了然,又觉得有趣。娇娇这个口是心非的骗子,明明眼睛里都是星光,偏偏装作满嘴满脸的不高兴。

邱胜屿也带了不少吃的,于是我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把吃的喝的都摆开,算是陪娇娇过年。邱胜屿很有幽默感,说话时带包袱,逗得娇娇前仰后合地笑。我看着他们,心中忽然觉得很安定。

过了一会儿邱胜屿开口说道:“唉,今天你们怎么这么清闲,什么事儿都没有。”

娇娇连忙扔下筷子捂他的嘴:“呸呸呸,医院里最忌讳说这种话,一说就来事。”

她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娇娇接了电话应了两声,脸上阴云密布。

她看向邱胜屿没好气地说:“都是你,让你多说话。急诊室来了几个跟你一样喝酒喝挂了的,好像还挂彩了。我去看看。”

娇娇跟我交代了几句,把邱胜屿赶出了休息室匆匆走了。邱胜屿在娇娇的推搡间向我告别,见缝插针递给了我一张名片。

我躺在休息室里的床上,伴着外面吵吵闹闹的声音迷迷糊糊要睡着,却听手机响了声。打开看,是娇娇发来的微信:我的柜门没锁,你打开看看。

我依言打开她的储物箱,里面静静躺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我坐回床上小心拆开包装,是一条浅粉色的羊绒围巾,手感柔软温暖,正是用的时候。

还有娇娇手写的卡片:亲爱的晓莉,生日快乐。永远爱你的娇娇。

这夜睡得安稳,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

我才知道了我错过了一场闹剧。

那夜三点,几个喝醉酒身上挂彩的人在急诊室醒来,开始借酒闹事,骂骂咧咧着又砸又摔,昂贵的心电监护仪和呼吸机被撞倒在地。

医生上前拦,直接被甩了个巴掌。

娇娇摘下护士帽,脱去了制服。然后她跑过去,在保安赶过来之前一声怒喝直接把其中一个人掀翻了。

虽然这件事后来反映到医院行政部去,娇娇被通院批评,甚至扣了当月所有工资奖金,绩效归零,评职称无望。但是娇娇到底一战成名,医院里都知道急诊室有这么个穿着制服美艳娇俏、脱了制服徒手制暴的姑娘。3.

我并不清楚,相亲这件事情会不会上瘾,会不会在历次失败中愈挫愈勇,终变战神。但我很清楚,媒人这件事情,是会上瘾的,而且会生出一种使命感与责任感。这种强烈的急于脱手的情绪,就像农夫期盼着有人来收庄稼,就算贱卖,也不能眼巴巴看着菜烂地里。

姑姑在这样的情绪里,似乎已经很久了。

当有天我看着她拿着本电脑教程书一步步地打开新买台式电脑的网络页面,一面透过老花镜问我,晓莉,给我几张你的照片,你就放到这台电脑里,我就意识到姑姑的决心和干劲了。

二月的最后一天,四年一回的二十九号,礼拜一。我下午向公司请了假,主管问我事假原因,我支支吾吾说长辈安排了相亲,她目光里带着些了然和怜惜,叹气挥手说:“去吧。”

匆匆赶到人民公园,就看见门口拉着长长的横幅。“四年一遇的今天,让爱不要等你太久。”

我忽然感到有种莫名的压力,在心头涌动着是这样走进去还是掉头回家的纠结时,脚已经踏进去了。即使在之后,见到的横幅越多,上面的标语越尴尬,我仍是做着机械性的迈步。我知道我回不了头的。

我不是第一次来人民公园,去年的时候已经跟着姑姑来这个闻名的“相亲角”转过一圈。那不是相亲角,而是菜市场,或者说更像个招聘会。满地满墙的告示,写着征婚条件择偶标准,大妈大爷摆着摊位张罗着络绎不绝前来询问情况的人。目测了一下,一个个条件都只高不低,对象要求也是更加高上了天。我咂吧着嘴心想“难怪呢”。然后很快被眼尖的长辈们团团围住,开始问多大啊,什么要求标准啊。我第一次见这个阵势,又是窘迫又是尴尬,低着头被塞了不少的“简历”,大约是男方的照片、年薪、车房、职业还有对相亲对象的要求。

我推脱着从人潮缝隙中出来,正看见一个艳阳天撑着把彩虹大伞的男人,三十岁模样,伞沿一圈贴满了大字,写着“聪明、老实、努力”而后留着电话和QQ号,他径直朝我走过来笑得很专业:“美女,关注一下我呗,加个QQ。”

我余光看见他身后不远处几组机器在跟拍,匆匆避开了。

隔了几个月,闲来无事看电视里的纪录片,讲到了相亲角的故事,那个撑伞的男人也在镜头里,我惴惴不安地看着生怕自己不小心入了镜,所幸没有。然而看完这部纪录片,我才发现这个撑伞的男人靠这个方法,每天加他QQ的人超过五百,他按照女方条件打分排名,排名靠前的,他开始约会见面。转眼间事态从被挑还挑不上变成了百花丛中挑花了眼,他在镜头前给记者很得意地展示着他的数据库,细思恐极。

这次我绕开了热火朝天的相亲角。

公园的绿地草坪摆放着数排白色桌子,周围布置得花团锦簇,气球和彩带环绕着整个场所,可是在我看起来,只是欲盖弥彰之后会发生各种尴尬的场面。而且……露天真的很冷啊。

姑姑只告诉我,有场相亲,但没有告诉我,是场打着“九十九秒,天长地久”主题的相亲会。这是姑姑在坑我,绝对的。

我登记了姓名之后,会场工作人员给了我一个标签,让我贴在身前。粉色桃心上,写着一个大大的38。怎么的还骂人呢?如果这会儿给我娇娇的脾气,我一定把它痛摔在地,踩上几脚,然后扭头就走。但是我老老实实地别在了胸前。

长桌前女生按照号码一个个坐好,桌上有计时器和赞助的饮用水。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喊:“姑娘们都坐好不用动了,一会儿啊男生们按顺序轮流移动。”

这样的相亲模式,我只在民生新闻里看到过。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细节,当电视里放着相亲大会的时候,我枕着林涛的腿吃着薯片,看笑话一样地嘲笑着这些可怜的剩男剩女。那个时候,我怎么会知道,有朝一日我会坐在这里,成为曾经我嘲笑的人。

我余光看了眼身边的女性,忽然觉得有种莫名契合的气场。后来等男性落座之后,我才读懂这种氛围是什么。

尴尬。

坐在我对面的第一个男人,号码牌也是38。他看起来很单薄,脸颊甚至都轻微地凹陷进去。厚厚的镜片泛着光,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我知道他也在打量着我。

十秒之后,他开口:“你好。”“你好。”我僵笑着回了句。

然后又过了十秒,他说:“我叫许佳。”

我也报了名字,之后就是永久的沉寂,隔壁桌一对男女正在聊着,似乎说到什么,两人发出谈笑声。许佳幽幽地望了一眼,又幽幽地看向我,讪笑着:“我这个人嘴笨,不太会说话。”

说完,桌上的计时器响了。

第二个是已经地中海啤酒肚的男人,他的视线非常直接粗暴地在我身上来回扫描,双手桌上一放,开始问这问那。我看着计时器,想着九十九秒应该很快就过去了。谁知道时间过得那样地慢,我一面回应着劈头盖脸的问题,一面看着计时器的数字以慢动作的形式变换。我有点闲心望了眼刚才换过去的38号,那桌也是格外突兀的地沉寂,这竟让我稍稍放了点心。

贴着50号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他看了眼我的号码牌,写下了38。然后他抬头问我:“小姐贵姓?”“免贵姓徐。”我跟着回答。

只见他在本子上写下一个徐,然后他开始问家里住在哪,在哪里上班,有没有兄弟姐妹等等各式各样的调查问题。我也是老实,木木讷讷如实回答着。我瞄了眼他的小本子,已经写到了中段,他的笔力很深,隐约透着前页的字迹,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约莫在我之前的相亲对象,他都事无巨细地写下来了。

这个人,要么是个记者,要么是个警察。“先生是从事什么工作的?”我问。“哦,我啊。”他合上本子,笑着看我,“我是做民间放贷的。”

5号男生是个年纪很轻的小男孩。“姐姐你好。”他看着我,嘴边笑容都是青春少年的味道。“你还在上学吗?”我试探地问。“大二。”他笑着,“不过我早上一年学。刚过十八岁生日。”

我心中五味杂陈,哦……看看这年轻的脸庞,那是我逝去的青春。“讲实话,我没想过都是姐姐阿姨。”他如是说,“刚才那个19号,我的天,比我妈妈年纪都大。”

我心塞了近五秒,计时器响了。他很酷地跟我挥手,坐到了下一桌。

22号大概是让我印象最深刻、聊天氛围最愉悦的一个。他穿着黑色西服,打着浅蓝色的领带,手里捧着束娇艳的红色玫瑰花,每坐下来,就先送上一朵。然后开始自我介绍,言语流畅温和,眼神交流真挚而走心。

他认真地夸赞着我的服饰如何得体,说我的皮肤如何地好,眼睛如何有神。我有心想起之前他还在隔壁桌的时候,我旁边的女孩咯咯地笑着,笑得极为开心。

简直就是这场相亲大会的一股清流。

九十九秒过得很快,倒计时器还有五秒钟。他从怀里掏出了名片给我,露出八颗牙齿笑着:“徐小姐,这是我的名片。我们常联系,当然,如果你有业务找我也可以。咱们的交情,一定给你更多福利。”

我低下头看着他的名片。

张子悦,某某保险推广员。

好吧,有时间我可以咨询咨询有什么业务。

当38号许佳重新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知道这一场恶战,终告尾声。许佳依旧沉默,没有了计时器的跳动,这种沉默愈发显得诡谲。为了打破这种气氛,我笑着问他:“许先生,还顺利吗?”

他沉闷了几秒钟,讪讪回答:“还好吧,还是跟你说的话比较多。”

这……或许有的女生会以为他根本是个哑巴。

会场的工作人员开始发表格,大意是想让我们把在刚才的见面中,有意向继续了解的号码都写下来。我偷偷瞄了眼身边的姑娘,她已经写好一排了。对面的38号遮遮掩掩的,到底也写下了几个号码。我提起笔,细细回想之前走马观花认识的五十个人,每个人的模样还在脑海里,但竟似水过无痕只此而已,最终一片空白。我觉得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荒唐的事。

我一个号码也没有写,然后离开了会场。

等地铁的时候,我从挡风玻璃看到自己的影子,胸前大大的粉色桃心,上面写着38。我终于把它狠狠地撕下来,狠狠地揉成团扔进了垃圾箱。4.

他说他叫林善池,说完非让我百度他。

我上网看了下,还真有这个人。百科里写着他是个作家,已经出版了三本长篇小说和一本散文集。页面里有一张他在异乡街头摆拍的照片,侧颜忧悒,指尖烟火猩红,淡淡的烟雾缭绕在他身上,有那么几分艺术家冷峻的模样。

我抬头看向他,比照片里要成熟沧桑一些,面色憔悴得很。他戴着空框的黑色眼镜,说昨夜通宵写稿,黑眼圈略重,稍微遮一下。

虽然我没有通宵写稿的经验,但学生时代通宵打游戏看小说的时候还是不少,我理解那种身体被掏空的感觉。

林善池跟我说起眼下正在写的小说,是个都市软科幻故事,主人公是个会读心术的女人,她爱上了一个心里有很多秘密的男人。

我吃着生鱼片喝着清酒,默默地听他讲着故事。说来有些奇妙,起初还有些抗拒怎么讲起故事来了,但是他的故事就像下酒菜一样,渐入佳境。“我觉得不完美的爱情才是最值得回味的,所以我不打算写个很温暖的结局。”林善池说着,侧头想了想,“这里可以问问你的想法,如果最后她读出了他所有的秘密,但是他到底还是离开了。你觉得如何?”

我饮尽杯中残酒,很认真地想了片刻,抬头对上林善池的眼睛说道:“那如果……他心里唯一一个没有被她读出来的秘密,是他爱她呢?这样会不会更虐心?”

林善池眸光一亮,惊喜地看着我,他伸手握住我的手,微微张嘴,似有话在嘴边。“林善池。”一腔清清冷冷的女声,在头顶响起。

我们一同抬头望去,只见是个身穿粉色呢子大衣的齐刘海短发女生。她气喘吁吁地站在我们桌旁,恶狠狠地盯着他:“你不是说你在图书馆查资料吗?”

她又看向我,双手抱臂,目光不善地问:“你是谁?”“小妍,你怎么来了?”林善池有点尴尬地看着我,又扭头跟她说,“你先回去,我晚点找你说。”

我算是看出了点名堂。“你好,小妍。”我看向这个气鼓鼓的女生,“林先生不断地提到你。果然跟他说的一样,漂亮可爱。”

她听了,拧着的眉头算是舒展些,但到底不屑搭我的腔,盯着林善池说:“什么叫晚点再说,你现在就跟我说清楚。为什么骗我,在这里跟其他女人见面?要不是珊珊说看到你了我还不知道呢。”

她声音不小,附近几桌纷纷侧目望过来。端着海胆和三文鱼刺身的服务员站在小妍身后,犹豫着我们这桌点的菜该不该这个时候端上来。

林善池看了看我又看着小妍,一时有些哑言。他脸上有很明显的尴尬和隐约的恼火,我识趣圆场:“林先生,你若有事,先走无妨。”

他冲我点点头,神情里竟有几分郑重。小妍见他起身欲走,这才眉眼温柔下来,佯装着气哼哼地先走了几步。林善池看着我,还想说些什么,瞥了眼已经快走出店门的小妍,匆匆说了句:“谢谢,改天与你好好解释。”

等他们走后,服务员终于把海胆端了上来。然而我看着对面的空椅和满满当当一桌子菜,又看了看周围开始继续吃饭的看客,终于体会到了属于自己的尴尬。

这叫什么事儿。

被小三?

我低头吃着盘里的刺身,在想喝完这点酒就买单走人的时候,对面的椅子被挪动了一下,坐下来一个男人。

待他坐定,垂下的灯光落在他的面上,我才看清是谁。

陆鸣。“麻烦这些碗碟撤了,给我一套新的。”他自然地招呼着服务员。“你……你怎么在这儿?”我愣了愣,心中窘迫,估计之前发生的事情,他都一览无遗。

陆鸣帮着服务员撤下之前林善池用的碗碟,也不抬头,语气平淡:“正好和同事聚餐,你们这边动静挺大的,看了眼。”

这话说得我愈发尴尬,恨不得直接买单走人,挥手来不及说再见。“见笑了。”我只能这么说。“碰到这样的人,也是闹心。”他终于抬眼看我,笑起来,“不过他碰到你这样通情达理的人,是他的福气。”“你不用去继续聚餐吗?”我默默问了句。“他们在包间,也吃得差不多了。”陆鸣笑着,看了眼表,“时间还早,可以陪你吃完。”

我心口微痒,像是有人拨挠了一下。我没有应声,他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默默继续吃着后半场。想着周围的看客若是看个完整,大概会觉得这件事情太过复杂颇为奇葩。

我叫了服务员买单,服务员拿着账单走过来,看了眼陆鸣,很小心地说:“之前走的那位先生已经付过了。”

哦,这样啊。这点林善池做得还是有些品行的。

我与陆鸣从饭店出来,在屋檐下站着,我忽然想起了他的伞。“你的伞我怎么还你?”我如是问。

他想了想:“没关系,你留着用就好了。”

路上华灯初上,光影迷离,他的身影很快隐没在人潮中看不清楚了。我站在屋檐下愣了会儿神,这才举步离开。

林善池的荒唐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我顿感有些疲累涌上心头。

我真的不想再相亲了。

5.

姑姑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

有一度我曾深深怀疑过,我就是姑姑的孩子。只是她年纪很轻就生下了孩子,为了保住名誉,只能说是哥哥家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母。姑姑说他们都是医生,在我不到两岁的时候,他们跟队援藏义诊,途中遇到了车祸,大巴掉下山崖,无一幸存。

姑姑给我看过他们的照片,一对小夫妻抱着婴儿坐在人民公园的草坪上。婴儿憋红了脸在哭泣,五官扭在了一起,丑得像只猴子。年轻的母亲侧身垂首伸手逗着她,鬓角的发像初春的柳枝垂尾着,戴着眼镜穿着白色衬衫的父亲一手搂着母亲的肩,一手拎着婴儿蹬掉的小鞋子,笑着看着她们。

没有人看着镜头,他们看着各自的世界。

时间停止在这里,并且永远停在了这里。

这张照片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只看过一次,就让姑姑重新收起来。我几乎不会去过问父母的故事,有时候姑姑偶尔提起来,我也不会应声或是追问。对我来说,任何的细节都太过残忍。

这段时间,在给我安排相亲这件事情上姑姑总算消停一点了。她报了团出去旅行,我一个人待在上海,没有相亲,心里很轻松。

直到这个雨夜,我在沉睡中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问我是不是徐玲的家属。

姑姑的旅行大巴在高速公路上遭遇了车祸发生了侧翻,她没有系安全带,受到了猛烈撞击至今昏迷不醒。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门怎么赶过去的,所有的感官忽近忽远,像是失去了,又像是忽然间格外地敏锐。我抱膝坐在手术室门前的长椅上,看着走道里“安全出口”幽幽的绿光,整个人仍在混沌中不知所想。

手机响了一声,提示电量低于百分之二十。我打开通讯录,最近联系人是娇娇。我犹豫了会儿,给她打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我开始翻看通讯录,很可悲地发现,竟然不知道该跟谁说。

然后我看到了林涛的名字,L先生。我以前喜欢这么喊他。

白得扎眼的屏幕,这三个字也格外地扎心。我盯了很久,心中有那么一丝愚蠢的闪念,想打给他,跟他说我姑姑外出旅行的时候大巴出了车祸,重伤现在正在抢救中。我真怕,怕她像我那在照片里的父母一样。“徐小姐。”我听见一声唤,在拨通键徘徊的手指,也就这么收了回来。

我抬头看过去,有个人逆光站着,他的身后是来来往往忙碌的人潮,他的面容上,却是沉寂的安静。

我怔愣地望着他,一时没认出来这个人。

他走近几步,在我身边的另一张长椅上坐下来,盯着我的眼睛问道:“徐小姐,你还好吗?”

是陆鸣。“你……”我依旧头脑发蒙,对视了许久,才吐出一个字。“我母亲在楼上病房,撞伤了手臂,要住几天院。她说徐阿姨伤势比较重,还在做手术,让我下来照应一下。”陆鸣解释着,他的脸上亦有来不及掩去的倦意和忧虑。

我想起来,姑姑是和陆鸣的母亲一起去旅行的。出事的时候,她们应该在一起。“徐小姐,你还好吗?”陆鸣又问了一遍。

我的目光落在脚上那双被雨水浸湿发黑的兔子拖鞋和湿透的小黄人睡裤,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有多狼狈。

可能不太好。“谁是徐玲家属?”手术室大门打开,身穿绿色制服的护士摘下了口罩四处问。我慌慌张张站起来,脚下虚软,一个趔趄就往一边栽。陆鸣扶住我的胳膊,陪我走到护士面前。“徐玲手术做完了,很顺利。不过人还是要推到重症监护室观察一晚。家属留个电话号码给我们,明天通知你后面怎么说。”护士说着,给了我张表格。“我可以看看她吗?”我快速写好,伸头往护士身后半敞的门里看,里面依旧是长长似乎没有尽头的走道。“人已经转到ICU了,家属不允许进入的。你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她的。”护士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转一个来回,“家属晚上不用在这里待着的,待在这儿也没有用,回去等我们电话通知吧。”

说完,她拿好单子,关上了门。

走道里的那一线光亮没有了,我站着发愣,但到底恢复了些自我意识。

很冷,而且很累。我的余光瞥见了身边的陆鸣,并且……很窘迫。

陆鸣没有说话,安静地站在一旁,他的手依旧扶在我的胳膊上。我侧身退了一步,他顺势收回了手。“谢谢,向阿姨问声好,我明天这边照顾好了就去探望她。”“这个不着急。”陆鸣看着我,“我先送你回去吧。”

我垂下眼,看着长发散乱浑身湿漉漉的自己,道了声:“好。”

我坐在陆鸣的车后座,雨还是没停歇,我看着窗上雨水成股地流下来,心里像是沉寂的潭。陆鸣手扶着方向盘,并没有启动车子,他沉默了一会儿,在我盘算着要不要询问一下怎么了之前,才开口问了我地址。

然后他沉默地启动车子,沉默地行驶在凌晨三点的雨夜。

我感觉到他的心情同样很低沉,毕竟我们都遭遇了突如其来的事件。

路上车不多,陆鸣依然开得很慢。路灯一轮轮的光线碾压在我身上,我闭上眼睛想着姑姑走到走廊尽头的画面,她没有与我挥手,灯光一节节地熄灭,最终一片昏暗。

到了楼下,外面还在下雨。

我想起了陆鸣的伞还在我这儿,于是问道:“你要不等我一下,我把你的伞给你送下来。”

陆鸣沉默了下,扭过头看我:“我送你进门吧。”

我住的地方是密码门,坐电梯上来我就有意走快了几步,身子微侧挡住了门锁快速地打开了门。扭头看他,他背着身望着别处。我觉得自己实在多心,玄关里拿了伞递给他。

陆鸣沉默接过伞,在幽暗暧昧的廊灯下静静地望着我。“陆先生,怎么了?”我只觉他似乎有话说。“我住在这栋919。”他这么说。

而我住在910。

三月,下起了大雨

1.

娇娇说昨夜来了十几个食物中毒的病人,她在急诊室一整个晚上脚不沾地地忙着,看到我的电话已是隔天中午。

她赶来医院的时候,我正在ICU的门口,医生出来与我交代着姑姑的病情,说她人已经醒了,排除了颅内出血的危险性,只是身上几处骨折,还是需要住院术后治疗康复。

我坐在门口长椅上看着姑姑的各种检查报告和医院账单,和旅行团及保险公司打着电话。那边推责说当事人自己没有绑好安全带,没有按照安全规章云云。我心中疲累,也实在没有心力与之争辩,想着娇娇在一边,盘算着让娇娇来说。

娇娇却格外安静地坐在身边,昏昏欲睡。她一脸的倦容,眼下乌青尤其深重。我挂了电话,就劝她回去休息补觉。

她推脱了几句,想起来什么,与我说道:“我有个同学在这家医院的肾内科当住院医师,我与他联系一下,也算有个照应。”

她说完拨通了电话,简短几句,那边说正好中午吃饭休息,过来看看。

隔了几分钟,远远走过来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娇娇挥手,几步跑过去与那人勾肩搭背地走了过来。

她向我介绍:“晓莉,这是我们学院的学长,顾松竹。以前是我们的男神,现在是肾内科的大神。”她又勾住我,“这个就是我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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