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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7 13:5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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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石可遇

出版社:中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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懵懂岁月

懵懂岁月试读:

卷首语

谨献给

体验过那段生活

和希望了解那段生活体验的朋友们

以及

我曾经的青春

一飞车跳水

一辆自行车,永久牌,上海产,平把,两个闸柄都设在把手之下。最重要的是车子的后牙盘不仅可以正转,还可以反转,当车速提高到每小时三四十公里的时候,来一次倒链,听见那刺啦一声慢响,那就是音乐,产生一种让人舒服透了的感觉。

这辆车是爸爸托了他的一位在物资局工作的战友,搞到了一张自行车供应票,从第一百货大楼买来的,是我们家的第二辆自行车。严格地说,它应该是我们家的第一辆自行车,因为爸爸使用的那辆是他所在的工作单位配发的,是公家的东西。那是一辆青岛产的金鹿牌自行车,羊角把,只有前轮的刹车手柄在左把手的下面,后轮的制动就隐藏在从动牙盘里面,顺踏步方向蹬车的时候车子前进,逆向用力就是刹车。说起来金鹿自行车也是名牌,质量顶呱呱的,但是骑起来总是没有骑永久牌那种潇洒的感觉。

我从爸爸和妈妈的对话中得知,这张供应票的代价是两盒大前门香烟,是爸爸做梦都想抽却抽不起的那种。进一步聆听他们的对话,我知道了买这辆自行车是因为大姐建华。她刚刚从上海医科大学毕业,被分配在山那市第二人民医院上班。建华骑车的水平不是很高,这一点我最清楚,她骑车的时候不是上不去就是下不来,加上第二人民医院离我们家不足一千米的路程,所以她对自行车几乎没有什么兴趣。还有,她工作没几天我就看见有个傻小子骑着自行车上班来接她,下班来送她,过了很久我才从妈妈的唠叨中听出来,原来建华是在谈恋爱。

建国是不骑车的,虽然他会骑车,但是多少年来他一直在家里研究《毛选四卷》,天天做四个首先,背诵毛主席语录,写心得体会,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干,所以从不出门。妈妈一直不会骑自行车,上班下班,去商店粮店都是坐公共汽车或者步行,有时候爸爸也会骑自行车捎带她一程,并不经常。

那么这辆自行车的潜在使用者就是建民和我了。建民大我三岁,可我从来没喊过她二姐。她正在读高二的那所高级中学比我读书的那所初级中学,距离我们家要近了两百米左右,这一点建民是清楚的,因为她就是从我正在就读的学校毕业的。为了尽多地抢到自行车的使用权,我几乎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早起,晚睡,把车钥匙藏在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地方,等等。有天晚上看了一场电影,睡得晚了,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建民已经在收拾书包。我一骨碌爬起来,脸也不洗,牙也不刷,把书包往身上一背,抓起一个馒头叼在嘴里,便骑上自行车飞驰而去。也许建民没有刻意要与我争夺自行车,但是最终我们之间还是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这时候,妈妈出面了。“你俩别争,我给你们分配,一个人骑三天。建军从星期一到星期三,建民从星期四到星期六。”妈妈的分配原则好像很公平,可是人人都知道,星期六只有半天的课要上。“你就是封建思想,重男轻女!”建民嘟噜着嘴,不高兴。“臭妮子,你骑三天,他骑三天,我怎么重男轻女了?再说建军的学校比你的远。”妈妈依然装糊涂,而且她还会转移问题的重点。“远了几步啊?我又不是没在那里上过学!”建民说。“远一步也是远!”我立即抢过话头,据理力争,“远一步也是远!就是远!就是远!就是远!”“就是不远!就是不远!就是不远!”建民也不是好惹的,妈妈经常说她,寇得就跟个螳螂似的。

事情惊动了爸爸。爸爸当过兵,是个很严谨的人,现在山那市市委宣传口工作,当时没有宣传部。据他自己讲,他每天的任务就是给市委书记——也是山那市革命委员会主任写材料,说白了就是抄报纸,再具体一点就是抄人民日报。他要根据人民日报上刊登的文章内容把握政策动向,然后再联系山那市的实际情况,写出一篇又一篇的讲话报告发言稿,不能有任何差错,当然署名是市委书记的。曾经有一次因为办公室里的报纸不知被谁拿走了,爸爸找不到人民日报就抄了省里的报纸,结果就出了岔子。没几天省报上的那篇文章被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指示撰写这篇文章的省委书记被打倒在地并被踏上了一只脚。因为山那市委书记的讲话中曾经有表示支持大毒草的言论,结果也差点被打倒,幸亏他和省委书记不是一条线上的,又做了深刻检查才算了事。可是爸爸这里的事情就来了,怎么写的稿子?检讨!反省!深刻检讨!深刻反省!还不错,市委书记表态说爸爸是个好同志,只是一时被反动言论迷惑了,只要今后加强学习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认识还是会提高上来的。这样,爸爸才算平安无事了,可以继续他的工作。本来爸爸脸上的笑容就少,从那以后我再没记得他笑过,他做事更加谨慎,抄人民日报更加认真仔细,一丝不苟。因为爸爸在家里一向表情严肃,很少说话,所以他说的话就显得很有分量。“三天三天不行,那就一天一天轮流嘛。建军一三五,建民二四六。建民,你是当姐姐的,怎么就不能风格高一点?”爸爸说。

不知道建民是畏于爸爸的威严,还是没有计算过来,反正她不再说话,就算是同意了。我早就计算清楚了,爸爸的这个裁决和妈妈的那个分配是一样的结果,因为星期六那个半天还是给了她。要说真正的公平,应该是每人骑一个星期,而不是每人骑一天。

到了夏天,葫芦湖西岸的人就多起来。一来,有山那市里直通这里的公路,公路沿着湖的西岸绕行。二来,这里有一片柳树林,树林里有阔达的荫凉。再者,这里既有平缓的浅滩,也有幽深的湖水,是游泳戏水的好地方。

来这里游泳戏水的是清一色的男人,下到七八岁的顽童,上至六七十的老翁,他们喜欢把自己剥得精光,仿佛那个季节收获的土豆,赤条条一丝不挂,好像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不辜负那一湖碧蓝清澈的湖水。人群中会游泳的人不少,有些个堪称是健将级的,他们不仅会蛙泳蝶泳仰潜泳自由泳,有的还会使出双手举起直立水中,或者四肢展开一动不动却能将身体漂浮在水面上等绝技。也有不会游泳的,他们试探着走进浅水里,或蹲下或站着往自己的身上撩水,他们对深水是怀有恐惧的,来此不过是冲洗一下身上的污垢,消暑纳凉而已。我和我的伙伴们均不属于前两类,尤其是我。我不是健将级的,虽然我水性不比他们差,但是我的耐力不行,也许是因为那时我的身体正在发育期,不过很多年以后我的身上也没有长出体操运动员那样的疙瘩肉。我们属于最活跃的群体,一会游泳,一会打水仗,完全不按套路来,好像那时候我们更缺乏的是耐心、耐性。我们最喜欢的活动是跳水,它既节省力气,又惊险刺激。跳水的动作花样翻新,既有从电影里学来的,也有从别人那里模仿来的,更多的是我——不是我们——发明的。什么前滚翻后滚翻转体一百八度三百六度,对我来说都不值得一提,我们有老母猪摔肚皮,鸭子展翅,癞蛤蟆跳舞等种种跳法,并且在不久的后来我又发明了“飞车跳水”。

只是没想到,这个飞车跳水的发明竟然让哈巴丧了命,从那以后我就不再玩跳水了。

哈巴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本来过完那个暑假我们应该一起读高中的。从心里讲,直到今天我也不喜欢哈巴,我并不是说他是个坏人,主要是他的一些言行让人心里不舒服。首先他是一个喜欢卖弄的人,我得承认在那个年龄段人人都有张显的冲动,包括我自己,可是哈巴卖弄的事物往往是一些过时的,令人生厌的东西;还有就是他刚刚从别人那里学来的,而偏偏他又没有学会,不得要领,但他自己却认为已经发扬光大了,其实是拙劣不堪。比如说我们在班上写作文,老师允许写诗,我就写诗了,因为写诗比写作文快。我是这样写的:

东风吹,战鼓擂,

现在世上谁怕谁?

不是我们怕美帝,

而是美帝怕我们。

看我写的多好,要不是哈巴捣乱,老师一定又得表扬我。但是作文课堂的纪律是松散的,几乎可以任意出入教室。就在我去了一趟厕所的时间里,哈巴就偷看了我已经写完的诗,他一定是看了,因为我回到教室的时候正好看见他从我的位子上离开。结果老师在讲评的时候读了两首诗,一首诗我的,另一首是哈巴的。哈巴是这样写的:

战鼓擂,东风吹,

现在世界谁也不怕谁。

就是美帝怕我们,

美帝坚决怕我们。

在老师宣读他的诗的时候哈巴一脸春风,得意得两个眼珠子直在眼眶里乱转。我能看出来他是希望老师表扬他几句的,因为上一期的作文我写的就是诗,而且被老师夸得花枝招展,把我表扬得五体投地。可是在宣读完后,老师既没有说我写得好,也没有说哈巴写得不好,只是冷冷地说道:“今后写作文就好好写作文,谁也不许再写诗了。”

哈巴很失望的样子,甚至嘴里还嘟噜着,好像不服气。我也很失望,我知道都是让这个家伙搅的,要不然老师一定还会和上次一样给予我表扬的。不给我表扬也就罢了,我多次受到老师的表扬,不在乎少了这一次,问题是今后不能再在作文课上写诗了,让我少了一条偷懒的路子。

这个哈巴,他后来丧命于飞车跳水,我认为与他的喜欢卖弄和对飞车跳水的要领,包括其它一些事物的不求甚解有着直接的关系,不能说他是罪有应得,至少也是自食其果。

我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发明家,我认为天赋是最重要的,虽然勤奋和知识也占有相当的比重,但是天赋应该排在各种成分的首位。我这里说的天赋就是指想象力。比如说,你是个拥有丰富知识——尤其是某种专业知识的人,而且你也很努力,在你的想象力与我相当的时候你可能比我的发明数量更多,科技含量更高;但是,如果你的想象力不如我的时候,你可能什么也发明不了,而且,大多数时候你不过是个循规蹈矩的专业技术人员而已。

诗人的想象力是丰富的,因此很多发明家本来就是诗人,当然了,诗人不一定都是发明家。

在我写诗之前,我已经发明了很多东西,有一些失败了,有一些成功了。对于失败了的发明我就不提了,因为我从小就接受过多种暗示或者是教育,那就是多讲自己成功的事迹,少讲甚至是不讲自己失败的经历,好让别人认为你是一贯正确的。但是成功的发明也没有全部流传下来,一来是因为我发明的项目太多,不至于每一个都能记得住,其次,有些发明也就是我自己使用了一两次,尤其是那些临时性的发明,用过之后也就忘了。所以现在我能记住的,我的第一个发明只能是“飞车跳水”了,由于那时还没有申报国家专利这一说,也就没有一个十分正统的名称,也许当时它不叫这个名字,可是这个名字却能够完全涵盖这项发明的内容。具体地讲,飞车跳水就是骑在自行车上,沿着葫芦湖东岸的一条路使劲蹬车加速,在飞速来到湖边时不要刹车,不要停下,之后连人带车一起冲进湖水里,这时候你会有飞翔的感觉。骑车,加速,一般人都会,没有什么技术性可言,可从自行车离开地面到冲进湖水的刹那是需要掌握以下要领的:一,在车前轮到达陆地尽头时,要两臂用力,两手死死抓住车把将前轮尽量抬高。二,与此同时两脚停止蹬车,但是不能离开脚蹬,屁股要离开车座,两腿伸直,使身体尽量向前倾斜。三,在人和车落水后,四肢立即放松并将自行车放弃——当然,如果你的水性跟我不相上下的话,你也不妨与自行车一起沉到湖底,然后再浮出水面,游回岸边。这三条要领中的前两条必须做得一丝不苟,否则你就会有被自行车压在下面,或被它的某个部件划伤身体的危险。

我飞车跳水的时候不穿鞋子,不穿上衣,没有泳帽,只穿了一条用爸爸的长裤改造成的半裤。我把鞋子和背心脱下来放在跳水地点的附近,内裤也放在那里,虽然我买不起泳裤,内裤还是有的,一条黑色的三角裤头,可飞车跳水要求我必须穿着半裤。如果只是游泳或者跳水——我指的是不骑自行车,我只穿着内裤就行了。我相信在湖西岸的人群中也有像我一样买不起泳裤的,但是他们都应该买得起内裤。虽然我没有受过什么高雅的规范的教育和训练,可我从来不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毫无遮拦地暴露出来。把自己赤条条的身体展示给一群素不相识的人,这是一种耻辱,一种自辱,我一直这样认为。更可恨的是我那帮同伴,在看到我穿内裤游泳跳水的时候他们会耻笑我,尤其是哈巴,还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刻,偷偷移动到我身后,猛地把我的内裤撕下几寸来,以便露出我不愿意让别人看见的东西。“看看你有什么缺陷!哈哈哈!”这时的哈巴是很得意的,在我眼里就是疯狂。

事实上他们明知道我没有什么生理缺陷,不仅没有,而且比他们发育得还要完好。本来我是不喜欢一个人行动的,我喜欢群居,热爱朋友,但是我忍受不了他们这些讨人厌的举动,所以我离开他们,离开人群,一个人去了葫芦湖的东岸,不久便发明了飞车跳水。

骑自行车上学,让我从中得到的好处不仅仅是发明了飞车跳水,虽然我只是隔一天骑一天车,可在我们班级里却是极少数。上学的路上一般我能捎带一到两个同学,放学的时候能捎带更多,甚至是四五个,远处看见我们骑车的人不认为我们是学生,都当是杂技团到马路上练功来了。因此我交结了很多铁哥们,有同班的,也有同级的,漏子就是其中的一个。漏子是因为说话的时候嘴里漏风才得了这么一个绰号,他没有任何天生的缺陷,只是初一的那年到机械厂学工,他在启动一台柴油机时不小心被柴油机的摇柄打去了半截门牙,从此话语有点不利落。后来,到高中的时候漏子和我成了同班,直到高中毕业。

建民有好长时间不理睬我,就连自行车的交接她也不讲话,只是把车钥匙扔到我的面前或者跟妈妈招呼一声,“车子放这里了”就完事。她不理我,我更懒得理她,那时我已经具备了好男不跟女斗的觉悟,不跟她一般见识。我心里总是有底的,一般的星期天和节假日,那车子她抢也抢不到手,只要不是有人把我按在床上,我会骑着车跑到天边去,让她连个影子也找不到。

一直以来我认为,建民离开山那市上山下乡,到一个偏僻的山村里去当农民与我有着很大的关系,其中与我争抢自行车就是十分重要的因素之一。

没想到后来事情发生了改变,事情的起因源自我的飞车跳水。飞车跳水是一项不错的发明,但是我忽略了一个细节,自行车在水里浸泡的时间长了会生锈,而且锈得非常严重,在传动链和牙盘咬合时已经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刺耳声,车架车圈车条也都不同程度地显露了斑斑锈迹,我竟然没有注意到。有一天爸爸发现了这个问题,他把我叫到自行车的跟前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承认从小我就很调皮,那是我的强项,可是我从来不说谎,这应该是我的优点吧。于是,我就把飞车跳水的事一五一十地向爸爸交代了,并解释说没想到,真的没想到车子会生锈。

爸爸听了我的话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我的屁股上留下了一个脚印。我从他用力的程度和我屁股火烧火燎的感觉上判断,事情不是太好。爸爸从来没有打过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时我顾不得别的,只担心会失去对自行车的使用权。后来事情的发展没有糟到那种地步,但是我却自觉地停止了对飞车跳水这个项目的更进一步研究,以至于其成果也到此为止。后来我回想这件事才明白爸爸为什么踢我,因为那辆自行车当时是我家里一份最昂贵的资产呵,这一脚倒也好,让我从此懂得了珍惜物品。

哈巴和嘲巴他们一定是偷看了我飞车跳水的全过程,要不然哈巴是不会飞车跳水的,我不相信他有跟我一模一样的想象力。

嘲巴和哈巴俩人是很铁的一对,虽然在中学不是同班,但是他们在小学时是同班同学。嘲巴在学校里的名气跟我不相上下,我是以多才多艺闻名于各个班级,他是以“骂人不红脸,打人不手软。”而臭名昭著,但是哈巴跟他好得不行。不知道他们在小学时是怎样的情景,反正在中学里,嘲巴动不动就跑到我们班里来,一下扭住哈巴的胳膊往后一别就把他揪了出去。嘲巴那时候已经会抽烟了,他时常利用课堂休息时间来抓哈巴的差,让哈巴去给他买烟,很多时候他没有钱,哈巴会自掏腰包给他买烟抽,至于事后嘲巴会不会还钱就没人知道了。由于哈巴的关系,我和嘲巴也就认识了,并且也常在一起活动,也由于我们都是有些名气的人,我和嘲巴之间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不是很近也不是很远。之所以这样首先是我对他有些防范,至少我不愿意跟他这般人物发生正面的冲突,看得出来,他也不愿意冒犯我什么,他一定也知道我不会像哈巴一样是可以随便打骂,是那样好欺负的。

嘲巴是个聪明的家伙。

哈巴有一辆自行车,很破旧,不知是德国产的还是英国产的,已经看不出它是什么牌子的车了。这是一辆羊角把的车子,最特别的地方是它的车铃不是安装在车把上,而是设置在车子的前轮上方,有一根杠杆支撑着它,与车铃同轴的有一个轮子在铃壳的外面。杠杆的另一端拴有一条绳索,牵挂在车把上,需要铃声的时候只需拉紧绳索,杠杆就会把车铃放下去,铃壳外面的轮子接触正在转动的自行车前轮外胎,发生摩擦,车轮就带动车铃上的轮子转动,从而发出清脆的响声。那车唯一的缺点就是,车子停下来不动的时候车铃是不会响的。

平时上学放学的路上,或者到户外活动,哈巴都是要捎带着嘲巴的。一般都是哈巴骑车,嘲巴坐在货架上,偶尔嘲巴也骑一回让哈巴坐在后面,但是他的车技很平常,估计他会骑自行车也是用哈巴家的车子学习训练的。到葫芦湖游泳,很多时候是我带着漏子,哈巴带着嘲巴,或许还有国庆和一些别的人,一般来说漏子不去的情况下我都不去,或者宁可自己去,也不与哈巴嘲巴他们一起。我发明飞车跳水的那段时间正是漏子不在学校的时候,他打篮球摔伤了右腿,在家里疗养,这个漏子经常受伤。等漏子的腿可以走路了,哈巴问我去不去游泳,他说他已经邀约了很多有自行车的同学。“你可以游泳了吧?”我去征求漏子的意见。“带上我,我去!够半年没去葫芦湖了,我不能下水看着你们游也行啊。”看来漏子是非去不可了。“今天你们可以都不下水。”哈巴说,眼睛眨巴眨巴,很神秘。

到了葫芦湖的西岸,一直冲在前面的哈巴和嘲巴没有停下来,骑着车奔东岸而去。后面的车子有的停下了,有的跟着他们前进。

漏子在车上喊:“哈巴,不在这里游泳吗?你们这是往哪里去?”“东岸!东岸!”哈巴头也不回。“叫你们来看好戏呢!”坐在哈巴车上的嘲巴说。

大家就陆陆续续来到了东岸,来到我飞车跳水的地方,把车子放倒了,开始脱衣服。我今天原没有计划来这里游泳,更没有打算飞车跳水,所以什么也没准备,既没有穿半裤,也没有带绳子。我飞车跳水的时候之所以要穿半裤,是因为半裤上有很大的裤兜,我得把绳子装在裤兜里。绳子的用途是跳完水后能把车子从水里拖出来,如果用潜泳的方式把车子捞上来很困难,我又不能每跳一次水就扔掉一辆自行车,就只能爬上岸后,再牵住绳子把车子一点一点拖出来。具体的做法是,把一根十米多长的绳子一头拴在自行车的货架上,一头系在裤腰带上,因为绳子很长不能散乱地拖着,那样会在入水以前缠住了车子或地面上的什么东西造成翻车,所以就得理顺了装在裤兜里才能确保安全。这条绳子的长度是在发明飞车跳水以前我认真测量过的,只有富裕,不会短缺。

除了漏子,差不多都脱光了,只有我穿着三角内裤。可是我看见哈巴脱光了以后又穿上了一条半裤,也是带裤兜的那种,并且他正在往腰带上拴绳子。

嘲巴用一种很威严的口气对大家说:“你们都别急着下水,先让哈巴给大家露一手,哈!”

哈巴躲在了一撮树丛后面,嘲巴过去帮他扶起自行车。“好了。”嘲巴对着大家说,然后转身对着哈巴喊,“预备——开始!”

只见哈巴跨上自行车噌的一声飞了出去。这时候我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了,我已经看见那条一头拴在车子上,另一头系在他腰带上的绳子,而且多余的部分也装在了他的裤兜里。顿时,我的心里有一股怒火燃烧起来,这怒火要比开批斗大会时批刘少奇批林彪批孔老二批地富反坏右来得真实。想想看,我自己的发明还没有展示,竟然被这个可耻的家伙偷了去!他偷就偷了,我也不在乎,可他偏偏要在众人面前摆显,好像这个飞车跳水是他发明的!而且,还要当着我的面!这难道不是羞辱我吗?我是无法把事情说清楚了,在场的十七八个人当中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发明是我的,连漏子也不知道。竟然会有这种事!真是卑鄙!

随着同学们的一声欢呼,哈巴连人带车噗通一声落进湖水里,水中荡漾起的波纹立刻变成的笑纹,爬到了嘲巴的脸上。“怎么样?过瘾吧?啊?哈哈!”嘲巴兴奋得脸都红了。很显然,而且从来都是这样,他的光荣不一定都是哈巴的光荣,但是哈巴的光荣都是他的光荣。嘲巴神气十足,在湖边踱来踱去,他的举动,他的眼神,他的口气都在宣示着这样一个事实:嘲巴胜利了。

我的脑子正在剧烈活动,我已经明确知道了这个事件的起因,至少嘲巴是个作俑者,策划者。很明显,自从我们接触以来他一直在暗算我,极力想通过某个暗中的较量得到强势后,突然公开化,以次来证明他比我强,从而达到他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的至高境界。“哈哈,有些人不是自认为很聪明么?”嘲巴点起了一支烟,吐着烟圈说,“看看吧,看见了吧?哈巴都比他强!”

人群中响起了嘲笑声,有人把目光转到我这里。我要爆炸了,准备正式地跟嘲巴来一次对决,哪怕我输了也在所不惜。漏子发出了咳嗽声,他坐在一片沙滩上给我递眼色,想用目光制止我的冲动。“差不多三分钟了。哈巴怎么还不出来?”漏子说。他想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什么?三分钟?”嘲巴说,“哈巴潜泳的最长记录是六分钟!他今天要打破这个记录,要让大家看看什么是真本事!”

然而,漏子的这句还是提醒了我,让我一下子不再恨哈巴了。哈巴多次和我比试过潜泳,看谁在水下待的时间更长,虽然我没有记下确切的时间,但是,他从来没有赢过我,而目前他在水下的时间,连我也支撑不了。我突然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不好了!有人落水了!救命啊!”

我一边喊一边向水边跑,想跳进水里看个究竟。漏子也在喊,在呼救。可其余的人都默不作声,他们看着嘲巴,希望从他那里得到允许或别的什么信息。就在我接近水边即将下水的当儿,嘲巴拦住了我。“站住!”嘲巴依然得意,却是恶狠狠地说,“露出本来面目了吧?要不就是吓破了胆!我们的实验还没完成呢,你什么用心?给我站住!”

漏子还在喊。我们的喊声传到了西岸,立即有几个身体强壮的人向这边跑来。及至他们来到我们身边,哈巴在水底的时间已经超过十多分钟,嘲巴的嚣张气焰自行熄灭了。我没有多想什么,第一个跳进了水里。潜到水底,我看见哈巴一动不动地趴在他的自行车上。当我和其他赶来救援的人一起拖他上岸时才发现,他系在腰带和车子之间的绳子只有两米左右的长度。

是因为绳子太短,哈巴被自行车坠到了水底无法浮出水面。

我们几个人先把哈巴腰带上的绳子解开,把他拖上岸来,然后又潜下去把自行车拖上岸,当然这些事大都是西岸过来的人干的,我的体力与他们相比明显不济。虽然我们给哈巴做人工呼吸,又把他的身体倒过来,头朝下,脚朝上,拍打他的脊背,把他肚子里的水放出来,但是在所有的办法用尽之后,哈巴还是没有气息,没有脉搏,身体变得越来越凉。

哈巴死了。

二自杀,他杀?

自从哈巴跳进葫芦湖的第三分钟起,我就不再生他的气,尽管我不喜欢他,而且,我的心里还渐渐生出一些愧疚。哈巴,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我的同班同学,死了,死因就是模仿我的飞车跳水。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我应该手把手地教他,最起码我也会把那条绳子的长度告诉他。飞车跳水中的所有动作他都看清了,只是没有看见我裤兜里装着的绳子的长度,他不就是为此而丧生的吗?可是,我并不知道他要模仿这个飞车跳水,他从来就没有告诉我他要学习这个飞车跳水,假如我认真地去教他的时候,他会不会谦虚认真地学呢?

哈巴死了,事情并没有完。他的死在学校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整个山那市也纷纷扬扬,街头巷尾有着各种各样的议论和传言。有的说,哈巴那个中学生是被人害死的,是先被人杀死,然后又用绳子捆在自行车上扔进了葫芦湖,是沉尸。有的说,那个小伙子是自杀的,原因嘛,说不清是他偷了别人的东西还是写了反动标语,反正是不光彩的事。还有的说,是因为他爸爸的事,他爸爸是个现行反革命。

哈巴的爸爸的确是个现行反革命,到底他是怎样成为反革命的,传说中也有几个不同的版本。一种说法是哈巴的爸爸曾经写过反动标语,被哈巴的妈妈揭发了。另一种说法是,某个冬季的一天,哈巴妈妈在家里洗衣服,哈巴爸爸负责从单位的锅炉房里往家里打热水,以免凉水损伤了她的手。哈巴的家离锅炉房有五百多米远,来回跑了几趟,哈巴爸爸累了,就说:“衣服不是很脏的,不用费那么大劲在搓板上揉搓,你只把那领子和袖子洗洗就可以了。”

这句话哈巴妈妈听了,一边洗衣一边琢磨,领子、袖子,领子和袖子的简称不就是领袖吗?只洗领子和袖子,不就是只需要洗领袖吗?衣服不脏不用使劲洗,只洗领袖。为什么只洗领袖呢?那一定是领袖脏了。领袖是谁?领袖是……哈巴妈妈头脑里那根革命的弦突然绷紧了,原来她的丈夫,哈巴爸爸是在含沙射影地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这还了得!哈巴妈妈立即向他们夫妻所在的单位汇报,并且同时声明她要坚决和哈巴爸爸划清界限,她要离婚。单位领导对她的高度的革命自觉性给予了充分肯定,对她大义灭亲的崇高举动给予了极高评价,对她要求和哈巴爸爸离婚的决心给予了坚定支持。她,后来成了她和哈巴爸爸共同工作的单位,山那市农药厂的党委书记,再后来成了水磨房区的革命委员会主任,达到了职务和觉悟的高度统一。

现在我才知道自从哈巴的爸爸妈妈离了婚,哈巴就一直跟着爸爸生活,哈巴的妈妈是坚决不愿意与他这个反革命的小崽子一起生活的。就是在哈巴死了之后,哈巴妈妈也没有露面,她连哈巴的尸体也没看一眼。

我开始同情哈巴,尽管我不喜欢他。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嘲巴欺负哈巴而哈巴不敢反抗的原因。漏子跟我说,那天在葫芦湖,哈巴的身体彻底凉透的时候,嘲巴看看没人注意他,就悄悄地溜走了,一个人回到了市里。

不久,我开始想念哈巴,我们毕竟是同学,而且同是学校里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队员。我的嗓子很好,哈巴的嗓子也不错。我喜欢唱李玉和郭建光杨子荣邵建波等人物的唱腔,哈巴唱得也还行。在京剧《智取威虎山》里有一段邵建波和李勇奇的对唱,一开始排练的时候是我唱邵建波的词,哈巴唱李勇奇的词,这是老师安排的,也符合我俩形象。我长得文静秀气一点,他生得傻大黑粗,我扮演邵建波让人一看就是有觉悟的革命军人形象,他当李勇奇绝对是生猛鲁莽的民兵,天衣无缝,多好!然而,排练了一阵之后,他却突然向队长提出来他要唱邵建波的唱腔,要我改唱李勇奇。队长不是很同意,就闹了老师那里,老师没沉默了一会,对哈巴说:“你回家对着镜子唱几遍看看。”

这意思还不是很明白了嘛,老师的意思是哈巴你照照镜子看看,就你的形象能是邵建波?可是哈巴竟然没听出来,回家练了一阵回来,依然坚决要求跟我对换角色。老师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改唱杨子荣打虎上山吧。”

结果演出的时候我就唱了打虎上山的那段,博得了一阵又一阵掌声。哈巴就去唱合唱了,曲目是《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也有人鼓掌了,可至于哪些掌声是给哈巴的就不好分辨了。其实那首歌我会唱,大家都会唱,但是只要一唱,我就会想起我和建民吵架的情景来,所以我没有参加合唱。

后来我回想这次对换角色的事情,估摸着背后一定也有嘲巴的影子。

哈巴还跟我进行过有力的合作,这是我终生难忘的故事。

我们中学的隔壁是山那市博物馆,在我的记忆里它只对外开放过一次,也就是说我只到它的展厅里去过一次。平时这个院子是大门紧闭的,很少有人出入,里面静静地站着两排平房,几棵泡桐树,一座三层小楼。那座楼蔫蔫歪歪的,像一个站不直的病人,我每次看见它都替它担心,会不会来一阵大风就把它刮倒了。就在这座楼里摆放了一些当地出土的古钱,陶罐,还有一颗智人牙齿,那些东西都给人阴森森的感觉,不看也罢。

进去博物馆的大门有两间低矮的小屋,是传达室,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吃饭休息上班都在这两间屋里,一年四季不会离开,几乎他就是博物馆的象征了。听人讲,这老头当过兵,是国民党的兵,跟日本鬼子打过仗,日本投降后他就回家了,没跟解放军打过仗。他身上有三四个鸡蛋大小的疤瘌,据说那就是枪眼,夏天他光着膀子的时候从他的前胸后背上都能看得见。原来他有一个半痴半呆的老婆,早就死了,没有儿女。他的模样就跟他穿的衣服似的,无论你怎么看,都是灰呼呼的,绝对不像个好人,想想看,当过国民党的兵,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单是样子不好也就罢了,他的所作所为更是让我和我的同学们气愤。冬天的早晨我们到校的时候天色还不是很亮,如果是阴天,有雾,那就什么也看不见。那些女同学本来就胆小的,可偏偏路过博物馆门口的时候他会突然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而且,越是在道路漆黑的时刻,他越是把门口那盏可以照亮路面的电灯关了。博物馆的地势要比我们学校高一些,而博物馆整个院子的排水口就在大门口的墙脚下面,每逢雨季到来的时候,他就会故意铲一些土,屯在路边筑成一条水渠,不让院子里的水流到马路对面或者其它下水道入口,而是迫使那些污泥浊流淌到我们学校门口。一旦有哪个同学因为躲水摔倒了,他就会很得意,虽然不会笑出声来,可他脸上的那些事谁还看不出来?在同学们中间,没有一个不恨他的,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老鸹”,大概是因为他的叫声吧。

老鸹在博物馆的院子里种了一些蔬菜,什么萝卜白菜黄瓜西红柿什么都有,北面的墙根下种的是丝瓜芸豆。博物馆的北墙,就是我们学校的南墙,我们和老鸹只有一墙之隔。藤类蔬菜生长得很快,没几天蔓秧就爬到墙头上,越界伸展到我们学校里来了。那些曾经被老鸹惊吓过的女生们就使劲揪那瓜秧,掐摘那上面开着的花。老鸹曾经为这事来学校里找过我们校长,校长就安排各班级的班主任给大家强调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爱护群众的一草一木,尤其是老鸹的丝瓜芸豆。他若不到我们校长那里告状也就罢了,这一告状倒是更加激发了同学们报复老鸹的斗志,嘲巴就很激愤地做了第一个,在这种时候嘲巴是要露一手的,特别是当着女同学的面。有一天在做完课间操的空挡,老师们已经退回办公室里了,而操场上的人群尚未全部散去,嘲巴叫喊了一声什么就跳上南墙,用脚使劲踩踏那些瓜啊,豆啊。他一边踩踏,一边把目光投向人群,希望能得到同学们的赞同,尤其是女同学的喝彩。

我对嘲巴的做法不以为然,因为那些瓜,那些豆是食品,是可以吃的东西,即便是老鸹再错,也不至于连他种植的庄稼蔬菜也会连带着有错的。相信大多数的同学们,包括哈巴都是支持我的想法的,他们在给了嘲巴几声欢呼后,就开始议论纷纷,有的同学甚至喊出来,别糟蹋人家的庄稼啊。

为这事嘲巴被校长狠狠地剋了一顿,全校通报批评,还带着他到博物馆里,让他当面给老鸹赔礼道歉。嗨,真是丢人丢透了!不止是你嘲巴自己丢人,让校长也丢了人,连我们整个学校都丢了人。

我们学校的厕所是依着校园的南墙而建的,也就是靠着博物馆的北墙。那天我和哈巴一起去厕所,不是我故意约的他,也不是他有意约的我,我们是碰巧走在一起的。我俩正站在小便池那儿放水呢,就听见女厕所里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是几个女孩子的尖叫,这种叫声与平时她们那种矫揉造作的叫声有着明显的区别。继而她们喊:“啊!有人!有人!有坏人!啊——!”

正在解大便的几个人是站起不来的,我和哈巴几乎是同时冲了出去。来到外面,就见王专红张飒爽几个女生已经站在女厕所的门口,还有女生陆陆续续跑出来,有的是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往外跑。她们个个都是一副惊恐的表情,仿佛她们刚刚遇见了恶魔怪兽,尤其是那个平时看见我连眼皮都不翻,骄傲得就像一只大公鸡似的王专红,此刻两眼露出来的竟然是乞怜的求助的目光。“有人,有个人,爬上了南墙,厕所南墙,是个男的。”张飒爽说,声音是颤抖的。“还在那里吗?”我的热血开始沸腾,面对着这几个可怜兮兮的丫头片子,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是个英雄,救世主。“伸了伸头,跑了。”王专红说。“认识他不?”哈巴问。“一紧张,没看清。”王专红遗憾地说,她已经有些平静了。“嘿,真笨!”我说。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充满了自豪,不过我想也就是此时此地吧,如果换一个时间地点,我对王专红说出这样的话,她还不得把我吃了。

这时候已经又有几个男同学女同学过来了,他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不愿意给他们解释,也没有时间给他们解释。“走,追过去!”我用胳膊碰了一下哈巴,就跑了起来。

我认为跑进女厕所或者是爬上南墙去追击不太合适,我们只能跑出学校的大门,再绕到博物馆的院子里,在那里拦截那个歹徒。他绝对不敢到我们学校里来,一定是从那边跑了。我们跑得飞快,后面又跟着跑上来几个不明真相的男生。

博物馆的大门永远是关着的,只有靠着传达室的那个侧门虚掩着,我推开那个侧门的时候,看见老鸹正坐在传达室门口的树荫下喝茶。我们并不理会他,径直向院子里冲去。老鸹也不理会我们,因为我们经常跑到这个院里来捡回我们扔飞了的篮球打飞了的排球什么的,彼此早已达成了默契。及至我们来到北墙,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菜和草安静地站着,一群麻雀被我们惊得从地上飞起来,纷纷扬扬挂满了几个梧桐树的枝丫。我们分头把小楼的前前后后,两排平房的左左右右全部搜索了一遍,仍然是没人。当我们一行怀着十分失望的心情走出博物馆大门,经过老鸹身边的时候,老鸹一边咂着茶叶,一边拿笑眯眯的眼睛看我们,他这样的笑是我们都很熟悉的,就跟看见某个同学摔倒在雨水里时他所流露出来的是一模一样。

回到学校时,校长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她派人把我们叫到她的办公室。在校长办公室的门口我们与正好出门的王专红和张飒爽打了个照面,张飒爽对着我吐了吐舌头,王专红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好像没有抓住那个偷窥的家伙全怪我似的。“看见谁了?”校长问。“连个人影也没有。”我说。“哦,这事就算了,回去不要张扬,我们还得照顾同学们的面子,都不是小孩子了。”校长说。

我知道校长说的同学是指女同学,像我和哈巴这样的肯定不会被人偷窥,也不怕被人偷窥的,也没有什么面子。“那,咱不去报告公安局?”哈巴说,很不甘心的样子。“又没抓住人,报告公安局有什么用呢。”校长说,“你们都回去上课吧,在班里也不要议论这件事。”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校长办公室,校长也是第一次如此亲切地跟我说话,原来她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威严,原来她也有没有办法的事。她说话的口气和表情让我第一次感到了像是一家人的感觉,她正在跟我们商量一件私密的事。

虽然校长和老师们都不让再提及,但是这件事却像是长了翅膀,还是在各班级传开了,尤其是在我们班里,因为张飒爽和王专红都在我们这个班里,大家议论纷纷,一致认为应该抓住这个歹徒,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有一天嘲巴来到我们班里,他阴阳怪气地说:“什么歹徒,说不定是有些人自己招惹来的呢。”

这话虽然没有多少人听见,但是王专红听见了,为此她大哭了一场。王专红一直给我的印象是居高临下,当然是她在上,我在下,她总是用那种高高在上的眼光看别人,怎么说呢,她不开玩笑,一本正经,在她眼里我是渺小或者是虚无的,最多也不过是不齿人类的狗屎堆。我们两个从小学就是同学,可她从来就没有主动跟我说过话。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莫非她家的伙食比我家的好很多?我家天天是馒头大米棒子面,难道她家天天是鸡鸭鱼肉海参汤?肯定是王专红把嘲巴的话告诉了张飒爽,嘲巴再一次来我们班的时候,他刚要进门,就见张飒爽拾起一条凳子扔了过去,差点砸到他身上,吓得嘲巴嗷的一声跳出去了好远。从此很长时间,嘲巴不敢到我们班里来。

那几天我没有心思上课,整天揣摩歹徒的形象。我会画画,按照我的想象,我在作业本上描绘了一个又一个歹徒,总共有几十个,可是这几十个怎么看怎么像一个人——老鸹。我的同桌国庆研究福尔摩斯有很长时间了,张口是凶杀,闭口是悬案,都快成专业侦探了。他爸爸在公安局工作,好像是个副局长或者是政委,国庆打算高中一毕业就去当民警,专破大案要案。“你认为这个歹徒是谁?”我试探着问国庆。

我估计国庆等待我这句话已经很久了,他端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老半天,十分肯定地说道:“根据我的判断,此案系老鸹一人所为。”

国庆的口气很专业,很福尔摩斯。“为什么?”虽然国庆得出的结论与我英雄所见略同,但是我想知道他的根据。“为什么!”国庆显得更加专业,“第一,老鸹的老婆已经死去多年,他有这方面的经历,所以他念念不忘。你和我都没有这种经历,所以我们想也不想。第二,博物馆里几乎看不见人,更没有女人,所以他……”“他都六七十了,还想那个?”“你懂什么!俗语道八十八还能结个瓜。”国庆竟然又有轻蔑我的意味了。

我觉得不对劲,就不再跟他扯,但是,我坚定地锁定了目标:老鸹。而且,从那时起我就开始策划复仇的行动。当天我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哈巴,哈巴很兴奋,他表示他也是这么想的,而且他早就看出来了,比我早。有一点我还需要介绍,那就是哈巴是个闲不住的家伙,闲不住和勤奋是不是一个意思,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反正他得有事干,哪怕是一件讨人嫌的事。

一天下午,正是我们放学的时间,因为我要把收集上来的作业本交到老师的办公室里,我出校门的时候稍微晚了,但是比我慢的人更多,满条街上全是我们学校放学回家的学生。本来走在前面的哈巴这时逆着人流跑回来,气喘吁吁,一脸的焦急,看见我后立刻把我拉到一旁。“我看见老鸹在他院子里睡着了。”哈巴的意思是机会来了。

是啊,平时我们见到老鸹的时候,他不是在博物馆门口站着,就是在门里面喝茶,要是硬拼我们多几个人倒是可以的,可是我们没有理由。偷袭当然最适合我们的条件,可是他总是不给我们机会。我迅速来到博物馆门口,向里探望,果然老鸹躺在树荫下的凉席上睡意正浓,打呼噜的声音快赶上火车的汽笛了。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干!”我说。“怎么干?”哈巴问我。

我不再说话,示意他跟我来。我俩逆着人流退回去,突然我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下,心里就有了主意。我们来到一个僻静处,打开书包,找出几张八开页的旧试卷。那是秋天,好些日子没有下雨了,老鸹用来做水渠的泥土已经干了,我们把它踢开成块状,再用脚把这些坷垃碾碎,成为沙土,然后用旧试卷包了。我和哈巴人手两包,我告诉他看我怎么干就怎么干,不能再说话,哈巴点头表示明白。我们回头迅速来到博物馆门口,只用了两秒钟不到的时间,就把手里的武器准确地投送到了老鸹身上,其中一包正好击中他的脸。在第三秒的时候,我俩扭头向学校方向跑去,跑出去大约十米远,然后突然转身,再随着放学的人流若无其事地前进。

老鸹已经冲到门口了,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沙土,一边揉搓着眼睛,极力想从人群中找出攻击他的凶手。但是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了几遍,没有发现任何目标,就连我和哈巴走到他面前,装作好奇地看着他时,他也没有认真地看我们一眼。无奈之下,老鸹嘟噜着骂了几声回到了院子里。这时,同学们中间不知是谁带头唱起歌来: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接着有人跟着唱起来,一个,两个,十个,百个,最后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在唱:

全国爱国的同胞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及至我们离开博物馆很远了,歌声才稀落下来,人群中突然爆发出笑声和欢呼声。不用说,那一天是我自豪的一天,幸福的一天,我也看出来,哈巴比我还自豪,还幸福。我们成了同学们眼中的英雄,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们。人群渐渐分流,各自走向回家的路。到了解放路,即将跟我分道的张飒爽对着我打个手势,意思是让我过去。在一个小摊上,她买了两只三分钱一根的冰糖冰棍,她一根,我一根。可惜哈巴不跟我们一路,不然也一定会有他一根的。我想。

哈巴死去的消息,让整个学校的空气沉闷下来。第二天山那市教育局,水磨房区教育局和公安局组成的联合工作组就开进了我们学校,他们在校长办公室里待了一个上午,下午开始对前一天在哈巴死亡现场的人逐一谈话。在这之前,各班级的班主任都到自己班里召开了临时班会,向同学们征集哈巴生前的言论,重点在于他是否说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话,有没有写过反动标语。我们班的班主任还把哈巴的作业本课本浏览了一遍,结果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线索。“他们怀疑哈巴自杀哩。”国庆用胳膊肘顶我一下,悄悄地说。

轮到我去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那里坐着两个穿白色警服的民警和七八个我不认识的干部模样的人,我只认识校长。满屋子表情都很严肃,十几双眼睛都看着我,好像我不是个学生,倒像是一只老虎什么的。见我进门,校长示意我在屋子中间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有点奇怪,我这个平时上舞台表演节目,登主席台批林批孔从来不怯场的人怎么会有些紧张,落座那把椅子的时候我竟然坐歪了,差点摔倒,真是莫名其妙。

一个坐在校长办公桌后面吸烟的民警说:“你是徐建军吗?”

我回答说:“是。”“你知道为什么找你来吗?”“知道,”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是因为哈巴游泳的事儿。”“不是游泳的事这么简单,是溺水死亡的事!”民警说,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嗯,你知道就好。你知道我们是无产阶级专政吗?”“知道,我天天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哈巴是怎么死的?”“飞车跳水死的。”“你怎么知道他是飞车跳水死的?”“他跳水的时候,我就在跟前看着。”“不是问你这个!”旁边的一个民警说,“是问你,你是怎么知道他跳水的那个动作是飞车跳水?”“我当然知道,那是我发明的。”可惜我的自豪感在这里发挥不出来。“你发明的,那是你教给他的啦?”“不是,我没教他。”“那他是怎么学会的?”“肯定是他偷偷学的呗。”“你看见他偷偷学了?”“没有。”“那你怎么知道他是跟你学的?”“他飞车跳水的动作完全跟我的一模一样。”“那为什么你没有淹死,他却淹死了呢?”

这下我的脑子快要卡壳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让自己的脑子使劲转,快点转,终于,我想起了绳子。“他系在自行车上的绳子太短了。我的绳子有十多米,他的只有两米多点,所以他就被车子拖到了水底……”“为什么你不告诉他把绳子放长一点?”“他没问过我,我怎么知道。”且不说这两个民警不像我在电影看到的,他们既不和蔼,也不可亲,就他们破案的水平,我觉得恐怕还不如我的同桌国庆。“好了,你可以回去了。”两个民警窃窃私语了一阵后,对我说,“但是,回去以后不许把这里的谈话说出去!”

我记不清我是怎样从校长办公室里出来的,快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幸亏已经放学了,我的狼狈样才没被同学们看见。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我的破书包躺在课桌上,我在那里坐了半天,满脑子里全是哈巴跳水的镜头。在做完了各种各样的推论假设,最终确认自己不会有事,我才骑车回家。

三擒获真凶

暑假之后我就该升高中了。我还没有放假,建民就高中毕业了,她开始准备上山下乡,一开始妈妈是不同意她去的,但是爸爸好像很支持。“咱家还没有一个人上山下乡,愿意去就让她去吧,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咱们也不能比别人家落后。”

得到了爸爸的赞许,建民很是兴奋,当天她就去妈妈的工作单位山那市造纸厂的知青办报了名,然后她又去联络其他同学,问人家去不去农村那个广阔的天地。在联络到了两个女同学和她一起去接受再教育之后,建民开始收拾她的行囊。山那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办公室给她们这帮大有作为的人每人发放了一个光荣证,一个柳条包,一顶草帽,一个军用水壶,好像还有洗刷用品,毛选四卷等等。她每天把那些东西拿出来,又放回去,一会到街上买东西,一会又跑到同伴那里规划她们的明天,风风火火,就像一个即将开赴战场,而且必将成为英雄的战士。还别说,那几天把我羡慕得哈拉子都流出来了,人家这才是有志气的革命青年!不像我,天天得去学工学农又学军,学又学不会;还得天天批林批孔又批邓,批又批不臭。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早一天加入她们的队伍!

那些天虽然我还在上学,但是我还是自愿地把自行车让给了建民使用,一来,表示我对她的支持,显示一下我的高风格,再说,我清楚地知道,一旦她离开了山那,走出了这个家,那么这辆自行车差不多就是我的专车了,我还能跟她计较这一时半会的?

暑假前的毕业考试很快就结束了,学工学农学军这些科目我的成绩优秀,政治思想合格,身体一点毛病没有,文化课的成绩没有不及格的,因为都是开卷考试。考试的时候,老师把试卷发下来,然后就自动退出教室,到办公室里喝茶,到院子里打球去了。等规定的时间到了,他们再返回教室把试卷收起来。同学们对文化的兴趣和对知识的热爱程度只有在此时才到达了顶峰,我们相互交流答案,交流体会,团结一心,众志成城,千篇一律地完成了考试。接下来还有一段时间的,要举行毕业典礼。校长就安排音乐老师把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再拉起来,每天进行节目排练,准备毕业典礼时的演出。

我们排练的时间不是很固定,主要是看音乐老师是否有空闲,相对集中的时间就是下午放学以后,天已经很长了,练上一个小时再回家也不迟。在学校的西墙下,在办公室的后面,教室的前面有几间西屋,其中两间被用做图书室,两间是单身教师宿舍,再有两间就是盛放乐器的仓库。学校里所有的乐器都存放在这里,大鼓小鼓腰鼓大锣小锣大钹小钹和几只铜号,这些东西基本上在节日庆典或上街游行才用,我们文宣队只有在表演三句半的时候使用其中的一部分,平时就在那里堆着。属于学校的伴奏乐器,大概只有那台风琴了,其余的,比如二胡笛子口琴都是文宣队的同学们自己从家里带来的。我虽然喜欢表演,可是我们家里没有一样乐器,曾经有过一只笛子,有八十公分的长度,早就被建国捏劈了。建国发怒的时候不会干别的,就用力握住笛子,使劲握,使劲捏,久而久之,那笛子劈成了筷子,虽然他不经常发怒。

文宣队由两个人共同负责,一个是音乐教师,另一个是政治教师。政治教师是学校的党支部委员,团总支书记,他对音乐也十分爱好,会弹琴,会吹笛子,会拉二胡。一开始组建文宣队的时候是没有政治老师的,后来不知道是学校里派来的还是他自愿加入的,反正他来了。从此,文宣队里的一切活动音乐老师都与他商量,从节目的编排,人员的组织,到表演的次序,不一而足。在政治老师加入之前,我一直是以歌唱为主,就是这一次的排练,音乐老师也是安排我和王专红演练男女二重唱,曲目是电影《青松岭》的插曲——《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之前我跟王专红很少合作,她是那种很难接近的人,搭眼一看就知道她比我的觉悟高。我呢,虽然心里是愿意和她站在一起的,可一旦站到一起又觉得别扭。我们排练了几天,配合得还好,渐渐地王专红就对我有说有笑了。就在这时,政治老师却要把我们分开。“徐建军是多才多艺的。”政治老师说,“我知道。”

我从小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一听到别人的夸奖心里就高兴,脸上就开花,浑身上下就特别地舒服。我没有回答政治老师的话,可是我发觉我的嘴已经合不拢嘴了。“你看,为了更加丰富我们的节目内容,”政治老师接着说,“我们能不能增加点别的,比如说三句半,你看怎么样?”

我说:“好是好,可是,没有剧本哦。”“你的写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我相信,你就可以写出很好的剧本来。”政治老师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鼓励的目光,一定是他看透了我的才能。

我感觉到了他对我的信任,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如果说没有老师们,尤其是政治老师的教育引导信任鼓励,我是怎么也不会想起来去写剧本的。就是到后来我成了作家,我也常常想起这些老师,这些事情,而每每想起来,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感激之情。我没有不写剧本的理由,我不能辜负老师对我的期望。

之后的几天里,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创作之中,白天写,晚上写,连做梦都是说三句半的梦话。我不去练习唱歌了,王专红改成了独唱,曲目是《北京的金山上》,由政治老师弹奏风琴给她伴奏。

用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就把剧本写好了,这是我的第一部文学作品。虽然多年后因为不符合形势要求,字数也不超过两千,没有被列入我的文学作品目录,可那毕竟是我第一次用心用脑子去创作。我写的题目是《看看孔林邓这一家》,内容已经记得不够清楚了,前几节还是有些印象的:

甲:两千年前孔老二。

乙:不学无术不种地。

丙:周游列国去造谣。

丁:想复辟!

甲:他说生而知之也。

乙:龙凤上天老鼠钻地。

丙:从来不用去学习。

丁:是放屁!

甲:两千年后有个林彪。

乙:他说聪明是爹妈给的。

丙:还说他也没办法。

丁:放狗屁!

甲:右倾又搞翻案风。

乙:想做孔丘大徒弟。

丙:要是他敢搞下去。

丁:就枪毙!

……

我把剧本拿给政治老师看了,他冲着我伸出了大拇哥,夸我是天才。我说我不是天才,我又不是生而知之,怎么会是天才呢?林彪才是天才呢。政治老师又拿去给音乐老师看,音乐老师也通过了,并立即安排排练。文宣队里的队员们大都喜欢看三句半,却不喜欢表演三句半,很显然,表演三句半的人总好像艺术细胞不够丰富似的。最后凑来凑去还是差一个人,我就向老师推荐国庆,我认为他那副阴阴阳阳的劲头很适合扮演丁,就是那个说半句话的角色。音乐老师和政治老师都同意了,国庆就成了文宣队的一员。

还没去演出呢,排练的效果已经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各班级的学生放学后不思回家,都拥到乐器仓库看我们练习三句半。兴许是毕业的时间临近了,纪律有些松散,也可能是外面有人混进来,一段时间以来学校里老是丢东西,不是今天这个班少了黑板擦,就是明天那个班找不到了篮球。校长让各班的班主任在自己的班里强调纪律,注意安全,严防小偷小摸,也要求我们文宣队不要排练到时间很晚,并且还组织了保卫科的人和几个校工在校园里巡逻。

一天下午,我们还没有排练完节目,国庆便神秘兮兮地把我拉扯到一个角落里,那是校园里的一个胡同,经常有人在那里小便,很远就有一股呛人的味道。开始我还认为他要解手,可是到了那里却看不出他有解手的意思。“拉我到这里来干什么?臊乎乎的。”我用手捂住鼻子。“还有比这里更臊的呢。”国庆说,脸上的神秘气氛一丝不减。“比这更臊的?那是什么?”这噎死人的尿味就够臊了,我有些晕。“现在不能告诉你。”“操,不告诉我你拉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有些生气。“我是约你嘛。”国庆说“排练完了先别走,你跟着我,约你看一处好戏。”“看戏?剧院还是电影院?”“都不是,就在学校里。”“学校里有什么好戏!难道比咱那三句半还好?”我就不喜欢国庆这一点,可是我还常常被他吸引着。“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回到乐器仓库我刚刚缓过气来,政治老师就宣布解散,今天就练到这里了,明天继续。国庆给我使个眼色,故意大声说:“哎呀,我的钢笔怎么不见了?徐建军,你看见没有?”“没有啊。”我说。“哦,可能落在教室里了,我得回去找找。”国庆又给我挤挤眼。“那我陪你去。”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们装模作样地来到教室门口,并不进教室,而是继续向前,由国庆带领沿着学校的东墙一路南下钻进了厕所。俩人谁也没有解大便的意思,只是象征性地解个小便。厕所里的气味自不必说,那里还有不招也来,挥也不去的苍蝇大军。“不是在这里看戏吧?”我说。

国庆不言语,蹑手蹑脚地走到厕所门口,把头伸出去探望,可能是他也认为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便挥挥手领我到了一座花坛的后面。这边的空气要比厕所里好多了,也没有苍蝇,但是,我们刚刚蹲下,就有千万只的蚊子向我们涌来。不一会的工夫,我的脸上手上,凡是裸露在外的地方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攻击。我一边奓手舞掌地驱赶蚊子,一边对国庆发牢骚:“你是想让我把这里的蚊子都撑死吗?”

国庆依然不说话,也不驱赶落在他身上蚊子,两眼直勾勾地向北望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还能有什么好戏?就算有还能看得见?突然,国庆扯了扯我的衣服,小声说道:“走!”

沿着西墙根,我们俩猫着腰向北摸索前进,样子就像电影里的游击队要去爆破日本鬼子的碉堡。我只顾跟在国庆屁股后面走,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去哪里,等他要我停下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是围着校园整整转了一圈,现在又回到了乐器仓库。国庆回头把一根食指竖在嘴上,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放轻脚步来到了仓库隔壁的教师宿舍窗下。天气很热,教师宿舍的门却是紧闭着,窗子也关了,但那是两扇破旧的窗子没法关得严丝合缝,有点虚掩的意思。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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