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黑泉镇(《小丑回魂》编剧打造同名美剧!与刘慈欣同榜!)(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7 15:39:33

点击下载

作者:(荷)托马斯·奥尔德·赫维尔特

出版社:未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欢迎来到黑泉镇(《小丑回魂》编剧打造同名美剧!与刘慈欣同榜!)

欢迎来到黑泉镇(《小丑回魂》编剧打造同名美剧!与刘慈欣同榜!)试读:

主要人物

凯瑟琳·范怀勒:黑岩女巫,又被称为K奶奶。

史蒂夫·格兰特:纽约医学院的医生,十八年前携妻子搬至黑泉镇。

乔斯林·格兰特:史蒂夫的妻子。

泰勒·格兰特:格兰特夫妇的长子,17岁。

马·格兰特:即“马特”,格兰特夫妇的次子,13岁。

皮特·范德米尔:史蒂夫的邻居,社会学家。

玛丽·范德米尔:皮特的妻子。

劳伦斯·范德米尔:范德米尔夫妇的儿子,泰勒的同学和好友。

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肉食店老板娘。

吉姆·霍尔斯特:格丽泽尔达的亡夫。

杰登·霍尔斯特:格丽泽尔达的儿子。

贾斯汀·沃克:小镇少年,泰勒等人的玩伴。

布拉克·赛耶:小镇少年,泰勒的好朋友。

科尔顿·马瑟斯:镇议会主席。

罗伯特·格里姆:镇议会议员,女巫特遣队总指挥。

沃伦·卡斯蒂略:女巫特遣队队员。

马蒂·凯勒:女巫特遣队队员。

露西·埃弗雷特:女巫特遣队队员。

克莱尔·哈默:女巫特遣队队员。- 01 -

史蒂夫·格兰特正在跑步,他刚刚绕过黑泉镇市场肉食店后面的停车场转角,正巧看到凯瑟琳·范怀勒被一架古老的荷式街头管风琴碾倒。一时间,他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因为凯瑟琳没有被撞飞到马路上,而是与管风琴表面的花饰木雕、天使翅膀以及铬黄色的风琴管融为了一体。当时,马蒂·凯勒正抓着管风琴的拖拽钩,将它往后推;然后,在露西·埃弗雷特的指挥下,马蒂将管风琴稳稳地停住。凯瑟琳被撞的时候,既没有“嘭”的一声巨响,也没有流血。不过,人们还是从四面八方涌来。每当有意外发生,小镇居民都会火急火燎地赶往事发现场。可是这一次,围观群众中竟然没有一人扔下手中的购物袋去搀扶她。因为,对黑泉镇居民来说,“助人诚可贵,自保价更高”——事情涉及凯瑟琳,当然没人敢插手,大家都谨慎得很。

人群中有一个小女孩犹犹豫豫地向管风琴越走越近。她不像是去围观意外事故,更像是被那架华丽的巨大管风琴吸引住了。“别走太近!”马蒂大喝一声,抬起手示意小女孩止步。这下子史蒂夫明白了,原来刚才根本就没有发生事故。只见在管风琴底部的阴影中有一双邋遢的脚,还有一条沾满污泥的褶边——那是凯瑟琳的裙子。史蒂夫畅快地笑了:原来真的是错觉。两秒后,《拉德斯基进行曲》的旋律响遍整个停车场。

这次长跑的终点已经快到了,于是史蒂夫放慢了脚步。虽然很疲劳,他却觉得心满意足。刚才他沿着熊山州立公园的边缘跑了十五英[1]里,到达蒙哥马利堡,再顺着哈得孙河向北跑到西点军校,最后才转入森林和山野,奔跑在回家的路上。史蒂夫在位于瓦尔哈拉的纽约医学院授课,一天工作下来,全身都绷得紧紧的,而长跑正是放松身心的理想方法。跑步固然使他神清气爽,可真正让他心情舒畅的是那一阵阵妙不可言的秋风———那是来自黑泉镇外的秋风,在他肺里流转,带着他的汗味一路向西。当然了,这全是心理作用,黑泉镇里的空气也没什么不对劲儿……就算真的有不妥,也不可能用科学分析的方法去证实。

鲁比肉排馆的厨师也被音乐声吸引,从烤肉架后面走出来,和其他人一起,怀疑地注视着这架管风琴。史蒂夫一边用手臂擦掉额头的汗水,一边绕开围观的群众。史蒂夫看着管风琴侧面的漂亮图案,突然发现原来这是一扇半开半掩的双向门,他忍不住笑了。这架管风琴里面从内壁到轮轴都是空心的,凯瑟琳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露西把门一关,立刻把她藏得严严实实的,外面的人都看不见了。这架管风琴又变回了一架管风琴,而且是一架能够播放音乐的管风琴。“嘿嘿。”史蒂夫双手叉腰,一边喘气一边说,“穆德探员和斯卡[2]莉探员又趁机赚外快了。”

马蒂走到他面前,咧嘴笑道:“你就胡扯吧。你知道其他鬼东西有多贵吗?议会的人又抠门得要死,拨一分钱下来也像要了他们的老命似的。”他把头朝管风琴扬了一下,“这其实是假货,是皮克斯基尔市的老荷兰博物馆里的那架管风琴的仿制品。装得还挺像吧?它的底座其实是一辆普通的拖车。”

史蒂夫本来还赞叹不已,现在走近了才看清楚,管风琴表面的人像都是幼稚可笑的瓷器娃娃;图案也很粗糙,甚至不是画在琴壁上,而是胡乱贴上去的——整个就是一锅粗制滥造的大杂烩!风琴管也不是真的铬金属,而是一根根上了金漆的聚氯乙烯管子。说起街头手[3]摇管风琴,你会想起活塞发出的叹息声和穿孔曲谱卡的翻页声;可是现在这段《拉德斯基进行曲》缺少了这些悦耳的声音,也就没了立体感。

马蒂猜中了他的心事,说道:“这是一个iPod加上一个特牛的大音箱,不过要是你选错播放列表,就能欣赏到重金属摇滚了。”“这听起来像是格里姆的点子。”史蒂夫大笑道。“可不就是吗?”“我还以为我们该做的是要把人们的注意力从她身上引开呢。”

马蒂耸了耸肩:“格里姆大师的风格,你还不清楚吗?”“这是在公众活动的场合用的。”露西说,“每逢集市和节日,总会有很多外乡人来我们这里。”“呵呵,那就祝你们好运吧。”史蒂夫咧嘴一笑,准备继续上路了,“到时候你们也许真能靠这架假风琴赚点外快呢。”

史蒂夫沿着深谷路慢跑,一点也不着急,因为这里离家只剩下最后一英里了。四下无人,虽然《拉德斯基进行曲》还在他脑子里萦绕,还左右着他的步调,可是史蒂夫已经不再想那个站在管风琴里的女人——那个潜伏在黑暗中的女人。* * *

洗完澡,史蒂夫下楼来到餐厅,看见乔斯林坐在餐桌旁。她把手提电脑合上,唇边泛起一丝浅笑。二十三年前,他就是因为这一丝浅笑而爱上了她。虽然现在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她的眼睛下面也出现了眼袋(她称之为“四十好几的口袋”),但是他依然爱她。她说:“嗯,既然我的夫君来了,各位男宠都可以跪安了。”

史蒂夫咧嘴笑道:“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拉斐尔?”“没错,还有罗杰。对了,我已经把诺瓦克给甩了。”她站起来,双手搂住史蒂夫的腰,“你今天过得怎样?”“我讲了五个小时的课,中间才休息二十分钟,累死了。我必须让乌曼调整一下我的课程表,否则他必须在讲台后面装个大电池来给我充电才行。”“你真是弱不禁风啊。”她说完在他嘴巴上亲了一下,“噢,对了,工作狂,我得提醒你一句,家里来了一个偷窥狂。”

史蒂夫整个人向后一缩,眉毛扬了起来。“老奶奶来了。”她说。“老奶奶?”

乔斯林把他拉到身前,慢慢转头朝身后点了一下,史蒂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们身后有两扇法式落地玻璃门,门后就是客厅。在客厅的壁炉和沙发之间有一个角落,角落旁边是音响。这个角落的位置很尴尬,乔斯林不知道放什么东西才合适,所以把这个角落称作“灵[4]薄狱”。史蒂夫看到,一个干瘪矮小、瘦似钢条的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灵薄狱里。这个女人肮脏、阴暗,她只属于暗夜,与下午明媚的金色阳光格格不入。乔斯林用一块旧的洗碗布盖在她头上,这样就无须看到她的脸了。“老奶奶。”史蒂夫若有所思地说。黑泉镇的恐怖煞星竟然被一块洗碗布变得这么滑稽和笨拙,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乔斯林脸上一红:“你也知道,我最受不了她这样盯着我们。虽然我明知她看不见,可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她能看见我们。”“她在这儿站多久了?我刚刚还在镇上见过她呢。”“不到二十分钟吧。她才出现,你就回来了。”“真奇怪。我刚才在市场肉食店的停车场那儿看见她。那些人又玩新花样了,他们竟然弄了一架空心街头管风琴把她罩住。我猜她不太喜欢那些音乐,所以就离开了。”[5]

乔斯林抿嘴一笑:“嘿嘿,我们的唱片机放的是约翰尼·卡什的歌,希望她会喜欢吧,要不我也没办法了。刚才我必须走到她身旁伸手去开唱片机,这种事情可别让我做第二次。”“你胆子可真够大的!”史蒂夫把手指穿过她颈后的头发,继续亲吻她。

这时候,纱门猛地打开,泰勒走进屋里。他手上拿着一个散发出外卖中餐香味儿的大塑料袋。“喂,你们别在大庭广众之下亲热好吗?”他说,“还没到三月十五日,我现在还没成年呢。你们身为家长,不要污染了我纯洁的灵魂。”

史蒂夫朝乔斯林眨了眨眼,答道:“你和罗蕊拍拖的时候也那么纯洁?”“我们那叫尝试和探索。”泰勒一边说,一边把袋子放在餐桌上,然后扭动着身体把外衣脱下来,“我们这个年龄段就应该做这样的事情,这是维基百科说的。”“哦,那么维基百科说我们这个年龄段应该干吗?”“出去赚钱……在家做饭……给小孩涨零用钱。”

乔斯林听了,眼睛睁得溜圆,哈哈大笑起来。就在这时,废柴挤开泰勒身后的纱门,吧嗒吧嗒地走进来,竖起耳朵绕着餐桌转圈。

突然,这只边境牧羊犬开始低声咆哮。史蒂夫连忙叫道:“天哪![6]喂!泰勒,抓住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废柴还是看到了那个站在乔斯林的灵薄狱角落的女人,立即狂吠起来,声音震耳欲聋。吠声很快变成一阵阵高频刺耳的哀鸣声,三个人听了毛骨悚然。废柴一边狂叫,一边向那个女人扑过去,爪子却在瓷砖地上打滑。泰勒及时赶到,一下子揪住废柴的项圈,在两扇法式落地玻璃门中间把它拦了下来。废柴还在发疯似的狂吠,前爪在空中不停地扑打。“废柴,坐下来!”泰勒一边呵斥,一边用力拉扯着狗圈绳。废柴终于不吠了,却还死死地盯着那个女人,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咆哮声,尾巴摆个不停,显得焦躁不安。可是那个站在乔斯林的灵薄狱角落的女人自始至终纹丝不动。“天哪!你们真是的,她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泰勒说。“不好意思。”史蒂夫一边说,一边把狗圈绳从泰勒手中拿过来,“我们没看见废柴也进来了。”

泰勒脸上渐渐流露出嘲讽的神色:“那块布和她真是绝配。”他不再说什么,只是把外衣随便搭在椅子上,就跑上楼了。史蒂夫猜他肯定不是赶着做作业,因为泰勒对功课可不会那么积极。能让他急急忙忙跑起来的,只有和他拍拖的那个女孩子。罗蕊住在纽堡市,是一个很会打扮的可爱小姑娘,可惜因为黑泉镇《紧急法案》的限制,她不能经常来玩。此外还有一件事情能让泰勒紧张,那就是他在YouTube网站上的视频博客。乔斯林打发他去“御膳房”中餐馆买外卖的时候,他可能正在编辑博客呢。那家中餐馆做出来的菜都一个味儿,不过星期三是乔斯林的休息日,一切从简,所以她就叫外卖了。

废柴还在不停地低声咆哮。史蒂夫牵着它走到后院,把它锁回狗舍。废柴直往铁丝网上面扑腾,然后不停地走来走去。“别闹了!”史蒂夫向废柴吼道。本来他不需要这么抓狂的,可是这只狗真的让他很烦躁,因为他知道废柴至少需要半个小时才能平静下来。老奶奶已经很久没来过了,无论她来得多频繁,废柴总是不能适应。

然后史蒂夫走回屋里,准备开饭了。鸡丁炒面、左宗棠豆腐……他把外卖纸盒一个个打开。突然,厨房门又打开了,只见马特的马靴飞了进来,在地板上滚了两圈。狗舍里的废柴还在吠个不停,他听见小儿子在屋外大声嚷嚷:“废柴!天哪!你怎么回事呀?”

然后马特走进了饭厅。只见他歪戴着帽子,马裤也脱下来,皱成一团搭在手臂上。“噢!是美味中餐!”他边说边走进来,在史蒂夫和乔斯林身旁经过的时候,还分别拥抱了一下,“我马上就下来。”然后,和泰勒一样,他也跑上楼了。

在史蒂夫心里,每天到了晚餐时间,饭厅就是格兰特家的活动中心。这里是家庭成员各自的精彩生活发生交集的地方——正如不同的构造板块互相碰撞,擦出火花——每个人都能在这里得到片刻的休憩。只要有可能就全家一起吃饭,这是他们一直恪守的传统。此外,这个房间本身也有迷人的地方——用铁轨枕木搭建的框架给人安全感,而且从这里往外看是万金难买的好景致:院子的尽头是马厩和马圈,更远处有一片生机勃勃的荒野,正是哲人谷的悬崖峭壁。

当他往每个人的碟子里舀芝麻面条的时候,泰勒走进了饭厅,手里拿着一个GoPro运动摄像机——那是他的十七岁生日礼物——红色录像指示灯还是亮着的。“把那东西关了。”史蒂夫斩钉截铁地说,“老奶奶在这儿,你应该知道规矩。”“我又不是要录她。”泰勒说着,走到餐桌另一头,拉开一把椅子,“看,我从这里拍,她站在那儿根本就上不了镜。而且你也知道,她一旦到了室内就不会再走动了。”说完他向父亲笑了笑,脸上全是无辜的表情。然后他的语调一转,突然变成了他在YouTube视频博客的专用声线(本声线参数设置:音乐1.2,气质2.0),“尊敬的父亲大[7]人啊,我在做一个très重要的统计报告,需要向您提一个问题。”“泰勒!”乔斯林喊道。“噢,对不起,最最尊敬的母亲大人。”

乔斯林用一种既和蔼又坚定的眼神看着他。“你剪辑的时候把刚才那一段删掉。”她说,“还有,把摄像机拿开,别对着我!我现在上镜丑死了。”“我有新闻自由!”泰勒咧嘴笑道。“我有隐私权!”乔斯林针锋相对。“那么你得给我减家务。”“零用钱也减。”

泰勒把摄像机转过来对着自己,哭丧着脸说:“唉,我总是被这样虐待。有一句话,我过去说过,将来一定还会继续说。朋友们,我活在一个独裁之家,言论自由已经被老一辈人剥夺了。”“弥赛亚如是说。”史蒂夫一边调侃泰勒,一边分发左宗棠豆腐。他知道,泰勒会把这些对话的大部分内容都剪掉的。泰勒精于此道,总是能把手头的原始素材——他发表的观点论调、种种荒谬的言行,以及大量街拍——剪辑得很好,后期还会配上朗朗上口的流行音乐,加入诸如加快播放速度等视觉效果。他的视频博客取得了相当喜人的成绩。史蒂夫最近一次看泰勒在YouTube上面的频道“95泰流”,他的博客有340个订阅用户,点击次数超过27万。泰勒甚至靠在博客上卖广告赚了点零用钱,不过他承认那些钱少得可怜。“你想问什么?”史蒂夫问道。话音刚落,摄像机一下子转过来对准了他。“如果你必须让别人死,你会选谁?你自己的小孩,还是苏丹某个村子的全体村民?”“你这问题太无厘头了。”“我选自己的小孩。”乔斯林说。“啊!”泰勒很夸张地惨叫一声。外面狗舍里的废柴一直竖起耳朵听着,现在又开始吠个不停了。“你们听见没有?我的亲生母亲,为了非洲某个不存在的村子,竟然毫不留情地把我牺牲掉。这意味着她对第三世界国家的人民情深义重吗?或者这是我们家出现家庭危机的迹象?”“二者兼而有之,亲爱的,兼而有之。”乔斯林说完,朝着楼上喊,“马特,我们已经开始吃啦!”“喂,爸爸,我是认真的。假设你面前有两个按钮,如果你按其[8]中一个,你自己的小孩——也就是moi——会死掉;如果你按另一个按钮,苏丹某个村子的村民就会全部死光;如果你在十秒内不按键,两个按钮会同时自动按下去。你会救谁?”“你这问题的预设条件太荒谬了。”史蒂夫说,“哪会有人逼我做出这种选择呢?”“你就选一下呗。”“我即使选了也肯定是错误的答案。如果我救了你,你就可以谴责我害死整个村子的人。”“可是如果你不选,所有人都会死光。”泰勒坚持道。“我当然会让那个村子的人死了,我怎么能牺牲自己的儿子呢?”“真的呀?”泰勒很敬仰地吹了一声口哨,“假设这个村子里有很多营养不良的大肚子小孩,他们小小年纪就被军阀抓去当兵,苍蝇在他们的眼睛旁边飞来飞去。他们的妈妈都穷困潦倒,又有艾滋病,还长期遭受家暴。你怎么选?”“即使是这样,我也选择救我自己的小孩。换了是那些妈妈,她们也会选择救她们小孩的。马特在哪儿?我饿了。”“如果你要在我和整个苏丹之间选呢?”“泰勒,你不应该提这样的问题。”乔斯林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底气也不足。她心里很清楚,一旦丈夫和大儿子开始较真,她出言干涉的效果就像……就像在更大的政治舞台上人们通过外交途径去解决国际争端,当然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爸爸,怎么说?”“我会牺牲整个苏丹。”史蒂夫说,“话又说回来,你这个报告是关于什么的?关于我们对非洲国家的介入程度?”“是关于诚实的。”泰勒说,“说救苏丹的人都是在撒谎,不愿意回答的人只追求政治正确。我们问了所有老师,只有教哲学的瑞德芬老师是诚实的。当然还有你。”他听见楼梯上传来弟弟下楼的声音,于是大声喊道:“马特,你会选择让谁死?苏丹全国人民还是爸妈?”“苏丹人。”答案一下子就出来了。在镜头外,泰勒朝客厅点了点头,手指在嘴唇上面划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史蒂夫很不情愿地瞥了乔斯林一眼,只见她咬着嘴唇,显然是答应了。一秒钟后,饭厅门打开,马特腰上围着一条毛巾走进来,他肯定是从浴室直接过来的。“太好了,你一下子给我多赚了一千个点击。”泰勒说。马特听了,马上对着镜头装出一副小丑似的怪相,屁股还一左一右不停地晃。“泰勒,他才十三岁呢!”乔斯林说。“说真的,上次劳伦斯、布拉克和我脱了上衣对口型唱小野猫组[9]合的歌,一共得到三万五千个点击呢!”“你们那简直是黄色小录像。”马特一边说,一边拉开身边的椅子坐下来,正好背对着客厅,也背对着那个站在乔斯林的灵薄狱角落的女人。史蒂夫和泰勒对望一眼,都乐了。“你上桌吃饭就不能先穿件衣服吗?”乔斯林叹道。“是你叫我快下来吃饭的呀!我的衣服有一股马的臭味儿,我还没来得及洗澡呢。噢,对了,妈妈,你的相册我挺喜欢。”“什么?”“你在脸书(Facebook)上面的相册呀。”他塞了满满一口面条,然后用手推着饭桌边沿,整张椅子向后倒,就靠后面两条椅腿摇摇晃晃地支撑着,“妈妈,你太有型了!”“我知道了,亲爱的。你快坐端正了,椅子四腿着地才行,要不你还得摔跤。”

马特没理她,却看着泰勒的镜头:“我敢打赌,你不想知道我正在想什么。”“对啊,我真的不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个散发着马味儿的臭小弟。我宁愿你快去洗个澡。”“那是汗味儿,不是马味儿。”马特冷静地说,“我觉得你的问题太简单了。你想更有趣就应该这样问:如果你必须做出选择,你会让谁去死?你自己的小孩,还是黑泉镇的所有人?”

外面的废柴又开始发出低沉的咆哮声。史蒂夫向院子外面看去,只见那条牧羊犬守在铁丝网后面,头贴在地面上,露出满嘴利齿,仿佛变成了一头野兽。“天哪,那条狗什么毛病?”马特问道,“怎么突然发疯了?”“老奶奶不会刚好在附近吧?”泰勒故作无知地问。

乔斯林耷拉着肩膀环顾四周:“我一整天也没见到她呀。”然后她装出一副很紧急的样子,目光扫过后院,一直到达那棵分杈的红橡树那里。那棵树在他们家的地界边沿,正对着一条上山的路。树干上装了三个摄像头,监视着哲人谷的各个角落。“不会吧,奶奶和姥姥明明都不在了呀。”马特嘴里塞满了食物,奸笑道,“不知道泰勒的粉丝会怎么想呢。”他的姥姥,也就是乔斯林的母亲,患阿尔茨海默病好久了,一年半前因为肺部感染而去世;而史蒂夫的母亲在八年前就已经不在了。YouTube的用户当然不知道这些事情,马特其实是在拿泰勒消遣呢。

史蒂夫转头看着大儿子,脸色凝重,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说:“泰勒,你会把这一段剪掉,对吧?”“当然了,爸爸。”泰勒答道,随即把声音变回“95泰流”播音专用声线,“让我们把这个问题的背景设在我们的家乡。Padre [10]mio,如果你必须让某一方死,你会选谁?你的小孩还是我们黑泉镇其余所有人?”“其余所有人,也包括我的妻子和另一个小孩吗?”史蒂夫问道。“是的,爸爸。”马特抢着说,还傲慢地笑了一声,“你会救谁?泰勒还是我?”[11]“马修!”乔斯林叫道,“你闹够了没?”“两个都救。”史蒂夫严肃地说。

泰勒咧嘴笑道:“爸爸,你这是政治正确哟。”

就在这时,马特的椅子翘得太厉害了,猛地往后倒。他双臂乱挥,想要保持平衡,红色的酱汁顿时从他的汤匙里飞洒出来。无奈椅子还是继续向后侧翻,“啪”的一下栽倒在地板上,马特顺势滚了出去。乔斯林整个人蹦起来,泰勒吓得手一抖,GoPro摄像机一下子滑进了鸡丁炒面的碟子里。幸好马特还有小孩子特有的那种柔韧性,只见他及时伸出一个手肘支撑身体,安全落地,然后躺在地上歇斯底里似的狂笑,还不忘用一只手揪住围在腰间的浴巾。“我弟弟这回玩火自焚啦!”泰勒大声起哄,一边拨掉摄像机上的面条,一边把镜头向下对准马特来个大特写。

突然,马特脸上现出恐惧的表情,全身开始发抖,好像触电似的。他猛地一摆腿,胫骨撞在桌腿上,大声惨叫。* * *

首先说明一点,泰勒的GoPro摄像机在那一瞬间录下的影像,永远也不会有人看见。这其实挺可惜的,因为人们错过的那个片段,委婉点说是令人不安,夸张点可以说堪称史上最怪异的视频。虽然这台GoPro是一台小型摄像机,可是它的拍摄速度惊人,竟然达到每秒六十帧!泰勒经常开着录像机,骑着山地自行车从悲惨岭上冲下来,或者和朋友用通气管在婆婆漏盆湖潜泳,即使水很混浊,拍出来的视频也是非常清晰的。

高清的图像是不会撒谎的。在这段视频里,乔斯林和史蒂夫一脸迷惘,他们的目光越过了倒在地上的小儿子,一直望向客厅里。画面正中心是一团面条和凝固的蛋黄。然后镜头突然转向,马特也不再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了。只见他全身痉挛似的一边扭动,一边往后退缩,一下子撞在桌子上;最厉害的是他腰间的浴巾竟然始终没有松开。在这个瞬间,画面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倾斜的,这饭厅好像要散架了,又像一艘正在侧倾下沉的船,而我们就站在起伏不定的甲板上。

然后画面又摆正了。虽然那团面条遮住了大部分镜头,可还是能看到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正穿过客厅,向饭厅走过来。之前她一直纹丝不动地站在乔斯林的灵薄狱角落里,可是马特倒地后,这个女人似乎突然心生同情,竟向他走过来。洗碗布从她脸上滑下来,有那么零点零几秒的瞬间——也许只有几帧的画面——视频中能看见她的眼睛和嘴巴都被缝起来了!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就结束了。可是这个游离在意识之外的画面已经深深地烙在观看者的脑子里,从此以后,我们如芒在背、坐立不安,连我们内心深处最舒适的那个角落也会被它彻底扰乱。

眼看她就要走到那两扇敞开着的法式落地玻璃门前,史蒂夫疾扑上去,把两扇玻璃门拉上,顿时将客厅封住了。我们看见那个瘦削的女人一下子撞在半透明的彩色玻璃上面,然后就站住不动了,我们甚至能听见玻璃颤动的声音。

史蒂夫的幽默态度消失得无影无踪。“把那东西关掉!”他喝道,“马上关掉!”他的声音十分严肃,虽然他的脸没有出现在镜头上(我们只看见他的T恤、牛仔裤,还有一根戳在镜头前的手指),可是我们都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形。

然后画面一下子就变黑了。* * *“她直接冲着我来了!”马特吼道,“她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他还站在倒地的椅子旁边,紧紧揪着腰间的浴巾,防止它滑下来。

泰勒开始笑了——史蒂夫觉得这是如释重负的笑声:“也许她喜欢上你了。”“哎呀,太恶心了!你开什么玩笑?她那么老!”

乔斯林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她往嘴里塞了一大团面条,却忘记了她刚才在汤匙里放了多少辣椒酱,顿时泪如泉涌。她说:“对不起,亲爱的,我们只是想吓唬吓唬你,想不到你反而把她给吓坏了。不过她这样子突然向你走过来,是挺奇怪的。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她站在那里多久了?”马特愤愤不平地问。“她一直站在那儿。”泰勒咧嘴一笑。

马特的下巴快要掉地上了:“这下可好,我被她看光了!”

泰勒看着他,复杂的眼神里饱含着极端的诧异,以及哥哥对蠢弟弟特有的、掺杂了同情与爱护的厌恶之情。“她是瞎子,笨蛋!”泰勒一边说,一边擦拭着GoPro摄像机的镜头,还瞄了那个站在彩色玻璃后面的瞎女人一眼。“马特快坐好。”史蒂夫板起脸说道,“晚餐要凉了。”马特虽然面带愠色,还是照做了。“还有你,泰勒,我要你马上把那些片段删了。”“啊?不会吧?我可以把她裁掉……”“快!我要亲眼看着你删掉!规矩你懂的。”“这算什么?咱家奉行集权制吗?”“别让我说第三遍。”“可是里面有很多特别牛的素材呢。”虽然泰勒还在嘟嘟囔囔,可是他知道这次没有希望挽回了。父亲什么时候说笑、什么时候认真,他是很清楚的。而且这里的规矩他也确实懂。于是泰勒万般不情愿地把摄像机的显示屏对着史蒂夫,选择那个视频文件,按“删除”,再按“确认”。“好孩子。”“泰勒,你用追踪程序报告她的行踪,好吗?”乔斯林问道,“我刚才就想上传了,可是你也知道,我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

史蒂夫小心翼翼地从走廊绕进客厅。那个女人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法式落地门前面,脸贴在玻璃上。即使她知道房间里还有别人,她也没有任何反应。这情形就像有人做了一个恐怖恶作剧,把玻璃门前的落地灯和大型盆栽换成了一个可怕的人偶。史蒂夫走近了一点,刻意不正眼看她,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感受她的所在——距离这么近,最好还是不要看她的特写了。可是现在他已经能够闻到她的臭气了:那是泥泞街道的气味、牲口的气味、疾病的气味——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气味。她的头发肮脏且稀疏,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头巾下面。她身上缠着熟铁铸成的锁链,一双手臂被紧紧地箍在干瘪的身体上。她轻轻地晃了一下,铁链敲在上了清漆的门柱上,发出一声钝响。“她上一次露面是在下午五点二十四分,是被市场肉食店后面的摄像头录下来的。”史蒂夫隐约听到泰勒在隔壁房间说话,也能听见眼前这个女人的呢喃低语声。他知道自己决不能听她说话,否则会有生命危险,所以他全神贯注听着儿子的话,还有约翰尼·卡什的歌。“当时有四个人报告了她的行踪,接下来就没有更新了。他们好像提到一架街头手摇管风琴。爸爸……你没事吧?”

史蒂夫心跳加速。他在女人身边蹲下去,捡起那块洗碗布。站起来的时候,他的手肘不小心蹭到女人身上的铁链,女人那张伤痕累累的脸突然转过来。史蒂夫连忙把洗碗布扔到她脸上,遮住那双被缝起来的眼睛,然后匆忙从她身边走开。回到饭厅的时候,他的前额上已经布满了汗珠。这时候,后院的废柴又狂吠起来,声音依然充满了惊恐。“洗碗布……”史蒂夫对乔斯林说,“实在是高。”

于是一家人继续吃晚饭,而那位双眼被缝住的女人则继续僵立在彩色玻璃后面,全程陪伴着他们。

后来她只动了一次:当马特尖声大笑的时候,声音传进了客厅,她的头歪了一下,似乎一直在聆听他们的对话。

晚餐后,泰勒把餐具放进洗碗机,而史蒂夫则负责擦桌子:“给我看看你上传的内容。”[12]

泰勒打开HEX App,然后举起iPhone给他看。最后一条记录写着:

日期:2012年9月19日,星期三

时间:7:03 PM,16分钟前

记录者:泰勒·格兰特

GPS 坐标:41.22890 N,73.61831 W

#K奶奶#位置:深谷路188号(客厅)

内容:天哪,我觉得她看上我弟弟了!* * *

当天晚上,史蒂夫陪伴着乔斯林,舒舒服服地半躺在客厅里看[13][14]CBS的《晚间秀》。不过这回他们没坐平常惯用的大沙发,而是躺在位于客厅另一头的躺椅上。马特已经睡觉了,泰勒还躲在楼上自己房间里玩笔记本电脑。电视机发出惨白的荧光,把盲女人身上的铁链——应该说,锁链上还没生锈的铁圈——照得闪闪发亮。

在洗碗布下面,女人的嘴巴被一根粗糙的黑线紧紧缝住。有一边嘴角还没有完全密封,一个线头从皮肤里伸出来,好像一截断了的电线。在那个微张的嘴角边上,早已死去的肌肉在抽搐,牵扯着黑线,可是因为动作太细微,几乎看不出来。乔斯林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紧紧依偎在史蒂夫身上,他猜她很快就会睡着的。

半小时后,两人上楼去了,只留下那个女人孤零零地站着。来自黑夜的她重新融入了黑夜。- 02 -

罗伯特·格里姆很紧张地注视着监控屏幕。在水库上路的一栋房子外面,搬家工人正在把一件件裹着防水布或者塑料布的家具从搬家货车上往下搬,再抬进屋子里。指挥他们的是一个来自大城市的装×脑残女。这个画面来自D19-063——也就是正对着刚去世的巴弗威尔老太住宅的那个摄像头——不过他不需要参考摄像头号码就知道它[15]拍的是哪栋房子。这个搬家的画面不但占据了女巫特遣队监控中心西墙的大部分面积,还在每一个无眠的夜晚折磨着格里姆。为了对抗这个画面,他闭上眼睛,以惊人的意志力从潜意识里调出一幅新的画面:带刺的铁丝网。

格里姆认为隔离制度是一个被低估的制度。虽然他并不支持南非的种族隔离政策,也不赞同沙特阿拉伯那种用面纱把女人和男人隔开的做法,可是在他心底某个角落里深藏着一股甚至令他自己也感到不安的革命利他主义思潮——把人类划分成两部分:黑泉镇的人和黑泉镇以外的人。这两群人之间最好用一层带刺的生锈铁丝网隔开,如果可能,再通上一万伏高压电就妙极了。可是,镇议会的主席科尔顿[16]·马瑟斯公开反对隔离,并按照“老点”的指引,实施一个“有限度整合计划”。他们的理由是,如果不持续补充新的人口,黑泉镇就会破败衰落甚至灭亡,或者变成一个靠近亲繁殖维系的乱伦小公社,[17]简直能让宾夕法尼亚州的阿米什人社区显得像嬉皮士的圣地了。幸好黑泉镇实施掩饰政策已经三百五十年了,人们大可以放心,科尔顿·马瑟斯的扩张主义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撼动传统政策的。这个议员极度自负,其实只是一根头重脚轻根底浅的墙上芦苇。罗伯特·格里姆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人。

格里姆叹了一口气,坐在转椅上,沿着桌子边缘向前滑动,一直滑到沃伦·卡斯蒂略身边——他想查看一下沃伦面前那面显示屏上的统计图表和测量数据。那家伙把两只脚搭在桌面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看《华尔街日报》。“这两个神经病!”沃伦头也不抬地说。

格里姆双手握拳,抓得紧紧的,感觉快要抽筋了。他又转头盯着那辆搬家货车。

上个月,地产经纪人带着这对来自大城市的装×夫妇来看房子,格里姆早有准备。他制订了一个详尽的行动计划,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所以前景一片大好。为了对刚逝世的房主表示尊重,他把这个行动的代号定为“巴弗威尔行动”。他们使用的设施和器械包括:在这栋房子后面临时搭建的一堵围墙、一辆装满沙子的货车、几块混凝土厚板、一个写着“婆婆漏盆酒吧夜市工地——2015年年中竣工”的巨大工程指示牌、一套隐藏起来的带低音炮的演唱会专用大音箱,还有iTunes里面从新时代冥想意识流音乐列表中截取的打桩机打桩的声音。而且,他的计划的确按照预想实施了。当时,293号公路上的监控摄像头显示地产经纪人的汽车快到黑泉镇了,于是格里姆下令立即开始播放那段音频。顿时,打桩的声音响起来,钻进每一个人的脑子里。格里姆还派人用赫勒牌冲击钻在水泥厚板上随意打洞,装作有工人正在铺地砖。这一切安排,都是为了让那对装×夫妇以为这里真的有工地——他们当然不会知道,这个“工地”其实是在打造一个空中楼阁。

这对夫妇姓德拉若萨,是来自纽约市区的城里人。根据“老点”发给格里姆的信息,那个男的刚刚当选纽堡市议员,那个女的是“交流顾问”,同时也是一家男装品牌的继承人。这两人搬来之后,会向[18]住在纽约上东区的狐朋狗友大肆吹嘘,说他们如何重新发现了田园生活的价值。他们还会按照全国平均标准,生2.3个胖乎乎的小孩[19],在这儿住上六年就搬回纽约。

问题在于,他们一旦搬来黑泉镇,就再也不能离开了。

所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让他们搬进来!

假冒工地这一招无疑会很有效,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格里姆另外派了三个本地小孩守在水库上路。在黑泉镇这里,很多十几岁的小孩都愿意帮忙,只要给他们几根烟或者一箱百威啤酒就行了。这次出动的是贾斯汀·沃克、布拉克·赛耶,以及屠户的儿子杰登·霍尔斯特。格里姆让他们埋伏在附近,等芭米·德拉若萨一下车就马上围上去,先埋怨她怎么现在改坐夜场了,然后邀请她一起围着打桩机的液压桩锤打一炮。他们这样一闹,那个可怜的地产经纪人的佣金就灰飞烟灭了。

格里姆略施小计,无论什么难题都会迎刃而解。当晚睡觉的时候,他赞叹着自己的神机妙算,很快就睡着了。他梦见了芭米·德拉若萨,在梦里,她竟然有一个大驼背,驼背上面还长了一张嘴。那个嘴巴要大叫,却怎么也张不开,因为被带刺的铁丝缝起来了。“你先做好心理准备。”第二天早上,格里姆一走进监控中心,克莱尔·哈默就对他说。她高高举起一张纸,说道:“这件事情你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可是格里姆并不需要做什么心理准备,因为他已经看过科尔顿·马瑟斯的电子邮件了。科尔顿大发雷霆,斥责女巫特遣队“在这件事情的判断和处理上犯了严重的错误”。买家的地产经纪人揪着那块写着“婆婆漏盆酒吧夜市工地——2015年年中竣工”的工程指示牌问个不停。黑泉镇本地有一家唐娜·罗斯地产经纪公司,格里姆给唐娜钱,让她想办法赶走外来的买家,而不是吸引他们。可是巴弗威尔老太去世后,负责处理遗产的那个亲戚竟然请了一个来自纽堡市的经纪人,格里姆恨得牙痒痒。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是和外来人打交道啊!马瑟斯写道,我已经不止一次指出,你开展工作的时候,太离经叛道、太异想天开了!现在弄出这样一个烂摊子,你让我怎么脱身?

议员担心的是他自己怎么脱身,格里姆忧虑的是德拉若萨夫妇竟然真的喜欢上这栋房子,还正式报价了。格里姆马上用假名参加竞投,开了一个更高的价。德拉若萨夫妇又报了一次价,格里姆跟着再抬一次价。在这种较量中,关键是拖延时间,慢慢磨掉买家的兴趣;而黑泉镇则在房地产市场的泡沫中继续欣欣向荣。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中午,格里姆在格丽泽尔达精品肉食店买了一个羊肉三明治,正准备吃。突然,沃伦·卡斯蒂略从监控中心打来电话,说他们在镇上发现了德拉若萨的奔驰车!这样一来,红色警报——也就是“被外来人发现”——迫在眉睫,克莱尔已经出动了,沃伦还另外指派两个特遣队员保持警戒。格里姆连羊肉三明治也顾不上吃,拔腿就跑。他一边抱怨,一边急跑上山,终于在水库上路的纪念人行天桥附近找到克莱尔,当时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德拉若萨夫妇是撇开地产经纪人自己过来的,可能他们是想再欣赏一下这间平房及其周围环境的种种过人之处,以便再次说服自己把这里买下来。格里姆带着克莱尔来到巴弗威尔老太的故居前,开门见山地跟对方谈条件。格里姆发现德拉若萨太太黑得很不自然,明显是用晒黑机照出来的。“你们到底想怎样?”纽约客难以置信地问。“我想让你们终止交易,不要买这间屋子。”格里姆重申道,“请你们不要继续对这间屋子或者黑泉镇上的任何一处房产报价了。只要你们在黑泉镇以外任何地方购买任何一处房产,在成交之后,黑泉镇就会向你们支付五千美元,作为对你们种种不便的补偿。”

德拉若萨夫妇听了,满脸狐疑地注视着女巫特遣队的两位长官。今天相当热,虽然这一带处于黑岩森林的护荫之下,格里姆还是感觉到一颗汗珠从他光秃秃的鬓角慢慢滑下。格里姆向来觉得,他那颗大光头在某种程度上使他显得与众不同——对大城市来的装×犯和女人尤其有杀伤力。虽然罗伯特·格里姆已经年过半百,可是他身材高大,戴着角框眼镜,打着整洁时髦的领带,显得不怒自威。而克莱尔·哈默还算漂亮,眉宇间也颇有些威势,只可惜她的发型过于突出前额,让本来就长得太凸的额头显得更凸了。

在去巴弗威尔故居的路上,他们讨论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格里姆觉得对付这些在职场上摸爬滚打的老油条应该诱之以利,一上来就直接谈条件。克莱尔却想动之以情,编个娘炮故事,说什么难以割舍的亲情、无法忘怀的童年回忆。格里姆最后没有听她的——前额激凸的女人本来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更何况她还不识相地突出这个缺陷,害得他决策时分心了呢?“可是……为什么呢?”德拉若萨先生终于能开口说话了。“我们这样做是有原因的。”格里姆不动声色地说,“你们最好马上就走,不要再打这里的主意了,就算是为自己着想吧。我们会把详细条款都写在协议书里……”“你们到底是哪个部门的?”“我们是哪个部门的不重要。我们只是希望你终止这次购买行动,顺便赚五千美元。在这里,有些东西花多少钱都买不到;至于能用钱买到的东西嘛,我们可以赞助你。”

看德拉若萨先生的表情,他似乎觉得格里姆谈的不是买房子,而是商量要把他老婆拖到镇上的断头台那里当众处决。“你觉得我疯了吗?”德拉若萨生气地说,“你以为你是在跟谁打交道?”

格里姆闭上眼睛,强压怒火。“你想想我们开的价钱。”不过,他自己心里想的不是钱,而是氰化物,“你就当作和我们谈成一笔交易好了。”“你以为你能强迫我们接受你的贿赂吗?你以为我会怕地头蛇吗?我太太和我就是喜欢这座房子,我们明天就签合同!我不告你,你就偷着乐吧!”“你听我说,巴弗威尔老太这房子每年秋天屋顶都漏水,去年还泡坏了地板。”格里姆一边说,一边挥舞双手,“这真的是一栋破房子!你们考虑一下高地瀑布村吧,那里就在哈得孙河边,一样的田园风光,也有很多漂亮房子,价钱还比这里便宜呢。”“你以为甩五千块钱就能把我打发了吗?你错了!”德拉若萨说道。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你们跟刚才夜市工地的那帮小混混儿是一伙儿的吧?你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闹?”

格里姆刚刚张开嘴,克莱尔抢先开口了。“因为我们讨厌你们!”她恶狠狠地骂道。虽然克莱尔不喜欢唱黑脸,可是一旦演出开始了,她还是和往常一样,全情投入,力求演绎得最好,“我们就是不喜欢你们这些精明世故的城里人!你们把我们的空气都污染了!”“我们就等着看他们笑话吧。”格里姆加了一句。虽然他的语气充满自信,可是他知道,他们的努力已经失败了。

芭米·德拉若萨傻乎乎地看着格里姆,然后转头看着她老公,问道:“亲爱的,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呀?”罗伯特·格里姆想,这蠢女人的脑子肯定被晒黑机烤成一片薄脆,贴在她的颅骨内壁了。“宝贝儿,别理他们。”德拉若萨先生把老婆拉到身边,“你们快走,要不我就报警了!”“你们一定会后悔的!”克莱尔继续说着,格里姆连忙把她拉开。“算了,克莱尔,再说也没用了。”

当晚,格里姆用手机给德拉若萨打电话,再次恳求他不要买房。对方问他为什么费那么多周折来百般阻挠他们买房,格里姆于是告诉他,黑泉镇已经被诅咒三百多年了,如果他们搬过来,也会被这个诅咒控制,一直到死才能解脱。当他说到黑泉镇有一个邪恶女巫的时候,德拉若萨把电话挂了。“你们去死吧!”这时候,格里姆盯着屏幕上的搬家工人,忍不住高声痛骂,把手里的笔向大屏幕掷去。周围一圈小屏幕正好切换到不同的摄像头,展现出忙碌的小镇众生相。“我他妈的是为你们好啊!”“别抓狂嘛。”沃伦一边说,一边把《华尔街日报》折起来放在桌面上,“反正我们已经尽力了。也许他是一个高智商的大傻×,不过事到如今,他已经成为我们黑泉镇的高智商大傻×了。而且,他的小娘子还挺水灵的。”“你这头猪!”克莱尔骂道。

格里姆用手指戳着显示屏:“镇议会那几个家伙,只懂得胡乱发号施令。一旦这些新来的人弄出一个烂摊子,到时候谁来收拾?”“当然是我们了。”沃伦说,“我们不是擅长收拾烂摊子吗?来吧,老兄,我们减减压,爽一把。每次有人搬进来我们又能开赌局了——我押五十块钱,他们和女巫的第一次相遇是发生在家里。”“五十块?”克莱尔震惊了,“你疯了?按照过去的数据统计,在家里遭遇的概率并不是最高的。”“我的金手指已经感觉到胜券在握了,宝贝儿。”沃伦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如果我是女巫,我一定会上门尝尝鲜的,懂我的意思吧?”他扬起两道眉毛,“谁参加?”“五十就五十!”克莱尔说,“我赌他们在大街上喜相逢。”“我猜他会首先留意到监控摄像头。”这次加入的是坐在控制室另一边的在线数据分析员马蒂·凯勒,“我把赌注加到七十五块。”

人人都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疯子。“如果他本来不知道的话,根本就不可能留意到那些摄像头。”沃伦说。“他肯定会留意到。”马蒂向着屏幕点点头,“他就是那种人。他们会发现到处都有摄像头,然后就开始四处打探。七十五块!”“七十五就七十五!”克莱尔说。“我也奉陪!”沃伦说,“另外,第一轮酒我买单。”

马蒂拍了拍坐在他身旁的露西·埃弗雷特。她正在监听电话,连忙摘下耳机,“你们说什么?”“你赌不赌?七十五一注。”“好啊,就家里吧。”“你他妈给我滚!那是我下的注!”沃伦叫道。“那你赢了钱就和沃伦平分得了。”马蒂说。露西转身抛了一个飞吻给沃伦,沃伦假装擦拭一番,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你呢,罗伯特,你要赌吗?”克莱尔问道。

格里姆长叹一声:“你们这帮家伙,真是恶心无下限!好吧,我赌他们会从镇上听说巫婆的事情,因为总有人管不住他们的大嘴巴,会泄露秘密的。”

马蒂用马克笔在白板上写下各人的赌注,“还剩下丽兹和埃里克,我会给他们发电子邮件。如果他们也参加,我们的赌注一共有……五百二十五块。沃伦,要是你赢了,你也能赚两百七十五。”“亲,是两百六十二块五。”克莱尔说。“闭嘴吧,就显得你会算数!”沃伦生气地说。

罗伯特·格里姆披上外衣,去镇上买胡桃派。尽管他这一整天的情绪都被毁了,可是至少他还能享受一个公款赞助的胡桃派。虽然他手中的权力都是镇议会给的,虽然他每个季度都要向“老点”的联络人汇报工作——事无大小都要汇报,实际上,黑泉镇的实权都掌握在他手里,因为上头的拨款都由他控制,他把手中这笔公款称作“无底洞”。格里姆很能干,尤其善于从这无底洞中挖出各种名堂的补贴:女巫特遣队七个队员的年薪,四百多个监控摄像头和相关操作系统,控制居民上网的防火墙,有几次镇议会散会后举办的余兴节目(舞会和美酒)……这一切都是由“无底洞”支付的。此外,根据强制汇报法规,人们需要及时汇报女巫的行踪,要是谁不想打800热线电话,而是愿意使用HEX App,就能免费获得一部iPhone。最后这一条赠iPhone的政策让罗伯特·格里姆成为最受黑泉镇年青一代爱戴的人气偶像。他们狂热地崇拜格里姆,还因为他所在的那个传说中的女巫监控中心——那座散发着十七世纪腐朽气息的建筑物里安装了现代化的设备和道具。格里姆经常做白日梦,想象有狂热粉丝——最好是有一头褐色秀发的长腿女郎——从镇上跑到监控中心这里追星。

罗伯特·格里姆一直是光棍一条。“对了,我们收到一封电子邮件,是约翰·布兰查德发来的。”格里姆正准备出门,马蒂突然说,“就是住在艾克曼角、整天在树林里放羊的那个农民。”“啊?天哪,又是那傻×!”沃伦一边说,一边翻起白眼。“他说他有一只叫嘉琪的母羊,刚刚生了一只双头羊羔,不过是个死胎。”“两个头?”格里姆难以置信地问道,“太恐怖了。这种事情,好像自从1991年汉丽埃塔·罗素生了一个双头怪婴之后,就再也没发生过了。”“他的电子邮件把我吓坏了。他胡言乱语什么预言啊,凶兆啊,九重地狱之类的。”“别理他。”沃伦说,“上次镇议会开会,他说看到天上有奇怪的光,又说‘无知者和鸡奸者会因为他们的傲慢和贪婪而遭受惩罚’。这人是个疯子,他每天早上睡醒看到自己立起来的小弟弟,也能从中发现一些凶兆。”

马蒂转头看着格里姆:“你说我们应不应该把这邮件存下来?他还贴了照片呢。”他点了一下触摸板,大屏幕上立即出现一张照片。只见一团恶心的血肉模糊的尸体摊在泥地里,一眼就能看出是两个畸形的羊头,母羊嘉琪甚至连胎膜也懒得舔开。在照片的一角,那头母羊有半截身子出现在模糊的背景当中,正在埋头大嚼干草,对它刚生出来的怪胎看也不看一眼。“哇!太恶心了!”格里姆一边说,一边扭头不看,“这样吧,请斯坦顿医生来检查一下,然后泡在福尔马林里,和档案馆里其他标本放一起吧。你们谁想吃胡桃派?”

大伙儿异口同声地爆出一句“嗷”,以示恶心,只有克莱尔一个人喊的不是“嗷”,而是“靠”。可是她的话被众人的声音盖住了,格里姆没听见。他伸手握住门把手,正要出去,克莱尔又说了一遍:“我靠!罗伯特,说真的,你快看!马蒂,用全屏把巴弗威尔房子的整块地都播放出来。”

马蒂把死羊的照片移走,搬家工人又出现在大屏幕上。“不,我要她整块地的全景,应该是D19……064号摄像头。”

格里姆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这个摄像头装在房子外面的电灯柱上,画面显示一条下坡路,正是黑岩森林边缘的水库上路。搬家货车停在画面的右侧,能看到搬家工人搬起一个个箱子,消失在屏幕的底部。整条街道空荡荡的,只是在屏幕左侧,在距离货车大约二十米的地方,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马路对面一间低矮平房的草地上,她只是注视着山下,并没有看那些搬家工人。可是罗伯特·格里姆不需要放大画面就知道,那个女人什么也看不见。

他顿时大惊失色。“我靠!”格里姆大吼一声,他的右手也抬起来捂住嘴巴,“他妈的!怎么会这样……”他跑回桌子前面,目光在大屏幕上扫来扫去。

幸好大货车挡住了那对装×夫妇和搬家工人的视线,可是只要有一个傻×绕到货车后面的卸货坡道那里,他就能看到那个女人了。这简直是他妈的红色警报四次方!他们会打911报警,说发现一个饱受摧残的、严重营养不良的、蓬头垢面的女人,快派救护车和警察过来。或者……更糟糕的是,他们会直接过去帮忙,那样一来,后果就极其严重了!“天哪,她在那里干吗?她不是去格兰特家了吗?”“本来是的,不过……”克莱尔检查她的记录,“至少到今天早上八点三十七分为止,她还在那儿。当时格兰特家的小孩通过程序汇报说他要去上学,然后房子里就没别人了。”“这老太太怎么知道格兰特家里没人的呢?”“别紧张。”沃伦说,“她起码没有直接溜进德拉若萨家的客厅,我们就偷着乐吧。既然她站在草地上,我们就弄一个伞形的晾衣绳架,把床单搭在上面,放到她身前把她遮住。你和马蒂五分钟内就能赶到,我马上打电话给那家人或者附近邻居,叫他们先用毯子把她盖住,等我们过去。”

格里姆推着马蒂,沿着走廊向出口跑去。“要是他们发现她了,我们就说那是庆祝节日用的道具。”沃伦一边说,一边向着格里姆咧嘴一笑。他的笑容很轻松,仿佛正在莎莎舞会上点一杯莫吉托鸡尾酒,和目前这个生死攸关的局面格格不入。沃伦自以为很幽默,想让格里姆镇定下来,可是效果适得其反。“我们就说这是大家为了欢迎新邻居而搞的恶作剧,哈哈,哈哈!我们只要提醒一句他们就会相信的,这只不过是一个女巫罢了。”

罗伯特·格里姆在走廊里猛地转身:“这他妈的又不是《糖果屋》[20]!”- 03 -

时光飞逝,一年中温暖的日子刚刚来到,转眼又远去了。这个学期还剩下几个星期,史蒂夫·格兰特一边在纽约医学院授课,一边在科研中心做项目负责人,他开始慢慢适应了工作中角色变换的节奏。乔斯林每个星期去康沃尔镇的哈得孙高地上三天半的班。兄弟二人虽然很不情愿,但也逐渐适应了在高地瀑布村的奥尼尔中学新学年的学习生活。整个学年下来,泰勒算是勉强能应付各门功课。现在为了准备期末考试,他正在上数学补习班。泰勒向来重文轻理,如果今年他真的能顺利通过考试——史蒂夫觉得他够呛——他想主攻文科,最理想是考进纽约大学的新闻系,不过这样就意味着他每天要在家和学校之间来回奔波了。大学距离黑泉镇相当远,他要是住学生宿舍的话,危险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慢慢逼近……最后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发难。

马特毫不费力地完成了初中第一年的学习。从初二开始,他进入了青春期,经常有激烈的情绪波动。他爱和女同学一起玩,经常像小女生一样无来由地傻笑个不停,也会像得了经前综合征似的暴跳如雷,或者突然变得万分沮丧。乔斯林有点担心,觉得马特可能会在今年或者明年出柜。乔斯林的这个念头让史蒂夫很惊讶,可是细想之下,他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史蒂夫之所以觉得有点惶然,倒不是因为他们歧视同性恋,而是因为在他们心中,马特依然是一个脆弱可爱的小孩子罢了。

他们真的长大了,史蒂夫想,心中油然生出一丝怅惘。我们也老了,岁月不会为我们稍作停留,我们都会垂垂老去……一生一世就困在这黑泉镇了。

这个念头让史蒂夫的情绪一落千丈。他沿着马圈旁边的一条小路走到后院的尽头。这是一个典型的仲夏夜,空气中没有一丝秋的气息。虽然将近十一点了,可是天气还相当暖和,不过WAMC电台预测明天会开始下雨。他面前矗立着一片寂静的黑暗树林,废柴就躲在里面玩耍。史蒂夫吹口哨呼唤他的狗。

在栅栏的另一头,皮特·范德米尔的香烟在黑暗中闪出一点亮光。史蒂夫举起一只手打招呼,皮特用两根手指敲了敲太阳穴,以示同情。皮特骨子里就是一个社会学家,经常坐在后院里抽烟,直至凌晨。几年前,他以类风湿关节炎为由提早退休了,从此他的妻子玛丽的工资就成了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虽然皮特比史蒂夫年长十五岁,他的儿子劳伦斯却和泰勒同岁。这么多年来,两家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喂,史蒂夫,你要把最后一点夏天也榨干,是吧?”

史蒂夫笑了:“是,一滴也不剩。”“人生得意须尽欢哪,尽管惨淡愁云就在眼前。”

史蒂夫扬起两道眉毛。“你没听说吗?”皮特吐出一团烟雾,“我们又有新人搬进来了。”“噢,这就糟了。”史蒂夫说,“这次是什么人?”“一对从城市搬出来的夫妇,还挺年轻的。听说那个男的在纽堡市找到一份工作,所以我想起了你们一家子。”这时候,马厩里的一匹马发出一声很轻的嘶鸣声。“造化弄人哪,对吧?像我在这里出生长大,要适应还容易点。如果他们的婚姻足够牢固,那么他们应该能够像大部分人那样,最终熬过这一关。不过这些事情就不用我来饶舌了。”

史蒂夫只能苦笑——他和乔斯林也不是本地人。十八年前,他接受了纽约医学院的聘书,乔斯林也刚好怀上泰勒,于是他们搬来这个诞生于殖民地时期的小镇,住在这栋重新装修过的老房子里,远离烦嚣的大都市。联系买这栋房子的时候,他们还没有离开亚特兰大。购买过程可谓一波三折——地产经纪人很不友好,连房屋贷款也好不容易才批下来——可是这地方交通便利,每天去医学院上下班不成问题;而且这里位于哈得孙河谷地区,四面森林环抱,很适合小孩子健康成长。“我希望在买房这件事情上,他的太太也有发言权,否则他们的婚姻就不妙了。”史蒂夫说,“每天我都衷心感谢那些大圆石。”

皮特仰天大笑。深谷路从史蒂夫家一直连到镇中心,沿路都是从冰川时期遗留下来的大圆石。当年乔斯林还在攻读地质学的博士学位,一眼就爱上了这些大圆石。虽然史蒂夫从来不敢向乔斯林明说,可是他觉得根本就是这些大圆石拯救了他们的婚姻。要是搬来黑泉镇完全是他一个人的主意,他怀疑乔斯林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因为那份怨恨会很深很深,即使她有心原谅也无能为力。“呵呵,到最后一切都会过去的。”皮特说,“他们永远不会真正拥有这个地方……可是黑泉镇会把他们完全占有,嘿嘿。”说完,他向史蒂夫很快地眨了一下眼睛,仿佛他们还是两个小男孩,正在分享一个秘密,“不说啦,我要去睡觉了。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还会有额外的工作呢。”

他们互道晚安,然后史蒂夫继续向院子外面走去——他还要去找废柴。马厩里传来一匹马——也不知道是帕拉丁还是纽阿拉——“吭哧吭哧”的喷气声。这声音听起来焦躁不安,却让他备感亲切。活在黑泉镇虽然有种种限制,可是很奇怪,史蒂夫竟然爱上了这里的生活。此刻在黑暗之中,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归属感。这种感觉,正如人类其他各种不可思议的心理状态,虽然不能理性地解释,却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史蒂夫的科学思维定式决定了他不可能相信诸如“地域能量”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即使是这样,他的脑子里最原始最直觉的部分也认同邻居的说法:这个地方已经把他们完全占有。即使在这一刻,在这个仲夏夜的庇护之下,他也能感觉到,这个地方本身也被另一些更古老的东西所占有。他们的房子位于黑岩森林自然保护区的边缘,就在悲惨岭的山脚下。从冰河世纪开始,由于冰川推挤和融雪切割,这一带形成了延绵不绝的山岭。自古以来,群山对定居在这里的人们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随便在哪里挖掘一下,准能发现印第安莫希干族和门希族在本地定居和墓葬的遗迹。后来,荷兰和英国殖民者赶走了沿河居住的印第安人,他们开垦荒地的同时并没有改变这个地区的特性,这一带的山岭也成了各式各样的异教徒举行宗教仪式的场所。这些历史,史蒂夫是知道的……不过历史学家忽略了这个地方本身对居民的影响。这种影响是非理性的,只有住在这里的人才能体会到……而且住在这里的人永远也无法摆脱这种影响。

不用说,这么多年来,史蒂夫一家过得并不容易。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拒绝接受现实,然后被愤怒占据了心头。在最初的七个星期里,他们一直处于怀疑和困惑之中。于是他们安排了一个月的假期,飞去泰国的一个海滩,搬进一间竹子搭建的非常精美的平房里。当时乔斯林正怀孕,史蒂夫觉得离开那个烂摊子一段时间会对准妈妈有好处。可是第一个星期才过了一半,两人就陷入了抑郁之中。一种无形的强烈的哀伤感仿佛从泰国湾漫延过来,把他们淹没,将他们从里到外彻底腐蚀。这种哀伤感既没来由,也无定向,却实实在在地影响着两人,像墨迹一样在两人心头扩散。在他们出发之前,镇议会就发出警告,他俩这样放长假不但愚不可及,而且会有生命危险。如今即使陷入了抑郁,史蒂夫也坚决不肯承认议会的警告开始生效了。终于,在离家一个半星期之后,他竟然开始认真考虑用酒店的床单悬梁自尽。这时候他才真正接受现实。

天哪,我在这儿站多久了?当时他突然从白日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双手揪着床单呆呆地站着。尽管身处热带的高温,但是史蒂夫的手臂和后背突然布满了鸡皮疙瘩。他不知道刚才被什么鬼上了身,竟然用床单勒住自己脖子,导致大脑供氧被切断,脑脊髓液的流体静压上升,连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在那个濒死关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