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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8 03:4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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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善增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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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经摸象(上卷)

坛经摸象(上卷)试读:

概论

心怀感恩写摸象

《心经摸象》出版以后,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的责任编辑钱震华先生提出要我写一本《坛经摸象》,对此我没有思想准备。《坛经》我只是读过几遍,不甚了了,仅知的只言片语,还吃不准理解是否靠谱,遑论研究。禅宗有“一说就错”之语,更不用说“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了。如果写《金刚经摸象》,我倒愿意试试。

钱震华先生坚持要我写《坛经摸象》。他说,《六祖坛经》是中国人著述的唯一的称“经”的文本,也是佛教三藏(经藏、律藏、论藏)中唯一的非释迦牟尼佛所说的“经”,因此,坛经至少对中国人有特别的意义;坛经为什么能称“经”,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题目。现在,金刚经的讲记、注释还比较多,坛经的讲记很少;讲坛经的也就事论事的多,深入阐发坛经意义的少,因此,对坛经为什么独称“经”而不称“论”,没有正面的回答。需要有一本书从哲理意义方面触及到这个问题。

钱震华先生提出的问题很大,我没有把握做出这份答卷,但却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我觉得,他的问题,也是对我是否于佛教有所解悟的一个考验。所以,我答应研读坛经后再议。

读坛经以后,我强烈感到,我应该写《坛经摸象》,与《还吾庄子》《还吾老子》《还吾论语》等一样,这也许正是我此生肩负的使命。不知道钱震华先生怎么会想到要我写《坛经摸象》,我感到好像是命运通过他向我转达信息。我不敢说这信息是佛菩萨要指示我的。佛遗教说,他涅槃以后,正法住世与像法、末法时代,都要依法不依人,依理不依人;所以我希望读者在读这本书时,与读其他的佛经论讲记一样,保持清醒的思辨意识、批判意识和怀疑精神,真金不怕火烧,真理不怕怀疑、不怕辩论,也唯有经过你的独立思考、反复思辨诘问,才能真正有所领悟、能够运用。但是,我实在是非常想表达我这次研读坛经的喜出望外的心情。岂止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简直是白日飞升,无比幸福。我对有幸获得这种幸福感激涕零。

我本来以为对金刚经还是有所心得,这次读坛经后才知道,六祖惠能是听金刚经“应无住相而生其心”言下大悟,坛经的教理也是主要依据金刚经说的,而六祖惠能对金刚经的理解真是非常深刻,非一般的文字理解可比。所以,写《坛经摸象》就是写《金刚经摸象》,而非我本来要写的《金刚经摸象》所能比拟。

在我准备动手撰写《坛经摸象》时,因为考查一个问题,而接触到《宗镜录》,一读就被深深吸引,虽然是一百卷、八十万字的浩瀚篇幅,我还是决定待读完以后再写。现在读完了,意犹未尽,觉得在阅读《宗镜录》中度过的光阴,真是十分享受的时日。如果不是有那么多的任务等待我去完成,我真想再读一遍,细细品味,静静感悟;希望再静心地去读佛教的其他经典,读道家、儒家的经典,读满书橱我读过或读了一些的哲学、文学经典,以后的岁月就在阅读经典,与圣贤、智者、哲人、性情中人的亲近接触、交流中度过,那是多么的福气、多么的惬意。但按照佛教大慈的精神,好东西要与大家分享,不能一个人偷着乐,可以独善其身,但不要独乐乐,众乐乐也会使个体的快乐成倍增加,故而,我只能告别这种安乐状态,进入相对紧张、艰苦的写作心境。但阅读《宗镜录》,至少使我对《坛经》心谛的理解、对之所以称其为“经”的伟大意义的理解更上一层楼,使我怀着一种万分感恩的心情来写《坛经摸象》。感恩六祖惠能以这样浅近的语言、这样贴近中国人思维方式的善巧说法,来阐发佛法奥义,使我们能领略本地风光,亲近第一义谛。

读者阅读本书,如果像我一样对佛法生起大欢喜心,这是惠能大师的无上功德。如果觉得仍有疑惑,这是我水平局限。如果发现本书观点歪曲了佛法大义,有误导之嫌,若真如此,那是我的罪过,欢迎批评指正,这也是帮助我消除罪业与所知障;但为了我认识到的佛法大义,我也会据理力争,以使佛法在论辩中彰显。如果由本书抛砖引玉,赢得大德善知识进一步的发扬光大,使禅宗精神在今日中国乃至世界大放异彩,那我或许可以说,是佛菩萨要我来干这件打地基的事,大概是我过去世立下的誓愿。

由于研读坛经,才知道坛经有几个本子,其中尤以先前通行的宗宝本与近时发现的敦煌本差别为最大,字数就差八千多。从胡适以来,包括铃木大拙在内的一些日本学者,多认为敦煌本是接近坛经“文繁”的古本面目的本子,而宗宝本是后人对敦煌本的增加、添入。

尽管任继愈先生在肯定敦煌本《坛经》史料价值的同时曾指出:“要考虑到,此后的其它版本,成书虽迟,其中包含的思想却可以很早。”尽管从理论上说,现存世的最早的抄本,并不能合逻辑地证明,它所据的本子就最早;但是,断定敦煌本是坛经的原始古本或最接近原始古本,宗宝本里有,敦煌本里无的一些段落、章句、观点的价值实际就岌岌可危了,就可以很方便地以“后人篡入”“作伪”而一言以蔽之了。这对理解惠能大师的思想、理解禅宗的精髓,实际是有害的。

而且,像胡适说敦煌本也是神会一派为了抬高神会地位的需要,对坛经原始古本所作的篡改,这实际是对佛门弟子的严重指控。如果神会及其弟子真是这样做的话,那就是犯了“未得谓得,未证谓证”,“自赞毁他”的大妄语戒,对僧人来说,是无间地狱罪。不是说是僧人就不会犯妄语戒,不会犯无间地狱罪,但你要指控僧人犯了这样的弥天大罪,必须要有证据,不能仅凭猜想,更不能以莫须有的罪名。尤其是对神会这样的弘扬禅宗立了大功的高僧,指控他篡改经文,更直接涉及到对禅宗的评价。如果南宗宗风大扬,是依靠犯大妄语戒的神会一番炒作而成功的,禅宗的价值就很可疑了,惠能的价值也很可疑了。我确实看到过研究禅宗的学者,对坛经记载的惠能言行表示怀疑。

真像张中行先生有书名《禅外说禅》,我发现有很多研究禅宗的学者是“教外说教”。教外说教也是可以的,或许有利于保持独立思考,保持客观的立场,但现在往往以自己的日常经验为据,以自己的背景知识为是,而缺乏对宗教及其信徒的应有的尊重,常常对研究对象持先入为主的态度,搞有罪推定的论证,结果陷入了谤佛、谤法、谤僧而不自知。我们不说依佛教说,这是怎样的罪业,就从理解佛教思想精髓,汲取人文精神养料这角度说,也不是科学的态度,也是对读者不够负责。

我在本书中采取的办法,就是将宗宝本与敦煌本逐段比较,看看相异之处孰像是后加的;宗宝本多出来的内容更像是后人添加的,还是敦煌本删去的?这是留待正文中详细讨论的,这里不再赘言。

在概论中要说的,是我这次研读坛经使我兴奋激动的感悟。

所以将此提炼出来集中说,而不是采取《心经摸象》、也是大部分佛经讲记的叙述方法,随着经文的展开而逐渐展开,一个重要的原因,心经是经文体,按照严格的逻辑层次组织成文,犹如“心点透视”;而坛经实际是语录体,随请而说,随问而答,像“散点透视”。

而且,人们对禅宗的印象是不讲逻辑(好听些是超越逻辑),提个话头,机锋对答,自己去参去悟,云里雾里,玄之又玄。对古代中国人也许正相适应,对已接受了西方逻辑实证主义教育的现代中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青年学子,也许就不适应了。从方便说法的角度,反倒可能需要用逻辑的结构、理性的语言来阐释禅宗要义,使禅宗不致成为仅供欣赏玩味的古董。

惠能大师说的是佛法要义,是珍宝,是利器,于当世、于人生有大用,这是我要说的。

悟是开佛知见

我对坛经的感悟,是从悟到什么是惠能说的“悟”开始的。“悟”是禅宗的一个核心概念,一个了不得、不得了的概念。坛经敦煌本的经题就是:《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多经 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一卷》。

对此经题,有学者认为,般若思想属于空宗,惠能思想属于有宗。“把《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也插进《坛经》的标题里,实在是不伦不类的……《般若》之与《坛经》,是空、有异趣,迥不相同的。”

这种说法,有几重误解。首先,“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多经”,是一个系统的经藏的总题,说明坛经只是这个系统的经藏中的一部,就像心经或金刚经是般若经系统经藏中的一部。其次,“摩诃般若波罗蜜多”,“摩诃”(意译为“大”)不仅是对“般若波罗蜜多”(意译为“能引导到达彼岸的智慧”)的尊称,更是特指“深般若波罗蜜多”(方便般若波罗蜜多,力般若波罗蜜多,愿般若波罗蜜多,智般若波罗蜜多,详见《心经摸象》),为七地以上菩萨主修的般若波罗蜜多,是法空般若波罗蜜多,破法执的般若波罗蜜多,这正是坛经的旨趣。所以,称坛经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经”,不是“不伦不类”,而是名副其实。至于说“般若思想属于空宗,惠能思想属于有宗”,不知依据何在,辩说也繁,不予分析。

我举此经题,着眼在“南宗顿教”四个字。“南宗”名目,无论是惠能的弟子门人所立,还是神秀的一派传人予名,都是与“北宗”相对而言,不是分庭抗礼,也是各有千秋。以后南宗成为禅宗正宗,北宗式微,南宗名目也自然消亡了。

对敦煌本名之“南宗”的可能的含义,在正文中再讨论。这里要说,经题明确南宗与北宗的区别在“顿”、“渐”。“顿”是“顿悟”,“渐”是“渐修”。因此,“顿悟”是南宗之所以能成为“教”的立身之本。《说文解字》:“悟,觉也。”觉悟,觉悟,悟就是觉,本意是醒过来。佛经中说“觉悟”,是对意义了然明白的意思。这样的翻译,是借用了《庄子》中的概念。《齐物论》中有言:“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弔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还吾庄子》对这段话翻译如下:“梦见喝酒的,白天伤心啼哭;梦见啼哭的,白天快活地去狩猎。在他做梦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在梦中,又占卜吉凶。醒了以后,才知道一切都只是梦。而且一定要有大觉醒,才能知道这是大梦。而蠢人自己认为是醒了,心里很明白,领主、奴隶,这贵贱等级是固定不变的。孔丘和你都在做梦啊。我说你在做梦,也是在做梦。这话最不可思议,因此叫它‘弔诡’。万世以后,一旦遇到大圣人,知道怎么解开谜底,那就像梦醒之后,在光天化日下看到的事情一样。”

这段话提出“大觉”的概念,以“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譬喻对本质真相的理解,与佛教的教义很契合,所以用来翻译佛教的名相(概念)。这种翻译法叫“格义”,相当于今天所说的意译。

但佛经中的“觉”,除了指称“大觉”(如“正觉”、“圆觉”、“缘觉”、“觉悟”)外,还有“见、闻、觉、知”之“觉”的义项。“见、闻、觉、知”是众生法、世间法,就是一般的生命个体都具有的认识功能。《俱舍论》说:“眼所现见,名为所见。从他传闻,名为所闻。自运己心,诸所思构,名为所觉。自内所受,及自所证,名为所知。”《俱舍论》对“觉”和“知”的定义,是以佛教的“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逻辑来界定的,今天的读者理解起来可能有些困难。关于佛教“唯心”“唯识”逻辑以后再作介绍,这里按现代人的思维习惯作个意译。“觉”就是指非逻辑形式的认识,如感性认识、直觉等。“知”就是以逻辑(佛教称之为“名言”,“名”是概念,“言”是推理,概念与推理规则是形式逻辑的基本要素)形式表达出来的认识。因为“觉”还有世间法的义项,所以惠能指称“大觉”,用了“悟”字,悟就是觉醒。依人们的经验,入睡是个渐进的过程,醒来则是个顿然的瞬间,所以,悟也就是顿。顿教,就是以“悟”为接引信众法门的佛教宗派。

因此,“悟”到底是什么意思?“悟”怎么会成为一种法门?“悟”了以后,见到了什么,有什么与日常经验不同的心理体验?这是非要弄清楚的问题。

惠能出世,一部坛经,就是说的这个问题,反复地说这个问题,用各种方式、从各个角度来说这个问题。可惜今天研究禅宗的学者、说是修禅宗的行者,多数对此不甚了了,对“悟”的理解,甚至与惠能大师说的南辕北辙,这也说明在末法时代传正法、真经之不易。

对“悟”,《佛学大词典》是这么说的:【悟】生起真智,反转迷梦,觉悟真理实相。“迷”之对称。如称转迷开悟或迷悟染净中之悟。有证悟、悟入、觉悟、开悟等名词。佛教修行之目的在求开悟,菩提和涅槃为所悟之智和理;菩提为能证之智慧,涅槃为所证之理,佛及阿罗汉为能证悟者。佛教由于教理之深浅不同,悟之境界亦有区别;小乘断三界之烦恼证择灭之理,大乘唯识宗说悟入唯识之性,三论宗倡至不可得空之域,华严证入十佛之自境界,天台证诸法实相,禅宗则主见性成佛。总之,大乘之悟界乃是证见真理,断除烦恼之扰乱,圆具无量妙德,应万境而施自在之妙用。在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间、天上、声闻、缘觉、菩萨、佛等十界中有迷悟之分,前六界为迷界,后四界为悟界,称六凡四圣。若以九一相对来说,前九界为因,后一界为果,圆满之悟界唯有佛界。又从悟之程度而言,悟一分为小悟,悟十分为大悟。若依时间之迟速,可分渐悟、顿悟。依智解而言,解知其理,称为解悟;由修行而体达其理,则称证悟。

这段释文,是综合了中国佛教各宗派对“悟”的理解,与六祖惠能说的“悟”,其实是有差异的。

我们来看看惠能是怎么说“悟”的。

首先,惠能只说有“迷”“悟”的差别,不说“悟”有境界的差别。

惠能大师说:善知识,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缘心迷,不能自悟。

这段话说明,所悟的是“菩提般若之智”,是指认知的结果,所以,“迷”与“悟”,这里是指“认识”这种心理活动。和我们今天对“认识”的理解不同,“悟”的对象——“所悟”,不是外界,而是自心。而“迷”(不悟)就因为把认识指向了外界,这就是佛教说的“执(着、住、著)相”,破“迷”,就是破执着于相。

因此,惠能又说:

悟此法者,是般若法。修此行者,是般若行。不修即凡;一念修行,自身等佛。“悟”什么法?“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的无相法。“修”什么行?无相行。授的是无相戒、无相忏悔。“一念修行”,就是一念修无相行。不是修无相行,依惠能所立的禅宗法门,就不算是正修行。而一念正修行无相法门,就能“自身等佛”。请注意,只是“一念”,哪里有什么“境界”“次第”的区别?

为什么这么说呢?一念正修行就能“自身等佛”,是不是大诳语、大妄语呢?

惠能大师说:善知识,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

这段话明确了,“迷”、“悟”的差别就在“著境”还是“离境”。著境就有烦恼,有烦恼就是凡夫。离境就得菩提,得菩提就是佛。“著境”还是“离境”属于认识范畴中的思维方法,“烦恼”与“菩提”这里是指不同的思维方法产生的认识结果。而我们今天说“烦恼”,通常是指一种心理感受,而说“菩提”又通常指一种合理的能透彻本质的思维方法。

佛教的因明逻辑,基础是对概念的严格的界定。佛经翻译到中国来,借用很多道家、儒家的词汇,进行“格义”意译,在翻译的经文中,本来有详细的概念界定说明,但多数中国人不习惯这样的思维方式,因此有称佛教哲学是烦琐哲学,而往往对佛教的概念作望文生义的理解,在禅宗的公案中尤甚。但像《坛经》这样的经典,却是完全没有这样的弊病,这真是不可思议,尤其惠能还是目不识丁之人。后人对《坛经》中的概念作望文生义的理解,又反过来诟病六祖,这种发生在读解《老子》《论语》《庄子》时屡见不鲜的现象,也同样发生在读解《坛经》时,在以后读解《坛经》正文时,我将不厌其烦地辨正一些概念、细节,这里先提一下。

因为“凡夫”与“佛”是以认识(知见)来界定的,所以,这里说的“凡夫”与“佛”其实是“凡夫知见”与“佛之知见”,而不是“凡夫”的果位、境界与“佛”的果位、境界。所谓“自身等佛”,也只是“等佛知见”,并不是说一念觉悟、一念正修以后,就具佛“五眼”(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有三明六通(天眼通、宿命通、漏尽通之三明,加上天耳通、他心通、神足通之三通,共为六通),得十力无畏,具足大自在境界了。

所以,惠能大师又说:愚人忽然悟解心开,即与智人无别。

善知识,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故知万法尽在自心,何不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菩萨戒经云:“我本元自性清净,若识自心见性,皆成佛道。”净名经云:“即时豁然,还得本心。”

请注意,这“悟”,是“忽然”,是“即时豁然”。所以,惠能说的“悟”就是顿悟。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不是量变的积累,而是质变的飞跃。“悟”与“迷”既非此即彼,又是层次差别,而“悟”自身并没有不同的境界,同样,对“迷”分出不同的境界差别来,也是妄生分别,有时是因名假立、方便说法的需要。如果执著在这样的境界差别上,本身就是“迷”。

因此,惠能说:

般若之智亦无大小,为一切众生自心迷悟不同。迷心外见,修行觅佛,未悟自性,即是小根。若开悟顿教,不执外修,但于自心常起正见,烦恼尘劳常不能染,即是见性。

若一向执谓须他善知识望得解脱者,无有是处。何以故?自心内有知识自悟。若起邪迷,妄念颠倒,外善知识虽有教授,救不可得。若起正真般若观照,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

善知识,本来正教无有顿渐,人性自有利钝,迷人渐修,悟人顿契。自识本心,自见本性,即无差别,所以立顿、渐之假名。

因此,在惠能看来,“迷心外见,修行觅佛,未悟自性”的“小根”之人,还算不上是开悟之人,还是“渐修”之“迷人”。“渐修”积累到一定的时候,量变引起质变,还是会产生飞跃,开悟见道,所以,提倡顿悟,不废渐修。

然而,“渐修”与“顿悟”的关系,并非简单等同于“量变”“质变”的关系。否则的话,神秀的“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与惠能“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没有原则什么差别了。

顿悟就像无始无明,就生起的可能来说,具有必然性,但就生起的那一刹那来说,具有偶然性。不像量变到达极限以后就必然在那一刻产生质变,水加热到沸点就一定沸腾。这就是物理现象与生命现象的差别。而惠能正是针对这一点来立说的。惠能说他的禅宗“无念无相无住”法门,接引的是“大智上根”人。“大智上根”人,从过去世的因缘来说,应该如《金刚经》所说:“当知是人不于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种善根,已于无量千万佛所种诸善根”,也就是说,得闻佛法甚深要义的条件已经具备。但闻法的自身条件已经具备,如果没有机会得闻甚深佛法,没有遇到像惠能这样的大善知识,或者虽有机会得闻甚深佛法,遇到了大善知识,却因为贡高我慢之心,或者其他的原因打岔,还是不能开悟。而也可能没有机会闻法、也没有遇到善知识,却因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下子开悟了。就像惠能请人写下“菩提本无树”偈句,并没有听闻多少佛法,更没有完整念过一本佛经,也没有善知识给他讲过佛法大义,而他对佛理的认知,即使没有用偈句表达出来,没有得到五祖弘忍的印可,也还是开悟。

所以,渐修可以引发顿悟,而顿悟并非一定是渐修的结果。何况,渐修也可能造成对所修法门的执著,修行的努力倒反成了开悟的所知障。因此,惠能要打破“渐修”是因,“顿悟”是果那种思维定势,使上根人能破世俗之茧而出,豁然开悟。

至于是上根人还是小根人,也只有从“能悟”还是“不能悟”的结果上去检验,别无他法先验地预测你是小根人还是上根人。任何对上根人与小根人差别的讨论,认为上根人与小根人是与生俱来,也是由因果报应所决定的理论,都是没有意义的戏论,也是违背佛法教义的。

但话又要反过来说,因为顿悟的是理,悟理以后能不走弯路、事半功倍地修行,但不是一悟以后就获佛果,不需修行了。这就是《楞严经》中佛说:理则顿悟,乘悟并销;事非顿除,因次第尽。

由此可见,说“悟”与“迷”黑白分明,没有中间灰色过渡地带,就因为“悟”的是道理,这是六祖惠能反复论述的“悟”的另一要义:

经云:“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一大事者,佛之知见也。世人外迷著相,内迷著空。若能于相离相,于空离空,即是内外不迷。若悟此法,一念心开,是为开佛知见。佛,犹觉也。分为四门:开觉知见,示觉知见,悟觉知见,入觉知见。若闻开示,便能悟入,即觉知见,本来真性而得出现。汝慎勿错解经意。见他道:“开、示、悟、入,自是佛之知见,我辈无分。”若作此解,乃是谤经毁佛也。彼既是佛,已具知见,何用更开?汝今当信,佛知见者,只汝自心,更无别佛。

汝须念念开佛知见,勿开众生知见。开佛知见,即是出世。开众生知见,即是世间。

所以,惠能说的“悟”,即是“开佛知见”。从知见上说,只有“众生知见”和“佛知见”之分,而“佛知见”没有“小乘”“中乘”“大乘”“佛乘”这样的境界之分别。因此,惠能是这样来重新定义四乘的:

汝观自本心,莫著外法相。法无四乘,人心自有等差。见闻转诵是小乘,悟法解义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万法尽通,万法俱备,一切不染,离诸法相,一无所得,名最上乘。乘是行义,不在口争。汝须自修,莫问吾也。一切时中,自性自如。

惠能是从“知”“行”关系来定义四乘的:“小乘”是“见闻转诵”,“知”的仅是“名”(概念)“言”(推理)浅义,“中乘”“悟法解义”,知的是深义了,但在“行”上还不够,“行”不够即“证”不足,所知深义,还不能说真正掌握,得心应手,灵活应用。“大乘”菩萨“依法修行”,渐趋觉行完满之境地。到最上佛乘,“万法尽通,万法俱备,一切不染,离诸法相,一无所得”。

这样定义,对我们正确理解今天习知的小乘声闻、中乘辟支佛是“自了汉”,菩萨是“自觉觉他”,佛是“觉行圆满”的定义,有很大的帮助。《金刚经》中说:“须菩提,于意云何?阿罗汉能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不?”

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实无有法名‘阿罗汉’。世尊,若阿罗汉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即为著我、人、众生、寿者。世尊,佛说我得无诤三昧,人中最为第一,是第一离欲阿罗汉。我不作是念,我是离欲阿罗汉。世尊,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世尊则不说‘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者’。以须菩提实无所行,而名‘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

如果阿罗汉(声闻最高果位)仅是只顾自己解脱烦恼,不管众生的苦难,执着于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就不能说是阿罗汉,遑论修行果位更高的辟支佛。说声闻(阿罗汉)独觉(辟支佛)只能“自了”“自利”,是因为他们“行”上尚有欠缺,悟到了理还不善于运用,而不是出于自私自利之心不想用。现在说小乘、中乘是“自了汉”,偏于他们不肯利他行,这实际是与佛理相违背的。阿罗汉、辟支佛都是破了我执,既无我执,哪来自私自利、贪图个人安逸之心?这固然可能是为了引发众生求大乘、佛乘之愿心的方便说,但也有贬抑其他宗派修行人,在佛教内部引起纷争之弊病。理上也显不如惠能大师所说之圆通。

即此一端,也可见,《坛经》虽不是佛亲口所说,但确实是“开佛知见”,在天台宗已经判教的语境下,以佛知见,来圆通解说世间的法门高下分别,立正见正信,劝精进修行,消妄生分别,除贡高我慢。称之为“经”,名副其实,得其所哉。“悟”又分“解悟”与“证悟”,按《佛学大词典》的定义:“依智解而言,解知其理,称为解悟;由修行而体达其理,则称证悟”,也就是说,“解悟”“证悟”是根据“悟”是一种“智解”的性质来作出定义区分的。解悟是通过研究佛教义理而开悟道理的,证悟是通过修行实践而开悟道理的。途径不同,结果一样,都是“开佛知见”,“悟”到了道理。但因为有“解悟”“证悟”之分,“证”好像是亲身有了体验,因此“证悟”好像高于“解悟”,加上望文生义地理解“后念悟即佛”,以为一悟就进入佛的境界,具有佛的神通了,这就使禅宗说的“悟”渐渐在人们心目中演变成一种神秘体验,而且是至高无上的神秘体验。一些禅师、参禅人又在有意无意的夸张这一点,禅宗因此而渐渐脱离惠能开创的“朴素、明白、讲理、中道”的宗风,变得神秘兮兮、神经兮兮、莫名其妙,而在中国渐渐因脱离群众而衰落。现在,我们只能从佛教寺院的匾额上多题的是“禅寺”,想见当年禅风之甚,“禅”在中国几乎成了“佛教”的代名词;而真正的禅师和参禅,在今天中国几乎是看不到了,能够看懂《五灯会元》中的禅宗公案的,也是寥若晨星的了。

今天一般人认为的参禅就是打坐;理解深的一点,认为打坐是“定”,定时要以一念代万念,在前念已灭、后念未生的刹那间认取本来面目,这就是“定能生慧”,就是“悟”。还有讲到见本来面目时的种种体验、种种见闻,与佛经论中描述的禅天境界差不多。修入定而生慧开悟,是佛教别的法门的修行法,有的是惠能之前就传世了,如天台宗的止观法门,但不是惠能所传的祖师禅。从某种意义上说,惠能传“直指人心”,当下悟入的祖师禅,就是要破对止观法门、净土法门等的浅解、执著。因此,今天一般学禅人、说禅人对禅宗的理解,可能与惠能的宗旨是南辕北辙的。

使“悟”在人们心目中演变为一种神秘体验,还因为所悟虽然是理,能悟之人却往往不能用逻辑语言(名、言)将它说出来,这固然有已悟之人表达能力的局限性,不是已悟之人都有、或悟了以后立刻就有“辩才无碍”的神通;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语言、逻辑的局限性。悟到的道理“不可说”,只能用譬喻说,而比喻总是跛足的,或者用否定法(佛教称之为“遮法”)来说,如“非有非无”“非实非虚”等,但否定两边的执着,还是显示不出肯定的中道来。不可说就不可理解,这样,就使“悟”变得神秘了。

在佛教中也有用逻辑语言来阐发教义的宗派,如玄奘法师所译的大般若经,所宗的唯识宗,与华严宗、天台宗、三论宗等,但因为这些宗派所奉经论都是对擅长逻辑推理、喜好名言辩说的印度受众说的,擅长形象思维的中国受众对此有所不适,因此,教外别传、默契于心的禅宗就应需而入。禅宗也是说理,但不是采用烦琐论辩的方式,而是通过直截了当、简明快捷的方式来促使受众感悟,就像一下子把人从梦中叫醒。因为其效果只有说者、受者可以相互感知,在旁边人看来就有点莫名其妙,显得神秘了。但不管看上去怎么神秘,“悟”还是不出明理的范围。

因此,要正确理解《坛经》,首先要理解“悟”是“开佛知见”,所“悟”的是道理。“悟”就是顿觉,从发生角度说,修行与顿悟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但也非必然没有因果关系。从相互关系角度说,悟与修相互有促进作用(佛教称之为“增上缘”),可以互为因果。

佛性即是生命力

悟的既然是理,那么明白了什么道理,才能称得上是禅宗的“悟”呢?

我认为,惠能所说,要人自悟的只有两条根本的道理,一条是关于“知”的,一条是关于“行”的。

先说关于“知”的,“知”什么?须知佛性即是生命力。

我在《还吾庄子》《还吾老子》中说到,作为东方生命哲学的第一特征,就是认为宇宙的本源本体是一片动力。而这“动力”概念是借用物理学的术语,其实物理学的“运动”概念是从生物学中借用过来。从物理学角度来说,所谓“运动是物质存在的形式”,“没有不运动的物质,没有非物质的运动”,是比较勉强的。因为牛顿经典力学对运动的定义,是“动则恒动,静则恒静”,所以,西方哲学需要解决世界第一推动力的问题,而“给予世界第一推动力”是上帝存在的最好证明。但在生物学中,这种说法就很自然了,最低级、最简单的单细胞生命,也是从产生那一刹那起,不断地运动,直至死亡,运动才停息。所以,在东方生命哲学里从来没有宇宙第一推动力的问题,因为在生命哲学看来,没有运动的宇宙是不可思议的,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这次研读《坛经》,我忽然悟到,作为宇宙本源本体的动力,其实就是生命力,而佛教就是向人揭示了这一条真理。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经七日七夜,悟到的真理,就是原来妙明真心众生本有。所以,佛教有句非常重要的判断:“众生皆有佛性。”这个判断,就是佛的知见,不是众生从逻辑可以推论出来的,因此,它是一条公理性质的真理。这条真理,可以说是佛教哲学体系(公理系统)的基础公理。

这条基础公理,好像是我前面所说的“宇宙本源本体动力”概念的水到渠成的演绎,从“本源本体动力”到“生命力”好像并没有什么认识上的飞跃,不值得大惊小怪地说“悟到”。确实,当初我认识到宇宙的本源本体不是物质,也不是精神,而是动力,我觉得自己是解悟了,因为以这样的认识去读佛经,就看得懂了,就觉得佛说甚深奥义是那样的清浅、那样的善巧。而我今天认识到“本源本体动力”其实就是“生命力”,还是感到认识上有了新的飞跃,捅破的虽然是层窗户纸,但捅破后所见景象明显不一样。

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

这说不清楚,稍加分析,我觉得,可能在我指称“宇宙本源本体动力”时,在潜意识里还是将其认作是外在于“我”的;但说到“生命力”,它就既是外在的,又是内在的,而首先是内在的。并且,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认同,在别的生命体里起作用的生命力,和我自己体内的生命力,性质是完全相同的。

说“众生皆有佛性”,什么东西是一切生命体所共有的呢?唯有生命力。没有生命力就不是“生命”(生命体)。

这条道理太简单了,简单到了好像是逻辑上的同义反复,“生命”(生命体)本来就是以具有生命力的个体来定义的。什么是“生命”(生命体)?“生命”(生命体)就是具有生命力的个体。什么是生命力?生命力就是从生命体中体现出来的那股活力。这道理不是老少皆知的吗?为什么说这是唯佛才有的知见?是佛教的最深奥义?“佛性”还有一个意思,就是成佛的必要条件。只有具备了这个条件,将来才可能成佛。不具备这个条件,永远不可能成佛。石头没有生命力,所以永远不可能成佛。(关于“无情”能不能成佛,在中国佛教的宗派里,是个有争论的问题,这是个原则问题,后面再讨论。)但有了成佛的必要条件,没有获得成佛的充分条件,还是不能成佛。按照人的思路,那就要想办法去获得更多的条件,直到种种条件全部具备,满足了充分条件的要求,目的就能达到了,就“觉行圆满”了,就可以成佛了。殊不知所谓“觉行圆满”,是依照众生的接受心理的方便说法,是“世俗谛”;从“胜义谛”(根本道理)来说,众生成佛的障碍,恰恰在不能认识到自身的佛性、自身本来具备的成佛必要条件,而向外去寻找解脱、成佛的途径。

众生有求解脱之心,有求成佛之心,都是意识到了自身的局限性,为自身的局限性而苦恼。如释迦牟尼佛在做太子时,因为意识到人有生老病死的苦恼,所以要出家求道,求摆脱这人生的根本苦恼的束缚。但人的思路,实际是以另一种局限来替代目前的局限,可能新的局限范围比现在的局限更大些,但终究还是局限。就像《庄子》里说的列子能御风而行,哪又怎么样?比不能飞的人自由度大了些,但“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还是要依赖一些条件,还是有局限性。而且,弄得不好,求道未成,走火入魔,适得其反,被束缚得更紧了。其实,人是厌离现世、求解脱道也好,耽于世事、追名逐利也好,努力的方向与成佛的道路都是南辕北辙的。世人的努力方向,只能导致他们在六道中轮回受苦。

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就与佛教的宇宙发生论密切有关。

佛教的宇宙发生论,就是生命发生论,佛教是彻底的生命哲学,是从生命来定义宇宙的,是生命视野里的宇宙。

佛教认为,宇宙的本源状态,是一片生命力,道家将此状态称之为“浑沌”。这所谓“本源”,是从某个生命体产生以后反过来定义的。这里说的“某个生命体”是指最初从浑沌的生命力中独立出来的个体,也是指由此开始的不断变换生命存在形式,直至成佛的生命长链。到成佛,不是这生命长链断绝了,而是在佛的境界——无局限状态下无限延伸了,且可以向前对此生命长链随意回忆,这就是佛的本生故事。在此有起端无终端的生命长链的过程中,生命存在形式,称为“世”,“世”与“世”之间的变换方式,称为“分段生死”或“一念生死”。

对某个最初生命体来说是本源,对一些最初生命体来说也是本源。这些最初生命体不必同时发生,但对它们而言的本源的性质则是同样的。所以,本源是从性质上来定义的。假设有两个最初生命体的产生要相隔一亿年,对它们来说,还是同一本源,都是浑沌状态的生命力。时空对本源生命力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佛经说到佛性、本性、诸法空相、真如、本觉、妙明真心,都说它非来(未来)非去(过去)非在(现在),亦来亦去亦在;非此非彼,亦此亦彼;非内非外,亦内亦外,就是说不能用时空概念来定位生命力。因此,从某个最初生命体的角度来讨论宇宙、生命的发生,就是整个宇宙、一切生命体的发生论。某个生命体的发生是一切生命体、整个宇宙发生的逻辑(名言)模型。

佛说,某个最初生命体的发生,是由于妄念“忽然”一动。妄念为什么会忽然一动,这是不知道原因的。佛说,如果知道原因,是有原因而产生的,就不能算是妄念了。

佛举了个例子,在室罗城里有个名叫演若达多的人,在一天早晨揽镜照脸,忽然感到,镜子里的头眉目可见,多么可爱,而自己的头却看不见面目,因此发狂,到处去找头。佛问:是什么原因使演若达多狂走呢?弟子答:只因为他自心发狂,没有其他原因。

佛教说一切法都是缘起性空,但本源本体生命力不属“法”的范畴,所以不是“缘起”。最初妄念也不属“法”的范畴,也不是缘起。是“缘起”就有因果等关系,而本源本体生命力与最初妄念都是最初因,前面再没有造成它们的原因,本源本体生命力也不是造成最初妄念的原因,妄念不是由本源本体生命力生的。这就像说“天生万物”,与“母生子”,这两句中的“生”,是两个概念。“母生子”,母与子是同一类的,都是“人”,具有“人”所共有也必须有的性质。“天生万物”,天与万物不是同一类的。

因此,本源本体生命力和最初妄念虽然都是最初因,但它们产生的结果是不同的。

本源本体生命力与万物(众生)的关系,相当于“天生万物”的“生”,就是众生都具有生命力,可以说众生是生命力的不同的存在形式,也可以说众生是生命力的体现。是动力源意义上的“生”。

而最初妄念与以后长链中的生命体的关系,相当于“母生子”的“生”,是同一类的,都是妄念,佛教又称“无明”。最初妄念是“无始无明”,以后不断变换存在形式的生命体都是承续的“无明”,缘起的“无明”,佛教称之为“识”。又称之为“假有”,“假有”就是有条件的存在。我借用现代术语,称之为“结构”。结构又分“精神”结构与“物质”结构。所以,在西方哲学中属于基本范畴的“精神”与“物质”,在东方佛教、道家的哲学中属于亚范畴。在东方生命哲学看来,既不是物质决定精神,也不是精神决定物质,而是生命力决定了精神与物质。但在西方哲学中,精神与物质这两个基本范畴,是在一个平面上对待(现在我们常用“对立”这个词,因为“对立”这个词已经含有矛盾、冲突的意义,所以表达相对成立的意思,我改用佛教中“对待”这个中性词)的概念,非物质的是精神,非精神的是物质。而在东方生命哲学中,本源本体生命力与精神、物质结构的对待,是立体的两个层次的对待。高层次的实在在一切低层次的存在中体现出来,或者说是一切低层次存在的本质,但一切低层次的存在的总和并不等于实在。所以,“实在是一切存在的总和”这一判断,在西方哲学体系中也许是成立的,在东方生命哲学中不能成立。

我在《心经摸象》中对此作过一个比喻,电能使一切电器运转,但如果说,能使一切电器运转的动力就是电,并没有说明电的本质,不能是电的定义。电和电器,动力和结构,是在两个层次上对待的概念。

但就是同意这样的定义,说生命力在精神结构中体现出来,还可以理解,说生命力也在物质结构中体现出来,不好理解。生命力能够在石头里体现出来吗?就像人的肢体,你不想举手,手会自动举起来吗?有时肢体会做出不受意志控制的动作,如痉挛,如瘫痪后肢体不听指挥,这只是意志的命令系统出了问题,由非意志的系统在传达命令,或者说传达了错误的命令。没有意识(精神)的命令,肢体还是不会自动运作。当然,在细胞的层面上,生命力以另一种方式在活动,但如果单纯从物质角度考查,细胞由蛋白质构成,蛋白质有分子、原子构成,细胞的活动按逻辑也可以归结为蛋白质分子的运动,但细胞的活动与蛋白质分子的运动是一样性质的运动吗?蛋白质分子的运动可以视为生命力的表现吗?

这样的疑问,都是在西方逻辑实证主义的思维框架里产生的。换一种思维方法,在佛教生命哲学的公理系统里,都是可以得到解释的。

佛教把生命体称之为“有情”,有情众生体内,“精神”与“物质”两种结构并存,佛教称之为“心”与“身”。与“有情”相对的是“无情”,非生命体,如土、木(伐下的木材)、瓦、石之类,只有物质结构,没有精神结构。统括“有情”“无情”的物质结构,又名之为“色”。从“能生”的意义上,又称之为“色”大种,分地、水、火、风四大种。地大种以坚硬为性,相当于今天所谓物质存在的粒子态;水大种以润下为性,相当于物质存在的波态;火大种以暖为性,相当于物质存在的能量态;风大种以动为性,使他增长为业,相当于物质存在的场态。

在与“心法”相对而言时,地、水、火、风又称为“色法”。我过去因此认为“色种”和“色法”是一样的概念,这次读《宗镜录》以后,仔细分辨佛教经论有关论述,方知这两个概念有别,如果认为这两个概念相同,就可能“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得出“无情成佛”的荒谬结论来。

要说请这个问题,首先要讨论佛教中“法”的概念。

我在《还吾庄子》中说到,熊十力把“法”解释为“略当于中文物字之意”,是不正确的。俄国著名佛教学者舍尔巴茨基认“法”为小乘佛教的核心观念,定义为“存在的诸元素,诸元素间的因果联系以及永远熄灭其因果性的方法”,也不到位。原因在于他们未能充分意识到佛教哲学从生命出发这一基本立场,未能充分领会东方哲学的生命特性。《唯识论》说:“法谓轨持。”《唯识论述记》说:“法谓轨持。轨谓轨范,可生物解;持谓任持,不舍自相。”《俱舍论光记》说:“释法名有二。一能持自性,谓一切法各守自性,如色等性常不改变;二轨生胜解,如‘无常’等生‘人无常’等解。”“能持自性”,就是从特定的性质上,把一事物与另一事物区别开来;“轨生胜解”,就是能够据此进行演绎等推理。“能持自性”,“轨生胜解”,都是作用,都是动态的,佛教是以一种动态来给“法”下定义的。因为佛教研究的是活泼的生命,很多概念不能以静态的定性定量方法来下定义,往往从功能态来定义,这也是生命哲学的一个重要特征。

在这里我还要补充很重要的一点,也是我这次读《宗镜录》的主要收获,就是“法”由心生,“法”是有情众生的认识与施为。“法”属于心理主观范畴,而不属于“心”以外的客观范畴。心外无法,认为色法是独立于心法(受、想、行、识)之外的事物,此乃大谬。

这样的认识,与我们一般人的世界观与思维方式是截然不同的,因此我们容易误解,而这是佛教世界观的逻辑推论,因此,如果明白了这一点,想通了这一点,就向接近佛知见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还是要回过头来说最初妄念(无始无明)。

我在《还吾庄子》中论述了,最初妄念是一种对象化的冲动。这种对象化的冲动,首先是要了解自身,“我”到底是什么?即把自身对象化。《楞严经》记载佛说:“觉非所明,因明立所,所既妄立,生汝妄能。”这里的“觉”,指的就是作为认识活动结果的“我”——对“我”的认识,对象化的“我”。但本我,这一片妙明真心,是最根本的存在,最原始的存在,不可能是被认识的对象,不可能是认识活动的结果。因为若是这样,就存在着一个先于这存在的认识主体,它就不成其为最根本、最原始的存在了,故而说“觉非所明”。这个“明”,就是指的认识活动,犹如能照明的阳光。“觉非所明”,即通过认识(明)不能见到本源自身,不可能得到正确的结果(觉),也就是说“明不能觉”。“明”其实不能“觉”,但以为能“觉”,所以是一种妄念。产生了这种妄念,需要有所明的对象,这就叫“因明立所”,“所”是“所明”的简称,即对象的意思。这个“所明”似“觉”,自然是妄立的。但只要有了这个对象,哪怕是虚妄的,认识活动就能开展起来,故曰“所既妄立,生汝妄能”。

无始无明发生以后,就竭力地要去“明”“觉”——即“明”“我”。佛打了个比方来形容这种状态。他说,就像一个人瞪大眼睛去望虚空,看得久了,眼睛疲劳,虚空中就会出现一些像花朵一样的图像。这种“虚空花”,既不是从虚空中产生的,也不是从眼根中产生的。佛教说“根”,取其“攀缘性”,眼根指的是眼睛的视觉功能。这也是从功能态上来定义的。如果将眼根误解为眼器官,现代人也许会说,这种“虚空花”,是眼球内玻璃体及视网膜上感光细胞某种活动变化所导致的,自有原因可循,毫无神秘可言,因此而笑两千多年前人知识的浅陋。其实,从方便说法角度来看,即使是说眼器官,也是照顾到当时听众的接受水平,何况这是个比喻。但从佛立说时明确将眼根与眼器官分开这一点,不正可以感受到释迦牟尼佛的思辩是多么缜密,又多么精深吗?这是眼睛疲劳的结果,是虚幻不实的,佛称之为“瞪发劳相”。

最初妄念的瞪发劳相,看到的是一片虚空。这虚空虽无一物,却已经不同于妙明真心的原始真空,已是妄念“明”的结果;已经外在于“能明”的妄念,变成了“所明”的对象。所以,它虽然还只是一片虚空,而且还是“明”的结果,但相对妙明真心来说,却已经是“晦昧为空”,这空是晦暗的。晦暗是相对于妙明真心的智光而言的。妄念再执着地盯着这晦昧的虚空看,虚空的明暗分野越来越明显。这明暗还是瞪发劳相,明的还叫空,暗的就变成了色,有了颜色和形状,这叫“空晦暗中,结暗为色”。这过程,有点像中国儒家所说的“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无极犹如妙明真心,太极犹如瞪发劳相的虚空,两仪就是:“空晦暗中,结暗为色”。结暗为色以后,对象化的外部世界就开始形成。从看见虚空到看见虚空中的世界万物(色)的形成,这个过程体现出一种主观意志行为,佛称之为“行”。

为什么这世界的形成,在一片浑沌的见性(包括看见、听见等感觉能力)中,特别突出看见的作用呢?

这是因为我们这个称为娑婆世界的三千大千世界,在华藏庄严世界海无边妙华光香水海中,是“以金刚庄严为际,依种种色,风轮所持”。也就是说这个娑婆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这种情况,在佛所描绘的宇宙(华藏庄严世界海)中,并不普遍。《华严经》中说:“彼一切世界种,或有以十方摩尼云为体,或有以众色焰为体,或有以诸光明为体,或有以宝香焰为体,或有以一切宝庄严多罗华(花)为体,或有以菩萨影像为体,或有以诸佛光明为体,或有以佛色相为体,或有以一宝光为体,或有以众宝光为体,或有以一切众生福德海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众生诸业海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佛境界清净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菩萨大愿海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佛方便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刹庄严具成坏音声为体,或有以无边佛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佛变化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众生善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佛功德海清净音声为体,如是等,若广说者,有世界海微尘数。”由“色”构成的娑婆世界,自然“看见”作用在其形成过程中显得特别重要。

佛说十二因缘的第一条,就是“无明缘行”,“缘”是导致、产生的意思。妄念萌动,由此产生了“行”,“行”的结果,似乎是产生了对象化的外部世界,但这外部世界其实是由“我”所“见”到的,所以“行”的真正的结果是产生了“我”——能确定“我”存在的观念,就像笛卡尔说的“我思故我在”,佛称之为“识”。因此说,“行缘识”。

弄清楚“行缘识”而不是“行缘色”很重要。因为前面说过,无边的虚空及虚空中的世界万物,都是妄念的瞪发劳相,无有实体。那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不是实实在在的吗?而且,在这世界中有无数众生,是某一众生的无始无明造成了这个世界呢,还是这世界中所有众生的无始无明共同造成了这个世界呢?这个问题看上去相当有道理,其实,隐含着一个由我们的经验与思维习惯造成的错误前提,就是“行缘色”,无始无明造成了虚空与其中的世界。佛从来没有说过“行缘色”,而只说过“行缘识”。无始无明产生的只是“识”,即受局限的妙明真心,受局限的见性。见性受了局限,才分出内外此彼来。局限内的是认识主体,能见,我;局限外的是认识客体,所见,世界。佛说,只要清除这局限,就没有什么内外此彼、主体客体、能见所见、我与世界的区别;但众生却认为这局限是绝对的,怎么可能消除呢?反而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这局限上,只打算怎么把它巩固与扩大。这个受局限的见性见到的世界,从本源、本体,绝对意义上来说是虚幻的,因为只要局限消除就不存在了;但相对受局限的见性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你主观想否认、想逃避也否认、逃避不了,因为局限还在。同样的局限造成见性见到同样的环境,见性局限相同的众生佛教叫“众同分”,它们见到的同样的环境佛教叫器世间,又叫依报。众同分众生生活在它们的见性造成的同样的器世界中,一点也觉察不到其虚幻性,感到实实在在的,这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个“识”形成之后,自我意识就形成了,自我意识形成,生命体就从本源本体生命力中“独立”出来,变成一种存在了。自我意识就是“心法”,分“受(情感)想(意识成像、回忆、感性认识等心理活动)行(意志)识(分别、理性认识、前世积淀等心理活动与现象)”,与自我意识相对的外界现象就是“色法”。外界现象是自我所见,称之为“色”,“我”不能见自我意识,自我意识对“我”来说犹如概念,因此称之为“名”,自我意识加上外部现象,一个世界就完整了,因此叫“识缘名色”,“名色”就是“心法”(受法、想法、行法、识法)与“色法”的积集,法的积集叫“蕴”,“名色”就是色、受、想、行、识“五蕴”。

某个生命体的五蕴,就是某个生命体的世界,一切众生的五蕴,就是众生世界、有情世界。佛教所说的宇宙,就是有情世界;不是我们所称的宇宙,是个生命体寄寓其中的物理世界。佛教的语词(名言)和我们通常使用的语词,概念是不同的,因此望文生义、断章取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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