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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9 03:5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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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幼谦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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纨绔子弟

纨绔子弟试读:

纨绔子弟

作者:李幼谦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出版时间:2015-07-17

本书由湖南省青苹果数据中心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纨绔子弟

昨晚,居非在百乐门舞厅泡到天亮,没捞到新闻,却掏空了钱袋,深更半夜,无钱打的,走出大门,怎么回自己的小搁楼?正发愁,突然眼睛一亮:墙边停着一辆摩托车,还是英文标牌,里面的客人走完了,外面路静人稀的,它的主人是谁?

他用中文与英文问了几声,没人答理,干脆骑了回去。到报社转了一趟,回小窝睡了一觉,再把车骑回百乐门,谁知警察来干涉他了,说这里不准停车。

居非觉得有趣,兴之所至,找到英租界,见个巡捕,就用英语问话。巡捕马上毕恭毕敬地说:“这是我们公主儿子的车,谢谢您了,我们马上送去。”

上海滩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他倒想看看这是何方公主,说不定有新闻价值哩,便自告奋勇:“你们忙,我去送吧!”

他按照指定的地址,来到一个小花园前,摁响了门铃。只见里面花木扶疏,三层的小洋楼可以看见精致的阳台,飘下来阵阵优美的钢琴声。

佣人看见还车来的是个中国青年,出口不逊:“你小子怎么偷我们三爷的车?”一条狼狗乘机扑来,要不是铁链栓着,居非可要受苦了。他气急败坏地问:“我捡到你们的车还来,你还放狗咬人,讲理不讲理?什么土豪劣绅?!”

琴声停止了,一个端丽的女子走到阳台上,探身对下面问:“底下吵什么?”

佣人连忙仰头回答:“沈小姐,来个还车的。他非要找三爷……”

楼上人一看,还车的青年西装革履,眉清目秀、器宇轩昂,是个有教养的,也就和颜悦色地回答:“三爷不在家,我代他谢谢先生,是不是改日来喝茶?”

见女子生得不俗,话音轻柔婉转,居非就有几分好感,他莫非是公主?但几句话听完,听出她的官话中夹杂着皖南口音,忙用家乡话问:“沈小姐莫非是我的同乡?”“先生哪里人?”“家居芜湖。”“我也是……芜湖人……”小姐又惊又喜,忙热情相邀,“请先生到二楼客厅坐坐。”

客厅是纯西式的,装饰豪华,居非从未见过;沈小姐那么温柔漂亮,不是公主贵妇,也是大家闰秀,享此艳福的主人是什么样子呢?“先生在哪里高就啊?”女子问。“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穷记者的寒碜在此无地自容,他急忙转移目标,“沈小姐府上在芜湖哪条街?”“家里……已经没人了。可是家乡的油炸臭干子、五香螺丝等小吃还记得,常常在味觉里浮现哩。”她凄楚地一笑,又转了话题,“先生住芜湖什么地方?”

听她的叙说,纯是小家子气的吃食,居非有些失望,转而又趾高气扬:“家父在长街经营纺织品,人称居老板……”

正讲着,楼下响起一阵汽车声,便听佣人喊:“三爷回来了!”沈小姐忙下楼去接,一会儿便挽着一个青年上楼了。居然是个洋人!瘦个儿高高的,亚麻似的一头黄发,白眉蓝眼,挺直的鼻子薄嘴唇,笑微微地望着来人说:“谢谢居先生还车。”话音十分生硬。居非忍俊不禁,干脆用英语连说:“No,No…”“你会说英语?”三爷忙用英语问他。“我是安徽大学外语系毕业的。听三爷纯正的牛津腔,是英国人吗?”居非用英语回答。

三爷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那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叫居非不便问下去了。三爷听说他是芜湖人时,高兴地喊:“老乡!”

怪声怪气的叫喊,更增加了居非的好奇心:“三爷府上是芜湖人?”

他又是边摇头边点头。沈小姐两边望望,看来也是不懂英语的低等华人,却不知怎么来了灵感,像是领悟了他们的交谈,忽然插进了一句:“三爷府上也是芜湖大户哩。李府你听说过吗?”

是李大人家的?居非心中狂喜,却含而不露:“我从小在省城念书,虽听说过李府是江城大户,可了解得不多。”

三爷问了一阵之后,忽然提出个要求:“居先生,我想请你当家庭教师。”“教多大的孩子?”“教我呀!”三爷笑得像个洋娃娃。“二楼给你一个房间,和我们一同吃饭,每月再给你两百块怎么样?”“三爷打算学什么?”居非又高兴又莫名其妙。“学中国话中国字呀,我汉语不行的,真的不行的,有个懂英语的老师既可教我,也能给我当翻译。”

这么简单的差事,这么优厚的待遇,这么诱人的一个神秘之家,定会有许许多多故事。居非同意了。

第二天的早餐,是地道的中西合壁:面包、果酱、油炸鸡蛋、稀饭、小笼包子,再加一些精致的小菜。三爷用勺子,对每样都很感兴趣,吃得很香甜。“今天上午怎么安排?读几首唐诗,写几张毛笔字怎么样?”居非要上任了,于是问。“不好不好的,我最不喜欢别人管我,也不要老师管,你跟我玩去。”三爷一本正经地说。“在中国,学生要听老师的话,否则你请我干什么?”“你只要跟我出去,我听不懂的解释一下,别人听不懂我的你翻译一下,就行了。”

居非是个小商人之子。小布尔乔亚的自尊时时作崇,他正色道:“如果你把我当跟班,我就换主人。”

三爷倒很开朗,连声称好,只是孩子气地问:“你是个漂亮的男孩子,难道不玩?”“玩什么?怎么玩?”尽管他进李家的前夜,还在舞场泡了通霄,这时却很正经地问。“打牌呀,跳舞呀。啊,还有女人,你喜欢吗?”

居非偷偷扫了一眼沈小姐,见她低下了头,忙表白:“我从来不到妓院、堂子那些下三烂的地方去的。”

沈小姐突然变了脸色,放下碗就上楼了。“你伤人的。”三爷见他疑虑地望着她的背影,又竖起大拇指,“沈小姐,清白的。”

三爷还是骑着摩托玩去了。居非留下来,想去给沈小姐道歉,又不知该怎么讲,满腹疑团,只得问拖地的佣人:“你们三爷是干什么的?”“他要干什么呢?祖上当大官。可大哩。父亲经商,可有钱哩,拿钱当饭吃都够他吃一辈子了……”

楼上传来很沉闷的琴声。居非问:“沈小姐是三爷的什么人?”说着递根香烟过去。

佣人接了,轻蔑地一扁嘴:“她?什么人也不是。是三爷从……”“潘三,夫人来了,快下来接!”楼下有人喊,佣人忙中断话头,急忙提着水桶下楼了。

居非躲进书房,虚掩着门。从缝里看出去,见一个高大的贵妇人上了楼,金发碧眼。皮肤雪白,年过四旬,那眉眼和举止神情与三爷有许多相似之处,却穿着一件墨绿滚金边的旗袍。是这幢楼主人的母亲无疑。

潘三给夫人倒上茶便对楼上喊:“沈小姐,夫人来了。”

楼上琴声幽幽。娘姨只好上楼去叫沈小姐。

沈小姐下楼来低声说:“我在弹琴,没听到夫人来的汽车声。”“哼!”夫人的中国话比儿子好多了,“三爷呢?”“不知道。”沈小姐声音更低了。

夫人声音更响了:“我来你不知道,三爷走你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沈小姐有些激动:“母亲管不住儿子,我这个并非明媒正娶、没有地位的人能管得住他吗?”“娶你?你是什么东西?!”夫人勃然大怒,“一个娼妓!就是你害得我们母子分离的!”

沈小姐也提高了语音:“只要他放我,我就离开。”“放肆!你是化一万块钱买来的,能随便放你吗?”

沈小姐显然被激怒了,音调更高了:“这不是英皇室,也不是清相府,这是三十年代之中国,应当尊重女性的地位……”“你也有地位?!按我的身份,你应当跪着和我说话,竟敢顶嘴,你这下贱货!”“啪——”一个耳光之后,是沈小姐的号啕大哭。

居非听不下去了,急忙走出书房,用英语说:“夫人请息怒,保重身体要紧,咱们可以用别的方法解决这些矛盾。”

沈小姐见他出现,羞惭地捂着脸上楼上去了。夫人大吃一惊:“你是何人?”

他依旧用英语说:“我是三爷的朋友兼教师,因无人引见,不敢轻易拜见。还望夫人原谅我的冒昧撞入。”

听着听着,夫人脸上绽出了笑容,坐回沙发上用英语回答:“啊,先生,你的英语漂亮极了,我仿佛回到故国,听到亲人的话语……”“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夫人是……”

听他故意不说下文,夫人伸出玉手,自我介绍:“我是国烋的母亲。”

虽没出过国,但在小说电影中见得太多了,他躬身上前,轻轻扯过手,凑到唇边碰碰;“见到夫人我万分荣幸。”“你是个懂礼貌的孩子。不,你是个有教养的骑士。儿子托付给你,我就放心了。”“我新来乍到。还盼夫人指点。”他更谦恭。

夫人很高兴:“多潇洒的谈吐!多英俊的模样!你可爱极了。想不到,今天到这儿来的最大收获就是遇见您。你使我想起了皇亲国戚、宫廷舞会,啊,我的大不列颠……”

居非兴奋不已,看来恭维的时间到了“夫人,你风采俊逸,仪态万方,一定出自豪门贵族,不,简直具有皇亲国戚的风度。”“啊。先生太有眼力了。”夫人的话锋很快转向,“你看我儿子如何?”“气质高贵,风姿典雅,心地单纯,像是帝王之胄……”“言重了。不过他的祖父也位极人臣就是了。”“敢同是哪位贵人?”“你还不知道?就是李大人呀!你三爷是他大儿子的第三子,大名叫李国烋。”

这要刊登出来可是特大号外。他兴奋得声音有些颤抖了:“我们那里,半个城市都有李府的房舍哩。”

夫人淡淡一笑:“可惜,我儿子只占有那沧海一粟。如果你能引导他干番

事业

,我是不会忘记你的。”

居非忙单腿下跪:“谢谢殿下栽培。”

客厅电话响了,居非忙去接,是一个男人打来的。听口气像是下人,他忙向夫人转秉:“英国大使到上海要拜见公主。请夫人回府。”“好吧,以后再说。”她真以公主架式起身,递张名片给居非,“有什么情况给我打电话。”居非受宠若惊,忙恭敬地送她下楼,一看名片,才知她还是英商上海电话公司的董事哩。

他回身再上楼来,见一袭素裙的沈小姐独坐客厅,捂着腮邦,双眼像红桃,轻轻地对居非说:“居先生。你看笑话了吧?”“啊,是沈小姐?”他有些意外,“有事?”

见他不像往日那样恭敬,沈小姐声音更柔:“你……轻视我……”“不,我同情你。”他也放低了声音。

她流泪了,移动手帕擦眼睛,那半张脸肿得老高,他不忍地扭过头去。“她……那个洋婆子把我的底都兜给你了吧。”“你别这么说!她只给我介绍了三爷显赫一世的家族,何况,她还是你的婆婆。”“不,她认为我辱没了她家。其实,我也是好人家的儿女……”

一天之中,掌握这么多新闻,他胀得有点透不过气来:“你说出来吧,免得憋在心头难受,我们是同乡,何况还都是念过书的人,你要信得过我……”“我家住在西河镇,父亲到芜湖教书,路上翻船淹死了。继母说带我来城里找工作,谁知将我卖进了妓院……”她声泪俱下,诉说了她的身世。

那天,她在钦差府唱堂会,李府大管家向她走来,在她胸部捏捏、脸上掐掐,然后淫笑着;“清倌儿该红起来了吧?”

一听“红”字,她大惊失色。果然,晚上鸨子就到她房间来说:“明天李府摆台子,你开始接客!”

她“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哭叫起来:“我还小,我不接客呀,我好好唱,我一定好好唱,我不接客……”

鸨子厉声问:“不接客?你想学隔壁那个丫头么?”

她吓得浑身哆嗦,拳头塞在嘴里堵住了哭声。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默默地迎接自己末日的到来。酒散人静,总管就领进一个年青人,严声厉色地吩咐她:“你给我好好侍候三爷!”

这竟然是个洋人,还带着几分雅气,浑身酒气,倒在床上就睡,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沈小姐起初见他可恨、可怕,后来越看越觉得可怜可爱。等清早姐妹们来贺喜。叫她“红倌人”时。她又羞又气。一个姐姐告诉她:“你千万要把他照顾好啊,这是个正经主子,是李府的三少爷哩!”

一听此话,她就暗暗打好了主意。三爷醒来了,一个劲地叫她:“大姐”,洋腔怪调的,称呼又不对劲,她只想笑,可是不敢盲目乐观,摆台子的嫖客要包清倌人三天,她不知将是怎么个结果。侍奉他穿衣吃饭。他却一个劲地谢她。

她稳坐钓鱼船,敬而远之,一会讲故事,一会儿唱歌,甚至还跳舞,把个三少爷逗得眉开眼笑,气畅神舒,伸出两臂就要来拥抱她,她却往地下一跪,仰脸问道:“三爷,你看我漂亮不漂亮?”“美,美。”“三爷,你看我聪明不聪明?”“聪明,聪明的”“三爷,我受过教育读过书,虽然沦落风尘,但至今还白壁无暇。三爷,你赎了我吧!”

三爷出乎意料,虽然中国话说不好,但意思听得一清二楚。管家只是带他来开开心,没想到遇到个大难题。

沈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由得他不依。

可是大管家不答应:“三爷,天下女人多着哩,你玩一个收一个,屋里恐怕装不下。”“只准你买房子买地,不准我买女人?我偏要买!”三少爷同情沈姑娘,又被她的美丽吸引住了,非买不可。鸨见他好说话,硬是要了一万大洋。

可是母亲不答应,儿子还没娶亲,先弄个女人回来养着,何况是妓院的,能好得了吗?

娇生惯养的李国烋早就想摆脱母亲的控制。干脆带着沈姑娘单独过日子,乐个自在逍遥。

沈姑娘是个有心数的。她知道,李府中除国烋没有任何人能容她。他虽然有房子有钱,可是没势,连一个姨太太的名份也不能给她,只是过一天算一天地姘居,只有等他翅膀硬了……

听了她的叙述,原想猎奇的居非,心头也不禁酸酸的。

她含着眼泪说:“居先生,我把你当娘家哥哥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美色眩目,楚楚动人,可居非异常冷静,自己的靠山应当是那位贵妇人,于是淡淡地说:“我要有好办法,也不进这道门了。”“你不为我,也为三爷想个办法吧。这样坐吃山空。总不是长远之计。”

在这点上,两个女人目标倒是一致的。他认真地问:“三爷喜欢干什么事?”

她失望地回答:“他就喜欢玩。”

居非想了一下说:“你带我到他的卧室看看吧!”

沈小姐踌躇了一下,拧开了二楼朝南的一问房间,红着脸说:“他不大上三楼,常常一个人住这儿。”

房间明亮宽敝。装璜精美,一色西式家俱。书架上一色英文书籍,其中《莎士比亚全集》最为醒目,墙上,一溜大照片,是他从小到大的个人照,骑着马的,挎着玩具枪的,还真像洋娃娃一样可爱。更奇怪的是,床头还挂了一把中国的宝剑,是这房间最不调和的东西。居非似乎心中有数了。

早上,国烋围着餐巾、一本正经拿叉子戳了小笼包子,一口咬去,汤汁顺着下巴流淌,居非看得好笑,却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他:“三爷整天在外面干啥?”“我能干啥?经商太烦,做官太呆,别人管我我受不了,我管别人又不乐意,什么也不干,照样有饭吃。”说着又抓根油条,嚼得津津有味。“你认为干什么最有意思呢?”居非像教小学生那样循循善诱。“当军官有劲。”他抓起餐巾,抹去嘴角的油水,“骑大马,扛大枪,带着勤务兵,多威风!”“军官要指挥打仗,不懂军事也不行。”“到时候,我只要喊声‘兄弟们冲啊——’就行了……”“啊,男子汉总得成家立业吧,”见他如孩子秉性,居非只得抬出夫人,“你母亲对你寄于好大希望的。”“她又来了?烦着哩!”他瞪圆了眼睛。“好像……她和沈小姐闹得有点不愉快……”“咦,我说哩,沈小姐怎么不下来吃饭?”他扔下油条就往楼上跑,嘴里叽咕着,“她又欺负她了?是不是?”

半晌,他慢吞吞地下楼来,端起一个盘子往地上一扔:“我要是个军官,谁敢不听我的?我马上和沈小姐完婚!”

莱汁四溅。在居非眼里,一个情种的形象脱颖而出。

锦江饭店雍荣华贵的餐厅里,居非一眼就看见那位置居中的李夫人,今天穿一身米色西服套裙,与周围环境很协调。

居非穿得也很光鲜,接到要他赴宴的电话时,国烋也在家里,曾盘问他:“谁的电话找你?”“一个朋友……”他吱晤着。“女的吗?”“嗯!”“那你要好好装扮一下。”国烋慷慨地说,“昨天才在培罗门定做的西装。你穿上。”

一套银灰色西装,是纯英国进口毛华达呢,穿在国烋身上,弯腰塌肩的,居非穿却正好合身。他风度翩翩地走进宴会厅,过去,低头吻吻夫人的手。“居先生真有名公子派头,你差点有我儿子帅了。”夫人由衷地称赞。“哎——,居家也是芜湖一方豪富。可惜天不容人,一场大火烧得净光,大学还没毕业,我就得自谋生活……”他为自己的谎言动情,一双聪慧的眼睛蒙上了迷蒙的雾气。“为你悲惨的遭遇,我感到非常遗憾,但愿你……按中国话说,否极泰来……”夫人对这个中国青年更增加了一份好感,优雅地举起一杯白兰地。

第一次吃西餐,他恶心得想吐,却一招一式,跟着公主举刀弄叉,装得很地道,愈得夫人好感。“少爷近日怎么样?”“三爷雄心勃勃,想当个军官。”“那……行伍可危险了……”夫人喜忧参半。“在中国,官越大越没危险,驻军是安全的。”“有办法吗?”“中国有句俗话:有钱能使鬼推磨。”“国烋的钱虽不是很多,在含山的地也有一万三千多亩哩!”“乡下的地恐怕要的人不多,芜湖不是还有不少产业么?比如说恒丰仓楼房……”“那是囤租子用的。不过你说房地产么,我还是有办法的……这样吧,你先找人联系联系,过一阵我再找你。最起码,要当个团长,办成了你就是参谋长。”

居非喜出望外。

回到家里,国烋正在客厅里团团转,见他像见了救星:“居先生,你可回来了。”

居非连忙要解西装:“三爷等着衣服穿?”

国烋手一挥:“衣服送给你了!我再买一套。我是要你跟我出去一趟。”

得到夫人赏识,少爷跟前就可以摆摆架子了。居非傲然地扣上衣服:“我早说过,我不是你的跟班。”

国烋满脸堆笑:“你我不跟弟兄一样么?我是到我哥那去。他说话声音又快,我的汉语又不行,说有要事商议,你不陪我怎么行?”

居非兴趣来了;“是你大哥还是二哥?”“不,是堂兄,你认识吗?”

他听李夫人讲过,于是装得很了解的样子:“不就是招商局的董事长么,他父亲是你祖父的亲生长子,他是李大人的嫡亲长孙,比你们这些孙子们强多了。”

国烋惊异地扬起他的眉毛:“咦。你还是李府通?你不知道这个,这个堂兄犯事了?”“啥事?”“什么出卖六栈,被判徒刑。”“那怎么还能找你呢?咱们探监去?”“不,他是监外执行,行动不大自由。我是无官无职,来去方便,”

这个人物倒要见识见识哩!居非点头了。“潘三,叫辆出租车来!”国烋忙吩咐佣人。

居非有点奇怪:“三爷,你怎么不买辆汽车?”“怕烦,”他白眉毛皱起来了:“你想,要车库、要停车场,上个南京路淮海路什么的。汽车没处放,不如摩托车一溜烟,来得快,方便。”

隆兴祥服装店里,李国烋穿一袭驼色西服,对着镜子洋洋自得:“这西装更漂亮,你说是不是?”

他的脖子太细,背驼着,头发是黄的,实在不宜驼色。可是好衣服被自己穿着,居非只得一个劲地称赞“天衣无缝”:“你简直像个英国王子”。“啊?”他天真地一挺胸,“不像丹麦王子么?哈姆雷特穿什么服装?”

居非想起一幅画:“好像,紧身衣裤,拿把宝剑,披着斗蓬……”

李国烋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那一定很有趣!给我向店里讲讲,问有没有卖的!”

居非对他的孩子气已经习以为常。只好先迈步朝外走:“你的堂哥在等你哩!”“是的,是的!”他恍然大悟,抽出一迭钱也不数就递给店员,“多的是你的——”

刚出店门,他忽然抓住一个青年的手,仍用英语叽哩咕噜地讲了一阵,那青年愣了一下,定睛看明白了,忙叫三叔。

国烋这才回过身来对居非说:“这是我的侄子,另一个堂兄的儿子。”“你到上海干什么?”国烋又用汉语问他。“在这里上学。”侄子很恭敬。“住哪儿?”“住亲戚家。”“怎么行!”国烋急了,又用英语对居非说,“你给他说,一定要他住到我家来,他叫我叔叔,就得听我的,叫他明天搬来,不搬,再遇到他。就对他不客气……”

居非当然不能全译,只是委婉地把他的意思讲了。直到他侄儿点头应允了,国悠才上车。居非问:“他是哪房的?”国悠笑了:“不清楚。李府中,我这一辈有四十多哩!”

失去董事长威风的李董事长,变得有些可怜巴巴的,但一看见来人,一双精明的眼睛就对居非上下打量:“这位是……”“我的老师。”国烋不在意地点点头。“啊?别是军师吧!”堂兄笑得意味深长。

国烋不懂它的意思,往沙发上一靠,把两只脚往茶几上一架:“有好吃的拿来!”

名细糕点摆上桌,国烋才把脚收下来,抓一把杏黄酥就往嘴里塞:“叫我干什么?”

堂兄先扯着闲话:“你大哥怎么在六老爷房里过继来一个儿子?”“他想怎样……就怎样……收就收!”

辞不达意,大堂兄也听懂了,暗暗笑他对中国的伦理纲常一窍不通,便循循开导:“要过继,也得从大房里过继呀!”

国烋笑笑:“是不是因为大老爷重孙都大了?”“那就在我们这一房里过继吧,咱们不同父亲还同爷爷哩!”

见大堂兄耿耿于怀,国烋也觉得对不起他似的说:“大哥和我,同父亲。不同母亲,他听父亲的,我没办法……”“提起你父亲,我更想不通了。那时我们父亲还小,你父亲跟咱们爷爷鞍前马后的,还落个卖国贼的名声……当然,办招商局也落了不少好处,干嘛胳臂肘往外拐哩?”

国烋也不平了:“别提招商局了,父亲气病了!现在,是你当董事长!”“我不过挂个名,现在是国民党接受大员主事……”大堂兄恨得咬牙切齿,见坐在一旁拿起报纸看的居非,把话题转过来,“我们先说你哥收儿子的事。”“他爱收谁,与我没关系。”“怎么没关系?与我无关还与你无关?”大堂兄眼珠都瞪圆了……“咱爷爷家财你父亲有一半,就拿在芜湖的产业来说吧。既开办过芜湖的利济轮船公司,还有数家工厂,仅是李淑兰堂的房产就有几百幢。”

李国烋大吃一惊:“真有那么多?”“当然罗,你父亲最早住长江边,一个钦差府的面积,是从江岸到市中心陶塘,那一片房得了啊!”“不是说轮船公司飞骑号触礁,死了一两百人,赔了几万,都损失了么?”居非在国烋的眼睛示意下,不得不发话。

大堂兄望也不望他,仍对堂弟说:“咱们五叔你知道吧,五婶死了又娶个填房,五叔又死了。这个继婶住芜湖,你父亲还送她两幢房子哩,你有什么?你不过得九牛一毛。好像你不是你父亲的儿子似的!”

国烋火了,一脚把茶几上的糕点碟子蹬掉一个。一盘奶油蛋糕全糊在地毯上了:“谁说不是?我母亲还、还出生皇族!”“是啊,你哥哥听说是德国女佣人生的,他妈没到中国来吧!”大堂兄还在煽风。“我,我找我哥、我父亲去!”国烋的蓝眼都红了,站起来就要走。

居非把他拦住了:“三爷!董事长是说着玩的,你别当真,家产迟早不都有你一份么!何况那几个死钱算什么?你不能说,‘你老兄是招商局的董事长,那活钱源源不断才来得凶哩……’”

他用英语说的一番话,到让国烋冷静下来。大堂兄可也听见了。原来那大堂兄家学渊博,英语虽说不好也听得懂,便冷冷一笑:“哼,哪有爷们说话下人插嘴的,三弟你也太好讲话了,竟让奴才驾驶主子,来人啦,送先生回去,我和三爷有要事商议!”

居非又羞又气:“三爷,我有个约会要先走了?——”说着也不向主人辞行,昂首而去。国烋被镇住了,规规矩矩坐到沙发上。大堂兄冷冷一笑:“嘿,还要别人帮你说?你自己无用罢了……哎,说,人不如说己,我也是个背运无用之人,只要你帮我一把,到时候我也会帮你的,起码再给你弄两幢芜湖房子。”“真的?”国烋埋下的头又扬起了,可是稍一思忖又摇摇头,“我?无官无职、无权无势。帮你什么忙?”“可是你有闲呀,人家都管不着你,就像咱住的法租界,那才自由哩,你凭这一优势就能帮我。”“到底什么事?”“哎,”大堂兄这时才点燃了雪茄。“那个接收大员,就是压在我身上的一座铁桥啊,大权都被他掌握了,手下人全听他的了,我什么事也干不成……”“那就不干事,正好玩玩……”国烋天真地说。“咱们李家的产业,拱手让给了外人,我就得讨饭去。”

见他的房子比自己的大、摆设比自己的豪华、佣人比自己的多,怎么也不相信他会去讨饭的,但想到李家财产被外人夺去,国烋也愤愤不平,不禁张牙舞爪:“我要有枪就好了,找个机会把那家伙崩了!”

堂哥有点悲哀:“怎能让你老弟出面干这种事呢。你只要请咱们另一位堂哥就行了,那人有本事,你知道吗?”

他胡乱点点头:“他打得过那人?”

真是个老外!大堂兄浓眉紧锁:“他是国会议员,当王亚樵落魄时,就是他把安徽会馆让给他弟兄们住的,现在咱们托他请王亚樵出来……”“王亚樵是干什么的?”“是有名的暗杀大王,上海滩上的杀手……”“真把那家伙杀了?”“不,只是找个厉害主儿吓吓他,劝他手不要伸得太长,留碗饭给老哥吃。”“你找王的不行?”“我和他没交情,必须让那大哥出面。”“你打电话去呀:”“国风知道我犯事儿了,我叫不动他的。你约他到你家吃西餐,我悄悄的先到你家去,只要他带我去找壬亚樵,事就一定能办成。我找个厨子到贵府去,所有费用都我出,事成之后,你也搞个董事干干——”“我才怕烦这些事:”国烋不屑一顾。“你就拿几份干股怎么样?干脆,划条轮船给你,想玩,让人开着到处跑。要搞生意,得的利都是你的。你反正没事干……”

国烋被他说得双颊一阵发热:无论如何,自己得找点事干了!

当下,大堂兄留他吃饭、打麻将,酒酣人醉。又派车把他送回去。

回家已是更深夜半。国烋独自和衣而眠,昏昏入睡。一觉睡到九点半。踱出房门。见居非正在沙发上看书,他讪讪地走过去:“居先生,你能不能。到苏州……玩几天?”

居非指指身边的皮箱:“三爷。我就是等你起来与你辞行的。”“你要走?”国烋慌了,“我没有撵你的意思,我的确有事,两个堂兄要来,我们,研究点家事……我堂兄说。不能让外面人知道……”

还没诈他,什么话底都兜出来了。真是幼稚得可笑。他要遇个骗子,不弄得倾家荡产才怪。其实,他的确是打算走的,小布尔乔亚的自尊受到损伤,他不能当个高级跟班,回到国烋寓所,他给李夫人打了个电话,李夫人正找他哩。商量着要给国烋买个官职,准备了一千元现金和一张地契,叫他尽快办理这件事,要他马上去她家取。他无法设想,有钱人怎么如此轻信?万一他带着这些东西跑了呢?可是,他暂时还不想跑,弄几个钱容易。他还有更大野心,要借助李府的力量。

早餐桌上,只有他和沈小姐俩人就餐。他有些局促不安,埋头吃银耳羹,沈小姐往他碟子里夹去一只小笼汤包,他连忙往边上让了一下,沈小姐笑了:“居先生客气什么?三爷头天睡迟了,通常早上只喝一杯牛奶。”

一条雪藕横在眼前,居非心旌神摇,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激情,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沈小姐,我不吃也饱了。岂不闻秀色可餐么!”“居先生,不要这样……”沈小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似粉荷一样娇媚。

居非胆子大起来,用劲一扯,带倒了椅子,沈小姐一下跌倒在桌子角边,手臂上顿时碰出现一个铜钱大的紫斑,她“哟——”地一下叫出了声。

居非吓醒了,心想为这样的女子坏自己的大事划不来,连忙松手并站到一边:“沈小姐,真抱歉,我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沈小姐站起来,扶好椅子坐下,红着脸轻轻地抚摸手臂。“真的,沈小姐!今天我要去芜湖了,想给你的家人带点东西吗?想让我买点特产回来吗?”

沈小姐眼圈一红,低头答道:“家乡带给我的只有耻辱。改变我地位的是三爷,我不能背叛他……虽然我对居先生……很钦佩,但是……我想起那两句诗,‘谢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居非竟哈哈大笑了:“沈小姐,你误会了,我是为你高兴哩,你马上要当军官太太了!我此行就是去办理这事的。”“有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早说?”沈小姐忽然站起来上楼去了。不一会,下楼来递给居非一个小盒子:“居先生,送块表给你,在路上赶车掌握时间。”

是一块镶宝石的英国白金方形怀表,假意说:“无功受禄,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如何是好?”“居先生。”沈小姐轻声诉说,“我这是谢谢你的一点微薄心意。是你的开导,才激励他建功立业的雄心,是你做了他母亲的工作,才奠定了物质基础。三爷只有立业才能成家,我才能有出头之日……”

他爽朗地说:“不用谢,我也是为了报答你们的知遇之恩,何况,办成了你我都是既得利益者。”“我只有一点小小的请求……”“沈小姐,你说,只要我做得到的。”“我请你……别让他在芜湖做官,别的什么地方都行……那原因,居先生是了如指掌的。”“沈小姐勿庸多言,居某人心领神会。”

一切就绪,居非才对国烋说他要到芜湖的事情。主子竟然像奴才一样拉着他手求告,不要他走。他只得明说:“三爷,对您的知遇之恩尚未报答,怎能弃主而去?我这次出去,正是为三爷办事的。”“我没要你办事呀!”“可是我愿为三爷效犬马之劳。我在夫人跟前再三提及三爷的前程,夫人爱子心切,终于首肯,愿意出资金为您谋个差事!”“我早说过,我不侍候人!”国悠一脸不高兴。脖子扭到90度,“我也不要母亲多事!”“不。是别人侍候您:骑大马、扛大枪,调动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浪漫极了!”“啊!正遂我心愿!”他果然喜上眉梢,“不过我不要我母亲的恩赐……”

居非连忙劝说:“三爷。现在没钱办不成事。”“化钱买官算什么本事?”

居非笑了:“三爷,你也可以去报名参军嘛!不过,一则岁数超龄了,二则,还没等你升到连长,枪子恐怕就跟踪而至了……”

国烋顿时变了脸色,往沙发上一倒:“啊,太可怕了,我……我不能……”“再说,你只要有职有权,你母亲也不会总把你当孩子看,你的自主权就扩大了许多……”“好吧!”国烋开恩似地挥挥手,“你去吧!办成了给你个副团长干干!”“谢谢团长!”居非立正敬礼,国膝拍手顿足,乐得像孩子。“三爷,我马上出发,你和大堂兄大爷的事,我就不帮忙了。”“啊,他不过让我请国凤哥来吃西餐!他两个商量什么招商局的事。我都帮不上忙,你也别操他们的什么心了。”

轻轻巧巧,又把自己的底兜了出来。

在芜湖“耿福兴”高级酒家的雅座里,灯红酒绿,茶酽菜香。居非筷子戳向新上的一盘红亮亮的金盾大毛蟹:“来来来,这天下第一美味,可是芜湖特产,你们住进李家花园,就能不辞长作江城人罗!”

万参谋掰开掌心大的壳盖:“嘿嘿,横行公子竟无肠!你的李府三少爷可是这般模样?”“他可是李家最穷最酸最土最洋的八旗子弟,长得就像我们中国人说的羊投胎。李大人儿孙满堂,偏偏李国烋的父亲不是李大人的亲生儿子,是从李大人大哥那儿抱来的……”“嘿嘿,未必如此吧!”万参谋冷冷一笑。掏出蟹黄,才慢条斯里地讲起来:“李大人弟兄六个,就数六弟年轻英俊,年仅弱冠,先跟着大哥到山西,后来跟二哥李大人转战山东、河南、湖北、安徽,有功之后,到李大人授湖广总督协办大学士时,入觐慈禧,就带他上朝谢恩。太后一见他才貌双全,格外恩宠,于是留在宫中,游宴七日。那慈禧也才三十多岁。又是孀居,她为什么不留哥哥偏留弟弟呢?她为什么一留就留那么长时间呢?没人敢问也没人敢说。更没人给他洗刷嫌疑,这有违纲常伦理的大事,可是说不出口的大祸呀!全家人提心吊胆盼他回来之后,李大人就连忙说:‘伴君如伴虎,你快回老家躲起来吧,别再露面了。’后来慈禧再次招见,李大人就谎称六弟病死了。本来,这人也安安稳稳过了几年,却被皇帝的老师发现了,这还了得!那皇帝老师的哥哥任安徽巡抚时,被李大人奏劾除职充军而死,俩人有家仇啊!他要告李大人一个欺君之罪,李府要被灭九族的……李大人当即回到老家,命六弟喝‘鹤顶红’——引鸩自杀。六弟正年富力强之时,哪愿不明不白地死去?李大人对他跪下了:‘你不死,我们满门皆灭,你和你的儿子们都保不住性命;你舍身一死,李府不仅保住玉堂金马的荣华富贵。而且我将你长子过继来,视同己子、承袭爵禄,你也延续了香火……’”

居非听得津津有味,听完却说:“纯系天方夜谈,倒像你亲眼所见一样,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万参谋又是淡淡一笑:“嘿嘿,这不是一道下酒好菜么?道听途说——姑妄传之、姑妄听之——喝酒……”

居非举起的酒杯又放下了:“你别说,还真有些蹊跷哩!那过继来的大儿子偏偏要把李大人六弟的孙子过继来当儿子。”“我倒听说李大人的亲孙子又被过继到他六弟那一房当孙子的。”“那不是光绪的干儿子么?”“正是算李家六老爷房下的大头孙子,慈禧才格外恩宠……”“你老兄真称得上是李府专家哩!”居非猛然想起,“提起李大堂兄,我到想起来了,来的时候,李国烋的大堂兄正约他与另外一个堂兄相聚哩,不知搞什么名堂?”

万参谋十分感兴趣:“真的?你要搞新闻的话,就有素材了,‘李府三公子聚会,不知谁死鹿手’。”“你老兄差矣!只有鹿死谁手之说,哪有……”“他们三人既不是虎也不是狼,只是那种鹿,糜鹿,俗称四不像。”“对,不肖子孙,垮掉的一代……”

两人喝了个天翻地覆,居非掌握的情况更多了。

沈小姐的琴声消失了。作为被侮辱被损害的人,她不愿意回到使她伤心的屈辱的地方去。可是居非告诉她,三爷的团长是用陶塘边的李家花园换来的,他任职非得到芜湖。

其实,居非一再坚持。李国烋官要到芜湖去作,他对万参谋说:“衣锦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李国烋不去芜湖做官,那还有什么意思?!”

居非心头沉甸甸的。在家悠闲了半月,千元手续费化尽。回上海途中,火车座旁,一个青年手中的小报偶然吸引了他。二版头条赫然印着二号黑体字:《李府三公子聚会,不知谁死鹿手》。他要凑过去看个清楚明白,到苏州站了。那青年报纸一卷下了车。回到上海再也没见着那小报,也不知哪里发的。怪,那题竟和万参谋说的一字不差,是他向报社投的稿还是他出卖消息给报纸的?

偏偏今日上午的大小报纸都刊印了那接收大员被刺的消息,只要把这两条新闻联系到一起,李府公子们就大祸临头,而自己,竟是走漏消息的人!看来不管投靠国烋母子哪一个,都赶快离开上海为是。

只有李国烋兴高采烈,捧着委任状又哭又笑。刀枪箭玩具都搬出来轮番挥舞,墙上的宝剑也上了床。

居非忙提醒:“三爷,你别高兴得太早了。你是个光杆司令,还需要一大笔钱来购买军需品。”“什么是光杆?”“目前只有你一个人,你要招兵买马,买军服、装备,除了向你母亲求援,你别无办法。”“她?不!沈小姐的手臂,我还没找她?”

明明是自己惹的祸,沈小姐有意掩盖,也不能往李国烋母亲身上推呀,他只得为她解脱:“你母亲可都为你哟,没有她的资助,你手里能拿到这张纸?”国烋无话可说。“夫人来了——”潘三陪着国烋的母亲来了,当儿子的却躺在沙发上按兵不动。还是居非像孝子贤孙一样,恭顺地将李夫人扶到一张高背椅上坐下,从佣人手里接过咖啡递上。

夫人神情凝重,忧心忡忡。失去了往日的趾高气扬,轻轻地说:“乔治,我……”“你应当叫我团长才是!”国烋稍稍欠身。“你怎么这样对母亲?”李夫人愠怒地说。

当儿子的总算坐起来了;“好吧,看在你对我资助的份上,我宽恕你。”“宽恕?当然,这事没办好我也有责任,现在看看有没有办法……”“不管你有没有办法,你都要给我搞两万块钱来。”儿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母亲的话。“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我要建我的军队,还要和沈小姐结婚,上任时不能不带着太太。”

李夫人又气又恨,怔怔地望着儿子:“只怕你两个希望都要落空……即使你当了团长,也不能……更不能带那个妓女!”“你为什么不能容忍沈小姐?”国烋跳起来指手划脚,“上次你把她脸打肿了,后来你又把她胳臂拧伤了,你,你不是侵犯人权么?”“国烋——”沈小姐从楼上冲下来,“我早对你说了,不是的,是我自己碰伤的,不管夫人事!”

李夫人把所有的怒气都转移到沈小姐身上:“好啊,怪不得儿子不听话,都是你在当中挑拨离间的,你这多嘴多舌的女人,这次又误了三爷的前程……告诉你们,买官的事老爷知道了。要找国烋管帐哩,把李府管家叫到上海来了!你们高兴得太早了……”

李夫人说着站起来,把高背椅一推,底下突然钻出一只哈吧狗,“汪”地叫了一声,猛然咬住风衣角,只听“嘶——”地一下,下摆撕破了。“乔治……你,你竟然放狗咬我……你,你这不肖的儿子……”

不料国烋拍手大笑:“咬得好!咬得好!我这条狗好得很哪,从来不咬好人……”“你……乔治!”夫人气得发抖,“我,我以后再也不来了,再也不管你了……”“我就是不要你管!不当团长也要和沈姑娘结婚……对!我就圣诞节结婚……”国烋抱着哈吧狗,看着母亲怒气冲冲而去,送她的只有居非。

沈小姐挽着他的胳臂哭了:“国烋,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们李家已经容不得我,你再对母亲这个样子,她把罪责都推到我身上来,只怕……”

国烋扔了哈吧狗搂着沈小姐:“不管他们怎么待你,我是不会变心的,不是因为你,我也当不成团长。父亲不容我,母亲没权……”

居非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刚把夫人的汽车送走。又见一辆出租车送来个客人。所有的佣人都上去请安,居非以为是老爷来了哩,听下人们称“蔡老爷”,又想起夫人刚才的话,才猛然悟出:大管家来了。连忙上去通报。

沈小姐从国烋怀里挣脱:“我不见那人……”“怕他作什么?”国烋拉住她,“他还是我们我们的介绍人,不,中国叫媒人……”

她还是跑上三楼了。“三爷,我也到书房去!”居非也进了屋,不过没关紧门,存心想听他们讲什么。“三爷,你好啊,好久没来看你了!”这管家比主人还有身份,大摇大摆,不请自坐。“蔡大爷,有事?”“三爷把李府花园送人了?”“啊,是吗?”国烋的中国话怪腔怪调。“三爷。别装糊涂了,这可是祖上产业,怎能浪掷虚置?李家花园风景美丽,地理优越。称得上是风水宝地,你父亲哪年不去几趟?”“我卖我家地,不要你管!”“可你父亲要我管哪!因为这不是你的产业。你父亲叫我收回哩!现在你跟我回去一趟吧!”“要收你收去吧,我不回去!”国烋犟着脖子不动身。“三少爷,去不去由你。可是。你想想,你兄弟不多,你是老小,皇帝爱长子,百姓爱么儿。你父亲的产业不都是你们的么?你把委任状交出来,我再化点钱,找找人,把花园赎回来,你父亲高兴了,会给你更多的房地产的,请三爷三思而行,我先告辞了。”

一阵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客厅沉寂下来。居非走出书房,看见国烋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发楞。

居非蹲下来摇摇他:“生病了吗?”

国烋徐徐吁出一口气:“哎……真没意思,一辈子我就想干这一件事,又不要我干了……”“你父亲……官也作够了。买卖也作腻了,情愿让你当寄生虫。”居非的希望也落空了。一肚子怨气也只有朝这个窝囊废发泄。“不公平!太不公平了!”国烋喃喃地自言自语,“父亲有七个夫人,我却连一个沈小姐也不能娶;父亲有几百幢房了,只给我两幢;父亲周游列国、出任公使、官督商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我呢?没处可去,没事可干,没人可怜……”他那浅浅蓝蓝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蓄上了两池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就是中国的逻辑;上辈人的逻辑;达官贵人们的逻辑。”居非火上浇油,“小人物们只有服从,就像你父亲服从他那非亲生的父亲一样,他明明知道,李大人是逼死他亲生父亲的罪魁,还把他当作神明一样来景仰服从,还不是为继承那些财产么!看起来,你为了继承你父亲的财产,除了服从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什么?你说什么?你用英语说,说得明白一点!”李国烋支起身子。

居非将憋了多日的李家秘闻一吐为快。“李大人在哪里?!”李国烋一跃而起,蓝眼珠充血了,细白的脸庞胀得通红,冲进卧室便摘墙上的宝剑。

居非把他按在床上:“他不早就去世了吗!”“啊,报仇!

咦,我好蠢啊!我是如此的英勇!

明知亲爱的祖父被人谋杀,

天堂地狱在召唤孙子报仇!

可是我,一个胡涂蛋、萎靡憔悴的可怜虫,

不知道深仇大恨,

成天做梦,不说一句话,

叫人家无耻地夺去了一切所有……”

国烋在床上翻滚着,将哈姆雷特的独白,念得颠三倒四、支离破碎,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天才。“三爷,你可是有亲生父母的。为什么不给你前途?

为什么不给你幸福?”“对,我何必神情恍恍惚惚嗓门抖抖擞擞?我并不缺少胆汁,并非胆小如鼠,我不该忍受,我要争取自由……”国熊疯疯颠颠念叨着,独自下了楼。

居非在沙发上靠了半天。思前想后,楼上又传来钢琴的“咿咿”声,曲调悠长凄婉,是古曲《苏武牧羊》。他顿开茅塞,走到客厅里要打电话时,电话铃响了,正是他要找的李夫人:“居先生,是你吗?乔治已经来我这儿了,他父亲正在教训他哩!我没有办法,老爷不同意给儿子那样的前途,我们只得让步。老爷年岁已高,儿子来日方常。你赶快把那张委任状找到送到我这儿来……哎呀!老爷气昏过去了。你快、快……”

居非能够想象那边发生的事情。

国烋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将摩托车直闯父亲的住宅。进了房间,也不言语,二郎腿一搁。直楞楞地望着父亲。

当父亲的见儿子不服罪,还带着讨伐的样子,气更不打一块出来:“逆子!你给我把委任书带来没有?”“我为什么要给你呢?”“就为了,给我把李家花园赎回来!”父亲嗓门提高了八度。

李夫人扶住他的双肩:“你别激动,好好说嘛……乔治,你听父亲的话,怪我不好,不该把李家花园给你,以后我们再给你找别的工作。”

父亲拂开夫人的手:“他能做什么?纨绔子弟、一无所能的花花公子!”

国烋上牙咬着下唇,思忖着回击父亲的办法,终于按捺不住怒火,将道听途说的家庭隐秘抖了出来:“我是一无所能,可是我没有认贼作父!”“谁是贼了?谁认贼作父了?”父亲莫名其妙。“就是你!你认那杀父奸贼李大人作父亲!”

父亲脸霎时惨白:“此话怎讲?”“你的父亲应当是他的六弟!那才是我的亲爷爷!”“你的爷爷是……”“欲盖弥彰的伎俩,正为了维护你们封建的伦理纲常、维护这段罪恶的家史。不惜残害手足,你不会不知道这隐情的……”“非要我命令你闭嘴不可吗?”父亲愤怒地瞪直了眼睛,“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叫人把你扔出去……”说着,他站起来,一步步走向儿子,“逆子呀……”

伸出的手还没缩回去,身子就慢慢地歪倒了。

在儿子跑得无影无踪的时候,居非进了李宅。夫人并不要他去探望老爷。只悄悄把他带进一间小客厅:“先生,那东西带来了吗?”“我像服从上帝一样遵从您的旨意。”他递上委任状。就是这张花花绿绿的纸片使父子反仇,夫人长叹一声:“你走之前,再三警告你要谨慎从事,老爷怎么知道得这么快哩?”

居非也曾就这个问题问过国烋。他大大咧咧地回答:“我们弟兄三个一起喝酒的时候,大堂兄问把你打发到哪儿去了,我说拿李家花园买官去了。……”

国烋自己坏了自己的事,居非却不能把罪责推给他,掏出一块白金方形怀表呈上:“夫人你认得这个东西吗?”“亨利表?”夫人接过去有点疑惑,“这是老爷在英国买的,后来给儿子,怎么到你手了?”“这是沈小姐送给我的!”

那张优雅而美丽的脸陡然扭曲了:“皇天后土啊,我的儿子为她背叛了父母,而她竟然敢背叛我的儿子!这个娼妓和你风流了吗?”

居非忙恭手而立:“小人怎敢胡作非为?!为看清她的真面目,只是和她周旋着。她知道我要为三爷谋个仕途,就送给我这块表,要我别出劲,她说,三爷当了官,她在李家更没有地位了,迟早要被撵出去……而且,她来自芜湖妓院,万万不能再随三爷回芜湖,要想荣华富贵,只有三爷永远无所事事……”

李夫人首先关心的还是儿子的荣誉:“你说老实话,到底对这个女人染指没有?”

居非挺起身子,端起一副傲骨:“夫人,我是名门出身,高等学府的才子。怎么会对这种女人感兴趣呢!一些小家碧玉我看不上眼哩,好男儿志在四方,先立业后成家,没有一番作为,真愧对祖先……”“哎,我的乔治要有一半像你就好了。”夫人感慨地长叹一口气。

居非忙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夫人我没资格作您的儿子。连作义子也不敢奢望,可是我愿尽孝子贤孙的义务,只要夫人需要,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我从你那天使一般顺从的眼睛里看到你的忠诚,”夫人扶起他,感动得热泪盈眶,“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右臂,是我的眼睛,是我的耳朵……”“我在芜湖,是千方百计避着蔡管家的,可是,当初是蔡管家逼着三爷进的妓院。是蔡管家把姑娘引见给三爷的,他们之间会没有联系吗?我的委任状才带回来蔡管家就跟踪而至,他从哪里这么快得到这个消息的,不是很清楚吗?”“嗯,这事一定坏在她的手里!”“再有,夫人,三爷近日卷进了一场阴谋之中……”“什么阴谋?”夫人紧张起来。“大老爷的招商局不是被政府接管了吗?”“是啊!”夫人忧愁地说,“老爷就是为此郁郁难平,气得生病,又被乔治再激怒,病情加重,上海的空气对他很不利。恐怕要到大连去疗治哩!”

见她转移了话题,居非也跟着转向:“李府家的秘闻夫人能不知道么?”“这个……过去也听下人议起,我们老爷可从来没肯定过,上一辈的人都过世了。乔治也太不懂事……”

总算试探出来了,居非忙就汤下面:“夫人。三爷是从来不知道这些事的,可是蔡管家知道的,沈姑娘能不知道吗?”“是啊!这个小贱人不除不行了!”夫人的注意力虽在沈姑娘身上,但儿子安危仍是头等大事,“招商局现在不是儿子大堂兄在当董事长么?”“是的,但大少爷因出卖六栈码头。被判刑监外执行,约了另一个少爷,在三爷处吃西餐。”

夫人吁出一口气:“李府公子聚在一起吃酒打牌算不得稀罕。只是他这李大堂兄可恶,不是他出卖六栈东窗事发,我们招商局也不会拱手让出去的。”“不都是他招来的祸么?接管招商局的赵大员就被王亚樵杀了。王亚樵又和李国凤关系不错,现在,‘蓝衣社’的人正满世界地寻找仇人报复哩。”“啊,可怕极了!大堂兄真是引火烧身,咱们乔治怎能和他混在一起哩?居先生,你一定要想个办法,让他摆脱那个妓女之后,我就带他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只要带回英国,他作军官的愿望是不难实现的。”“好的,我试试看!”他故意犹豫不决。“不,你一定要办成!我们到英国将带你一道。”“是。夫人。我一定办到!”居非像注入兴奋剂,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三爷。怎么还不开心呢?”沈小姐自弹自唱一曲《桃花红》之后,娇憨地过去搂着他脖子。“空虚!”国烋指指自己胸口。“来,留声机开开,我们再来跳个华尔兹好吗?”“没劲。”他懒懒地靠在椅子上,眼皮也不抬一下。“你病了?到医院去看看?”“不……这儿病了……”国悠苦恼的是他无法准确地用汉语表达自己的思想。“来,我给你揉揉!”沈小姐将他的头抱在怀里,国烋握住了她柔嫩的手。“我只有你了,沈小姐……”“不,你还有父母,有兄弟们,而我孤苦伶仃,我只有你,三爷!你千万不要抛下我……”,“哎,我的母亲不理解我,她只看门第,父亲有太多的夫人,弟兄们看不起我,亲生爷爷死得冤枉,生活在荒芜的花园,多么无聊、乏味!不是你,我醉生梦死,像个植物人……”虽然他说得颠三倒四的,沈小姐也理解了,轻轻地抚摸着他。“三爷,我永远陪伴你,爱你……”

国烋很受感动,站起来搀住她:“我对不起你。你没地位,不是合法的妻子,我们,圣诞结婚吧。走,上街,我们,照像,定做结婚服,好吗?”“不好!”沈小姐又拉他坐下,“虽然,你在我眼里无职无权,可是你单纯、善良、忠厚、天真,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把我当人的人,有你的爱心我就够了,我不能给你高贵出身抹黑。目前这样,已被你的家庭不容了,再进一步,我们会遭受不幸的,我不图名声,只要能和你在一起……除非,我们离开这儿。”“到哪儿去?到芜湖?”“不,我不愿意回到我的家乡。要去,我们可以到一个远远的地方。”“有房子吗?有钱吗?不收田租吃什么?父母不给钱,我们穿什么?”

沈小姐美丽的眼睛闪烁出光茫:“我们自食其力。”“自……力?”“对,自立,我们自己养活自己。到一个小镇,像我的家乡西河一样,风景美丽,隔绝人世,我们教书,对,像我父亲一样教书。”“我教书?”“对,你教英语,或教体育也行,我教音乐。我们就不依靠你的父母,也可不受他们管辖,可以像夫妻那样生活,你有了工作,不再空虚,不再寂寞……”沈小姐越讲越兴奋,为自己的宏伟蓝图激动得两腮通红,更显得优美动人。

国烋此时全然忽视了她此刻眩目的美,他被她的计划吓得目瞪口呆:“到乡里?比芜湖偏?比芜湖荒?有舞厅没有?电影?饭店?”

沈小姐摇头:“农村生活是很清贫的,很简单的。”“没有玩的,没有吃的,我没办法生活……”“三爷,电话。”居非在楼下喊。三楼是此宅的紫禁城,他是不上去的。“谁的?”国烋到楼梯口问。“三爷你下来,重要的电话。”居非不正面回答,他怕国烋不接。

果然,他拿起电话。听出是母亲的声音又放下了。

电话铃固执地再次响起,居非劝他:“三爷,您总要听听夫人讲些什么吧。把她惹恼了不给你钱用就不好办了。”

这种教训他已经尝够了,自从那次母亲在这儿被狗咬了以后,再也不来了,只叫人送来一个存折。他每月只能到固定的银行领取500元现金,手头一下拮据起来,从王子变成了土财主,那租田收的稻谷不是钞票,用起来很不方便哩。

无可奈何,他拿起话筒,听到母亲流利的英语:“乔治吗?你父亲身体很不好,你不去看看他?”“是他骂我,叫我走的……”他还委曲着哩。“可是,他现在病情很重,住到大连的那个中国夫人那儿去了……”“死了才好哩!”“逆子呀!作儿子的怎么能这样讲呢?你若不孝顺,就是他百年之后。也不会留遗产给你呀!你还是向他认个错吧!”“我不想去。”“再说,你和大堂兄、国凤他们干的好事,还当别人不知道?姓赵的被王亚樵派人杀了,蓝衣社的特务们正在四处追查,要为他报仇哩。”“真,真的?大堂兄不是,不是说只吓唬一下那个姓赵的吗?”“你是个小傻瓜!不是你母亲,谁真心待你?你还是出去躲几天好!”“我,我去大连……”国烋哆嗦着放下电话。

居非在一旁早听个一清二楚,忙走过去火上加油:“三爷,要走赶快!这几天风声很紧,你大堂兄他们都躲起来了,你到大连玩玩也好啊!”“快、快收拾行李,马上就走!你和我一起走。”“今天怕没有海轮票了哩!”“哎哟,你不知道,当初。他们在我这里密谋那事儿的,万一别人找到这儿我就完了。我们今天住锦江饭店去!”说着,冲上楼去,那阵式就像临赴战场般的悲壮,半天说不清楚,沈小姐哭哭啼啼送他下楼,一番生离死别,居非心头怦怦直跳,心里直犯疑:莫非他们看出什么来了?

三爷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侵袭着沈小姐,她心烦意乱。弹琴手颤,看书眼跳,干脆躺倒在床上,想想又觉好笑:三爷不就到大连去几天么,再要点家产。日子好过一点,给他买个官,让他开开心。要不到钱财,安安稳稳过日子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遗憾的只是自己进李家名不正、言不顺,没有合法的身份,否则小俩口一起去看望公公。凭自己的娴雅,冰释父子前隙,让上人高兴,李府花园给儿子也说不定,即使自己不愿回芜湖,只要三爷高兴,还有什么委曲不能忍受呢?

她又坐起,捧起那本《啼笑姻缘》、想想自己的命运还算好的。渐渐又沉静在悲剧的氛围中了。“沈小姐,你的电话!”女佣人上楼来叫她。

是居非的电话。她有点担心;“怎么?三爷还没走?”“海轮是明天凌晨四点的,三爷要你跟着去。”“啊,是吗?”意外的欣喜使她有点透不了气。“三爷说,你还是他的人嘛。他父亲从没见过你。带你去给他瞧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不定允许你们结合哩。”

一幅美好的前景使沈小姐头晕晕的,但还是清醒地问:“三爷怎么不来电话?”“他一高兴,中午多喝了两杯。现在正吐着哩,你正好赶来照顾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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