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动青少年的感恩社会故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9 16:3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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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竭宝峰

出版社:辽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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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动青少年的感恩社会故事

感动青少年的感恩社会故事试读:

前言

感恩,能使一颗心灵成为一泓清泉,荡漾着甜美而芬芳的幸福。感恩,能使一颗心灵宽广成原野,拥获春华秋实的丰富。感恩,能使一颗心灵变得坚毅而执著,赋予我们人生不懈进取的自信和勇气。但正如庄子所说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理而不说”一样,许多更加值得我们去深深感恩的爱意和善良,它们如宁静海平面下涌动的潜流,它们如云团上飘舞的大朵大朵阳光,它们如润物细无声的春夜细雨,并非人人都能够轻易发现和读懂的。因此我们还需要有一双慧眼,它可以透过父母的责备,让我们看到父爱母爱的那一份深沉;它可以透过老师对我们答案的否定,让我们体悟到老师关爱的真切;它可以透过同伴、同学轻轻拉住我们的手给予帮助时,让我们领悟到那种传递在血液里的真诚和力量……

我们要感恩父母,就像小草要感恩那沉默不语的大地,是他们用纯洁的父爱和母爱,为我们遮风蔽雨,给了我们一片洋溢着爱和温暖的成长原野。

我们要感恩老师,就像幼树感恩那和煦的阳光和醇美的雨露,是他们用无私的奉献和付出,启蒙着我们,让我们从少年的懵懂一步步走出,开始编织我们自己瑰丽的人生梦想。

我们要感恩同学和朋友,就像一朵花感恩另一个花朵,是他们用诚挚的友情,一次次给予我们慰籍和鼓励,并肩沐浴阳光,也并肩分担风雨,在成长的路上,给我们留下了美好而温馨的记忆。

我们要感恩社会,就像一缕云霞感恩博大而深邃的天空,是一次次陌生而热情的帮助给予了我们一缕缕温暖,是一个个陌生而真诚的微笑给予了我们挑战生活的信心,在成长的岁月里,给予我们明媚而温暖的阳光。

我们要感恩江河……

我们要感恩大地……

我们要感恩祖国……

这套感恩书系正是我们需要的心灵“慧眼”,它像一架显微镜,于平凡的生活小故事中让我们发现爱的真谛;它是一块点金石,让我们在普通生活的点滴中发现爱的璀璨光芒;它是一台心灵的热感仪,无论多么细微或深沉的爱和善良,它都可以敏锐地帮助我们感触到。阅读了它,我们就可以从批评中品享到关切;阅读了它,我们就可以从轻轻的埋怨中体味到温暖和幸福;阅读了它,我们就可以在霜雪中眺望到春天的阳光;阅读了它,我们就可以在风雨中意想到彩虹的华美。《感动青少年的千万个感恩故事》共分三册:《感动青少年的感恩社会故事》《感动青少年的感恩亲情故事》《感动青少年的感恩人生故事》。

本书由竭宝峰任主编,杨亚庚、陈昕任副主编,参加编写的有杨健、范磊、汪文辉等同志。

真诚的感恩,要从真正感悟爱的真谛开始。

真诚的感恩,要从我们生活中真正品味到的爱和温暖开始。

真诚的感恩,让我们从阅读这套丛书开始吧。

第一章 感恩祖国

霍去病夜捣敌巢

西汉时期,汉朝北部疆界长年受到匈奴贵族的侵扰。匈奴进犯汉朝边界后,不断掠夺人民的财物,杀戮汉族官吏百姓,使边疆一带百姓不得安宁。

这一年,匈奴右贤王又数次进犯汉朝边郡,边关狼烟冲霄,告急的文书频频飞往京师。汉武帝闻此消息后,怒不可遏,他立即决定:特派车骑将军卫青,率劲骑三万,径出高阙对付匈奴,并命令游击将军苏建,强弩将军李沮,骑将军公孙贺、李广、公孙敖、赵信等人,一同随将军卫青奔赴前线。

消息传到卫青的外甥霍去病耳朵里,他日夜坐卧不安。还是在很小的时候,霍去病就十分仰慕舅舅卫青的大名,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杀向战场,为朝廷立下战功。现在,霍去病想,自己年已十八,如果再不争取机会去战场,还谈什么战功。想着,他便跑到汉武帝面前,请求出征。武帝见他少年有志,胆识超凡,便答应了他的请求。为了让他在沙场上磨砺意志,在战火中锻炼成长,武帝还特意让卫青挑选出八百名骁勇矫捷的骑兵,划归给霍去病。由他指挥,并赐封霍去病为骠骑校尉。

霍去病梦寐以求的愿望实现了。第二天,他便随大军一同开往前线。

说也奇怪,汉军未赴边界之前,边关告急不断,可这会儿,当汉大军奔赴到边界一带后,匈奴骚乱的消息却几乎听不到了。原来,匈奴右贤王听说汉兵在大将军卫青统率下挥师北进,倒先知了趣,他们在汉军到边界之前,便率先自动北退,不想与汉军主力交锋。但据侦察的士兵回来报告:匈奴的退兵是暂时的,他们正在汉边界不远的地方据险安营扎寨,想趁汉大军回师后,再度侵犯。大将军卫青听到此信后,决定迅速组织成几支强兵,追杀匈奴,趁敌人还没有站稳脚跟的时候,消灭掉他们。

这天傍晚,月亮显得格外明亮,塞外的秋风显得格外寒凉。不一会儿,李广率军回营报捷:他们在离汉营没有多远的地方,与一小股匈奴相遇,兵士们英雄奋战,没费太大功夫,匈奴兵全部被消灭;又一会儿,公孙敖、公孙贺、李沮三将军也陆续回营交令,战果令人欣喜。可现在天色已经越来越晚了,卫青心里十分焦虑,为什么此时,仍不见赵信、苏建二人和霍去病两路兵马。莫不是他们遇到了不测?

正当卫青在营帐中坐卧不安的时候,突然右将军苏建满身血污,踉踉跄跄奔入帐中,他一进帐,便跪在大将军卫青面前哭诉道:“我们才走不远,便与敌人主力相遇。将士们奋力拼杀,杀死了很多敌人。无奈匈奴人多势众,他们把我们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在这种情况下,赵信率八百骑兵投降了敌人。于是,剩下我们几十个人拼死突围,死的死,伤的伤,现在只剩下我和五个士兵了!”

卫青听了苏建的话,内心更加不平静。他憎恨赵信临危变节,但此刻更担忧霍去病八百人马的安危。派出去的援兵已经回来,说离军营帐已很远了,仍不见霍去病踪影。卫青在营帐中再也坐不下去了,他来到帐外,望着满天渐渐升起的星斗,焦虑地等待着霍去病的消息。

此时,霍去病正率领八百骁骑在塞外大草原上驰骋。起先,霍去病没想率军到离汉营帐太远的地方去。可根据侦察回来的消息,说前面有敌情。霍去病杀敌心切,率兵没命地向北奔去。不想,天色已晚,才发现他们走了好远,四周除了他们自己,再无其他人迹。正当霍去病和将士们有些心灰意冷,想折兵回营的时候,突然,一位骑兵指着前面惊叫了起来:“校尉,快!快看前面是什么?”

霍去病顺着那兵士指的方向向远处望去,他的心几乎跳了起来:“啊!是敌人。”他望了望前面黑点似的东西,立刻断定:那是匈奴人的营帐。于是,他当即下令:八百健儿,衔枚奔袭,一定要在午夜之前赶到敌营前,然后来他个夜捣敌巢。

夜晚,塞外的天气寒气袭人,四周静得有些怕人。子夜时分,汉军来到匈奴营帐附近。突然,汉军捣敌营的信号四起,匈奴兵根本没有想到汉军会有这样的胆量,敢离开自己营地那么远,杀到自己兵营里,他们惊慌失措,乱叫乱吼着,有的急忙找衣服,有的忙摸弓箭,想拼死抵抗。

霍去病此时正奋勇杀敌。他在一片马嘶人喊的混乱中,带着一队骑兵直闯匈奴贵族的营帐,杀得匈奴几个首领四处逃散。混战中,霍去病左臂被匈奴弓箭射中,但他毫不惧怕,越杀越勇,一人带伤策马追杀了数十名匈奴兵。

这一仗,汉军在霍去病的带领下打得相当漂亮。他们给敌人来了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斩获匈奴二千余人,并抓获单于叔父、祖父及几个首领。

第二天早上,当焦虑了一夜的大将军卫青听到霍去病首战告捷的消息,万分高兴。他连夜派人向武帝报喜,武帝闻讯,忙下诏褒奖霍去病,并封他为冠军侯。

霍去病是我国汉代一位著名的大将,他在汉朝与匈奴的战争中立下了赫赫战功。“霍去病夜捣敌巢”的故事,讲述了年轻的霍去病第一次出征匈奴,英勇杀敌的事情。在这个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霍去病的胆略、勇武是超人的。两千多年来,霍去病勇敢杀敌的精神一直为后人称颂。在我们今天的保卫社会主义的斗争中,我们依然要发扬霍去病那种勇敢杀敌的精神,牢固地保卫住我们社会主义的江山。

刘秀杀敌

西汉末年,王莽政权的残酷压榨,加上连年的天灾,广大劳动人民已被逼得走投无路。于是,人民纷纷自动组织起武装,在全国范围内出现了多处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这年,王莽听说起义军立了一个破落贵族刘玄做了皇帝,还改了国号,大为恼怒。于是,他慌忙派大将王寻、王邑率领四十三万兵马,从洛阳出发,杀气腾腾地直扑昆阳。王莽打算,这回要以多攻少,一定要把据守在昆阳的起义军一举全歼。

这晚,夜已经很深了,惨白的月亮从一团漆黑的云中露出一个尖尖,天显得异常地黑。昆阳城中府衙大厅中,气氛异常紧张,二十几位农民起义军的重要将领,正聚集在这里商议守卫城池的事。人们的神情是严肃的。因为谁都知道:城中农民军全加起来,不过才只有八九千人,要想以这样少许的人马,去抵抗四十多万敌军,谈何容易!许多将领担忧敌众我寡,力量悬殊。于是提出:抓紧时间,趁王莽大兵未赶到之前,放弃昆阳,回到旧有根据地去。少数几个表示不同意,却又一时拿不出什么好主意。于是,有的人开始讨论起撤退的问题,有的则准备回军中打点行李。就在这人心涣散的时候,会场上有一位年轻人突然站起来高声喊道:“诸位静一静,不要慌乱!”

众人抬头一望,只见一位身着盔甲,腰挂宝剑,身材高大,眉目清秀的年轻人走到大厅中央,此人是南阳郡蔡阳县一带农民起义军领袖刘秀。刘秀站在大厅中央,语调十分沉着地说道:“如今形势万分危急,我们的兵力和粮草都无法和强大的敌军相比。自古打仗靠勇气,如果我们像逃兵一样弃城而走,那么不出几日,敌人就会荡平各地,那只能是自取灭亡,所以……”

刘秀的话还没说完,这时,侦察骑兵走进大厅报告:“王莽大军已到达昆阳城北,已经布置了数百里的军阵。”

诸将听了侦察骑兵的话,神情更加紧张,有的为刘秀方才的话所鼓动,摩拳擦掌,要立即开城门,与敌人决一死战。刘秀又大声嚷道:“诸将慢来!古人兵法上说打仗固然要靠勇气,但又强调敌军来势正猛,我们应避其锋锐、击其惰归。现在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大部分人固守城垒,然后派出一小部分人冲出敌人重围,到郾、定陵等地寻求外援。”

众将觉得刘秀的话很有道理,但是敌人围城这样严密,一小股人怎么才能突围出去呢?正在大家犹豫的时刻,刘秀挺身而出,他对诸将说:“请把这个任务给我吧!时局已经万分紧急,不能再犹豫了!”说完,他当即选了13名精兵,准备亲自率兵突围。

众将见刘秀态度坚决,不便争执,但觉得13名士兵人数太少,有的主张再扩充一些,刘秀摆了摆手说:“不用了!”说完,他与13人准备停当,便向昆阳城门奔去。

昆阳城门外,尘土冲天,战旗蔽野,嘈杂的喊叫声,车马的轰鸣声,金鼓的喧嚣声搅混在一起,敌人的气势格外嚣张。刘秀带领13名精兵,登上城楼,观察了一番敌情,然后用坚定的语调对众兵说:“兄弟们,几千人的命运握在了我们手中,我们可要干出个样啊!”说完,他一声令下,13名勇士像离弦的箭一样,猛地冲出城楼。

别看敌人杀气腾腾地在昆阳城外不断吼叫,可他们说什么也没有料到:起义军竟敢开城门,杀出一小股人。所以当城门突然打开,吊桥突然放下的一瞬间,敌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十几个精兵手持大刀已经冲了出来,几个胆大的敌军冲上前刚要抵挡,只见刘秀手起刀落早已结果了那几个亡命徒。紧跟着,13名勇士紧跟在刘秀后面,挥动大刀,左斩右劈,很快杀出一条血路。敌军头子王邑见十几个农民军冲了出来,几十个士兵上前去阻挡,都没拦住,气急败坏地吼道:“笨蛋!笨蛋!追!追!”他的话还没说完,13名精兵和刘秀已经跑得没有了踪影。

昆明城内农民起义军士兵,见刘秀他们如此英勇,更加鼓舞了斗志。王莽军见突围小队没有拦住,也更加疯狂地向昆阳城进攻。他们在城外树立起十几丈高的瞭望楼车,几个当头的,不断轮换着在楼车上指挥,弓弩齐发,矢下如雨。与此同时,王莽军还在城外向里挖地道,打算地上地下一起夹击。

就在昆阳城内形势危急的紧急时刻,刘秀和前来增援的各路起义军,直向昆阳冲来。刘秀一人亲自率领一千多名步兵和骑兵,充当大军先锋。在离王莽大军四五里的地方摆下了阵势。王寻、王邑忙派人迎击。在混战中,只见刘秀一马当先,霎时便斩敌数十名。起义军众将及士兵,也都效法刘将军,奋力拼杀。没多久,敌军就有些招架不住。后来,刘秀又斩杀了敌帅王寻,这使敌人更加乱了营。这时,昆阳城内起义军战鼓隆隆,起义军像开了闸的湖水涌向王莽军。王莽军两面受敌,又少了一员主将,很快就被杀得尸横遍地。王邑见此情形,慌忙率领一小部分残兵逃出包围,农民起义军大获全胜。

昆阳之战结束后,起义军上上下下都交口称颂刘秀杀敌勇猛。后来,刘秀又率起义军南征北战,终于最后推翻了王莽政权,建立了东汉王朝。

昆阳之战是农民起义军推翻王莽政权的一次正义战争,也是一次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在这次战役中,刘秀表现得相当出色,他英勇无畏,把生死置之度外。起义军中,正是因为有了像刘秀这样勇猛顽强的将领,才最终取得了战役的胜利。刘秀当年这种勇敢杀敌的无畏精神,是值得后人学习的。

李光弼只身杀叛

故事发生在唐朝中叶,唐军平定安禄山、史思明叛乱期间。

这一年,史思明打了几场“胜仗”后,得意得不行,自称起“皇帝”来,然后又率军南下,扬言要亲下洛阳。

唐大将李光弼奉命率二万唐军火速奔赴黄河北岸的河阳,准备守住洛阳外围,歼灭叛军。白孝德这时是李光弼手下的偏将,也跟随唐军一同前往河阳。

唐军到达河阳后,在黄河北岸安营扎寨,并作好战前准备。没想这史思明胆子也真够大的,他见到唐军二万人马已在黄河北岸筑起防线,丝毫不甘示弱。没几天,他就在黄河南岸扎下了营寨,并放出狂言,一定要和唐军较量一番。

一天清晨,太阳才爬出地平线没多久,唐军就听见河对岸叛军人喊马叫。李光弼等出营帐一看,史思明把众叛军上千人拉出来,陈列在黄河南岸一块空场上,然后不住地对着河对岸唐军叫嚷,说是要比试比试。

唐军迅速在河北岸也摆好阵势。这时史思明依然气焰嚣张地对着唐军嚷道:“有胆量的,上来几个人,和我的人较量一下。”说着,他手一挥,一匹烈性战马从他的军阵里窜出,上面骑着他的大将刘龙仙。此人仗着自己武艺高,有胆量,根本不把唐军放在眼里。此刻,他一手抓着刀,右脚故意放在马颈的鬣毛上,嘴里骂骂咧咧地冲着李光弼嚷道:“怎么样,姓李的,敢上来试试手吗?”

唐军将士上上下下望着刘龙仙那狂妄的样子,气得把牙咬得“咯咯”响。可他们心里都知道,这刘龙仙打起仗来不要命,而且力大无比,武艺非凡,要对付他不是那么容易。这时,主将李光弼严肃地向部将们问道:“这小子气焰太嚣张,哪个敢收拾了他?”

李光弼的话音刚落,大将仆固怀恩和偏将白孝德一同策马出列,他们俩几乎同时喊道:“我去!”

几个将士见怀恩请战,觉得他是刘龙仙的对手,于是便对李光弼说:“主将,孝德不是那叛贼的对手,让怀恩去吧!”怀恩也手握战刀,跃跃欲试。

可李光弼却望着怀恩摇了摇头,说道:“不!这用不着大将去,我看去个偏将就可以了。”说着,他把脸转向白孝德,问道:“你需要带多少兵?”

众将们都觉得白孝德勇气可嘉,但他的确不是刘龙仙的对手,就对白孝德说:“孝德要去,多带些人。”没想白孝德好像连想也没想一下说道:“主将,孝德一人前去就行了!”

白孝德话刚出口,诸将们都惊异地呆住了,连主将李光弼也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位不太有名气的偏将。这了会儿,他用赞许的口吻对孝德说:“你的胆量令全军佩服,不过还是带一些兵为好!”说着,他就自己选出五十名骑兵,准备让他们同孝德一起过河去杀刘龙仙。没想,白孝德依然用坚定的口气对李光弼说:“主将,我一个人完全可以。主将若一再坚持,就让这五十人做我的后援,再请大军擂鼓为我助威!”说完,他一手持矛,腰挂佩刀,策马只身涉水向史思明叛军走去。

河两岸,唐军、叛军阵营一时寂然无声。所有唐军都为白孝德的安全捏一把汗。刘龙仙见唐军中过来一位无名小辈,心想:小子,狗胆不小,我非宰了你不可。想着,他带马向白孝德迎去。边跑边对河中白孝德嚷道:“小子,回去吧,叫你们大将来,你不要命了!”

那白孝德佯装没听见,他一手持矛,一手只顾向刘龙仙摆手,刘龙仙见此人不像是来厮杀的,便放松了戒备,稳住马在河岸上等着。

这时,白孝德已上了岸,然后依然像没事人一样来到离刘龙仙十来步远的地方,趁刘龙仙不防备,他突然瞪起双眼冲着刘龙仙嚷道:“叛贼,你认识我是谁?”“谁认得你这无名小卒。”刘龙仙依然漫不经心地说。“我是白孝德!”“什么猪狗小崽子!”“看矛!”

刘龙仙还要再骂什么,突然白孝德一声大喝,趁刘龙仙不注意,猛地跃马冲向刘龙仙。刘龙仙没有防备,举刀赶紧招架,但已被白孝德一矛刺下马来。接着白孝德又举起佩刀,照准刘龙仙脑袋就是一刀。这一刀干净利索,正好让刘龙仙脑袋和身子分了家。然后白孝德拾起刘龙仙脑袋,挂在自己马鞍上,策马向自己阵营跑去。

白孝德只身涉水勇杀刘龙仙的情景,把叛军个个都吓呆了。他们个个胆战心惊,腿吓得直发软。一向不可一世的史思明,此刻脸都变了色。这时,河阳城头鼓角齐鸣,杀声震天。五十名勇健的唐骑兵喊杀着,向河对岸叛军冲去。史思明见此阵势,吓傻了眼,慌忙命令部下收兵逃去。

从这以后,唐军谁一提白孝德,都直伸大拇指。而史思明呢,再也不敢轻易冒犯唐军了。

这个故事,表现了白孝德面对强大的敌人敢于斗争,毫不畏惧的勇敢精神。论武艺、论力气,论名声,白孝德可能都不是刘龙仙的对手,但他能凭着超人的胆量,压倒了刘龙仙,最终杀了叛贼刘龙仙。由此可见,勇敢是战胜敌人的最重要的武器之一。

少年英雄杜伏威

隋朝末年,出现了一位历史上著名的农民起义军领袖——少年杜伏威。

杜伏威是山东章丘人,家境贫困,从小就失去父母,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儿,只得给地主家放羊。

当时隋炀帝为了要去扬州游玩,强迫一百多万民工去修筑运河,弄得千家万户无家可归,四处逃亡。一天,有一大群灾民逃到章丘来了,杜伏威眼看着许多人快要饿死,就把他放的羊宰了一只,给大家吃。这下闯祸了,地主勾结官府,派差役来抓杜伏威去坐牢。

灾民们得到消息,就带着杜伏威一起逃了。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呢?横在大家面前的是一条绝路!众人都在愁眉苦脸,杜伏威对大家说:“活路只有一条,大家齐心造官府的反!”

谁也不愿白白等死,都觉得他说的对,当场就推举他当首领,带领大家造反。不久,他们和淮南几支起义军会合起来,一连打了几个胜仗,声势越来越大。这就惊动了隋炀帝,急忙命令江南的留守校尉宋颢领兵前去围剿。

杜伏威得到消息,知道难敌宋颢的精兵,就将起义军掩藏在一大片芦苇荡里,各各布置了任务,约定了联络暗号,自己带了几个人在芦荡外等候隋兵。

这天中午,远处扬起了一尘土,敌人来了。不一会,宋颢带领大队人马来到,他一看面前几个衣衫褴褛的起义兵,为首的竟是个孩子,知道就是杜伏威,就大声命令他们投降。谁知他们一转身就钻进芦荡不见了。宋颢哪里肯放过,就带领军队跟进芦荡搜索。不但不见人影,自己连东南西北都分辨不出,只得盲目乱窜,许多人陷进了泥滩。

这时站在一片高丘上的杜伏威,看到隋军都进了芦荡,就发出暗号,命令埋伏在上风处的起义兵点火。他指挥起义军在芦荡外围守候。

一时间芦荡变成一片火海,火海中人喊马嘶。大部分隋兵都被烧死,少数侥幸逃出来的,大都做了俘虏。宋颢本人也不知道下落。

这一场大胜,使杜伏威声威大震,大大鼓舞了各地起义军的斗志,终于将隋王朝摧毁。

李显忠夜杀金兵

李显忠,本名世辅,字君锡,出生于公元1110年,绥德军清涧人。以武入仕,曾被迫任金朝官职,后奔西夏,任延安招抚使。宋金议和后,始得归宗,宋高宗为他赐名显忠,曾任御前都统制兼淮西招抚使,官至殿前都指挥使,是南宋时期智勇双全的著名将领。

李显忠出生在一个武将世家。他的父亲叫李勇奇,熟知兵法,武功精湛,官为延安府巡检,即保卫边境的武将。

据史家附会说,李勇奇的妻子怀胎十月,到了产期,数日未能将孩子生下。这一日,有个僧人路过其家,对李勇奇说:“你妻子怀的乃是奇童,只要将剑矢放在你妻子身旁,婴儿即可出世。”李勇奇听后,照着做了,妻子果然生下一个男婴。他认为,此儿因剑矢而生,将来定然是员武将,继承家中世代以武辅佐朝廷的传统,遂为其取名世辅。

也正因为如此,当小世辅两三岁的时候,李勇奇便教他读书识字,到四五岁时,就引导他读兵法、练武艺了。小世辅才智过人,读书刻苦,到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已是韬略满腹、武功精湛了。将士们甚感惊奇,都说他是“哪吒”转世,但他的父亲听了,只是微微一笑。

公元1125年,金兵分两路南下,企图一举消灭北宋。因北宋徽宗贪图淫乐,朝政腐败,不修边防,以致金军一到,北方几个州郡一攻即溃,连连失守;金兵一步一步地逼近了李勇奇镇守的延安府。

议事厅里,灯火通明,将军们正在研究抵御金兵的对策。有的主张固守,有的主张向朝廷求援,也有的认为趁金军立足未稳,主动出击,一举将其击破。

主将李勇奇一边静听诸将议论,一边紧锁双眉,在大厅中走来走去。

就在这时,一直在大厅门外静听的小世辅推门进来说:“父亲,我谈点意见,不知可否?”

当时世辅十五岁,平时常以智勇双全为众将士叹服,现见其一问,大厅内顿时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投向了主将李勇奇。此时,李勇奇对诸将的建议,感到都有些道理,但又感到都不尽如人意,也想听听儿子的意见,便点头应允。

小世辅见父亲同意,便胸有成竹地说:“诸位叔叔伯伯们的意见,我刚才在门外已全听到了,感到都有些道理,但又觉得都有一定的缺陷。依小侄看来,当前最重要的是趁金军离我们这里尚远,一两天还来不了的时机,尽快派出侦探,摸清敌情,然后再决定我们的行动。这正所谓兵书上所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诸将听了,都齐声叫好。李勇奇感到此为上策,便看了诸将一眼问道:“既然大家都同意小儿的意见,不知哪位将军愿意前去走一趟?”

小世辅未等诸将表态,又抢先说道:“目前诸位叔叔伯伯都是带兵将领,重任在身。就请父帅批准我和张琦叔叔前往走一趟吧!”

李勇奇一听,立即表示同意。这是因为,将军张琦轻功很好,蹿房越脊如走平地,儿子选他去,说明儿子早已成竹在胸。

当晚,李世辅和张琦便身着夜行衣,带上兵器,飞身上马,出了城门,向北驰去。

不到一个时辰,李世辅和张琦便来到了离金军尚有二三里路的青龙山下;为避免金兵发现,他们把马拴在树上,步行接近金军驻地。

就在此时,他们发现,在一个火堆旁,有两个负责巡逻的士兵正在取暖,便悄悄分别绕到背后,一举将其捉住,拖入一片树林中,询问敌情。他们了解到:这次金军南下,计十万人马,兵分两路;他们这一路,是三万人,主攻延安府。这次先到的,是金军骑兵侦察队,共三十六人,分住在两个帐篷和一个窑洞内,头领们住在窑洞内。

李世辅和张琦摸清敌情后,一刀一个,将这两个金兵杀死,尔后两人一合计,决定潜入窑洞,消灭他们的头领,挫挫金军的锐气。

他们来到窑洞,见洞门已经封死,便纵身翻上窑顶,见窑顶有个口径很大的出气孔,一束灯光从窑底射了出来。他们就着灯光往窑底一瞧,有一架木梯横倒在地上,他们明白,敌人是用梯子下到窑洞的。李世辅和张琦互相一望,意已明白。两人解下腿上的绑带,接在一起,由张琦拉住上端,李世辅则抓住另一端,口衔青锋剑,慢慢沉向窑洞底部。当离洞底尚有一丈高的地方,绑带不够用了,小世辅被吊在洞中。怎么办?李世辅侧耳往洞底一听,听到了敌人熟睡的鼾声,不禁窃喜,遂提气在胸,一展轻功,便一点声息没有地落到洞底。接着,他用双目往洞中一扫,见有十余名金兵,虽然熟睡,但衣带未解,戈不离身,有随时准备战斗之势。世辅心想,如果动刀相杀,必然一呼而起,自己难以抵挡,说不定还会丧命。只见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地将灯吹灭,大喊一声:“缴枪不杀!”而自己则将身子紧紧地贴在墙壁上,一声不吭。顿时,洞中一片黑暗,金兵分不清谁是自己人,谁是宋军,便互相厮杀起来。不到半个时辰,洞内重又恢复寂静。小世辅点火一看,见金兵全部死在血泊中,细一清点,共有十七人。

李世辅立起梯子,爬到洞外。为怕金兵追赶,他和张琦又来到了马棚,除牵出两匹马备用之外,又挥剑举刀,把其他马的马蹄全部削去,然后飞身上马,奔驰而去。当金兵发现后,欲骑马相追时,却见一匹匹战马早已尽失马蹄倒在地上,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远去。

这次侦探成功,不仅大大鼓舞了众将士的抗金士气,而且根据敌情,制定了切实可行的作战方案,最后击退了金军的进攻,迫使金军绕道而行。

战斗结束,李世辅被提拔为承位使。于是,李世辅的名字也随着他夜探敌营杀金兵的故事广为传播开来。

北宋灭亡后,延安府落入金军之手。金军欣赏李世辅的才华,逼他任同州知府。他假装同意,伺机南归。公元1139年,他见时机已到,想生擒金帅撒里曷南归,不料形迹败露,未能成功,全家遇害,遂只身逃往西夏。西夏王钦佩他智勇,任他为延安招抚使,领兵攻陕西。恰在这时,宋金议和,金同意将陕西归还南宋,李世辅乘机又回到南宋。宋高宗念他对祖国一片忠心,为他赐名显忠。

李显忠回归宋朝后,多次上书,要求收复失地。并奉张浚之命,渡淮北伐,收复了不少失地,战功显赫,升为殿前都指挥使。

公元1178年,李显忠病卒,终年68岁。

岳云勇猛震敌

岳云,相州汤阴(今属河南)人,南宋名将,岳飞的长子。岳云12岁开始随岳家军转战南北,屡立战功,成为军中一位少年英雄,将士们给他送了个绰号叫“赢官人。”

公元1134年5月,14岁的岳云参加了收复湖北、河南六个州府的战斗。当时,北方的金国纠合伪齐王刘豫大举南侵,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占领了湖北、河南的大片土地,南宋处于危难之中。

这一天,岳家军抵达湖北郢州(今湖北钟祥)南郊。翌日清晨,敌伪军守城的主将京超,便冲杀过来。这京超身高八尺,长得像黑炭一样,使一柄60斤重的青龙刀,骑一匹漆黑的千里追风马,凶悍无比,人称“万人敌”。此时,两名宋将出战,都被京超斩于马下,岳飞正要派勇将张宪迎战,不料,牛皋早急了,没等元帅下令,就纵马出阵,与京超厮杀起来。50回合后,牛皋毕竟年过半百,体弱力虚,渐渐落了下风。眼看正在危险之时,小将岳云飞马出阵,口中高呼:“牛老伯,您休息一会儿,我来收拾这条金狗!”京超连胜几位宋将,更加盛气凌人,今见岳云身体瘦小,满脸稚气更没放在心上,说:“娃儿,这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本将念你乳臭未干,放你一条活路,回去叫你爹来送死吧!”

岳云叫道:“就凭你那两下子也配和我父帅交手?看小爷怎么收拾你吧。”说着,双锤齐舞,朝京超的头顶打来。“万人敌”见双锤打到,漫不经心地举青龙刀招架。只听得“砰砰”“哐啷”一阵声响,青龙刀被打落地下。京超的双臂也一阵酸麻,整个身子向前扑去,人像皮球似的从马上摔下,在地上滚出四五丈远。宋军将士见岳云一锤将敌将打下马来,一齐欢呼:“小官人赢了!小官人赢了!”岳云见京超落地,以为命归西天,便纵身跃到千里追风马上。这烈马见生人骑到它的背上,很不老实,后蹄乱刨,前腿直立,岳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它制服。策马回营。那京超呢?掉在地上竟没有死,他见岳云骑着他的马回去了,急忙窜上岳云的马飞逃而回。等宋军追杀过来,已关上城门。

岳飞见敌军龟缩城内,急令全军四面攻城。岳云一马当先,提着双锤,抢先登上云梯,向城头杀去。城上伪军见岳云杀来,慌忙射箭,因为他的双锤舞的风雨不透,箭一点儿也伤不着他。城头上京超见箭伤不了岳云,连忙抄起一根生铁棍向岳云打来。岳云见铁棍砸下,手疾眼快,双锤紧紧夹住铁棍,双臂一运力,猛地向后一甩,京超被平空拔起,越过岳云的头顶,扔到五丈宽的城外护城河里,一声惨叫,七窍流血而亡。攻城的宋兵见岳云把“万人敌”打落城下,士气大振,高呼:“小官人又赢了!跟着小官人杀啊!”很快攻上了城墙,伪军纷纷投降,郢州城被收复了。小将岳云连赢两阵,杀敌服马的事迹在军中传为佳话,而“赢官人”的美名也就传开了。

郢州一战胜利后,宋军一举收复了随州、襄阳等地,又继续东下河南,直扑邓州。金军急派金国元帅刘合孛董和伪齐大将李成率兵十万,协助邓州守将高仲抗击宋军。刘、李二将自恃武艺高强,兵多将广,扎营在城西青龙山,迎战宋军。

这天,宋军的先头部队在牛皋的带领下抵达青龙山下,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战斗。毕竟宋国人少力薄,处境越来越危险了。牛皋又多处受伤,杀得精疲力竭,想撤,又撤不走,刘、李紧追不放,眼看牛皋就要有性命之危。正在这时,岳云又出现了,左冲右突,很快来到牛皋跟前,说:“牛伯伯莫慌,岳云来了!”牛皋正被刘、李二将追得喘不过气来,一见岳云大喜,道:“这两个狗头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

刘合孛董也是一员猛将,手使碗口粗的黄铜棍,一招“泰山压顶”朝岳云头顶击来,李成也趁机用枪刺向岳云的前心。岳云艺高胆大,遇事不慌,他用右手锤撞向刘合孛董的铜棍;左手锤正对李成的枪尖。两声脆响,刘合孛董的虎口震裂,流出了鲜血,黄铜棍差点儿从手中飞出;再看李成,枪已断为两截。两人拍马想逃,岳云岂肯放过,打马追来。刘合孛董急中生智,一勒马缰,向斜刺里逃去。李成只顾奔逃,哪比得上岳云的千里追风马快,被岳云追上,砸了一锤,李成连人带马,死于山下。牛皋一见,高兴地喊道:“赢啦!又赢啦!贤侄真是保赢不保输的赢官人!”这时,宋军一边齐声欢呼,一边冲进敌营。敌人在宋军的内外包围之下,逃的逃,降的降,宋军又取得了战斗的胜利。

此后,岳云先后经历了数十次战斗,从未打过败仗,官至左武大夫。三军将士尊敬的称这位骁勇战将“赢官人”。就连敌人也说:“赢官人,实在厉害,金人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后来,金兵一听到“赢官人”,吓得不寒而栗,望风而逃。

郑和灭贼

郑和,是我国明代著名的大航海家,他曾率领大明船队七下西洋,为发展明朝和邻国友谊做出了贡献。这里讲述的,是郑和下西洋杀海贼的一个故事。

这年,郑和率船队来到印度半岛一个叫古里的国家,古里,是香料之国,盛产胡椒。锡兰、爪哇以及中国不少商人都汇集在这里,使这里成为印度半岛上一个大商港。按计划,古里是郑和这次出海的最后一站。当郑和率船队来到古里后,古里国王对郑和的到来,给予了热情的款待,郑和也把从大明带来的不少丰盛物品,送给了古里,中古两国经过这次交往后,加深了了解和友谊。就在郑和要离开古里时,古里国王为感激大明使臣郑和的到来和明王朝送给他们许多珍贵的礼品,特地把一条用五斤赤金丝编织而成、上面镶有许多珍贵宝石的带子,交给了郑和,请他转交给明朝皇帝。

八月,印度洋海面的风光是很美的。郑和率船队离开了古里国,开始向回国的方向航行。一天,船队到达旧港,郑和决定船队入港,在此地略作休息。当天下午,一位身着海上商人打扮的人慌忙来到船队。他一上船,便神色急切地说要马上面见航海总管郑和,并说有紧急情报要亲自禀报。

郑和会见了这位来路不明的商人。这人一见郑和的面,便自我介绍道:“我叫龙海,是旧港豪商施进卿派来的人。我的主人要我尽快告诉您,旧港首领陈祖义,对大明海船怀有歹心,他们今晚可能要下手抢劫您船上的珍宝。据说,古里国王送给大明皇帝的‘金丝宝石带’,是他们最想得到的东西。”龙海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用关切的口吻说:“郑大人,您船上虽然也有武器和兵士,可我们主人还是劝您,希望您提早离开此港。陈祖义是这里一霸,他手下豢养了一大批强盗,这些人水性极好,又很凶猛残暴,当地人没有人敢惹他们。外来的海船也经常因畏惧这伙海贼,不敢在此过夜。”

郑和听了龙海的话,非常感激他冒着风险前来报告,并让他转达大明船队对施进卿的谢意。但是,送走龙海后,郑和仍决定:今晚不离开此港。他倒要看看,这伙海贼有多大本事。

夜,为海面、海岸笼罩上了一片黑色。白天港口特有的喧嚣,此刻已全没有了。码头旁,大大小小的船只都静静地停在水面上。明朝船队的所有的灯都熄灭了,船舱外只有少许几个哨兵来回走动。

这时,一团黑影在一艘明朝海船的尾部晃动了一下,几个士兵闻声跑了过去。就在士兵们向海船尾部张望的片刻,突然,十几个人从一只小船上轻轻跃上了大船。这十几个人,个个面有杀气,有的腰间插着匕首,有的手里捏着刀枪,他们一上船,便向船上装有宝物的船舱摸去。正当几个海盗猫着身子,鬼鬼祟祟向前摸行的时候,船上有人大喊一声:“抓贼!”

紧跟着数十个明军士兵从各舱门冲出,扑向海贼,那十几个海贼,原来以为船上的人没有防备,现在见突然杀出人来,知道事有败露,慌忙逃窜,边逃边和追杀的明兵厮杀起来。

这时郑和出现在甲板上,他高声对明卫兵嚷道:“不要慌,一定要抓住海贼!”

有几个海贼抵挡不住众兵的进攻,被抓住了,还有几个海贼趁乱夺路逃走,跑到了一只他们事先准备好的小船上。海贼总头陈祖义正坐在上边,他一见盗宝受挫,慌乱地对逃回的几个弟兄说:“快!快开船!”

就在几个海贼开着小船刚要仓皇逃窜时,郑和又一声令下:“开火!”明船上将士一齐对准海盗贼船猛烈开火,那几个想逃的海盗,被劈头盖脸打来的铁砂弄得狼狈不堪,有的当场丧了命。这时几名水手跳到海贼小船上,把活着的几个也当场抓获了。在俘虏中,有个最为狼狈的家伙,他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这人就是陈祖义。

郑和率领明兵一举歼灭了在海上为害多年的陈祖义,灭了旧港海贼,为海道通商清除了障碍。后来,旧港人又推举施进卿为当地首领。大明朝和旧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保持着友好来往。

郑和一生曾七次率明船下西洋,可以想见,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郑和他们所遇到的险阻是相当多的。因此,没有超凡的勇敢精神,是不会胜利完成任务的。这里讲述了郑和率兵灭海贼的故事。它表现了郑和不畏惧强盗的勇敢精神,这种精神是值得后人学习的。

哀牢英雄李文学

在我国云南西南部的沅江上游,有一条逶迤数百里的哀牢山脉。哀牢山脉海拔在1600米以上,被许多呈现折扇状分布的河流切割成平顶的高山和陡峭的河谷,这里是彝族人民聚居的地区。多少年来,这里的人民一直歌颂着一位哀牢山英雄,他的名字叫李文学。

清朝末年,统治者的压榨日益残酷。咸丰六年(1856),哀牢山区发生了历史上少见的大旱灾,地里的庄稼都旱死了,山区的百姓连糊口的一点粮食也拿不出来,可贪婪的官府照样来催税,凶狠的地主也照样来逼租,彝族人民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于是,年轻的贫家子弟李文学,联合起众乡亲,于这年四月“揭竿而起”,在哀牢山举行了声势浩大的起义。起义军当日就汇集了五千多群众,他们在李文学的率领下,活捉了当地大地主潘云溪、李丕,并没收了他们的财产,建立起了自己的政权。

消息传出以后,清统治者大为恐慌,别看这伙人对外来侵略者奴颜婢膝,束手无策。可镇压起农民起义军来,却杀气腾腾。李文学率领起义军刚刚占领弥底这块地盘,便传来清军二万多人马向弥底杀来的消息。

午夜,四周一片寂静。可在弥底一间不太大的房中,李文学正在和伙伴们商议打退清兵的计策。这一夜,起义军将士心情格外紧张,他们知道:清军来势凶猛,他们人多势众,武器也齐备。而农民起义军只有五六千人,分布又比较分散,一时难以全部调集到弥底这一带。李文学和大家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把附近几支农民军迅速集中起来,组成三支精锐的队伍,利用熟悉地形等形势,分段狠狠打击清军。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山区夜晚的寒意还没完全消尽,清军将领便耀武扬威地开始向弥底进发。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了一阵,发现没有遇到什么抵抗,非常奇怪。有的将领一见此情,心里颇为得意。他们心想:小小的李文学,不过千把人,也敢造反。就是你们现在害怕躲起来了,我们也不会饶了你们,一定要把你们斩尽杀绝。也有的将领怀疑有诈,但看看眼前自己上万人马的阵势,心里的疑惑瞬间也烟消云散了。

正当清兵黑压压地向起义军扑来时,在红山崖一带,突然一支由李文学率领的二千多人起义军,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出现在清军面前。李文学带领几名勇士,手中挥舞大刀,直向清军统领杀去。一个长得又高又壮的清军将领,一边抵挡,一边对着手下人敌吼:“上!上!把他们围住!”十几个清兵闻声迅速向李文学包抄过来。

这时,只见李文学大吼一声:“杀!”他大刀一挥,三个清兵应声倒下。李文学挥刀杀出血路,再次向大个子敌首领杀去。那清军将领好像还真练过两天武艺,李文学几刀劈去,都被他挡了回来。接着,他趁李文学防守的空档,猛地一刀向李文学胸口砍来,李文学手脚不乱,用刀一挡,那家伙没有砍中。但由于那人力量较大,李文学一时脚跟没有站稳,晃了一下。此时,敌将又举刀劈向李文学,李文学猛一闪身,那家伙一刀砍在一块巨石上,李文学趁机挥刀猛杀,在同伴的配合下,终于把这个敌军将领劈死。

这下清军乱作了一团,有的丢了刀,抱着头,一个劲地向后跑,后面的人还被逼着向前冲,于是他们自己人先撞了起来。就在敌人慌乱招架的时候,李文学对众起义军将士大喊一声:“弟兄们,拼死杀啊!不要让清军活着回去!”

起义军听到李文学的呼唤,又看到敌军首领已被李文学杀了,士气大振,他们一个对两个,两个对三个,有的拿刀砍,有的用枪扎,手中没有刀枪的,棍棒、石头也当作武器,顷刻间,清军死伤五千多人。正当敌军要夹着尾巴逃跑之时,李文学的伙伴又从英武关前杀了出来,堵住了清军的后路,不一会儿,上万名清军就被起义军将士消灭掉了。

这一仗沉重地打击了清朝统治者猖狂镇压农民起义的气焰,大大鼓舞了其他起义军的气势。人们在庆祝胜利的同时,都夸赞李文学是杀敌勇士。后来,李文学又率领自己的队伍与其他农民起义军汇合,形成了更强大的起义军势力,狠狠地打击了清朝反动统治。

1879年,李文学领导哀牢山一带人民反抗清政府二十三年之后,终因敌我力量悬殊,遭到反动势力镇压,李文学被捕,英勇就义。

李文学所领导的农民起义军虽然最终失败了,但它使本来就行将崩溃的清朝统治更加摇摇欲坠。敌人虽然最终杀害了李文学,但李文学这位英勇杀敌、敢于斗争的农民英雄,却一直为哀牢山各族人民所怀念。

乡曲的狂言

在城市住久了,每要害起村庄的相思病来。我喜欢到村庄去,不单是贪玩那不染尘垢的山水,并且爱和村里的人攀谈。我常想着到村里听庄稼人说两句愚拙的话语,胜过在都邑里领受那些智者的高谈大论。

这日,我们又跑到村里拜访耕田的隆哥。他是这小村的长者,自己耕着几亩地,还艺一所菜园。他的生活倒是可以羡慕的。他知道我们不愿意在他矮陋的茅屋里,就让我们到篱外的瓜棚底下坐坐。

横空的长虹从前山的凹处吐出来,七色的影印在清潭的水面。我们正凝神看着,蓦然听得隆哥好像对着别人说:“冲那边走吧,这里有人。”“我也是人,为何这里就走不得?”我们转过脸来,那人已站在我们跟前。那人一见我们,应行的礼,他也懂得。我们问过他的姓名,请他坐。隆哥看见这样,也就不作声了。

我们看他不像平常人,但他有什么毛病,我们也无从说起。他对我们说:“自从我回来,村里的人不晓得当我做个什么。我想我并没有坏意思,我也不打人,也不叫人吃亏,也不占人便宜,怎么他们就这般地欺负我——连路也不许我走?”

和我同来的朋友问隆哥说:“他的职业是什么?”隆哥还没作声,他便说:“我有事做,我是有职业的人。”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折子来,对我的朋友说:“我是做买卖的。我做了许久了,这本折子里所记的账不晓得是人该我的,还是我该人的,我也记不清楚,请你给我看看。”他把折子递给我的朋友,我们一同看,原来是同治年间的废折!我们忍不住大笑起来,隆哥也笑了。

隆哥怕他招笑话,想法子把他轰走。我们问起他的来历,隆哥说他从小在天津做买卖,许久没有消息,前几天刚回来的。我们才知道他是村里新回来的一个狂人。

隆哥说:“怎么一个好好的人到城市里就变成一个疯子回来?我听见人家说城里有什么疯人院,是造就这种疯子的。你们住在城里,可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我回答说:“笑话!疯人院是人疯了才到里边去;并不是把好好的人送到那里教疯了放出来的。”“既然如此,为何他不到疯人院里住,反跑回来到处骚扰?”“那我可不知道了。”我回答时,我的朋友同时对他说:“我们也是疯人,为何不到疯人院里住?”

隆哥很诧异地问:“什么?”

我的朋友对我说:“我这话,你说对不对?认真说起来,我们何尝不狂?倒是方才那人才不狂呢。我们心里想什么,口又不敢说,手也不敢动,只会装出一副脸孔;倒不如他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份诚实,是我们做不到的。我们若想起我们那些受拘束而显出来的动作,比起他那真诚的自由行动,岂不是我们倒成了狂人?这样看来,我们才疯,他并不疯。”

隆哥不耐烦地说:“今天我们都发狂了,说那个干什么?我们谈别的吧。”

瓜棚底下闲谈,不觉把印在水面的长虹惊跑了。隆哥的儿子赶着一对白鹅向潭边来。我的精神又贯注在那纯净的家禽身上。鹅见着水也就发狂了。它们互叫了两声,便拍着翅膀趋入水里,把静明的镜面踏破。(许地山)

说扬州

在第十期上看到曹聚仁先生的《闲话扬州》,比那本出名的书有味多了。不过那本书将扬州说得太坏,曹先生又未免说得太好;也不是说得太好,他没有去过那里,所说的只是从诗赋中、历史上得来的印象。这些自然也是扬州的一面,不过已然过去,现在的扬州却不能再给我们那种美梦。

自己从7岁到扬州,一住13年,才出来念书。家里是客籍,父亲又是在外省当差事的时候多,所以与当地贤豪长者并无来往。他们的雅事,如访胜、吟诗、赌酒、书画名家、烹调佳味,我那时全没有份,也全不在行。因此虽住了那么多年,并不能做扬州通,是很遗憾的。记得的只是光复的时候,父亲正病着,让一个高等流氓凭了军政府的名字,敲了一竹杠;还有,在中学的儿年里,眼见所谓“甩子团”横行无忌,“甩子”是扬州方言,有时候指那些“怯”的人,有时候指那些满不在乎的人。“甩子团”不用说是后一类;他们多数是绅宦家子弟,仗着家里或者“帮”里的势力,在各公共场所闹标劲,如看戏不买票,起哄等等,也有包揽词讼,调戏妇女的。更可怪的,大乡绅的仆人可以指挥警察区区长,可以大模大样招摇过市——这都是民国五六年的事,并非前清君主专制时代。自己当时血气方刚,看了一肚子气;可是人微言轻,也只好让那口气憋着罢了。

从前扬州是个大地方,如曹先生那文所说:现在盐务不行了,简直就算个没“落儿”的小城。

可是一般人还忘其所以地耍气派。自以为美。几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这真是所谓“夜郎自大”了。扬州人有“扬虚子”的名字;这个“虚子”有两种意思,一是大惊小怪。二是以少报多,总而言之,不离乎虚张声势的毛病。他们还有个“扬盘”的名字,譬如东西买贵了,人家可以笑话你是“扬盘”;又如店家价钱要的太贵。你可以诘问他,“把我当扬盘看么?”盘是捧出来给别人看的,正好形容耍气派的扬州人。又有所谓“商派”,讥笑那些仿效盐商的奢侈生活的人,那更是气派中之气派了。但是这里只就一般情形说,刻苦诚笃的君子自然也有;我所敬爱的朋友中,便不缺乏扬州人。

提起扬州这地名,许多人想到的是出女人的地方。但是我长到那么大,从来不曾在街上见过一个出色的女人,也许那时女人还少出街吧?不过从前人所谓“出女人”,实在指姨太太与妓女而言;那个“出”字就和出羊毛、出苹果的“出”字一样。《陶庵梦忆》里有“扬州瘦马”一节,就记的这类事;但是我毫无所加。不过纳妾与狎妓的风气渐渐衰了,“出女人”那句话怕迟早会失掉意义的吧。

另有许多人想,扬州是吃得好的地方。这个保你没错儿。北平寻常提到江苏菜,总想着是甜甜的腻腻的。现在有了淮扬菜,才知道江苏菜也有不甜的;但还以为油重,和山东菜的清淡不同。其实真正油重的是镇江菜,上桌子常教你腻得无可奈何。扬州菜若是让盐商家的厨子做起来,虽不到山东菜的清淡,却也滋润、利落,决不腻嘴腻舌。不但味道鲜美,颜色也清丽悦目。扬州又以面馆著名。好在汤味醇美,是所谓白汤,由种种出汤的东西如鸡鸭鱼肉等熬成;好在它的厚,和啖熊掌一般。也有清汤,就是一味鸡汤,倒并不出奇。内行的人吃面要“大煮”:普通将面挑在碗里,浇上汤。“大煮”是将面在汤里煮一会,更能入味些。

扬州最著名的是茶馆,早上去下午去都是满满的。吃的花样最多。坐定了沏上茶,便有卖零碎的来兜揽,手臂上挽着一个黯淡的柳条筐,筐子里摆满了一些小蒲包分放着瓜子产花生炒盐豆之类。又有炒白果的,在担子上铁锅爆着白果,一片铲子的声音。得先告诉他,才给你炒;炒得壳子爆了,露出黄亮的仁儿,铲在铁丝罩里送过来,又热又香。还有卖五香牛肉的,让他抓些,摊在干荷叶上;叫茶房拿点好麻酱油来,拌上慢慢地吃,也可向卖零碎的买些白酒——扬州普通都喝白酒——喝着。这才叫茶房烫干丝。北平现在吃干丝,都是所谓点煮干丝;那是很浓的,当菜很好,当点心却未必合适。烫干丝先将一大块方的白豆腐干飞快地切成薄片,再切为细丝,放在小碗里,用开水一浇,干丝便熟了;滗去了水,搏成圆锥似的,再倒上麻酱油,搁一撮虾米和干笋丝在尖儿,就成。说时迟,那时快,刚瞧着在切豆腐干,一眨眼已端来了。烫干丝就是清的好,不妨碍你吃别的。接着该要小笼点心。北平淮扬馆子出卖的汤包,诚哉是好,在扬州却少见;那实在是淮阴的名产,扬州不该掠美。扬州的小笼点心,肉馅儿的、蟹肉馅儿的、笋肉馅儿的且不用说,最可口是菜包子菜烧卖,还有干菜包子。菜选那最嫩的,剁成泥,加一点儿糖一点儿油,蒸得白生生的,热腾腾的,到口轻松地化去,留下一丝儿余味。干菜也是切碎,也是加一点儿糖和油,燥湿恰到好处;细细地咬嚼,可以嚼出一点橄榄般的回味来。这么着每样吃点儿也并不太多。要是有饭局,还尽可以从容地去。但是要老资格的茶客才能这样有分寸;偶尔上一回茶馆的本地人外地人,却总忍不住狠吞虎咽,到了儿捧着肚子走出。

扬州游览以水为主,以船为主,已另有文记过,此处从略。城里城外古迹很多,如“文选搂”、“大保城”、“雷塘”、“二十四桥”等,却很少人留意;人家常去的只是史可法的“梅花岭”罢了。倘若有相当的假期,邀上两三个人去寻幽访古倒有意思;自然,得带点花生米、五香牛肉、白酒。1934年(朱自清)

梦里的故乡

从青年会里别了柳罗两君,和赶来送行的诸位朋友同到船上时,已经八点钟了。船小人多,房舱又恰在火舱侧边,蒸闷不堪,一时头上汗如雨下。只得重偕他们上岸,在江边立谈。谈起这半年间的影事,又谈到将来的计划,杂着又说了些笑话。站在江边警戒的士兵,等着接生意的车夫,在码头上卖水果的小贩们,听得我们时而笑谈,时而叹息,都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我们。我们谈到差不多要开船的时候,五弟也提着篮子赶了来,我嘱咐他发愤读书,并且要他赶快下乡到妈妈那里去。因为妈妈骤然离开了他两个儿子心里一定寂寞得不堪,何况又在一番人生的悲哀以后呢!我和送行的诸位好友一一握别了,五弟同九叔重新又送我上船,船本说晚上九点半钟开,但直到十一点钟才开,所以他们谈得很晚才去。后来汽笛一声,卖水果吃食的人都上了岸,这才听得机声轧轧,轮身打了个大兜转,向湘水下流直驶,一时水声震耳,清风飘衣,蒸闷之气,为之一散。这总算离了长沙了,我和同行的三弟、叶鼎洛君坐在船边的石凳上,手攀着铁栏,望着夜雾迷茫中的湘水,望着万家灯火的长沙,望着新由云中出来的半圆的明月,像都引动了各人的愁绪,相对无言,这时的情境正所谓“晚风叹息白浪吼”,我低吟着拜伦的《去国行》不觉泪下。船行极慢,只听得船两边竹篙打水之声,与报告“四尺五”、“五尺”、“五尺一”、“五尺三”……之声。夜越深,水也越深,风也越冷,他们也不打水尺了。我们劳苦了一天昏昏思睡,便下到舱里去寻找我梦里的故乡。啊!故乡当于梦里求之耳!我们去年不是为求故乡而归的吗?去年在南通时,友人左舜生兄劝我们归上海,我们不是厌倦上海的喧嚣,想要到我们的故乡求暂时的安息吗?我不还引着威廉易慈(William Yeats)《银泥斯瑚理之湖岛》(The Lakelsle of lunisfree)的首章——好,去,到银泥斯瑚理去,到那里去用泥和树枝建一间小屋栽九块豆子养一箱蜜蜂,独在那蜂声嗡嗡的山径里享人间的清福。

来表示我们的忆乡之情婉谢他的劝告吗?但我们一回到我们的“银泥斯湖理”时,才发现我们还是异乡人。我们带的钱,在路上已用罄了,称做回乡,其实是无家可归,我们祖上留下来的唯一的一栋房子,就是我诞生之地,早已卖给人家了,我从那所房子前面经过时,几乎要哭出来。因为连我小时候攀援过的那些果树都被新主人砍掉了。我们“上无一尺天,下无一尺地”,却到哪里去找泥和树枝建小屋,更到哪里去栽豆子养蜜蜂呢?我们后来只好都住在外祖父家里。漱瑜在养病,我们便在山里捡捡柴,舂舂米,我外祖父家里本来养了两大箱蜜蜂,平常每年要出十几斤蜜,可巧自从我三舅被害之后,那些蜜蜂都跑了。所以漱瑜气喘的时候,想要弄点蜂蜜给她润润肺,还得托人四处去讨,而在平常是用之不竭的。乡里人都说蜜蜂跑了象征主人不利,不想漱瑜果然应了蜜蜂的预言,一病不起,人生不过数十寒暑,无贵无贱终于一死。她虽然不曾如她自己和我的愿,多做得一些事业,多过得几天畅快口子,但她总算归了故土了。最难得的是她死时所睡的床正是她生时所睡的床。更难得她葬在她二姑妈即我姨妈旁边,也可以不寂寞了。我有一晚梦见读她寄我的诗,醒来时也做了一首:“是耶非耶谁能保,梦中忽得君诗稿,倦鸟欣能返故林,小羊姑让眠青草。平生好洁兼好静,红尘不若青山好,只怜尚有同心人,从此忧伤以终老。”她算倦鸟似的宿在故枝上了,小羊似的眠在青草上了。但我在她死后虽在生我长我的故乡生活了半年,却依然是个异乡人,依然是“上无一尺天,下无一尺地”,依然天天感受精神上生活上的不安。我的故乡爱我的人,寄我以不甚适合的希望,恨我的人也罪我以不甚适合的罪名。我时常城里住得厌了又下乡,乡里住得不安了又进城,我总觉得我眼里的故乡,还不是能慰藉我的故乡。我觉得我在异乡异国受了侮辱,感受人生的凄凉的时候,我所景慕,我所希求,我所恨不得立刻投到她怀里的那个故乡,似乎比这个要光明些,要温暖些,我似乎是回错了!我的灵魂又引我到所梦想的那个故乡去了,啊!梦里的故乡!(田汉)

乡山

我不想睡,趁大家酣睡的时候,跑到舱面上去走走。

我上了舱面就感到一股寒气,不由得扯起大衣的领子来。四周没有一个人,只有吵人的机器声时时来到我的耳边。

浪很小,船也平稳,风并不大。一轮明月照在万项烟波之上,蓝色的水被月光镀上了银色。月光流在波上,就像千万条银鱼在海上游泳。我这时真想拿一根钓竿,把它们钓几尾上来。

我默默地在舱面上走着。明月陪伴着我,微风轻抚着我。有无涯的大海让我放观;有无数的回忆尽我思量。人生难得几良宵。是乐么,还是痛苦?

三十四天的旅行到此告了一个段落。明天太阳照眼时,我们就要踏上法国的土地了。这时候似乎又觉得船走快了些。现在对于海上的生活又感到了留恋。这三十四天的生活的确是值得人留恋的。然而明天我们一定要上岸了。“明天要上岸了,”和以前在家时,在上海时,“明天就要走了”的思想一样,激动着我的心。这种时候要说是快乐罢,自己心里又不舒服;要说是痛苦罢,又是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这是怎样的矛盾啊!我一生就是被这种矛盾支配了的。

不知道怎样,我竟然被无名的悲哀压倒了。四周有这么好的景致,我却不能欣赏,白白地拿烦恼来折磨自己。时候不早了,明天还得走一整天的路。倘若在家里,我的大哥一定会催我:“四弟,睡得了——”现在呢,即使我走到天明,也没有人来管我。能看见我的,除了万顷烟波之外,就只有长空的皓月一轮。“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锋镝余生的我,对此情景,能不与古诗人同声一哭!

然而过去的终于是过去了。我应该把它们完全忘掉,我需要休息。明天我还得以新的精力来过新的生活。

踏上了轮船的甲板以后,我便和中国的土地暂别了,心里自然装满了悲哀和离愁。开船的时候我站在甲板上,望着船慢慢地往后退离开了岸,一直到我看不见岸上高大的建筑物和黄浦江中的外国兵舰,我才掉过头来。我的眼里装满了热泪,我低声说了一句;“再见罢,我不幸的乡土哟!”

再见罢,我不幸的乡土哟,这二十二年来你养育了我。我无日不在你的情抱中,我五日不受你的扶持。我的衣食取给于你。我的苦乐也是你的赐与。我的亲人生长在这里,我的朋友也散布在这里。在幼年时代你曾使我享受种种的幸福;可是在我有了知识以后你又成了我的痛苦的源泉了。

在这里我看见了种种人间的悲剧,在这里我认识了我们所处的时代,在这里我身受了各种的痛苦。我挣扎,我苦斗,我几次濒于灭亡,我带了遍体的鳞伤。我用了眼泪和叹息埋葬了我的一些亲人,他们是被旧礼教杀了的。

这里有美丽的山水,肥沃的田畴,同时又有黑暗的监狱和刑场。在这里坏人得志、好人受苦,正义受到摧残。在这里人们为了争取自由,不得不从事残酷的斗争。在这里人们在吃他的同类的人。——那许多的惨酷的景象,那许多的悲痛的回忆!

哟,雄伟的黄河,神秘的扬子江哟,你们的伟大的历史在哪里去了?这样的国土!这样的人民!我的心怎么能够离开你们!

再见罢,我不幸的乡土哟!我恨你,我又不得不爱你。(巴金)

深秋的北平

在北平阴历九月梢尾的早晚,人们已经需要加上棉绒的寒衣。深秋的天空异常肃穆而爽朗。近黄昏时,古旧一点的庭园就有成群成阵像一片片墨点子似的老鸦在老态龙钟的榆钱树的树巅上来回盘旋,此呼彼和,噪个不休。再晚些,暮色更深,乌鸦也飞进了自己的巢,在苍茫的尘雾里,传来城墙上还未归营的号手吹着的号声。这来自遥远,孤独的角声打在人的心坎上说不出的熨贴而又凄凉,像一个多情的幽灵独自追念着那不可唤回的渺若烟云的已往,又是惋悟,又是哀伤,那样充满了怨望和依恋,在薄寒的空气中不住的振抖。

天渐渐的开始短了,不到六点钟,石牌楼后面的夕阳在西方一抹淡紫的山气中隐没下去。到了夜半就唰唰的刮起西风,园里半枯的树木飒飒的乱抖。赶到第二天一清早,阳光又射在屋顶辉煌的琉璃瓦上,天朗气清,地面上罩一层白霜,院子里,大街的人行道上都铺满了头夜的西风刮下来的黄叶。气候着实的凉了,大清早出来,人们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里凝成乳白色的热气,向菜市买来的菜蔬碰巧就结上一层薄薄的冰凌,在屋子里坐久了不动就觉得有些冻脚,窗纸边的苍蝇拖着迟重身子飞飞就无力的落在窗台上。在往日到了这种天气,比较富贵的世家如同曾家这样的门第,家里早举起了坑火,屋内暖洋洋的,绕着大厅的花槅扇与宽大的玻璃窗前放着许多盆盛开的菊花:有绿的,白的,黄的,宽瓣的,细瓣的,都是名种,它们有的放在花架上,有的放在地上,还有在糊着蓝纱的槅扇前的紫檀花架上的紫色千头菊悬崖一般的倒吊下来,这些都绚烂夺目的在眼前罗列着。主人高兴时就在花前饮酒赏菊,邀几位知己的戚友,吃着热气腾腾的羊肉火锅,或猜拳,或赋诗,酒酣耳热,顾盼自豪。真是无上的气概,无限的享受。

像往日那般欢乐和气概于今在曾家这间屋子里已找不出半点痕迹,惨淡的情况代替了当年的盛景。现在这深秋的傍晚——离第二幕有一个多月——更是处处显得零落衰败的样子,槅扇上的蓝纱都退了色,有一两扇已经撕去了换上普通糊窗子用的高丽纸,但也泛黄了。槅扇前地上放着一盆白菊花,枯黄的叶子,花也干的垂了头。靠墙的一张旧红木半圆桌上放着一个深蓝色大花瓶,里面也插了三四朵快开败的黄菊。花瓣儿落在桌子上,这败了的垂了头的菊花在这衰落的旧家算是应应节令。许多零碎的摆饰都淡了起来,墙上也只挂着一幅不知什么人画的山水,裱的绫子已成灰暗色,下面的轴子只剩了一个。墙壁的纸已开始剥落,墙角倒悬那张七弦琴,琴上的套子不知拿去作了什么,橙黄的穗子仍旧沉沉的垂下来,但颜色已不十分鲜明,蜘蛛在上面织了网又从那儿斜斜的织到屋顶。书斋的窗纸有些破了补上,补上又破了的,两张方凳随便的放在墙边,一张空着,一张放着一个作针线的簸箩。那扇八角窗的玻璃也许久没打磨过,灰尘尘的。窗前八仙桌上放一个茶壶两个茶杯,桌边有一把靠椅。

一片淡淡的夕阳透过窗子微弱地洒在落在桌子上的菊花瓣上,同织满了蛛网的七弦琴的穗子上,暗澹澹的,忽然又像回光返照一般的明亮起来,但接着又暗下去。外面一阵阵的噪着老鸦。独轮水车的轮声又在单调地“孜妞妞孜妞妞”的滚过去,太阳下了山,屋内渐渐的昏暗。(曹禺)

失眠之夜

为什么要这样失眠呢!烦躁,呕心,心跳,胆小,并且想要哭泣。

我想想,也许就是故乡的思虑吧。

窗子外面的天空高远了,和白棉一样绵软的云彩低近了,吹来的风好像带着点草原的气味,这就是说已经是秋天了。

在家乡那边,秋天最可爱。

蓝天,蓝得有点发黑,白云就像银子做成的一样,就像白色的大花朵似的缀在天上,就又像沉重得快要脱离开天空而坠了下来似的,而那天空就越显得高了,高得再没有那么高的。

昨天,我到朋友们的地方走了一遭,听来了好多的心愿——那许多心愿综合起来,又都是一个心愿——这回若真的打回满洲去,有的说,煮一锅高粱米粥喝,有的说,咱家那地豆多么大!说着就用手比量着,这么大,碗大,珍珠米,老的一煮就开了花的,一尺来长的,还有的说,高粱米粥,咸盐豆。还有的说,若真的打回满洲去,三天三夜不吃饭,打着大旗往家跑,跑到家去自然也免不了先吃高粱米粥或咸盐豆。

比方,高粱米那东两,平常我就不愿意吃,很硬,有点发涩(也许因为我有胃病的关系),可是经他们这一说,也觉得非吃不可了。

但什么时候吃呢?那我就不知道了,而况我到底是不怎样热烈的,所以关于这一方面,我终究是不怎样亲切。

但我想我们那门前的高草。我想我们那后园里开着的茄子的紫色的小花,黄瓜爬上了架。而那清早,朝阳带着露珠一齐来了!

我一说到高草或是黄瓜,三郎就向我摆手和摇头:“不,我们家,门前是两棵柳树,树荫交结着做成个门形,再前面是菜园,过了菜园就是山,那金字塔形的山峰,正向着我们家的门口,而两边像蝙蝠的翅膀似的向着村子的东方和西方伸展开去,而后园:黄瓜、茄子也种着,最好看的是牵牛花在石头墙的缝际爬遍了,早晨带着露水,牵牛花开了……”“我们家就不这样,没有高山,也没有柳树……只有……”我常常就这样打断他。

有时候,他也不等我说完,他就接下去,我们讲的故事彼此都好像是讲给自己听,而不是为着对方。

只有那么一天,买来了一张《东北富源图》挂在墙上了,染着黄白的平原上站着小马,小羊,还有骆驼,还有牵着骆驼的小人;海上就是些小鱼,大鱼,黄色的鱼红色的好像小瓶似的大肚的鱼,还有黑色的大鲸鱼;而兴安岭和辽宁一带画着许多和海涛似的绿色的山脉。

他的家就在离着渤海边不远的山脉中,他的指甲在山脉上爬着:“这是大凌河……这是小凌河……哼……没有,这地图是个不完全的,是个略图……”“好哇!天天说凌河,哪儿有凌河呢!”我不知为什么一提到家乡,常常愿意给他扫兴一点。“你不相信!我给你看。”他去翻他的书橱去了:“这不是么!大凌河……小凌河……小孩的时候在凌河沿上捉小鱼,拿到山上去,在石头片上用火烤着吃……这边就是沈家台,离我们家二里路……”因为是把地图摊在地板上看的缘故,一面说着,他一面用手扫着他已经垂在前额的发梢。《东北富源图》就挂在床头,所以第二天早晨,我一张开了眼睛,他就抓住了我的手:“我想将来我回家的时候,先买两匹驴,一匹你骑着,一匹我骑着……先到我姑姑家,再到我姐姐家……顺便也许看看我舅舅去……我姐姐很爱我……她出嫁以后,每回来一次,临走的时候就哭一次,姐姐也哭,我也哭……这有七八年不见了!也都老了。”

那地图上的小鱼,红的黑的,都能够看清,我一边看着,一边听着,这一次我没有打断他,或给他扫一点兴。“买黑色的驴,挂着铃子,走起来……口冈啷啷口冈啷啷……”他形容着声音的时候就像他的嘴里边含着铃子似的在响。“我带你到沈家台去赶集。那赶集的日子,热闹!驴身上挂着烧酒瓶……我们那边,羊肉非常便宜……羊肉炖片粉……真是味道!唉呀!这有多少年没吃那羊肉啦!”他的眉毛和额头上起着很多皱纹。

我在大镜子里边看到了他,他的手从我的手上抽回去,改在他自己的胸上,而后又反背着放在枕头下面去,但很快的又抽出来。只理一理他自己的发梢又放在枕头上去。

而我呢?我想:“你们家对于外来的所谓‘媳妇’也一样吗?”我想着就这样说了。

这失眠大概也许不是因为这个。但买驴子的买驴子;吃咸盐豆的吃咸盐豆;而我呢?坐在驴子上,所去的仍是生疏的地方;我停留着的仍然是别人的家乡。

家乡这个观念,在我本不甚切,但当别人说起来的时候,我也就心慌了!虽然那块土地在没有成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于没有了。

这失眠一直继续到黎明,在黎明之前;在高射炮的声中,我也听到了一声声和家乡一样的震抖在原野上的鸡鸣。(萧红)

难忘的历史课

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在绍兴之行中,居然意外地回了一次已经阔别五十五年的家乡。

1952年,我和郑西谛(振铎)俩人,在杭州、绍兴、余姚、宁波作工作旅行,重点参观了我国现存最古的藏书楼范氏天一阁;1954年,我应当地驻军之邀,到宁波讲课两周,在唐代建筑天封塔前照过一张像,又看了分驻在慈溪、镇海乡间的连队。两次南行都已逼近我的出生地,却没有能够访寻一下童年生活的陈迹。这一回,虽然时间较紧,却在宁波师专徐季子、《宁波报》周律之等同志陪同下,不仅游览了佛教胜地天童寺,亲自体验王安石诗“二十里松行欲尽,青山捧出梵王宫”的自然景色,还目睹了许多新的建设:浙江炼油厂在俞范的闪闪发亮的炼油塔,镇海发电厂在虹桥的鳞次栉比的建筑群,又详细地听北仑港张先达同志介绍这个可以停泊十万吨海轮的深水港修建的经过。而日,我又回到我的出生地——本来属于镇海县西乡,现已划归宁波市北郊公社的畈地塘大队,探亲访故,寻桑问麻,遇见了一个从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和我同班、现在退休家居的老同学。这确是一件很难得的巧遇。

王粲说过:“人情同于怀上,岂穷达而异心!”但我以为一个人之怀念故土,往往又和他对童年生活的记忆有关,因为故乡总是和童年纠结在一起的。譬如我和那个同学,在本村古唐小学同班四年,时间不算很短,但我现在能够记起的,却只是他熟悉《三国演义》,常向较小的同学讲“四弟”赵子龙的故事;再就是,那时流行朗读,背书的时候,我和他都能将《秋水轩尺牍》里骈四俪六的句子,用抑扬顿挫的调门背出来,得到了老师的赞扬。除此以外,脑子里空空洞洞,什么事情也想不起来了——那几年的经历实在太平凡。

从五年级起,我转学邻村桕墅方的培玉学校,对故乡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因为我开始有了自己的童年。培玉的校长江后邨(五民)先生,他是举人出身的剡溪有名的学者,我还先后受到宁海黄寄凡先生、歙县程庚白先生、奉化邬显章先生的教导。《秋水轩尺牍》不读了。寄凡先生深受五四运动的影响,赞成新思想,提倡白话文,他把胡适的《鸽子》、《老鸦》,唐俟的《人与时》,周作人的《两个扫雪的人》,抄在黑板上,当作课文教。这是我和新文学接触的开始。接着来任课的是庚白先生,他似乎不大赞成白话文,却很佩服武林缪莲仙(艮)的为人,让我们选读《梦笔生花》里的文章,什么《肚痛埋怨灶君》啦,《猢狲戴帽儿学为人》啦,喜笑怒骂,喻世讽人。庚白先生认为学生读了这些能开窍。总之,用现在的话说,老师们的思想很解放。

不过在我记忆里铭刻最深的,却还是课堂以外的教育。1925年春天,全县开春季小学运动会,培玉学校练就一套哑铃操,从容挥舞,节拍井然,一阵阵好比天外轻雷,远处听去,饶有余味。后邮先生亲自把这个团体操定名为:声声慢。不料师生们浩浩荡荡开进县城以后,却因裁判失职,几个学校罢赛,哑铃操临时没有表演。我们便住下来,索性改为到城郊去春游了。

我是第一次到县城,也是第一次看到坐落在甬江口上招宝山的雄姿。金鸡山隔江对峙,蛟门山环锁港口,对面不远便是伏处海中的虎蹲山,岗峦相望,形势险要。我们参观了威远炮台。我还记得炮台筑在岩石丛里,盘旋而下,突入海中,位置和水平线相齐。室内有小洞如窗,可以窥伺洋面,水天相接,帆影点点。体育老师身倚炮座,为我们讲述鸦片战争的故事,舟山群岛失陷,葛云飞、王锡朋、郑国鸿在定海战死,敌人大小军舰二十艘,排定方位,向镇海开炮,附近军民集合在防御工事后面,拼命抵抗,不肯撤退,有的人全家殉难。他讲得有头有尾,有声有色,眼里涔着泪水,声音显得不大自然。“老师怎地晓得那么详细呢?”一个同学问。“我听家里人说的。”“哦,你们原来不知道,”炮台里一位老人说,“他爷爷的父亲是炮手长,那次牺牲了。”

我们——我们这群不大懂事的孩子,不约而同地用尊敬的眼光射到体育老师的身上,年轻的体育老师低下头。啊,他这回真的哭了。

这是我生平受到的最难忘怀的一堂历史课。

第二次到县城,那是“五卅”惨案发生以后,消息传来,学校纷纷罢课,我们也决定响应,成立了一个后援会,有演讲队,也有剧团。剧本由师生自编自导,我记得最受欢迎的是《安重根》,演朝鲜志士安重根爱国的故事。先在本村演,随即租了一只很大的乌篷船,长征到别的村镇去。半个暑期,师生们就坐这租来的船,到处流浪。好在夏天生活简单,各地都有学校借住,我们像是跑江湖的草台班一样,走了不少码头,终于,向上海汇出了一笔为数不算很小的爱国捐。

巡回演出也增长了我的见识。鸦片战争时,我们乡间有首歌谣说:“海角方求战,朝端竟议和,将军伊里布,宰相穆彰阿。”反对统治头子媚外求和,直斥其名,这是很有一点胆识的,当我在各地巡回的时候,我深深地感到祖国山河的雄伟与可爱。岂仅招宝山而已,镇海周围都设有海防,都有宁死不屈的抵抗侵略的军民。按照那时的筹海图编,不仅我六七岁时曾去游玩,如今宁波师专所在地的二官堂,是招宝山辖下四个防区之一,便是我的出生地畈地塘那样小村落,也被列为从龙山到鄞县的一个中途的防区。在那个年代里,老百姓事事有备,处处设防,谁说在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祖先中间,竟没有一胸怀祖国的有心人呢?

有的,有的,可是他们被埋没了。他们的功业也随着人的埋没而被埋没了。

五十五年一转眼已经过去。我站到北仑港伸入海中一公里的引桥的顶端,在“F”形码头第一个横楞上缓缓散步。波浪滔滔,海风拂面。我的心潮起伏着。我想起了逝去的童年,想起了在威远炮台听体育老师讲过的故事,想起了随着乌篷船到处流浪、演爱国戏募钱的难忘的生活。我从心底里感觉到:我们的时代变了!从抵御侵略到友好往来,我们的民族已经站立起来了!大榭岛横在海中,像一座天然屏障,保护这个新建立的深水良港,使它不遭飓风袭击,不受泥沙淤积,从世界各地载着友谊而来的十万吨巨轮可以在这儿自由停泊。多么巧妙的安排呵!只有当人民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一切事情都照科学的规律去办的时候,大自然才会听任摆布,接受驱使,并且乖乖地驯服起来。

历史,原来历史就是这样发展过来的。1980年9月2日作(唐弢)

在故乡

阴历年的前几天,我带着一种近乎好奇的心理回到故乡。故乡变成边区以后,我这回还是头次回家;而不在家里过年,到现在已整十年了。

虽是腊月的末尾,因为今年逢闰,季节却已过了立春,我牵着那匹因竟日的奔驰而疲惫了的白马,行近我们的村子时,似乎愈来愈觉得初春的阳光更加温暖。那些黄秃秃的土山,和散布在山洼里的赤条条的白杨树,甚至零落在路旁的碎石块,都给我以一种熟识和亲切的感觉。我一边走着,一边张望着四周,心想发现眼前的故乡同记忆里的故乡有些什么差别。昏鸦哇哇地叫着,从这壁山崖上唰唰地飞到那壁山崖上去。牧人们领着一群一群的归羊,在村道上簇拥而过,咩咩的叫声淹没了村子里的一切动静,这村子,一片节节排排的农家住宅,静穆地摆在晚来的炊烟底下……“还是那样,”我走着,还暗自想道,“故乡还是那样一个寂静的山村!”

村子里除了东头那个石灰庙壁上写着“施政纲领”,和庙门口用粉笔歪歪斜斜地涂画了一些选举和公粮的标语之外,同我前次回来时也没什么更异。我这回探家一则是省亲,再则还想看看故乡究竟变做什么样子。显然,我的理想未免掺杂些孩子似的天真和空幻!想象中的现在的故乡竟是什么都另换了一种模样的。

到家的那天晚间,父兄们和伯叔们同我在一盏黯淡的麻油灯周围闲谈。他们说我整天上路疲劳了,几次催促着早点休息;我却因为精神格外兴奋,一丝也不觉得困倦。况且,我这些年不曾回家,村子里的本家和亲戚当晚便陆续有些来看望我的;我若睡去,也难免有人要说我架子大了起来。来的人多了,窑里就充溢着旱烟的浓烟;因为多数人秉性沉默,一劲儿噙着烟锅听别人讲,到散走时也就默默地走掉了。谈话的常常是几个人。他们照例探询一些外间的情形,譬如什么时候才能够打走日本人等。但终于我们把闲话拉到故乡的事上来了。我当然急于要知道一些故乡现在的情形,“一满不象个世事,”满腮胡须的伯父轻淡地笑笑,说,“比起早先大变卦了,一样一样都颠倒过来……”

于是众人你一言他一语地开始讲了起来,声气里充分地显露着对于眼前的故乡很是不满。比方常常要开会,今天听讲话,明天又议事,都是双手画不成八字的一些百姓,什么事也不济,尽是耽搁山里的事务。再比方:那些十来岁的儿子,正好拣柴拔草,每人供给一个炉灶和一个驴槽,公家却硬要去上学。更悖逆的是男子汉竟不能打婆姨,打了不是要离婚,便是成了官司……“这些,哼,”我的父亲捋着胡子冷笑了一声,截断众人的话头,“这些话全是白白给我们的老四说,他而今站在革命这边,同人家还不是一路子的人?”

众人微笑着,却不再讲下去。“日子总算都好过了吧?”停了一停,我问。“自然,”伯父说,“穷鬼而今是没多少了,都有地种了还……早先的揽工汉而今都成了顶结实的庄稼户,回回赶集,驮出去的是粮食,驮回来的是棉花和炭。明后天,你到村子里去转一回,看一下家家窑顶上堆的干草,高粱秆子,豆秸,你就明白了。”“这就好,”我说,“没有过不了日子的人就好。”“嘿,”噙着烟锅坐在灯影里的三叔父忽然笑了一声,仿佛想起什么可笑的事情。他说:“咱村里就是七老汉还过不了,还是你早先见他的那副可怜样子……”

这时,一个老人,翘着几根稀疏的黄胡子,肮脏的破毡帽底下露出经久未剃的头发,穿一身虽是重重叠叠的补钉也还象布条一般破绽的衣服,蹒跚而来的形状,突然一闪,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四先生回来了。”这样子象乞丐的老人向我招呼着,因为牙齿很脱落了几个,说话已有点突舌,“这”说成“的”,“高”说成“刀”了。“出门的来年,该是很刀升了吧?嘿嘿……”这样,接着便是二阵连续不断的咳嗽和吐痰,并且扯住露棉絮的袖口擦擦因咳嗽震出来的眼泪,嘴里嘟咕着“老了,老了……”然后慢慢地那样亲切地坐在我的身旁,同我拉些闲话,一直到吃过我家的一顿饭后,才心满意足地告辞而去了。

这便是七老汉,前次我从省城回来时,因为时间没有这回天晚,他当日便这样来看望我,直至晚饭后才走。人是好人气,只是一穷,便顾不得什么体面了。他的简历,说来也太琐细。记得我幼年时,祖母在世。每当她老人家教训起父亲、母亲和哥嫂们只顾眼前享受,不管往后受困来,便悦:“不看姓陈的榜样。陈登宝那时候是骑骡压马的财主,婆姨看见饭碗里有个蝇子,就倒给黑狗吃了,嫌脏哩,看而今七老汉爬成一片子。活成什么人了。”从陈登宝到他的儿子七老汉,自然有一段曲折的变迁,只是我幼小时候在家贪玩,不理会这种事情,待到年纪大了,便出外读书,现在提起七老汉,也只有些断续的隐约的记忆而已。

据说,村当中那所富丽的砖瓦宅子原是陈登宝的家舍,祖母说七老汉还是在那里边生长大的。但现在,那里边住了好几户我们的本家。而七老汉呢,自我能够记忆以来,他便住在村北头紧靠边的那个破土窑子里,窗户极小,烟熏得顶黑,过路人也许以为那是烧砖的地方,至于“七老汉”这个称呼,是因为我们村子里的几家姓陈的里边,他在同辈中行七;现在还有三户本家,人家厌恶他不成器,同他象是仇人,常常见面,却不谈话。他兄弟二个,哥哥万年,早已死掉了;我出生便没见过。自我记得,七老汉就是一个孤独的老人,一生不曾娶过婆姨,关于这点,传说颇不一致。有的说当年曾有多少人争着把女儿给他订亲,但陈登宝都嫌不合婚,还说:“愁我的小子没婆姨?”后来家道败落,人死财散,婆姨也没有人给他了。另一说,订是订了一个,只是陈财主死后,看见七老汉不争气,人家说给他好比拿女儿去投黄河,退亲了。无论如何,七老汉一辈子光棍汉倒是真的。他幼年说是财主家娃娃,从小不曾受苦,便养成一种惰性,又不愿辱没家门去做叫化子;因此,除七老汉之外,他有许许多多绰号,而其中为人所共知的,便推“串通”和“闲人”两个了。在我的记忆里七老汉的影子总是弓着腰,蹒跚着在村子里游来游去,这家门里出来,那家门里进去。夏天,天气炎热,他在树荫里打盹,或在墙影下靠壁蹲着,把裤管卷在膝盖以上,懒懒地用手驱逐着那些不屈不挠地侵犯他的肌肤的苍蝇。在严寒的冬季,他那土窑子虽好些,也因为缺乏些火,还是不如“串门子”好,谁家的窑暖待在谁家窑里,将他的满肚子的故事不厌烦地倾吐出来。他常常不回那破土窑里做饭吃,总是张家一碗李家一碗地混着,虽然不能常饱却也不至饿死。七老汉有一种机巧的混饭本领。暖季,他在饭时以后到别人家里,说:“你们有剩饭给我凉凉吃它一碗。”天气冷了,他可以走进门打着寒战。“好冷呀,我活老了也没见这么冷的天气!”慨叹着,然后才说:“把你们的饭给我热热地吃一碗。”有时,他竟变些奇妙的花样。当别人依照礼节让他吃饭时,他会对众人笑道:“你们猜我吃不吃”回答老是否定,他一边笑你没有真情,一边便动手拿起碗筷来了。“吃的,”你说,“七老汉一定会吃的。”他虽在吞咽着饭食,还连连的夸奖你善于预言。这种奇妙的花样虽则听起来近乎无耻,但在当场,都也只惹得笑笑罢了。七老汉的旱烟瘾相当大,我清楚他从来不种植烟草和置买烟锅,但在我脑子里,他的形象常是这样:大声的讲话和使劲的吸烟反复交替着,以致他总是在一团浓密的烟雾里面。在故乡,人们将吸烟人分做三等:头等吸烟,样样俱全;二等吸烟带一把火链;三等吸烟,赤手空拳。七老汉可以说是一位永久的三等吸烟人。你带着烟锅碰见他时,他会要求尝尝你的烟草,吸着并且假装被烟呛得咳嗽起来,连声赞美着:“好烟!好烟!”而你同他分手的时候,你便只好带着你的空烟包走了。虽然这样,七老汉在故乡没有更坏的名声。他不赌博,更不曾犯过盗案,除了吃旁人的饭和吸旁人的烟草之外,一无嗜好。而且,在故乡,无论何时何地,谁家有了争吵和斗殴的事件,七老汉便急急忙忙地蹒跚去了。这种和事的好好先生的职务,不仅使他能在解决事件期间理直气壮地吃几顿好饭,并且也是使他毫不劳动而能够在故乡生活到现在的原因……

现在三叔父在闲谈中偶然提起,我这些关于他的记忆立刻一一显现了出来。本来,我竟遗忘了这个老人。回到家里,我像孩子似地问过许多人的近况,独没有想起他来。而这时,我倒有些记挂起他了,我随即问道:“他没分得土地?”“分得了嘛,”三叔父说,“分地的那时,说他是无产阶级。给他的还是三垧顶上地哩。”“好倒运人!”我的父亲愤愤的插嘴说,”就是有地,他要种进去,锄务好,才能收割得吃哩!七老汉,哼,不怕饿死的话,懒得连嘴也不愿张么,还有好日子过?”

父亲是个直性子人,在故乡,谁人不晓得他常以言语伤人,而对于七老汉这类懒惰的二流子,更是铁面无情。但七老汉也委实不象样子,故乡的一个受苦人可以种十几垧地,养活着婆姨娃娃几口子人。七老汉虽然年岁老了,种三垧地总还能凑合。而这三垧地里的收获,便会使他一个人过起有吃有穿有烧的日子来了。然而他们说我们这位七老汉却把分得的地通统租给旁人,自己连瓜菜也不种一棵。因此,村子里有些喜欢闹笑的人,便讥讽他,叫他做“可怜地主”,说他又学他老子的样子往出租地了。“今年秋天,”我二哥说,“我在咱那跑牛坡地里掏山芋的时候,可怜地主提只砍柴笼子来了。嘴里说:‘好山芋,好山芋!’就要帮我们拣。我盘算他准是想要些山芋,不要他帮,我给他些他去吧。可是他不听,只管他拣。等到拣满了笼子,才说:‘这几颗给我老汉吃了吧?’‘好大的手脚!’我说,‘那是几颗?几百颗也够!’不管怎样,他说着就提着走了。恰巧爹往家里送山芋转来,看见他正上坡,‘七老汉提些什么,怎那么重?’说着就喊叫:‘七老汉,等一等!’七老汉听见头也没敢回,连忙赶上坡,翻过山梁去了。后来我还给爹说:‘叫老汉吃去……’。”“对,”我听得笑了笑,赞同说,“叫老汉吃去。”“吃去!”父亲瞅了我们一眼。”为什么?给咱的大黄狗吃了,它还看门,黑夜里贼偷起还不方便。给七老汉吃了?吃了就是吃了,完了。”

众人都哗然笑了一阵。这笑声惊醒了睡在三叔怀里的孩子。他哇哇地哭起来了。

这时候,灯盏里的麻油已经点干,灯光更加黯淡下去,以至将要熄灭的样子。我请二哥立刻起去添了油,继续我们这夜谈。但很有些人打起呵欠,都说要各自回去休息了。我便只好将客人们送出大门去。

外边夜很寂静,只是他们从村道上走过,才引起几声杂乱而清脆的犬吠声。下弦月还没有升到东山上,但已有一抹清淡的微光映照到树梢、屋顶和柴堆上了。无边的苍茫的夜幕包裹着我们这个村子。人们这时正在日间烧暖的炕上打着舒适的鼾声;我却依然没有一点睡意——经过半夜的闲话,把我听得仿佛喝了浓烈的咖啡那样兴奋,只盼天快亮起来,便可以看见那些变了样的村人和依然可怜的七老汉了。

第二天上午,二哥提着细柳枝条编制的香纸篮子,陪我上祖父、祖母、母亲和大哥的坟里去祭奠。我们决定去时从住宅后边的山路走去,转来时再走村当中,以便消消停停看一下村子里的情景,也不耽搁上坟。侄子英儿硬要跟我们同去,说他也好久没给过世奶奶和伯伯磕头了,至于老爷爷和老奶奶,他的记忆里还没有他们,便不说了,英儿一去,我家那只大黄狗便一定跟在他的周围摇尾巴,仿佛随时准备着接住投去的食物。我们便一行来到坟场中。

在坟场里祭奠是十分简单的,点香烧纸之后,二哥同我站在坟场外边,眺望着四方的远远近近的山峦。他又在给我讲说这里的山势,说我们这宿祖茔座落在风水最佳的地点。我不喜欢听他这一套,只是定睛看着对山上斑斑点点的一群白的绵羊和黑的山羊,以及羊群旁边那个穿着一件羊皮外衣,戴着有羊皮耳遮的帽子,挟一杆长柄铁铲站着的牧人。“那拦羊的是谁呢?”我指着问道。“贾步高。”二哥说。“嗯噢,”我立刻想起来,这人从前在我家干过长工的,记得他因为孩子很多,揽工挣得养活不来,冬天退工之后,便入了鼓乐班子,做吹鼓手。我这时仿佛又看见儿时常见的贾步高——脖颈上挂着鼓,挺着肚子,边走边用两手打着鼓的样子了。他的婆姨,因为脸色黧黑而粗糙,大家叫她“黑豆面老婆”。她带着几个孩子——引着的,搀着的,背着的——常年在故乡沿村乞食。“他现在给谁家拦羊呢?”“给他自个么,”二哥边走边说,“你当还是早先的贾步高哩?他而今种二十多垧地,七八口子人,今年出了石五公粮呢。这会你到他家里去,也是只听见驴嚎,狗咬,娃娃哭。三个儿,老大在闹革命那几年“自由”下一个婆姨,一个小孩子而今也满院子跑了。老二去年冬天娶过媳妇,就是,你该晓得的,前村里那何拐子的女儿。听说而今又打听得给老三定亲哩……”“哈哈,”我听了,将两个贾步高联想起来,不禁奇怪地笑了。但随即又陷入深深的沉默中,想起那个“可怜地主”七老汉来;因为再拐一个弯,我们就要从他那破土窑子前边的路上经过了。

七老汉照例不在家。那歪斜得仿佛时时准备坍下来的柴门上,仍是挂着一把生满紫锈的铁锁了;门扇因为破烂,用绳子横捆了两道。院子里,除了主人每天要踏过的出入道之外,满是被铲去枯草的痕迹。一只昂轩的花公鸡率领着了几只杂色的母鸡,在门口那个污秽的垃圾堆里,寻觅着食物。一个人的光景过成这种样子,也确是不可思议的了。“站着看什么哩?走吧!”二哥催促着我。

我们从村道上直端走下去,来到一个向阳的打禾场前边,场子的崖跟,有些村人在暖烫烫的初春的阳光下拉闲话。渐近跟前,看见都是垂着胡子的老人。其中有一个上身脱得赤条条的蹲在那里,埋头把一件破袄子在膝盖上翻来翻去,忙于搜索着虱子。看见我们走来时,那老人连忙穿起袄子,不知是忙不及扣起纽子,还是根本破烂得没有纽子,只掩起衣襟,束了一根麻绳腰带,便同众人一齐迎向我们走来。

我一看见,便知道那是七老汉。

大家互相问候了两句。凡遇这类应酬,七老汉总是走在旁人先头。他站在我面前,样子十分亲切,一边用手从后边提着那似乎将要掉下去的破裤子,一边凝视着我,说:“啊,看你瘦的。公事太忙了吧?”说着转向别的几个老人,“你们不信?走路碰见,四先生认得咱们,咱们认不得四先生哩。”“唔……”

我竟不知讲什么是好,只好吱唔着笑笑,也不敢直视着他。这七老汉的样子,比起我前次见他时,多少也有些改变了。胡子里已经夹杂着几根白的,皱纹更加深了一些,脸孔枯瘦多了,并且由微微的褐黑变做全然苍黄,最显著的是牙齿脱落得剩几颗了,看样子也更愁苦了些。“你……”“我活得不象人了,”他颓唐地说,“黑夜里听说你回来了,今早起也没敢来看望你。‘啊……看什么呢?’自个心里还盘算,‘人比人,活不成人。’旁人到你家的又多,咱这副样子还……再说,你老人的那脾气,一说二骂,我后来避得不见他的面。嘎嘎……”劈柴似的咳嗽打断他的话头,待用袖子擦了眼泪。才说,“你大约回来住些时吧?”“过了年就走了。”“哼,外边公事紧吧。嘎嘎——嘎嘎嘎嘎!”

我在这种凄惨的气氛里,感到精神太受压抑。自己虽有些怜悯之心,但又无适当的话可说,况且,别处有些人看见我同七老汉拉话,都走来了,岂不更是局促?“你们拉话……”我说着便同二哥和英儿走了。

七老汉离开旁人,独自送我出了打禾场。他依依不舍的样子,似乎还有些话想同我单独谈谈,但却不开口了,只是皱缩着脸孔苦笑着,记得从前这个时节,他过不了年,求告到我们门上,曾给他施舍过些黄米、白菜和山芋之类。我疑惑他现在仍是那个意思,便说:“你可以到我家来,我在时我老人不能骂你的。”

说着,我们便决然地走开了。我再也没勇气回头看他一眼,只听见在我们背后,又是七老汉那似有节奏的嘎嘎的咳嗽声。“说他懒得可恨,人有时还由不得可怜。”二哥说。“……”我一直沉默着回到家里。

岁暮的九天,家家户户准备过年:蒸黄米馍馍的,做豆腐的,切白菜的,泡豆芽的,清扫家舍的……都忙于迎接这一年一度的人间喜剧。很少的几个村人来访问我,还是在黑夜抽空子来的多。我自己除了几家亲戚和伯叔请吃饭之外,总在家里,翻阅一些从前藏下的旧书。但无论在哪里,耳边总听见这类话语:世事变了,都有了办法。从前在我们村子里,过年杀羊是很少的几家,大多买三五斤肉,在除夕晚上吃一顿,其余留在正月里款待客人。现在却是很少的几家不杀羊,单独杀两只三只的也很有几家。这虽是都看破世事,不打发财的主意了,但还是家里拿得出来。至于馍馍、豆腐、芽子之类的“年饭”,那是都要准备好整个正月里够用的。十年以前,我在家里过年时,故乡是另一幅图画。固然也有忙着办吃用的,但忙还账、忙躲债、忙变卖、忙偷盗的人却居多。环绕着村子的那一架一架黄土丘陵,故乡的人把种子和血汗下进去,然后从那里取得一切。土地象以前一样,仍是湛黄色的,一条一块地摆在那里,但经过为它而充满着血腥和眼泪的几个年头之后,我回来看见现在这样的故乡和故乡的人……“只有会动弹的,谁不过好日子,七老汉的话,再革一回命,还是七老汉!”在一天我同几个访客谈到故乡的这些情形时,父亲便又咬牙切齿地插进嘴来,仿佛谈到故乡便得提起七老汉似的。父亲提起他便骂:“脑袋睡成扁的了,还懒得翻身。看他那副骨架,狗日的!”“你总是张口就骂人,人家老了。”我向父亲投去深深不满的眼色,说。“老了?”父亲反来瞪了我一眼,“我也老了,还有你们这些小子们服侍,也还动弹哩。”

众人都默然而笑,这时候,我想起七老汉这几天竟一直没来我家。看他向来的为人,我总以为他会来的。现在想来,准是父亲给过他下不去;他若不是避躲,便是象对他那些本家一样,怀了仇恨。但他要是上门来,说他过不了年,我即使瞒着父亲,也要给他些年节的食品,反正村子里只剩这样一个无儿寡女的穷鬼,何况还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但七老汉始终没来我家。

就在除夕前一天的早晨,我起来到外边大解。从茅厕里出来,看见我们同院子住的五叔父刚从村子里拾粪回来,羊皮帽子包裹着耳朵和脸颊,只露出面部的一小块儿,鼻孔下边的胡子上还结了一簇冰丝。看见我时,他颇带点奇怪的神色告诉我:七老汉竟己咽气了。说昨晚还有人看见他“串门子”后走回去,没人肯相信这是真的,以为又是谁在开他的玩笑。因此,五叔父说他看见七老汉门外聚拢着一大堆人。“说来说去,”五叔父最后说,“老汉还是看见没法活,自个上吊死了。听后村里那王拴老汉说,前几天七老汉同人家拉起闲话,拉到咱村里光景都象样,只他过不了年,就眼泪直往下淌……”

待到早餐时候,这消息便传遍了全村。男女老幼,尽是谈论着七老汉。自然有嗤笑的,有咒骂的,也还有怜悯的。孩子们不省世故,把这事当做稀奇,乐个不休。放下碗筷,用袖子擦了擦嘴巴,英儿便要去看热闹,说他还没有看见过吊死的人。他的母亲骂他,说“吊死鬼”如何如何可怕,但他却绝不罢休。他的母亲拉起笤帚打的时候,他竟哭闹了起来。终于,她给他纽扣上拴了一片红布条,说是抵挡死尸的“邪气”,让他去了。

英儿转来后,给我们一家人比手比脚他说:“呀,舌头吊出来老长,一满成了黑疙瘩……”

他带回更多的消息,七老汉的本家给他赶做一身粗布寿衣,买了一具薄薄的柳木棺材,当下找人去掘墓,说赶吉庆的除夕必须将他埋殡。如此说来,七老汉是的确上吊自尽了。

确实在除夕的下午,我同家人们站在大门外边,看着七老汉的灵枢无声地被抬过去。前边没有引路的鼓乐,后面也没有嚎哭的孝子,只有一只领魂的公鸡被绑置在棺材上面,因为抬棺者的颠簸,东侧西歪的咕咕惊叫着……

便是这样子,七老汉的那副可怜相永远从我们眼前消逝了。不久,天黑了,这人间喜剧便照样启幕。家家大门口和院子里辉耀着点点的红灯笼,恰象天空的繁星一般,农家窑里传来咀嚼声和笑声,满村此起彼落的响着爆竹;对山的寺院里发出幽扬的飘逸的钟声。便是向来对七老汉持着研究态度的我,这时也将遗忘干净了。

新年里,人都闲着,不是闹秧歌,便是斗纸牌。有些来我家拉闲话的人,不免还拉起七老汉来,都说他近来早已显出死的征兆。从前是不管旁人讨厌,他向人要得吃,并且要吃饱;近来有时竟递也递不进手里去,也不见他自己做饭。众人还逗着笑,说:“七老汉该不是要成仙了吧,”哪知他竟讨了这么一个结局……“他的那些本家也是……”伯父说,“老汉死后不过头七,就在他住的那破土窑子里满满地填了一窑子干草。”“人家嫌堆在外面雨淋哩,”父亲却冷漠地说,“雨淋了,生了霉,牲口不肯吃。”“窑还用说,”我的一个表兄走来,七老汉死后,三垧地归还了公家,就不知有多少人去问乡长,要租得种哩……”“噢,地好么,”父亲立刻表现了极大的兴趣,他爱土地如同爱自己的生命,但随即又冷淡下来,说:“问不问,还是原租户种,没个旁人种的道理。”

我听了这种对话,倒有悲怆的感觉。七老汉生在富贵家门,却过了一生懒皮狗的生活;最后还是这样的下场。但也无法,故乡既变做另一个世界,时代便铁面无情地丢弃了他。

正月初五,我便又束装出门了。往年在元宵节后,村人才开始劳动;今年因为节令都早,我走时,村里已非新年气象了;阳光已经照得人肌肤作痒。各处的住宅旁边,都有人将棉袄脱到一边,在场子里碎粪。那健康的肩背上,汗水反射着阳光。村道上,常有人赶着驴子来来回回地往山里送粪;因为冰雪开始解冻,路途十分泥泞,所以处处响着喊驴的声音,警告它们:“滑啦!滑啦!”

我离开这美丽的故乡,渐行渐远;但却时而回转头来,依恋地看看那些山水,树木和人家……(柳青)

我的故乡

我的故乡离杭州约四十公里,在富春江边上,叫做富阳。我后一次回去是在抗日战争之后,还是满目疮伤。那一次我只是将父亲的血衣送去——富阳的父老们为了纪念他,在鹳山之麓建了一个血衣冢——匆匆的便向它告别了。

我记忆中的故乡还是我幼年时候的故乡。

最近我有二十天进修旅行的假期,我要最好的利用它。数过了黄山、雁荡、天目、……之后,我挑选了富阳。

鲁迅先生在他写的《故乡》里说,故乡凄凉得几乎使他不认识了,他记忆中的故乡要好得多。在那些年代里,还有不少人写他们的故乡,给人的感觉都是和凄凉分不开的。解放以后这几年故乡变成什么样儿了?我一心想去看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幸福,看见自己的故乡和“凄凉”永远告别了!

这二十天中,除了舟车辗转,秋雨绵绵,剩下的工作时间不,也没有能再深入下乡。这里不过是从我所接触到的各方面的一个印象得来的一些画和笔记,风景、生活和见闻。

第一个感觉

家乡是绿色的。而家呢,是白屋黑瓦。

一看见这些黑瓦的白房子,从心里就舒服。

公路从杭州先是沿着富春江岸走,从来就穿行在重叠曲折的山岭间。连成大片的稻田,绿色的山谷。晚稻还没有变黄,树叶还没有变红,盛夏已经过去,故乡的秋天还没有来。

不管是夏天或是秋天,房子总是白的,瓦顶总是黑的。那当初一定是为了容易给旅人辨认,老远老远就看见了,像一堆云托出月亮似的,一丛树簇拥着几间房子,一片绿托出一点白和黑,那就是家乡的标志。

是谁家正飘出炊烟,啊,我闻见好久没有闻见过的家乡特有的烧柴的烟火味儿了!

向日葵东风飘飘,掠过小桥;看杨柳弯腰,鞠躬微笑。

这是我小时候常常和妹妹弟弟们合唱的一首小歌,至今我们难得又碰到一起时,还要唱它两遍。

不知怎的,每当我看见向日葵就想起这首歌。

这是故乡每一条路旁都有的,鞠躬微笑着的仪仗队。

一个脸儿向着你,所有的脸儿都向着你。眼前的一排向你点头微笑,后面那站得远远的一排,也朝这边看着你笑呢。

长得傻大个儿,结实得和庄稼汉似的。看见它们就像看见世世代代在这儿生息的故乡的人们一样亲切。我忍不住开口了:“你们都好哇?”

意想不到的,它们一齐用朗诵诗的调子愉快地合声念道:你的心我的心,一样向着太阳!

城关的边缘

在没有看见富阳以前,我思忖着:怕故乡完全是老样子,看不出什么变;又怕它变得太多,使我不认识了,完全不像我的故乡了。后来我发觉这是多余的。幼时当离别了几个月再看见母亲的时候,她不也是说:“长得高了,我都不认识了!”其实当她再看一眼,就会发现每一根毫发她都是熟悉的。

回到家乡与此相反,第一眼是先发现熟悉的地方,然后才渐渐发现新的不同之处。

一切事物都是如此,在这惊天动地的整整七年里不可能不变,也不可能完全都变。新房子在造起来,而老房子也不可能全部拆掉。人们不会等着住进洋房才建设社会主义。

这是富阳城关的边缘,一过了古老的石桥,便是直贯城关的大街。这里又是小河的出口,桥的外面就是富春江了。渔业生产合作社把这里当作港口,一个小组一个小组的停泊着。就在小河进去不远,新建了一个大浦闸,每年潮汛时,江水总是由这条小河贯入大片农田,现在闸门一关,可以保住不少庄稼,包括国营农场的八千亩田地。

从我小时候就有的这些房子,看起来好像歪歪扭扭,如右面的屋顶是一头小一头大的。其实它为了因地制宜从新的时候起就是这样的结构。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的人们,和住在新洋房里的人们一样也在建设社会主义。沿着街走一趟读一读门前的牌子吧:农产品采购局、供销合作社生产资料门市部、水作生产合作社、棕棉生产合作社、水产公司收购站、国营医药公司……。

鹳山脚下

如果说富阳的美丽是从富春江得来的,那是不会错的。但是美丽的背景上不应该只是空白,于是富阳便以它的白屋黑瓦,以它的鹳山脚下的石板栏杆和招展多姿的大树,填补了这空白。

在富春江的一个转折处,富阳两面临江。朝西南的一面是市街,朝东南的一面便是这最可爱的、小小的、长满了树木和充满了儿时的回忆的鹳山。原来的城墙就在这山脊上,在这儿可以眺望整个富阳城和朝夕晴雨千变万化的江面风光。

一大清早,我走上来,还是这棵大树,台风使它损伤了两个大枝。还是这个平台,我似乎听见儿时游伴的呼唤。现在安静得很,奇怪,为什么不看见今天的红领巾们在这好地方玩耍,只有一个青年在专心看书?许是孩子们都到学校去了,而看牛的孩子也在认真的挣得他的工分?

最清晰的记忆是在这里拍过一张照片,坐在右角一带短栏上面的,除了我和一群弟妹以外,有父亲、三叔达夫和他带来的客人雷圭元、刘开渠等。那是二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每天到了傍晚,这里就不同了。从盘山而上的石阶路上,劳动了一整天的人们,用松散的脚步蹓跶到这里来,用各种最自在的姿势坐着,吃着花生或老菱,抽着香烟。

船家的孩子

从桐庐上溯,到七里泷钓台,一条小船要走五小时;回来顺流而下,不顺风,也要三小时。我们在富春江水上生活了一整天。而船家的孩子从小便生活在水上。

从晨雾到暮霭,星星月亮,船篷的轮廓里的画面缓缓的流动着,变幻着奇异的颜色。

船一到了钓台,游客们便要赶时间爬山。而船上的孩子们便在山脚下严子陵老公公的碑亭附近玩耍,拣拾毛栗果,折一根狗尾草当鞭子,或者看着花毛毛虫爬,听到妈妈在船上叫喊还不愿回去。

我的船主人有两个男孩子,大的在中学里读书,暑假回到船上住,给弟弟用木板钉了一条小船,多么像真的船啊!拴一条绳子可以拖在爸爸的船后面走。同行的朋友用油画笔给他在船头上涂了红颜色和花纹,这一来像一条最体面的大帆船了。两个孩子都乐开了。

小弟弟才两岁多,妈妈不许他和那些大孩子上岸去乱跑。他习惯了一个人在船上玩儿,不声不响。这盆花儿是妈妈给他种的,种的是马苓菜,南方大概叫五色锦,但这一盆小花完全是红的。红极了。说一“盆”花不对,其实是一“锅”花,原来那是种在一个破了的搪瓷锅里的。他爸爸买了新的钢精锅以后,这个破锅就变成花盆儿了。那小家伙把它当宝贝儿,用江水浇它,搬出搬进;不玩儿了就把它放在船尾那个翘起的头上的三角形槽里,大小刚刚合适。小家伙还告诉他妈妈说:“轮船上有红旗,啊啦(我们)有江花!”

捕鱼人

吃到鲜美的鱼,就想着要去看望捕鱼人。

从小时候起,我就对于捉鱼最感兴趣。晚上听见船上叫鱼鹰的声音,我就要跑到岸边沙滩上去看。那是一个暑假,我已经在读中学,因为常到渔船停泊的“管驿里”去,就认识了许多船上的孩子,他们带我到处去玩,也带我出海去捕鱼。月光下,在平软的沙滩上,我教他们唱歌,跳舞。

我多么想再碰见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啊,可是我终于找不到。

我去看了渔业生产合作社的社长,原来他们早已听说有个画画的人到富阳来了,对我很感兴趣。但是多么悲哀,没有人把我当作富阳的女儿。

我们很快就熟了,我向他们问东问西,好容易才弄清楚什么叫大网、丝网,什么叫食钩和滚网,好像过去没有这么复杂。这些生产工具在过去的生活中是最使人发愁的,一张网太不简单,有些细的丝网简直可以当作工艺品看,而现在完全是社里供应了。

社里一共有十个小队,每队十来户,一般的是一户一条船,最多的是一户有三条船。他们用简单的协作方法,如拉大网最少的是四条船。如今产品每天有二千多斤,由水产公司收购。如有三四个劳动力的家庭,每月可收入八十元,最低的有二十多元。

我们划了一个小艇到江心去,那里有四条船一组在捉鱼。其中以一条最大的船为主,四条船聚拢来,各把大网的一边拴在船头上,然后很快的散开,越拉越远,大网张开了。过十分钟左右,从大船上通过滑车收网,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用足劲才拉上来,但是什么也没有,于是重新来过。我很替他们着急,但是他们却哈哈大笑,说十网能有一网不落空就算好的了!

但是有些人十次有一次买不到鱼吃就要叫了!

傍晚时回到管驿里上岸,已经有早归的渔船把网晒好了。

昔日的吉祥寺

这是吉祥寺吗?还认得出这是从山门进来的前殿,这是和尚们住的厢房,而这边的灰砖洋房办公楼和白屋黑瓦的庙堂遥遥相对,虽然很不调和,倒也别有情致。

现在,这里是富阳中学。在画面的左、右、下三方还有其他新盖的和旧的房子,远处的红楼是教室,今年暑假中才落成。相距一两里的小路两旁的田地,几个球场和跑道,都是这学校的一千多个孩子自己垦荒劳动建设的。我到这里来要翻过左面那山坡,顺着池边小路走来,有一回碰见一位老校工抱着七八个热水瓶迎面往新教室去,我和他随便打招呼说学校真大,房子离得真远,他满意而自豪地说:“可不是,样样都好,就是跟我老头子过不去,跑刹快!”

其实这路上两旁的田野也是教室。时常看见一班同学围着一个老师,在田间作业中讲述米丘林。我还遇见过老师带着孩子们拿着大箩筐收蓖麻子,孩子们都是从小习惯于光着脚在田里,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农民的子弟。老师告诉我,他们的生物课、植物课都是在田里上的。

在我的记忆里,富阳根本没有过中学。抗日战争时期,地方父老在场口开办了县中,只有初一初二两班。日本投降后搬回城关,是解放以后才搬到吉祥寺新址,逐渐改建新建,成了现在的规模。如今已经有了高中一和高中二,到明年就是完全的中学了。

这时候下课了,学生们从新教室里跑出来,一天的生活中最后的活动和休息开始了。

夕阳里的福元塔和那金色的柔软的山坡,依旧吸引着我的凝视;而现在给那荒凉孤寂的塔增加了生人趣味的是那座红楼。白帆归来了,顺着风,抹上胭脂般的颜色。夕阳在这里留下它每天的最后一瞥而去,在玫瑰色的光辉里,最受宠幸的也是这座新建的红楼。红楼本身并不可贵,只因它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家乡的白屋黑瓦的旁边,它们之间的不调和也形成了这个时代的可爱的特征。

老屋和血衣冢

每画完一张画出来走走,或者想买点吃的,我总要到达夫弄的老屋里来望望。

这是父亲和二叔、三叔在这里出生并在这里长大的老屋。后来父亲一直在外面,二叔另外住在他的诊所,这间老屋便给三婶住了,三叔也回来住过。1945年他在苏门答腊为日本宪兵杀害,解放后富阳县人民政府为了纪念他,便把这间老屋所在的小路改名为达夫弄。

这条只能容两个人并走的石板路小弄,一头通大街,一头通江边。进门就是灶间,再进去就是中间的客堂,客堂门通向小小的天井,正对着客堂还有一个开在另一条路上的大门和有廊桂的遮檐。这里有一条石板和几个柱脚石搭起来的石凳,大概就是父亲和叔叔们小时候坐着玩儿的地方。我对于这老屋庭院的儿时的记忆只有一棵诱人的“香泡”树(即柚子树,家乡话叫“香泡”),每年结得很少,祖母总是摘下来留给我们吃。我这次回来首先就找这棵树,三婶说它早已死去了,现在有一棵小枇杷树正在生长。庭院里的杂草很多,也有凤仙花,那一堆是霍香啊,几十年来它每日自生自长,发散着清凉的香味。我吃着霍香叶泡的茶,那感觉便悠然飘向了过去。

我对于老屋的屋里面的记忆并不愉快,那是灰暗的,封着看不见的尘土。阁楼上放着发霉的缠着蛛丝的东西,灶间里老是煎药和柴草的味儿,从套间里的深蓝夏布蚊帐的床头,传出阿太(曾祖母)的痛苦的咳嗽声。祖母喝了两杯酒,又在骂人或者抱怨她自己了,哪个婶婶又在哭了。我们孩子们只好不声不响的睡去。

现在这里只住着三婶和堂妹,她们两个相依合力,生活得很好。堂妹在社里生产,三婶在家烧饭,晚上一盏灯,妹妹写字她看书。

堂屋里挂着三叔的大照片,她对我谈着三叔的习惯、脾气和年青时写作生活的事,既不感伤也不怨恨。她希望她还能看到由国家出版的达夫全集。而她谈得更起劲的还是社里的问题,今天的生活。

对于故乡的感情和父亲的联系更多一些。我并不是在家乡出世的,是父亲把他对于家乡和祖国的爱恋从小种在我心里。

这是在抗日战争初起时他殉难以前不久写给母亲的诗:劫余画稿未全删,历历亭台忆故关;烟影点成浓淡树,夕阳皴出浅深山。投荒竟向他乡老,多难安客吾辈闲;江上秋风阻归棹,与君何日得开颜。

父亲不止是爱国者、诗人,而且是真诚的山水画家,这一点是我直到这次回到故乡画画才真正体会到的。

抗日战争结束后,我们都从内地回来,故乡父老在鹳山麓建了血衣冢,下葬时母亲在墓前焚化了她用前韵写的诗:劫余画稿未全删,应忆松筠返故关;两岸疏村江上树,一抔黄土宅傍山。深仇未雪难消恨,大逆犹存岂得闲;儿女归东同坠泪,血衣冢侧伴愁颜。

九年后的现在,我又同母亲回到墓前,母亲的心情已经大大不同了,一路上她对我高兴的谈着父亲,就像谈着一个还活着的朋友一样,而过去我们在她面前连提都不敢提起父亲的事。我们上山到了墓前,坐在石栏上眺望着江岸和白帆,风景依旧,只有这石栏和地上铺的石板是解放后县人民政府新建的。母亲告诉我一段故事:“在这遗体入殓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跪了一支香,祈祷着爸爸的灵魂给我托一个梦,告诉我杀害他的凶手是谁,因为我相信凡是屈死的鬼魂都会绐亲人托梦的。果然我入梦了,我看见了他,但是他和平时一样,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相信鬼了!再后来我就发现了凶手并不是一个人。”

这使我回想起母亲过去对于宗教的虔诚,她曾经带着我到普陀山去,我的目的想画画,但是她却一定要叫我跟她一样,每一个庙每一个菩萨前面都要叩头。如今呢,她除了担任一个军列属的生产合作小组的领导工作外,还是上海市政协所办政治大学政治经济学班的学生。

母亲先回上海,走后,我一个人常常来静静的和父亲在一起。对于我来说,父亲是“故乡”的灵魂。在故乡的土地上,世世代代埋葬了多少为我们付出生命代价的亲人,想一想他们是有好处的。这不再会使我们感伤,而是使我们抖掉了日常忙乱的尘土,用明净的心去面对历史所付与我们的对于未来的责任。

秋雨中的园子

在我们乡里,几乎家家都有竹园。

这几天,不断的下着小雨,渐有秋意了。园中有淡淡的秋葵盛开,有鲜红的鸡冠花和金黄的野菊,牵牛每天早上开出一批新的花朵,把竹篱都盖满了。不知是谁把晒衣服的竹竿忘了拿走,它已经成为挂满小喇叭的花枝了。

小路上也有踏不尽的青草,那些不知名的藤蔓爱伸到哪里就伸到哪里。只有住在这里的阿婆和婶婶知道,在那块大石头脚下长着几棵香草,她们每天早上梳头的时候,就去摘下几片叶子塞在发根上。

孩子们问阿婆讨了篮子说是去竹园里挖边笋,其实比边笋好玩的东西多着呢。

就是这么一点点小的,到处都有的,并没有人专门去经营的园子,但是它的每一个角度,切下任何一小块,都可以成为一幅完美的画。原来自古以来的中国画就是从家乡的田园里来的。

感谢你,我的故乡!

明年春天我还想来,二叔说明年五月里这棵小枇杷树可以结果了。1956年10月,富阳(郁风)

还乡记

“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曹操

世上只有乡情最难了却,也只有乡情最能折磨人。

自1936年暑期回家探亲之后,至今已整整55年。而这之间脉脉的思乡之情,一直牵挂着我的心。更何况经过两万多个日日夜夜的浓缩与沉淀,就更觉醇烈得不可消解了。

从北京到无极,近在咫尺。何以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竟然一次也没有返归故里?!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其实,对故乡我又何曾有过一日淡忘?!抗日战争期间,我只身流落大后方,关山迢递,有家难回;解放战争时期,我从陕南北返,滞留北平,而这时冀中已获解放,我那个破落的故家又被划为“地主”,这时贸然回乡,似乎多有不便。建国以后,忙于学习和工作,继而运动迭起,屡陷重围,又哪得由你脱身?!而在“史无前例”的那些年月,我倒是准备被“遣返原籍”的,而结果却被发配到江西一个血吸虫重灾区鲤鱼洲。新时期平反改正并恢复工作以后,痛惜时光的虚掷,便想奋起直追,或重上讲坛,或埋头写译,力图把失去的时间找回来,把想做而未做的事情统统补上。日月倏忽,一晃又是十年。虽然也做了一些工作,却远远没有超出我的预计,但岁月不居,能力有限,也只好如此了。

自1989年1月离休以后,便立即做起了回乡梦,特别是看了宏甲的《无极之路》有关故乡及县委书记刘日的报道以后,一时间思潮翻腾,夜不能寐;而每逢想到真切处,又往往是泪眼朦胧,不能自己。但人毕竟是老了,已不复有当年遇事果决的那股劲头。归心愈切,愈觉脚下沉重。左踌躇,右延宕,直拖到1991年春,我73岁时,方在晨儿的陪同下踏上了回乡之路。往返为时一周,为了珍惜这一段岁月,遂不避琐细;逐日加以追记。

4月24日。天气晴好,8时24分乘97次特别快车南下,李加到站送行。历时3小时又40分,于12时零3分到达石家庄。经地道出站后,步行至向阳区汽车站,下午1时20分搭上了开往无极的长途汽车。车上几乎全部乘客都是家乡人,乍听到满车的乡音,我的心立刻为之陶醉了。那些方言俚语,晨儿几乎一句也不懂,而对我却是那么亲切、那么动听、那么美妙,简直句句沁人心脾。它立刻唤醒了我潜意识里的全部乡情,仿佛一下子投入了母亲的怀抱。

只是开车还不到一小时,就路遇交通警“查车”,于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路上耽误了一个多小时,方开始正常运行。车过西郝庄,只见公路两旁堆满了废旧汽车,长达一二里地,这大概是《无极之路》提到的所谓“拆车市场”吧。就是把从外地收购来的废旧汽车拆开来,改造成农具出售。这一新兴行业使当地不少人都变成了万元户。

下午4时许,车过老家柴城村。我紧张地探首车外,只见村头面目全非,无从辨认。若不是售票员小姑娘告诉我,哪里会知道这就是我几十年来魂牵梦萦的生身之地呢?!多年来精心编织的梦,仿佛一下子都破灭了。

4时1刻,车抵无极县城。住无极县人民政府招待所。因北京来人为县委书记刘日拍电视片,并有北京宣武等七个区县来无极参观,招待所住得满满的,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住定后,便偕同晨儿走上街头,游览市区。一时间像走进了一个陌生世界。少年时代旧县城的遗迹完全不见了。最让人瞩目的,是那条横贯全城的五里长街。只见楼房林立。绿树成荫。市场紧荣,百业兴旺。宽阔的街面,竟达37米。一走上这条大街,就仿佛置身于北京的东西长安街头,只是具体而微罢了。据说,为了把无极变成真正具有一定规模的现代化城市,计划中的“六纵六横”——六条纵的和六条横的新街——也正在逐步变为现实。

下午6时许,已到晚饭时候。晨儿要吃无极风味小吃。遂到临街一家小铺去吃饸饹。继而又去一家较大馆子吃肉丝炒饼。这两样食品,都是我在这儿上高小时常吃的东两。今日虽然重得品尝,但物是人非,早已不是原来的风味了。

饭后,带上新买的糕点,兴冲冲到县立中学看望同窗老友张连吉,和他那97岁高龄的老母亲。我们几十年不见,白发苍颜,几乎已不相识。当我问及多年怀念的老人时,他说你总也不回来,她等待不及,己于去年无疾而终了。一时使我黯然若失,默默相对者良久。但早年她那蔼然可亲的身影,永远活在我的心中。连吉也已70开外,被县中评为生物高级教师,现在已经退休,与续娶的老伴欢度着安逸而幸福的晚年。

晚,连吉来招待所为我安排明日行程。决定不借小车,不惊动任何人,径自骑自行车回柴城村。连吉并为我介绍了村内几十年来人和事的变迁。得知我们小时的同窗,除绍瑞、连吉我们三人外,如今健在者也就只有福增、清泰和竹来了。

25日。晴。7时起。同晨儿上街吃故乡小吃。少顷,连吉为我们推来两辆自行车。遂将所带行囊捆好,8时许我们便蹬车上路。

车行至柴城村沿儿,侄儿法团正骑车去上工,惊诧地认出了我们。因为事前未通知,他哪里料到我会在这时候回来?!随即一同回到了我已完全陌生的老家。

侄儿的这片宅子,原是我们故家的(棉)花店,也就是所谓“德庆和”的所在。但如今东西屋已经拆除,只有北屋临街那些发了碱的墙砖,还是七八十年前的老样子。其余的一切已经面目全非,记得小时曾一度和祖父在东屋里住过,因此对它萦念在怀,不能忘记。

与侄媳和孙儿孙女是初次见面,看见孩子们都泼泼实实,心里分外高兴。他们家前些时曾与人合股养牛,因时运不佳,经营不善,每股蚀本一千多元。如今参加了建筑行业,每日稳稳可得拾元工资。加以承包土地所产粮菜,一家五口生活绰绰有余。

侄媳问我中午想吃点什么家乡饭。我指名要吃“玉米面贴饼子”,引得满堂哄笑。

因为预计时间紧迫,必须抓紧去各家看看,于是便让侄儿引路,开始行动。首先上北院老宅去看望我的堂兄。绍瑞长我一岁,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非同一般。我们已有41年不见,今天我乍一露面,不禁使他大吃一惊。他虽不显过于衰老,但步履蹒跚,行动已有些不便了。兰喜嫂子,由于时世艰难,屡受刺激,精神已经失常,终日默不一语,神情木然。见了我,仍是一言不发,似不相识。经过一再解释,并道出了我的乳名,还是不吱一声。面对如此情景,怎不令人恻然心酸?!可惊羡的是,他们已经有了两个重孙子。全家经营大棚菜。老三股中就数他家的日子过得红火。不过儿媳当家,瑞兄夫妇老境堪怜,令人担忧。

继而来到堂弟小平家。这里则是在故家牲口圈原址上重建的,如今已不复有旧时风貌。一踏入这个宅院,即寻觅原来西屋的旧痕,但我失望了。记得我刚上初中每逢回家时,就住在这西屋里,并曾在这儿做过一些苦涩的梦。

小平夫妇虽比我小几岁,但都已成了驼背老人。但平弟过日子的劲头仍然不小,他们有一台机磨代人加工粮食,颇有一些收入。闺女在石家庄工作,儿子当家主事,光景过得不错,后来平弟说,北马年近80的华姐,经常提念我,甚至在梦中流泪。我听了,心里很难过,其实我又何尝不思念这位老大姐呢,但路远堆行,时间仓促,这次只能作罢了。平弟还回忆起1936年暑期我最后一次离家、他随二伯父送我上正定南返时的情景,更增加了我的怅惘之情,真是流年似水,55个春秋,仿佛就在弹指间过去了。

出了平弟的家,我站在门口迤东七八步远,昔年吾家大杨树的所在地,命晨儿拍照留念。这棵远近闻名三人合围的古树,不仅是我童年与小伙伴围绕追逐的中心。也是群鸦乱噪、旋飞栖息的地方,那早晚两次的大合唱,富有鲜明的生活节奏。祖上所栽植的这棵大树现在虽然不见了,但50多年来,它却一直系着我童年的梦。一想起家,便不由想到它。像母亲高高举起的大手,它时时在召唤游子的归来。

梅芬姨住在村两头。我往西走着,觉得如今这条街显得比过去逼仄、肮脏多了。遍地是秫秸和泥污,很不好走。历年由于盖房漫无计划,已经看不到过去这条长街的影子,而简直成了一条狭窄弯曲的小胡同。这时侄儿向前遥指坐在一片秫秸上的半盲老人说:“那就是姨姥姥!”我的眼眶立刻涌上了热泪,忙过去把她老人家搀起。她一边往家走,一边唏嘘着说:“自从给你做了那件四贴边的夹袄,就再也没有见着你了,转眼已60多年!……”大姨今年已92岁,视力虽然不济,但思维清晰,步履稳健,耳也不聋。她一生坎坷,丈夫早逝,女儿被害,过继的侄子又不寿而终,如今与侄媳相依为命,日子够艰难的了。她与先母同庚,虽系堂姐妹,但自小就形影不离。她经常替母亲分忧代劳,帮着为我们这些孩子缝制鞋袜,当时情景,我还依稀记得。今见游子终于归来,心里虽自喜欢,但言语间仍不无责备之意,怪我连母丧也不奔,使我有口难言,只有好言安慰。因为时间紧迫,只好为她留下些糕点和零用钱,拍了张合影,便匆匆离去。

然后去“举人”王家,看望我的表姨和表妹。

一进表姨家院子,便觉气派不凡,一色新的带廊砖青房,据说是刚花一万多元新翻盖的。不用问,他们的日子过得好。但大表弟已40大几,至今尚未娶妻,何耶?经细问,原来是家庭成分“高”给耽误的。像这样的光棍汉,在表妹荣烟家也有,不过她的老大两年前已经解决了,娶的是一位广西姑娘。虽然逃走过一次,但后来生了孩子,也就死心塌地待下来了。

这次见到小时一起嬉戏的荣烟表妹,顿时使我想起李白的《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往日美丽活泼的小表妹,如今已变成弯腰驼背的老太太。哪里还有小时的半点影儿?!……

然后命侄儿领我去上母亲的坟。这是我此次返乡的主要心愿之一。坟在村南,在干涸的磁河边上;其实,这里并没有什么“坟”。20年前实行田间深葬,不留坟头。只是凭侄儿的步测,猜度母亲和二弟长眠之所在。我在漫地里走着,还未到“坟”边,已抑止不住悲痛的眼泪,早已泣不成声了。母亲!我回来了,特意回来看望您老人家,您不责怪您的儿子迟迟不归吧!您虽然居京十多年,但在那动辄得咎、人人自危的年代,您一直为我担惊受怕,何曾一日得安?!您如不在“文革”中被迫还乡,又何至于那么早就离开了我们,含恨而殁!?想到这里,心头充满了难解的悲愤……我不由得失声痛哭了。

午饭。家乡人嗜酒,这是千百年来的古老遗风,在冀中一带是出了名的。今天在此共饮的,有绍瑞兄和侄儿法团,还有参加过抗日战争的紧邻小柱。驴肉下酒,更是别具风味。可惜我只能陪饮一小盅。侄媳果然为我做了玉米面贴饼子,香甜可口,食欲大增,我竟一连吃了两个。除了我和晨儿吃饼子,其余人一律吃白面椒盐花卷儿。在刚刚看过的几家中,我发现今天有两家要包饺子吃,生活确已大大提高。再也不是从前那种吃白薯干和萝卜条的苦日子了。

陆续有亲戚和街坊来看我,把屋子挤得满满的。他们那淳朴而热情的言语,使我深感乡情的温厚。

下午,绍瑞兄派人来叫。路过村口时,被一些童年时的小伙伴包围。他们是小群、大田、义根、盼山、小脏子,他们虽比我小几岁,怕也都年近古稀了。我握着他们粗大的手,我的眼睛模糊了。看来,他们都还壮实。已经半瘫的、坐在对面土坡上的心明老弟,也在向我招手。我赶紧过去拉住他的手,他激动地说:“咱总算见着面了!”面对这些动人的场面,晨儿为我们拍摄了多张彩照,留作纪念。

晚饭,兰喜嫂子特为我们包韭菜馅饺子,精工细做,每个饺子皆为寸半大小,一色的小鱼形状,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饭还是故乡香,味道鲜美,比我们在北京包的还好吃。绍瑞兄一边喝酒,一边讲起了我童年开蒙读书时的轶事:一天临放学前,业师魏洛杰先生命大家一个个背书,谁背过谁先走;同学大多都背完走了。堂兄和表兄也都背完了,就是我背了多次总也背不过;老师说:“就算你背过了,快回家吃饭去吧!”我自小脾气就拧,非要把书背过不同家。结果把老师惹恼了,让同学硬是把我拽走。

饭后不久,竹梅奶奶来了。她今年也是92岁,原是个受尽苦难的童养媳,与先母同庚。她们是知心朋友。我就是在她眼皮下长大的。今日得见,恍如隔世,我们自然都挺喜欢,但她仍忍不住责备我不早点回来。我只有怀着愧疚的心情唯唯应对。为了纪念她与先母的友谊,遂与她老人家合影留念。

下午6时50分,我们骑车返回县招待所。县志办的赵东平、朱振泽和张连吉已在门口等待多时了。县委决定明天中午宴请,并约定与县委书记刘日会见。原来连吉在未征得我的同意下,终于惊动了他们,心实难安。连吉则辩解说:“他们早就打过招呼,不告诉他们,日后要受埋怨。”

晚9时许,与北京家中通长途电话,报告旅途平安,并与小外孙谈笑了几句。

就寝前,我的从孙女国琴来谈。她现年20岁,在县招待所当服务员。人聪明美丽,已经订亲,但并不满意,并对父母颇有怨言。她说,在农村女孩子一到20,还寻不上对象,以后就不好寻了。所以她虽不满意,也只好委曲求全。听了她的坦率表白,心里只有晤暗惋叹。

26日。晴。6时起。7时许,同村小学同学天主教徒王福增来。半个多世纪的暌离,乍一相见,令人惊喜不置。他此来目的,一是看看老同学,二是想托我问一件事:他的长子60年代初在西宁的一个测量队当会计。有一天他上山去为职工发放工资,中途发病不幸猝死。当时组织上虽曾多发了他一年的工资,但并未按什么条例加以抚恤;他想再一次到西宁去争取,不知能否得到法律的保护。我对此既无知又无能,只好答应回北京帮他问问。

9时许,张连吉来。约10时,县地方志办公室主任刘宗诚倡赵东平、朱振泽来,一起座谈县志编纂,修改和出版等技术性问题,继而又谈到唐刘禹锡能否入志和封面的题签等事。历时约一个半小时,谈得很融洽。

时近中午,在招待所大厅刘宗诚主任把我介绍给刘日书记。他个儿不高,风华正茂,沉静而斯文,颇有学者风度,但神态充满活力与自信,正是故乡这位被誉为“雷锋、焦裕禄式的好干部”,在短短几年间就把一个贫穷落后的“三等小邑”无极,改变成全国闻名的比较富裕的先进县。他是改革开放时代与群众同呼吸共命运的真正的共产党人。见面后,我开门见山便说:“看了宏甲的《无极之路》有关您和无极的报道,作为一个无极人我……”不等我把话说完,他就打断了我,忙说:“那是白耽误工夫……您的情况,宗诚都告诉我了。欢迎您回家乡来看看……”就在我们晤谈中,熙来攘往,大厅里挤满了各方面的来宾。据说,这是北京宣武等七个县区和北京电视台拍摄组在等待刘日接见。因此他说:“我得到那边去招呼一下。很抱歉,今天我不能奉陪了,我请人大梁主任和赵县长陪您吃点家乡饭。”

酒席,确有家乡风味。今天在座的,除梁主任、赵县长外,还有以刘宗诚为首的地志办的同仁们。此外,连吉、晨儿和侄子也被邀了来。无极人嘛,自然又免不了一场豪饮。我照例奉陪了一小盅。如今鸡鸭鱼肉,全国城乡处处都能吃到,但今天席间最让人欣赏的,则是最后那每人一碗的杂面汤。它是地道的无极风味。宴会延至下午l时半始散。

小憩后,即偕晨儿出去逛大街,并买糕点等礼品,准备明日用。我们发现这儿的东西比北京便宜得多;街头摊贩,竟有不少是外地人。无极县城,就像一个大得无边无沿的工地,到处都在施工改建中。

傍晚,国琴来。又谈起她的婚事和苦恼。我深表同情,当即表示,你如实在不愿意,那就坚决跟他“散”了算了。她又瞻前顾后下不了决心。事后,我对连吉谈及此事,他说咱村已有两个姑娘,因对父母包办婚姻不满,而先后服毒自杀了。

6时半,在招待所吃晚饭,每份八角,杂烩菜一碗,馒头两个,粥一碗。可谓惠而不费,太便宜了。7时过,侄儿侄女来。继而福增又偕次子来,并持测量队前队长所开因公死亡证明一件,后来,连吉又到。直谈到深夜始去,累极。

27日。晴。7时45分,雇三轮小汽车偕晨儿和侄子去东两河村。在约半小时的行车途中,我凝神苦忆在姥姥家度过的欢乐童年,虽然事隔60多年,有些事情已经模糊,但仍然记得老姥姥的音容笑貌和姥姥身患绝症的痛苦表情。我曾随老爷到滹沱河打过鱼;曾跟长喜老爷坐轿车到过南董去看我姨;小伙伴里黑家伙的憨厚,爱琛的大胆,都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心往神驰,一时我陶醉在儿时欢愉的回忆中……

东两河也发生了巨变。临街宽阔的月台不见了,街道被乱建的房屋扭曲得不辨东西。生活虽大都好起来,但自然环境却远不如过去。姥姥家的宅院基本还保留着60多年的格局,处处引起我的回忆,感到非常亲切。我看望了二舅母、四舅、三表弟和四表弟;我的突然出现,使他们大为惊异。我小时跟老姥姥住过的西过厅,虽然饱经风霜,但旧貌犹存。我特意坐在门槛上拍照留念。四家之中,以二舅母和四表弟光景过得最好,前者经营皮张,后者承包了果园。生活质量似已超过了柴城村。两个小时,我看遍了所有要看的人。几十年不见,未免显得来去匆匆,但行程紧迫。只得各留一影,急忙告别。车循原路又回到了柴城村。

在侄儿家一落脚,即又过绍瑞家。适逢紧邻魏寿考来,共话魏氏家世。原来在明永乐“燕王扫北”时,无极一带惨遭洗劫,地广人稀,明政府遂多次组织移民。我们的祖先就是当时从山西洪洞县西碾子村迁移而来。其后,就是按照魏志谦、魏志学,魏志道三个世系繁衍下来。魏氏家谱,记得大伯父说,他年轻时还曾见到过,已不知佚于何时。

中午仍在侄儿家用餐。这是一次多年少有的大团聚,老三股第二代主要成员几乎都已到齐,连市庄的荣雪妹和亲家满囤夫妇也来了。有的拿来新摘的黄瓜和菠菜,有的端来刚炸好的香椿鱼。有的提来一封封自制挂面。男的围着我谈家常,女的大多在厨房包饺子。过去三家人,平日难免有些个磕磕碰碰,但如今前嫌尽弃,总算又团聚在一起了。说说笑笑,显得十分亲切。

饭后,老同学杨清泰来。他也已70开外,几十年不见,看起来还很硬朗。仅仅寒暄了几句,他便迫不及待地谈起“文革”中我们四个同窗——张连吉、杨清泰、魏绍瑞和魏绍珍(即作者),——于1969年夏同时被同村党员杨守谦诬陷为“国民党”的事。他说他曾被吊打过四次。每次都被打得死去活来。绍瑞和连吉也遭受长达数月的非人的“审查”。而当时我在北京大学,问题本来已经搞清,眼看就要落实政策;不料有一天军宣队突然又要我交待问题,并点明:你当年在村里参加过什么组织?试想,我12岁离家,与村中素无联系。这又是从何说起?况且我根本就不记得杨某是何等样人,他又如何能发展我入“国民党”?这本是一桩十分荒唐的事,但为了对知识分子进行迫害,明知你遭到诬陷,却偏偏要你受尽折磨,迟迟不下结论,一拖又是两年。我与清泰是小学和高小同学。“文革”中又属同一冤案,劫后余生,今后难得再见。遂命晨儿给我们拍一合影,以志永念。

下午6时半,侄婿找来一辆三轮小汽车,又要告别家乡了。临行,亲属和乡亲们聚在村头相送。侄女们痛哭失声,一时令人悲悚不已。7时回到招待所。不料侄儿侄女又跟踪而至,再送一程。继而老友张连吉来。8时半地志办副主任赵东平也来送行,又补赠《无极县志》(征求意见稿)一分册。9时半相继离去,始得休息。明晨就要离开无极,到衡水去看望珍素妹一家。

28日。夜雨。晨5时即起,正好张连吉也来了。稍事漱洗,张即领我们到街头临时搭赴藁城汽车。6时20分上午开行,历40分钟即达藁城。旋即乘104次快车开往衡水,8时40分到。即与外甥陈光通电话,随后开车来接。不一会儿,就看到妹妹和妹夫,以及他们那四室一厅一厨一储的新居小院了。我仿佛回到了一个城乡兼备、优美舒适的家。

我的妹妹是河北重点学校衡水中学的化学高级教师,省级劳动模范,曾代表中国的中学教师访问英国;妹夫是衡水农校的副教授。他们已有30年以上教龄,都已经退休。这里正是他们欢度恬淡晚年的安乐窝。

不久,外甥女陈岚携阳阳来。妹妹一家人我全见到了。整日与他们畅谈无极之行,直至深夜。

衡水,乃河北盛产毛笔之乡。记得小时候在私塾念书时,经常见有身背捎马子的衡水老客,走大街串学堂,卖笔卖墨卖习字纸以及各种启蒙读物,印象深刻。几十年过去了,一提起衡水,耳畔立刻响起了那儿的浓重乡音。

在旧社会,衡水还以金银首饰业闻名。新时期以来,一座座首饰楼应运而生、拔地而起。从而繁荣了市场,美化了人民生活。但首饰楼多金,则又为利欲熏心者所垂涎。这里流传着这样一个小故事,不妨姑妄听之,原不必信以为真也:大名鼎鼎的某某某来衡水视察,特别到某首饰楼一转,面对一堆黄灿灿的金戒指,忍不住贪欲的诱惑,便顺手抓了一把,转身纳入身边儿媳妇的挎包中。然后扬长而去。一时令在场的人目瞪口呆……

29日。晴。照例6时起床。漱洗后,与妹夫守初出外散步。清新的空气,浓郁的乡村风情,让人神清气爽,耳目一新。

8时早餐后,在守初引导下,同晨儿骑车逛新市区。改革开放以来,衡水市在短短十多年间,已发展成为冀中工商业的中心,一个四通八达,比旧城区大几倍的现代化城市,已经初见规模。自由市场上的蔬菜和鱼肉,都比北京便宜得多。路过著名的丁记扒鸡小店,买小扒鸡八只,计48元。又到百货公司买土产筷子一把,一元五角。午休如常,夜谈至10时就寝,明日将返回北京。

30日。晴。仍6时起。吃过早点,7时35分离家,在珍素夫妇和陈光等陪同下到公路边车站候车。8时整上车,直发北京。大客车穿过富饶的冀中平原,向北行驶着。立刻使人想起1989年夏从斯洛伐克首府布拉迪斯拉伐穿过捷克斯洛伐克腹地,向布拉格行驶的情景。一切的一切,简直太相像了。

车到河间站,上来一名年轻妇女。她手提一个纸箱,箱的两头各有几个通气孔。她坐在车门附近,隔不了多会儿便打开箱盖看看,我们都以为里面是一些雏鸡。后经问起,方知是刚在前边拣来的一个女婴。其中并放有一张纸条,上写:“孩子3月12日生。特对领养人表示感谢。”车上的旅客顿时议论开了,一致谴责这对重男轻女的狠心父母,而对这个领养人则充满了同情和好感。

不久车到了盛产石油的任丘。到站后,乘客可以用餐休息,这时突然上来几条汉子。其中一人坐在一个空位上,铺一块硬纸板,便拿出了几张扑克牌。只听他说道:“红桃代表赢,黑桃代表输。下30块、50块听便!骗人是王八蛋!”为了诱人上当受骗,于是他的同伙就30、50地下起来,而同车人均不为所动,竟没有一个人自投罗网,上当受骗的。过了一会儿,一名冒充公安人员的“便衣”,前来抓“赌”,除“没收”了他们的赌具赌金外,又声色俱厉地把他们带到办公室进行“处理”。出于好奇,我死死盯着办公室那扇紧闭的门。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工夫,只见那几条汉子各拿着自己的碗筷,大摇大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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