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岁(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9 20:29:34

点击下载

作者:(美)罗琳斯

出版社:武汉大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周岁

周岁试读:

第一章 永久的四月天

炊烟的圆柱从小屋的烟囱里升了起来,纤细而笔直。蓝色的炊烟离开了红色黏土,但当它飘向蓝色的四月天时,却渐变为灰色。小男孩乔迪望着它,猜想厨房壁炉里的火马上要熄灭了。午饭已过,妈妈正在收拾锅碗瓢盆。这一天是星期五,她要用扫帚将地板打扫干净。之后,如果乔迪运气好,妈妈会用玉米皮做的刷子刷洗地板。因为只要她洗地板的话,肯定要等到他到达山谷的时候才会想起他。乔迪顿了片刻,将锄头平担在肩上。

那片垦地本身是令人愉悦的,只可惜一排排幼嫩的玉米秆挡在前面,杂草丛生。野蜂们找到了门边的楝树。它们贪婪地钻入纤弱的淡紫色薰衣草花球中,似乎这矮丛中再无其他花草。它们好像忘了三月曾开过的黄色茉莉,五月将要盛开的月桂树和木兰。他想他可以跟着这些黑黄相间的野蜂迅速飞行的踪迹,找到一棵有蜂巢的树,上面有满满的琥珀色的蜂蜜。家里过冬的蔗糖浆已经吃完,果胶也几乎吃光了。去寻找一个蜂巢远比锄地有价值,玉米可待他日耕种。这个充满活力的下午用一种温柔的挑逗纠缠着他,就如那些野蜂缠绕着楝树花丛一样。所以他必须穿过垦地和松林,一直到达那一弯奔流的水流边。有蜂巢的树也许在水边。

他把他的锄头靠在用劈开的木桩搭成的栅栏上,然后穿过玉米地,到了小屋看不见的地方。他双手一撑,从栅栏上跃过。猎犬老裘利亚跟着他爸爸的货车到格莱亨镇去了,当利普和新来的狗帕克看到他跃过栅栏的时候,便冲了过去。利普的吠声雄厚有力,但帕克这只混血犬的声音却很刺耳。当它们认出他时立马恳切地摇尾巴,他把它们打发回院子里。它们在他身后漠不关心地看着他。他想,这两个家伙真不给力,没有一点用处,它们只会追逐、捕猎和拼杀。它们对他毫无兴趣,除了每天早上和晚上他把几盘残羹剩饭给它们吃的时候。老裘利亚对人很温柔,但它只忠心于他爸爸辨尼·白克士忒。乔迪讨好过老裘利亚,但它还是不接受他。

爸爸告诉他:“十年前,当你两岁,它也还是个幼崽的时候,你弄伤过这个小家伙。从此它便无法让自己去信任你。猎犬就是这个样子。”

他绕过了畜棚和玉米围栏,向南出发。他希望他可以有一只狗,和赫托奶奶的那只一样,有白色带卷的长毛,还会用诡计使诈。每当赫托奶奶开怀大笑,前仰后合而不能自已的时候,那只狗便会跃上她的膝盖,轻舔她的脸颊,摇着它那漂亮的尾巴,仿佛在与她一起笑。他喜欢任何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他想要自己的那只狗和他寸步不离,就像老裘利亚跟着他爸爸一样。他穿过那条沙路,开始向东奔跑。距离山谷仅两英里路,但是对于乔迪来说似乎他可以永远跑个不停。他的腿不觉得痛,不像他锄玉米的时候。他放慢速度让这条路更长一点。他穿过了老松树将它们甩在身后。他所到之处,都被树丛包围着。稠密的松树将路堵得严严实实的,但一个个都很细小,乔迪觉得它们甚至能做引火物。路起了斜坡,他走到最高处停了下来。被褐色的沙子和松树框出的四月天,如同他的土布衫一样蓝,似乎是被赫托奶奶的槐蓝属染上了色。娇小的云朵静止着,如同团团棉花。他正凝神之时,阳光已经消失于天空,云朵转眼成灰色的了。“夜晚来临之前将会有一场盼望已久的细雨。”他想。

下坡路让他不得不大步慢跑,他踩着厚厚的沙土,跑到了前往银幽谷的那条路上。焦油花开得很旺,束镣树和浆果也开花了。他放缓了脚步,一步步走着。一棵棵的树,一丛丛的灌木,每一棵和每一丛都是独特而熟悉的。他走到那棵木兰树边,他曾经在上面刻过一张野猫的脸。那是一个标记,表示附近有水。在他看来,这仿佛是很神奇的事情,既然土是土,雨水是雨水,那为什么干瘦的松树总长在矮树丛里,而每一条支流、每一个湖、每一条河的旁边总长着木兰树。每个地方的狗都是一模一样的,牛和马也是。然而每个地方的树木却不尽相同。“估计是它们不能移动的原因。”他确信,“它们的食物来自于它们脚下的土地。”

路的东边倾斜了,落下去二十尺,土坡上长满了木兰、戈登木、香枫和灰皮的白蜡树。他在凉爽幽暗的树影中走了下去。他的全身充满了一种强烈的喜悦感,这真是一个神秘和可爱的地方。

如同井水一般清澈的泉水,不知从沙里的什么地方涌了出来,似乎坡岸是一个绿树成荫的捧着泉水的双手。水冒出来的地方有一个旋涡,一粒粒的沙子在水中沸腾。泉水发源于坡岸另一边更高的地方,它从那里冒了出来,为自己在白色的石灰岩中开凿出一条渠道,然后迅速地流下去,汇成一条小溪。小溪汇入乔治湖,乔治湖是圣约翰河的一条分支,那条大河向北绵延,流入大海。乔迪一睹了大海的起源,很是兴奋。当然还有别的水源,但这一个是属于他的。他希望没有人来过这里,除了他自己、野兽和口渴的鸟。

长途跋涉让他大汗淋漓。微暗的山谷把它冰凉的手搭在他身上。他卷起蓝色斜纹裤,把他污秽的光脚丫伸进浅泉里,细沙温柔地从他干瘦的脚趾间渗出。水冰冷,只片刻就刺痛了他的皮肤。之后,随着一阵潺潺的水声,溪流溅过他的小腿。他跑上跳下,用脚趾在一个光滑的岩石下面试探着。一群鱼在他眼前闪现,游往水流不断的下游。他拔腿便追,它们却很快便没了影,似乎从没来过一样。于是,他倔强地蜷缩在一个伸展出的橡树根下面,那里有一个很深的池塘,他想它们或许会再度出现。结果,只有一只青蛙从泥水里钻了出来,它一看到他便匆忙逃进了树根下面。乔迪大笑。“我不是浣熊,我不会抓你。”他在它后面叫道。一阵微风吹开了他头上帐篷似的树枝。阳光洒下来,落在他的头上、肩上。他感觉头上很暖和,但是长着茧的双脚却坚硬而冰冷。风停了,阳光也照不到他了。他涉水去对岸,那里植被空旷。一个低矮的蒲葵叶扫到他身上,这让他想起他的小刀还在他的口袋里,还想起了从上次圣诞节的时候他就计划着给自己做一个小水车。

乔迪从来没有单独做过。赫托奶奶的儿子奥利弗每次从海上回来都会给他做一个小水车。乔迪开始很认真地做了起来,他皱着眉,努力地回想可以让小水车平滑旋转的角度。乔迪剪下两个叉状的小枝,把它们修剪成两个一样大小的形状像“Y”形的支架。乔迪记得奥利弗对轮杆的圆度和光滑度是特别挑剔的。一棵野樱桃树生长在半岸坡上,他爬上去剪下一条嫩枝,它真像一支光滑的铅笔。乔迪挑选了一片棕榈叶,割下两条一英寸宽、四英寸长的坚硬叶片,他从每片上面割开一条纵向的裂缝,使它的宽度合适到能让樱桃枝插入。棕榈叶的两条叶片必须保持一定的角度,就像风车的手臂一样,乔迪仔细地调整着它们。他将两个“Y”形叉枝分开,使它们几乎和樱桃枝轮杆的长度一样,然后将它们深深地插进泉水下游几码之外的支流沙地里。

溪水水深虽只有几英寸,但是水流湍急。棕榈叶制成的叶轮必须刚刚触及水面。他探查到合适的水位,把樱桃枝轮杆平放在两个“Y”形树枝上。樱桃枝就那样静静地悬挂着,他着急地调整着,让它能适合叉枝的大小。樱桃枝轮杆开始转动,溪流抓住了棕榈叶的一丝叶尖。当那叶片升起来时,轮杆的转动使与之成角度的第二片叶也触到了溪流。于是,叶轮不停地转动。小水车开始工作,如同莱恩镇上的那个大水车一样,声音悦耳动听极了。

乔迪深吸一口气,懒懒地趴在溪边杂草丛生的沙地上,陶醉在自己制作的魔法中了。上升、翻转、下飞,上升、翻转、下飞……小水车真是太棒了!淘气的泉水不断地从下面涌出来,那潺潺的溪流也仿佛永无止境。这里是汇入海洋的水流源头。除非树叶飘落,抑或松鼠把月桂细枝踩落下来,去妨碍那脆弱的叶轮,否则小水车将永远转下去。即使他长成一个大人,像他爸爸那样,小水车也没有理由不像现在这样不停地转动下去。

乔迪挪开了一个抵着他瘦瘦的肋骨的石头,挖了一个浅浅的窝,让他的肩膀和臀部可以被容纳到里面。他把头枕在胳膊上,温暖的阳光轻抚着他,他沉醉在阳光和细沙里,以及他那不停转动的小水车里。小水车的转动让他睡意绵绵,他的眼睑随着棕榈叶片的起落而微颤。透亮的水珠从小水车的叶片上飞溅下来,恍如一条流星的尾巴。溪水唱着歌,像许多小猫舔食的声音。一只雨蛙也在歌唱,不一会儿又沉默了。一瞬间,乔迪感觉自己似乎被悬挂在扫帚草的软毛堆积而成的高高的溪岸边,连同雨蛙和溅下来的流星尾巴一样的水珠也和他挂在一起。但是他并没有跌落,而是深深地陷入那堆柔软的毛草堆里了。然后,蓝天和白云向他扑了过来,他睡着了。

乔迪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不在溪边,而是在另外一个世界,因此他还以为他在梦中。太阳落山了,阳光和阴影都消失了。槲树的黑色树干不见了,翠绿繁茂的木兰树叶也不见了,那些镶着金灿灿的花边的图案也不见了,它们原本藏在阳光下野樱桃枝叶的缝隙间。整个世界呈现出一片柔和的灰色。乔迪躺在一片细雾里,这片细雾像是从瀑布中迸溅出来的一样,让他浑身发痒,但是并不难受,他觉得既温暖又舒爽。乔迪翻过身,望着那片鸽子胸脯般的灰色天空。

他躺在那里,像一棵幼苗一样吮吸着细雨。直到他的脸湿了,衬衫也湿了,他才爬起来。他站了片刻。当他睡着的时候一只鹿来过溪边,一串足迹从东岸下来直到溪边,那是尖尖的母鹿的蹄印,蹄印深深地陷进沙地里。他由此知道这是一只肥胖的老母鹿,也许她的肚子里还装着小鹿呢。它径直下来饮水,并没看到他在那里睡觉。但很快它便嗅到了他的气味,沙地上那错乱的脚印,便是它惊吓之际留下的,再往上的足迹带着长长的杂乱的斜纹。可能在它发现他之前还没喝到水就转身逃跑,沙土被踢得到处都是。乔迪希望它现在不渴了,也希望它不要只是藏进树丛中瞪大了眼睛。

于是,他从周围寻找别的足迹。松鼠们曾在岸边戏耍,但是它们总是很大胆。浣熊也曾来过这里,沙地上有它那像长着长指甲的手一样的足印。但乔迪不能确定它什么时候来过,那些动物来过的时间只有他爸爸才能确切地告诉他,他也只能确定那只被他吓跑的母鹿刚刚来过。他又回到小水车边,小水车还在欢快地转动着,好像这里原本就是它的地盘一样。棕榈叶做的叶轮尽管很脆弱,却毫不示弱地彰显它的力量,抵制着潺潺流动的溪流,正在水雾中发亮。

乔迪看着天空,在这片雾霭里,他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他睡了多久。他上了西岸,那里有长着冬青的宽阔的平地。当他站在那儿不知道是去是留的时候,毛毛雨就像它一开始的时候那样降临了。微风从西南方向吹来,太阳出来了。云朵凑在一块儿,变成硕大的正在翻转的白色羽毛垫。彩虹横跨东方,斑斓又可爱,真让人欣喜若狂。大地一片翠绿,天空一碧如洗,它们全被雨后的夕阳染成金灿灿的颜色。所有的花草树木都沾满了雨滴,闪闪发亮。

一股欣喜的热流在他心里流转,如同那条不息的溪流一般不可抗拒。他伸开双臂,让它们与肩持平,像一双正要翱翔的翅膀。他开始在原地打转,越转越快,直到他欣喜的热流旋转成旋涡。当他感到自己快要爆发的时候,开始眩晕,最后直直地倒在了草丛中。大地在旋转,也带着他一起旋转。他睁开双眼,碧蓝的四月天和棉花般的云朵也在旋转。男孩、大地、树木和天空融在了一起。旋转停止了,他清醒了,站了起来。虽然他感觉头重脚轻,但是心里却十分自在,而且这样一个四月天,还会来临,就像其他任何一个普通的日子一样。

乔迪朝家里飞奔,他贪婪地吮吸着丛林中湿润清香的空气。原本松软的沙地由于雨水的渗入变结实了。回家的途中很舒爽。当他看到白克士忒垦地的那片松林时,太阳都快落山了。一棵棵松树在金色天空下耸立着。他听到鸡群咯咯的叫声,便得知它们一定刚吃过晚餐。他拐进了垦地,又老又旧的栅栏在明媚的春光中发亮,炊烟袅袅,从那用树枝和黏土砌成的烟囱里升起。炉灶上的晚餐可能已经备好了,荷兰灶里的面包大概也烤好了。他希望爸爸还没有从格莱亨镇回来,这是他第一次想让爸爸不在家。他也许是不应该离开的,如果妈妈需要木柴,她一定会生气,即使爸爸会摇着头说:“这孩子……”他听到老凯撒的鼻哼声,知道爸爸已经在他之前回来了。

垦地里一片闹腾声。马儿高声嘶鸣;小牛在牛栏里叫着,母牛在一旁回应着孩子;鸡群一边刨着沙土,一边咯咯地叫;狗儿们也在为晚餐而吠着。空腹时的美餐让它们心神向往,它们都满怀希望,雀跃地等待着。冬末的粮食贫乏,玉米、干草和干豇豆都很少,所有家畜都瘦了。而现在是四月,牧草又嫩又绿,连小鸡都忍不住去啄那草尖。狗儿们早已经找到了一窝小兔,享受完这顿美餐之后,它们已不再去贪恋白克士忒家的剩饭了。乔迪看到老裘利亚躺在货车下,它跑了几英里路现在已经疲惫不堪。他推开木栅门,去找爸爸。

辨尼·白克士忒在木柴堆边,他依旧穿着结婚时的那件黑呢外套。现在他去教堂或者外出办事的时候都穿着它,以示体面。外套的袖子太短,这并不是因为辨尼长得太高,而是由于长久的潮湿和反复熨烫使布料收缩了。乔迪看见爸爸那双与身子格格不入的大手抱起了一捆木柴,他正穿着他体面的衣服做乔迪该做的事呢,乔迪跑上前。“我来做吧,爸爸。”乔迪希望他的殷勤可以弥补他的渎职,爸爸站直了身子。“我还以为你丢了呢,儿子。”他说。“我去银幽谷了。”“这个天气去那里真不错,”辨尼说,“上哪儿都不错,但是你怎么会想到跑那么远呢?”

他想不起他怎么会跑那么远,似乎这已经是一年前发生的事了。他不得不逐步回忆当时放下锄头的那个时候。“啊,我追着野蜜蜂去找一棵有蜂巢的树。”“找到了吗?”

乔迪顿了顿说:“糟糕,我忘了去找了,直到现在才记起来!”

此刻他觉得自己很愚蠢,像一只被人发现在追逐田鼠的猎狗一样。他脸红地望着爸爸,爸爸那双蓝色的眼睛在闪烁着。“不许撒谎,乔迪。”他说,“这只是一个贪玩的借口吧?”

乔迪忍不住偷笑。“在我去找有蜂巢的树之前就有了玩的想法了。”他承认道。“我已经预料到了。当我赶着马车去格莱亨镇,我就在想乔迪现在虽然在锄地,但不会锄太久的。如果我是个孩子,这么好的天,我也非得去逛逛。我会玩到天黑,不论是什么地方。”

一股暖流涌入乔迪的心里,但这并不是由于刚刚的暖阳。

他点了点头:“我是那么想的。”

辨尼朝屋子里摇摇头说:“但是你妈妈是不会赞同你玩的,她不懂男人那颗爱玩的心。我是永远不会出卖你的,如果她问你去哪儿了,我就说大概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吧。”

他朝乔迪眨了眨眼,乔迪也朝他眨了眨眼。“为了维持太平,我们男人只有团结一致。现在你快给你妈妈抱一大捆柴去。”

乔迪抱着一大捆柴,急忙走进屋子里。妈妈正在炉灶前忙碌。饭香扑鼻而来,他饥饿到了无力。“这不是甜薯饼吗,妈妈?”“当然了,你们这两个家伙也玩够了,晚饭已经烧好了。”

乔迪把木柴抛进了柴箱,就匆忙进了畜棚。爸爸正在给母牛去列克赛挤奶。

乔迪说:“妈妈叫你快点忙完去吃饭,要我喂凯撒吗?”“我已经喂过了,就像我得救济那些穷家伙一样。”他从挤奶用的板凳上站了起来,“把奶放到屋子里去,不要摔了,像昨天一样把牛奶洒掉。老实点,去列克赛。”

他进了牲畜栏,里面是去列克赛的小牛。“这边来,去列克赛,牛儿……”

母牛哞哞地叫着向小牛跑过去。“瞧这家伙,和乔迪一样馋嘴。”

他伺候完它们,和乔迪一起进屋。他们先后在木架上的盆里洗脸和手,再用厨房门外横杆上的毛巾擦干。妈妈坐在桌子旁等着他们,桌子上放好了食物。她坐在桌子的一端,乔迪和爸爸坐在她的两侧,似乎对他们来讲白克士忒妈妈位居主位是应当的。“你们是不是都很饿?”妈妈问。“我可以吃掉一大桶肉和蒲式耳点心。”乔迪说。“这才像你说的话,瞧你现在的眼睛瞪得比肚子还大。”“要是我多学点知识的话,我会这么说,”辨尼说,“去格莱亨镇总会让我像饿狼一样回来。”“那是因为你在那里喝了太多的酒。”“今天只喝了一点,是吉姆·登拜克尔请客。”“那你就不会喝太多而伤身体。”

乔迪什么也听不见,此刻他的眼里只有他的盘子。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饿过,而且刚刚经历了食物缺乏的冬季和漫长的春季,白克士忒一家的食物并不比他们家畜的食物丰富多少。而现在,妈妈为一家人做了一顿足以款待牧师的美餐。有青菜咸肉、土豆、洋葱炖海龟,那只昨晚他看见还在爬行的海龟,还有橘子点心,在妈妈肘边的是甜薯饼。他在犹豫着,不知道是吃更多的点心和炖海龟,还是吸取过去的教训——如果继续吃它们的话,他便没有肚子再吃甜薯饼了。这两个选择显而易见。“妈妈,我现在能吃我的甜薯饼吗?”

妈妈暂停了手中的进餐,巧妙地给他切了一大块甜薯饼。他便飞快地享用那诱人的美食。“这块饼不知耗费了我多少精力。”她抱怨道,“瞧你,一眨眼的工夫,全都被你糟蹋完了。”“我现在是吃得很快,”他说,“但是我会一直记着它的美味。”

晚餐结束,乔迪吃得很饱。即使平时吃得和麻雀一样少的辨尼,也多吃了一份。“感谢上帝,我吃得很满足。”辨尼说。

白克士忒妈妈叹了口气。“谁能帮我点一支蜡烛?”她说,“这样我就可以尽快洗完碟子,好好地休息一下,享受一下。”

乔迪离开座位,点了一支牛脂蜡烛。黄色的烛光闪烁着,乔迪望向窗外,一轮满月升起来了。“这样浪费烛光多可惜啊。”他爸爸说,“满月照着很美啊。”

辨尼来到窗前,和乔迪一起赏月。“儿子,你现在在想什么?你还记得我们说过四月满月的时候要做什么事吗?”“我已经忘记了。”

不管怎么样,乔迪对季节的变换一点也不敏感,他必须等到像他爸爸那么大时才会将一年中月亮阴晴圆缺的时间记得清清楚楚。“你该没有忘记我告诉你的事情吧?我发誓我一定跟你说过的,乔迪,熊在四月满月的时候会从冬眠的洞穴里爬出来。”“那个残脚熊!你说当它一出来,我们就捉住它!”“对!”“你说过只要我们找到熊的足迹交错的地方,就很有可能发现它的洞穴,然后就会找到这只四月里爬出来的熊。”“它很肥,不,又肥又懒。冬眠过后它的肉特别鲜美。”“趁它还没清醒过来的时候,应该更容易捉住它吧?”“对!”“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呢,爸爸?”“等锄完地,发现熊的足迹时。”“我们如何才能捉住它呢?”“我们最好去银幽谷的泉水边,看它有没有在那里饮水。”“一只很大的母鹿今天在那里饮水呢。”乔迪说,“当时我在睡觉,但是爸爸,我还给自己做了一个小水车,它真的很棒哪!”

白克士忒妈妈停止刷洗手中的锅碗瓢盆。“你这个狡猾的小东西。”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你偷偷地跑出去,你现在滑得像雨中的泥泞路!”

他笑着大叫道:“妈妈,我骗到了你。记着,妈妈,我只骗你这一次。”“你骗我,我却在炉灶前给你做好吃的……”

她并不是真的生气。“现在,”他用甜言蜜语哄她,“就把我当成一只除了吃草和草根之外什么也不吃的黄鼠狼吧。”“什么也别说了,你只会让我生气。”她说。

这个时候,他发现她的嘴角咧开了点儿,她努力地克制着,却最终克制不住。“妈妈在笑!妈妈在笑!你没有生气。”

他钻到她肥胖的身后给她解开围裙,围裙落到地上。她很快转过身扇他的耳光,但这耳光是轻轻的,带着嬉闹性。他又一次欣喜若狂,正如刚刚在银幽谷一样。他又开始旋转,就像他在草丛中那样地忘情。“你快要把盘子打翻了,”她说,“然后就有人生气了。”“我停不下来了,我眩晕了。”“你头脑发热。”她说,“你明明只是头脑发热。”

是啊,四月一到来,乔迪就头脑发热了。春天让他眩晕,他就像雷姆·福列斯特一样在某个星期六的晚上喝醉了。他的头脑似乎漂浮在由阳光、空气和细雨酿造成的烈酒里。小水车已让他沉醉其中,还有那母鹿的闯入、爸爸对他的包庇、妈妈为他做好吃的还和他嬉笑。恍惚中,他被屋子里温暖的烛光和窗外皎洁的月光给刺到。他想到了那只残脚熊,它肥硕又凶恶,却少一个脚趾。他猜想它现在正站着在享受舒适的空气和月光,就像他自己一样。他上了床却睡不着,就像患了热病一样。

这一天的快乐在他的心中是永久的,所以自此当每一个四月到来,他沉醉在翠绿的田野中,品尝着细雨的味道之时,一种旧伤便会在他心中悸动着。只依稀的几许童年回忆,便会让他的怀旧之情绵延不绝。听着窗外的窸窣声,乔迪突然睡着了。

第二章 月色下的回忆

辨尼躺在他熟睡的妻子身边睡不着。他总是在满月的时候睡不着,他总是在想为什么人们不在这么好的月色下下地干活,而他总想在这个时候下床去砍一棵橡树来烧柴,或者去锄乔迪没锄完的地。“我今天应该把他好好揍一顿。”他想。

他小的时候,如果偷偷跑掉,肯定会挨一顿打,而且他爸爸一定不会给他饭吃,还会命令他去毁掉小水车。“但是呢,”他想,“毕竟孩童时代不会很长。”

每当他回忆起他的童年,他便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身为牧师的爸爸对他很苛刻,就像《旧约》里的上帝。但是他们没有靠传道为生,而是靠福留西娅镇附近的一个农场支撑着他们那个大家庭。他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和理解《圣经》。而所有的孩子,在能拿着口袋勉强跟着爸爸磕磕绊绊地走完几排玉米地的时候,就开始干活,直到小小的骨头疼痛,小小的手指麻木。一家的粮食紧缺,但肚子里的肠虫却很多。辨尼长成大人的时候,不比一个孩子高大多少。他的脚小,肩膀也窄,就算加上肋骨和屁股,也还是一个很瘦弱的身体。他站在福列斯特一家人中间,就像一株幼苗。

雷姆·福列斯特俯视着他说:“嗯……你这个小便士。你啊,钱倒是很不错的,但是你不能再小了……小辨尼·白克士忒……”

之后,人们都只叫他这个名字。当他投票的时候,他在选票上写着“艾史拉·艾史基尔·白克士忒”,但他付税的时候,却变成了“辨尼·白克士忒”。而他也没有抗议。但他果真如那钱币一般结实,同时也带着钱币的柔韧性。他很诚实,所有杂货店老板、磨坊主和贩子都乐于和他打交道。福留西娅镇的杂货店老板保尔西也很诚实,有一次多找了辨尼一元钱,而辨尼的马腿跛了,因此辨尼走了几英里的路将钱还给了他。“下一次带给我就可以了。”保尔西说。“是的。”辨尼说,“只是这钱不是我的,我也不想带着它死掉,不管活着还是死去,我要的只是我自己的东西。”

有人因为辨尼选择住在附近的丛林中而感到无法理解,但如果他们听到上面他所说的话,也许就不难理解了。住在河岸两边的人们每日享受着船艇、货船和客船所带来的欢声笑语,对他们而言,辨尼要么是一个英勇的战士,要么就是一个癫狂的疯子。他竟然舍弃一般人的生活,带着新娘一起住进了佛罗里达最荒凉的有众多野兽出没的丛林深处。而福列斯特家搬迁到那里,人们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们人多势众,个个强壮威猛,他们追求的是大房子和不受约束的自由。可是谁会约束辨尼·白克士忒呢?

辨尼的搬迁不是因为想要自由,而是因为在熙熙攘攘的城镇中,不想被人们的思想、言行和权力的争斗扰乱心灵的安宁。也许患难时刻会有温情,但同时也潜伏着争斗、猜疑和防备。在他爸爸严格教养下长大的他,面对这样一个虚伪和险恶的世界,他感到沮丧。

也许,他受到过太多伤害,所以他迷上了这片人迹罕至的丛林。他身上有一种貌似粗狂实则柔和的气息。在人群里,他的这种气息会受到伤害,而丛林却能抚慰他的伤口。丛林里的生活自然是更加艰辛的,购买东西和做交易需要走很长一段时间的路,但是垦地是属于他的。而且和他认识的那些人相比,丛林野兽的侵略性要弱得多,它们对家禽的侵略是可以预料的,但是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和斗争往往深不可测。

他三十岁左右娶了一个比他高大两倍的丰满的女孩。他用车载着她和她的东西,一路颠簸到了垦地。他在那儿亲手盖起一座小屋,然后在一大片沙地覆盖的树林里,选择了一块地。这块地是他向距离这里四英里远的福列斯特家买的。这块地位于松岛中心,之所以被叫作松岛,是因为它是一个长满了长叶松的岛屿。长叶松高高耸立,仿佛是起伏的林海中的一座灯塔。北面和西面也有这种土地,独特的土质和水分促成了这种植被丰富的土地。有的地方甚至还有种类最齐全的坚木。满眼的月桂树、木兰树、野樱桃树、香枫、山核桃树和冬青树。

这里唯一的不足就是水源匮乏。地下水位很深,所以水井极其珍贵。除非砖块和灰泥变便宜,白克士忒岛的人就不必非得往西去那大大的下凹的洞穴取水。这种下凹洞穴是佛罗里达常见的地质,地下水经常从那里流出。薄薄的土层会塌陷成一个下凹的洞穴,里面可能有很多水,也可能没有水。但很不幸,白克士忒岛中间的那个下凹洞穴没有水,但是洞穴周围的岩层会渗出地下水来。福列斯特家曾想把丛林中的一片地卖给辨尼,但是辨尼还是坚持买下了这个岛。

他曾对他们说丛林是那些野生动物活跃的地方,他不能和他的家人住在那里。

福列斯特们拍着腿大笑。雷姆喊道:“一个小小的便士能生成多少钱呢?干得好,你这狐狸崽的爹。”

雷姆的话一直在辨尼脑子里回响着,他轻轻地翻身,生怕弄醒旁边的妻子。他曾为他的子女打算,才搬到了这块长满长叶松的肥沃的土地上,之后他们有了子女。奥拉·白克士忒显然是生养的好身子,但是他们的孩子都像辨尼一样瘦小。“可能被雷姆说中了。”他想。

婴孩们很脆弱,他们一个个生病然后离开,如同他们的到来一样让人始料不及。辨尼将他们埋在林中的空地,那里的土质疏松,容易挖掘。而那片坟地越挖越大,最后他不得不用篱笆围起来以免于家畜的破坏。他为他们每一个都做了小木牌,它们现在正在白月光下立着。上面有几个名字是小艾史拉、小奥拉、缇·威廉,还有一块却写着“白克士忒的孩儿,三个月零六天”。辨尼曾经还在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他还没见过世界的阳光。”他回忆着那些年的往事,就像他走过栅栏时挨个去抚摸那一根根的栅木。

在那些孩子夭折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一直没有孩子。直到长久的孤寂使他感到害怕,他的妻子也快过了生育年纪之时,乔迪·白克士忒出生了,他很健壮。乔迪到两岁刚能下地的时候,辨尼去打仗了。他本想几个月就能回来,因此将妻儿托付给自己的知心朋友赫托奶奶照顾。没料到当他带着满身沧桑回家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年底了。于是,他又带着妻儿回到了他们那祥和安静的天然生活中。

乔迪的妈妈对乔迪一向不冷不热,似乎她对子女的热心全都随那些夭折的孩子一起去了。但是辨尼却是全身心地爱着儿子的,他对乔迪的爱几乎超出了父爱。他发现儿子经常悄悄地瞪大眼睛,沉醉在鸟兽花草虫鱼那些神奇的自然之中,就如同他小时候一样。所以孩子在这么一个美好的四月天溜出去,尽情地享受着应有的童年快乐,他是懂的,他知道那种让孩子着迷的东西是什么。

他妻子胖大的身躯动了一下,她在睡梦中呓语。他知道不论何时他在她怒声责备孩子的时候都会做孩子的堡垒。夜鹰飞到了远处的森林,继续叫唤着。窗外的月光隐没了。“看他怎么瞎折腾,让他随意去玩吧,让他去玩小水车。总有一天,他会毫不在乎那些的。”他想。

第三章 贝奇之死

乔迪不情愿地睁开眼。他想:“我一定要找机会钻进树林里睡觉,从星期五睡到星期一。”阳光照进卧室东边的窗子,他不清楚是黎明的晨曦还是桃树上鸡群的吵闹唤醒了他。他听见它们扑打着翅膀,从桃树上一只只地飞了下来。黎明的日光转眼成橘红色,垦地上的长叶松此刻还是乌黑一片。四月的太阳本来就会早早升起,现在还早,但是在妈妈叫他之前起床要更好些。他懒懒地翻了翻身,床垫下干燥的玉米壳咯吱咯吱地发出脆响。那只多名尼克公鸡在窗外欢腾地啼叫。“叫吧,”他说,“有本事你叫我起床啊。”

黎明的日光变厚了,融成了一团。一缕金色的早霞,覆盖在那些松树层上。他正看得出神时,太阳升起来了,它像一个硕大无比的黄色煎锅挂在松林间。微风从变化多端的东方跑来了,粗布窗帘被它拉扯进屋里后,它又来到床边抚摸着他,它的手清爽而温柔,像是舒适的毛皮。他躺在那里,犹豫着要不要舍弃眼前舒适的被窝去开始接下来的一天。然后,他跳下床,站在床下那张鹿皮毯子上,裤子在能够得着的地方,而且幸运的是他的衬衣正好摆在正面。此刻,他只需要关心马上开始的一天和厨房里的饼香,睡觉什么的已经被抛之脑后了。“喂,妈妈。”他在门边,“我喜欢你,妈妈。”“你和那些猎狗和家禽一样,”她说,“只在肚子饿的时候才喜欢拿着碟子的我。”“那是因为拿着碟子的你是最好看的。”他笑了。

他吹着口哨小跑到木架旁,在木桶中舀了水到盆里,将脸和手都泡进水里,不打算用那强碱的肥皂。他浸湿了头发,用手指分开它们,又从墙上取下一块小镜子,仔细地端详着自己。“我难看极了,妈妈!”他大叫。“那是,自有白克士忒这个姓到现在,没有一个好看的白克士忒。”

他对着镜子皱着眉头,这样却使他鼻子上的斑点挤成了一大块。“我倒希望和福列斯特他们一样黑。”“你应该庆幸没有他们那么黑,他们都是黑心鬼。你是白克士忒,所有的白克士忒都是正直的。”“你这么说好像我没有你的基因似的。”“虽然我父母家的人没有你们白克士忒家人这么瘦小,但是他们也是正直人。如果你学会干活的话,那就和你爸爸一样了。”

镜子里,他看到一张瘦小的脸,上面雀斑点点,有点泛白,但很健康,就如一块沙地。每次他去教堂或者在福留西娅镇办事的时候,他都会很苦恼他那头蓬乱的头发。它们像一堆蓬乱的干草。爸爸总是在每月月底前后的一个星期天清晨给他细心修理,但是过不了几天,它们又会长成乱乱的一团,妈妈称那是“鸭尾巴”。而他的眼睛又大又蓝,他在思考或者皱眉的时候,它们会眯成一条线,只有在那个时候,妈妈才会承认他是她的亲骨肉。“他有那么点我们阿尔坲丝家的人的味道了。”她说。

乔迪又把镜子转到耳朵边去观摩,并不是在检查它们是否干净,而是想起了那一天,当时雷姆·福列斯特捏起他的下巴,揪起他的耳朵。“

小鬼,你的耳朵真像一只负鼠的耳朵。”雷姆说。

接着乔迪对着镜子扮了个鬼脸,然后把镜子挂回墙上。“我们要等爸爸回来吃饭吗?”他问。“是的,如果把东西都放在你眼前,等你爸爸回来的时候,就所剩无几了。”

他在后门口徘徊着。“你可别溜了,你爸爸只是去玉米地了而已。”

他听到南边树林里老裘利亚找到猎物的欢快的吠声,他似乎还听到爸爸向它发出命令的声音。妈妈的厉声阻挠并没有用,他早已经飞奔出去了。她也听到了狗吠声,她赶到门外,在他后面喊:“你和你爸爸别跟着那愚笨的狗跑太远,我可不乐意坐在这里等你们吃饭,也不同意你们两个在林子里闲逛。”

他听不到老裘利亚的叫声,也听不到爸爸的声音了。他害怕极了那激动人心的事情已经结束,侵略者已经逃走,但或许爸爸和狗正在追赶。他踉踉跄跄地穿过林子,朝刚才发出声响的方向冲过去。

爸爸的声音忽然传来:“小心点,儿子,已经结束了,我会等你的。”

乔迪猛地顿足。老裘利亚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当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对猎物的渴求。爸爸望着黑母猪贝奇被撕烂和咬碎的尸体。“它一定听到了我的挑战。”辨尼说,“细心观察,孩子,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被撕碎的母猪尸体让乔迪感到恶心。爸爸朝着更远处走去,老裘利亚也敏锐地嗅着那个方向。乔迪走了几步,观察着沙地。这个足印让乔迪心潮澎湃,这是一只大熊的足印,右前掌像帽子一样大,还缺了一个脚趾头。“残脚熊!”

辨尼点头。“我很自豪我的儿子还记得它的足印。”

他们弯下腰开始揣摩它的来去踪迹。“正好应了我说的话,是深入敌后的战争。”辨尼说。“怎么没有一只狗叫,爸爸?还是我睡着了,没有听到?”“它们都没有叫。残脚熊会把握风向,别以为它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它像条影子钻了进来,天不亮就会溜出去。”

乔迪感到脊背发凉。他想象着那庞大的黑影在林中穿梭,那锋利的巨爪扑向正在熟睡的温驯的贝奇,那利齿獠牙撕碎了贝奇的骨头,贝奇都没有机会发出一声求救的哀嚎。“它已经饱食。”辨尼说,“它顶多只吃了一口。一头熊从冬眠中苏醒时,它的胃是收缩的。之所以我讨厌熊,是因为一般动物就像大多数人一样总是为了它所需要的东西去掠杀别的动物,但是有些动物或者人,只是为了屠杀而屠杀——看穿一头熊的面目,你会明白它是不值得同情的。”“要把贝奇带回家吗?”“肉烂了,但是还有内脏和猪油。”

乔迪觉得他本该为贝奇的死感到难过,但此刻他的心情却激动万分。突如其来的屠杀在白克士忒这片神圣的地域发生,因此他同那只逃脱了人们五年追杀的大熊结下了深仇大恨。他发疯了一般想捕获它,同时又有些许不安——残脚熊已经主动出击了。

乔迪拽起贝奇的一条后腿,辨尼拿起另一条,他们一起把它拖回家去。老裘利亚很不情愿地跟在后面,它自然明白不了为什么他们不马上出发猎捕那头熊。“我承认,”辨尼说,“我不敢告诉你妈妈这件事。”“她一定会大发雷霆的。”乔迪同意道。“贝奇是一头多好的母猪啊,唉,它多好啊。”辨尼说。

白克士忒妈妈正在门口等他们。“我喊了又喊。”她喊道,“你们在那里打到了什么?游荡了这么久!哦,天哪!天哪!——我的母猪!我的母猪!”

她一激动,把双臂高高地举了起来。辨尼和乔迪匆忙来到屋后,她也号着跟了过来。“孩子,我们把肉挂到横梁上去,”辨尼说,“这样狗就吃不到了。”“告诉我,”白克士忒妈妈说,“至少得让我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它怎么会在我的眼皮底下被撕成这样?”“是残脚熊干的,妈妈。”乔迪说,“有它清楚的脚印。”“这些狗难道都在垦地里呼呼大睡?”

那三个家伙已经过来了,它们嗅到了肉鲜味。她抄起一根木棒扔向它们。“你们这群废物!只知道白吃,事情才会变成这样!”“它们比那只熊笨多了。”辨尼说。“它们不知道叫吗?”

她又抄起根木棒扔过去,狗儿们灰溜溜地逃走了。

然后,他们便向屋子里走去。乔迪第一个跑到厨房里,那儿的饭香味正在诱惑着他。而他妈妈并没有因为刚刚的事情而分散她对乔迪的注意力,她朝他叫道:“你先过来洗你的脏手。”

乔迪和爸爸一起去洗手。早饭已经放在桌子上了,白克士忒妈妈坐在那里哭得很伤心,以至于浑身颤抖着,她不想吃东西。

乔迪往他的碟子里加满了粥、肉汁、蛋糕和奶油,他说:“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的肉都够吃一阵子了。”

她转过头对他说:“现在是有肉,可是到冬天的时候就没有一丁点儿了。”“我会拜托福列斯特们给我们一头母猪。”辨尼说。“是啊,还要祈求那些无赖的恩惠。”她又开始呜咽,“这挨千刀的熊!我真想亲手把它大卸八块!”“如果我看到它,会替你转达的。”辨尼吃着东西,温和地说。

乔迪忍俊不禁,笑了起来。“真有出息,还拿我开涮。”她说。

乔迪拍了拍她胖胖的手臂,说:“我正在想象呢,妈妈,如果你和残脚熊厮打在一起,那会是什么样子?”“我打赌你肯定胜出。”辨尼说。“除了我,没有一个人能正儿八经地过日子。”她又哀号起来。

第四章 猎熊之行

辨尼用完餐,站了起来:“好吧,现在让我们来想想今天该干些什么正事吧,儿子。”

乔迪心里一沉,他想又要锄地了。“现在可是我们去逮那熊的好时机。”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去拿我的炮弹包和火药桶,别忘了火绒角。”

乔迪跳起来去拿。“瞧瞧,说到锄地,他磨叽得像只蜗牛,”妈妈说道,“可一到这个时候,他就立马变成一只迅捷的水獭。”

说着,她从橱柜拿出了剩余的一瓶果胶,将它涂到还热着的蛋糕上面,然后把它们一起放进一块布里,塞进了辨尼的背包。她给自已留了一块甜薯饼,把其余的饼也放进包里。但很快,她看了看她自己留下的那块饼,又迅速地将它塞进背包,和其他食物放在一起。“午饭吃这些不够,”她说,“但你们应该会早早回来的。”“我们没回来之前别来找我们,”辨尼说,“无论如何,一天没饭吃不会饿死。”“听到乔迪说的了吗?吃完早饭一小时后他就会饿死的!”她说。

辨尼提着背包和火绒角,说:“乔迪,拿这把大刀去割一条短吻鳄的肉。”

喂狗的干熏鳄鱼肉挂在熏烟室,乔迪跑去推开那厚重的木门。熏烟室里阴暗凉爽,一股山核桃木的灰尘味夹杂着熏火腿的味道扑鼻而来。木梁上原来钉着方锥钉子挂满肉的地方只剩下三块干瘦的火腿和两块熏肉,熏鳄鱼肉旁边悬挂了一条干瘪的鹿腿。都是因为残脚熊带来了这些灾难,要不然,贝奇的小崽子们,本来要被挂在这里的。乔迪割下一块鳄鱼肉,肉很干,但很鲜。他用舌尖轻舔着,那种咸味还不赖。然后他到了院子,和爸爸一起。

老裘利亚此时看到那支破旧的枪,兴奋地狂吠。利普跃出屋子,跳到裘利亚旁边。新来的帕克疑惑地摇着尾巴。辨尼拍拍它们:“这一天结束的时候,你们就不会这么兴奋了。”然后对乔迪说,“最好穿上你的鞋子,孩子,那里的路不好走。”

对于乔迪来说要是再耽搁下去,他就要疯掉了。他冲进他的床底下,扯出了他那双厚重的皮靴,然后飞速地套在脚上,去追爸爸。似乎如果赶不上爸爸的话,这场捕猎就会结束一样。老裘利亚在最前面慢慢地侦察,它的长鼻子正在嗅着熊的足迹。“嗅它的气味应该不会很难吧,爸爸?它不会跑太远,应该可以抓住的吧?”“它早逃远了,但是我们已经给它足够的时间睡觉了,这样我们能更容易抓住它。它如果知道后面有人猎捕它,它肯定会比任何东西都逃得快。”

熊的足迹向南穿过了橡树林。硕大的熊掌掌印经过前一天雨水的冲刷,已经显现得一清二楚。“从掌印看,和乔治亚州黑人的脚一样大。”辨尼说。

橡树林忽然没了,就像播种的人到这里刚好播完了种子。这里地势低洼,长着大松树。“爸爸,残脚熊有多大?”“很大,但现在它经过漫长的冬眠,胃是收缩的,所以它的分量还不够。但它的掌印能暗示出它有多庞大,你看那掌印的后半部陷得较深,可以推测出它们走路的姿势。鹿也是这样,一只肥胖的鹿或熊,它们的足迹总是这个样子的。一只娇小的母鹿或小鹿的蹄印只有前半部分,因为它们是踮着足尖行走。由此可知这头熊非常大!”“等到赶上它的时候,你不会怕吧,爸爸?”“情况糟糕的时候会怕,但我还是最担心这些狗,它们总是为猎人卖命。在打猎中,它们的生死难以预测。”辨尼的眼睛闪烁着。“儿子,你害怕吗?”“我不会。”

他想了想又说:“但要是我怕了,我可以爬到树上去吗?”

辨尼咯咯地笑了起来:“即便你不害怕,在树上看热闹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他们悄无声息地前进。老裘利亚看起来胸有成竹,利普满足地跟在它后面。老裘利亚嗅哪里,它也嗅哪里,老裘利亚停下时,它也跟着停下。当它的软鼻子触到杂草时,就不停地打喷嚏。混血犬东跳西蹿,还去追一只突然跑出来的兔子,乔迪在它后面吹着口哨。“让它去吧。”辨尼说,“它觉得孤单的时候自己会赶上来的。”

老裘利亚转过头来尖叫。“这狡猾的老东西,已经改变它的方向了。”辨尼说,“可能它朝锯齿草塘那里去了,我们可以偷偷跟上,再攻其不备。”

乔迪掌握了一点爸爸猎捕的技巧了。他想福列斯特他们就没这么聪明了,他们如果发现了可恶的残脚熊,就会声势浩大地去追赶它,他们的那群狗也会在他们的命令下在树林里发出响亮的吠声。如此一来,便让那头熊得到了警告。爸爸虽然身材小,但是论捕猎却远在他们之上,他的智谋家喻户晓。

乔迪问道:“你怎么能猜出一只动物想要做什么呢?”

辨尼回答:“野兽和人比起来强健得多,跑得也快多了。人和野兽比起来只有一个优势,就是有谋略。如果一个猎人不能在谋略上胜过野兽,那么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猎人。”

大松树稀疏了起来,然后他们到了另一片长满槲树和棕榈的林子里。低矮又茂密的灌木丛被野蔷薇包围着。接着,林子消失了,一片宽阔的土地在西边和南边出现,乍一看是草地,实则是锯齿草。锯齿草的叶子很稠密,就像一棵繁茂又结实的树,长在齐膝的水里面。老裘利亚猛地扎进去,水面上的层层波纹暗示这是一个大水坑。一阵风吹过,锯齿草被分开成两拨,一打小水洼显现了出来。辨尼紧盯着狗。乔迪想:“这宽阔的一片,比那繁荫遮地的树林更加挑逗人心。”那头硕大的熊随时可能猛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乔迪低语:“我们要绕路吗?”

辨尼摇摇头,低声说:“风向不对,看起来它不会往前去。”

狗在水里不断地溅开水花,按照锯齿草的位置,以“之”字形前进。熊的味道不时地出现和消失在水里。老裘利亚搜寻着熊的气味,用舌头舔水,接着它涉到一个水坑的最中央。长着矮腿的利普和帕克因为在里面陷入太深而不痛快地抖抖全身,然后回到高地盯着老裘利亚。帕克吠了几声,辨尼拍着它,让它安静下来。乔迪跟在爸爸后面,谨慎地移动着。一只苍鹭猛地从他上面飞过,吓了他一跳。裤子冷冰冰地贴在腿上,水坑的水让他双腿发冷,水里的污泥附着在他的靴子上。不过,很快他便觉得那水很舒服,他走过浸透清凉的泥泞,激起一朵朵浑浊的旋涡。“它吃了火龙叶。”辨尼咕哝着。

他指指光滑的箭状叶,叶的边缘有凹凸的齿痕,有的叶被咬去了叶秆。“这是它目前开胃的东西,一头熊冬眠之后首先会吃这个,所以它才有胃口咬贝奇。它昨晚肯定在这儿。”辨尼靠近火龙叶,摸着一片叶边正变成棕色的叶子。

老裘利亚也站在那里。现在味道不是在脚下的水里,而是弥漫在芦苇和草丛里。老裘利亚用它长长的鼻子闻了闻芦苇,又凝视着前面的空地。它似乎觉得那个方向是对的,于是便追往南边。辨尼这时高声说话了:“它已经饱食了,老裘利亚说它正往它的窝里走呢。”

他到一个高一点的地方,这样利于他观察猎狗。

他神采飞扬地边走边说:“以前我看见过很多次熊在晚上吃火龙叶。它会发鼻哼,打呼噜,溅水,还会慢吞吞地走。它剥下火龙叶塞进嘴巴,就像人一样。它还闻来闻去,像狗一样咀嚼。猫头鹰在它上面悲啼,牛蛙像狗一样地叫唤,绿头鸭叫着‘斯内克,斯内克’,火龙叶上的露水闪闪发亮,活像夜鹰的眼睛。”

辨尼的描绘令人身临其境。“爸爸,我好想瞧瞧一头熊吃火龙叶的样子。”“可以,你到我这般大的时候就会见到,还有更多美妙神奇的东西等着你。”“你会在它们用食的时候开枪吗,爸爸?”“我总是遏制自己不那么做。看着它们天真烂漫地吃东西,我已经别无所求了。如果这个时候,或者当它们求偶的时候打死它们,我会很难过。如果非得弄到肉或者我们饿了,我就得打死它们。你以后不能像福列斯特他们那样,只为了好玩去捕杀。这跟野兽的行为一样坏,听到了吗?”“知道了,爸爸。”

老裘利亚尖叫了一声,熊的足迹兜转到了东边。“真担心,”辨尼说,“那月桂……”

红月桂林看起来是穿不过去的,环境的转变让猎狗们很好地隐藏了起来。残脚熊在旁若无人地吃东西时,通常会离隐蔽之处很近。红月桂林的幼苗紧密地抱在一起,和栅栏一样,乔迪很奇怪为什么那么大的熊可以在这里走动。但是在有的幼苗很稀疏或者特别幼嫩的地方,一条明显的小径被他发现了,明确地说是一条足迹,很多动物都在此经过。数不清的足迹盘根错节,各种动物都在这里留下了足迹:浣熊、兔子、负鼠、臭鼬……鹿后面跟着猫,猫后面是猞猁……它们都曾小心翼翼地在附近寻食。

辨尼说:“我还是上好枪吧。”

他命令老裘利亚等等他,老裘利亚很听话地蹲在那儿,利普和帕克也很满足地在它旁边伏着。辨尼打开乔迪扛着的火药桶,将火药抖进枪口。然后从他的子弹袋里扯出一缕黑色的西班牙干苔藓塞进去当作填塞物……“准备完毕。裘利亚,去追它。”

大清早打猎真是一项爽快的任务,如同一次欢快的跋涉。此刻,稠密灰暗的月桂在他们头上撩拨,丛林深处飞出的鸟恐吓般地扑扇着它们的翅膀。这里的泥土又软又黑,从树尖上射下来的几缕光线落在了这条幽径上。过往动物的味道并没有影响到猎犬的追踪,因为熊的气味浓郁地飘散在这儿。帕克竖着它的短毛,老裘利亚飞快地追着,辨尼和乔迪不得不跟着它俯身飞奔。辨尼将枪换到右手,枪口微斜,以防万一他摔一跤致使枪走火,伤到前面的猎犬。一根树枝啪的一声摔在地上,乔迪赶紧抓住爸爸的衣角,只见一只松鼠跳着逃走了。

丛林稀疏了,地面低下去,眼前是一片沼泽。阳光大片大片地照射进来。这里有很大的比他们头还高的羊齿,其中有一片已被熊压倒,它们带着极其浓郁的香味。一弯卷须弹回原来的地方,辨尼指了指。乔迪明白,残脚熊不久前刚刚经过。老裘利亚亢奋极了,那足迹意味着一顿美餐,它的鼻子嗅过潮湿的沼泽。一只灌丛鸦在前面惊起,叫着“泼里克——安——珀——哇——啊——啊”。

沼泽的水凹陷下去,汇聚成一条窄窄的溪水。一条水蛇抬起它好奇的脑袋,忽然回旋着滑进水里,顺流而下。溪岸长着棕榈树。接着,那庞大的足迹越过沼泽。乔迪看到爸爸背上的衬衫已经湿了,他摸到自己的衣袖也被汗水浸透。忽然,老裘利亚狂吠,辨尼跑了过去。“小溪,”他叫道,“它想从这里逃走。”

沼泽立马沸腾起来,一棵棵小树被踩倒,那头熊如一股猛烈的飓风横扫着一切阻挡物。狗儿们不停地吠着,乔迪的心剧烈地跳动,耳朵也开始轰鸣。他被一根竹藤绊倒在地,但很快又站了起来,辨尼的短腿在他眼前像船桨一样急速搅动。若不是狗儿们把熊紧逼住,那熊早已过溪了。

岸边铺开一片空地,一团黑东西横冲直撞。辨尼站在那里举枪。此时,老裘利亚像一支精悍的匕首,飞向残脚熊粗糙的头,它已经把敌人追到手了。老裘利亚跳上去,又退下来,然后又跳上去。利普也在旁边展开攻击,残脚熊在原地打转,向它反击。老裘利亚又扑上去咬它的侧腹。辨尼收起了枪,怕伤到了狗。

残脚熊忽然虚伪地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模样。它动作慢了下来,犹豫不决,似乎被迷惑,被牵绊着。它开始嚎叫,就像小孩在哭。顷刻间,狗退后了。此时正是开枪的好机会。辨尼急忙扛起枪,对准熊的左脸扣动扳机,枪却卡壳了。他再一次拉好火锤,扣动扳机,额头流出了汗水,可又是徒然的咔嗒一声。接着似乎卷起了一阵黑色风暴,只见那黑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咆哮着向狗扑过去,随着一阵阵令人发毛的咆哮声,白色的尖牙和锋利的弯爪一闪而过。狗也不示弱,老裘利亚在熊的后面撕扯,利普在残脚熊转身咬老裘利亚的时候跳上去咬它长满毛的喉咙。

乔迪震惊了。他见爸爸再一次抿着嘴,去扣扳机。老裘利亚死咬着熊的侧腹,但熊在原地打着转回避它,又从另一边咬住了利普,把它连拖带拽地扔进了丛林。枪膛发出了咝咝声响,随即一阵爆炸声,辨尼向后倒地——枪从后面走火了。

利普又赶回来咬住熊的喉咙,老裘利亚在后面攻击。熊又被包围了,在原地折腾。乔迪赶去看他爸爸。辨尼站起来,右脸被火药熏黑了。突然,残脚熊摆脱了利普,闪电般地咬向老裘利亚。老裘利亚的胸膛被熊的利爪抓伤,疼得尖叫。利普跳上熊背,撕咬着熊皮。

乔迪尖叫着:“它快咬死裘利亚了!”

辨尼不顾一切地奔到激烈的战场,用枪拼命捅熊的肋骨。老裘利亚在剧烈的疼痛中还是咬住熊的喉咙。残脚熊咆哮着,突然转身跳下岸,潜进深水。两条狗还是一直咬着,残脚熊发疯似的潜着,只有老裘利亚的头出现在熊鼻子下的水上。利普理直气壮地骑在那宽大的熊背上。残脚熊到了岸边,慌忙逃上去。老裘利亚松口,虚弱地倒地。残脚熊逃向茂密的灌木丛。有那么一会儿利普待在熊背上,但很快它便困惑了,它跳了下来,犹豫地返回岸边。它嗅着老裘利亚,蹲在那里,对着溪水嗥叫。远处的灌木丛传来一阵嘈杂声,之后便一片寂静。

辨尼叫道:“这里来,利普!裘利亚!”

利普摇着短尾巴没反应。辨尼拿出了捕猎的号角,轻轻地吹着。乔迪见老裘利亚抬头,又很快地垂下去。

辨尼说:“我去把它带过来。”

他脱掉鞋子,滑下水,却在离岸几码远的时候被急流拽住,他便像个木头一样被水流推下去。乔迪看见他拼命地逆流前进,然后在下游一个很远的地方东倒西歪地站住了脚,正在擦眼睛上的水。接着,他爬上岸,俯下身看了看狗,随后用胳膊挟起狗。这次,他往上游走了一段才下水。当他划着他没有挟狗的那只胳膊时,他被急流包围住。幸好水流很快平缓了,他也基本到了乔迪面前。利普跟在主人后面上了岸,在岸上甩着身上的水。辨尼把狗轻轻地放在地上。“它的伤很重。”辨尼说。

辨尼脱掉衬衣,把狗裹到里面,两条衣袖被系在一起当成背带,将狗背在身上。“好了,”他说,“我得去弄一支新枪。”

他脸上被弄伤的那块已经变成一个水疱。“怎么回事,爸爸?”“那枪的零件几乎全部是坏的。火锤松了,这我本来就知道,但我之前试过两三次都没有问题的。它从后面走火的原因主要是主弹簧坏了。好吧,我们走,你拿那支坏枪。”

于是他们穿过沼泽往家赶。辨尼先往北走,继而折向西。“我不逮到这熊誓不罢休,”他说,“只需要一支新枪,还有时间。”

忽然,前面那柔软的包袱让乔迪看不下去了,那里的血正顺着爸爸干瘦的脊背往下流淌。“我要走前面,爸爸。”

辨尼回头望望他。“不要因此没精打采的。”“我可以当先锋。”“可以,去吧。乔迪,拿着背包,里面有面包吃,吃完你会觉得好很多。”

乔迪在背包里乱找,抽出一包饼,果胶在舌尖上酸酸凉凉的。他感到羞愧,竟然得到如此的享受。他仓促间往嘴里塞进几块,又拿了些给爸爸。“美食可以抚慰人心。”辨尼说。

忽而一阵尖叫声,是混血狗帕克。乔迪生气地踢它。“随它吧,”辨尼说,“我一直在质疑它,有的狗是捕熊狗,有的不是。”

帕克跟在最后面。乔迪奋力地开路,但迎面比他粗壮的树枝横铺在地,比爸爸肌肉还坚硬的藤蔓张开它的爪牙绊住他。他束手无策,只好绕道,或者从下面爬过去。辨尼背负着狗,不得不停下换换肩。沼泽里潮湿闷热,利普不停地喘气。乔迪吃过东西感到很惬意,他又伸手拿甜薯饼。爸爸不想吃自己那份,乔迪于是分给了利普一半。而帕克,他才懒得给它。

终于,他们脱离了沼泽,进入一片舒爽广阔的松林,这让他们轻松许多。虽然接下来还有几英里的丛林,但是此刻全不在话下,在橡树林、蒲葵、冬青、荞麦丛里跋涉,总比在沼泽里穿行好多了。当他们能瞧见白克士忒岛上那棵高大的松树时,已经是黄昏了。他们从东边穿过沙地,来到了垦地。利普和帕克冲向了给小鸡设置的掏空的饮水槽。白克士忒妈妈正坐在那窄小的阳台上忙碌,腿上摆着一大堆要缝补的衣物。“没逮着熊,狗却死了,啊?”她叫着。“还没死,赶紧拿布、水和针线来。”

她立马起身去拿。乔迪很奇怪,她肥胖的身躯和大手,每次在需要的时候,总是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辨尼把老裘利亚放在阳台上,它哀叫着。乔迪俯身摸摸它的头,但它却对他龇牙咧嘴。他不高兴地去找妈妈,她正在用一条破旧围裙做布条。“你可以去取水。”她说。于是,他匆忙去取水壶。

辨尼抱着一团粗布来到阳台,给狗做窝。白克士忒妈妈拿来了手术工具。辨尼解开狗身上渗透鲜血的衬衫,清理那道深深的伤口。老裘利亚默默忍受着,显然是经历过多次这样的伤痛。辨尼清理完两条最深的伤口,又在所有伤口上涂上松脂。老裘利亚一声哀嚎后,又乖乖地服从了。“一根肋骨断了,我不会处理。但是只要它活着,肋骨会自动愈合。”辨尼说。

老裘利亚流血过多,不停地喘息。辨尼把它和狗窝拢好。

白克士忒妈妈问:“你要把它抱到哪里去?”“卧房,我今晚要亲自看着它。”“别放在我的卧房,艾史拉·白克士忒。我乐意帮助它,但是我不想你整晚来来回回跑,我昨晚半个晚上都没睡好。”“那我和乔迪一起睡,把裘利亚放那儿。”他说,“今晚不能留它自个儿在棚里。乔迪,去给我拿冷水来。”

他把它放到乔迪房间一角的粗布上。它不喝水,也许是不能喝。他便扳开它的嘴,强迫它喝。“现在让它休息,我们去干活。”

夕阳下的垦地特别祥和宁静。乔迪在干草里收集了鸡蛋,又去牛栏挤了奶,招呼去列克赛喂小牛。然后,他去帮妈妈劈好柴。辨尼像往常一样去了凹洞,他清瘦的肩膀扛着两边吊着水桶的木担架。白克士忒妈妈用蔬菜和干豇豆做晚餐,她小心翼翼地放进一小块鲜猪肉。“现在要是块熊肉就好了。”她说。

乔迪饿了,而辨尼却没有食欲,他几次离桌去给老裘利亚吃的,但是它不肯吃。白克士忒妈妈笨重地起身去收拾和清洗桌子上的东西,她没有细问打猎经过。乔迪却很想讨论那神奇的足迹和激烈的斗争,还有他心中的惧怕。辨尼很沉默。没有人和乔迪说话,他就把他所有的精力都转移到他的那碟干豆子上,一个人咀嚼着。

日落时分,夕阳很红润,厨房里被染上一道又灰又长的条纹。

辨尼说:“我得回房休息,我很累。”

乔迪脚痛,还被皮靴磨出了水疱,他也必须睡了。“我还得折腾一会儿,”白克士忒妈妈说,“我今天只顾着着急,还弄坏了火腿。”

辨尼和乔迪来到房里,在狭窄的床边脱了衣服。

辨尼说:“如果你和你妈妈一样胖的话,我们是不可能挤下这张床的,除非一个人睡到床下去。”

而这张床的大小对于骨瘦如柴的父子俩来说,是绰绰有余的。天边的夕照模糊,屋里渐暗起来。狗也入睡了,不时地发出阵阵啜泣声。满月升起来了,一小时过后,屋子里铺满了亮亮的银纱。乔迪的脚热辣辣地痛,膝盖在抽搐。

辨尼问:“还没睡着吗,儿子?”“我似乎还在赶路。”“我们走了不少路呢,”辨尼说,“你觉得逮熊怎么样?”“很棒……”他搓着膝盖,“提起它我很兴奋。”“我知道。”“我喜欢老裘利亚追熊,让熊无路可走。”“但是斗争很残酷,不是吗,儿子?”“是的。”“狗受伤是一件很难过的事。你还没见过一头熊被杀死吧?熊是可恶,但当它被扑倒,被猎狗们围着撕咬的时候,它也会发出人一样的哭声,如果死了,多少也会令人怜惜的。”

父子俩静静地躺着。“如果野兽不来侵犯,那该多好。”辨尼说。“希望我们可以把那些偷我们东西、危害我们的野兽干掉。”乔迪说。“野兽的世界里没有‘偷’这个词,野兽和人一样也要生存,而且也想舒服地生存。所以,吃别的生物,是它们的天性。它们可不会管我们设的区域和栅栏,它们可不会管这个地方是我们付过钱的私人处所。熊怎么会知道我们靠这些猪谋生?它只管填饱自己的肚子。”

乔迪躺着,打量着月光。他觉得他们这个岛似乎是令一群猛兽虎视眈眈的碉堡。此刻,有多少只闪着红色、绿色和黄色光芒的眼睛在月光下熠熠发亮呢?穷凶极恶的它们会杀入垦地,掠夺、吃掉家畜,然后逃走。黄鼠狼和负鼠会钻入鸡圈,狼和豹会在一夜间吃掉小牛,残脚熊可能还会再来打别的牲口的主意。“我们去打猎和它们捕杀是一样的,”辨尼说,“到野兽睡觉和抚养它们宝宝的地方去捕猎,这个生存法则是残酷的,但确实如此——屠杀或者饥饿。”

而垦地还是比较安全的,野兽来过,又走了。乔迪忽然不寒而栗。“冷吗,儿子?”“大概是吧。”

乔迪好像看到了残脚熊咆哮着东蹿西跑,还看见老裘利亚扑上去,又被熊抓下来。它咬着熊不放,最后被熊一掌拍了下来,浑身是血,惨不忍睹。但是垦地还是很安全的。“过来点,儿子。我来暖暖你。”

他微微靠近爸爸瘦削的身子。辨尼用胳膊抱着他,他牢牢挨着爸爸的腿。爸爸让他很有安全感,爸爸越过水流湍急的溪水背回负伤的狗。垦地也让他感到安全,爸爸为了垦地,也为了他自己在奋斗。他突然感到很温暖、很安稳,不知不觉睡着了,夜间一次被吵醒的时候,只见辨尼在月色下缩在角落里照看着那只狗。

第五章 小翅膀

吃早饭时,辨尼说:“得弄支新枪,不然,问题会层出不穷。”

老裘利亚好了点。伤口被处理得很好,没有病变。但是它流血过多,委靡不振,总是睡觉。它只在辨尼拿着的葫芦瓢里喝过一点牛奶。

白克士忒妈妈问:“你打算怎么买新枪呢?我们都交不起税。”“我的意思是做买卖。”辨尼说明白了些。“如果你能做成个好买卖,我就能吃掉我的浴盆。”“听我说,我的确不愿意宰别人,但是也有让双方都乐意的买卖。’“那么你打算用什么去交换呢?”“混血狗。”“谁愿意要它?”“它是一条好猎犬。”“好到只会吃点心。”“你懂的,福列斯特他们对猎犬是完全不在行的。”“艾史拉·白克士忒,你真的要去和福列斯特兄弟谈买卖的话,你将只会穿着你的短裤回家。”“是的,今天我和乔迪正要去那儿。”

辨尼的口气很强硬,抗拒了她庞大的身体所散发出的强势语气。

她叹息:“好吧,我一个人在这里,没人给我劈柴和挑水,也没人关心。去,带他去吧。”“我永远不会让你没柴和水的。”

乔迪很着急,他宁愿不吃饭也想马上去拜访福列斯特家。“乔迪也应该和男人们相处,学些东西。”辨尼说。“福列斯特家真是个学东西的好地方。他去学习的话,只会学到一颗像黑夜般黑的心。”“或许他能学些别的东西。不管怎样,我们今天得去那边。”他从桌边站起来。“我去担水,还有乔迪,去劈一堆柴。”“要带午饭吗?”她在后面问。“我可不会对我的邻居无礼,我们会和他们一起吃饭。”

乔迪快步走到柴堆旁边。手中的斧头每砍一下,就会感觉他离福列斯特们和他的好朋友——小翅膀近了一步。他劈完一捆柴,抱着充足的木柴将它们装满柴箱。爸爸去担水,还没回来。乔迪又赶到马棚备好马鞍,这样的话,就算妈妈再用托词拦阻,他们也能先一步出发。他看见辨尼肩负两个装满水的沉重的水桶,一步一步弯着腰,正从那条西边的沙路艰难地走来。他赶紧上前去,帮爸爸卸下重负,生怕一点点的不平衡就会让水桶倾翻;如此的话就得重复这一趟沉闷又辛苦的搬运了。“已经给凯撒备好鞍了。”他说。“你劈的柴都要开始烧了,我早猜到了。”辨尼咧嘴笑了,“现在,我要换上体面衣服。系好利普,拿枪出发吧。”

他们的马鞍是从福列斯特们那儿买的,它对于大屁股的他们来说还是不够用。而辨尼和乔迪两人坐在上面,却觉得很舒服。“坐在我前面吧,要是你以后比我高,挡住了我,那到时候你就坐到后面去。快一点,帕克。”

那混血狗跟上前,又踌躇着往后面看了看。“希望这是你的最后一眼。”辨尼对它说。

凯撒此时精神抖擞地跑起来。它长茧的厚实的背很宽阔,辨尼还在后面抱着他,这一切让他觉得很舒适,像在摇椅里坐着一样。阳光透过树枝洒了下来,沙路像被铺上一层金灿灿的绸带。路在凹洞的西边分岔,一条指向福列斯特岛,还有一条折向北边。老松树树干上刻着古迹斑斑的斧印,标记折向北边的道路的拐弯处。“这个标记是你做的还是福列斯特他们做的?”乔迪问。“在我来之前就有了。福列斯特他们也只是听说而已。怎么回事,孩子?有的痕迹很深,但松树生长很慢,所以听说这是西班牙人刻的记号,这一点也不奇怪。去年你没有向老师学历史吗?不知道吗,孩子?这是西班牙人开拓的道路。就在我们刚刚经过的那儿,那是跨越佛罗里达的远古西班牙人的旧道。它在巴特勒堡岔开,南面那条叫‘骑士旧道’。这里的这条叫‘黑熊旧道’。”

乔迪转过头,惊讶地望着爸爸。“西班牙人也捕熊吗?”“他们需要在这里安营扎寨时,那是必须的。他们的敌人有印第安人、熊和黑豹,和我们一样。但是我们没有和印第安人战斗。”

乔迪紧张兮兮地看着周围,感觉松林里瞬间沸沸扬扬。“现在这儿还有西班牙人吗?”“一个也没有了,乔迪,现在讲述西班牙人的老祖父那辈人也都不在了。西班牙人跋山涉水,经过佛罗里达去营商、参战。早已没人知道他们的归宿了。”

春光洋溢的清晨,树林里所有东西都在忙活着。红鸟们在求偶,到处都是长着漂亮羽冠的雄鸟,它们的歌声让整个白克士忒岛散发出一种活跃又撩人的气氛。“是不是可以和小提琴、吉他媲美了?”辨尼说。

乔迪的心思又落到了丛林里,他刚刚还和西班牙人一起在海上漂泊。

香枫挂满了新叶。红苞花、茉莉和山茱萸盛开又凋谢,但黑果木、荞麦和狗尾草正在娇艳地盛开。他们向西边穿过一英里的草地,上面长满了白色和玫瑰色的花。在圣奥古斯丁葡萄那里,野蜂在由小花包围的草丛里嗡嗡地叫着。他们经过一块贫瘠的垦地时,路变窄了,凯撒放慢了脚步,路两边的树丛扑面而来,低矮的橡树、光滑的冬青和桃金娘,与他们的腿摩擦着。周围的植被矮小而稠密,偶尔可以为他们遮阴。四月的艳阳高照着,凯撒流着汗,马镫的皮带不停地发出短促的摩擦声。

两英里的路途死寂而闷热,偶尔会有一只雀从灌木丛中闪过。一只狐狸拖着尾巴蹿了过去。一个像野猫的黄色的东西忽地跳进桃金娘丛,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然后,路渐渐宽了,周围的丛莽都让出道来。福列斯特岛那片耸立的树林出现在眼前。辨尼下马,又抱着利普上了马。“抱它干什么?”乔迪问。“别管。”

接着他们走进一片阔叶林,那个棕榈和槲树连成的深邃冷寂的地方。

那年岁久远的深灰色茅屋,依附在旁边的一棵巨大的老橡树下。树下闪耀着一洼池塘。

辨尼说:“现在,难道你还不去捉弄小翅膀吗?”“我永远不会捉弄他的,他是我的朋友。”“很好。他虽然孵出来的时候就有残缺,但是他是无辜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考虑奥利弗的话。”“你还是和奥利弗待着吧。他的故事和小翅膀的一样荒诞,但是他总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是在撒谎。”

森林的沉寂瞬间被打破了,茅屋里传出一阵嘈杂声。声音越来越大,他们听得出来好多椅凳从屋子里的一边被摔到另一边,一个笨重的东西落地而碎,夹杂着玻璃的碎声,地板被很多脚同时践踏。福列斯特家的男人们大吼着击打墙壁,接着,一声女人的尖叫,仿佛震慑住了所有的吵闹声。哐嘡一声,门开了,一群狗冲了出来。福列斯特老妈妈操起一把灶帚打它们,她的儿子们都拥在她身后,狗儿们争先恐后地寻找藏身之处。

辨尼大声问:“在这里下马安全吗?”

福列斯特他们一边对白克士忒父子高声问好,一边辱骂狗。福列斯特老妈妈双手抓起她的条纹棉布围裙,像挥舞旗帜一样上下挥动。欢迎声和咒骂声融合在一起,让乔迪感到不舒服,他无法确定他们是否受欢迎。“请下马进屋。滚远点!可恶的偷吃鬼!窃贼!嗨,还好吗?该死的!”

福列斯特老妈妈挥动灶帚驱赶着狗,狗全部逃进了林子里。“辨尼·白克士忒!乔迪!下马进来吧!”

乔迪下马,老妈妈拍着他的头,这让他闻到了一丝鼻烟和柴火的味道,他又立马想到赫托奶奶身上那种香味。辨尼也下马,谨慎地挟着那混血狗,然后福列斯特们跑前忙后。波克把马拉到马厩。密尔惠尔一把抓住乔迪,将他抬到了他肩膀上,又把他放回原地,就像他在逗一只小狗玩。

小翅膀在茅屋的台阶上,乔迪瞧见他便急忙跑过去。他那佝偻着的身体难看地晃动着,像一只负伤的猿猴。小翅膀高兴地舞动着他的拐杖,叫道:“乔迪!”

乔迪跑上去。然后,他们都停在那儿看着对方,有点扭捏,但都很开心。

乔迪感到一种快感,那是从未从其他人那里得到过的。他朋友的身躯已经不再像变色龙或者负鼠的体态那样奇怪了。他知道大人们的话——小翅膀是个傻子。乔迪肯定是不会让小翅膀发现他这个称呼的。这个最小的福列斯特成员有一个想法:如果他能让自己附在某样轻飘飘的东西上面,他就能像所有鸟儿一样从屋顶飞下来。他曾经在自己的肩膀上捆扎了很多枝条和藤蔓,跳了下去……他奇迹般地活下来了,只是那次飞翔给他生来就残缺的脊背徒增了碎骨,他的身体看起来更加扭曲了。当然,这很傻。而乔迪却暗自想,有些东西还是有意义的。因为乔迪自己总是会向往风筝,很大很大的那种,所以他还是能理解他,他渴求飞翔,渴求自己挣脱大地的束缚,可以自在地释放自己那扭曲又笨重的身体。

乔迪招呼小翅膀,小翅膀告诉乔迪他得到了一只小浣熊。

他总是不断地添新宠。“我们去瞧瞧。”

小翅膀把乔迪带到茅屋后面,给他看那一摞箱子和木笼,小翅膀总是把他各种类型和品种的小动物安置在里面。“我的鹰死了,”小翅膀说,“它太野了,我不敢把它放出去。”

那对沼泽里捉来的黑兔,以前就有。小翅膀抱怨道:“它们在这里不生小兔,我会给它们自由。”

一只黑松鼠不停地踩着踏木。“这个家伙送给你怎么样,我可以再养一只。”小翅膀说道。

乔迪无比向往,即刻又失望地低下头:“我妈妈不准我带这些东西回家。”

看着那黑松鼠,乔迪内心很是苦恼。“这里是小浣熊。过来呀,小拍拍!”

一只又光又黑的小鼻子和一只又小又软的爪子微露。小翅膀扯掉一块木板,拖出了小浣熊。它紧贴着他的胳膊,发出了“唧唧”的怪异叫声。“你可以试着抱它一下。它不会咬你的。”

乔迪把小浣熊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他可从来都没看过,摸过如此可爱的小家伙。它身上灰色的皮毛很柔软,就像妈妈身上的法兰绒睡衣一般。它那棱角分明的小脸上长着一团黑色的绒毛,如同眼周带了面具一样。那松软卷曲的尾巴高高地翘着。

它吮吸着他的胳膊又开始叫了。“它又想吃奶嘴糖了。”小翅膀像妈妈般地说,“趁现在屋里没狗,快抱它进屋吧,它很怕狗。但它也许会慢慢适应它们的。它讨厌吵闹。”

乔迪问道:“我们刚来的时候,你们为什么闹得那么凶?”“闹的不是我,”小翅膀不屑地说,“是他们。”“为什么?”“不知道哪只狗在屋子中央撒了一泡尿。他们在争论是谁的狗干的。”

第六章 福列斯特一家

小浣熊贪婪地吮吸着奶嘴糖。它仰面蜷缩在乔迪的怀里,它的前爪紧抓着裹满糖的布袋,满心欢喜地闭上眼睛。它的小肚子喝足了牛奶后圆圆的,它迫不及待地踢开了奶嘴糖,想挣脱束缚。乔迪把它放到肩膀上,它便用它那小巧又好动的小爪拨弄他的头发,用它的小鼻子嗅他的脖子和耳朵。“它没有安分的时候。”小翅膀说。

这时坐在灶台的阴影下的福列斯特老伯说话了,乔迪一直没有发现他,他坐在那里很沉默。

他说:“我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曾有过一只浣熊。它在两岁之前很温驯,和猫咪一样。后来没想到它咬掉了我小腿上的一块肉。”他往炉火里唾了一口。“浣熊长大后会伤人,这是它的本性。”

福列斯特老妈妈进来朝她的壶和盘子走去。她的众多儿子们也跟在她身后进来了—波克和密尔惠尔、盖贝和派克、艾克和雷姆。乔迪很奇怪地看着,福列斯特老妈妈和老伯那么干瘪的身躯,却有这么一群健壮的儿子。他们长得很像,除了雷姆和盖贝之外—盖贝个子低一些,有些内敛;雷姆的脸修理得很干净,但和别的兄弟一样高,有瘦又白。雷姆不太爱说话,因此每当波克和密尔惠尔畅饮或吵架的时候,他往往在一边闷闷地沉默。

瘦小的辨尼·白克士忒一进来便被福列斯特兄弟们所埋没。而福列斯特老伯还在畅谈着浣熊,只有乔迪在那里听着,但是他依旧饶有兴致地在那里讲着。“那只小浣熊会长成狗那么大,它将会挑衅院子里的所有狗。一只浣熊活着的使命就是降服狗。它会伏在水面,迎战众多狗,然后把它们一只一只地杀掉。咬人?它当然会咬人,它的袭击是不会停止的,除非它死掉。”

乔迪在福列斯特老伯的描绘和福列斯特兄弟们的谈论之间矛盾着,因为两者的内容都让他感兴趣。然后,他便看见爸爸依旧温柔地抱着那条一无是处的混血狗穿过屋子。“你好吗,福列斯特先生?很荣幸见到你,一切可安好?”“你好,先生。我想我这么一把老骨头了,这样的身体起码是令人满意的了。说实在的,我早该闭眼了,可能因为和这里的一切都熟识了,所以不肯离开。”

福列斯特老妈妈说:“请坐下吧,白克士忒先生。”辨尼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雷姆·福列斯特在屋子的另一边喊道:“你的狗是只跛子狗吗?”“没有的事,我没想到过它会成跛子,只是怕会被你们的狗咬罢了。”“怎么……很宝贵吗?”雷姆问。“它当然不宝贵,甚至还不如一片烟叶。我走的时候,你们不要打它的主意,它确实一无是处,连小偷都不会光顾它。”“你把它伺候得这么好,而它却如此低贱。”“我就是这样。”“你让它和熊斗吗?”“有过。”

雷姆靠近,急促地呼吸着。“它的嗅觉灵敏吗?它捕熊凶猛吗?”“它很不中用,它是我所有猎犬里面最不中用的一只。”

雷姆说:“是吗?我还从没听过有人这么诋毁自己的猎犬呢。”

辨尼说:“这么说吧,我承认,它是长得很逗人爱,很多人爱看它还想要它,但是我可不想如你们所愿去拿它做交易,因为你们会觉得上当受骗的。”“你回去的路上会打猎吗?”“怎么不会呢?男人总是会想到打猎的。”“那这恐怕就奇怪了,你带着一个废物还声称要去打猎。”

福列斯特兄弟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说一句话,一个个都盯着这只混血狗。“这只狗和我的旧枪一样糟,这让我的行动遭遇到重重困难。”

于是福列斯特兄弟们的视线又转移到屋子墙上那一列列的枪。乔迪觉得那些东西足以开一家枪铺。福列斯特兄弟们通过做马、鹿和烈酒的生意赚了很多钱,他们买枪如同别人买面粉和咖啡一样容易。“我可从未听说你的行动出现问题。”雷姆说。“但就在昨天,”辨尼说,“我的枪卡壳了,最后还走了火。”“你在捕什么东西?”“残脚熊。”

顿时,他们七嘴八舌:“它在哪儿捕食?它从哪条路过来的?它去了哪里?”

福列斯特老伯用手杖狠狠地敲击地板:“你们全部住嘴,让辨尼说话。你们个个都像公牛一样吼着,让他怎么插话?”

福列斯特老妈妈猛地揭开锅盖,端出一锅玉米面包,乔迪寻思那锅面包有糖浆水壶那么大,香味势不可当。

她说:“怎么能让辨尼先生还没用餐就开口说话,你们还讲不讲礼貌?”

福列斯特老伯也跟着教训他的儿子们:“你们怎么这么不讲礼貌!不让人家在吃饭前放松一下吗?”

密尔惠尔去一间卧室拿回一个酒壶。接着他拿去玉米穗做的壶盖,把它交给辨尼。

辨尼说:“抱歉我可能喝得远不及你们在座的多,因为我没有你们那么大的容量去接纳它。”

所有人都大笑。密尔惠尔给每个人递酒壶。“乔迪?”“他还小,喝不了呢。”辨尼说。

福列斯特老伯说:“怎么不行,我就是用酒断奶的。”

福列斯特老妈妈说:“我只需要一小杯。”

她把吃的盛到大大的盘子里,便于饭后清洗。长长的木桌被团团热气笼罩,桌子上有咸肉烧豆角、一大块熏鹿腰、一大浅盘炸松鼠、沼泽甘蓝菜、碎玉米粥、饼干、玉米面包、果浆和咖啡。炉灶的一边还放着一块葡萄干布丁。

她说:“早知道你们来的话,我肯定会弄些更好吃的。好吧,都坐近一些吧。”

乔迪观察他爸爸,想看看他是否欢喜于眼前丰盛的美食,可辨尼的表情很严肃。“这么绝佳的菜肴已经足够款待一位州长了。”他说。

福列斯特老妈妈局促地说:“我认为你们应该为眼前的美餐而祷告。孩子他爸,祈祷一下终归是件好事,现在我们这么多人都聚在了一起。”

福列斯特老伯不自然地合起了双手。“啊,上帝,请您再次赐予我们这些罪恶的灵魂食物吧。阿门。”

他们清完嗓子之后便吃了起来。乔迪坐在他爸爸对面,他的两边是小翅膀和福列斯特老妈妈。他发现他盘子里的食物不知不觉多了起来。波克和密尔惠尔积极地夹吃的给小翅膀,小翅膀接着又从桌子下面夹给乔迪。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享用美食,屋子里有了片刻的清静。

很快,桌子上的食物便像积雪一样快速融掉了。雷姆和盖贝又吵了起来,惹得他们老爹用拳头不停地敲桌子。他们起先还抗议老爹的介入,不久便平息了。

福列斯特老伯靠近辨尼,低声说:“我的儿子们个个很粗鲁,这我知道。他们打架又酗酒,所有女人看到他们都会像母鹿一样拔腿就跑。但是有一点我也得说一说——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在饭桌上都不曾对他们的爸妈口出恶言。”

第七章 夜半狂欢

福列斯特老伯说:“那么现在,我的邻居,来讲讲这头讨厌的熊的故事。”

福列斯特老妈妈说:“可以,但是你们几个家伙必须去把盘碟洗了,不然你们会沉醉在故事里忘乎所以。”

她的儿子们纷纷站起来,拿起自己的盘子和那些大一点的盘碟。乔迪惊讶地看着他们,觉得他们好像快要在自己的头发上系发带了。

老妈妈走回她的椅子,经过乔迪的时候,拧了拧他的耳朵说:“我没有女儿,如果他们想让我每天给他们做饭,那么他们就得做饭后的清洗工作。”

乔迪望望他爸爸,暗自祈祷这些话可别传到白克士忒岛去了。福列斯特兄弟们洗完了那些东西。在他们后面,小翅膀也蹒跚着拐进来,收集了剩菜残羹去喂他的动物们。只有去给狗儿们喂食的时候,他才能确信他给它们留下了和自己一样的一份食物。他自个儿开心地笑着,觉得这一天给它们弄到的东西太多了,甚至连晚上的冷饭都备好了。乔迪在一边吃惊地看着这一切。福列斯特兄弟们稀里哗啦地洗完餐具,铁桶、水壶之类的都被挂在了炉灶旁的钉子上。

他们拉来皮椅和长凳,围着辨尼,有的点起烟斗,有的削着烟草。福列斯特老妈妈低头触了点鼻烟。波克拿起辨尼的那支枪,用一支锉刀修理那松垮的火锤。

辨尼说:“它令人震惊。”

乔迪颤抖起来。“它像影子一般潜入,杀死我们的母猪,把它咬得体无完肤,却只吃了一口。它并不是想吃东西,它是个卑鄙的东西。”

辨尼停下来点烟斗。福列斯特兄弟们赶紧凑过去给他松皮脂。“它的到来像狂风中的黑云一般阴森,它转个圈就能找到它的方向。它的到来不带一丝风吹草动,所有狗都没有嗅到,甚至连这只……连这只……”他弯下腰拍拍他的混血狗,“也被愚弄了。”

福列斯特兄弟们互相使眼色。“我们早饭过后出发。乔迪、我和三只猎狗。我们追着熊,一直穿过南边的丛林。又沿着锯齿草塘追到酋尼泊溪。接着过了沼泽地之后,气味越来越明显,然后我们就追上了……”

福列斯特兄弟们紧张地抓住他们的膝盖。“各位,在酋尼泊溪边水流最深最急的那里,我们终于追上了它。”

乔迪感觉辨尼讲的故事比那次打猎还要精彩。所有的一切在他眼前重现了:黑影和羊齿,杂乱的棕榈丛和湍急的溪水。这个动人心弦的故事让他的脑子几乎要爆炸了,让他振奋的还有他爸爸——辨尼·白克士忒,他连一个拙劣的画匠都不是,却给所有人带来身临其境的享受。他单单坐在那里就可以变幻出神奇的魔咒,让所有这些野蛮的男人热切地洗耳恭听,正如此刻一样。

他将那次搏斗讲成了史诗。当说到枪从后面走火,残脚熊把老裘利亚摁倒时,盖贝惊慌之间把烟卷嚼进嘴里,呛得冲到炉火旁不停地吐着。福列斯特兄弟们惊恐地往前靠了一点,坐在椅子的一角,眼睛大大地瞪着,双手紧握着拳头。

波克深深地吸一口气说:“上帝啊!要是我当时在场该多好啊!”

盖贝接过话说:“然后残脚熊去哪儿了?”“谁也不知道。”辨尼说。

屋子里一阵安静。

最后雷姆发话了:“你还没告诉我们这只狗是如何表现的。”“这个不怪我,我已经说过了它不中用的。”辨尼说。“它现在看起来好好的,身上没有一点伤,是不是?”“是没一点伤。”“这么聪明的一条狗跟着我去搏斗,它是不会受伤的。”辨尼大口吸着烟,有点喘不过气。

雷姆起身走向辨尼。他打着响指,流着汗,俯身喃喃地对辨尼说:“我有两个心愿:一个是看着残脚熊被打死,还有一个就是收留这条狗。”“啊,不,这可不行,”辨尼幽幽地说,“我可不想骗你用它做买卖。”“不要撒谎啦,对我不管用。你想要用什么东西交换?”“拿老利普替代它和你做交换。”“你真是只狡猾的狐狸,我明明已经有比利普更好的狗了。”

雷姆走到挂抢的墙壁那里,从钉子上取下一支伦敦梵·曲司特的枪。枪身在发亮,枪的手柄摸着光滑舒适,那对火锤看起来更添霸气,就连配件也是精心打制的。雷姆将它摇摇晃晃地扛在肩上,看了看,拿给辨尼。“这是从英国运来的新品,你把子弹填满之后,发射不在话下,就和吐口水一样简单。只需要一下子——嘣!嘣!两颗子弹!鹰的攻击效率也不过如此,这可是公平买卖。”“天哪,绝不可以,”辨尼说,“这支枪太贵重了。”“还有更多和它一样的枪。辨尼,你就答应我吧。我想要得到的狗,我是非要弄到手不可的。我拿这支枪来换它,不然,我会在上帝的眼皮底下把它偷走的。”“唉,既然如此,好吧。但是你现在要当着所有人保证,当你带它去打猎之后,不能把我在你们这里吃的所有布丁都打出来。”“击掌为誓。”雷姆毛茸茸的手,握上了辨尼的手。“小鬼,快过来。”雷姆对混血狗打着口哨,他双手抓着它的脖子,将它带到屋外,好像生怕辨尼会反悔一样。

辨尼坐在他的椅子里摇着,他平静地把那支枪平放在他膝盖上。乔迪直勾勾地望着那支精工细作的枪,同时惊讶于他爸爸的头脑远胜于福列斯特兄弟们,但他不知道雷姆会不会守信。他听大人们说过做买卖很复杂,所以在他眼里,一个人用说真话的权宜之计来赢了买卖是不可思议的。

他们谈了整个下午。波克修理好辨尼的旧枪前膛,他对那支枪还抱有希望。福列斯特兄弟们悠哉地打开了话匣子,关于残脚熊的凶狠,关于以前对付过的熊,而那些熊都比不上残脚熊的狡诈阴险。他们提起以前打猎的种种回忆,甚至还追溯到二十年前他们养过的猎狗的名字和事迹。小翅膀想去钓水塘里的小鱼,他对他们所说的毫无兴趣,而乔迪却还想在这里聆听那些很久之前的故事。福列斯特老伯和老妈妈叽叽喳喳地尖声念叨着,很快他们便像困乏的蛐蛐儿一样打哈欠。最后他们伸开薄弱的身子躺在椅子里睡着了,他们干瘦的骨架在熟睡中很僵硬。辨尼直直腰,站了起来。

他说:“我最讨厌离开我的好伙伴。”“晚上留在这里,我们要猎狐狸。”“谢谢。只是我不喜欢家里没有男人在。”

小翅膀使劲扯着辨尼的胳膊:“让乔迪待在这儿吧,我还有一半东西没来得及给他看。”

波克说:“辨尼,让小人儿留下吧。明天我去福留西娅镇,顺便把他给你捎回来。”“他妈妈会生气。”辨尼说。“这就是你妈妈对你的好吗,乔迪?”“爸爸,我很情愿留在这里。我每次出来都玩不够。”“前天不是就在这里玩了吗?好吧,可以留下,如果你备受欢迎的话。雷姆,如果你考验完那只狗之后,在波克带它回家之前可别杀了它。”

他们又叫又笑。辨尼把新枪和旧枪一起扛着去牵马。乔迪紧跟在后面,轻敲着那光亮润滑的新枪。“我会很有负罪感,如果不是雷姆,而是其他任何一个人的话。雷姆欠我一顿揍,从他给我绰号那时起。”辨尼在喁喁细语。“但你没骗过他。”“我的话是真的,但是我的意图却扭曲得像瓦克拉瓦哈河一样。”“你说他知道了会怎么样?”“他会撕碎我,”辨尼说,“然后呢,我猜他会大笑。再见,好好的,孩子。”

福列斯特们也在后面跟着。乔迪挥手告别爸爸,心里突然有一种孤单感油然而生。他差一点点就开口把爸爸喊回来,然后上马和爸爸一起返回垦地的舒适中。

这时,小翅膀激动地叫着:“乔迪,快过来!看小浣熊在水池里抓鱼了!”

乔迪跑去看小浣熊。小浣熊在水里戏耍,用它人一样的手本能地试探着它周围的东西。然后,剩下的半天时间乔迪一直和小翅膀待在一起。他帮小翅膀打扫松鼠窝,做了只鸟笼去收纳一只瘸腿的红鸟。

福列斯特兄弟们喂的鸡和他们本人一样狂野。丛林里四处都是母鸡产下的蛋,在荆棘里,草丛中,蛇把母鸡下的所有蛋都统统吃掉了。乔迪和小翅膀一起去收集鸡蛋的时候,发现一只母鸡在孵蛋,小翅膀便把他们弄到的十五颗鸡蛋放在了它身下。

小翅膀说:“它是一个好妈妈。”看起来似乎他总是把这类事处理得井井有条。

乔迪又萌生了想要属于自己的东西的想法。小翅膀会给他小松鼠,他相信甚至他也愿意送给他自己宝贝的小浣熊。但是一直以来,他都明白加一张吃饭的嘴只会让妈妈恼怒,即使是一张很小很小的嘴。

小翅膀正在和孵蛋的母鸡打招呼:“你现在卧在巢里,听得到我说话吗?这次你得把所有的鸡蛋孵成一只只黄黄的小鸡,不允许有小黑鸡出现。”

他们往回走。屋子那边,小浣熊正又叫又跳地赶过来,它从小翅膀歪曲的腿上一直爬到他的脊背,才消停下来。它搂着他的脖子,蜷缩在那里。它的牙小小的、白白的,轻轻地咬着他的皮肤,还故作姿态地使劲扯着,以至于它的小脑袋不停地摇晃。小翅膀让乔迪将它带进屋,它用好奇的姿态和目光打量着这个陌生人,然后试探性地顺从。

福列斯特兄弟们大摇大摆地去他们各自的垦地干活了。波克和艾克赶着母牛们和小牛们去饮水,密尔惠尔在马厩喂马,派克和雷姆早已不见踪影。乔迪想他们或许又去捕猎了。的确,此处真是一块舒坦、富足和暴烈同存的地方。这片土地上有这么多人去忙活,而在那一片和他们几乎一样大的垦地上,辨尼·白克士忒却必须得一个人扛起他们所有人的劳作量。那没有锄完的玉米地让乔迪感到不安,他知道辨尼会不介意地锄完它。

夕阳晕红,福列斯特老伯和老妈妈还在椅子里沉睡。槲树将本来还在白克士忒垦地上的光亮挡在身后,黑暗迅速吞没了茅屋,福列斯特兄弟们陆续进屋。小翅膀在灶前起火热那冷咖啡。

乔迪看到福列斯特老妈妈微微睁开一只眼之后又闭上了。她的儿子们稀里哗啦地把冷餐放到桌子上,那声音可以吓走一只白天的猫头鹰。于是她起身,捅捅老伯的腰肋,叫他也起来吃晚饭。这次,他们干掉了每一个碟子,狗都没剩饭吃了。小翅膀用一盘玉米面包和一桶酸奶搅在一起的冷饭去屋外喂狗,他提着桶走得东倒西歪,乔迪跑过去帮他。

晚饭后,福列斯特兄弟们一边点烟,一边闲聊。他们同附近所有的牲畜贩子一样都在谈论牲畜不足的问题,话题已经遍及远远的西边村落。由于春天的小马驹备受狼、熊和豹的侵犯,所以那些从肯塔基过来做买卖的贩子也无影踪了。福列斯特兄弟们认为,去北边和西边做马驹买卖,会稳赚一笔。

乔迪和小翅膀没兴趣听他们讲那些,就找个角落玩游戏。小刀扎进了那又光又净的地板,乔迪想,这对于白克士忒妈妈来讲绝对是不被允许的事情。但是地板上的木屑多一点或者少一点,在这儿是没有什么后果的。

乔迪从游戏中坐起来说:“有一件事情,我敢打赌,你不知道。”“什么事情?”“以前西班牙人经常从我家前面的树林里经过。”“怎么,我知道呢,我见过。”小翅膀弯腰贴着乔迪,兴奋地在他耳边嘀咕。

乔迪一惊,紧盯着他:“你见过什么?”“那些西班牙人啊。他们一个个金戈铁马,头戴闪闪发亮的头盔,高大黝黑。”“不可能。他们早都消失了,没有一个留在这里,和印第安人一样。”

小翅膀狡黠地眨眨眼,说:“那是你听说的。听我的,找机会去你们凹洞的西边,那里长满山茱萸,它们围着一棵木兰树,你知道吗?有一个西班牙人会骑着他的黑马从那棵木兰树后面路过。”

乔迪的背阵阵发凉,他明白这自然是小翅膀的又一个故事,难怪他爸妈都说小翅膀疯得不轻。但是乔迪又希望这个故事是真的,去看看木兰树后的东西也没什么大碍吧。

福列斯特兄弟们直了直腰,收起他们的烟斗,便进了卧室,个个解衣睡觉。他们每个人占着一张床,很明显任何一张双人床都容纳不了他们其中任何两人的身躯。小翅膀和乔迪来到他们的床上,小翅膀的卧室是紧靠厨房的一间像棚帐一样的小屋。“给你一个枕头。”他对乔迪说。

乔迪想知道小翅膀他妈妈是否会问他有没有洗脚。他觉得福列斯特兄弟们真自由,困了就可以爬上床而不用管有没有洗脚。

小翅膀开始给他讲故事,是关于世界尽头的故事。他讲到,天空被黑暗和空洞笼罩,只剩下云。乔迪刚开始听得津津有味,但慢慢地小翅膀的故事越扯越荒谬,他便睡着了。梦里,大波西班牙人驾着彩云,并没有骑马。

半夜,他被吵醒,起初他还以为又是福列斯特他们在争吵,实则是召集的号令。他听到福列斯特老妈妈唤人的声音,然后砰的一声,门被打开了,是一群狗挤进门的声音。

外面的灯光照进小翅膀的房里,狗和人全都在屋子里。此刻赤裸的男人们看着瘦了一点,但他们的高度依旧有屋顶那么高。福列斯特老妈妈草蜢般的身躯蜷缩在她那长长的灰色法兰绒睡衣里面,她点燃了一支牛脂蜡烛。狗儿们匆忙钻进床下又挤了出来。乔迪和小翅膀也赶紧起来跟在队伍后面。谁都没有耐心去解释这场动荡的原因。他们经过一排房间,最后狗儿们从一张破烂的窗纱里跳了出去。

福列斯特老妈妈镇定地说:“它会被抓住的,这个讨厌鬼。”

小翅膀在一旁引以为傲:“妈妈听狐鼠的耳朵是最厉害的。”“我想只要是个人都能听到,那东西都跑到他们的床柱上荡秋千了。”她说。

福列斯特老伯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来。他说:“这一晚不用再睡了,我现在宁愿喝一杯威士忌也不愿再去睡觉。”

波克接过话说:“爸爸,你有对那秃鹰威士忌最敏感的味觉。”

他去一个橱柜前取出酒坛,老伯拔去塞子,倾起酒坛就喝了起来。

雷姆说:“别喝得没知觉了,只顾着恋酒。把酒给我吧。”他猛地喝了一口,把酒继续递给别人,然后抹干嘴,再捏捏肚子,似乎很饱的样子。他去玩弄他墙边的小提琴,将琴弦随意地拨拉了两下,总算勉强凑成了一首曲子。

艾克说雷姆的曲子很糟,然后他取来自己的吉他,径自坐在雷姆旁边。

福列斯特老妈妈把蜡烛放到桌上,她说:“你们这些喋喋不休的裸鸟,要赖到第二天吗?”那两人沉醉在彼此的和弦中,没人回应她。

波克也取下他的口琴。艾克和雷姆中止了,开始听波克的演奏,然后三个人又一起合奏起来。

福列斯特老伯说:“连狗都会喜欢,这么动听的曲子。”

所有人又传递了一次酒坛子。派克的犹太人竖琴和密尔惠尔的击鼓全都上场了。波克由凄切的调子切到欢快的舞曲,曲子由晃晃悠悠的步伐变成整齐豪放的迈步。雷姆和艾克中间是乔迪和小翅膀,两个孩子坐在地板上。

福列斯特老妈妈说:“你们可不要觉得我什么事都不会,只会去睡觉。”接着,她扔松脂片到炉灶里,燃起了火,放上了咖啡壶。“接下来,你们这些闹腾的猫头鹰便能吃早餐了。我现在总算知道,什么叫一心两用:玩耍和做饭两不误。”她向乔迪眨眨眼,乔迪也向她眨眼。一阵欢快又震撼的感觉交织在乔迪的心里,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那么不喜欢这些爱闹腾的人。

曲调逐渐成了跑调的轰鸣,好像所有野猫从丛林各处聚集到一起,却有一种足以让耳朵和心神都得到享受的韵律。豪迈的和弦穿过乔迪的胸膛,此刻他觉得自己变成了雷姆·福列斯特手中的小提琴,被他奏响了。

雷姆低声告诉他:“真希望我能和我的甜心两个人在这儿歌舞。”

乔迪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的甜心是谁?”“我的小吐温·维萨贝。”“为什么,她可是奥利弗·赫托的女朋友。”

雷姆挑起他手中的提琴弓,乔迪还以为雷姆要打他。结果,他继续着手中的拉奏,只是他的眼中平添了几分怒火:“小孩,如果再说一次这种话,你就没有开口说话的舌头了,知道吗?”“嗯,雷姆。算我错了。”他赶紧接话。“刚才只是给你一个提醒。”

他忽然感到很沮丧,似乎自己是奥利弗的叛徒。接着曲调又不断地钻进他的耳朵里,他感觉自己被音符凑成的风暴卷到了高高的树梢。

福列斯特兄弟们将舞曲变成歌曲,福列斯特老伯和老妈妈也和着响起了那刺耳的微颤声。已是破晓时分,槲树上的仿声鸟也和他们一样放声高歌。福列斯特兄弟们放下手中的东西,晨光跌进了屋子里。

早餐已经备好。福列斯特老妈妈的备餐任务繁重,但对于福列斯特们来说,桌子上的这些食物却还有点少。福列斯特兄弟们只穿着裤子就凑了过来,毕竟所有东西都好好地摆放在桌子上了,那热乎乎的食物还冒着香气。一顿狼吞虎咽过后,他们才各自不慌不忙地去洗脸、穿衣、套靴,迎接这一天的忙活。

波克备好马鞍,坐上他那匹大杂色牡马,然后把乔迪摇晃着拎起来放到他后面的马臀上。因为很明显粗壮的他一上马,马鞍上连插根羽毛的缝隙都没有了。

小翅膀一瘸一拐地跟到垦地边,小浣熊还在他肩膀上趴着。他挥动拐杖向乔迪道别,直到他们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乔迪坐在波克身后,在回白克士忒岛的整个途中不停地摇晃颠簸着,这使他眩晕。一直到他推开楝树下的木栅门时,他才记起他没有注意到那棵木兰树后面的西班牙骑士。

第八章 回家后的美餐

乔迪拉上身后的门,闻到一股扑鼻的烤肉香味。他绕到屋外,又怨恨又急切。他忍着那敞开的厨房门后的诱惑,急匆匆地去找熏烟室里的爸爸。辨尼走出来唤他。

他的心里顿时被懊恼和兴奋来回撕扯着。摆在他眼前的是,一大张鹿皮被拉伸开来挂在熏烟室的墙上。

乔迪一边号啕大哭一边跺着脚:“你去打猎也不叫上我一起去,我再也不会让你背着我一个人去打猎了。”“开心点,儿子。看看这么上好的猎物,你应该得意才是啊。”

他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好奇心像温泉一样喷发着,他着急地问:“爸爸,你是怎么拿下它的?”

辨尼蹲在沙地上,乔迪赶紧也凑到他旁边。

辨尼说:“那是一头雄鹿,乔迪。当时我差点和它撞在一起。”

乔迪听着又不开心了:“为什么不能等我回来呢?”“你和福列斯特他们在一起玩得不开心吗?你总不能想要在-棵树上捉住所有浣熊吧?”“打猎可以缓‘缓的,可以有很多时间和机会的,这样太快了。”

辨尼大笑:“好吧,儿子。你要知道,你、我或者任何人都不会在猎物面前拖延时间的。”“雄鹿要跑到哪里去?”“乔迪,我断定还没有遇到过一次猎物站着等我的机会,这次就是。这只鹿站在那里仿佛没有看见马一样,一动也不动。我当时就在想:‘讨厌的东西,我还没有把新枪上好。’结果我一看,上帝保佑,我才知道福列斯特他们的每支枪都是早早就填满子弹的。那鹿就站在我面前,枪里正好两发子弹。就这样,它倒了下去,正好横在路中间,真是一袋唾手可得的美食。我把它绑在凯撒的屁股上,接着上路。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我偷乐:‘我拿回家的鹿肉准会让孩子他妈不会怪我把乔迪留下来和小翅膀一起了。’”“那我妈妈怎么说的,在你把新枪和鹿肉运回来的时候?”“你妈妈说:‘如果是除了你这个憨厚的呆瓜以外的任何人,我会断定那是偷来的。’”

他们窃笑着。厨房里飘出的香味闻起来是一餐美味,和福列斯特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光早已被抛之脑后。此刻天地间空无一物,只有眼前的这顿午餐。

乔迪进了厨房:“妈妈,我回家了。”“那么,我是该笑还是该哭呢?”

她在灶台前弯着肥大的身躯,闷热的天气让她的汗珠从粗胖的脖子上淌下来。“爸爸真是个打猎的能手,是不是,妈妈?”“是的,他干的第二件好事就是让你整日整夜地在外面玩。”“妈妈……”“又怎么了?”“我们今天会吃鹿肉吗?”

她从灶台前转过身:“乞求上帝的宽恕。你眼里除了你那空荡荡的肚子,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了吗?”“你做的鹿肉真香,妈妈。”

她妥协了:“今天我们就吃,温度高,我怕搁坏了。”“那肝脏也是吧?”“我的老天!我们不可能把所有的东西一次吃完吧。不过如果晚上之前你能够填满我的柴箱的话,或许我们晚上可以吃鹿肝。”

乔迪在碟盘锅盆旁边来回踱步。“快去厨房外面吧,你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都快要把我折磨死了。”“我会做菜。”“对,你和狗儿们一样都会做菜呢。”

他跑出去问爸爸老裘利亚在哪儿。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有一星期的时间不在家了。“正在康复着,一个月后,它便会让残脚熊为难喽。”“福列斯特兄弟们会帮我们吗?”“我们一向合不来。我倒希望自己和他们各忙各的。谁猎到不是最关键的,只要再也没有残脚熊来侵犯我们就可以了。”“爸爸,我从来没承认过,其实狗和熊搏斗的时候,我很怕,怕到差一点就逃走了。”“在猎物面前没有枪,也同样让我心里不痛快。”“但当你把猎熊故事讲给福列斯特兄弟们的时候,我们好像变得英勇神武了。”“是的,儿子。那就是讲故事。”

乔迪仔细地观摩着鹿皮。它很粗大,但看起来那么优美,表面还泛着红润的色泽。同一个动物在他眼里往往会演变成两种动物,而且它们大相径庭。他在猎捕的时候,它是他急切想击中的猎物。当它流着血倒在那里,那奄奄一息的惨状又让他有负罪感。但是接下来,在他看到它被切成块状晾干、腌制、熏干,然后被煮、烤、煎,或者在露营时被做成烤肉的时候,它又变成他眼里诱人的美味了,和熏肉一样。他怀疑它深藏某种魔力,否则要怎么解释他前一刻还躲之不及的恶心的东西,下一秒便如狼似虎地扑上去呢?这样一来,或许是存在大相径庭的两个动物,又或许是存在大相径庭的两个孩子。

那皮看起来神气依旧。不论何时,他那裸露的双脚在床边接触到那松软的鹿皮时,他总是幻想它就藏在下面,然后在他不注意时冒出头来。辨尼虽然个子矮小,他消瘦的胸襟上却长满了黑毛。他小时候曾裸着身子裹着熊皮,紧贴着皮毛睡觉,白克士忒妈妈说那便是他胸襟上长毛的原因。显然,这是白克士忒妈妈的玩笑,而乔迪将信将疑。

垦地上的食物已经和福列斯特们的食物一样丰裕了。白克士忒妈妈把被咬死的母猪做成了香肠,胀鼓鼓的肠衣一袋袋被悬挂在熏烟室里,山核桃木的余烬在它们下面冒着烟。辨尼停下手头的活,把几块小木片填进还在阴燃的灰里。

乔迪问道:“我必须去劈柴还是锄玉米地?”“乔迪,你知道就好。我是不会让野草占领玉米地的,玉米地已经被我锄完了,你可以去劈柴。”

他开心地跑到柴堆旁,他觉得如果他不做点事情分心的话,他会饿得跑去和狗抢鳄鱼肉吃,和鸡争玉米面包屑。刚开始他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他痛苦地渴望跟随爸爸去外面。直到爸爸消失在畜棚前,他才开始一心一意地劈柴。他用手臂抱着一捆劈好的柴送到厨房,顺带瞅瞅午饭筹备的进程。当看到它们被好好地摆上桌时,他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妈妈正在倒咖啡。

妈妈对他说:“去叫你爸爸来,然后洗净你的手,我敢说你从出去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洗过。”

辨尼总算来了。鹿腿盘踞在整个桌子的中央,他取出刀,他切鹿腿的姿态足以让人发狂。“我好饿啊!我的肚子误以为我的喉咙被割断了。”

辨尼放下刀,看着他。

白克士忒妈妈说:“听听,这是不是很高雅的格调,你从哪里学的这话?”“嗯,那是福列斯特兄弟们说的。”“我就知道。这就是你向他们学的东西,那一群卑鄙的无赖。”“他们不卑鄙,妈妈。”“他们一个个跟臭虫一样低下,还有他们的黑心肠。”“他们没有黑心肠。他们确实很欢迎我。妈妈,他们拉着小提琴唱歌跳舞,比演奏会还精彩。我们大半夜地就开始欢腾起来,真好玩。”“那自然了,他们总是找不到更好的事情做。”

他们眼前的盘子里,一堆高高的肉正静候着,白克士忒一家人开始享受美餐。

第九章 巨大的碗状花园

小雨在晚上悄然降至,将四月的雨后清晨刷洗得透彻明亮。玉米苗伸出了它的脑袋炫耀它又长高了,远处田野的豇豆争先恐后地挤出土地,甘蔗的浓翠在茶色土壤的映衬下更显娇姿。在乔迪眼里,这一切是那么新奇。他每逢从外面回到垦地的时候,都会注意到之前他习以为常、从不关心的东西,但是它们一直都是在那里的。他去福列斯特家里之前,他从未看到小桑树成群扎堆地挤在那里。斯卡珀农葡萄开花了,那是他妈妈卡罗莱纳州的亲戚的礼物。野蜂早已发现了它,争先恐后地享用着那新鲜的果浆。

乔迪连着两天都吃得饱饱的,以致这个早上他肚子不是很饿,感觉提不起神来。爸爸还是照旧先于他起身出去了。妈妈也早已将厨房里的早饭备好,她此刻正在熏烟室摆弄香肠。柴箱里的柴缩减了大半,乔迪只好去填满它。他懒懒散散地干着活,他干活必须慢条斯理,这是他乐意劳动的前提。仅溜达了两次,他就填满了柴。老裘利亚拖着脚四处寻找辨尼,乔迪弯腰抚弄它,它一动不动地在他身旁站着,摇着它的长尾巴。也许它此刻很是喜欢这垦地温馨的安居,也许它只是将自己的使命暂搁,远离那丛林、野地和沼泽里辛苦的跋涉。它那道最深的伤口还没消炎,其余的伤疤都愈合了。

爸爸从畜棚那边走来,一个怪怪的东西在他身上挂着。他朝乔迪喊道:“我得到了一个神奇的东西。”

乔迪跑过去看到一只陌生而熟悉的小家伙。那是一只软软的小浣熊,它的颜色和其他浣熊的灰色完全不一样,它的奶油白布满全身。

乔迪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觉得不可思议:“也有白色的浣熊吗,爸爸?这是一只发须花白的浣熊老爷爷吗?”“所以才叫神奇啊。浣熊从来不会长白头发白胡须的。这是浣熊里面稀有的一只,它的书面称呼是白化种,白色是与生俱来的。瞧它尾巴上本该是黑色的环儿,它不也是奶油白吗?”

他们蜷伏在沙地上,开始观察小浣熊。乔迪问:“它掉在陷阱里了吗?”“是的,它当时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我承认我真不忍心杀它。”

乔迪怅然若失,很不幸,他没能见到一只活的白化种小浣熊。“让我抱抱它。”

这只死去的小家伙躺在他的臂弯里。它身上的奶油白正变得暗淡,它的毛摸起来比别的浣熊松软,尤其是肚皮上那撮毛,和刚睁开眼的鸡雏身上的绒毛一样。乔迪摸着它。“我多希望能捉住这么一只很小的浣熊,爸爸,再把它养起来。”“它自然会是一只完美的宠物,但是也可能以后会变得和别的浣熊一样低劣。”

他们走进外门,绕着屋子步入厨房。“小翅膀说了,他的浣熊没有一只是很低劣的。”“是的,但是福列斯特家的人是不会去在意将来它是否会咬人。”“或许它会从背后偷偷咬上一口,啊?爸爸。”他们哈哈大笑,想象着他们的邻居被浣熊咬屁股的情形。

白克士忒妈妈正在门口等着他们,她的眼睛一见到乔迪怀里的动物,便亮了起来。“天哪,你们把它逮到了真好,这只掳走我母鸡的东西。”

乔迪不满意了:“妈妈,你快来看看,它是白色的,它很珍贵呢。”

她置若罔闻:“就是一个窃贼,它的皮要比一般的值钱吗?”

乔迪看他爸爸,辨尼正在洗脸,只见他睁开了一只肥皂沫中的眼睛,朝自己使眼色。“大概没有一镍币值钱。乔迪不是一直想要个小背包吗?就好好利用这张皮吧。”他漫不经心地说。

用那张珍贵的软皮做一只小背包,这真是和养一只浣熊一样激动人心的好消息。乔迪按捺不住自己想这件事的念头,他觉得这种喜悦甚至可以抵过不吃早餐的空虚。

他殷勤地表示他心中的感激:“我去清理水槽。”“我每年都有为我们挖口深井的打算,至于水槽,我们可以利用它倒垃圾。但是砖头总是很贵。”“不知道何时才能随心所欲地用水,已经这样小心翼翼地过了二十年了。”白克士忒妈妈说。“我们还要坚持,孩子他妈。”辨尼说。

他的表情严峻。乔迪深知水的匮乏一直在向爸爸挑战,他的确面临着比他们母子更多的艰难险阻。劈柴是乔迪的任务,而双肩担着水桶,跋山涉水穿梭在垦地与凹洞之间的就必须是辨尼了。即使他的双肩瘦削,但是还得承受那轭形挑担和丝柏木桶的重压。水从凹洞里的沙子渗出来汇聚成那里仅有的一个水池,发霉的草叶映出一片琥珀色。这样取水似乎是辨尼祈求家人宽恕自己将他们安置在这种地方的一种方式。乔迪第一次对此感到奇怪:溪流、湖泊以及上好的井水就在离他们家几英里外的地方,为什么爸爸要带他们住在这里。在险峻的凹洞的边上,还有些没被处理过的水塘,想到这里,他几乎想和赫托奶奶待在一起了。然而他眼中的垦地,遍布松树的那片土地,足以构成全世界。在别的地方的生活,只是别人口中的故事罢了,就像奥利弗讲的非洲、中国和康涅狄格州。

妈妈说:“你还没吃呢,最好往口袋里装一些点心和肉。”

乔迪装满了他的衣兜:“妈妈,你知道我希望什么吗?我真想有一个装东西的袋子,就像负鼠一样。”“上帝很聪明,把你的胃送给你。他的意思本来就是在你妈妈备好食物的时候,你就可以把它们装进胃这个袋子里。”

辨尼起身缓步走出门,让乔迪先去凹洞,等他弄好浣熊皮再去找他。

晴朗的天空下有丝丝微风。乔迪到畜棚里取出锄头懒洋洋地出发了。快经过栅栏时,他看见那里的桑树已经蔚然成荫。狭板鸡笼里,那只妈妈喜爱的母鸡正咯咯地召集着它的孩子们。他蹲下身来捉住一只毛茸茸的小黄球贴在自己脸上,那小鸡惊吓间在他耳旁不停地尖叫。乔迪刚一松手,它便趁势躲进母鸡宽厚的翅膀下。

院子的草将要进行一次修理,沿着从屋前到木栅门的这段路也需要锄草。路两边有柏树条镶边,但是上下的杂草还是会铺散开来。路旁的孤挺花丛也被它们肆无忌惮地占领了。淡紫色的花瓣从楝树上落下,乔迪光着脚丫从上面走过,直直地走出木栅门。他犹豫着,那畜棚的确魔力非凡,也许此刻一窝新的鸡雏又出世了,那小牛儿的模样又比昨天变了些。要想往后推迟永远都那么烦人的清理水槽的工作,除非给自己找一个完美的幌子去四处游逛。但是话又说回来,他如果能够加快速度,那么清理工作早早结束之后,他这一天也算是有盼头了。一阵思量之后,他便扛着锄头快步出发了。

小翅膀曾说过世界的尽头。他想,那应该和凹洞差不多吧。小翅膀说,在世界的尽头,只有黑暗、空洞和云,不被人所知。他想,如果有人去了世界尽头的话,肯定和他到了凹洞边的感觉是一样的,他希望这个道理是他第一个得知的。他走过栅栏,来到荆棘遍布的小路上。他假想自己对凹洞一无所知,然后经过一棵山茱萸,那个凹洞的路标。接着他紧闭双眼,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脚步又轻又缓。然后,他狠下心紧闭双眼……终于,他不得不睁开眼睛走更远的路了。还有几步路就能到达终点,他松了口气,那巨大的石灰岩凹洞近在眼前。

那凹洞的年纪远超过辨尼·白克士忒。辨尼回忆说,当时那些沿着凹洞岸边生长的树群和幼苗差不了多少,而时过境迁,现在岸边的树木已经是参天大树了。那棵东岸陡坡上的木兰,它的树干的粗壮已经堪比白克士忒家里的研磨石了,还有一棵大山核桃树和男人的大腿一样粗。凹洞的中央戳进了一枝槲树的枝干。香枫、山茱萸、铁木树和冬青朝气蓬勃地在陡坡上生长着,它们相对来说是娇小的树,树间还插着坚硬如长矛般的蒲葵。凹洞上下布满了硕大的羊齿。

好一个巨大的碗状花园。绿叶永远呈羽毛状层层叠叠地遮掩着,扑朔迷离,凉爽清新。位于白克士忒岛中心的凹洞如同这干涸丛林的绿色生命和心脏。

由于辨尼·白克士忒和乔迪带来的牲畜多年来的光顾,从西岸到凹洞底部的那条小径,现已被沙土和石灰覆盖。洞底的水塘来源于四岸的渗水,渗水没有间断过,哪怕是最干旱的时候。而那水塘自然是死水一片,加上来往饮水的动物的搅和,所以只有辨尼的猪在这里喝水和打滚。而其他牲畜和自己家人的用水,就只能靠辨尼自己动脑子了。

在东岸小径的对面,辨尼想办法在石灰层里挖出一组水槽用来拦截和储藏渗水。用来为马和牛服务的水槽和他的肩膀一样高,他很早之前总是同那头和他一起垦荒的奶白色的牛前来。往上再高几码的地方,是一对深水槽,这里是他妻子带着洗衣板来洗衣服的地方。水槽边一段奶白色的地方便是岁月累积下来的肥皂沫的痕迹。至于洗被单,她便得收集雨水。最后,用来餐饮的水来源于远高于牲畜和洗衣水槽的一个狭深的水槽。由于此处地势险峻,所以不会遭到大动物的侵扰。从西岸的小径过来的那些鹿、熊、豹,要么去洞底的水塘,要么去牲畜水槽饮水,较高的水槽只有松鼠或者小野猫这种小家伙才上得去。所以至少可以确定的是,最上面的这个水槽没被任何动物碰过,当然除了辨尼不断用来舀水去装满那柏木桶的葫芦瓢。

乔迪颠簸着走下小径,用撑在自己前面的锄头来平缓坡地的陡峭,笨重的锄头老是和一旁的野葡萄藤缠绕在一起,这样的前行让他很兴奋。那段坡在他的脚步声中渐渐变高,树顶在他的脚步声中退后。轻风从苍翠的碗口盘旋到浓密的碗底,顿时所有的绿浪随风舞动着涟漪。一碗树叶挥动着它们各自的小手,那羊齿飞快地给地面一个亲吻。一只红鸟在凹洞上面舞出一道弧形的虹,又如同一片枫叶般落在水塘边,但一看到乔迪蹲在水塘边,就转眼飞远了。

几头猪被赶到北边的草地上去寻食了,所以这片水塘很清澈。一只小青蛙正盯着乔迪,它蹲在那根半浸在水里的枝条上一动也不动。乔迪很惊奇,离此最近的水流远在两英里之外,而这只小青蛙不辞劳苦地跳到这么远的小水塘来,真让人费解。乔迪想,跳上凹洞边的第一群青蛙,它们当时也许在犹豫地撅着它们绿色的小屁股,那么它们知不知道这里有水呢?听辨尼说,他看见过一行整齐的青蛙队列在雨天跳过枯竭的被碾平的树丛。他们是在懵懂无知地摸索还是目的明确地活动呢?连辨尼也不知道。乔迪揪下一片羊齿扔进水塘,小青蛙跳进水塘,钻进了软软的淤泥里。

一个人住,其实并不等同于孤单。他忽生独处的想法,他长大后一定要在这水塘边为自己建一座小房子。那些动物会渐渐习惯他的小房子,然后他就能在月色下透过窗户看它们饮水了。

他从平展的地面穿过去,又往上爬行几英尺,牲畜水槽就在那里。此时他的锄头显得碍手碍脚,他干脆把它扔在一边,用自己的手挖起那厚实的层层沙土和落叶,他很卖劲地挖着,只想挡住缓缓渗入的水以还原一个干燥整洁的水槽。而他的手一抽出,渗水就进去了。终于,他看着变得白白净净的水槽,甚是满意地去凹洞更高更大的洗衣水槽,那儿有更艰难的清理等着他。那里的落叶很少,是因为妈妈经常在那里洗衣服,如此,日积月累的肥皂沫不断加剧着这个水槽的溜滑度。他在一棵香枫上面收集了一抱西班牙苔藓,这个东西绝对是上好的洗擦材料。他还在坡岸一块光秃秃的沙地上掏了些沙子以备用。

等爬到最上面的饮水槽时,他疲倦极了。他躺在陡峭的坡上休息,只微微低头,便可以饮到里面的水,活像一只小鹿。他调皮地伸出舌头在水槽里胡乱翻搅,忽地扎进去,又收回来,水上的涟漪微颤,他仰身躺在那里看着。同时,他心里寻思,熊饮水的模样是狗一样的轻舔还是鹿一样的吮吸呢?为了断定这个问题,他假装自己是一头熊,分别用轻舔和吮吸来做尝试。舔水是可行的,但他在尝试吮吸的时候被呛着了。他拿不定主意,他想辨尼必然是知道的,他好像亲眼见过。

乔迪把脸浸入水中,让左右两个脸蛋依次享受着水的爱抚和酷爽。他只用两只手撑着自己,足以让脑袋舒服地沉浸在水里,除此之外,他也想弄明白,自己可以在水里屏息多久。接着,他便呼出了水泡,一阵“咕嘟嘟”的冒泡声后,他听到了爸爸在凹洞底的声音。“儿子,你在那里干什么?你这么喜欢这里的水?为什么它被舀到脸盆里后,你却对它视而不见?”

他转过头来,像只落汤鸡:“爸爸,我没听到你来。”“你把你肮脏的小脸深深地扎进你可怜的爸爸准备喝的水中。”“我一点也不脏,爸爸,水也没被弄浑。”“正好我也不渴。”

辨尼爬上坡岸俯瞰眼下的几个水槽,他满意地点头。他靠在洗衣水槽边,嘴里衔着一根嫩叶。“我承认,我今天听到你妈妈说‘二十年’这几个字的时候很震撼,我几乎从来没有停下来思量一下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去推算,也没有去留心那些一年又一年匆匆而过的时光。你知道吗?每逢春天,我都想给你妈妈弄一口井。但这个计划总是没有落实,都是因为想买头公牛,或者担心母牛掉进泥沼里,或者怕小孩子在这里玩水溺水,或者需要看病的花费,又或者承担不起高昂的砖头价格……诸如此类的原因。我曾有一次挖井,直到深入三十英尺还没有水。我就知道这下算是栽了。而二十年,对于任何一个在山坡上的渗水水槽上洗衣服的女人来讲,的确很久。

乔迪严肃地听着。“我们一定能给她弄口井,总有一天。”辨尼顿了顿,又重复着,“二十年了……”“但是老是有事情扰乱我的计划。还有那次战争……让脚下的土地不得不重新开垦。”

他靠着水槽,回顾往事。“当我第一次来到这片土地的时候,我便选中了它,我想……”

乔迪忽地想起了早上心中的那个疑惑:“爸爸,为什么你要选中这里呢?”“嗯,我选中它是因为……”他顿了顿,皱着眉,努力在脑海中寻找合适的说法。终于,他开口笑了:“总之,我喜欢平静。只有这里才能给我想要的平静。当然,除了熊、豹、狼和野猫的侵犯外,对了,还有你妈妈的打扰。”

他们坐在那儿,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松鼠在枝头开始了它的活动。

忽然,辨尼用胳膊戳了一下乔迪的肋骨:“瞧那只爱偷窥的小家伙。”

他指了指一棵香枫。果然,离地差不多十二英尺高的地方,一只半大的浣熊正躲在树干后偷偷看着他们。它发现他们看到它了,就缩头消失了。不一会儿,他们又发现它那面具似的脸在树丛里东张西望。

辨尼说:“看来我们看动物和它们看我们一样,都很好奇。”“那么为什么它们有的很厚脸皮,有的胆子却很小呢?”“这我也不清楚。可能和它的年纪有关,但这个道理也没人规定过。对了,我想起在野猫草原的那一次,当我打了一上午的猎,在一棵槲树下生火取暖,顺带给自己烤肉的时候,一只狐狸当时蹿出来趴在了火堆旁。我们就那样对视着,我本以为它太饿了,就用一根纤长的树枝叉了一块肉给它,而且还送到了它鼻子下面。但是,它没有吃,也没有离开,只是一直趴在那里看着我。理论上讲,像狐狸这种野性动物,即使很饿,也是不可能跑到这样一个任何动物都不会靠近的地方的。”“我好想和你一样看着它呀。爸爸,它为什么要一直趴在那儿,还看着你呢?”“那件事之后,我一直也在想这个问题,这么多年来,我所能想到的答案只有两种:第一种可能是它被狗逼退到那里吓傻了,第二种可能就是它冷得要死了。”

他们发现有半个毛茸茸的身子露了出来,是那只偷窥的浣熊。“爸爸,我想要和小翅膀一样有个宠物陪我玩。我想得到一只浣熊,一只小熊也好,或者是类似于它们的动物。”“我倒是无所谓,因为我和动物也投缘。但是你也知道,你妈妈会大发雷霆的。而且我们维持生计已经这么艰难了,多一张嘴的话,你妈妈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辨尼说。“我喜欢小狐狸或者小豹,要是在它们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把它们捉回来,你能驯服它们吗?”“当然。”他思索着,“你能驯服一只浣熊,你能驯服一头熊,你能驯服一只野猫,你也能驯服一头豹。”他的思维流转到很久前他爸爸的布道词,“你可以驯服任何东西,儿子,但是人的舌头,唯有它是你驯服不了的。”

第十章 一曲沙龙舞

乔迪安心地躺在床上养病。妈妈说他发了高烧,他没和她探讨病因。他心想肯定是由于吃了太多未成熟的浆果造成的。当时,他的身体发抖,妈妈赶紧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说他着凉发烧了,让他立马上床去。他无言以对。

而现在,她走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汤。他望着那个杯子发愁。他已经连续两天喝着她熬的香浓的柠檬叶茶了,如果他嫌茶味太酸,她会往里加一勺果冻。他怕她那让人难以捉摸的聪慧会悄然而至,发觉事情的真相。这样一来,她就会拿来治疝痛的蛇根汤或者净血药,任何一个都足以让他躲之不及。“如果你爸爸给我种一棵治发热的草根,你们谁发热都不怕。无论什么时候,院子里要是有那样的东西简直是太方便了。”她说。“你往杯子里放了些什么,妈妈?”“与你无关,只管张你的嘴。”“当然与我有关,我有那个权利知道。设想一下,我如果不知道是什么药而喝下去,被毒死的话还不明不白的呢。”“如果你要知道,我告诉你吧,这是毛蕊花茶。我觉得你患麻疹了。”“这不是麻疹,妈妈。”“你知道什么,你都没有出过麻疹。张开你的嘴巴,假设不是麻疹,你吃下去也无大碍。但如果是的话,那不是正好能够祛除麻疹吗?”

祛除麻疹这个说法使他有些跃跃欲试,他听话地张嘴。她掰着他的脑袋往他嘴里倒进去了半杯药。他一边呛咳,一边反抗:“我一口也不要喝了,这不是麻疹!”“好吧,这么跟你说吧。如果你患的真是麻疹,又没有好好吃药的话,你会死掉的。”

他只得又把嘴张开,喝下了余下的毛蕊花茶。喝着很苦,但和妈妈配的混在一起的那些药相比好多了,最糟糕的是妈妈用石榴皮和草根做成的苦汤。

他把头枕回那鼓鼓的枕头,那里面塞满了干燥的苍苔。“妈妈,假使这是麻疹,什么时候会出疹?”“这杯茶过后,你出汗的时候。赶紧睡好。”

她出去了,他便听话地躺在床上等着出汗。在他眼里,生病是一种享受,除了生病的第一天晚上那场他不愿忍受的腹痛的煎熬之外,接下来的每一天他爸妈的倍加呵护,让他感觉特别幸福。而他瞒着他吃过生浆果的事情,让他的负罪感隐隐作犯。他要是说出事实,他妈妈便会给他对症下药,第二天他就会痊愈。他还想到两天以来辨尼一个人在垦地干活的情形:他牵着老凯撒去犁地,又给甘蔗的根部垒土;他去玉米地、豇豆地和小块的烟草地里锄草;他还去凹洞里挑水,砍柴,给牲畜饮水。

乔迪想,不管怎么样,他可能真的发烧了,或者是真的患麻疹了。但是他看过脸和肚子,没出疹也没出汗。于是他为了出汗,在床上手脚不停地乱动。他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和平时一样,甚至比因为吃太多肉而肚子疼的那次还舒服。那次,他吃了超多的新鲜香肠和鹿肉,因为妈妈没有阻拦他。他想,也许这次的病和浆果没有一丝关系。最后,他开始出汗。

他叫着:“嘿,妈妈。看,我出汗了。”

她进来仔细地看着他:“如果你感觉和我一样舒服了,就可以起床了。”

他把被子抛在一边,起身站在鹿皮毯子上。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眩晕。“你感觉完全康复了吗?”她问。“嗯,只是没力气。”“对了,你还没吃东西来补充一下能量呢。穿上衬衣和裤子来吃饭吧。”

他立即将衣服穿好,随她进了厨房。她为他准备了点心、一盘杂烩和一杯甜奶,她留着的食物还都热着。她也坐在那里,一边看着他吃东西,一边说:“你刚刚起身太急了,应该缓一点。”“妈妈,能再给我些杂烩吗?”“我看不行。你已经下肚的东西都能喂饱一条鳄鱼了。”“爸爸在哪儿?”“我想应该在畜棚。”

他便晃晃悠悠地去找爸爸。辨尼这一次却无所事事地坐在木栅门边。“真行,孩子,你看着又快生龙活虎了。”“我现在感觉还不错。”“你不会是犯了麻疹、童床热或者天花吧?”他那对眼睛里的蓝光闪耀着。

乔迪摇头:“爸爸……”“嗯,儿子。”“我觉得没有什么原因可以让我病倒,除了那未熟的浆果。”乔迪小心翼翼地说。“正如我所料。但我从没向你妈妈提过,她如果知道你的肚子里装满了绿浆果,后果会不堪设想。”

乔迪长吁一口气,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

辨尼说:“我突然意识到再过一两个小时,月亮就会爬上来。你说我们拿着鱼漂去钓鱼怎么样?”“去溪边吗?”“我想去残脚熊觅食的锯齿草塘边垂钓。”“我打赌我们去那里肯定会逮到一只坏东西。”“我们去试一试吧。”

他们准备好装备和工具。辨尼换上了两个新鱼钩,那两小束灰色和白色的诱饵是他剪下鹿尾巴上的一撮短毛做成的,它们被绑在钓钩上,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假如我是一条鱼,我会自愿来上钩的。”他自信地说。

他进屋简单向妻子说明了一下:“我和乔迪去钓鲈鱼了。”“但是你已经筋疲力尽了,而乔迪还没完全康复。”“正因如此,所以我们要去钓鱼。”他说。

她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要是你们弄不到鲈鱼,可要给我钓回一些小鲤鱼,我们可以连着鱼骨一起煎脆了吃。”

他向她许诺:“我们不会一无所获的。”

好一个暖和的下午,足以让远途近了许多。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乔迪觉得比起打猎,他更喜欢垂钓。打猎虽然更让人精神振奋,但随之而来的恐惧却远远多于钓鱼。一颗垂钓的心是平和的,可以用放松的心态环顾四周那又添绿意的槲树和木兰。他们来到一片之前来过的水塘边,因为长年干旱,水塘很浅。辨尼往水里扔进一只刚被捉到的蚱蜢,水面并没有任何东西来吃它,连一个饥饿的旋涡也没有。“怕是这里所有的鱼都已经灭绝了。其实我挺困惑的,这么久了,不知道这些小水塘里的鱼是怎么生存的。”他顺手又丢进一只蚱蜢,依旧没有结果。“鱼儿真可怜,在这儿已经很凄凉无助了。我真该把渔竿拿走,拿来一些吃的给它们。”他说。

他把渔竿放到肩膀上:“也许上帝的想法和我此刻的想法一样,也许他看到下面的我,会说:‘下面有个叫辨尼·白克士忒的人正在他的垦地上奋斗着。’”

他咯咯地笑着,又说:“但是这可是一片好地方啊,也许鱼儿和我一样也对这里很满意。”“瞧,爸爸,有人在那里。”

顺着乔迪指着的方向,辨尼用手挡着晃在眼前的光线,在他们刚走过的那条丛林小道,有半打男女。在槲树岛屿、锯齿草塘和丛原这种偏远孤僻的地点,人类的存在比动物更罕见。“是米诺卡岛人,他们正在逮捕囊地鼠。”

乔迪逐渐看清他们背负的麻袋。那囊地鼠的藏身之处——又脏又深的洞穴,那可是最典型的瘠薄土地。而且那囊地鼠是很多人眼里最低贱的可餐动物。

辨尼说:“我一直觉得他们捉囊地鼠可能是为了制药材。仅仅为了食物,他们从海岸边赶到这里来的话,似乎不大可能。”

乔迪说:“我们溜过去,看看他们吧。”“我不想窥探他们,米诺卡岛人很可怜,他们饱受欺骗和痛苦。”辨尼说,“他们所有的遭遇我爸爸都知道。来自英国的一个人许诺他们好的工作和幸福的生活,越过海洋和印第安河,他将他们带到新士麦那。但是不幸的是,收益甚微,那个英国佬丢下了他们,以致他们饿死了一大半。现在留下来的所剩无几。”“他们像吉卜赛人吗?”“不,因为吉卜赛人很粗犷。除了男人们长得很黑,和吉卜赛人相似之外,年轻的女人们却很标致。他们安宁地生活在他们的小世界里,只倾心于自己的生活和事务。”

那列队伍在丛林里不见了。乔迪兴奋得如同撞见了西班牙人一样,脊背发凉。他分不清男女,只感觉他们像黑色的雾霭和幽灵一样,在他面前闪现。他们那特别的重担里不仅装满了囊地鼠,还有不公正的待遇。

辨尼说:“那边的水塘,肯定有蝌蚪那么多的鲈鱼在等着我们。”

那是离残脚熊剥吃火龙叶的草岸微微偏往西边的地方。这里的久旱使得大块的沼泽地变成结实干裂的硬地,他们很容易就分辨出了旁边的水塘。锯齿草已经不在水塘边,只有睡莲叶还纠缠着水面。一只大蠊经过他们,它那黄色的腿和彩色的小脑袋炫耀着它的风采。一缕微风的抚弄使得水塘泛起层层涟漪,上面的睡莲扭摆着纤细的腰肢,那叶面在阳光下发亮。

辨尼说:“这里有足够多的浅滩,晚上还会有撩人的月色。”

他把线系紧在两根渔竿上,再弄上鱼漂。“现在我们兵分两头,你去北边试试,我在南边。走吧,别莫名其妙的样子。”

乔迪站在那儿看着爸爸娴熟的动作,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挑起渔竿,把鱼漂抛向远处的池里。他望着这一切,惊羡于爸爸的技巧。鱼漂起先落在那一片莲叶上,辨尼便耐心地远远牵引着,那鱼漂不听话地上下乱跑,活像一只胡蹦乱跳的虫子。见一直没有鱼的光顾,辨尼便收回线,再抛了一次。他朝水塘喊道:“藏在水里和草里的鱼儿们,老爷子我现在能看到你们佝偻着身子正在那里坐着,不要再留恋了,快过来用餐吧。”他牵引着鱼漂的手慢了下来。

乔迪在去往北边钓鱼和观看爸爸的技术之间挣扎着,最终还是走到了他的地方。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投掷技术太烂了,他总是把线搅在一起,还抛不到适当的鱼漂位置,他的钓线还会被坚硬的锯齿草卡住……但他很快便能运用自如了。他的胳膊不自觉地划出一个令他满意的弧线,手腕适时地扭动了一下,然后鱼漂便被丝毫不差地抛进了草丛边——他的目标位置。

辨尼喊道:“干得好,儿子。暂时不要动它,过一会儿进行首次拉动。”

原来他一直在爸爸的窥视下。他忽然紧张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渔竿,鱼漂弹了一下,接着眼前出现一团旋涡。依稀间,水里晃过一个银白色的东西,紧接着诱饵被一个张大的像烧锅那么大的嘴咬住。瞬间,钓线的那一端承载了磨石那么重的重量,那重量一边往下坠,一边拼命挣扎着,像一只野猫,令乔迪几乎失去平衡。他用力支撑着自己,同时竭力让自己不被内心难以克制的狂喜冲昏头脑。

辨尼连忙吆喝:“放轻松,诱饵别被拖下水了。稳好渔竿,小心脱手。”

辨尼留他一个人在那里奋战,胳膊和手的酸痛让乔迪难以忍受,但他丝毫不敢松懈,怕不小心的滑落给那巨大东西逃掉的机会,也怕他用力太猛断了线,一样前功尽弃。他此刻盼望着来自于爸爸的魔咒,它们的出现会立马助他大告成功,终结他此刻的痛苦。那鲈鱼向系着钓线的草丛冲撞着,想脱线。乔迪想到一个办法,他可以拽紧钓线,沿着岸边走,鱼或许会被他牵引到近岸来,那样他就可以趁势把它拖到岸边。

他按计划慢慢地进行着。他急切地想丢掉渔竿,用钓线拽出那条大鱼。他渐离塘边,一边提着渔竿,一边使劲扯着钓线。那条鲈鱼在他卖命的进攻下,拖着重重的身躯显现出来了,在草丛里垂死挣扎。他丢掉渔竿,急忙将它挪到安全地带,那条鲈鱼约莫有十磅重。

辨尼过来了:“孩子,我为你感到自豪,这么出色的成绩也只有你能达到。”

乔迪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辨尼拍着他的背,父子俩都激动无比。乔迪望着那鲈鱼硕大的鱼背,还有那直挺挺的鱼肚,实在难以置信。“它怎么这么像残脚熊呢?”乔迪冒出这么一句话。他们都扑哧一声笑了,拍着对方的背。“现在我得准备打败你了。”辨尼说。

他们又分割了两个水塘开始行动。但片刻之后辨尼就喊着自己认输了。接着,他双手拿着钓线和蠕虫为白克士忒妈妈钓起了小鲤鱼。乔迪这边,不停地抛下诱饵,而水塘里那振奋人心的旋涡、突如其来的晃动和鲜活生命的对抗却迟迟未现。最后,一条小的鲈鱼上钩,他拿给爸爸看。“把它放生,我们不能带走它。我们要对付的是长成那一条那么大的。”

乔迪有点不甘心地放掉小鱼,眼巴巴地望着它游走。爸爸一向对此很严格的,打猎也是,他不准乱捕滥杀,他捉回去的只有那些能吃的或者能养的。闪耀又刺眼的光圈在空中淡去,太阳也快要隐去了,他想,恐怕这一天没有第二次机会再钓一条大鲈鱼了。他漫不经心地抛着诱饵,同时对他越来越精湛的捕鱼技术扬扬得意。他失望地看见了月光,毕竟此刻已过了鱼儿觅食的时间,没有一条鱼会被引诱到他的鱼钩上的。正在他长吁短叹时,听到了爸爸像鹌鹑一样的叫声,他知道这是在暗示他捕猎松鼠的时机到了。乔迪放下手中的东西回望那片草丛,确信自己对那里还是熟悉的。那条鲈鱼在草上躺着,被他用草盖着,以免受到阳光的暴晒。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爸爸叫他去的地方。

辨尼低声说:“一群鹤正在那里跳舞。我们慢慢地靠上前,不要被发现了。”

接着乔迪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群白色的鸟,他惊讶于爸爸的眼睛——真像鹰眼一样尖锐。

他们弯下身来,身子贴在地上,向前慢慢爬行。当辨尼整个身子都贴到地上时,乔迪也学他那样。就这样,他们慢慢地折腾到了一片很高的锯齿草旁,辨尼暗示乔迪藏在草丛后。此刻,那些鸟近在咫尺,乔迪想如果他现在手中拿着渔竿的话,就可以触碰到它们那白色的羽毛。辨尼小心地蹲下来,乔迪也大气不敢出一下地蹲了下来。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将这群高鸣鹤挨个数了一遍,有十六只。

这群高鸣鹤正跳着沙龙舞,和在福留西娅镇上的鹤一样。还有两只鹤在鹤群外直直地站着,它们的身躯在月光下笔直又雪白,它们发出奇特的声音,既像嘶鸣又像在唱歌。声音的调子和舞蹈一样参差不齐。鹤群最中央,少许的一些鹤在逆时针跳转,有几只鹤似音乐家般地奏着乐。其余的几个舞蹈家优雅地抬起它们的翅膀,依次抬脚又依次落下去,然后不停地重复着昂起头来又埋进去的动作。它们的步伐很轻缓,它们的动作整齐划一,看起来有些愚笨,但这一切让人觉得很神圣,很高雅。它们的翅膀就像伸出的手臂一样上下挥舞着。一圈又一圈,最外围的一圈拖着舞步不停地重复着。鹤群最中央的舞队此刻已经舞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

正当辨尼和乔迪沉醉在这场天籁般的歌舞会中的时候,声音和舞步突然戛然而止。乔迪想难道是它们表演结束,又或者它们发现了两个偷窥者。很快,他的谜题便解开了。原来是鹤群外那两只唱歌的鹤迈入了鹤圈里面,再看它们的位置已经被另外两只替补了。歌舞会重新开始,乔迪这次还发现了清澈的水面倒映出它们的影子,那十六个雪白的影子在水里跳着舞。岸上,几许风吹草动惹得水面微波荡漾,斜阳将它们雪白的身躯染成玫瑰色……恍若一群魔幻精灵鸟在水边婆娑起舞。岸边随它们摇摆的锯齿草,跟着荡漾的水面,所有的一切都和它们融为一体了,乔迪觉得大地似乎也开始颤抖了。不错,落阳、轻风、地面和天空,一切的一切都和这些魔幻鸟儿共舞。

乔迪感到自己也被它们同化了,一呼一吸之间,他的手臂竟也跟着鹤的翅膀一样摆动着。斜阳隐进锯齿草丛,水面金光闪闪,连同岸上的鹤群。远处的阔叶林渐渐变黑了,莲叶和水面被夜色吞没。此时,鹤群的雪白无可比拟,超过了任何云朵、夹竹桃或者百合。接着,它们飞走了,没有任何预兆。是由于一小时的舞蹈已落幕,还是一条短吻鳄浮出水面吓走了它们,乔迪也无从得知,反正它们已经飞走。它们绕着落阳的一丝光晕,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便排成长列飞向西边,空中时不时传出它们那种只在飞行时才有的低哑的怪声,直到它们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辨尼和乔迪直起身子,站了起来。蹲在那儿太久,他们感到腰酸腿疼。越来越接近夜晚,水塘越来越模糊,周围被幽暗笼罩。他们折回北边,乔迪找到了他的鲈鱼。然后,他们转向东边经过沼泽,又往北走。小径的路此刻也难以辨认。它通向丛林中的那条路,而此时路两边已经挤满了墙一样的树木草丛,他们得再向东边转一次才能确保不会走错。漆黑覆盖着整片丛林,漫长的寂静跟随着脚下如深灰毛毯的沙路。一些动物在不经意间闪现,又匆忙溜进路边的树丛。他们听见远处豹的吼声,头顶扑扑地飞过几只蝙蝠。他们继续往前走着,没说一句话。

他们到家的时候,面包已经烘烤好了,肉也在铁锅里烧熟了。辨尼拿了一个树脂火把去畜棚里了。乔迪借着灶火的些许光亮将那条鲈鱼去鳞又开膛,白克士忒妈妈把切好的鱼和粉面搅和在一起,然后煎成又黄又脆的鱼块。一家人坐在一起只顾着吃,不说话。“你们怎么了?”她问。

他们依旧没有开口。他们此时既没有留意他们吃的是什么,也没有注意到眼前这个女人,他们甚至没有听见她在讲些什么。其实他们只是刚刚目睹了一场惊世骇俗的视觉盛宴,他们到现在仍旧在恍惚之中,无法自拔。

第十一章 福留西娅镇

小鹿们出生了,乔迪发现了它们在丛林间留下的尖尖的蹄印。不管他去哪儿,不论是取水的凹洞、伐木的树林,还是辨尼为野兽设的陷阱旁,他都会仔细地观察它们来去的足迹。当然,它们的足迹通常是跟在母鹿更大的蹄印后面的。只是觅食的时候,母鹿和小鹿的蹄印不在一个地方,小鹿的足迹总是远离独自觅食的母鹿,而那个地方往往被掩盖得好好的。乔迪常常发现一对双胞胎小鹿,每逢这个时候,他便难以抑制内心的喜悦。他喜欢设想他会带走其中一只,然后留下另一只给它们的妈妈。

有天晚上,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妈妈:“妈妈,我们的牛奶足够了,我不可以带回一只小鹿作为我的宠物吗?一只花纹小鹿。不可以吗?”“我只有说不行。你怎么说有足够的牛奶?我们每天的牛奶可是刚刚好,没有一滴是多余的。”“我可以让它吃我的那份。”“是啊,把那可恶的鹿吃肥,然后你越来越苗条。我们每天都忙不过来了,你还要弄个多余的东西回来,指望着它日夜不停地吵吗?”“但是我好想要啊。我本来还想要一只浣熊,但是浣熊长大了会咬人的,小熊也很可爱,但是它们也会惹是生非。我想我想要的就是一个东西……”他皱起了眉,额头上的雀斑挤在了一起,“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东西,随时随地跟着我,永远不会跑掉。”他在脑海中搜寻着合适的字眼。“我想要的是一个可以相互依赖的东西。”他说。“哼,你可是在哪儿也找不到这个东西的。不论在那些多余的动物里面,还是在人群里面。从现在开始,乔迪,不要再来烦我。如果再让我听到你说什么‘小鹿’、‘小熊’或者‘浣熊’,你就等着美美地挨一顿揍吧。”她说。

辨尼在旁边的角落里只是听着。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辨尼说:“我们去猎雄鹿吧,我们很可能会发现鹿窝的哦。看小野鹿应该和驯服小鹿同样有意思。”“两条狗都去吗?”“我们只带老裘利亚。它受伤之后一直没参加过活动,这次的小任务会对它有益处。”

白克士忒妈妈说:“上次捕的鹿撑不了多久,但是我们应该明智地筹划一下。如果熏烟室挂满熏鹿肉的话,是不是会添色很多呢?”

食物来源的状况决定了她心情的起落。

辨尼说:“乔迪,看来似乎这支旧枪要给你了。可要谨慎,别像我上次一样被它害惨了。”

乔迪不敢想象自己会不认真地拿着它,在他内心,只要这支枪由他一个人使用,就已经足够了。妈妈已经准备好了那个浣熊皮小背包,他将子弹、工具、填充料和火药桶装了进去。

辨尼说:“孩子他妈,雷姆的枪里面子弹不够,所以我想我必须去福留西娅镇买弹匣。我还想再捎些咖啡,虽然本来就有些咖啡豆。”

她赞同道:“也好,我要一些针线。”

他说:“最近那些雄鹿们看起来是在河边觅食,那边有一群密集的雄鹿蹄印。我打算和乔迪一块儿去那个方向,只要我们弄到一两只雄鹿,我们就能去福留西娅镇用鹿肉做买卖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然后,我们便可以去拜访赫托奶奶了。”

她蹙额:“你们又要去拜访那个老太婆,看来你们又要去闲逛几天了,你最好把乔迪给我留在这里。”

乔迪紧张地看着爸爸。

辨尼说:“我们明天就会回来。如果我不把他带出去教他,他怎么学打猎呢?他是要成为一个大人的。”“真是一个不错的借口哦,你们这些男人就是爱想方设法地聚在一起瞎闹。”“这样吧,你跟着我去打猎,亲爱的,乔迪待在这里。”

乔迪禁不住笑出了声,他难以想象妈妈那肥胖的身影穿过丛林和水塘的情形,他只是想想就已经激动地叫了出来。“够啦,走吧。”她也笑了,“把事情安置妥当。”“你要知道我们一走,你一个人多快活。”辨尼对她说。“我必须得承认这一点,只有这个时候我很清闲。把你爷爷那支枪帮我备好。”

乔迪想,那支年岁久远的长汤姆枪对她来说,远甚于任何猛兽的危险。她的技术本就远远不够格,更何况那支和辨尼的旧枪一样糟糕的枪。但是他明白枪的存在能给她安全感。乔迪去棚屋里拿下那支枪,同时他暗暗窃喜:还好她没要我刚得到的那支旧枪。

辨尼给老裘利亚打了个口哨,然后男人、孩子和猎犬便出发了。上午时分,加上五月的太阳直射,天气很闷热。那槲树坚硬的小叶子像平底锅一样伸展着,对抗着热气。乔迪的脚被穿过皮靴的沙地的热量灼烧着。尽管被酷热折磨着,但辨尼的脚步还是没停过。乔迪费劲地赶上爸爸。老裘利亚好像还没有嗅到什么东西,在前面慢慢地前行。辨尼停了下来,直直地望着眼前。

乔迪问:“爸爸,有什么东西吗?”“没什么,什么也没有,儿子。”

然后,他在离垦地东边一英里的地方换了另一个方向前行。鹿的蹄印突然在这里多起来了。辨尼弯下腰来研究着,关于它们的大小、性别和时长。

他最后得出结论:“两头大雄鹿一同从这里经过,它们是在天亮前走的这条路。”“你怎么能根据足迹得出这种结论呢?”乔迪问。“只因为见得多了。”

对于乔迪来说,这些足迹和其他的仿佛没什么区别。

辨尼用手指描绘着:“现在你应该知道该如何分辨它们的雄雌了,母鹿的蹄印尖而小。研究足迹的时长很简单,因为存在久的脚印,沙和土会被吹进去,否则就是新足迹。如果你再仔细观察,你会发现鹿的脚趾在跑的时候是分叉的,只有当它走的时候脚趾才聚拢。”他给那狗指指地上的新脚印,“裘利亚,这里,快追上它。”

老裘利亚嗅着那足迹,他们随着足迹穿过丛林向东南方向走,来到一片广阔的长着冬青的地方。

在这里,他们还发现了熊的足迹。乔迪问:“我可以打熊吗?如果逮着机会的话。”“熊或者鹿都可以,只要你把握住好的时机,还有就是不要浪费子弹。”

除了阳光炽热的烘烤让人难以忍受之外,在阔地上行走倒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冬青在身后一排排隐没,接下来是让人欢喜的阴凉的松树林。辨尼手指着一块被熊咬过的地方:“我曾很多回碰见熊咬树:它站着一边撕扯树皮,一边摇晃着脑袋咬着树,接着背靠着树,用肩膀使劲地在树枝上摩擦。虽然有人说熊的这一举动是为了预防它爬到别的树上去抢蜂蜜的时候被蜜蜂蜇,但是我觉得这是一种雄性动物的自我显示。雄鹿也是这样,它会在树上摩擦自己的角和头,它们都是通过这种方式显示自己的威猛。”

老裘利亚抬起它的头,辨尼和乔迪停止前进,前面有一阵骚乱声。辨尼给老裘利亚做手势让它跟紧,然后和乔迪悄悄慢行。眼前又是一片阔地,他们停在那儿。只见一对孪生小熊正在一棵纤细的松树苗上来回荡着,它们在高高的有弹性的松树上荡秋千呢。乔迪想起自己也这么玩过,他突然觉得这两只小熊是和他一样的小孩,他真想跳上去和它们一起荡秋千。

两只小熊开心地摇荡着,松树不停地被拽到离地一半距离的地方,然后又立马弹起来,又被拽到另一边。树上不时地传来两只家伙的亲切低语。

乔迪不能自已地叫了一声。两只小熊停止了戏耍,惊异地望着这两个人类。两只小熊第一次看到人类,但它们并不害怕,它们只是对这两个人类很好奇,就像乔迪此刻的感觉。它们那黑乎乎、毛茸茸的脑袋直直地朝这边探着。其中一只爬上更高的一根树丫,它呆呆地盯着他们,另一只臂还在树枝上环绕着。很明显,它不是为了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而是想将他们看得更清楚一些。它乌黑的眼睛正闪闪发亮。“天哪,爸爸,”乔迪请求着,“我们捉一只吧。”

辨尼也有点情不自禁了。

但他很快又恢复了理智:“它们不能养了,因为已经长得很大了,那我们可就要自作自受了。过不了多久,它会长得更大,不仅它会被你妈妈赶出去,可能我俩都会被赶出家门的。”“爸爸,瞧它还在眨眼睛。”“那也许是低劣的。两只孪生小熊,一只必然是亲和的,另一只必然是低劣的。”“那我们就去捉那只亲和的吧,爸爸,求求你了。”

那两只小熊探着它们的小脑袋,仿佛在偷听他们的谈话。

辨尼摇摇头:“走吧,儿子。我们继续我们的活动,而它们也应该继续它们的玩闹。”

乔迪依旧在后面对那两只小熊恋恋不舍,即使辨尼已经再次跟上了鹿的足迹。

他猜想小熊会不会爬下来跑到他身边,结果它们依旧只望着他,它们从本来的那个地方转移到另一条树枝上。他多想摸摸它们那歪着的小脑袋啊。他还想象着它们能像奥利弗·赫托口中所说的熊一样,顺服地趴在他面前,乞求他喂它们东西吃;想象着它们温和又听话地蜷缩在他的腿上;想象着它们在他的床下打呼噜,或者睡在他枕头边。他沉溺在自己的幻想里,以至于快要看不见爸爸了,他赶紧赶上前去。他回头和两只小熊告别,他挥挥手,只见它们傻傻地挺起了它们黑黑的鼻子,似乎在向它们嗅到的空气求解——这两个观察它们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生物?这是它们第一次表现出了恐慌的神态,它们从松树上下来,朝西边的冬青树跑过去。他追上了爸爸。

辨尼告诉他:“你可以请求你妈妈让你养一只那种小动物,容易饲养的,足够小的。”

这让他振奋,他想刚一岁的幼兽肯定很容易养活。“我以前从来没有过宠物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和我玩,我的家庭本来就是乱糟糟的一团,劳作和《圣经》都没有让我的家境变得宽裕起来。我爸爸和你妈妈一样,他不允许把食物浪费给动物吃,他竭尽全力让我们吃饱肚子。后来,他去世了,从那以后我便是兄弟里面最年长的一个,我便不得不照看别的兄弟,直到他们能养活自己为止。”“那小熊也会自己养活自己,不是吗?”“小熊会养活自己,只是会让你妈妈的小鸡倒霉。”

乔迪叹口气,接着全力帮爸爸找寻雄鹿。那双挨在一起的雄鹿蹄印让他感到很惊奇,春夏时节,他们尚能和睦相处。而当秋季令它们的角成形之后,他们便会为了求偶而展开争斗,小鹿会被它们从母鹿身旁赶走。它们其中一头比另一头大。辨尼说那只大的足以当马骑。

少许阔叶木掺杂进松林里面。这里茂密的毒狗草抬起它们黄色的铃铛。辨尼研究着大片大片的蹄印:“儿子,你一直都喜欢看小鹿,你只管躲在这棵槲树上,我保证你会发现点什么东西的。我和裘利亚继续前去转一转。还有,你的枪就藏进这灌木丛里,暂时你是不会用到它的。”

乔迪藏身于那棵槲树半腰的枝叶中,辨尼和老裘利亚在眼前消失了。他乱糟糟的头发被汗打湿。一缕清风过后,乔迪凉快极了,他把额前的头发掠开,抓着他的蓝袖子擦拭了脸颊,然后静静地躲在那里。四处鸦雀无声。远处有鹰尖锐的叫声,然后又一片死寂,也没有虫鸟在丛林间飞动的声音,没有觅食的动物,没有嗡嗡的蜂和低鸣的虫子。也许是因为正午,在炙热的烘烤下,所有动物都躲藏起来休息了。此刻只有辨尼和老裘利亚在某片灌木丛和桃金娘里面穿行。灌木丛在他下面发出了急促刺耳的声音,他还以为是他爸爸回来了,他的动作幅度过大过快,差点儿暴露出来。这时,他听见了一阵咩咩的叫声。一只小鹿离开一丛低矮的蒲葵的掩护,被他发现了。它一定是一直待在那里的,原来辨尼知道。乔迪小心地吸气。

一只母鹿从那丛蒲葵上一跃。小鹿蹒跚着向母鹿跑去,母鹿低着头,低沉地叫唤着,像是在抚慰它的宝宝。它舔着小鹿的脸,小鹿那热切的小脸上,似乎只凑得下耳朵和眼睛。这是一只带花斑的小鹿,而乔迪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一只鹿。母鹿仰起头,它那大大的鼻孔向空中不断地嗅着,嗅出了它的敌人——人类的味道。它又抬起它的脚踵,在槲树下试探着,发现了猎犬和人的痕迹。它一边随着那痕迹前后移动着,一边抬起头静静聆听。它的耳朵直直地竖着,它发亮的眼睛大大地瞪着。

小鹿咩咩地叫。危险从迫近到消失,母鹿看起来似乎很满意。小鹿开始吮吸着母鹿鼓鼓的乳房,它的头紧贴着母鹿的胸脯,在贪婪的美餐中,还兴奋地晃动着它短短的尾巴。母鹿还是不满意,它不顾小鹿径直来到槲树下面。乔迪知道,虽然他被茂密的树枝掩藏着,但是母鹿依旧闻出了树上的踪迹。它抬头嗅着,寻着。他手上的气味、鞋子的皮味和衣服上的汗味,很容易被它的鼻子嗅到,如同人的眼睛认出树上的路标一样。小鹿对它那香甜的美餐意犹未尽,紧随母鹿身后。那母鹿突然转身把小鹿连滚带爬地踢进灌木丛,随即自己也跃了过去,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乔迪这才从他藏身的地方下来。他赶紧跑到小鹿滚进去的地方,它早已不见了。他在地上认真地探寻,却无法找到它们的踪迹。他失望地坐等爸爸回来。

辨尼回来了,他满脸通红,汗水浸湿了他的衣服。“现在,儿子,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吗?”“一只小鹿和一只母鹿。那小鹿一直在这里的,然后去吃了它妈妈的奶,而母鹿一闻到我的气味就逃跑了。所以我现在找不到小鹿了。你觉得裘利亚可以找到它吗?”“只要留下了痕迹,裘利亚就可以追到。但我们还是别去折腾那小家伙了,它现在肯定正在担惊受怕,它肯定离这儿不远。”“它妈妈怎么可以不顾它而逃走呢?”“这正是母鹿的聪明之处。一般大多数动物都会带着幼崽逃走,而母鹿不会,它只会把小鹿藏到另一个安全的地方,这样不会引起注意。”“爸爸,它身上的斑点真是可爱极了。”“那斑点是呈线形还是错乱的呢?”“线形。”“那就是一只小雄鹿了。你高兴吗,近距离地观察它?”“当然高兴!但是我更想捉住它,喂养它。”

辨尼笑了。他从背包里取出午餐,乔迪却反对地说他更急切于打猎。

辨尼说:“我们应该在某个地方吃午餐,一头雄鹿可能会从我们身边经过。猎物经过的地方,是最适合吃午餐的。”

乔迪拿出了他那藏着的枪,坐下来和辨尼一起吃着。他食不知味,似乎只有新鲜的浆果才能刺激他的味觉,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吃东西。果浆此时吃着也不够甜滑了。老裘利亚尚欠活力,它静静地卧着,四肢伸展开。在它身上黑毛的衬托下,几处伤疤发白。辨尼仰面躺在那里。

他慢吞吞地说:“如果风还是照常刮着,那两头雄鹿便很快会兜一圈来这儿。距离这里四分之一英里远的那几棵松树,只要你爬上其中任何一棵,在那个位置射击的话将会很不错。”

乔迪拿着枪出发了。为了凭自己一人之力干掉一头雄鹿,他要拼尽所有力量。

辨尼在他身后叮嘱:“把握最佳时机,记住别过早射击,别被枪的火力冲下来。”

眼前散落着几棵高大的松树,它们被一片长满冬青的平地包围着。乔迪来到一棵最高的松树前,他想爬上去,那样可以看到任何经过的东西。而手拿枪去攀爬那直直的树干不是件容易的事,仅在他爬到最矮的树枝的时候,脚踝和膝盖已经被擦伤了。他停了片刻,接着一鼓作气爬到树顶,那个他向往的最高点。在一丝觉察不到的风吹草动下,松树摇晃了一下。它像是活着的动物和人一样,随着自己的呼吸而晃动。

他想起了小松树被小熊摇晃的情形,他也摇晃着那树尖。而他和枪的重量让树枝立马失衡,它们恐吓似的吱吱作响,好像快要断裂了,乔迪匆忙停了下来。他观察着周围。当他的视线转移到下面的时候,他发现了一只鹰也站在高处凝视着下面,那眼光是狡黠、敏锐又凶恶的。他的眼睛绕着四周缓缓地转了一圈,第一次确信地球是圆的。他想假使把头猛地转一圈,整个地平线便可以收入眼底。

他的视野等同于整片空间,他是这么认为的。他可以察觉到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他并没观察到什么东西的靠近。突然,一头硕大的雄鹿出现在他面前,它正在觅食,它显然是要吃那早熟的黑果。而它还远在他可操纵的范围之外。他谋划着悄悄爬下松树匍匐着靠近它,但那东西太过于敏锐,肯定在他行动之前就逃掉了。他静候着时机,祈祷着那雄鹿觅食时,可以不知不觉地来到他所能掌控的位置上。而它缓慢的速度让人抓狂。

有那么一小会儿,乔迪都觉得它要走开,去南边觅食了。后来,它直直地向他走了过来。松树枝掩藏着他,他悄悄地举起了枪,心脏剧烈地跳动。但是他无法辨认那头鹿的远近,它看起来好像很庞大,但他还是看不清它的耳朵和眼睛。他似乎已经经历了一场遥遥无期的等待,那鹿才好不容易地仰起头。乔迪把枪瞄准它结实的脖子。

他开枪。然而在那一刹那,他察觉到自己的射击有太大的局限性,他把角度估高了。但他似乎已经打到了猎物,他看见它跃到半空的姿势,感觉那不单单是恐惧的表现。很快,它跳过了冬青丛,呈一条长长的弧形从松树下面闪过。如果此刻他手拿爸爸新的双筒枪,就可以再打上一枪。随即,就在那几秒的时间里,他听见了辨尼的枪声,他激动地颤抖着。

他赶紧爬下树,沿着来时的路跑到阔叶林里。槲树下面,那雄鹿正躺在那里。辨尼早已开始剥皮了。

乔迪问道:“我打中它了吗?”“是的,干得很棒。只不过它还没有被击倒,我在它跑掉的时候又补了一枪。你打得有点高了。”“我知道。在开枪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了。”“没关系,你正是要通过这样的过程来学习。看这里,是你的子弹,那儿是我的。”

乔迪弯下身子打量着这优良的身躯。当他见到那空洞的眼睛和正在流血的喉咙,感觉心里一阵恶心。

他说:“其实我们也希望不需要打死它就有食物。”“是这样的,但是我们必须吃东西。”

辨尼的操作很熟练。他那简陋的猎刀刀把是用玉米心做的,刀刃已经不是特别锋利了。只见他割开鹿肉,将那重重的鹿头宰了下来。他剥开它膝盖下面的鹿皮,绕了一圈将它们绑在了一起,然后把鹿扛在了背上,他的举动看起来是那么稳妥。“保尔西可能会向我们要这张鹿皮,如果我们去福留西娅镇剥鹿皮的话。”他顿了顿,“如果你想把它送给赫托奶奶,我们就不送他了。”“她肯定想把它做成一张地毯的,我想。我还想亲自打死鹿,将鹿皮送她。”乔迪说。“好的,那鹿皮就随你处置了。我要拿一块前脯肉作为我的礼物。奥利弗出海了,他现在没有带给她野味了,除了我们。那愚蠢的北佬只会绕在她身边碍事,哪会打猎。”辨尼又笑着补充说,“也许你最好把鹿皮去送给你的心上人。”

乔迪瞪大眼睛怒视着辨尼:“爸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心上人。”“那我怎么看见你们手拉手玩得很开心呢,你不想念尤拉莉亚吗?”“我哪有和她牵手,那只是我们一起玩的游戏罢了。我发誓你再说一次,爸爸,我就死给你看。”

几乎很少有辨尼戏弄他儿子的时候,但是偶尔会有那种机会,让他不得不这么做。“奶奶才是我的心上人。”乔迪说。“好吧。我只是说出了事情本来的样子。”

父子俩走在又漫长又闷热的沙路上,辨尼汗流浃背,却依然在那头鹿的重压下神清气爽地向前走。乔迪想帮他背一段路,但他摇摇头。“这种东西只适合大人来背。”他说。

他们过溪后又行进了两英里的窄道,才上了那条大路,那条通往福留西娅镇的大路。途中,辨尼歇了一小会儿。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乔迪知道他们已经离波特拉堡不远了,因为他们已经路过迈克·康纳船长的家。走到一处拐角的时候,他们已经看不见松树和胭脂栎这些旱地植物了,一片翠绿展现在眼前。这儿有香枫和月桂,有像路标一样标示着江河的柏树,有低丛里迟迟盛开的野杜鹃,一路还有那热情的花儿打开它淡紫色的花冠。

他们到了圣约翰河。河水在天色下幽深而冷清,对在它上面来回的船只和沿岸用水的人们视而不见。乔迪凝视着这条与外界沟通的通道,辨尼则向对面召唤着船只。一个男人撑着一艘简陋的木筏前来,然后他们上了船。他们看着那流水发着呆。

辨尼付了摆渡钱之后,两人走过一条弯弯的石子路,来到福留西娅镇的一家店铺。

辨尼招呼店主:“最近可好,保尔西先生?你觉得这东西怎么样?”“太好了,轮船上这个很受欢迎,船长一定喜欢。”“鹿肉现在是什么价呢?”“还是老样子。一块肉一元五。我保证,在这河周围游玩的城里人最喜欢这个。但是你我都知道,那鹿肉的味道,远不及猪肉的半成。”

辨尼把鹿拖到肉板上剥皮:“是的,只是对于一个没有打鹿条件的大肚皮来讲,鹿肉可是极具诱惑力的。”

说着他们哈哈大笑起来。辨尼是这家店里最受欢迎的买卖人,他会讲一大堆逗人开心的趣事,他的幽默就如同他做的买卖一样让人舒心。在这个镇上,保尔西是人们心中正直的法官,乃至“百科全书”。即使此时在他那狭窄到密不透风的小店里,他看起来还是一位领导者,如同指挥导航的船长。他的货物简直太多了,有日用品、整个镇子稀有的奢华品,还有犁、拉车、四轮马车、生产工具,连同日常食材、威士忌、五金器具、干货和药品。“我明天回去的时候,要把一块前脯肉带回去给我妻子,还有一块前脯肉是送给赫托奶奶的。”辨尼说。“为她的老灵魂而祈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说‘老灵魂’,但假如一个人的妻子能像赫托奶奶那样永远有一颗年轻的心灵,那么生活就成了一种享受。”

乔迪沿着柜台下的玻璃边走边看,柜台里面有各种饼干和糖果,有博罗和洛基世的全新的刀,还放着鞋带、纽扣和针线。靠墙的架子上放着粗劣的货品。水桶和大水罐、脸盆和猪油灯、崭新的煤灯、咖啡壶、长柄煎锅连同荷兰炖锅,它们被紧凑地摆放在一起,就像一窝奇特的幼鸟。他的眼光扫过器皿,看到了那些衣服和布料。有印花棉布和柳条棉布,有斜纹粗棉布和赝品,有家用布和手织布。他看到那几匹羊驼毛棉、亚麻布和绒面呢上布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像这种奢华布料很少有人买得起,何况现在是夏季。杂货、香肠、奶酪和熏肉被放在了店铺的后面。在它们旁边是桶装的糖、面粉、粗砂和青咖啡豆、袋装的土豆,还有小桶装的糖浆和威士忌。乔迪对这里的东西倒是没有什么兴趣,于是转身回到玻璃柜台那里,他看到一个生锈了的口琴摆在一团甘草上面。他顿时被吸引住了,用他那鹿皮换这个口琴的想法诱惑着他。他想,如果那样的话,他就可以为赫托奶奶吹上一曲,和福列斯特兄弟们合奏的话也不错。但是,对于赫托奶奶来讲,可能鹿皮更能博取她的欢心吧。

保尔西招呼他:“孩子,你爸爸很久没来这里了。我可以送你一角钱的东西,你挑一个吧,不管是什么。”

他热切地看着那些东西。“我觉得那口琴不止一角钱吧?”“嗯,对。它放在那儿很久没人理了,尽管拿去吧。”

乔迪那渴望的眼神看了糖果最后一眼,他琢磨着,他应该可以在赫托奶奶那儿吃到糖果的。

他说:“谢谢您,先生。”

保尔西说:“真是个有礼貌的孩子,白克士忒先生。”“他正是我心里的安慰。”辨尼说,“我们失去了那么多小孩,但我想有时候我可能太过宠溺他了。”

乔迪感到心里暖暖的,他想他以后要表现得更绅士,更优雅。他自豪又潇洒地走开,瞥见门口闪过一个人影。原来是保尔西的外甥女在那里,她正傻傻地望着他。他愤恨的血液立马沸腾了起来,他讨厌她,因为他曾受过她爸爸的嘲笑;他讨厌她,因为她那难看的头发像猪尾巴一样悬挂着;他讨厌她,因为她那一脸比他还多的雀斑;他讨厌她,还因为她又尖又小的如同松鼠般的牙齿、手脚和瘦长身躯上的每一块骨头。他立马行动起来,弯腰从一个麻布袋子里拿出一小块土豆,举得高高的。她挑衅地看着他,还像条束带蛇一样朝他吐舌头,接着用两只手指捏着鼻子表现出厌恶和恶心的样子。他把土豆扔过去,正好掷到她的肩膀上。她叫了一声,往后退去。

辨尼喊道:“乔迪,你在干什么?”

保尔西皱着眉头走过来。

辨尼严厉地批评着:“立马给我滚出去!保尔西先生,口琴还是不要给他了。”

乔迪到外面,正是骄阳正烈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丢脸了,但是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他还会那么做,而且他会给她扔一个更大的土豆。辨尼的买卖成交之后,便过来了。

辨尼说:“真是糟糕透顶,让我为你蒙羞。你妈妈说得真对,不该让你和福列斯特兄弟们在一起闹腾。”

乔迪拖着脚走着:“不管怎么样,我讨厌她!”“我很无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你怎么会想起这么做!”“无论如何,我就是讨厌她。她扮鬼脸,那样子真恶心。”“但是,你这一辈子,难道见到丑女人都要向她们扔东西吗,儿子?”

乔迪倔强地朝沙地吐口水。“嗯……就是不知道,赫托奶奶对这件事会发表什么看法。”辨尼说。“啊!不要告诉她,爸爸,求你别告诉她。”

辨尼脸沉了下来。“爸爸,我保证我会乖乖的。”“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得到你的鹿皮。”“爸爸,把它给我吧。我保证如果你不跟她说的话,我以后不会向任何人扔东西。”“好,只此一次,以后别让我看到你做这种事情。把你的鹿皮拿好吧。”

他打起了精神,内心焦虑的乌云散开。他们走到北边那条沿河的小路。路边的牡丹开得正旺。远处的巷子里那一簇夹竹桃也正毫不逊色地盛开着,红鸟们被它们引诱到了巷子里。它们沿着巷子一直蔓延到白色栅栏边的大门。栅栏里面是赫托奶奶的花园,那花园伸展在那儿像极了一张五颜六色的被子。金银花和茉莉花的藤枝翠叶爬上她那白白的小茅屋,将它牢固地拽在地上。这儿所有的东西在乔迪眼里都是亲切而熟悉的,乔迪穿过花园中间的小道,飞快地跑过如羽毛般柔软的、玫瑰红与淡紫色相间的花簇。

他叫道:“我来了,赫托奶奶!”

小屋里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接着,她站在了门口。“乔迪!你这个坏东西!”

他跑上前去。

辨尼喊道:“小心别把奶奶撞倒了,孩子。”

赫托奶奶拥抱他那瘦小的身躯,而他用力地蹭着,挤得她叫了起来。“你这个熊崽子。”她说。

她咯咯地笑。他抬头,仰起脸也开心地和她一起笑。他边笑边望着她,她那粉色的脸带有皱纹。她的眼睛黑得就跟浆果一样,它们在她笑的时候一开一合,周围的皱纹也随着浮动。她笑的时候全身颤动,她那小小的鼓起的胸就像一只鹌鹑在抖擞着。

乔迪趴在她身上像小狗一样闻着:“唔……奶奶,你闻着真香。”

辨尼说:“赫托奶奶,这次不论怎么说都不要替我们辩护了,我们两个真是一对臭味相投的家伙啊。”

乔迪接下话说:“哪里的话,挺好的啊,除了打猎的气味,还有鹿皮、树叶和臭汗味。”

她说:“这不是正好吗,我现在空虚得很,巴不得闻闻孩子和男人的气味呢。”

辨尼说:“不管怎么样,这些刚刚打的鹿肉就当作是我们赔罪的诚意了。”“连同这张鹿皮,可以为你做地毯呢。这个归功于我,是我打伤它的。”乔迪说。

她的双手高高地举了起来,他们的礼物似乎瞬间贵重了很多。她抚摸着鹿肉和鹿皮。乔迪心想,他可以独自去猎一头黑豹来报答她的认可。

辨尼对她说:“小心别把你的小手弄脏啦。”

她从它们上面感受到了男人的勇敢和刚毅,就像骄阳汲取水分一样。男人们被她的洒脱不羁所吸引,年轻人和她交往后会成为一名冒险的勇士,老年人为她那头银色的卷发而沉迷。她身上有一种经久不衰的女人味,它能让所有男性变得充满男子汉气概。这一切令女人们愤怒,白克士忒妈妈带着对她深深的厌恶在她那儿住了四年之后,回到了垦地。但这位老人以德报怨。

辨尼说:“我去把肉放到厨房,鹿皮的话最好挂在小屋墙上。我来弄好它们。”

乔迪召唤道:“过来,拉毛!”

只见那小白狗欢快地跑过来,它像个球一样一下子弹到乔迪面前,舔他的脸。

赫托奶奶说:“它一见到你就得意忘形了,好像见到它的亲人一样。”

拉毛看到了正一动不动地歇着的老裘利亚。它的毛立马竖了起来,走向老裘利亚。老裘利亚耷拉着长长的耳朵,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

赫托奶奶说:“我喜欢你们的那条狗,它看起来真像我的舅妈露西。”

辨尼拿起鹿肉和鹿皮去屋后了。这个地方是永远欢迎他们父子两个和身经百战的老猎狗的。乔迪想,在这里待着比回到妈妈身边还要舒服。

他说:“我想你遇到我便没了好运,而你的确始终能容忍着我。”

赫托奶奶咯咯地笑:“是你妈那样对你说的吧。你们来这边,她没有反对吗?”“只是没有像平时那么强烈地反对。”“你爸爸娶了一个让鬼见了都发愁的女人。”她刻薄地说。

接着,她把手指举到空中。“我打赌你想去游泳。”“河里游吗?”“你尽管扎进去。当你出来的时候,我会给你一些奥利弗的干净衣服。”

她并没有告诫他鳄鱼、水蝮蛇和急流的威胁,她仿佛明白乔迪肯定有自己的主见。乔迪一路跑到河岸,只见流水深不见底,河岸两边被水花拍打着,发出潺潺水声。而那水体中心只是缓缓地流淌着。急流涌动的水面上,是那快速漂泊的叶子。乔迪在那木制的岸上徘徊了片刻便跳了进去。他喘着气往那冰凉的上游赶去,然后保持和河岸相近的距离,那个地方水流缓一点。

而这几乎是徒劳。河畔又黑又高的树林让他觉得,他似乎被束缚在两岸的槲树和柏树里面了,他还假想着他被身后一条鳄鱼追杀着。于是,他绝望地游。他用他那狗刨式,好不容易地从这儿到了那儿。他怀疑自己是否能坚持游到上游那里的河岸,那个来往渡船经过和轮船泊岸的地方。接着,他便朝自己所想的那个地方泅去。途中他将一根柏木杆作为自己暂时的依靠,贴着它喘了口气。不久后他又出发了,离那岸看着还有一些距离。他穿着衬衣和裤子,这让他游得极不自在。他想要脱光它们游泳,他知道赫托奶奶肯定不会介意的。其实他挺想知道,如果妈妈知道了福列斯特兄弟们脱光衣服唱歌跳舞的话,她会怎么说。

他往回看了一眼,只见赫托奶奶家的河岸已经在那河流拐角处消失了。眼前黑色涌动的流水让他惊慌失措。他又一次转身的时候,湍急的河水抱住了他,他便不自觉地像一颗子弹一样冲向下游,任凭他怎么往河岸边奋力地游。急流的触角抵着他,他被牢牢地控制住了。他想,也许他会被它抓到福留西娅镇的水闸那里,接着被冲到庞大的乔治湖,甚至漂进茫茫大海中。

他盲目反抗着,却感觉自己踩到了地上,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搁浅在了离河岸很近的地方。他松了口气,小心前行,终于上了那木质平台。深呼吸之间,心里的恐惧已经了无踪影,反而在那冰冷的流水和刚刚的险境之后,他振奋起来。

辨尼站在岸上:“好一场勇敢的拼搏,而我只满足于在岸边洗个澡。”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下了岸。他说:“要让我的脚离开地面我可不踏实,我已经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了。”

乔迪很快便上了岸,然后两人来到了小屋后面,那里早有赫托奶奶为他们准备好的干净衣服。她拿给辨尼的是过世已久的赫托先生的衣服,衣服看着有些发霉了。她给乔迪的是很久前奥利弗穿的衣服和裤子,奥利弗现在已经穿不上了。

她说道:“据说,如果想保存一样东西,你得七年用一次。二乘七是多少呢,乔迪?”“十四。”“不用再问他了,就算是我和福特斯特兄弟们去年冬天请的那位老师,他自己几乎也不知道。”“嗯,事物本身远比书本上来得重要。”“不错,但是读、写和算数是必须的。对于乔迪的话,我传授给他的东西,他往往都能掌握得很好。”

他们在棚屋里把衣服和头发收拾好。他们看着身上借来的衣服,觉得它既干净又陌生。乔迪长满雀斑的脸亮亮的,他那褐色的头发湿湿地服帖在头上。穿好自己的鞋子之后,他们用自己的脏衣服擦拭掉上面的灰土。赫托奶奶在外面叫他们,他们赶紧进里屋。

屋子里又是那股亲切熟悉的味儿,虽然他从不知道那里面的成分。赫托奶奶的衣物上香香的薰衣草味道很容易嗅到;她放在炉灶前面的那个小罐里的干草味;她那橱柜里的蜂蜜味;她的油酥点心、水果蛋糕和面粉糕饼的香味;还有她给拉毛洗澡时所用的肥皂味和从窗外蔓延进来的花香。然而盖过这一切的,是那穿过小屋的河水的气息,那气息将小屋包围,小屋内外到处是河水带过来的难闻的湿气和羊齿的霉味。

门是开着的,他从那儿看向屋外,河边有一条小道,那里开满了万寿菊。夕阳下,河水金光闪闪,像几内亚的黄金,又像是金色的花朵。河水缓缓流着,乔迪的心也跟着它一直漂到了海洋上,奥利弗——那个洞察整个世界的神奇人物,正在海上乘风破浪。

赫托奶奶为他们拿来斯卡珀农葡萄酒和甜饼。乔迪被准许喝了一点像酋尼泊溪水一样清冽的葡萄酒,辨尼大口喝着。乔迪希望它能更甜一些,比如像黑莓汤那样,他心不在焉地吃着饼干。很快,他便害羞地停了下来,眼前的盘子已经空空如也。而如果在家的话,此刻他必定会被妈妈数落一顿。只见赫托奶奶去橱柜边又满满地添上了一盘。“不要愧对你的晚餐。”她说。“我发现的时候总是太晚了。”

乔迪跟着她进了厨房。她把切成片的鹿肉进行烘烤,他有点焦虑地撇着嘴。对于白克士忒一家来说,那肉算不上优厚的招待。而当她打开炉灶门时,他发现还有其他的东西在煮着。她有一个铁炉灶,那扇紧闭的铁门总是将无数好吃的都藏在它身后,从那里出来的食物,总是比他家那个老是敞开着的炉灶出来的食物要神秘。虽然那饼激不起他的胃口,但是飘至而来的香味让他直流口水。

他游荡在爸爸和赫托奶奶之间。辨尼安静地坐在屋子前面一把坚实的椅子上,周围布满了阴暗和黑影。这里虽然没有在福列斯特家那样亢奋,但带给人踏实又温馨的感觉,这种感觉如同冷夜里暖和的棉被一样紧紧裹着他。对于辨尼来说,在这儿有好吃好喝的肉、酒在他眼前,而在家却只有各种任务和琐碎困扰着他。乔迪上前去帮赫托奶奶干活,却被她从厨房赶了出来。于是,他便跑到院子里逗拉毛。老裘利亚奇怪地望着他们,玩耍对于它和它的主人来讲,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它那黑色和褐色毛掺杂的脸上依旧一副一本正经的苦力狗模样。

晚饭准备好了。乔迪认识那么多人,但只有赫托奶奶一个人设立了单独的房间吃饭。他们所有人都是趴在厨房里面的松木桌上吃饭的,所以直到她把吃的拿过来的时候,他还盯着桌子上的白布和蓝盘子。

辨尼说:“我们这对流落街头的人,有幸坐在了这美餐面前。”

可话一说完,他便和赫托奶奶笑着闲聊起来,那是在他自家桌子面前所没有的神态。

他对她说:“我惊讶的是你的爱人到现在还没有露面。”“所有人都说他理当被投到河里去,除了你,辨尼·白克士忒。”“这就是你对待可怜的伊淬的方式,啊?”“只可惜他还没被溺死,那个受到耻辱还不觉悟的人。”“你可以正式地接纳他,然后以合法的方式扔掉他。”

乔迪猛地笑起来。他觉得他无法边听他们的对话边吃饭,他发现他已经被落在后面了,于是便只顾着大吃起来。那条鲈鱼刚刚从伊淬的网里弄过来,配着诱人的香料,吃起来又脆又香。而且,在自家每日三顿的甜薯之后,那爱尔兰土豆真是美味。还有那早早成熟的玉米,他自家的玉米很少有这么鲜嫩的,因为他们总是迫切地想把地里所有的玉米都储备起来。乔迪为他没有本事吃完所有东西而惋惜,他所有的精力只能用在软软的面包和果胶上。

辨尼说:“他在这里被惯成这样,回家后他妈妈又要像对待一只新猎犬一样去为难他。”

吃完饭,他们穿过花园,来到河边散步。过往的轮船上,那些游客向赫托奶奶招手,她也伸手回应他们。太阳快要下山了,只见伊淬·奥赛儿穿过小道,走进屋里干杂活。

他走近了,赫托奶奶望着他:“现在瞧着,难道他不像扫把星吗?”

乔迪心想,伊淬看着确实和一只落汤鸡没什么两样。他的脖子后面耷拉着一缕缕灰色的头发,他那稀稀落落的长须延伸到了他的下巴下面,他的两条臂膀就像小鸟脆弱的翅膀一样贴在身侧。“瞧,”她说,“苦闷的北佬,他的双脚就像短吻鳄的尾巴一样拖在地上。”“他确实难看,”辨尼不得不承认,“但是他足够温顺,像狗一样。”“我讨厌令人怜悯的男人,我讨厌所有卑躬屈膝的东西。”她说,“他的腿弯到这种程度,裤子简直要在地上画一串符号了。”

伊淬慢吞吞地走到屋子后面去。乔迪听到了奶牛那边他的声音,接着又听到声音转移到了柴堆那里。当一天所有的活干完,他才小心翼翼地上了屋前的台阶。辨尼与他握手,赫托奶奶向他点头。接着,他清清嗓子,但是如亚当的苹果一样,他的喉咙动了动却停了下来。最后,他没有再尝试着开口,而是坐在最下面的那级台阶上。所有人都兴奋地谈论着,他看起来似乎已经很知足的样子,灰色的脸上泛出了些生气。昏暗的光线下,赫托奶奶消失在屋子里了,他才呆板地站起身来准备走。“天哪,如果上帝赐予我像你一样滔滔不绝的口才,她可能就不会对我这么差。你觉得她不肯宽恕我是因为我是个北佬?如果是的话,辨尼,我发誓,我愿意唾弃我的旗子。”他对辨尼说。“哎,你知道吗,一个女人对自己的看法固执,和一条短吻鳄咬住肉不放是一样的道理。北佬取走她的针线,致使她不得不带着三个鸡蛋到圣奥古斯丁去换来一包针,这是她不可能忘掉的事情。如果北佬战败的话,她还有可能宽恕你。”“但我就是一个败军,辨尼。我曾被狠狠地打败。在博尔乐,你们的叛军让我们惨败。天哪,我恨它。”那些往事历历在目,他擦擦眼睛,“你们赢了,你们一个抵得上我们两个。”说着,他慢吞吞地走开了。“这个惨败的北佬还想追求赫托奶奶,真是不自量力。”辨尼说。

屋内,辨尼拿伊淬来困恼赫托奶奶,就和他开乔迪和尤拉莉亚的玩笑一样。她也竭力回击,而他们的回合却是亲切的。他们所谈及的让乔迪想起了自己那件良心上过不去的事。

他说道:“奶奶,雷姆·福列斯特说吐温·维萨贝是他的甜心。我说她是奥利弗的女朋友,但是他听了之后很生气。”“奥利弗回来之后,应该会注意的。”她说,“如果那个福列斯特会公平决斗的话。”

然后,赫托奶奶让他们到屋子里去休息,那间奥利弗提到过的雪白的卧室。他手脚伸展开,躺在爸爸身旁那床洁净的被单上。“赫托奶奶的生活难道不好吗?”

辨尼说:“这只是一部分女人的生活方式。”他又忠诚地说,“不要觉得你妈妈不近人情,她的确没有赫托奶奶拥有的东西多,但那也是因为她本来就一无所有,那是我的责任。她不得不过着粗鄙的生活。”

乔迪说:“我真希望赫托奶奶是我的亲奶奶,我还希望奥利弗也是我的亲戚。”“怎么不可以,感觉像亲戚的人们,把他们当亲戚就行了。要不你和赫托奶奶一起住在这儿?”

乔迪在脑海中想象着垦地的茅屋。夜鹰可能已经开始哀鸣了,狼也许在嗥叫,豹也要长啸了。凹洞里,会有鹿们去饮水,雄鹿是自个去的,母鹿要带着它的小鹿。而某个角落里,小熊们会挤在一起。这儿的白桌布和白床单是远不及白克士忒岛的有些东西的。“不,我只想把赫托奶奶带到我们家去,和我们一起住。但必须先让我妈妈接受她。”

辨尼咯咯地笑起来:“小家伙,你快要长大了,得学着去了解女人……”

第十二章 奥利弗

破晓时分,乔迪听到从赫托家岸边传来货运和客运轮船经过的声音,他从床上爬了起来。窗外,轮船的灯光在黎明的天色下很灰暗,桨轮迅速地在河水里搅拌。轮船在福留西娅镇发出尖细的鸣笛声,他细听起来,他听到它好像停泊了,然后接着又朝上游开走了。他莫名其妙地关注着轮船的往来,无法再次入睡。院子里,老裘利亚在叫。辨尼在熟睡中动了几下。他的脑子此时陷入了无比清醒的警戒状态,一丝风吹草动就能让他惊起。

他想轮船停下了,是来人了。老裘利亚低声吠着,接着呜呜地哼唧着。“应该是它认识的人……肯定是奥利弗!”他激动地从床上跳了下来。

他没穿衣服就跑了出去。拉毛也醒了,尖叫着从赫托奶奶门边的窝里蹿出来。“都出来,你们这些懒惰的旱鸭子!”

赫托奶奶也从她的房间里跑过来,头戴一顶白睡帽,穿一身白色的睡衣。她来不及停下来把她肩上的披肩系牢,只好一边跑一边将它绑好。奥利弗只一跳就到了台阶上,活像一头雄鹿。乔迪和赫托奶奶以风驰电掣的速度扑向他,他抱着赫托奶奶的腰欢快地旋转着,而她用小拳不停地捶着他。乔迪和拉毛叫着以吸引他的注意。奥利弗便挨着将他们抱起来旋转。

不知何时,衣装整齐的辨尼已经镇定地站在旁边,他与奥利弗热烈地握手。奥利弗白白的牙齿在黎明暗淡的光线中发亮。“把这对耳环给我,你这个海盗。”赫托奶奶则发现了另一处光亮,她踮起脚尖够到了他的耳朵,只见一对金色耳环在奥利弗的耳垂上挂着。她把它们扭下来,戴上了自己的耳朵。他大笑间拉扯着她使劲摇晃,拉毛发狂地吠着。

在这片骚乱中,只听辨尼说:“神啊,乔迪,你怎么光着身子?”

乔迪呆住了片刻,拔腿就跑。奥利弗抓住了他,赫托奶奶扯下肩上的披肩拦腰给他系好。

她说:“我在情况紧急的时候,可能也会不穿衣服跑出去的。奥利弗回来每年可只有两次机会呀,孩子。”

乔迪说:“反正我跑出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骚动渐渐平息。奥利弗把行李放进屋内,乔迪在他身后寸步不离。“这次你都去了哪些地方?你见过鲸鱼了吗,奥利弗?”

辨尼说:“乔迪,先让他歇歇。他现在可不是喷泉,能把所有故事像喷水一样都给你喷出来啊。”

但是奥利弗的故事正在喷出来:“这正是一个水手回家的目的:看望他妈妈和他的女朋友,还有自吹自擂。”

他曾去过热带地区。乔迪恨自己离开这么久,去穿了借来的衣裤。他和赫托奶奶挨个不停地问奥利弗各种问题,这位远途归人不停地回答着。赫托奶奶一身横条花布衣服,头上银色的卷发是特地梳好的。她在厨房里为他们做早餐。奥利弗则打开他的行李袋,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地板的最中央。赫托奶奶说:“我不可能把做饭和看你的东西兼顾起来。”

奥利弗说:“那我还是传达上帝的意思,让妈妈你去做饭好了。”“你好瘦。”“我是瘦了,而且瘦得只有骨头了。我一直想着回家好好吃一顿。”“乔迪,来把火烧大,然后把火腿切片,连同那熏肉和鹿肉。”

她把碗从橱柜里取出来,打了几个鸡蛋,再搅和。乔迪一干完活又去找奥利弗。太阳出来了,阳光溢满屋子。奥利弗、辨尼和乔迪围在那里瞧那行李袋里面倒出来的东西。“我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回来,除了乔迪。有趣的是,我竟然把他忘啦。”奥利弗说。“不会的,你不可能也从来不会把我忘了。”“那你瞧瞧,你能知道哪个是你的礼物吗?”

乔迪放下一捆显然是给赫托奶奶的丝绸,然后把那些从别国拿回来的衣服放置一旁,那些香水味和陈腐味混合着的怪异的服装。他又瞅见一块用法兰绒裹着的方巾,奥利弗拿走了它:“这是给我女朋友的。”

还有一个袋子的口已经松了,乔迪看到里面满是玛瑙和透明石头。他丢下它,拿起另一包东西闻了闻。“是烟草!”“那是给你爸爸的,从土耳其弄来的。”“天哪,奥利弗……”辨尼打开后很是惊奇,那浓浓的烟草香使得整个屋子一阵清香。“天哪,奥利弗,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得到过别人的礼物。”

乔迪拿捏着一条又长又重的东西,感觉是金属制品。“肯定是它!”“你不看的话准不知道是什么。”

乔迪心急火燎地拆开那个东西,原来是一把猎刀。它掉在了地上,那刀刃又亮又利。乔迪直直地盯着它:“一把猎刀,奥利弗……”“设想一下,如果你要一把粗钝的刀,就如你爸爸那样的……”

乔迪冲上去握紧了它。那又长又亮的刀刃在阳光下晃眼极了。“丛林里不会有第二把这种猎刀,包括福列斯特兄弟们。”他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总不能让他们老是得意忘形吧?”辨尼说。

乔迪望着奥利弗手里那块法兰绒方巾,在奥利弗和福列斯特兄弟之间,他感到心神不定。

他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奥利弗……雷姆·福列斯特说吐温·维萨贝是他的女朋友。”

奥利弗笑起来,双手来回丢着那块小方巾。“要知道,福列斯特兄弟没有一个讲真话的,没有人可以把我的女朋友抢走的。”

乔迪心里的石头落地了。他把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赫托奶奶和奥利弗,他的良心已经不会受到谴责了,而奥利弗也毫不在意。他又想起了雷姆那张积着怒火的脸,但眼前这些异国他乡的奇珍异宝很快又将他的心神带走了。

吃早饭的时候,乔迪注意到赫托奶奶根本没碰她的盘子一下,她不停地给奥利弗夹菜,让他吃得饱饱的。她那双亮亮的眼睛像饥饿的燕儿一样一直眼巴巴地望着她的儿子。奥利弗坐在那儿,看起来玉树临风。他脖子上那古铜色的肌肤在衣领敞开的地方显露出来。他的头发久经日晒,隐约泛着红光。他的眼睛是灰蓝色,还闪着绿光,那正是乔迪所想的大海的颜色。乔迪飞快地用手盖着自己短扁的鼻子和满是斑点的脸,并悄悄地用手探到后脑勺顽固突起的鸭尾巴。他开始对自己很不满意了。

他问赫托奶奶:“奥利弗生下来就很好看吗?”

辨尼说:“这个我清楚,他小时候还不如我和你好看。”

奥利弗沾沾自喜:“乔迪,你不用为这事情烦恼,你长大后一定和我一样好看。”

乔迪说:“有你一半好看也好。”

奥利弗说:“我想让你去把我们刚才所说的告诉我的心上人。”

赫托奶奶皱皱鼻子:“水手们追姑娘都会赶在回家之前的。”“我听说,”辨尼说,“水手们对爱情的追求从来不会停止。”“那么乔迪呢?”奥利弗问道,“你找到你的心上人了吗?”“不会吧,你还不知道啊,奥利弗?”辨尼说,“乔迪正为尤拉莉亚·保尔西着迷呢。”

乔迪感到一团愤怒的火焰在心里熊熊燃烧着,他有一种像福列斯特兄弟们那样怒吼着去恐吓所有人的冲动。他支吾着说:“我……我恨女孩子,我最恨尤拉莉亚。”

奥利弗奇怪地问:“为什么啊?她有什么不好吗?”“我讨厌她的歪鼻子,她长得像只兔子。”

奥利弗和辨尼都被逗笑了,他们互相拍打着。

赫托奶奶说:“从现在起你们两个人都停止为难这个孩子吧,难道你们忘了你们以前的样子吗?”

乔迪的怒气在对赫托奶奶无比的感激之下立马无影踪了。只有赫托奶奶每次站在他这边替他说话。其实也不是,他想,辨尼也总是庇护着他的。每当妈妈蛮不讲理时,辨尼就会说:“随他去,奥拉,我小时候也是如此……”所以他忽然明白了,爸爸只是在这里拿他开玩笑,随朋友们玩乐罢了。其实,关键时刻,爸爸从来没丢下他。

他咧开嘴笑了,对辨尼说:“我猜你肯定不敢跟我妈妈说什么我有心上人之类的话。否则,后果会比我养一只黄鼠狼还要严重。”

赫托奶奶问:“你妈妈会教训你吗?”

乔迪说:“我和爸爸都会挨她骂的。我爸爸会更惨一些。”“她竟然不感激他,”赫托奶奶说,“她只是不懂得欣赏。”她又叹息道,“一个女人一辈子必须先爱过一两个坏男人,才会感激后来的好男人。”

辨尼谦逊地望着地板,默不作声。

乔迪对赫托奶奶的丈夫好奇了起来,赫托先生到底是个好男人还是坏男人呢?他不敢问赫托奶奶,毕竟他去世已久。不管怎么样,这个问题还是没有意义的。奥利弗站起身子,伸了伸他长长的腿。

赫托奶奶问:“你在家才待了几分钟就要走吗?”“就出去片刻而已。我得到处溜达一下,和那些邻居打个招呼。”“是那个黄毛丫头吐温吧,啊?”“是的。”奥利弗弯下身子抚弄他妈妈的卷发,“辨尼,你们今天就不要回家了吧?”“我们做完买卖就要往回赶。奥利弗,我好恨,恨这个周末不能和你们在一起玩闹。我们礼拜五赶过来,然后把鹿肉给保尔西,让他及时和今天北边驶来的轮船交货。让奥拉一个人一直在家终究不太好。”“不,”赫托奶奶说,“只怕豹子可能会把她抓走。”

辨尼向她瞥了一眼,她正在一心一意地抚弄她围裙上的折痕。

奥利弗说:“那就岸上见。”

他走了,把他的水手帽挥手甩在了他的后脑上,随后传来他的口哨声。乔迪忽然觉得冷清了许多,总是会有一些突发情况让他不能听奥利弗的故事。他的感觉告诉他,每当奥利弗讲故事给他听的时候,他都会很乐意地在岸边坐一个下午,但是他从未有满足的时候。奥利弗讲了几个故事的时候,就会有人来访,或者就是一些别的事情让奥利弗不得不去做。反正他的故事从来都没有讲完过。“他从来没有给我讲过一个让我满足的故事。”他说。

赫托奶奶说:“同样,我也没和他待过太久的时间。”

辨尼来回踱步,在走与留之间犹豫着:“我讨厌离别,尤其是现在奥利弗也在的时候。”“他回到我身边,然后又离开我,这样的想念远比他在海上的想念强烈。”

乔迪说:“都怪吐温,都是他的女朋友的错。我想我永远都不要女朋友。”

对于奥利弗把他们撇下,他心里充满愤恨。奥利弗破坏了他们四个人那原本亲密无间的团伙。辨尼似乎很满足于屋子里的宁和,他不停地往他的烟斗里塞着奥利弗带给他的烟草。

辨尼说:“我真的很恨……但是我们必须得走了。我们必须去完成那个买卖,而回家步行的路长远而颠簸。”

乔迪顺着岸边溜达着,朝拉毛扔树枝,然后便看到伊淬·奥赛儿朝这边急匆匆地跑过来。他叫道:“快让你爸爸过来,别让赫托夫人听到了。”

乔迪赶紧穿过花园去叫他爸爸。

辨尼出来了。伊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奥利弗正在和福列斯特兄弟们打架。是在店铺外,先和雷姆打起来,然后福列斯特兄弟们都上去打他,他们快要打死他了!”

辨尼立马跑向那店铺,乔迪在后面追得好辛苦。伊淬赶在他们身后。

辨尼回过头朝乔迪喊道:“我们一定要在赫托奶奶拿着枪过来之前把问题解决了。”

乔迪也喊道:“我们去帮奥利弗打架吗?”“我们去帮挨打的人打架,帮奥利弗。”

乔迪的脑袋像风车般旋转着:“爸爸,你说过,如果想在白克士忒岛上存活下去,就必须和福列斯特兄弟们做朋友吗?”“我是说过,但是我更不想看到奥利弗受伤。”

乔迪发愣了,在他看来,奥利弗纯属自作自受。因为他为了一个女孩抛下了他们,他甚至幸灾乐祸于他惹上了福列斯特兄弟们。他想可能奥利弗被打之后会回家,然后吸取教训。吐温·维萨贝……他向地上唾了一口。最后,他想起了小翅膀,他无法想象……他再也不能和他做朋友了。

他朝他爸爸喊:“我不要去帮奥利弗打架。”

辨尼没有开口,他只顾着飞快地狂奔。保尔西店铺前的沙地上,那场战斗正在激烈地进行着,沙路上已经乌烟瘴气,像仲夏的龙卷风一样。他还没看清打架的都有谁,就听见了一片叫喊声,大概福留西娅镇的人都凑在这里了。

辨尼气喘吁吁地说:“这群看热闹的白色负鼠,根本不在意谁的死活。他们只管看别人打架。”

乔迪看见吐温·维萨贝站在人群外面。所有人都说她好看,而他却只想把她头上松软的黄毛一根根地拔下来。她的小脸又瘦又白,她大大的蓝眼睛紧张地盯着眼前打架的人,把她的手帕紧紧地一遍遍缠在自己的手指上。辨尼挤开人群,乔迪紧跟着他爸爸,紧紧地拽着他爸爸的衣角。

的确,福列斯特兄弟们快要打死奥利弗了。奥利弗一个人对抗三个:雷姆、密尔惠尔和波克,奥利弗此时就像他见到过的被猎犬们扑倒,撕咬得皮开肉绽、鲜血不止的雄鹿。鲜血和沙尘布满了他的脸,他正谨慎地紧握拳头,试图跟福列斯特们挨个过招。雷姆和波克一起扑了上去,乔迪听到拳头猛击着骨头的震裂声,人群又一阵惊呼。

乔迪理不清头绪。他们撇开奥利弗去那女孩那里是活该,但是也不能三对一啊,这一点儿也不公平。就算是一头熊或者豹被猎犬们追捕的时候,他也觉得是不公平的。妈妈说过福列斯特兄弟们是没有良心的,他一直不相信。因为他们欢歌载舞,他们嬉闹哄笑,他们盛情款待,他们还拍他的背,让小翅膀和他一起玩。三打一这难道不是没良心吗?但是,密尔惠尔和波克打架是为了雷姆,为了帮他抢那个女孩。这不好吗?这不是忠诚吗?奥利弗的膝盖跪倒在地,接着东摇西摆地站起来。他在满身鲜血和灰土中咧开嘴笑着,乔迪胃里一片翻滚,奥利弗要被打死了。

乔迪跳上雷姆的背,用手乱抓他的脖子,拳头重重地击打他的头。雷姆转过身,将他连滚带爬地扔了出去。他的脸被他的大掌击得生疼,屁股摔在地上也刺痛着。“你这头小黑豹,给我滚出去。”雷姆骂道。

辨尼叫道:“谁挑起的?”

雷姆回应:“我们挑起的。”

辨尼推过人群,挤到雷姆面前,他的声音比叫喊还要大:“如果三个人一起打一个人的话,我支持这一个人。”

雷姆凑到他耳边说:“我不想杀了你,辨尼·白克士忒。但是你要是再挡我的路,我就可以像拍死一只蚊子一样对待你。”

辨尼说:“我本来就应该维护公平正义。你们若真要杀了他,就光明正大地开枪,然后犯谋杀罪而被绞死。这才是一个男子汉该做的事情。”

波克在沙地上拖着脚走动,他开口了:“我们倒想和他单打独斗,是他先出手的。”

趁着形势稍转,辨尼问道:“谁先挑起矛盾的?是谁伤害了谁?”

雷姆说:“他回来偷窃,这就是他干的好事。”

奥利弗用衣袖擦着脸:“偷窃的人是雷姆。”“偷什么?”辨尼用一只拳头拍击着另一只手掌心,“猎犬?猪?枪?还是马?”

人群外,忽然传来吐温·维萨贝的哭声。

奥利弗低声说:“这里不是说这个的地方,辨尼。”“那这就是一个撒野的地方?像一群疯狗似的在路上撒野?你们两个疯子,还是再挑其他的时间单独继续你们的野蛮行为吧。”

奥利弗说:“我会和一个男人不分场合地打架,雷姆也这么说。”

雷姆说:“那我就再说一遍。”

打架又继续开始了。辨尼挤进他们之间,竭力推开他们。乔迪觉得爸爸就像一棵弓下腰来抵制暴风雨的结实的松苗。人群再一次轰动。

雷姆的拳头越过辨尼头顶径直打到奥利弗身上,这一拳如同步枪一击,奥利弗直直地倒下了,像一只破布做的娃娃一样躺在那儿不动了。辨尼猛打雷姆的下巴,密尔惠尔和波克从两旁回击他,雷姆又狠狠地捶辨尼的肋骨。乔迪被激怒了,他像是被飓风卷了进去。他一边拼命地咬住雷姆的胳膊,一边使劲地踢他壮实的小腿。雷姆转过身来,把乔迪打飞,就像一头熊被小狗缠怒了一样。乔迪感觉自己在半空中又被打了一掌,他见奥利弗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他见辨尼的手臂像连枷一样在击打着……他感到一阵雷霆般的耳鸣,从近到远,然后消失,他陷入一片黑暗……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