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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0 05:1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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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残雪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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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侣手记

情侣手记试读:

树洞

我的父母早就去世了。他们给我们兄妹在小城里留下一套房子,我和妹妹住在这套旧房子里挺安稳的。白天我在街道的螺丝厂上班,妹妹在外面捡些破布头啦,碎玻璃啦,橘子皮啦之类的废品垃圾去卖,日子倒也混得下去。可是前不久发生了一些问题。先是妹妹小三捡回一把旧铜壶,我们还用那铜壶烧了几天开水。没想到铜壶的主人很快就上门了。她是一个老婆婆,我在我们小城里从未见过她。她进了屋,在桌边坐下,然后拿出她的证件给我们看。

证件上写着她叫刘淑娥,是乌蓬乡的农民。她说我们烧水的铜壶的手把上刻得有她的名字。我拿出铜壶一检查,是真的。但是她并不是来要回铜壶的,她说她是螺丝厂的领导派来照顾我们兄妹的生活的。她还说了一个领导的名字,说得蛮顺口的。那么铜壶是怎么回事呢?铜壶归铜壶,不要去管它了。现在的麻烦是这个乡下妇人要住到我们家里来了。

妹妹噘着个嘴,在老婆婆的身后砸烂了一个酒瓶以示抗议。但这个刘淑娥根本就不在乎她的抗议,她是那种倚老卖老的类型。我考虑的是一些实际问题。现在我同妹妹的生活只能勉强维持,她来了拿什么给她吃呢?领导怎么连这一点都没考虑到呢?如果现在赶她出门吧,我又担心丢了螺丝厂的工作。我这个做哥哥的是家里的家长,可不能轻举妄动啊。我决定第二天去厂里探探风声再说。

刘淑娥当天就在我们家住下了。她倒也不讲究。就从什么地方背来一床草荐放在客厅角上,再在上头铺床破毯子就睡下了。我知道她夜里睡得很不好,同什么人吵架,口里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像是很愤怒。

第二天我走进办公室,两位厂长客气地招呼我坐下。我眼睛看着地板,吞吞吐吐地提起刘淑娥的事。他们的反应很怪,既不像知情人,又不像不知情。后来他们就称赞我“做得对”。我提出生活费的事,鼓起勇气诉说了我的困难。“你不要急,”刘厂长安慰我说,“这种事厂里会有考虑的。你刚才说的事引发了我的思考,像这种助人为乐的老人在我们社会里应该获得什么样的地位呢?”“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曾副厂长附和道。

由于他俩都在考虑刘淑娥的地位问题,我觉得不便打扰,就出来了。出来之后我又很后悔。为什么我进去时不首先提出我的疑问让他们来解答呢?尤其是关于那把铜壶。我傻乎乎地将事情从头讲起,他们一定以为我只不过是作为职工向厂里报告情况罢了,这样他们也不认为自己有义务来帮我解决问题了。不过现在再要赶走刘淑娥已经迟了,领导已知道这事,而且表态说“厂里会有安排的”。如果我和妹妹赶走这名“助人为乐的老人”,我在厂里的工作也没有了。

我越想越心烦,结果上班时出了好几个废品,受到班长严厉批评,还要扣发工资。下班走出车间时,我觉得自己简直没脸见人了。

我妹妹小三没有到市场去买菜,她要袖手旁观,看看这个老婆婆在我们家里吃什么东西。刘淑娥并不慌,她中午到街上吃了碗面就回来了,大概晚饭也准备如此打发。看来她身上是有钱的,只是不给我们用罢了。她也不帮我们做家务,她坐在她的草荐上,戴上老花镜,拿出一本农历书来翻阅。我很看不惯她那种样子,她认得字,这没什么了不得的。好在她也不来找我们聊天什么的,所以尽管讨厌,还可以忍耐。看样子她也不爱聊天。

白天我上班去了,不知道她在家里干些什么。据妹妹说,她什么都不干,就坐在那里看她的历书。中午时分,来了个女人,是她侄媳妇,一来就哭哭啼啼的,诉完了一肚子委屈后又要在她这里住下。她满口应承,就好像这里是她的家一样。后来她居然叫侄媳妇去街上端了三碗面回来,把我妹妹也叫到一起吃了中饭。到了下午,刘淑娥又亲自带了侄媳妇去菜场买菜,买回又让侄媳妇做好。我一回家就看到一桌饭菜摆好了。妹妹对我说,以后她就天天这样干,让这个老家伙出钱买吃的。

那侄媳妇就同刘淑娥挤在草荐上睡。但新来的女人是个不安分的人,夜里拳打脚踢的,不时还尖叫几声。早上我一看,客厅变成了牛栏屋,草荐被扯烂了,稻草东一团西一堆的,而那位刘淑娥还没醒,就蜷缩着身子睡在水泥地上打鼾。

那女人从厕所里走出来,看着窗外愤愤地说道:“在这种地方过日子实在受不了。毒蚊子啦,苍蝇啦,时时刻刻要人命。喂,小伙子,你死守在这栋房子里干吗?还不如去乡下,清清静静的。”“你们乡下才有毒蚊子和苍蝇呢!”我反驳她道。

她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就把刘淑娥吵醒了。刘淑娥揉了一把老眼,从地上站起来。她问侄媳妇她的老花镜哪里去了(大约她又想摆格了吧)。侄媳妇跪在地上,在稻草里头扒拉了半天才找出那副老花镜。

我看着满屋狼藉,忍不住对刘淑娥说:“你侄媳妇说还不如回乡下去呢!”

刘淑娥听了我的话一愣,但马上又释然了。“是啊,”她说,“我也这样想呢。我们屋后的森林里,遍地都是蘑菇。这种天,随便找个树洞住下来就行了,不愁没吃的。那些树洞,有你这间房这么大。”“那你还不走?”“你这傻孩子,我怎么能丢下你们不管呢?”

我在上班的时候心里惴惴不安,担心家里要出事。刘厂长在中午休息时过来了,他主动问我是否同刘淑娥老人家合作得很好。我回答说是的。他大大地高兴了,竖起拇指夸我遇事沉着。走出车间的时候,他还像小孩一样跳了两跳,惹得大伙儿都拍起手来。

同事们都很眼红我,说,这种美事怎么就没摊到他们头上呢?想想看吧,不但来了个不要钱的保姆,还负担家里的伙食,这不是一步登天了吗?“怪不得这小子不好好干活了,原来家里有了后援!”

我妹妹很快就同她们打成一片了。妹妹本来就懒,惰性重,以前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参加劳动。现在可好,来了个开饭的,妹妹酒瓶子也不捡了,天天睡得很迟才起来。到了中午,就由那媳妇在灶上胡乱煮点面糊糊,给三人充饥。要等到晚上再正式做饭。我虽厌恶她们这种生活,也不敢说出来。我一开口,妹妹就凶得要命,在气势上完全将我压倒了。后来她不知从哪里搂了一大捆草回来,铺在客厅里,毯子也不要,就直接睡在稻草上了。到了夜里,她也伙在一起大喊大叫,还扔枕头,闹得不可开交。

家里现在是三个女人,我一个男的夹在中间实在是不方便,而且她们又占着客厅,我每天都得从她们面前进进出出的。即使她们根本不注意我,我也还是感到别扭。为了逃避这种处境,我就到我的好友张自安家里去搭餐了。一般在他家吃过晚饭后,又到街上晃荡,快到睡觉时分才回家。我不管她们在家干些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我心里烦。

当我在吃晚饭的时候小声地、谨慎地将我家里的事告诉张自安的时候,张自安的媳妇春玉就大声嚷嚷起来了。她说她还巴不得自己有这样一个亲戚呢,不但不添麻烦,还从经济上给予援助,简直是太得便宜了。“我早听厂里的人说了这事。没想到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像你这么乖戾的性格,今后是很麻烦的啊。”

她说话时还白了我一眼。我本来期望张自安会像平时一样打消她的嚣张气焰,没想到他只是低着个头坐在饭桌边,一声接一声叹气,明明是在为我感到难过。“我可不是反对你来搭餐啊,相反,我是很欢迎你的!”她又补充说。“春玉说的是真心话。”张自安连忙附和她,“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你,春玉同那刘老太太是同一个村的人呢。”

我吃了一惊,想向春玉打听点什么又不敢开口,因为我觉得事情渐渐地错综复杂起来了。我就等着,等她自己说出来。她果然开口了。“刘老太这个人啊,见多识广。”

她说了一句就没了下文。一直到我告辞她也没再说什么。

我仍然认定刘淑娥是厂领导的亲戚,如果她不是的话,我早就把她和她侄媳妇赶走了。我只能按厂长的指示同她“合作”,没有别的办法。至于妹妹,她要随波逐流我也没办法,总比到外面去做坏事好些吧。比较难对付的是她们夜里闹得太厉害,我把门关得紧紧的,门缝上贴好纸条,还是无济于事。她们几个像要翻天似的。我只好找妹妹谈话了。这一阵子她已经根本不听我的话,也不把我当哥哥了。我委婉地提出来要她收敛一些,免得邻居有意见。“我根本就没有闹,我在睡觉,是你自己心不静。”她一口否认。

我十分生气,就向她指出早上客厅里的一片狼藉,还有夜间发出的巨响,被打坏的水罐。我越说越冲动,拍起桌子来。“我们都在睡觉。”她阴沉而强硬地回了这一句,走开了。

她的反应让我迷惑不解。是谁在这屋里闹腾呢?

没几天又来了两个女人,刘淑娥又充当好客的主人留下了她们。新来的两个女人样子长得很难看,老在挤眉弄眼的。自然,她们又是刘淑娥的亲戚。其中一个叫吴素娥的特别爱哭,没说几句话眼圈就红了,还将自己到这里来做客称为“充军”。妹妹又搬来几捆草铺在地上,将客厅里的饭桌也弄走了,整个十六平方米的厅屋成了个大通铺。我经过厅屋到我自己的房里去,就得从她们的铺上踩着过去。不过她们一点都不在乎,看得出她们都有心事(包括妹妹),但她们的心事都同眼下的一切无关。

那两个女人来了之后,刘淑娥早上就起得比较早了。她倒不是起来做早饭,因为她们根本就不吃早饭。刘淑娥起来之后,就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看历书,她的背像年轻人一样挺得笔直,口中念念有词。而这个时候,客厅里的女人们还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我因为要上班,所以也起得早。我到厨房去洗漱时就忍不住要同刘淑娥说话。我对她说:“刘婆婆,你在城里住久了,一定想念家乡吧?”

刘淑娥放下历书,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小伙子,你同我们一起到森林里去住吧,那里也是你的家乡嘛。”“可是我要是丢了工作就会没饭吃啊。”“怎么会丢工作,厂里领导会为你考虑的。再说到了家乡还怕没饭吃啊。这种季节,蘑菇啦,山鸡啦,鱼虾啦,到处都是。”“乡下这么好,你的亲戚怎么都要到城里来?”“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因为她们都很痛苦啊。我们乡下的痛苦,三言两语说不清,说出来你这样的城里人也不会相信。我只告诉你一点:我们那里的人,生下来心里就很苦,周围环境那么好,还是治不好我们的病。”

刘淑娥似乎不愿再谈下去,就又坐下来,继续她的研读。我朝那本金黄色的小书瞥了一眼,看见她翻开的那一页上画着一条状似百足虫的怪物。

家里闹腾得更厉害了,客厅里的玻璃都被砸烂了两块。刘淑娥已经告诉过我,她们大家心里都郁积着痛苦。那么妹妹又是怎么回事呢?到了夜里,她同这些女人一样亢奋,她甚至弄了两只有铃铛的脚环戴上,在厅屋里跳呀跳的,像疯了一样。我也起来过两回,借着朦胧的月光,我看见那几个女人在稻草上滚过来滚过去的,有时又披头散发地立在那里。如果我向她们走近,她们就直挺挺地倒下去,吓得我赶紧回到了自己房里。

可能是女人们的痛苦感染了我,我上班的时候也变得无精打采的,同事们说我的模样“就像刚从噩梦里头出来一样”。我心里还暗暗地焦急,希望厂领导看出我的困境,把刘淑娥她们遣走。但是这样的转折并没有发生,我每天仍然在水深火热之中生活,夜里睡不好,白天干活也走神。我又出了两个废品,但这一次,没人来训斥我,也没扣我的工资(上次也没扣)。厂里就好像对我放任自流了似的。我想,他们说不定对我失望了,如果这样,我丢掉工作的那一天也就快来了。我注意到,同事们都不主动找我聊天了,他们离得远远的,大概在那里等着看我的险。

下班的时候,刘厂长从后面叫住了我。“听说你家里有把铜壶?”“是啊,那是刘婆婆的,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呢。”“好运气呀好运气。嘿,你这个家伙!”他含糊地做了个手势,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张自安过来了,一把挽住我,涨红了脸说:“厂长要培养你呢!”

到张自安家去的一路上,他都在喋喋不休地向我介绍他的一种病。他的病是新得的,没什么别的症状,就是嗓子眼里老塞着一个东西,时时刻刻想要一吐为快,却又做不到。有时睡着了,喉咙里那一团胀大起来,弄得他在窒息中挣扎了好几回。他说他本来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差不多快完了,就等着退休颐养天年了,没想到竟还有这种变故。他心里也明白这不是什么别的病,是心病,但这病使得他十分难受,这是最糟糕的事。他是一个过惯了轻松日子的人,平时看见危险就躲,所以几十年倒也活得稳稳当当。现在堡垒从内部攻破了,所以他有点措手不及。

说着话就到了他家里。吃饭的时候,我注意到春玉的情绪很不好,红着两只眼,像是哭过。吃饭吃到中途,两口子就拌起嘴来。春玉指责张自安,说他“自从宣称自己有病,就变得横蛮不化了”。张自安听了她的话就吼起来,要她“滚回家乡住树洞去”。我从未见过张自安有这么凶,他将手里的筷子都折断了。于是趁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时,我就悄悄溜走了。

走在路上,我才想起春玉的家乡同刘淑娥的家乡是一个地方。怪不得张自安要她去“住树洞”呢。看来“住树洞”在刘淑娥的家乡是一件很普通的事,这些女人恐怕都住过呢。我就努力想象那种情景。不知怎么,耳边老是响着刘淑娥兴奋的声音:“这种季节,蘑菇啦,山鸡啦,鱼虾啦,到处都是。”我所见到的这些女人就在那种地方生活。但是这个春玉,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呢?她在水泥厂做搬运工,每天上班累得要命,回家后却还要做饭洗衣。像大多数小城的妇女一样,她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可张自安对她的威胁却是“滚回家乡住树洞去”。难道那种生活会比现在更苦、更没有盼头么?刘淑娥家乡来的女人,说起家里都是万般好,简直是鱼米之乡、福地,但她们心里却还有莫名其妙的痛苦,要到城里来排遣。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张自安的病,恐怕是由他老婆引起的!试想一个女人,几十年都生活在无法解除的痛苦之中,作为女人的丈夫,又怎能熟视无睹呢?我越思考这些事,心情就越不好。我觉得自己已经中了某种圈套了。

我早早地回到家里,客厅里的几个人都有点惊奇。本来她们在将脖子伸出窗外看什么东西,我一回来,她们就都在自己的草铺上坐下了。刘淑娥走过来对我说:“你倒好,没有思乡之苦。黄昏的时候,我们这些人的眼睛都要望穿呢。”

我当然不必思乡,因为我根本就没离开自己的家乡。那么妹妹,她为什么也伸长脖子朝外看呢?莫非她脑子里有了一个新的、看不见的故乡?我心神恍惚地走到我的房里,我也尝试着向窗外看。我看到了什么呢?当然是什么都没看到。还是那条行人稀少、路面破烂的街道,要死不活的泡桐树。我的正对面是一个公共厕所,一名心事重重的男子一边系裤子一边走出来。我看了这始终不变的风景心里就发堵,于是用力将窗帘拉上了。

由于白天的事对我刺激太大,我通夜失眠了。奇怪的是客厅里十分寂静,平日里那种闹腾的场面没有发生。后来我干脆起床坐在窗前。有人在轻轻地敲门,是刘淑娥。刘淑娥在灯光下显得很精神,花白的短发银光闪闪,给她脸上添了很多慈祥。我觉得她像换了个人似的。“我实在是担心你啊。”她说着就在我床边坐下来。“她们今夜怎么不闹了?”我朝客厅那边努了努嘴。“她们累坏了。你想想看,要看清千里之外发生的事,能不费力么?我已经不干这种傻事了,我除了历书,什么都不看。你就这样坐在这里么?”“我还能怎样啊?”“你这个势利鬼!你不像个人!”她突然大怒,站起来,咚咚咚地走到客厅里去了。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这样还怎样?刘淑娥啊刘淑娥,难道你还没看出来,我也是一个春玉吗?此地是我真正的家乡,我在这里过着苦日子,我不知道还能有另外的生活,就是知道,我也是适应不了的。妹妹也许想要改变一切,但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除了捡破烂做家务外什么都学不会,也不想学,她又能做得出什么大事来呢?我不理解你和你的亲戚心里的那份苦衷,我只知道物质上的苦恼,比如吃不上肉,比如没有钱之类的。这些事都不足以使我做出惊世骇俗的事。你就是为这个骂我势利鬼吧?”我在心里诉说了这一通,一点都没减轻难受的程度。这时刘淑娥又悄悄进来了。“你就不能主动一点,向厂领导汇报一下吗?”“汇报什么呢?”我茫然地问,“再说他们都很忙。”“他们是很忙,”刘淑娥兴奋起来,“可这是他们的工作!你应该经常同他们取得联系。生活中,总是需要人指点的。就说我吧,已经这么大岁数了,还在学习。”

第二天,我很早就等在厂里大门口。我知道两位厂长比一般工人要来得早。我在传达室坐了一会儿,刘厂长和曾副厂长就一前一后地过来了。我连忙出去面对他们。没等我开口,刘厂长就嚷起来了。“我说你这个小伙子啊,有事千万别闷在心里!厂领导是什么?厂领导就是你的父母嘛。凡是你的事都要告诉我们。要是你犯了错误,我们就打你的屁股!哈!”

曾副厂长也大笑起来。我觉得我要说的事难以启齿。“你还不说呀?还不说我们就走了!”“我有事!”我鼓起勇气喊道。“什么?”两位厂长异口同声地问,显然是装作没听清。“我和妹妹住的房子不行,各式各样的人来骚扰,厕所里的蚊蝇都往屋里飞,上星期妹妹还发了疟疾。我们在城里生活有困难,尤其是夜里,房子被一伙强盗占了,他们把我们赶到街上,让我们好好地忏悔自己的罪过。可是我们有什么罪呢?总而言之,我和妹妹都向往乡下清静的生活,我们愿意同刘老太太回她乡下去。”

我分明感到自己在不知所云,却还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发现两位厂长都对我的话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我们一直过得很好,有厂领导的照顾……关键是我们的房子不行,不清静,又有蚊蝇。乡下就不同了,据说空气新鲜,有很多可供人去住的宽敞的树洞。”“树洞?他说的是树洞啊!这个伶俐的家伙!”曾副厂长手舞足蹈地叫起来,弄得我一下子愣住了。“我问你,你对这事确信不疑吗?”刘厂长严肃地问道。“什么事?”“树洞的事啊。这可是非同小可!因为涉及生活方式的改变。”“我并没有看见……我只是听说,我想应该是真的……”我犹豫了。“那就不要再提它!”刘厂长突然提高声音,“这种事信口开河要不得。”

我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整整一天,我都在反省自己的胆大妄为。我到底是怎么啦,我并不想到乡下去,却说出那种鬼话来。我中了刘淑娥的计了,是她挑唆我去同厂领导联系的。

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分,我又看见家里的几个女人在窗口伸着脖子看外面。她们都对我很冷淡,也很鄙视。我在心里检讨自己,揣测着是不是因为我泄露了秘密,她们才会做出这副模样来。

到了夜里,刘淑娥没来找我,妹妹却来了。妹妹先是沉默不语地坐在我床头的樟木箱子上面,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我们和刘老太太(她早已经改口称刘淑娥为刘老太太了)都不想离开这里,至少现在不会走。”“那你们寻死觅活地折腾是为了什么呢?”“我们,我们是为了……唉,哥哥,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们根本就没折腾,我们在客厅里睡觉,是你自己在折腾。我同她们一道躺在稻草上时,我们都看见了那个望不到边的禾坪,禾坪里晒着红彤彤的辣椒。”“你打算与她们一道回乡下么?”“我要努力向她们学习。”

客厅里有人在哭,妹妹跳起来,向那里跑去。原来是叫吴素娥的女人起来上厕所摔了一跤,摔破了额头。刘淑娥正在旁边安慰她。她的安慰词别具一格。“你不要心烦,我们马上要苦海出头了。你想想看你在哪里?你是在城里啊,在城里摔了一跤,这种事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是吧?我们不要让别人看我们的笑话,离开家乡的人啊,总免不了要摔倒,因为头重脚轻嘛。有人说我们不该离家出走,那完全是胡说八道。”

我在旁边听得想笑,就拼命忍住。后来刘淑娥回过头来看见了我,她又说起了我。“你看看这个小伙子,他才是真的可怜啊。我们好歹有个家乡,他呀,连自己的家乡在哪里都从来不知道。我好意提醒过他,他就是不相信。他这样随波逐流下去,什么时候才会苦海出头呢?你说说看?”

那姓吴的女人听了这话也为我担忧起来,说我惹得她“心烦”。她一下子完全忘了她的伤痛了。这也是她们与我不同的地方,因为她们从不把注意力长久地放在一件事上,再大的痛苦也能转背就忘记。她甚至站了起来,将一只手掌压在我的肩头,对刘淑娥表白说,她“很想替这个小伙子出谋划策”。她这样一说,其他人就都围拢来,要给我出主意。但是妹妹阻止了她们。

妹妹突然显出很有主见的样子来了,她叉着腰站在屋当中说话。也可能她从来就有主见,只不过我没有注意罢了。她说经过这一段时期的磨炼,她认为她哥哥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了。对于这件事她一点都不怀疑,并决心和哥哥一块行动。“我们就要结束这里的快乐生活,背上我们的行装去刘老太太的家乡了。我们不是去住在刘老太太家里,我们是去住在那些树洞里,过野人的生活。这个主意也不是忽然打定的,而是考虑了很久了。再说你们大家,还有厂里的领导都支持我们这样做。”妹妹宣布了她的计划之后,就满脸迷惑地坐在她那一团乱草上,起先的主见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用一面破镜反复地照自己的脸,就好像要从那张脸上找回信心一样。

我发觉房里的几个女人都对她的计划漠不关心,坐的坐,躺的躺,显出无聊的神情。我回忆起我在厂门口对厂长们说的那番话,认识到我当时完全是鬼迷心窍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看来妹妹刚才的表演也同我白天的情形差不多,她也是在鬼使神差般地胡说八道。但是说过的话又怎能收回呢?何况据妹妹说,厂领导也要我们走出这一步。虽然妹妹说是去做野人,在我看来倒并不一定那么可怕,大不了做个富裕之乡的农民,比现在也坏不到哪里去。这个刘淑娥神通广大,一定会把我和妹妹安排好的。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做好了住树洞的准备。

我和妹妹同刘淑娥她们约好星期五一起回她们家乡。我们还约好不同螺丝厂的领导说这事,让他们吓一大跳。妹妹去买火车票,她买了星期五上午的票。

天还没亮那几个女人就起来了,她们说要到城里一个亲戚那里去辞行,辞了行再回来同我们一道上火车。她们虽说是去辞行,但每个人都将自己那点简单的行李带在身上了。妹妹打着哈欠坐起来,口里说着“时间还太早”,倒头又睡。我心里隐隐地感到激动,就睡不着。于是我又将行李检查了一遍。我们并没带多少东西。刘淑娥当时是这样对我说的:“东西越少越好。你现在还根本不知道那边的情况,对吗?即算我给你介绍了情况,你到了那里也会有完全不同的看法,所以还是‘到哪山唱哪山的歌’为最好。”

我不愿意相信刘淑娥的话,但我也实在打不定主意要带些什么。我横下一条心了。大不了再回来,丢了工作,那时就同妹妹去街上拾破烂吧。所以这一次,我们仅带了一些换洗衣服、被子,还有些日常用品。其中最重要的是我这几年留下的一小笔钱。

天大亮了,妹妹还在呼呼大睡,她磨牙,还不时拳打脚踢,弄得满屋子稻草飞扬。我们是十点钟的火车,她该起来了。我喊了又喊,她还是不起来。我勃然大怒,冲进厨房舀了一瓢冷水过来,对准她的脸浇下去。这下她起来了,因为呛了水,就咳了老半天,眼睛红红的。“你干什么呀,我好多天没怎么睡了呢。”“你不打算走了么?”“走?我们昨天不是走了一次了么?”“你不要装傻!刘淑娥她们还要回来同我们一道赶火车呢!”“你以为她们还会回来呀。”妹妹冷笑一声。

我忽然明白了。

妹妹开始收拾客厅里的乱草,她将它们全都扫出屋子,然后又把饭桌拖过来,摆好椅子。她动作麻利,客厅一会儿就恢复了原样。她冲着我喊道:“你还不去上班呀!从今以后,所有的事都要靠我们自己了,所有的事!”

见鬼,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老练了啊?就在前不久,她还那么爱哭鼻子呢。看来刘淑娥对别人的影响力是惊人的。

一切又恢复到和从前一样。我在厂里碰见领导们时,他们不再主动招呼我了。我老觉得厂长们脸上有笑意,待我鼓足了勇气看过去,又发现他们其实是板着脸的。是啊,对于这些严肃的人来说,我身上并没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嘛。至于张自安,他也渐渐振作起来了,我还看见他参加了一次羽毛球比赛呢。他对我说,他媳妇春玉的病已经好多了,虽然屋里没人的时候还会小小地发作一下,比如扯自己的头发之类,但已经没有危险了。近几天,她居然还用“住树洞”之类的事来打趣他呢。“女人的心真是无底洞。”他深有感慨地说。“她的病究竟是什么病呢?”我凑近他的脸,很贴心地问。“实话告诉你吧,”他也压低了声音,“她呀,根本没病!”“啊?!”

闲下来的时候,我就会想这个问题:刘淑娥她们的家乡到底是不是我的家乡呢?

袁氏大娘

据说袁氏大娘已经满了一百岁了。我年轻的时候就常看见她坐在井边的一块石礅上晒太阳,现在她还坐在那里。她的头发已经掉光了,可是她又不戴帽子,头皮光光的小脑袋显得很滑稽。我们镇上的人都吃那口井里的水,所以袁氏大娘身边总有人来来往往。于是我认为,她是个喜欢热闹的老人。要不,她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呢?她家里有儿子、儿媳,还有孙儿、孙媳。白天,家人都到外面工作去了。不过袁氏大娘很少同镇上的人搭话,她坐在那里,一副心静如水的样子。

如今我也上了年纪,家里烦人的事很多,有时,我会产生去井边同袁氏大娘坐在一起的冲动,当然我没有实行。

吃过晚饭,我丈夫就拿着钓竿之类的东西去水库上钓鱼去了,他要去两天,住在同事家里,和他同去的还有我的两个女婿。我的女儿们则抓住这个机会去访友,还带上了两个孙儿。家人都走空了之后,我便想起了袁氏大娘。但是天已经黑了,她该不在井边了吧。我记得她总是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就回家的。

镇上反常的寂静,黑灯瞎火的,街上也是一个人都没有。莫非大家都钓鱼去了?我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远远地就看见了袁氏大娘坐在路灯下。她穿了一件白罩衫,很显目。我看见她向前面的一个大水桶俯下身去,不知搞什么名堂。有人扯了扯我的衣角,把我吓一跳。是崔嫂,她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我身后。“那是个老妖怪,你不要同她说话,会吃亏的。”崔嫂说。

崔嫂见我不听她的话,就一跺脚走开了。

我还没到她跟前,她就开口了。“华姑啊,”她称呼的是我的小名,“你没去钓鱼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讲话。她的声音原来又尖又细,像小女孩一样,还有点含糊不清,如果不仔细听,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没有,袁氏大娘。您吃了饭没有?”

她说了句什么,这一次我实在是听不清。也许她不是对我说的,因为她又将脑袋埋进了那只大木桶。忍不住好奇,我也朝那桶里伏下身去。里面有大半桶水。

井水就是井水,并没有变出什么特殊玩意儿来。我害怕镇上的人看见我同她这个老妖怪在一块干奇怪的事,就连忙站起了身。她却对那桶里的井水有无穷的兴趣,用两只手撑着大桶的边缘,脸埋下去,口里还念念有词。

这口井很深,来打水的人要放下一大串绳子,桶子才能到达水面。每过一年,系在吊桶上的绳子就要加长一大截。到现在,绳子已经很长很长,所以来打水的都是些壮汉,一般的妇女是没这么大的力气将绳子挽在胳膊上从井中扯水的。如果家里没劳动力,就只好吃小河里的脏水。我想不通这件事:年年都加长绳子,别的地方从未见过这么深的井,难道这口井是一口无底的井吗?我不敢多想,这种事想起来令人头晕。再说打水的事是由女婿们来干的,我用不着操空心。我记得我小的时候,这口井可是浅浅的,随便一个儿童都可以用一根扁担、一根绳子和一个钩子打上水来。

袁氏大娘终于累了,她抬起脸,手仍然撑在桶边上。她在想什么呢?

黑暗中,她的孙儿走来了。这个五十来岁的汉子显得很急躁,很沮丧。“奶奶,您可要想开啊。按理说,您活了一百岁,该吃的都吃过了,该玩的也都玩过了,儿孙个个孝顺,就是明天去死,也该心满意足了。”

我没想到这个名叫福来的汉子会对他奶奶说出这种话来。

我看不清袁氏大娘的表情,因为她的脸正背着唯一的那盏路灯的灯光。我听见她的语气很委婉,甚至有点撒娇的味道。“福来啊,你这么为奶奶着想,奶奶心欢喜。我平时可没白疼你。”

福来似乎很得意,轻轻地笑了两声。“如果有好买卖,奶奶可不要落下福来啊。福来一直对奶奶忠心耿耿嘛。”

袁氏大娘站起来,拄着拐杖往家里走去。她的眼睛很厉害,走夜路一点困难都没有。

我和福来跟在她后面。“你担心你奶奶吗?”我小声问福来。“是啊。我奶奶可是个富婆,她藏得有很多钱。”“她不会留给你们么?”

我这么一说,福来立刻警惕了,他同我离得远一些,他的声音似乎是从山洞里传来:“钱财是什么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从井边回来,家中静静的。想起刚才的事,我不禁哑然失笑。曾经多少次,我那么想去同袁氏大娘坐在一块,其实我对这位老人一无所知。不光她,就连她家的福来,对我来说也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话虽这么说,可是今天,袁氏大娘毕竟对我说话了,她是很少同人交谈的,至少我从来也没看见过。我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叫我“华姑”,她可没有老糊涂。最近镇上的人们不知什么原因都变得疑神疑鬼的,有种对袁氏大娘不利的风言风语在流传。大女儿慧兰昨天告诉我说,水井的下面其实有条地道,有人看到过有人形动物从井口爬上来,袁氏大娘还同那家伙说了话呢。我当然不信这种荒唐的流言。当我细细回忆袁氏大娘说话的嗓音时,又总觉得她和返祖现象有关。一百岁的老人怎么会有那么娇嫩的嗓音呢?如果不去注意她使用的语言,那种声音很像我在山里听过的一种鸟的叫声。我是从退休在家之后才注意起袁氏大娘的行踪来的。凭小时的模糊印象,那时她似乎是劳苦的妇女,一年四季在码头搞搬运,后来还伤了腰,有好几年走路直不起身子来。再后来,儿子们长大了,我就只看见她坐在井边了。奇怪的是她越老身子骨越硬朗。

前面房里热闹起来,是女儿们回来了。我听见二女儿在打孩子,外孙杀猪一般号叫。“我叫你乱钻!我叫你乱钻!”玉兰高举手中的鞋子往外孙头上砸去,气得声音都发抖了。

我去夺她手里的鞋时,外孙就躲进了灶屋,还闩上了门。“他他他,简直是鬼迷了心窍!”她一屁股坐下,完全泄了气。“她气疯了。”慧兰说,“本来在那一家玩得好好的,小满钻进那家院子里的一个地窖就不出来了。别的孩子来报信,玉兰只好下到地窖里去寻,竟然没寻到。当时她就晕过去了。好不容易把她救醒,赶紧回家来求救。谁又料到会在家门口碰见小满呢?问他去哪里了,他说到地底下做客去了。这不是满口胡言吗?”

我把玉兰劝得安静下来,回到她自己房里睡下后,这才去叫小满。“小满!小满!”我朝门缝里轻声唤道。

厨房里没有响动。“小满!小满!”我加大了声音。

还是没有动静。我只好用脚踢门。这时两个女儿和大外孙都来了。大女儿用骨牌凳砸开了门。

厨房里没有小满,门窗从里头关得好好的。

玉兰发呆地坐在小板凳上,像是傻了一样。

我想起了地道的事。今天一天,我怎么老是接触这件事呢。“可以到井边去看看。”我脱口而出。

慧兰和大满立刻开了门向外跑。“这事根本不必着急,我敢保证他现在好好的。”我对玉兰说。“我才不急呢,”玉兰发出一声冷笑,“这家伙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享福,这种儿子不如没有!慧兰她知道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他是真的去那种地方了,还有妈,您也知道的,对吗?”

我像木偶一样点了点头。

夜里小满没回来,不过大家都睡得很沉,也许是想通了吧。

小满是早上回来的,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去开,还是我开的。他看来真是钻地道去了,灰头土脸的,一边脸上有擦伤。“小满啊,你是怎么从厨房出去的呢?”“你们这些人啊,太呆板了!你们都不看看灶台下面,那下面有个活门嘛。还有的时候,你们就要看,呃,看墙上。墙壁是用来干什么的?用来伪装的嘛。哎呀呀,你们,我都不知道怎么来说你们好。外婆我告诉你啊,到处都有那种洞,一留心就看到了。”

他啃着冷窝窝头,摇头晃脑地说话。我让他去厨房指给我看,他又不肯,说是每个洞口只能进去一次,人进去了之后,洞口就消失了。下一次又要找新的洞口。“墙壁上啦,阴沟里啦,树干上啦,到处都是!”他不耐烦了,“不要说这种事了好不好啊,不然妈妈又要打人了。”

我带着问题去见袁氏大娘。隔得老远的,我看见她居然在从井里扯水上来!那一大卷绳子就挽在她胳膊上呢,真是奇迹啊。等我走到面前,水已经扯上来了,有大半桶。

我想起“妖怪”这个词,我的声音在发抖。“袁氏大娘哎,给我讲讲井里的地道的事吧。”

本来她在盯着打上来的大半桶水出神,听到我说话她就抬起她的脸。这是我第一次细看她的脸,那脸上像地图一样爬满了皱纹,既有纵向的皱纹,又有横向的,还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分岔,多得让人产生恐惧的联想。我掉转了目光。“你家的小淘气,偷了我的梳子呢。”

我突然又听到她那小女孩似的、怪异的声音,心里好一阵不习惯。“你说说看,这是哪一年的事啦?”

她又说,还将秃头伸到我面前来。“您是说、说小满吗?”我抖得更厉害了。“正是小满啊。那个时候我可是满头黑发,一脸光鲜啊。”

她同我谈话似乎比从井里打水要累得多,说了这几句之后就坐在石礅上揉胸口,说“累坏了”。然后她就闭目养神,不理我了。

来打水的人多起来,不知为什么,他们都不用这个公用的大桶了,各人带着自家的小水桶和绳子。我就问二喜是怎么回事,二喜翻眼想了想回答说:“袁姥姥用大桶吊了猴子上来,大家都说不吉利啊。”

我终于看见蛙人了。蛙人不是被袁氏大娘用水桶打上来的,而是沿着井壁爬上来的——他的肚子上有个吸盘。他大约半米高,全身长着灰绿色的、皱巴巴的厚皮,除了头部和人相似之外,身体的形状很像一只巨型的青蛙。当时是清晨,打水的人们还没来,蛙人蹲在袁氏大娘面前,他似乎在哭泣,袁氏大娘正在抚慰他。“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走吧,你走吧。”袁氏大娘说。

蛙人的肚子一鼓一瘪的,他啜泣着,往井沿爬去,然后他就下去了。

我简直看呆了。

袁氏大娘看见我,便招手让我过去。“这是我兄弟,他在下面太寂寞了。”她说。“他是一个人住在下面吗?”“怎么会一个人呢?他有一大家子!他们是战乱的那一年躲到地下去的。我本来也想去,可是又下不了决心。”

我想到了一件事,就开口说:“他看上去可真是年轻啊。”“是啊,他比我大两岁呢。他想上来住一阵,你看看他这个样子,他怎么还能上来呢?”“真想到下面去看看啊。”我由衷地叹道。“恐怕你去看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想去了。”袁氏大娘含糊不清地说。

我想,外孙小满一定知道某些底细,我要去找他问个水落石出。小孩子,大约不会守口如瓶的吧。

但是小满整天在外头跑,根本就不见踪影,他连中饭都不回来吃了。问玉兰呢,玉兰又像是聋了一样。

我心里有种预感,所以到了晚间,我就到厨房里等着,灯也不开就那么坐在板凳上。过了一会儿,小满就像猫一样扑到了我怀里。“乖孩子,快告诉外婆地下的那些事吧。”“不。袁太姥姥不让说。”“傻瓜,是袁太姥姥让我来问你的。”“真的吗?真的吗?问我什么呢?要不要把泥蛙的事也讲出来呢?”“要、要!她就是要你告诉我泥蛙的事。”我连忙说。“好。泥蛙有四只,全都将脑袋埋在泥洞里。”“就这些啊。”“就这些。”“为什么要将脑袋埋在泥洞里呢?地上的泥蛙并不这样啊。”“他们要听啊,埋进土里才听得见很深的地底的响动嘛。他们可不是真正的泥蛙。”“我知道。他们是人。”“你都知道了嘛。”小满扑哧一笑,将脸埋在我怀里。“快告诉外婆你是怎样钻到下面去的。”“我这就说……”

他没来得及说。因为过道里有响动,什么人站在那里了。

站在那里的是玉兰,小满一看见她,就惊跳起来跑掉了。

我看过了厨房的灶台下面,我也仔细检查了家里的墙啦,储藏间啦,地板啦,床底啦这些地方,我一无所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就会认为小满的话全是无稽之谈了。这个小孩现在就像泥鳅一样滑溜溜的,每当我要同他讲话,他就跑掉了,抓也抓不住。大外孙很可能知道小满的秘密,因为他看见我在房里追赶小满时,他就捂着嘴笑。我就问大满是不是看见了小满去找袁氏大娘。“他还用得着去找啊,袁太姥姥每天都来房里接他呢。”“我怎么没看见?!”“他们走地下通道嘛,没人看得见他们。”

我再追问下去,大满就说:“没看见,不能乱说。”

玉兰的举止越来越怪异了。最近她丢了工作,帮我在家干些家务。她很恨解聘她的那位经理,咬牙切齿地说要报仇。只要我在家里谈起蛙人的事,或者在角角落落里搜寻什么,她马上及时地出现了,显然是有莫大的兴趣。这也难怪,因为同她儿子有关嘛。她同儿子成了死对头,当然就只有来找我探听情况了。她的热心令我很不自在,有时竟还有点害怕,我摸不准她要干什么。她和小满是睡在一间房里的,女婿另睡一间房。

刚才我同大满说话时,她又过来了。“您问也是白问。”她说,“您看,我就不问,我一觉睡到大天亮。”

如果小满夜间去那种地方,她一点都不知情么?

钓鱼的回来了,家里又热闹了,男人们是不会注意家中的微妙氛围的。我同丈夫讲过一次,他立刻跳起来,背了一把铁铲要去井边找袁氏大娘,我被他的激情吓坏了,连忙死死拖住他。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就彻底忘了这回事。我也试图向二女婿讲过小满的情况,不料他哈哈大笑,说:“蛙人的事啊,我们在外头听说得多了。难道小满同那种动物混到一起了?好事情,可以长见识!”

我说并没混到一起,只是我有这种担忧。“您千万别担忧,那孩子又鬼又精,他不会吃亏的。”

似乎是,没有一个人想了解这种事的底细,只除了玉兰。而这个玉兰,我觉得她在这事上心术不正,所以我不能与她谈论。我觉得大家似乎是完全知情的,又似乎不太知情,实在是暧昧得很。想一想,这种事是很没意思的,我在此地生活了几十年,作为一家之长,对于发生在鼻子底下的事居然是麻木到了这种程度。就连家里的小孩,都早就介入了那件事。

心神恍惚之中,又走到了井边。小满也在那里,他同袁氏大娘一人坐一块石礅,正在交谈。“我想说服小满从井口爬下去,这孩子很有出息。”袁氏大娘说。“这怎么可以,他身上没有吸盘啊。”“锻炼锻炼,就会长出吸盘来的。”“不要你管,不要你管!”小满嚷着来推我,“管闲事的人真讨厌!”

我被他推着离开了井边,他还在横蛮地对我喊道:“你走!走开!不要到这里来!”

我远远地看着那一老一小。我想,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同我离得有多远呢?这两个人的行为,其实并不像走火入魔,倒像是遵循某种召唤、某种本能呢!现在他们走到井边那里了,正在弯下身朝下看,看一会儿,又直起身来说一会儿话,很放松的样子。也许像小满说的,我真的是在管闲事。一个人对于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事,最好采取明智一点的态度,不要用那点可怜的常识来衡量。这种念头令我的全身冷冰冰的。袁氏大娘对我的态度也很奇怪,村里的人里头,她只同我说话,好像是将我当她的心腹,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她就要撇开我了,她宁愿去相信一个小毛头。

路上的人多起来了,我不好意思再站在那里观望,就低着头往家里走。

有人在后面叫我,是金嫂。金嫂追上来问:“华姑啊,你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吧?”“没有啊。”我茫然地看着她。“你脸上有些鬼气,我看了都怕呢。这个时候,你要把住关啊。”“你说什么时候?”我更不解了。“就是猴子的事。猴子要是都从地下涌出来,住到家里来,我们还怎么生活啊。”

她不想再同我聊下去,就走开了。这时我回转身,看见井边空空的,那一老一小都不见了。他们都没有吸盘,大概只能像蝙蝠那样抠住那些砖缝,一步一步往下移吧。想着袁氏大娘变成蝙蝠的形象,心里又觉得她很可怜。要是那一年,她同她哥哥一家一块下去了,她也就用不着天天坐在井边后悔了吧。

我终于抓住了小满,他咯咯地笑着,跳着,要从我手中挣脱。“地下通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满停止了笑,变得严肃起来。“哪里有什么通道,你不要听大满瞎说。是这样的,只要我闭了眼,什么都不想,然后用双手抱住脑袋,我就下去了。”“下到哪里?”“下到泥土里面啊。全是土,耳朵里都塞满了。眼睛呢,根本睁不开。我在那种地方好怕啊,我每次都以为自己是死了。”“那你干吗还下去?”“我能不下去吗?妈妈逼得好紧呢,我可不想做没出息的孩子。”“蛙人又是怎么回事?袁太姥姥带你去看了么?”“我倒是想看,可是袁太姥姥根本不带我去,她让我自己下去。她说我必须张开眼睛往井里跳下去,我可不敢。这比到地下去可怕多了。你看,她们都在逼我。有一回,蛙人上来了,袁太姥姥就要他给我讲了井底下的事。那人说着说着就把脑袋埋进了土里。你放手,不要这么死抓住我,我要哭了!”

我连忙放开他,他跳起来就跑掉了。这时我丈夫从门外进来了,老头子很担忧地看着我,也许他觉得我最近有些反常吧。“其实人人都有忧心事。”他开口说,“就比如说钓鱼吧,未必每回钓上来的都是鱼。有时候,钓上来的是那种异物,那就一辈子都脱不了身了。”“什么样的异物?”

我问这句话的时候感到自己真是白活了六十年,简直同三岁小儿一样。“我说不出。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比如钓上一个玻璃瓶,一只两个脑袋的金鱼这一类的东西。我当场就将它们扔回了水库里。现在我的梦里头塞满了这些东西,弄得我根本就没地方躲了。早先,我还在我们屋子的夹墙里藏过身呢。”“我们的屋子有夹墙!”“是啊,老人们在战乱的时候修的嘛。我母亲告诉过你,你全忘了。”

我不好意思继续追问老头子,他的烦恼都是真的,我看得出来。可是平时,他多么善于伪装啊。为什么家里人都在对我演戏呢?他又说,也难怪我忘了家里有夹墙,因为砌墙时没有留下一个进去的口子。再说也没必要留,这种夹墙本来就是供人做梦时进去躲藏的,而人在梦里要进入封死的夹墙易如反掌。说到这里,他脸上甚至泛起了兴奋的浅红色。

我糊里糊涂地就活了六十岁,直至最近,我才发现了一些不合常理的事。回忆起来,在我年轻的时候,这些事就曾显出过某种端倪,只是因为我太懒散,注意力也太不集中,它们就被我忽略了。然而这些事物是不可能消失的,也许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全明白这个道理。它们在暗地里孵化着,繁殖着,越来越多,占的空间越来越大,于是就破土而出,混迹于人群之中,使得很多人都对它们司空见惯了。

玉兰的眼睛居然像猫眼一样在黑暗里发出绿光。她没有开灯,也没有睡下,却是衣服穿得好好的坐在铺上。她经常令我产生幻觉,觉得她根本不是我女儿。“妈妈,你伸手过来摸摸我的腿吧。”她说。

我挨着她坐下,伸过手去。我什么都没摸到。我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所以虽然吃惊,也并没有习惯性地恐惧起来。毕竟,这是我女儿的声音,我看见她的眼睛了,还有她的身影。她肯定是在这屋里。“你不要把小满逼得太紧啊。”“你全知道了?”她笑了笑,“我们的房子据说有三百多年了,当初他们为什么要造这些夹墙和地道呢?我还没有想通。即算造了这些东西,悄悄地,不让后人知道也不会有事啊。而现在,我们这些上面的人好尴尬,进又进不去,出又出不来。”“妈妈,我在这里呢。”声音是小满发出来的,他像是被装在一个瓮里头。

我很难受,霍地一下站起来离开了她的卧室。

客厅里的灯光很亮,像有客人要来似的。“她下去了呢!”我听见女婿在说。“谁?下到哪里?”“袁太姥姥啊,她巴在井壁上一动不动了。”

一夜我都醒着。天刚亮,我就同大女婿一块去井边打水。

我们都看见了她。她穿着白衣,巴在井壁上。也许,她真的有吸盘,要不早掉下去了。来打水的汉子们也都看见了她。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仍然如此。井那么深,她是巴在近水的最下面,即算掉下去,也是掉在水里,她大概是会游水的,我们就可以将她捞上来。我想,她也可以去她兄弟家看看,同他们一起生活也不错吧。可是她,几个月过去了,还是巴在同一个地方。要是她死在井里,我们就不敢喝井水了。她没有死,我们就还是照常去井里取水。

庭院

年复一年,我总想去访问一个那样的地方。那是一个深深的庭院,院里有银杏树。要在树叶覆盖的小道上走好久好久,才会到达青砖砌成的两层楼房。当我在梦里看到那个庭院时,我就在心里说,哈,又是它!我究竟在哪里见过它呢?每次都是这一式一样的幽深小道,小道两旁长着参天古枫。可是我真的说不出到底是在哪一次见过它们。也许是因为梦醒之后,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我为不能确定自己的记忆而沮丧不已。

星期五,我的同事景兰来了。景兰近几年衰老得很快,先前的一头秀发不见了,露出半个秃顶。景兰属于那类没有体味的人,他坐在我对面,他身上的制服散发出肥皂的味儿。他有好几套各式各样的制服,就是在夏天,他也穿着这种衣服。“这是很正常的,不必为此而焦灼。”他说,“虽不能确定,但能感到事件的连续性,这对你很重要。要是你没改变想法,下个星期我可以带你去那里。”“还是有那么一个地方吗?”我吃惊地问。“当然有。人不会无缘无故就做梦的。”

景兰的指头枯瘦细长,当他说话时,那些指头在桌面上弹奏着听不见的音乐。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我的这位同事总是神出鬼没,有时一连失踪好些天,班也不上,却没有人追究他。

景兰走了之后,我激动得不能自已,什么事都干不成了。我努力地回忆,想记起庭院里那栋楼房后面的一个天井的样子。我仅仅记得那个天井不大,湿漉漉的墙上长着青苔,其他的我就想不起来了。隔了一会儿,我又觉得那种样式的房子是不可能有天井的,一定是我将另外的记忆插到这个庭院里头来了。说不定那个记忆来自我十年前写下的一本书。那么是我写的哪本书里头有天井呢?我又细细地梳理关于书的记忆。似乎是,我从未写过天井。那院里很阴暗,有些颓败,当你走在长长的小道上时,你没法确定前方究竟有没有那栋两层的青砖小楼,因为它被大片的洋槐密密实实地遮住。我在心里打定主意,如果景兰带我到了那里,我一定要去那楼上坐一坐。我是否去那里头看过了呢?我没有印象,却老是认为客厅的墙上有一幅寿桃的水墨画。

然而景兰来过我家之后就失踪了。他没去上班,公司里也没人问起这件事,他在公司里是一个特殊人物。这一失踪就失踪了半年,多么漫长的半年啊。我都差不多已经快把自己和他之间的约定忘记了。

星期二,景兰突然又出现了。他进屋时天已黑下来,他在屋里站了不到两分钟就催我快走。当我匆匆同他走出门时,我才发现他衣服左边的袖管空空地晃荡着。“天哪,你怎么搞的?”“喂了狼了。在树林里,它要来咬我,我就给了它这只胳膊。是一只母狼,眼神比较忧郁的那种。不说了,要快走,不然那里就要关门了!”“那里到了夜里就会关门吗?”“是啊,里面住的那家人家有这个习惯。”“我从未见过里头有人!”“你不是连去没去过也不能确定么?”他的声音有点嘲弄。“我?啊,你要带我去的可能是另外一个地方吧。”“就是那个地方。”他强调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惴惴不安地跟在他的后面。我们七弯八拐地在小胡同里穿行,一会儿就到了景兰的家。景兰家我只来过两次,最近一次距现在也有五年了。这座房子的式样很怪,先前只盖了两层,后来因为住的人多起来,便又往上盖了三层,而且上面的楼层比下面的还要大,因为怕坠下来又修了几根水泥柱支撑着上面那凸出来的一大块。我不明白景兰为什么要先将我带到他家里来。

楼里头吵得很厉害,似乎正在开舞会。我有个感觉,仿佛那窗口里晃来晃去的不是青年男女们,而是一些巨大的蟒蛇在灯光里头乱舞。实际上,隔着玻璃窗我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景兰的家在这座大房子的东头,是属于后来加盖的那三层中的一套,在四楼。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我走在他家的地板上感觉到有点摇晃,当时他说:“习惯了就好了,这房子垮不了的。”我们进了房之后,景兰没有开灯,他说怕吵醒了他老婆。我感觉自己就像在一条大船的甲板上一样。景兰在黑暗中凑近我的耳朵说,等一下就要出发,然后他就进卧室去了。他在里头不断弄出响声,像是在清理行装。

他终于弄完了,但他并没有马上和我走,而是又到另外一个房间去了。我记得他家除了客厅外还有三间房。他进入那间房之后仍然没开灯。忽然,我听到一声奇怪的巨响,那是一张被锈住的大铁门重新开启时发出的声音,既刺耳,又意想不到。接着景兰就在房里大声叫我了。

我同他并排站在铁门的门口,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门外是一条无限延伸的地道,但它又不是真正的地道,因为那“地”其实是钢板连接的吊桥,桥上面的三方都是封闭的拱墙,微弱的灯光照着桥面,桥下却是空的,透过钢板的接缝可以看到下面是一片刺眼的白茫茫。“这是怎么回事啊?”我问景兰。“时间不早了,你去还是不去啊?”“我当然要去。”

于是他粗暴地将我用力一推,我就跌倒在铁桥上了。慢慢地,我开始习惯桥上的晃荡了。抬头一看,景兰已经将通往他家的铁门关上了,他自己也进去了。我试着扶住边上的拱墙站起,一会儿就成功了。我往后退到景兰家的铁门那里,用拳头去擂门,又用脚踢。铁门纹丝不动,一点响声都没有。回忆刚才的情形,似乎是,他想让我从这吊桥去我想去的地方。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桥,然而在这上头走一走又何妨呢?即算走不到我心中的那个地方,退回来再请求景兰开门总是可以的吧?这样一想就决心尝试迈步了。

桥虽是钢铁制成的,可只要我有所动作,它就厉害地晃荡起来,我只能扶着拱墙一点点地移动。这桥像个敏感的、懂得我的心思的家伙,死死抓住我的注意力不放。我不敢从钢板的缝里往下看,我要是看的话,一定会晕过去的。我就这样扶墙走了好久,越走越怀疑自己的举动,而且我的双臂也越来越酸痛得厉害。这时我停下来看了看手表,才一点二十分,还是半夜呢。我想,我还是回去吧,这种没有尽头的铁桥,怎么会通向我梦里的静谧的庭院呢?要是再不回去,我的力气就要用完了。于是我又扶着墙往回走。

不知过了多久,累得头昏眼花之际,我听见远处有人惊呼着火了。这种钢铁的桥和水泥的墙怎么会着火呢?不容我多想,滚滚的浓烟已从桥的前方涌过来了。很奇怪,这种烟并不呛人,只是弄得你什么都看不见。我干脆在桥上坐了下来,伏着花格的铁栏杆打瞌睡。反正走不了,心里也就不那么着急了。时梦时醒中听见有人在旁边讲话,是两个女孩子,她们似乎是在我右边的房子里面,一会儿进屋,一会儿又出来,老在那里走呀走的,说话声也老不停止。我挣扎着醒来想看她们一眼,可是我眼里只有那些烟。我摸了摸桥面的钢板,心里明白这种地方不可能有房子。还没容我想清这种问题,我又疲倦地睡着了。一睡着,那两个清脆的声音又在耳边说话,她们说的是我很熟悉的一个案件,那案子拖了好多年,结不了案,后来主要嫌疑人突然失踪了。两个女孩子,居然对这种事有莫大兴趣,分析来分析去的。她们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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