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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0 00:3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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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达希尔·哈米特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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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耳他之鹰

马耳他之鹰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马耳他之鹰作者:(美)达希尔·哈米特排版:Cicy出版社:新星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出版时间:2012-04-01ISBN:9787513305181本书由新星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 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第一章 斯佩德与阿切尔侦探事务所(一)

塞缪尔·斯佩德的颌骨瘦长,下巴凸出成一个V字,而嘴巴是一个柔和一些的V字。鼻孔的线条形成了另一个小一点的V字;灰黄色的眼睛是水平的;鹰钩鼻上方的眉心有两条皱纹,向外生出两道浓眉,也像一个V字;浅棕色的头发从高而扁平的两鬓向前额拢作一处,又是一个V字。他看起来像个讨人喜欢的金发魔王。

他对艾菲·佩林说:“什么事,甜心?”

她是个苗条的姑娘,一身皮肤被太阳晒成棕色,薄薄的茶色羊毛连衣裙像打湿了一样紧紧贴在身上。她那闪亮的、男孩子气的面孔上有一双活泼的棕色眼睛。她把身后的门关上,靠在上面,说:“有个姑娘要见你,她的名字叫温德莉。”“是委托人?”“我觉得是。你会乐意见她的,她可是个大美人。”“让她进来,亲爱的,”斯佩德说,“让她进来。”

艾菲·佩林又把门锁打开,推开门走到外面的办公室,手扶在门把手上,说:“请进,温德莉小姐。”

有人说了声“谢谢”,那声音温柔得只有配合最纯正无误的吐字才能让人听清。一个年轻的女人从门口走进来。她走得很慢,步子迟疑,一双钴蓝色的眼睛打量着斯佩德,眼神中透出羞涩和试探。她身材修长柔软,身姿挺拔,长腿丰胸,手脚纤细。她的衣裙是两种深浅不同的蓝色,一定是为了配合她眼睛的颜色特意挑选的。蓝色帽子下的鬈发是暗红色,嘴唇则是更为明亮的红色。当她羞怯地笑着的时候,洁白的牙齿就在她月牙形的唇间闪耀。

斯佩德起身致意,用他粗壮的手指点了一下他办公桌旁边的一把橡木椅子。他足有六英尺高,倾斜而厚实的肩膀让他的身体看起来有点滑稽——左右和前后一样宽——也让他刚熨过的灰外套看起来不太合身。

温德莉小姐低声说了句“谢谢”,那声音和方才一样轻柔。随后她在椅子边上坐下来。

斯佩德坐进他的转椅,转了四分之一圈以便面对着她,接着礼貌地微笑。他笑时嘴唇并不分开,脸上所有的V字则会变长一些。艾菲打字时噼里啪啦的敲键声、微弱的回铃声、推动机头时隐约的呼呼声,透过关着的门一一传来。隔壁办公室里有台电器沉闷地震动着。在斯佩德的办公桌上,一个装满烟头的黄铜烟灰缸里搁着一支燃着的弯曲的香烟,烟灰有如不规则的灰色雪片,星星点点地落在黄色的桌面、绿色的记事本和各种文件上。一扇有着米黄色窗帘的窗户开了八到十英寸的样子,从窗外的院子里吹来一阵有着些微氨水味儿的风。桌上的烟灰随风颤动。

温德莉小姐注视着那些颤动的灰色雪片,看起来忧心忡忡。她只坐在了椅子的外缘,脚平放在地上,就像马上要站起来一样。她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紧紧抓着腿上一个扁平的黑色手提包。斯佩德向后靠在椅子里,问道:“温德莉小姐,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她吸了一口气,看着他,然后咽了一下口水,急切地说:“你能——我想——我——那个——”

随后她用洁白的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一言不发,深沉的双眼写满恳求之情。

斯佩德笑着点点头,表示他已经明白她的处境;而这笑容又是那么愉快,就像在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样。他说:“来吧,告诉我怎么回事。从头说起,这样我们才知道需要做些什么。最好从你能回想起来的第一件事说起。”“那是在纽约。”“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认识他的。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是纽约哪里。她比我小五岁——今年才十七——我们的朋友圈子也不一样。我想我们从来不像其他姐妹那么亲密。爸爸妈妈在欧洲,这样的打击他们可受不了。我得在他们回来之前把她找回来。”“好的。”他说。“他们下个月初回来。”

斯佩德的眼睛亮了。“那我们有两周时间。”他说。“直到她写信来我才知道她做了什么。我快急疯了。”她的嘴唇颤抖着,两手把那只黑提包揉来揉去,“我害怕她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所以不敢去警局;但我又怕她出了什么事,觉得还是应该报警。我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咨询,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能怎么办呢?”“那种情况,是没什么法子。”斯佩德说,“但后来她写信来了?”“嗯。我给她发了一封电报让她回家。电报上的地址是这里的邮局,存局待领。这是她给我的唯一的地址。我等了整整一周,没有回电,也没有她的只言片语。爸爸妈妈回来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所以我到旧金山来找她。我给她写信说我要来。我是不是不应该告诉她?”“也许吧。不过人总是很难知道应该做什么。你没找到她?”“没有,没找到。我给她写信说我会在圣马可旅馆等她。我求她,即使她不想和我回家,也要过来让我和她谈一谈。但她没有来。我等了三天,她没来,一点音讯都没有。”

斯佩德点了点那金发魔王似的头,同情地皱着眉,嘴唇紧紧地抿着。“这太可怕了。”温德莉小姐一边说一边试图挤出一个笑容,“我不能就那么坐着——空等——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她笑不出来。她在发抖。“我手头唯一的地址就是那个邮局。我又给她写了一封信,昨天下午我亲自去了邮局。我在那儿待到天黑,但没看见她。我今天早上又去了,还是没有看见科琳娜。但我见到了弗洛伊德·瑟斯比。”

斯佩德又点点头。他眉头舒展开来,代之以一副机警而专注的神情。“他不肯告诉我科琳娜在哪里,”她绝望地说,“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只说她很好,很快乐。但我怎么能相信他呢?他无论如何都会这么告诉我的,是不是?”“没错,”斯佩德说,“不过那可能是真的。”“但愿如此。我真希望是这样,”她大声说,“但我不能就这么回家——人没见着,电话也没打过一通。他不会带我去见她的。他说她不想见我。我不信。他答应我会告诉她我们见面的事,然后今晚带她来旅馆见我——如果她愿意的话。他说他知道她不会愿意的;他说如果她不愿意,他会自己过来。他——”

门开了,她惊讶地捂住嘴,停了下来。  第二章 斯佩德与阿切尔侦探事务所(二)

开门的人踏进来一步,说了声:“啊,抱歉!”就匆忙地摘下他的棕色帽子,退出门去。“没关系的,迈尔斯,”斯佩德对他说,“进来吧。温德莉小姐,这是阿切尔先生,我的搭档。”

迈尔斯·阿切尔又走进办公室来,关上门,低下头冲着温德莉小姐一笑,把手里的帽子随意地一扬,算是行礼。他中等个头,体格壮实,宽肩,粗脖子,宽下巴,一张快活的红脸,修剪得短短的头发有些许斑白。他显然有四十好几了。斯佩德也有三十多了。

斯佩德说:“温德莉小姐的妹妹和一个叫弗洛伊德·瑟斯比的家伙从纽约私奔来了这里。温德莉小姐已经见过瑟斯比,和他约了今晚碰面。他可能会带着她妹妹一起来,但他多半不会这么做。温德莉小姐想请我们找到她妹妹,让她离开他,送她回家。”他看着温德莉小姐,“没错吧?”“是的。”她含糊地说。斯佩德一直对她赔笑脸、频频点头让她宽心。她本来已经不觉得那么尴尬,这会儿又窘得脸发红了。她看着腿上的手提包,戴着手套的指头在上面紧张地勾来勾去。

斯佩德对他的搭档使了个眼色。迈尔斯·阿切尔走上前来,站在办公桌的一角。姑娘盯着她的包,迈尔斯就盯着她。他那双棕色的小眼睛放肆地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接着,他看着斯佩德,无声地做了个吹口哨的口型以示赞许。

斯佩德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竖起两根手指,飞快地做了个警告的手势,说:“这事儿应该不难办。无非是今晚我们派个人去旅馆那儿,跟着他,让他领我们到你妹妹那儿去。如果她跟他来了,你能说服她和你回家,那就再好不过;如果我们找到她,但她不愿离开他,我们就再作打算,总会有法子的。”

阿切尔说:“没错。”他说话粗声大气的。

温德莉小姐立刻抬头看着斯佩德,眉头紧蹙。“啊,那你们一定得当心!”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嘴唇紧张地抽搐着,勉强吐出这几个字来,“我对他怕得要死,怕他会做出些什么事来。她年纪还那么小,他把她从纽约带到这儿,这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他会不会……他不会……对她做些什么?”

斯佩德笑了笑,轻轻拍着椅子扶手。“交给我们来办就好,”他说,“我们知道怎么对付这种人。”“但他不会做什么吧?”她还是不放心。“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斯佩德郑重地点点头,“不过我们办事,你可以放心。”“我不是不放心你们,”她急切地说,“但我希望你明白,他是个危险人物。我真觉得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担心他为了自保……会毫不犹豫地把科琳娜杀了。他不会这么干吧?”“你没有吓唬他吧,有吗?”“我告诉他,我只是想让她在爸爸妈妈回来之前回家,这样他们就不会知道她干的好事。我答应他,如果他肯合作,这件事我绝不会对爸妈提。但如果他不肯,爸爸一定会给他好看的。我……我觉得我说的话他半个字也不信。”“他会不会娶她?这样就能遮掩过去了。”阿切尔问道。

姑娘的脸刷的红了,心慌意乱地回道:“他有妻子,还有三个孩子,都在英格兰。这是科琳娜写信告诉我的,解释她为什么一定得和他远走高飞。”“这种人多半有家室,”斯佩德说,“尽管不一定在英格兰。”他身子向前探,去拿铅笔和本子,“他长什么样子?”“哦,他三十五岁左右,和你一样高,肤色很深,也可能是晒的。他的头发颜色也深,眉毛很浓。他说话总是大声嚷嚷,有些神经质,脾气很暴躁。他给人的印象总和暴力脱不了干系。”

斯佩德在纸上潦草地记着什么,头也不抬地问道:“眼睛什么颜色?”“灰蓝色,看起来水汪汪的,但并没有柔弱的感觉。啊,对了,他下巴上有道沟。”“哪种体型?瘦,中等,还是很壮?”“是那种运动员的身材。他的肩很宽,总是昂首挺胸的,举手投足很有军人的派头。我今天早上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一套浅灰色的衣服,戴着一顶灰帽子。”“他以何为生?”斯佩德一面说着,一面放下铅笔。“我不知道,”她说,“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他说什么时候来见你?”“八点以后。”“好的,温德莉小姐,我们会派一个人过去。如果——”“斯佩德先生,这个人可以是你或者阿切尔先生吗?”她双手合拢做出恳求的样子,“能不能请你们俩当中的哪一位亲自出面?我不是说你们派来的人不行,但——啊——我实在太担心科琳娜会出事了。我好怕他。你们能去吗?我可以……我可以多付一些酬劳,那是应该的。”她用紧张的手指打开手提包,取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放在斯佩德的桌子上,“这够吗?”“够啦,”阿切尔说,“这事儿我来办。”

温德莉小姐站起来,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谢谢您!谢谢您!”她喊道,又把手伸向斯佩德,连声道谢。“不客气,”斯佩德说,“很乐意为您效劳。如果你能在楼下和他碰面,或者和他在门厅里待上一会儿,会方便我们做事。”“我会的。”她应道,再次向这对搭档致谢。“还有,别去找我,”阿切尔提醒她,“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斯佩德把温德莉送到走廊。他回到办公桌前时,阿切尔冲着那两张百元大钞点点头,得意地嚷嚷道:“真够意思!”他拿起一张,对折,塞进背心的口袋里,“她那包里还有不少呢。”

斯佩德把另一张钞票收起来,坐了下来,说道:“得啦,别打她的主意。你觉得她怎么样?”“可爱极了!你居然叫我别打她主意。”阿切尔突然大笑起来,然而声音中殊无愉悦之意。“也许是你先看见她的,萨姆,但可是我先开口揽下这档子事儿的。”他两手插进裤袋里,摇摇晃晃地站着。“你会让她芳心大乱,一定会的。”斯佩德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露出了牙床后面的臼齿,“你很有一套。”他开始卷一根香烟。  第三章 雾中之死(一)

黑暗中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铃响过三下后,陆续传来床垫弹簧的嘎吱声、手在木头桌面上摸索的声音、小件硬物砸在地毯上的声音,然后又是弹簧的嘎吱声。一个男人在说话:“喂?是,请讲……死了?……好的……十五分钟。谢谢。”

开关咔嗒一响,灯光洒满了房间。这是一盏白色的灯,吊在三条自天花板正中垂下来的镀金链子上。斯佩德穿着绿白格子的睡衣,光着脚坐在床沿。他眉头紧锁,盯着桌上的电话,伸手拿过一包棕色卷烟纸和一袋达勒姆公牛牌烟丝。冷而潮湿的空气胁裹着阿卡特拉兹岛,那每分钟六次的沉闷的雾角声从两扇开着的窗户吹进来。一只小闹钟摇摇欲坠地放在一本杜克的《美国刑事名案》一角——书封面朝下放在桌上——指针指着两点五分。

斯佩德的粗手指仔细地卷着一支烟。他把适量的棕色烟丝撒在卷曲的纸面上,铺开烟丝,让它们边缘均匀,中间稍稍凹陷,再用拇指把纸向内侧卷起来,来回搓揉一下,食指压着纸的外缘,随后拇指和食指移到纸筒的两端,把它平平地举起来,舌头舔一下封口,左手食指和拇指捏着卷烟的一头,右手食指和拇指把湿润的接缝压平,捻一下右边这头,再把另一端送到嘴里。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镶皮镍制打火机,熟练地点火,叼着点燃的烟站了起来,脱掉睡衣。他匀称的胳膊、腿和身子,还有他下垂的浑厚的肩,让他的身体看起来像只熊——一只剃了毛的熊:他的胸口没有毛,皮肤像个孩子一样,柔软,透着粉色。

他抓了抓脖子后面,开始穿衣服。他穿上一件薄薄的白色连体内衣,灰袜子,黑色吊袜带,深棕色的鞋子,并系好鞋带。随后他拿起电话,打给灰石街四五○○号,要了一辆出租车。他穿上一件带绿色条纹的白衬衫,套上柔软的白色假领和一条绿色领带,再穿上白天穿过的那件灰外套,外加一件宽松的粗花呢大衣,戴上一顶深灰色的帽子。他往兜里塞着烟丝、钥匙和钱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

斯托克顿街隧道入口在布什街上,经过那里就是通向中国城的下坡路。斯佩德就在这儿付费下了车。旧金山的夜雾稀薄而湿冷,无孔不入,把街道变得模糊。距离斯佩德下车地点几码开外的地方站着几个人,望着一条小巷。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站在布什街的另一边,看着同一条巷道。街边的窗户里也有人在向外看。

人行道两侧装有铁栏杆,下方是光秃秃的丑陋的梯子。斯佩德穿过人行道来到护墙边,手扶在潮湿的墙头朝下面的斯托克顿街看。一辆汽车伴着轰鸣的马达声从他下方的隧道里冒出来,像被风卷走一样飞快地消失了。离隧道口不远处,一个男人蹲在一块广告牌前。牌子立在两家店铺之间,上面贴着电影和汽油的广告。蹲着的男人为了朝广告牌下面的缝隙里看,头弯得快贴到人行道了。他一只手按着地面,一只手紧紧抓着广告牌的绿色边框,维持着一个古怪而扭曲的姿势。另外有两个男人挤在广告牌的另一头,从广告牌和楼房之间那几英寸的空隙朝里面窥探。那一侧的楼房有一块空白的灰色侧墙,一直延伸到广告牌后面的空地。闪烁不定的灯光照在侧墙上,男人的影子也随之摇曳。

斯佩德转身离开护墙,从布什街走到之前那群人聚集的小巷。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嚼着口香糖站在一块深蓝底白字的搪瓷路牌下,路牌上写着“布理特街”几个字。警察伸手把他拦住,问道:“你来这儿有什么事?”“我是萨姆·斯佩德。汤姆·伯劳斯打电话叫我来。”“是你啊。”警察把手放下来。“我一开始没认出你来。喏,他们在后面那儿。”他伸出拇指冲肩后一指,“情况不妙啊。”“那是。”斯佩德应道,走进小巷。离入口不太远、约小巷一半深的地方,停着一辆深色的救护车。救护车的左后方,小巷被一道齐腰高的栅栏截断了。栅栏是几道横着的粗木条,从栅栏那儿起变成陡峭的下坡,深色的地面一直通到下面斯托克顿街的广告牌那儿。栅栏最上面那根十英尺长的木条一端已经被扯脱,晃晃悠悠地挂在另一头的桩子上。从斜坡向下十五英尺的地方,有块扁平的大石头卡在那里。迈尔斯·阿切尔就仰面躺在斜坡和石头之间的凹处。两个人站在他旁边,其中一个人举着手电照着死去的男人,其他人拿着灯在斜坡上四下查看。

其中一个人朝斯佩德打招呼:“嗨,萨姆。”他攀上斜坡朝小巷走来,影子投在他身前的斜坡上。这人个子很高,挺着啤酒肚,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厚嘴唇,胡子刮得很潦草,面颊上满是发青的胡楂。他的鞋子、膝盖、双手和下巴上都沾上了黄泥。“我想你一定想在我们把他运走之前过来看看。”他一面跨过坏掉的栅栏一面说道。“谢谢,汤姆,”斯佩德说,“是怎么回事?”他把胳膊肘搁在一根栅栏桩子上,看着下面的人,向那些朝他点头致意的人回礼。

汤姆·伯劳斯用一根脏手指戳着他自己的左胸。“正中心脏——用的这个。”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粗短的左轮枪,递给斯佩德。枪表面凹陷的地方都糊满了泥。“这是把韦伯利,英国枪,没错吧?”

斯佩德收回胳膊,低头查看这把凶器,但并没有伸手去接。“没错,”他说,“韦伯利-弗斯勃利左轮自动手枪。就是它。点三八口径,能装八发子弹,现在已经不生产了。开了几枪?”“就一枪。”汤姆又戳戳自己的胸,“他把栅栏撞破的时候一定已经死了。”他把裹满泥浆的手枪举起来,“以前见过这个吗?”

斯佩德点点头。“这种枪我是见过不少。”他漠然地说,随后加快了语速,“他是在这儿被打中的,是吧?站在你现在站的地方,背对栅栏。开枪的人站在这儿。”他在汤姆身前走来走去,一只手举到齐胸高,食指水平做出枪的样子。“假设他开枪,迈尔斯往后倒,把最上面的木条撞断,滚下斜坡,直到那块石头挡住他。是这样吗?”“应该是这样,”汤姆缓慢地答道,眉头皱成一团,“枪击的气浪烧焦了他的外套。”“谁发现他的?”“巡逻的人,叫西尔林。他正沿着布什街走,路过这儿的时候有辆车转弯,车头大灯照到那边,他看到栅栏的上面坏了,就过去查看,然后发现了他。”“那辆转弯的车呢?”“鬼才知道哪儿去了,萨姆。西尔林没留神,当时也不可能知道出了事嘛。他说他从鲍威尔街走过来的时候没人从这儿出来,否则他一定会看见的。除此之外唯一的出路就是从斯托克顿街的广告牌下面钻出去。当然没人从那儿走。雾气把地面变得又湿又软,但是地上只有迈尔斯滑下来和这把枪滚落的痕迹。”“没人听见枪声?”“看在上帝的分上,萨姆,我们才刚到这儿。一定会有人听到的,我们会把他们找出来。”他转过身,一条腿跨过栅栏,“在我们把他运走之前下来看看?”

斯佩德说:“不用。”汤姆停下来,两腿分跨在栅栏两边,回过头用他那双小眼睛惊讶地看着斯佩德。

斯佩德说:“你已经看过他了。我能看到的你都已经看到了。”汤姆看着斯佩德,迟疑地点点头,把跨过栅栏的腿收回来。“他的枪还别在后腰上,”他说,“没用过。他的大衣也扣着,身上有一百六十五美元。他今晚是在工作吗,萨姆?”

斯佩德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汤姆露出询问的表情:“哦?”“他本来是要去跟踪一个叫弗洛伊德·瑟斯比的家伙。”斯佩德说。接着他按照温德莉小姐所说的把瑟斯比的外貌描述了一番。“为了什么?”

斯佩德把双手放进大衣口袋,冲着汤姆眨了眨那双睡意蒙眬的眼睛。汤姆不耐烦地重复道:“是为了什么呀?”“这是个英国人,大概是。我不知道他到底在耍什么花样。我们本来正在查他住在哪儿。”斯佩德有气无力地咧嘴笑了笑,从口袋里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汤姆的肩,“别问了。”他又把手放回口袋,“我得去通知迈尔斯的老婆。”他转过身。

汤姆本来生气地皱着眉,张开了嘴,但什么都没说又合上了。他清了清嗓子,收起满脸怒容,用沙哑但是温和的声音说:“他弄成这样也真够惨的。和我们其他人一样,迈尔斯有他自己的毛病,但我想他也有他的好处。”“我也这么觉得。”斯佩德回应道,声音平板得听不出任何含义,随即走出了巷子。  第四章 雾中之死(二)

斯佩德在布什街和泰勒街路口一家通宵营业的药房里打了个电话。“宝贝儿,”他报了一个号码,又过了一会儿对电话说道,“迈尔斯中枪了……是,他死了……你现在别激动……是的……你得通知爱娃……不,我可不想去,这事儿得你来……这才是好姑娘……还有,别让她来办公室……告诉她我会去看她……呃,过些时候……嗯,你别把我扯进去……就这些,你真是个天使。再见。”

斯佩德再次把吊灯打开时,他的小闹钟指着三点四十。他把帽子和大衣扔在床上,走进厨房,拿着一个酒杯和一瓶百加得回到卧室。他倒了一杯酒,站着把它喝完,然后把酒瓶和杯子放在桌子上,面朝桌子坐在床沿,开始卷一支烟。当门铃响起的时候,他已经喝完第三杯百加得,正在抽第五支烟。闹钟上的时间是四点三十。斯佩德叹了口气,从床边站起来,走到他卧室旁边的对讲机那儿,按下开门的按钮。他低声说了句“麻烦的女人”,就沉着脸站在那儿,皱着眉头盯着黑色的对讲机,呼吸变得急促,脸颊泛起一抹淡红。

走廊里传来电梯门开合那刺耳的哐当声。斯佩德又叹了口气,朝门口走去。门外响起沉稳的踏在地毯上的声音,是两个男人的脚步声。斯佩德的脸色明亮起来,眼神里的忧虑不见了。他迅速地打开了门。“你好,汤姆。”他对之前在布理特街说过话的那位有啤酒肚的高个子警探说道,接着又对汤姆旁边的男人说,“你好,警督。进来吧。”

他们一起点点头,什么都没说,走了进来。斯佩德关上门,把他们领到他的卧室。汤姆坐在靠窗的沙发一头,警督则坐在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警督身材很结实,圆脑袋,方脸孔,花白的头发和小胡子都剪得短短的。他领带上别着一枚价值五美元的金色饰品,西装领子上有一个小而精致的秘密社团钻石徽章。

斯佩德从厨房拿来两个酒杯,连同他自己的,三个杯子都倒上酒,给客人一人一杯,再端着自己那杯在床沿坐下来。他脸色平静,仿佛胸有成竹,举起杯子说:“祝破案顺利。”随后一饮而尽。

汤姆喝完他那杯,把酒杯放在脚边的地板上,用一根沾满泥的食指擦了擦嘴。他盯着床脚,就像床脚勾起了他一点模糊的回忆,而他正试图把这事儿想起来一样。警督盯着他的杯子看了几十秒,轻啜了一下,就把杯子放在手边的桌子上。他冷酷的双眼从容不迫地把房间审视了一番,随后看着汤姆。汤姆在沙发上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头也没抬地问道:“你通知迈尔斯的妻子了吗?”

斯佩德说:“嗯。”“她什么态度?”

斯佩德摇摇头。“女人们的事我可不懂。”

汤姆小声地说:“你不懂才怪。”

警督把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前倾。他那双微微发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斯佩德,就像眼睛的焦点是由某种机械所控制的,需要拉一根操纵杆或者按一个什么按钮才能改变。“你带什么枪?”他问。“我不带。我不喜欢枪。当然办公室里有几把。”“我想看看。”警督说,“没准儿你这儿正好有一把?”“没有。”“你确定?”“你自己找找看呗。”斯佩德笑了,挥了挥他的空杯子,“你要乐意,尽管把这破地方翻个底儿朝天,我绝不啰唆——只要你有搜查证。”

汤姆抗议道:“萨姆!该死的!”斯佩德把杯子放在桌上,站起来面向警督:“邓迪,你想要什么?”

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冷酷无情。

邓迪警督的眼睛转动了一下,锁定在斯佩德的双眼上面,但最后还是他先挪开了目光。

汤姆又在沙发上动了动,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痛心疾首地说:“我们不想找麻烦,萨姆。”

斯佩德没有理会汤姆,对邓迪说:“你想要什么?有话直说。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就想来这儿绑我?”“行,”邓迪低声说,“坐下听着。”“我站还是坐,你管不着。”斯佩德一动不动地说。“看在基督的分上,讲讲理吧,”汤姆恳求道,“我们吵架有什么用呢?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有话直说?那是因为当我问你这个瑟斯比是什么人的时候,你倒好,说不关我的事。萨姆,你可不能这样对我们。这样行不通,对你也没什么好处。我们也是为了工作。”

邓迪警督跳起来,站到斯佩德前,把他那张方脸猛地凑到对面的高个子男人眼前,说:“我警告过你了,你总有一天会摔跟头的。”

斯佩德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眉毛挑了起来,温和地回敬道:“人人都有摔跟头的时候。”“这次轮到你了。”

斯佩德笑了,摇摇头。“不,我会当心的,多谢。”说着他敛去笑容,上唇抽动着,隐隐露出左边的犬齿。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眼神变得热切,声音也变得和警督一样低沉。“我不喜欢这样。你到底在这儿嗅什么?告诉我,不然就出去,让我睡觉。”“瑟斯比是什么人?”邓迪问道。“我知道的都告诉汤姆了。”“你只说了一丁点儿。”“我只知道一丁点儿。”“你为什么要跟踪他?”“我可没有。迈尔斯跟踪他,是因为我们有个客户付了大把真金白银让我们这么干。”“这个客户是谁?”

斯佩德的面容和音调都恢复了平静。他语带责备地说:“你知道的,我没和客户商量过就不能告诉你。”“要么现在说,要么法庭见,”邓迪火了,“你别忘了这可是谋杀案。”“未必。还有,宝贝儿,你别忘了,我说还是不说你管不着。警察不喜欢我我就放声大哭的日子过去很久啦。”

汤姆离开沙发,在床脚那边坐下来。他那张刮得很潦草、沾着泥浆的脸上皱纹丛生,显得很疲倦。“讲讲理吧,萨姆,”他恳求道,“给我们一个机会。你有线索却不给我们,那迈尔斯被杀的案子我们要怎么破呢?”“你不用为了这个头疼,”斯佩德对他说,“我的人死了我会埋。”

邓迪警督又坐下来,手放在膝盖上。他的眼睛像一对有温度的绿色圆盘。“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他满意地冷笑着说,“那正是我们来找你的原因。没错吧,汤姆?”

汤姆含糊地哼了一声。斯佩德谨慎地看着邓迪。“我就是这么对汤姆说的,”警督继续说,“我说:‘汤姆,我有预感,萨姆·斯佩德是那种不愿把家丑外扬的人。’我就这么对他说的。”

斯佩德眼里的谨慎消失了,变得无精打采,显出厌烦的神色。他把脸转向汤姆,漫不经心地问:“现在是什么把你男朋友惹毛了?”

邓迪跳起来,用两根弯曲的手指敲着斯佩德的胸膛。“就是这个,”他努力把每个字吐得一清二楚,用手指的敲打加重语气,“就在你离开布理特街三十五分钟之后,瑟斯比在他住的酒店门口中枪了。”

斯佩德用同样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把你那该死的爪子拿开。”

邓迪收回手指,语气依旧:“汤姆说你当时急匆匆的,都没顾上去看一眼你的搭档。”

汤姆嚷嚷着辩解道:“嘿,该死的,萨姆,你的确就那么走掉了。”“而且你并没有去阿切尔家通知他老婆,”警督说,“我们往他家打了电话,你办公室那个女孩在那儿,她说你让她去报信。”

斯佩德点点头,面容镇静得近乎迟钝。

邓迪警督举起两个弯曲的手指伸向斯佩德的胸口,又迅速地缩回来,说:“我计算过,你用十分钟找电话,和那女孩交代;十分钟去瑟斯比那儿——吉利街靠近利文沃斯街的地方——那个时段你用十分钟就足够赶过去了,最多十五分钟。这样你有十到十五分钟来等他现身。”“我知道他住哪儿?”斯佩德问,“而且我还知道他杀了迈尔斯之后没有直接回家?”“你知道些什么你心知肚明,”邓迪固执地答道,“你几点到家的?”“三点四十。我四处走了走,考虑一些事。”

警督上下摇晃着他的圆脑袋。“我们知道你三点半还没到家。我们给你打电话了。你在什么地方走?”“经过布什街,然后回来。”“你有没有见到什么人——”“没有,没有证人,”斯佩德说着,愉快地笑起来,“坐下,邓迪,你的酒还没喝完呢。汤姆,把你的杯子拿过来。”

汤姆说:“不了,萨姆,谢谢。”

邓迪坐了下来,但心思完全不在他的那杯酒上。斯佩德给自己的杯子倒上酒,喝光,把空杯子放在桌上,回到他床边的座位。“我明白我现在的处境,”他说,友好的目光来回投向两位警察,“抱歉我刚才火气大了一点。但你们过来摆出审问的架势让我有点不自在。迈尔斯死了让我挺心烦的,你们这些家伙又狡猾得很。不过现在没事了,现在我知道你们在忙什么了。”

汤姆说:“别提了。”警督没说话。

斯佩德问:“瑟斯比死了?”

警督还在犹豫,汤姆说道:“嗯。”接着警督生气地说:“如果你还不知道的话,告诉你也没关系,他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就断气了。”

斯佩德正在卷一支烟,他头也不抬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应该知道?”“我就是这个意思。”邓迪坦率地答道。

斯佩德抬头看着他,一手拿着卷好的烟,一手拿着打火机,笑了起来。“你还没准备好逮捕我吧,对不对,邓迪?”他问。

邓迪用冷酷的绿眼睛注视着斯佩德,没搭腔。“那么,”斯佩德说,“我没有理由要操心你怎么想,对吧,邓迪?”

汤姆说:“哎,讲讲理,萨姆。”

斯佩德把烟放进嘴里,点着火,笑着吐出烟雾。“我会讲理的,汤姆,”他应道,“我是怎么把这个瑟斯比给杀了的?我都忘了。”

汤姆厌恶地咕哝了一声。邓迪警督说:“他背上中了四枪,点四四或者点四五口径,从街对面打过来,当时他正要进旅馆。出事的时候没人看见,不过想来是这么回事。”“他的挂肩枪套里有一把鲁格手枪,”汤姆补充道,“没开过火。”“旅馆的人知道些什么?”斯佩德问。“只知道他已经在那儿住了一周,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人?”“一个人。”“你在他身上有什么发现?他的房间里呢?”

邓迪抿起了嘴,问道:“你觉得我们会发现什么?”

斯佩德用他那根半弯的烟随意地画了一个圈。“能告诉你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的东西。有吗?”“我们以为这些事可以由你来告诉我们。”

斯佩德看着警督,那双灰黄色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坦率。“我没见过瑟斯比,死的活的都没见过。”

邓迪警督站起来,看上去不太满意。汤姆起身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我们要问的都问了。”邓迪皱着眉说,那双眼睛像绿色的石子一样冷酷。他留着胡子的上唇紧贴着牙齿,说话时只有下唇在动。“我们告诉你的可比你告诉我们的要多,这已经很公平了。你是了解我的,斯佩德。不管这事儿是不是你干的,我都会公平处理,也会给你机会。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骂你骂得狠了点儿,不过我还是会一直盯着你的。”“很公平,”斯佩德平静地答道,“不过如果你把你的酒喝完我就更高兴了。”

邓迪警督转身走向桌子,拿起他的杯子,慢慢把酒喝完。随后他道了声“晚安”,伸出手来。他们郑重其事地握了握手,汤姆和斯佩德也郑重地握了握手。斯佩德送他们出去。之后他脱下衣服,关上灯,上床睡觉。  第五章 三个女人

斯佩德第二天早晨十点到办公室的时候,艾菲·佩林正坐在她的办公桌前查看这天上午的邮件。即使有着被太阳晒成棕色的健康皮肤,她那男孩子气的脸庞还是显得苍白。她把手里满满一沓信封和裁纸刀放下,说:“她在里面。”她的声音很轻,带点警告的意味。“我吩咐你别让她过来的。”斯佩德抱怨道。他的声音也很轻。

艾菲·佩林的棕色眼睛瞪得大大的,声音听起来和他一样怒气冲冲:“没错,可是你没告诉我怎么才能不让她来。”她的眼帘垂下来一点,肩也耷拉下来,“别闹了,萨姆,”她疲惫地说,“我陪了她整晚呢。”

斯佩德站在女孩的旁边,一只手放在她头上,把她的头发从分界线往两边抚平。“对不起,宝贝儿,我没——”里间的门一打开他就住口了。“你好,爱娃。”他对开门的女人说。“哦,萨姆!”她说。她是个三十多岁的金发女人,面容正处于全盛期后五年左右的水准,悉心维持的身材凹凸有致而不失健康的活力。她从头到脚都穿着黑色的服饰,这一身丧服有种仓促凑齐的感觉。打完招呼,她就走回门内,站在那儿等着斯佩德。

他把手从艾菲·佩林的头上收回来,走进里间的办公室,把门关上。爱娃快步向他走去,仰起悲伤的脸让他吻她。他还没抱住她,她的胳膊就把他环住了。他们吻过以后,斯佩德稍稍动了一下,像是要把她放开,但她把脸庞抵在他的胸口,开始啜泣。

斯佩德一面轻抚着她曲线圆润的背,一面说:“可怜的宝贝儿。”他的声音很温柔,眼里却写满怒火。他斜斜地盯着那张原本属于他搭档的办公桌,那桌子在房间另一头,和自己的桌子相对。他抿紧嘴唇,做了个不耐烦的鬼脸,把下巴转到一边,免得碰到她的帽顶。“你派人去通知迈尔斯的哥哥了吗?”他问。“嗯,他今天上午过来的。”她还在抽泣,嘴唇贴着他的外套,这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含糊。

他又做了个鬼脸,低头偷偷地瞅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他的左臂搂着她,手放在她的左肩上,袖口拉高正好露出手表,上面显示是十点十分。

女人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了什么,又仰起脸来。她的蓝眼睛含着泪水,睁得圆圆的,眼圈泛白,嘴唇湿润。“哦,萨姆,”她悲鸣道,“你杀了他吗?”

斯佩德瞪着她,双眼凸出,瘦削的脸拉得长长的。他把胳膊从她身上拿开,又退后一步挣脱了她的双臂。他怒气冲冲地盯着她,清了清嗓子。她举着胳膊,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痛苦的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睫毛半垂下来,眉头紧蹙,柔软湿润的红唇微微颤抖。“哈!”斯佩德发出刺耳的一笑,走到挂着米黄色帘子的窗前。他背对她站着,透过窗帘看着院子,直到她朝他走去。这时他迅速转身,走到办公桌那儿坐下来,胳膊肘支在桌上,下巴搁在双拳之间,看着她,黄眼睛在眯起来的眼皮下闪动着。他冷冰冰地问道:“是谁把这个聪明的念头放进你脑袋里的?”“我以为——”她抬起一只手捂住嘴,眼里涌出泪水。她走过来站在桌旁,脚上那双纤巧的黑色凉鞋后跟极高,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却很稳健。“萨姆,对我好一点。”她低声下气地说。

他学她说话的样子取笑她,眼睛兀自闪动着:“你杀了我丈夫,萨姆,对我好一点。”他拍着手叹道,“上帝啊!”

她放声哭起来,用一块白手绢捂着脸。他起身站在她背后,用胳膊圈住她,吻一下她耳后,说:“好了,爱娃,别哭了。”他的脸什么表情都没有。她停止哭泣的时候,他把嘴放到她耳边,喃喃地说:“你今天不该来这儿,宝贝儿,这可不明智。你不能留在这儿;你应该待在家里。”

她在他怀里转身面朝他,问道:“你今晚来吗?”

他轻轻地摇摇头:“今晚不了。”“过几天呢?”“好。”“那是哪天?”“我有空就来。”他吻了吻她的唇,把她带到门口,打开门,说:“再见,爱娃。”他欠身送她出去之后就关上门,回到办公桌前,从背心口袋里把烟丝和卷烟纸拿出来,但没有动手卷烟。他坐在那儿,一手拿着纸,一手拿着烟丝,注视着他那死去的搭档的办公桌,陷入沉思。

艾菲·佩林打开门走进来。她那棕色的眼睛透着不安,说话的声音倒很轻松。她问:“怎么样?”斯佩德没说话,沉思的目光还停留在他搭档的办公桌上。女孩皱着眉走到他身边。“怎么?”她提高音量问道,“你和那寡妇搞得怎么样?”“她以为我杀了迈尔斯。”他说,只动了动嘴唇。“这样你就可以娶她了?”

斯佩德没有回答。女孩把他的帽子从头上摘下来,放在桌上。随后她俯身把烟丝和卷烟纸从他僵硬的手指间拿了过来。“警察以为我杀了瑟斯比。”他说。“这人是谁?”她一边问,一边从袋子里取出一张卷烟纸,把烟丝撒在纸上。“你觉得我杀了谁?”他问。见她不理会这个问题,他又说:“瑟斯比是迈尔斯本来要替那个叫温德莉的姑娘去跟踪的人。”

她细长的手指已经把烟卷起来了。她舔一舔纸边,把封口压平,又把两头捻一捻,再把烟送进斯佩德嘴里。

他说:“谢谢,亲爱的。”他伸出胳膊环着她的细腰,疲惫地把脸靠在她髋部,闭上了双眼。“你会和爱娃结婚吗?”她问道,低头看着他浅棕色的头发。“别傻了。”他咕哝着说。那支没点燃的香烟随着他嘴唇的动作上下摆动。“她可不觉得这有多傻。她怎么会觉得?你一直这样和她鬼混。”

他叹口气,说:“我真希望我从没见过她。”“你现在也许这么想,”女孩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怨气,“但从前可不是。”“我从来都不知道该对女人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除了那些事。”他抱怨道,“而且我不喜欢迈尔斯。”“这是谎话,萨姆。”女孩说,“你知道我觉得她是个卑鄙小人,不过如果我有她那样的身材,我也愿意当个小人。”

斯佩德不耐烦地在她身上蹭了蹭自己的脸,什么都没说。

艾菲·佩林咬着嘴唇,皱着眉,弯下腰来好看着他的脸,问:“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她杀了迈尔斯?”

斯佩德坐直身子,把胳膊从她腰上收回来,朝她笑一笑,像是觉得这很有趣。他掏出打火机,“啪”的一下打着火,把火苗凑到烟卷末端。“你是个天使,”他吐着烟雾温柔地说,“一个好心肠的笨天使。”

她冷笑了一下。“哦,是吗?如果我告诉你,我凌晨三点到她家报信的时候,你的爱娃刚从外面回来呢?”“你这是在向我告发?”他问道。他的嘴角还带着笑,眼神却已变得警觉起来。“她让我在门口等着的时候,正在脱衣服,或者刚脱完。我看见她的衣服都堆在一把椅子上,帽子和外套在下面,贴身的背心放在最上面,还是热乎的。她说她刚才已经睡了,但她没有。她把床弄皱了,但那些褶子都没有压扁。”

斯佩德拉过女孩的手,拍了拍。“亲爱的,你简直是个侦探,不过——”他摇摇头,“她没有杀他。”

艾菲一下子抽回了手,不高兴地说:“那个卑鄙的女人想嫁给你,萨姆。”他摇头摆手,做出不耐烦的样子。她皱着眉冲他问道:“你昨晚看见她了吗?”“没有。”“真的?”“真的。别像邓迪一样说话,甜心,这样和你不相称。”“邓迪找你了?”“嗯。他和汤姆·伯劳斯四点钟的时候去我那儿喝了一杯。”“他们真的认为你杀了这个……他叫什么来着?”“瑟斯比。”他把烟头扔进黄铜烟灰缸,开始卷下一支。“他们真这么认为?”她追问道。“天知道。”他的目光落在手里的烟上,“他们是有点那个意思,我不知道我说的他们听进去多少。”“看着我,萨姆。”

他笑着看向她,这么一来她那焦虑的面庞也不由得透出几分笑意。“你真让我担心。”她一开口,脸色又变得严肃起来。“你做事一向有主张,但你机灵过了头,这样不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他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把脸在她的胳膊上蹭了蹭。“邓迪也是这么说。那你别让爱娃来找我,甜心,我来想办法解决其他麻烦。”

他站起来,戴上帽子。“去把门上‘斯佩德与阿切尔侦探事务所’的牌子拿掉,换成‘塞缪尔·斯佩德侦探事务所’。我一个小时以后回来,不然会打电话给你。”

斯佩德穿过圣马可旅馆狭长的紫色门厅,来到前台,向一个时髦的红发男孩打听温德莉小姐在不在。红发男孩走开一会儿,又摇着头走回来。“斯佩德先生,她今天上午退房了。”“谢谢。”

斯佩德经过前台走向门厅另一头的一个房间。那儿有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中年胖男人,坐在一张桃花心木办公桌旁。朝向门厅这一侧的桌沿上放着一块桃花心木的三角座,上面用黄铜嵌着“弗里德先生”几个字。

胖男人起身绕过桌子走出来,伸出了手。“阿切尔的事我听了非常难过,斯佩德。”他的语调训练有素,易于传达同情而不显突兀。“我刚在《呼声报》上看到新闻。你知道的,他昨晚在这里。”“谢谢,弗里德。你和他说过话吗?”“没有。我是昨晚早些时候过来的,他坐在门厅里。我没和他打招呼。我想他可能在工作,干你们这一行的在忙碌的时候都喜欢一个人待着。这些有关系吗?和他的——”“我不觉得,不过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不管怎么样,我们尽量不把旅馆牵扯进来。”“谢谢。”“不客气。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们之前的一位客人的情况,但别让人知道我打听这个?”“没问题。”“是一位叫温德莉的小姐,今天上午退的房。我想知道细节。”“来吧,”弗里德说,“看看我们能问出点儿什么。”

斯佩德站着不动,摇摇头。“这件事我不想出面。”

弗里德点点头,走出房间。在门厅里他突然停下脚步,又回到斯佩德面前。“哈里曼是昨晚值班的安全主管。他肯定见到了阿切尔。我是不是应该提醒他别把这事儿说出去?”

斯佩德斜眼看着弗里德。“最好别提醒他。既然目前看不出事情和这个温德莉有什么关联,说不说也没区别。哈里曼人没问题,就是有点多嘴,我情愿别让他觉得有事情需要保密。”

弗里德又点点头走开了。十五分钟后,他回来了。“她是上周二到的,登记的是从纽约来。她没有皮箱,只有几个包。她房间的账单上没写电话号码,至于邮件,即使有好像也不多。唯一被人见过和她在一起的人是个高个子的男人,皮肤挺黑,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她今天早上九点半出门,一个小时以后回来,付了账单,让人把她的包拿到外面的车上。帮她提包的男孩说那是一辆纳什旅游车,可能是租的。她留下一个转寄地址,洛杉矶大使旅馆。”

斯佩德说了声“多谢了,弗里德”,就离开了圣马可旅馆。

当斯佩德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艾菲·佩林停下手里正在打的信告诉他:“你的朋友邓迪刚才在这儿,他想看看你的枪。”“然后呢?”“我让他等你在的时候再来。”“好孩子。如果他再来,就让他看吧。”“还有,温德莉小姐给你打了个电话。”“是该来电话了。她说了什么?”“她想见你。”女孩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条,读着上面的铅笔记录:“她在加利福尼亚街的皇冠公寓,一○○一房间。你就说要见勒布兰小姐。”

斯佩德伸出手说:“给我。”

她把纸条递给他。他掏出打火机,打火,把纸条点燃,拈着纸条一角直到其他部分卷缩起来化作黑灰,再把纸条扔到亚麻地板上,用鞋底碾碎。女孩不满地看着他。他冲她咧嘴一笑,说:“就是得这么干,亲爱的。”说完便出门去了。  第六章 黑鸟

温德莉小姐打开了皇冠公寓一○○一房间的门。她穿着一条绿色的系带绉丝连衣裙,脸色通红;暗红色的头发有些许蓬乱,松散的发卷从左边向右梳,披在右边的太阳穴上。

斯佩德摘下帽子说:“早上好。”

他的笑容让她的脸上也带上了些微笑意,但那蓝紫色的眼睛还是愁云密布。她低下头,胆怯地小声说:“请进,斯佩德先生。”

她领着他经过开着门的厨房、洗手间和卧室,来到以奶油色和红色装饰的起居室。她为房间的混乱局面道了歉:“全都乱七八糟的,我还没把行李拆完。”她把他的帽子放在茶几上,在一张胡桃木长沙发上坐下来。他面朝她坐在一把椭圆形靠背的缎面椅子上。她看着自己的手指,把它们扣在一起,说:“斯佩德先生,我有一件非常、非常可怕的事要向你坦白。”斯佩德礼貌地笑了笑,一言不发。她也没抬眼看他。“那个,我昨天对你说的,全……全都不是真的。”她吞吞吐吐地说着,抬起头用可怜巴巴的眼神害怕地看着他。“哦,那个,”斯佩德轻松地说,“我们也没当真。”“那——”除了苦恼和害怕,她的眼里又添了一分困惑。“我们当真的是你那两百美元。”“你的意思是——”她看起来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之前说的是真话,你付的钱未免也太多了,”他温和地解释道,“多到不是真话也不要紧了。”

她的眼睛突然亮了,几乎要站起身,又坐下来把裙子理平,靠上前来,急切地问道:“那你现在还愿意——”

斯佩德抬起一只手止住她的话头。他皱着眉头,嘴角却露出笑意。“这得看情况,”他说,“这事难就难在——小姐,你到底是叫温德莉还是勒布兰啊?”

她红着脸轻声说:“真名是奥肖内西,布里姬·奥肖内西。”“奥肖内西小姐,这事难就难在,接连发生了两起命案,”——她瑟缩了一下——“闹得沸沸扬扬,让警察觉得他们可以无所不用其极,让大伙儿都不好过。这不是——”他停了下来,因为她已经听不下去了,只是在等着他说完。“斯佩德先生,你实话告诉我,”她的声音颤抖,处在歇斯底里的边缘,面色憔悴,眼里充满绝望,“昨晚的事——该怪我吗?”

斯佩德摇摇头。“不,除非有什么事我还不知道。”他说,“你提醒过我们瑟斯比是个危险人物。当然,你妹妹那件事你是对我们撒了谎,不过那可以不算数,因为我们也没相信你。”他耸耸他的斜肩膀,“我看这不是你的错。”“谢谢你。”她轻轻地说,又摇了摇头,“但我会一直责怪自己的。”她用一只手按着喉咙,“阿切尔先生昨天下午还是那么——那么有活力,那么亲切、让人信赖,而且——”“别说了,”斯佩德命令道,“他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干我们这一行就得冒这个险。”“他……他结婚了吗?”“结了,有份一万元的保险,没有孩子,老婆不爱他。”“噢,请别说了!”她低声说道。

斯佩德又耸耸肩。“事实就是如此。”他瞥了眼手表,从椅子上挪到沙发上,坐在她身旁。“现在没工夫担心这个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和气但坚定,“外面有一大群警察、助理地方检察官和记者,他们正把鼻子贴着地、跑来跑去到处打探呢。你想让我做什么?”“我想让你帮我……帮我摆脱这一切。”她用细细的声音战战兢兢地答道,胆怯地把一只手放到他的袖子上,“斯佩德先生,他们知道我的事吗?”“还不知道,我想先见见你再说。”“如果……如果他们知道我来找你干了什么——那些谎话,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疑神疑鬼的。所以在见到你之前我一直在搪塞他们。我想我们也许不必对他们和盘托出。有必要的话,我们应该能编一套说法把他们哄过去。”“你不觉得我和那些……那些命案有什么关联吧,对吗?”

斯佩德向她咧嘴一笑,说:“忘了问你这个了。和你有关吗?”“没有。”“那好。现在我们打算对警察说些什么呢?”

她在长沙发的一头局促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浓密的睫毛下目光游移不定,就好像她正试图避免和他四目相对,结果却是徒劳。她这会儿看起来格外娇小和年轻,一副苦恼的样子。“他们非得知道我的事吗?”她问,“我死也不想这样,斯佩德先生。我现在没法解释,可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别让他们找到我吗?这样我就不用回答他们的问题了。我想我现在根本经不起盘问,我情愿去死。斯佩德先生,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也许可以,”他说,“但我得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在他膝前跪下,朝他扬起脸。她那没有血色的脸绷得紧紧的,满是忧惧之色,双手紧扣着放在胸前。“我的日子过得很差劲,”她哭道,“我是个坏人——比你想象得更坏——但我不是彻头彻尾的坏人。看着我,斯佩德先生。你知道我没有那么坏,对不对?你能看得出来,对吗?那你能不能信任我一点点?哦,我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好怕,如果你不帮我,我就再也找不到什么人帮我了。我知道如果我不信任你,就没有权利要你信任我。我信得过你,但我不能告诉你。现在不能。迟些日子,等我可以说的时候我会说的。我害怕,斯佩德先生。我害怕信任你。……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相信你,但——我过去也相信过弗洛伊德,而且——我再也没有别的人可以找了,再也没有了,斯佩德先生。你能帮我。你说你能帮我的。要不是相信你能保护我,我今天早就逃跑了,不会去请你。如果我以为还有什么别的人能搭救我,我会这样跪下来吗?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合适,但请你大度一点吧,斯佩德先生,别和我计较这个。你强壮、勇敢,又足智多谋。你可以把你的力量、勇气和智谋分给我一些,一定可以的。帮帮我,斯佩德先生,帮帮我。一来我实在太需要你的帮助了;二来,如果你不帮我,我上哪儿找能帮到我的人呢?别的人即使有心恐怕也无力啊!帮帮我吧。我没有权利要求你盲目地帮我,可我还是这么请求了。请大度一点吧,斯佩德先生,你可以帮到我的,帮帮我吧!”

斯佩德在这番演讲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屏住了呼吸,现在他撅起嘴唇从肺里吐出一声长叹,说:“你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你厉害。你很厉害。主要是你的眼睛,我觉得,还有你说‘请大度一点吧,斯佩德先生’时声音里面那种悸动。”

她跳了起来。她在痛苦中涨红了脸,但仍然昂首直视着斯佩德。“我活该,”她说,“我自找的,但——噢,我多想得到你的帮助啊!我是那么希望你帮我,那么需要你的帮助。我说话的样子显得虚假,但我没有说半句谎话。”她转过身子,背不再挺得那么笔直了,“是我自己的错,现在你不相信我了。”

斯佩德的脸变红了。他向下盯着地板,咕哝着说:“这下你不止厉害,简直危险了。”

布里姬·奥肖纳西走到茶几旁,拿起他的帽子,走回来拿着帽子站在他跟前,并不递给他,只是拿在手里,如果他乐意可以接过去。她的脸苍白而瘦削。斯佩德看着自己的帽子问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九点的时候弗洛伊德到旅馆来,之后我们出门散步。是我提议的,这样阿切尔先生就能看见他。我们在一家饭馆停下来吃饭,然后跳舞。是在吉利街——我想是这个名字。十二点半左右我们回到旅馆。弗洛伊德在门口和我分手,我站在旅馆里看见阿切尔先生在马路另一侧跟着他往下走。”“往下?你是说朝市场路那边走?”“对。”“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布什街和斯托克顿街那附近做什么,就是阿切尔被杀的那边?”“那是在弗洛伊德住的地方附近吗?”“不,从你住的旅馆到他住的那边要经过十来个路口呢。他们走了之后你干了什么?”“我睡了。今天早上我出门吃早饭的时候,看见了报纸的头条——你知道的。后来我去了联合广场那边,见到有租车行,我就租了一辆车,回到旅馆取行李。昨天我发现自己的房间被人搜过之后,就知道一定得搬家。这个地方是我昨天下午找好的。所以我来了这儿,然后给你的办公室打电话。”“你在圣马可旅馆的房间被人搜过?”他问。“是的,就在我去你办公室的时候。”她咬着唇说,“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我不该问?”

她羞怯地点点头,动了一下手里的帽子。斯佩德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耐烦地笑了笑说道:“别在我面前晃那顶帽子。我不是说了会帮你想办法吗?”

她难为情地笑了笑,把帽子放回茶几上,又在他身旁的沙发上坐下来。“我没理由不盲目地信任你,只是如果我对整件事一点头绪都没有,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比如,我得知道你那个弗洛伊德·瑟斯比是什么来头。”“我是在东半球认识他的。”她缓缓地说,低头看着自己的一根手指,那手指正在他们中间的沙发上来回画着8字。“我们上周从香港来这里。他……他承诺过要帮我。他欺负我孤立无援,只能依赖他,所以他背叛了我。”“怎么个背叛法?”

她摇摇头,不说话。斯佩德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问:“你为什么要找人跟踪他?”“我想知道他把事情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他连住在哪里都不让我知道。我想查出他在做些什么、见些什么人,这一类的事。”“阿切尔是他杀的吗?”

她惊讶地抬头看着他。“当然是了。”她说。“他挂在肩上的枪套里有把鲁格。打中阿切尔的那把枪不是鲁格。”“他的大衣口袋里有把左轮枪。”她说。“你见过?”“哦,我经常看见。我知道他那儿总放着把枪。我昨晚没看见,但我知道他的大衣里一定有枪。”“带这么多枪做什么?”“他靠这个吃饭。在香港流传一个故事,说他是给一个被迫离开美国的赌徒做保镖才来到东半球的,后来那个赌徒失踪了。据说弗洛伊德知道他失踪的真相。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只知道他总是全副武装,睡觉的时候床周围一定要铺上揉皱的报纸,这样就没人能悄悄进入他的房间。”“你挑了个好伙伴。”“只有这种人才能帮到我,”她简洁地说,“如果他忠心的话。”“是的,如果。”斯佩德用拇指和食指捻着下唇,阴沉地看着她。他鼻梁上方竖着的皱纹更深了,两道眉毛拧到了一起。“你的处境到底有多糟?”“要多糟有多糟。”她说。“涉及人身安全?”“我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我觉得没什么比死更可怕啦。”“有这么严重?”“就这么严重,就像我们坐在这儿一样肯定。”她哆嗦了一下,“除非你帮我。”

他把手从嘴边移开,用手指梳理着头发。“我不是上帝,”他说,“我没法凭空创造奇迹。”他看了一眼手表,“天都要黑了,你一点有用的线索也没给我。瑟斯比是谁杀的?”

她把一块揉皱的手绢捂在嘴上,说:“我不知道。”“是你的对头,还是他的?”“我不知道。他的吧,我希望是,但我怕——我不知道。”“他本来应该怎么帮你?你为什么把他从香港带到这儿来?”

她用害怕的眼神望着他,一声不响地摇摇头。她脸色憔悴,固执得让人心疼。斯佩德站起来,双手插进外套口袋,怒容满面地俯视着她。“这样没用,”他粗暴地说,“我没法帮你。我不知道你做过些什么。我甚至不确定你知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她低着头,流着眼泪。他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走到茶几那儿去拿帽子。“你不会,”她哽咽着小声哀求道,“你不会去找警察吧?”“去找他们?”他怒气冲冲地高声叫道,“他们从今天凌晨四点钟开始就一直整得我手忙脚乱,天知道我费了多少工夫才把他们赶走。为了什么?就为了‘我能帮帮你’这个疯狂的念头。我帮不了你。我不试了。”他把帽子扣在头上,往下拉紧,“找他们?我只消站着不动,他们就会成群地向我扑过来。好啦,我告诉他们我知道的情况,你就等着碰运气吧。”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虽然膝盖还在打战,她还是挺直了身子站在他面前,高高地扬起她那张惨白的、惊慌失措的脸,嘴唇和下巴附近的肌肉都在发抖。她说:“你一直很耐心。你试过要帮我。这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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