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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3 00:4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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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古龙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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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文集·陆小凤5:幽灵山庄

古龙文集·陆小凤5:幽灵山庄试读:

第一章 第十三个人

01

光泽柔润的古铜镇纸下,压着十二张白纸卡,形式高雅的八仙桌,坐着七个人。

七个名动天下,誉满江湖的人。

古松居士、木道人、苦瓜和尚、唐二先生、潇湘剑客、司空摘星、花满楼。

这七个人的身份都很奇特,来历更不同,其中有僧道,有隐士,有独行侠盗,有大内高手,有浪迹天涯的名门弟子,也有游戏风尘的武林前辈。

他们相聚在这里,只因为他们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都是陆小凤的朋友。

现在他们还有一点相同之处——七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心情都很沉重。

尤其是木道人。

每个人都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他们都是他找来的,这并不是件容易事,他当然有极重要的理由。

桌上有酒,却没有人举杯,有菜,也没有人动过。

有风吹过,满楼花香,在这风光明媚的季节里,本该是人们心情最欢畅的时候。

他们本都是最洒脱豪放的人,为什么偏偏会有这许多心事?

花满楼是瞎子,瞎子本不该燃灯的,但点着桌上那盏六角铜灯的人,却偏偏就是他。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不该发生的,却偏偏发生了。

木道人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每个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只要知错能改,就是好的。”他虽然尽力在控制自己,声音还是显得很激动,“但有些事却是万万错不得的,你只要做错了一次,就只有一条路可走!”“死路?”司空摘星问。

木道人点点头,拿起了桌上的古铜镇纸,十二张卡上,有十二个人的名字。

十二个了不起的名字!“他们本都不该死的,无论谁要杀他们,都很不容易,只可惜他们都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他从这叠纸卡中抽出了四张:“尤其是这四个人,他们的名字,你们想必也听说过。”

四张纸卡,四个名字。高涛:凤尾帮内三堂香主。罪名:通敌叛国。捕杀者:西门吹雪。结果:逃亡十三日,死于沼泽中。顾云飞:巴山剑客衣钵传人。罪名:杀友人子,淫友人妻。捕杀者:西门吹雪。结果:逃亡十五日,死于闹市中。柳青青:淮南大侠女,点苍剑客谢坚妻。罪名:通奸,杀夫。捕杀者:西门吹雪。结果:逃亡十九日,死于荒漠中。“独臂神龙”海奇阔。罪名:残杀无辜。捕杀者:西门吹雪。结果:逃亡十九日,海上覆舟死。

这四个人的名字,大家当然全都听说过,但大家最熟悉的,却还是西门吹雪。

只要是练过武的人,有谁不知道西门吹雪?又有谁敢说他的剑法不是天下第一?

潇湘剑客忽然道:“我见过西门吹雪。”

经过了紫禁之巅那一战之后,连这位大内第一高手,都不能不承认他的剑法实在无人能及:“但我却看不出他是个好管闲事的人。”

花满楼道:“他管的并不是闲事。”

司空摘星立刻接道:“他自己虽然很少交朋友,却最恨出卖朋友的人。”

潇湘剑客闭上了嘴,唐二先生却开了口。

蜀中唐门的毒药暗器名震天下,唐二先生的不喜欢说话也同样很有名,现在却忽然问道:“你认为他们犯的致命错误是出卖朋友?”

司空摘星道:“难道不是?”

唐二先生摇摇头,没有再说一个字,因为他知道他的意思一定已有人明白。

果然有人明白:“他们犯的罪虽不同,致命的错误却是相同的。”“哪一点相同?”“西门吹雪!”木道人缓缓道,“西门吹雪若要杀人时,没有人能逃得了的。”

就算逃,也逃不过十九天。“这十二个人都是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木道人的表情更沉重,“现在又有个人犯了和他们同样致命的错误,而且错得更严重。”“哦?”“他不但出卖了朋友,而且出卖的就是西门吹雪。”“这个人是谁?”“陆小凤!”02

一阵沉默,沉默得令人窒息。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潇湘剑客:“我知道陆小凤不但是西门吹雪的朋友,还是他的恩人。”

木道人道:“只可惜恩已报过了,仇却还没报!”

潇湘剑客道:“什么仇?”

木道人道:“夺妻。”

潇湘剑客耸然动容,道:“有证据?”

木道人道:“有。”

潇湘剑客道:“什么证据?”

木道人道:“他亲眼看见他们在床上的。”

潇湘剑客忽然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司空摘星喝得比他更快。

唯一还保持镇静的是花满楼,酒杯是满的,他却只浅浅啜了一口:“陆小凤绝不是这种人,这件事其中一定还别有内情。”

司空摘星立刻同意他的话,道:“也许他喝醉了,也许他中了迷药,也许他们在床上根本就没有做什么事。”

这些理由都不太好,连他自己都不太满意,所以他又喝了一杯。

下结论的人通常都是最少开口的人。“我不认得陆小凤,可是我知道他对唐家有恩。”唐二先生下了结论,“不管这件事是否别有内情,我们都要找他们当面问清楚。”

木道人却在摇头。

司空摘星道:“你不想去找?”

木道人道:“不是不想找,是找不到。”

这件事一发生,陆小凤就已逃亡,谁也不知道他逃到哪里去了。

木道人展开那十二张纸卡,道:“所以我请你们来看这些……”

司空摘星打断了他的话,道:“陆小凤既不是高涛,也不是独臂神龙,这些混账王八蛋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木道人道:“有一点关系。”

司空摘星道:“哪一点?”

木道人道:“他们逃亡的路线。”

要想找陆小凤,就一定要先判断出他是从哪条路上逃的。

木道人又道:“这些人不但武功很高,而且都是经验丰富、狡猾机警的老江湖,他们准备逃亡的时候,一定都经过很周密的计划,他们选择的路线,一定都相当不错。”

司空摘星冷冷道:“只可惜他们还是逃不了。”

木道人道:“虽然逃不了,却还是可以作为我们的参考。”

这十二个人选择的逃亡路线,大致可以分为四条——

买舟入海。

出关入沙漠。

混迹于闹市。

流蹿于穷山恶水中。

木道人道:“你们都是陆小凤的老朋友,都很了解他的脾气,你们想他会选择哪条路?”

没有人能回答。

谁也不敢认为自己的判断绝对正确。

花满楼缓缓道:“我只能确定一点。”

木道人道:“你说。”

花满楼道:“他绝不会到海上去,也不会入沙漠。”

没有人问他怎么确定这一点的,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他有种奇异的本能和触觉。

司空摘星喝干了第八杯酒,道:“我也能确定一点。”

大家都在听着。

司空摘星道:“陆小凤绝不会死。”

他的判断有人怀疑了:“为什么?”

司空摘星道:“我知道陆小凤的武功,也见过西门吹雪的剑法。”

他当然也不能否认西门吹雪的剑法之快速准确:“可是自从他娶妻生子后,他的剑法就变得软弱了,因为他的心已软弱。”

因为他已不再是剑之神,已渐渐有了人性。

木道人道:“我本来也认为如此的,现在才知道我们都错了。”

司空摘星道:“我们没有错!”

木道人摇摇头,道:“在紫禁之巅那一次决战前,他的剑确实已渐软弱,因为他对妻子的爱,已超越了他对剑的狂热。”

潇湘剑客显然已了解这句话中的深意:“可是他战胜了白云城主后,就不同了。”

无论谁击败了白云城主这种绝世高手后,都难免会觉得意气风发,想更上层楼。

紫禁之巅那一战,无疑又激发了他对剑的狂热,又超越了他对妻子的爱。

——也许就因为他冷落了妻子,引起了陆小凤的同情,才会发生这件事。

每个人心里都想到了这一点,却没有人愿意说出口。

木道人道:“前些时候我见过陆小凤,他自己告诉我,西门吹雪的剑法,已达到‘无剑’的境界。”

什么叫“无剑”的境界?

——他的掌中虽无剑,可是他的剑仍在,到处都在。

——他的人已与剑融为一体,他的人就是剑,只要他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

——这种境界几乎已到达剑术中的巅峰,几乎已没有人能超越。

木道人叹息着,又道:“我见到陆小凤时,他已醉了,他还告诉我,假如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杀他,这个人就是西门吹雪!”

又是一阵沉默,大家心里都有了结论——

只要西门吹雪追上陆小凤,陆小凤就必将死在他的剑下。

现在的问题是——

陆小凤究竟逃到哪里去了?能逃多久?

既然他不会到海上去,也不会入沙漠,那么他不是浪迹在闹市中,就是流蹿在穷山恶水间。

这范围虽已缩小,可是又有谁知道世上的闹市有多少?山水有多少?

唐二先生忽然站起来。

司空摘星引杯在手,大声问:“你想走?”

唐二先生冷冷道:“我不是来喝酒的。”

司空摘星道:“这件事难道你已不想管?”

唐二先生道:“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

古松居士忽然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的确管不了。”

苦瓜大师立刻点头,道:“的确的确的确……”

他说到第三次“的确”时,他们三个人就都已走了出去。

潇湘剑客走得也并不比他们慢。

司空摘星看了看杯中的酒,忽然重重地放下酒杯,大声道:“我也不是来喝酒的,哪个龟孙王八蛋才是来喝酒的。”他居然也大步走了出去。

屋子里忽然只剩下两个人,还能保持镇静的却只有花满楼一个。“啵”的一声响,木道人手里的酒杯已粉碎。

花满楼却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木道人冷冷道:“鬼知道。”

花满楼道:“我知道。”他还在微笑,“我不是鬼,但是我知道。”

木道人忍不住问:“你说他们到哪里去了?”

花满楼道:“现在我们若赶到西门山庄去,就一定可以找到他们,连一个都不会少。”

木道人不懂。

花满楼又道:“他们到那里去,只因为他们都想知道一件事——”

——假如我是陆小凤,要从这里开始逃亡,我会走哪条路?

花满楼道:“等他们想通了时,他们就一定会朝那条路上追下去。”

木道人道:“他们为什么不说?”

花满楼道:“因为他们生怕自己判断错误,影响了别人。”

木道人道:“你有把握确定?”

花满楼点点头,微笑道:“我有把握,因为我知道他们都是陆小凤的朋友。”

他的脸上在发光,他的微笑也在发着光,他热爱生命,对人性中善良的一面,他永远都充满了信心。

木道人终于长长叹息,道:“一个人能有陆小凤这么多朋友,实在真不错,只可惜他自己这一次却错了。”

他拍拍花满楼的肩,道:“我们走,假如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找到陆小凤,那个人一定就是你。”

花满楼道:“不是我。”

木道人道:“不是你是谁?”

花满楼道:“是他自己。”

一个人若已迷失了自己,那么除了他自己外,还有谁能找得到他呢?

第二章 逃亡

01

就算陆小凤已迷失了自己,至少还没有迷失方向。

他确信这条路是往正西方走的,走过前面的山坳,就可以找到清泉食物。

现在夜已深,山中雾正浓,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正确。可是这一次他又错了。

前面既没有山坳,更没有泉水,只有一片莽莽密密的原始丛林。

饥饿本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之一,可是和干渴比起来,饥饿就变成了一种比较容易忍受的事。

他的嘴唇已干裂,衣履已破碎,胸膛上的伤口已开始红肿。

他在这连泉水都找不到的穷山恶谷间,逃亡已有整整三天。

现在就算他的朋友看见他,都未必能认得出他就是陆小凤。

那个风流潇洒,总是让女孩子着迷的陆小凤。

丛林中一片黑暗,黑暗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危险,每一种危险都足以致命,若是在丛林中迷失了方向,饥渴就足以致命。

他是不是能走得出这片丛林,他自己也完全没有把握。他对自己的判断已失去信心。

可是他只有往前走,既没有别的路让他选择,更不能退。

后退只有更危险、更可怕。

因为西门吹雪就在他后面盯着他。

虽然他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感觉到那种杀人的剑气。

他随时随地,都会忽然无缘无故的背脊发冷,这时他就知道西门吹雪已离他很近了。

逃亡本身就是种痛苦。

饥渴,疲倦,恐惧,忧虑……就像无数根鞭子,在不停地抽打着他。

这已足够使他身心崩溃,何况他还受了伤。

剑伤!

每当伤口发疼时,他就会想到那快得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剑。

掌中本已“无剑”的西门吹雪,毕竟又拔出了他的剑。

——我用那柄剑击败了叶孤城,普天之下,还有谁配让我再用那柄剑?

——陆小凤,只有陆小凤!

——为了你,我再用这柄剑,现在我的剑已拔出,不染上你的血,绝不入鞘。

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剑的锋芒和速度,没有人能想象,也没有人能闪避。

如果天地间真的有仙佛鬼神,也必定会因这一剑而失色动容。

剑光一闪,鲜血溅出!

没有人能招架闪避这一剑,连陆小凤也不能,可是他并没有死。

能不死已是奇迹!

天上地下,能在那一剑的锋芒下逃生的,恐怕也只有陆小凤。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究竟潜伏着多少危险?

陆小凤连想都没有去想,若是多想想,他很可能就已崩溃,甚至会发疯。

他一走入了这片黑暗的丛林,就等于野兽已落入陷阱,已完全身不由主。

还是没有水,没有食物。他折下一根树枝,摸索着一步步往前走,就像是个瞎子。

这根树枝,就是他的明杖。

一个活生生的人,竟要倚赖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想到这一点,陆小凤就笑了。

一种充满了屈辱、悲哀、痛苦,和讥诮的惨笑。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了瞎子的痛苦,也真正了解了花满楼的伟大。

一个瞎子还能活得那么平静,那么快乐,他的心里要有多少爱?

前面有树,一棵又高又大的树。

陆小凤在这棵树下停下来,喘息着,现在也许已是唯一可以让他喘息的机会。

——西门吹雪在追入这片丛林之前,也必定会考虑片刻的。

——可是他一定会追进来。

天上地下,几乎已没有任何事能阻止他,他已决心要陆小凤死在他的剑下。

黑暗中几乎完全没有声音,可是这种绝对的静寂,也正是种最可怕的声音。

陆小凤的呼吸仿佛也已停顿,突然闪电般出手,用两根手指一夹。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他已出手。他的出手很少落空。

若是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人类也会变得像野兽一样,也有了像野兽般的本能和第六感。

他夹住的是条蛇。他夹住蛇尾,一掷一甩,然后就一口咬在蛇的七寸上。

又腥又苦的蛇血,从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胃。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已变成野兽。

但是他并没有停止,蛇血流下时,他立刻就感觉到一种生命的跃动。

只要能给他生命,只要能让他活下去,无论什么事他都接受。

他不想死,不能死。如果他现在就死了,他也要化成冤魂厉鬼,重回人间,来洗清他的屈辱。

黑暗已渐渐淡了,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死灰色。

这漫漫的长夜他总算已挨了过去,现在总算已到了黎明时候。

可是就算天亮了又如何?纵然黑暗已远去,死亡还是紧逼着他。

地上有落叶,他抓起一把,擦净了手上的腥血,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声音。

人的声音。

声音也不知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仿佛有人在呻吟喘息。

此时此地,怎么会有人?若不是已被逼得无路可走,又有谁会走入这片丛林?走上这条死路?

难道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突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停止了呼吸,静静地听着。

微弱的呻吟喘息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声音中充满了痛苦。

一种充满了恐惧的痛苦,一种几乎已接近绝望的痛苦。这种痛苦绝不能伪装的。

就算这个人真是西门吹雪,现在他所忍受的痛苦也绝不会比陆小凤少。

难道他也遭受了什么致命的打击?否则怎么会连那种杀人的剑气都已消失?

陆小凤决心去找,不管这个人是不是西门吹雪,他都要找到。他当然找得到。02

落叶是湿的,泥土也是湿的。一个人倒在落叶湿泥中,全身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一个两鬓已斑白的人,衰老,憔悴,疲倦,悲伤而恐惧。

他看见了陆小凤,仿佛想挣扎着跳起来,却只不过换来了一阵痛苦的痉挛。

他手里有剑,形式古雅,钢质极纯,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柄好剑。

可是这柄剑并不可怕,因为这个人并不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不是的,不是他。”

老人的喉结在上下滚动着,那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希望,喘息着道:“你……你是谁?”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谁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过路人。”

老人道:“过路人?”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在奇怪,这条路上怎么还会有过路的人?”

老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眼睛忽然又露出种狐狸般的狡黠,道:“难道你走的也是同我一样的路?”

陆小凤道:“很可能。”

老人笑了。他的笑凄凉而苦涩,一笑起来,就开始不停地咳嗽。

陆小凤发现他也受了伤,伤口也在胸膛上,伤得更重。

老人忽然又道:“你本来以为我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是另外一个人。”

老人道:“是不是要来杀你的人?”

陆小凤也笑了,反问道:“你本来以为我是什么人?是不是来杀你的人?”

老人想否认,又不能否认。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眼睛里的表情,就像是两头负了伤的野兽。

没有人能了解他们这种表情,也没有人能了解他们心里的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走吧。”

陆小凤道:“你要我走?”

老人道:“就算我不让你走,你反正也一样要走的。”他还在笑,笑得更苦涩,“我的情况好像比你更糟,当然帮不了你的忙,你根本不认得我,当然也不会帮我。”

陆小凤没有开口,也没有再笑。

他知道这老人说的是实话,他的情况也很糟,甚至比这老人想象中更糟。

他自己一个人逃,已未必能逃得了,当然不能再加上个包袱。

这老人无疑是个很重的包袱。

又过了很久,陆小凤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的确应该走的。”

老人点点头,闭上眼睛,连看都不再看他。

陆小凤道:“假如你只不过是条野狗,现在我一定早就走了,只可惜……”

老人忽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只可惜我不是狗,是人。”

陆小凤苦笑道:“只可惜我也不是狗,我也是人。”

老人道:“实在可惜。”

他虽然好像闭着眼睛,其实却在偷偷地瞟着陆小凤。

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种狐狸的狡黠。

陆小凤又笑了,道:“其实你早已知道我绝不会走的。”

老人道:“哦?”

陆小凤道:“因为你是人,我也是人,我当然不能看着你烂死在这里。”

老人的眼睛忽然睁开,睁得很大,看着陆小凤,道:“你肯带我走?”

陆小凤道:“你猜呢?”

老人在眨眼,道:“你当然会带我走,因为你是人,我也是。”

陆小凤道:“这理由还不够。”

老人道:“还不够?还有什么理由?”

陆小凤道:“混蛋也是人。”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谁都听不懂,老人也不懂,只有等着他说下去。

陆小凤道:“我带你走,只因为我不但是人,还是混蛋,特大号的混蛋。”03

是春天。

是天地间万物都在茁发生长的春天。

凋谢了的木叶,又长得密密的,丛林中的木叶莽莽密密,连阳光都照不进来。

树干枝叶间,还是一片迷迷蒙蒙的灰白色,让你只能看得见一点迷迷蒙蒙的影子。

看得见,却看不远。

陆小凤让老人躺下去,自己也躺了下去,现在他就算明知西门吹雪近在咫尺,他也走不动半步了。

他们已走了很远的一段路,可是他低下头时,就立刻又看见了自己的足迹。

他拼了命,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奔跑,却又回到了他早已走过的地方。

这已不是讽刺,已经是悲哀,一种人们只有在接近绝望时才会感到的悲哀。

他在喘息,老人也在喘息。

一条蟒蛇从树叶间滑下来,巨大的蟒蛇,力量当然也同样巨大,足以绞杀一切生命。

可是他不想动,老人不能动,蟒蛇居然也没有动他们,居然就悄悄地从他们身旁滑了过去。

陆小凤笑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的。

老人侧过头,看着他,忽然道:“我当然不能就叫你混蛋。”

陆小凤道:“你可以叫我大混蛋。”

他还在笑。

笑有很多种,有种笑比哭更悲哀,他的笑就是这种。

只有笑,没有笑声,四下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时光在静寂中过得好像特别慢。

过了很久,老人忽又道:“大混蛋。”

陆小凤道:“嗯。”

老人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谁?叫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我不必问。”

老人道:“不必?”

陆小凤道:“反正我们现在都已快死了,你几时听见过死人问死人的名字?”

老人看着他,又过了很久,想说话,没有说,再看看他的眉毛和胡子,终于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陆小凤道:“什么人?”

老人道:“陆小凤,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又笑了,道:“你早就该想到的,天下唯一特大号的大混蛋,就是陆小凤。”

老人叹了口气,道:“但我却想不到陆小凤会变成这样子。”

陆小凤道:“你认为陆小凤该是什么样子的?”

老人道:“很久以前就听说过,陆小凤是个很讨女人欢喜的花花公子,而且武功极高。”

陆小凤道:“我也听说过。”

老人道:“所以我一直以为陆小凤一定是个很英俊、很神气的人,可是你现在看起来却像是条……”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陆小凤却替他说了下去:“却像是条被人追得无路可走的野狗。”

老人也笑了,道:“看来你惹的麻烦一定不小。”

陆小凤道:“很不小。”

老人道:“是不是为女人惹的麻烦?”

陆小凤苦笑。

老人道:“那女人的丈夫是谁?听说你连白云城主的那一剑‘天外飞仙’都能接得住,天下还有谁能把你逼得无路可走?”

陆小凤道:“只有一个人。”

老人道:“我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一个人。”

陆小凤道:“你想的这个人是谁?”

老人道:“是不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又在苦笑,只有苦笑。

老人叹道:“你惹的麻烦实在不小,我实在想不通你怎么会惹下这种麻烦的。”

陆小凤道:“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只不过偶尔跟他老婆睡在一张床上,又恰巧被他看见了。”

老人吃惊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摇头说道:“原来你的胆子也不小。”

陆小凤忽然反问:“你呢?你惹了什么麻烦?”

老人沉默着,也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惹的麻烦也不小。”

陆小凤道:“我看得出。”

老人道:“哦?”

陆小凤道:“如果一个人身上穿着的是值三百两银子一套的衣服,手里拿着的是值三千两银子一柄的好剑,却也好像是条野狗般被人追得落荒而逃,这个人惹的麻烦当然也很不小。”

老人也不禁苦笑,道:“我惹的麻烦还不止一个。”

陆小凤道:“有几个?”

老人伸出两根手指,道:“一个是叶孤鸿,一个是粉燕子。”

陆小凤道:“武当小白龙叶孤鸿?”

老人点头。

陆小凤道:“万里踏花粉燕子?”

老人又点头。

陆小凤叹道:“你惹的这两个麻烦倒实在真不小。”

叶孤鸿是武当的俗家弟子,也是武当门下弟子后起之秀,据说还是白云城主的远房堂弟,白云城主还亲自指点过他的剑招。“万里踏花”粉燕子在江湖中的名头更响,轻功暗器黑道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陆小凤道:“只不过叶孤鸿是名门子弟,粉燕子却是下五门的大盗,你怎么会同时惹上这两个人?”

老人道:“你想不通?”

陆小凤摇头。

老人道:“其实这道理也简单得很,叶孤鸿是我外甥,粉燕子恰巧也是的,他们两个人的老婆又恰巧都在我家做客……”

叶孤鸿游侠江湖,粉燕子万里踏花,他们的妻子当然都很寂寞。

老人道:“所以我也不能不安慰她们,谁知道也恰巧被他们看见了。”

陆小凤吃惊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苦笑道:“看来你非但胆子不小,而且简直是六亲不认。”

老人笑了笑,道:“难道你以为我不是?”

陆小凤显得更吃惊,道:“难道你本来就是?”

老人道:“近十来年,江湖中已很少有人知道我这名字,想不到你居然知道。”

二十年前,江湖中有三个名头最响的独行大盗,第一个就是“六亲不认”独孤美。

如果一个人的名字就叫作“六亲不认”,这个人有多么心黑手辣,你想想看就可以知道了。

陆小凤苦笑道:“看来你这名字倒真是一点都没有错。”

独孤美淡淡道:“我六亲不认,你重色轻友,你是个大混蛋,我也差不多,我们两个人本就是志同道合,所以才会走上同一条路。”

陆小凤道:“幸好我们还有一点不同。”

独孤美道:“哪一点?”

陆小凤道:“现在我还可以走,你却只有躺在这里等死。”

独孤美笑了。

陆小凤道:“你若认为现在我还硬不起这心肠,你就错了,你既然可以六亲不认,我为什么不能?”

独孤美道:“你当然能。”

陆小凤已站了起来,说走就走。

独孤美看着他站起来,才慢慢地接着道:“可是我保证你走了之后,一定会后悔的。”

陆小凤忍不住回头,问道:“为什么?”

独孤美道:“这世上不但有吃人的野兽,还有吃人的人。”

陆小凤道:“你就是吃人的人,我知道。”

独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世上还有种东西也会吃人?”

陆小凤道:“你说的是什么?”

独孤美道:“树林子,有的树林子也会吃人的,不认得路的人,只要一走进这种树林,立刻就会被吃掉,永远都休想活着走出去。”

现在虽然已将近正午,四面还是一片迷迷蒙蒙的死灰色。

巨大丑恶的树木枝叶,腐臭发烂的落叶沼泽间,根本就无路可走。

世上若真有吃人的树林,这里一定就是的。

陆小凤终于转回身,盯着老人的脸,道:“你认得路?你有把握能走出去?”

独孤美又笑了笑,悠然道:“我不但能带你走出去,还能叫西门吹雪一辈子都找不到你。”

陆小凤冷笑。

独孤美道:“我可以带你到一个地方去,就算西门吹雪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的。”

陆小凤盯着他,没有动,没有开口,远处却有人在冷笑。

冷冰冰的笑声,本来还远在十丈外,忽然就到了面前。04

来的人却不是那以轻功成名的粉燕子,是个苍白的人——

苍白的脸,苍白的手,苍白的剑,一身白衣如雪。

在这黑暗的沼泽丛林中搜索追捕了二十个时辰后,他的神情还是像冰雪般冷漠镇定,衣服上也只不过沾染了几点泥污。

他的人就像是他的剑,鲜血不染,泥污也不染。

就在他出现的这一瞬间,陆小凤全身忽然僵硬,又忽然放松。

独孤美却笑了,笑容中充满讥讽,道:“你以为他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不能否认。

这少年的确像极了西门吹雪——苍白的脸,冷酷骄傲的表情,雪白的衣服,甚至连站着的姿态都和西门吹雪完全一样。

虽然他远比西门吹雪年轻得多,面目轮廓也远比西门吹雪柔弱,可是他整个人看起来,却像是西门吹雪的影子。

独孤美道:“他姓叶,叫叶孤鸿,连他的祖宗八代都跟西门吹雪拉不上一点关系,可是他看起来却偏偏像是西门吹雪的儿子。”

陆小凤也不禁笑了:“的确有点像。”

独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陆小凤摇摇头。

独孤美冷笑道:“因为他心里根本就恨不得去做西门吹雪的儿子。”

陆小凤道:“也许他只不过想做第二个西门吹雪。”

独孤美冷冷道:“只可惜西门吹雪的好处他连一点都没有学会,毛病却学全了。”

远山上冰雪般高傲的性格,冬夜里流星般闪亮的生命,天下无双的剑……

江湖中学剑的少年们,又有几个不把西门吹雪当作他心目中的神祇?

陆小凤目光遥视着远方,忽然叹了口气,道:“西门吹雪至少有一点是别人学不像的。”

独孤美道:“他的剑?”

陆小凤道:“不是他的剑,是他的寂寞。”

寂寞。

远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冬夜里流星般孤独的寂寞。

只有一个真正能体会到这种寂寞,而且甘愿忍受这种寂寞的人,才能达到西门吹雪已到达了的那种境界。

叶孤鸿一直在冷冷地盯着陆小凤,直到这时才开口。

他忽然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谈论他!”

陆小凤只有苦笑。

他知道独孤美一定会抢着替他回答这句话,他果然没有猜错。

独孤美已笑道:“他也不能算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个人而已,可是这世界假如还有一个人够资格谈论西门吹雪,这个人就是他。”

叶孤鸿忍不住问:“为什么?”

独孤美悠然道:“因为他有四条眉毛,也因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跟西门吹雪的老婆睡过觉。”

叶孤鸿耸然动容:“陆小凤,你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只有承认。

叶孤鸿握剑的手已因他用力而凸出青筋,冷冷道:“我本该先替西门吹雪杀了你的……”

树梢上忽然有人打断了他的话:“只可惜我们这次要杀的人并不是他。”

浓密的枝叶间,哗啦啦一声响,一个人燕子般飞下来。

粉红的燕子。

一张少女般嫣红的脸,一身剪裁极合身的粉红衣裳,粉红色的腰带旁,斜挂着一只粉红色的皮囊。

甚至连他眼睛里都带着这种粉红色的表情——就是大多数男人们,看见少女赤裸的大腿时那种表情。

要命的是,他看着陆小凤时,眼睛里居然也带着这种表情。

陆小凤忽然想吐。

粉燕子对他的反应却完全不在乎,还是微笑着,看着他,柔声道:“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陆小凤道:“哦?”

粉燕子道:“你现在的样子看来虽然不太好,可是只要给你一盆热水,一块香胰子,让你好好地洗个澡,你就一定是个很好的男人了。”

他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陆小凤:“我现在就可以想象得到。”

陆小凤忽然又不太想吐了,因为他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一拳打扁这个人的鼻子。

幸好这时粉燕子已转过脸去看叶孤鸿,道:“这个人是我的,我不许你碰他。”

叶孤鸿脸上也露出种想呕吐的表情,冷冷道:“男人女人你都要?”

粉燕子笑了笑,道:“有时候我连你都想要。”

叶孤鸿苍白的脸已发青。

粉燕子道:“我也知道你一直很讨厌我,却又偏偏少不了我,因为这次假如你没有我,非但找不到这老狐狸,还休想能活着回去。”

他微笑着,接着道:“像你这种名门正派的少年英雄,在外面虽然耀武扬威,到了这吃人的树林里,很可能连两个时辰都活不下去。”

叶孤鸿居然没有否认。

粉燕子轻轻吐出口气,道:“所以现在我若肯把这老狐狸让给你,你就已该觉得很满意了。”

叶孤鸿的手又握紧了剑柄,道:“你一定要让我出手,你知道我已发下重誓,一定要亲手杀他的。”

粉燕子道:“陆小凤呢?”

叶孤鸿咬了咬牙,道:“陆小凤是你的,只要他……”

独孤美忽然大笑,道:“你们都错了,陆小凤既不是他的,也不是你的!”

粉燕子道:“是谁的?”

独孤美道:“是我的。”

粉燕子也大笑,道:“就算他也有我一样的毛病,也绝不会看上你。”

独孤美道:“可是他若想活下去,就不能让我死在你们手里。”

粉燕子又转身面对陆小凤,柔声道:“只要你不管我的事,我也一样可以让你活下去。”

陆小凤没有反应。

粉燕子又吐口气,道:“叶大少爷,你现在好像已经可以出手了!”叶孤鸿道:“好。”“好”字出口,剑已出鞘。

他拔剑的速度也许还比不上西门吹雪,却绝不比别人慢。

他的出手轻灵、狠毒、辛辣,除了嫡传的武当心法外,至少还融合了另外两家剑法的特长。

这一剑已是他剑法中的精粹。

这也是致命的一剑,一击必中,不留后着。

独孤美张大了嘴,想呼喊,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陆小凤居然真的没有阻拦。

粉燕子还在笑,笑容却突然冻结。

一截剑尖忽然从他的心口上露了出来,鲜血飞溅,洒落在他自己眼前。

这是他自己的血?

他不信!

只可惜现在他已不能不信。

他伸手,想去掏他囊中的暗器,可是他的人已倒了下去。05

剑尖还在滴着血。叶孤鸿凝视着剑尖的血珠,轻轻地吹落了最后一滴。

这本是西门吹雪独特的习惯,他每一个动作都学得很像。

只可惜他不是西门吹雪,绝不是。

每当杀人后,西门吹雪就会立刻变得说不出的孤独寂寞,说不出的厌倦。

他吹落他剑尖最后的一滴血,只不过像风雪中的夜归人抖落衣襟上最后的一片雪花。

他吹的是雪,不是血。

现在叶孤鸿眼睛里却带着说不出的兴奋与激动,就像是正准备冲入风雪中去的征人。

他吹的是血,不是雪。

最后一滴血恰巧落在粉燕子的脸上,他脸上的肌肉仿佛还在抽搐,眼珠却已死鱼般凸出,再也看不见那种粉红色的表情。

陆小凤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可怜。

他一直都很怜悯那些至死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的人,他知道这个人一定死不瞑目。

血已干了,剑已入鞘。

叶孤鸿忽然转过脸,瞪着独孤美。

独孤美也在瞪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惊诧。

叶孤鸿冷冷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为什么要杀他?”

独孤美的确想不到,无论谁也想不到。

叶孤鸿道:“我杀他,只因为他要杀你。”

独孤美道:“你不是来杀我的?”

叶孤鸿道:“我不是。”

独孤美更惊讶,道:“可是你本来……”

叶孤鸿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本来的确已决心要你死在我剑下。”

独孤美道:“现在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叶孤鸿道:“因为我现在已知道你不是活人。”

这句话说得更奇怪,更教人听不懂,独孤美却又反而好像听懂了,长长吐口气,道:“难道你也是山庄里的人?”

叶孤鸿道:“你想不到?”

独孤美承认:“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

叶孤鸿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讥诮的笑意,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当然想不到的,有些人自己做的事,连他自己都想不到。”

独孤美也在叹息,道:“山庄里的人,好像都是别人永远想不到的。”

叶孤鸿道:“正因为如此,所以它才能存在。”

独孤美慢慢地点了点头,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你看见过陆小凤出手?”

叶孤鸿道:“没有。”

独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他的武功深浅?”

叶孤鸿道:“不知道。”

独孤美道:“对他这个人你知道些什么?”

叶孤鸿道:“我知道他曾经接住了白云城主的一剑‘天外飞仙’。”

独孤美道:“可是他现在却已伤在西门吹雪剑下。”

叶孤鸿道:“我看得出。”

独孤美道:“现在我再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多加考虑,才能回答。”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一字字接着道:“现在你有没有把握杀了他?”

叶孤鸿沉默着,眼睛里又露出那种讥诮的笑意,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是西门吹雪。”

独孤美看着他,也过了很久,才转过脸去看陆小凤。

陆小凤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们刚才说的,他好像完全听不懂。

独孤美忽又笑了笑,道:“你刚才并没有出手救我。”

陆小凤沉默。

独孤美道:“现在我也不想出手杀你,因为我们没有把握杀你。”

陆小凤沉默。

独孤美道:“我们本来素昧平生,互不相识,现在还是如此。”

陆小凤终于开口,道:“可是我们刚才走的好像还是同一条路。”

独孤美淡淡道:“世事如白云苍狗,随时随刻都可能有千万种变化,又何况你我?”

陆小凤道:“有理。”

独孤美道:“所以现在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你最好还是去走你的路。”

陆小凤道:“不好。”

独孤美道:“不好?”

陆小凤道:“因为我走的一定还是刚才那条路,一条死路。”

独孤美笑了笑,道:“那就是你的事了。”

陆小凤道:“你呢?”

独孤美道:“我当然有我的路可走。”

陆小凤道:“什么路?到山庄去的路?”

独孤美沉下脸,冷冷道:“你既然已听见,又何必再问?”

陆小凤却偏偏还是要问:“你要去的是什么山庄?”

独孤美道:“是个你去不得的山庄。”

陆小凤道:“为什么我去不得?”

独孤美道:“因为你不是死人。”

陆小凤道:“那山庄只有死人才去得?”

独孤美道:“不错。”

陆小凤道:“你已是死人?”

独孤美道:“是的。”

陆小凤笑了:“你们走吧。”他微笑着挥手,“我既不想到死人的山庄去,也不想做死人,只要能活着,多活半个时辰也是好的。”

他走得居然很洒脱,转眼间就消失在灰白的丛林中。

直到他的人影消失,独孤美才像是忽然警觉,大声道:“你真的让他走?”

叶孤鸿冷冷道:“他已经走了。”

独孤美道:“你不怕他泄露山庄的秘密?”

叶孤鸿道:“他知道的秘密并不多,何况在这种情况下,他很可能真的活不了半个时辰。”

独孤美道:“至少他现在还没有死,还可以在暗中跟着我们去。”

叶孤鸿道:“我们要到哪里去?”

独孤美道:“当然是到山庄去。”

叶孤鸿冷笑道:“你错了,并不是我们要到山庄去,是你要去,你一个人去!”

独孤美道:“你不去?”

叶孤鸿淡淡道:“我为什么要去?”

独孤美脸色变了。

叶孤鸿道:“我知道你和山庄有了合约,当然不能杀你,但是我也没有说过要带你去。”

独孤美的脸已因愤怒恐惧而变形,颤声道:“可是你也应该看得出现在我连一步路都不能走。”

叶孤鸿冷冷道:“那就是你的事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突又拔剑,削落一大片树皮,铺在一块比较干燥的泥土上,盘膝坐了下去。

独孤美恨恨地盯着他,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叶孤鸿悠然道:“我为什么要走?”

独孤美道:“你是不是在等着看我死?”

叶孤鸿道:“你可以慢慢地死,我并不着急。”

他看来不但很悠闲,而且舒服,因为他身上居然还带着块用油纸包着的牛肉,甚至还有瓶酒。

对一个已在饥渴中挣扎了三十六个时辰的老人来说,牛肉和酒的香气,已不再是诱惑,而是种虐待。

因为他只能看着,一阵阵香气就像是一根根针,刺激得他全身皮肤都起了战栗。

浅浅地啜了一口酒,叶孤鸿满意地叹了口气,忽然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在后悔,刚才不该让陆小凤走的,但有件事你却不知道。”

独孤美正想以谈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立刻问道:“什么事?”

叶孤鸿道:“我不杀陆小凤,并不是因为我没有把握杀他,只不过因为我情愿让他死在西门吹雪的手里。”

独孤美道:“哦!”

叶孤鸿傲然道:“现在他若敢再来,我一剑出鞘,就要他血溅五步。”

独孤美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天下已没有人能救得了我,也没有人能救得了陆小凤?”

叶孤鸿道:“绝没有。”

这三个字刚说完,忽然间,一只手从树枝后伸出来,拿走了他手里的酒。

他的反应并不慢。

这只手缩回去的时候,他的人也已到了树后。

树后却没有人。

等他再转出来,酒瓶已在独孤美手里,正将最后一滴酒倒入自己的嘴。

刚才还在树皮上的油纸包牛肉,现在却已不见了。

叶孤鸿没有再动,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灰白色的丛林,死寂如坟墓。

连风都没有,树梢却忽然有样东西飘飘落下。

叶孤鸿拔剑,穿透。

插在他剑尖上的,竟是刚才包着牛肉的那块油纸。

独孤美笑了,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叶孤鸿好像完全听不见,脸色却已发青,慢慢地摘下剑尖上的油纸。

独孤美笑道:“油纸上没有血,你吹什么?”

叶孤鸿还是听不见,剑光一闪,剑入鞘。

他却又在那块树皮上坐下来,深深地呼吸了两次,从衣袖里拿出个纸卷,用一根银针钉在身后的树干上,冷冷道:“这就是出林入山的详图,谁有本事,也不妨拿走。”

然后他还是背着树干,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甚至连眼睛都已闭上,仿佛老僧已入定。

独孤美笑声也已停顿,睁大了眼睛,盯着树干上的纸卷。

他知道这就是叶孤鸿用来钓鱼的饵。

武当本是内家正宗,叶孤鸿四岁时就在武当,内功一定早已登堂入室。

现在他屏息内视,心神合一,虽然闭着眼睛,可是五十丈方圆内的一针一叶,都休想逃过他的耳目。

他的饵已安排好了,鱼呢?

鱼是不是会上钩?

独孤美的呼吸忽然也停顿,他已看见一只手悄悄地从树后伸出来。

这只手的动作很轻快,很灵巧,手一伸出,就摸着了树干上的纸卷。

就在这时,剑光又一闪,如闪电惊虹,只听“夺”的一响,剑尖入木,竟活生生把这只手钉在树上。

独孤美的脸色变了,叶孤鸿的脸色也变了。

他没有看见血。

手不是油纸,怎么会没有血?

独孤美长长吐出口气,他已看出这只手并没有被剑尖钉住,剑尖却已被这只手夹住。

用两根手指夹住。

叶孤鸿铁青的脸忽又发红,满头汗珠滚滚而落,他已用尽全身气力来拔他的剑,这柄剑却像是已被泰山压住,连动都不能动。

这是谁的手?谁的手指能有如此奇妙的魔力?

陆小凤!

当然只有陆小凤。

笑容又上了独孤美的脸,他微笑着道:“现在你的剑已出鞘,他好像并没有血溅五步。”

叶孤鸿咬了咬牙,忽然放开手里的剑,擦过树干掠过去。

陆小凤果然就在树后笑嘻嘻地看着他,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的剑——用两根手指捏着剑尖。

叶孤鸿冷笑道:“我不用剑还是可以杀你。”

陆小凤微笑道:“但剑是你的,我还是要还给你。”

叶孤鸿已出手,用的是武当金丝绵掌,夹带着空手入白刃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五指如钩,力贯指尖。

谁知陆小凤竟真的把他的剑送过来还给他,用手指捏着剑尖,把剑柄送到他手边。

他不由自主,伸手一把握住,脸色立刻变了,鲜血一滴滴从指缝间流出。

陆小凤刚刚送过来的明明是剑柄,他一把握住的却偏偏是剑锋。

他甚至连陆小凤用的什么动作都没有看出来。

陆小凤还在笑,道:“这是你的剑,又没有人会抢你的,你何必这么用力?”

叶孤鸿脸上已全无血色,忽然问道:“西门吹雪使出了几招才刺伤你的?”

陆小凤道:“一招。”

叶孤鸿道:“你连他一招都接不住?”

陆小凤苦笑。

叶孤鸿道:“当时你是不是已烂醉?”

陆小凤摇头。

叶孤鸿又问道:“以你这种身手,竟接不住他一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看见过他出手,可是在旁边看着的人,永远也无法了解他出手那一剑的速度。”

叶孤鸿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上还在流血,并没有放开剑锋,剑尖上也还在滴着血,一滴,两滴……

这是他自己的血。

最后一滴血珠滴下来时,他忽然长叹了口气,将剑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叹息声突然停顿,眼珠突出。

陆小凤动容道:“我并不想杀你,你这是何苦?”

叶孤鸿苍白的脸上汗落如雨,喘息也渐渐急促,挣扎着道:“我学剑二十年,自信已无敌天下,本已约好了西门吹雪,端阳正午决战于紫禁之巅。”

陆小凤道:“今年的端阳正午?”

叶孤鸿点点头,道:“我虽无必胜的把握,自信还可以与他一战,可是今日见到你,我才知道我就算再学二十年,也绝不是他的敌手……”

说到这里,他就开始不停地咳嗽,可是他的意思陆小凤已明白。

到时他若不去,当然无颜再见江湖朋友,若是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剑法和西门吹雪相差实在太多。

陆小凤连西门吹雪的一招都接不住,他却连陆小凤的出手都看不清楚,这其间的距离,已无异是种痛苦的羞辱。

在他看来,这种羞辱远比妻子被侮更大。

陆小凤目中已露出怜悯之色,道:“你就是为了这一点而死的?”

叶孤鸿点点头。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忽然走过去,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叶孤鸿的脸忽然扭曲,眼睛里露出种谁都无法了解的表情,盯着陆小凤。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奇怪的是,他倒下去之后,嘴角又仿佛露出了一丝微笑。06

剑尖已没有血。

最后一滴血是被风吹干了的。

人虽已亡,剑却仍在,剑光仍清澈如秋水。

无论剑上的血是被人吹干的也好,是被秋风吹干了的也好,对于这柄剑都完全没有影响。

剑无情,人有情。

所以人亡剑在。

陆小凤凝视着这柄无情的剑,忍不住长长叹息。

——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多情的人,要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一柄无情的剑?

——这是不是因为剑的本身,就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看着这把清澈如秋水的剑,陆小凤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又将迷失……

第三章 死亡之约

01

逃亡并没有终止,黑暗又已来临。

黑暗中只听见喘息声,两个人的喘息声,声音已停下来,人已倒下去。

不管下面是干土也好,是湿泥也好,他们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一定要躺下去,就算西门吹雪的剑锋已在咽喉,都得躺下去。

现在就算用尽世上所有的力量,都已无法让他再往前走一步。

从黑暗中看过去,每隔几棵树,就有一点星光般的磷光闪动。

光芒极微弱,就算在绝对的黑暗中,也得很注意才能看得见。

只要有一点点天光,磷光就会消失。“顺着这磷光走,就能走出去?”“嗯。”“你有把握?”“嗯。”独孤美虽然已累得连话都说不出,却还是不能不回答,因为他知道陆小凤一定会继续问下去的。“我绝对有把握。”他喘息着道,“因为你只要跟他们有了合约,他们就绝不会出卖你。”“他们是谁?”陆小凤果然又在问,“是不是山庄里的人?”“嗯。”“什么山庄?在哪里?”陆小凤还要问,“你跟他们订的是什么合约?”

独孤美没有回答,听他的呼吸,仿佛已睡着。

无论他是不是已睡着,他显然已决心拒绝再回答这些问题。

陆小凤好像也觉得自己问得太多,居然也闭上嘴,更想闭上眼睛睡一觉。

可是他偏偏睡不着。

远处的磷光闪动,忽远忽近。

他的瞳孔已疲倦得连远近距离都分不出,为什么还睡不着?

——只有绝对黑暗中,才能分辨出这些指路的暗记,若是用了火折子,反而看不出了,白天当然更看不出。

——这一点只怕连西门吹雪都想不到,所以他当然也不会在这种绝对的黑暗中走路。

——看来山庄中那些人实在很聪明,他们的计划中每一点都想得很绝,又很周到。

——独孤美是不是真的会带我到那山庄去?

——他有合约,我却没有,我去了之后,他们是不是肯收容我?

——那地方是不是真的完全隐秘?连西门吹雪都找不到?

——为什么那地方只有死人才能去?

陆小凤睡不着,因为他心里实在有太多解不开的结。一个结,一个谜。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开这些谜?

绝对的黑暗,就是绝对的安静。

独孤美的呼吸也渐渐变得安定而均匀,在黑暗中听来,甚至有点像是音乐。妹妹背着泥娃娃,走到花园来看花。娃娃哭了叫妈妈,树上的小鸟笑哈哈……

也不知为了什么,陆小凤竟从六亲不认的老人呼吸声中,忆起了自己童年时的儿歌。

他自己也觉得很好笑,可是他并没有笑出来,因为就在这时候,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惨呼。

接着,又是“噗”的一声,一个人的身子弹起来,又重重地摔在泥沼里。“是谁?”陆小凤失声问。

没有人回答。

过了很久,黑暗中才响起了独孤美的呻吟声,仿佛受了伤。

是谁在黑暗中突击他?

陆小凤只觉得心跳加快,喉咙发干,掌心却湿透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什么事都看不见。

又过了很久,才听见独孤美呻吟着道:“蛇……毒蛇!”

陆小凤吐出口气,道:“你怎么知道是毒蛇?”

独孤美道:“我被它咬到的地方,一点都不疼,只发麻。”

陆小凤道:“伤口在哪里?”

独孤美道:“就在我左肩上。”

陆小凤摸索着,找到他的左肩,撕开他的衣服,指尖感觉到一点肿块,就低下头,张开嘴,用力吸吮,直到独孤美叫起来才停止。“你已觉得痛了?”“嗯。”

既然能感觉到疼痛,伤口里的毒显然已全都被吸出来了。

陆小凤又吐出口气,道:“你若还能睡,就睡一下,睡不着就挨一会儿,反正天已快亮了。”

独孤美呻吟着,良久良久,忽然道:“你本来不必这么做的!”

陆小凤道:“哦?”

独孤美道:“现在你既然已知道出路,为什么还不抛下我一个人走?”陆小凤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也许只因为你还会笑。”

独孤美不懂。

陆小凤慢慢地接着道:“我总觉得,一个人只要还会笑,就不能算是六亲不认的人。”02

天一亮,指路的磷光就看不见了。

现在天已快亮,陆小凤总算已休息了片刻。

有些人的精力就像是草原中的野火一样,随时都可能再被燃起。

陆小凤就是这种人。

他这一次重新燃起的精力还没有燃尽,就忽然发现他们终于已脱出了那吃人的树林。

前面是一片青天,旭日刚刚从青翠的远山外升起,微风中带着远山新发木叶的芬芳,露珠在阳光下闪亮得就像初恋情人的眼睛。

陆小凤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简直就像是梦境。

难道他刚从噩梦中醒来,就到了另一个梦境中?

伏在他背上的独孤美,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忽然问道:“前面是不是有棵大松树?”

是的。

一棵古松,孤零零地矗立在前面的岩石间,远离着这片莽密的丛林,就好像是不屑与这些俗木为伍。“松树下是不是有块大石块?”

是的。

是块大如桌面的青石,石质纯美,柔润如玉。

陆小凤走过去,在石上坐下,放下他背负着的人,才长长吐出了口气,叹道:“我们总算出来了。”

独孤美喘息着,道:“只可惜这里还不能算是安全的地方。”

陆小凤道:“我总算还没有被那吃人的树林子吃下去。”

独孤美道:“只可惜你还是随时都可能死在西门吹雪剑下!”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能不能说两句让人听了比较高兴的话?”

独孤美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想告诉你一件事。”

陆小凤在听着。

独孤美道:“这世上本来已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但你却自己救了自己。”

陆小凤道:“哦?”

独孤美道:“你刚才救我的时候,也同时救了你自己。”

陆小凤道:“你本来并不是真的想带我到那山庄中去的?”

独孤美点点头,道:“可是,我现在已改变了主意,因为我就算是个六亲不认的人,总算还是个人。”他凝视着陆小凤,狡黠锋利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柔和,“你在那种情况下都没有甩下我,现在我当然也不能甩下你。”

陆小凤笑了。

人总有人性,人性中总有善良的一面,对这一点他永远都充满信心。

树根下还有块比较小的青石,独孤美又道:“去搬开那块石头看看,下面是不是有口箱子?”

是的。

藤条编成的箱子,里面有一块熟肉、一只风鸡、一瓶酒、一包刀伤药,还有一只哨子和一封信。

哨子的形式很奇特,信纸和信封的颜色也很奇特,看来就像是死人的皮肤。

信上只写着十个字:“吹哨子,听回声,循声而行。”

陆小凤喝了口酒:“好酒。”他满意地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些人想得实在周到。”

独孤美道:“他们做事不但计划周密,而且信誉卓著,你只要跟他们有了合约,他们就一定会负责送你到山庄去。”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什么合约?”

独孤美道:“救命的合约。”

这一次他居然没有逃避陆小凤的问题,所以陆小凤立刻又问道:“什么山庄?”

独孤美道:“幽灵山庄。”

幽灵山庄!

——那地方只有死人才能去。

陆小凤只觉得掌心冷冷的,又忍不住问道:“难道那地方全是死人的幽灵?”

独孤美笑了笑,笑得很神秘,缓缓道:“就因为那地方全都是死人的幽灵,所以没有一个活人能找得到,更没有一个活人敢闯进去!”

陆小凤道:“你呢?”

独孤美笑得更神秘,悠然道:“我既然已走了死路,当然非死不可。”陆小凤道:“你既然已非死不可,当然就已是个死人!”

独孤美道:“现在你总算明白了。”

陆小凤苦笑道:“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哨子就在他手里。

他忍不住拿起来,轻轻吹了吹,尖锐奇特的哨声突然响起,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就在这时,远处已有同样的一声哨子传了过来,方向在正西。

空山寂寂,要分辨哨子的声音并不困难。

他们循声而行,渐行渐高,四面白云缥缈,他们的人已在白云中。

喝了大半瓶酒,吃了半只鸡,陆小凤只觉得精力健旺,无论多远的路都可以走下去。

独孤美的情况却愈来愈糟了,连陆小凤都已嗅到他伤口里发出的恶臭。可是陆小凤一点也不在乎。“西门吹雪当然不是聋子。”“当然不是。”“他当然也能听见哨子的声音。”“嗯。”“所以他随时都可能追上来的。”“可能。”“现在你既然已知道入山的法子,还是放下我的好。”独孤美的脸又因痛苦而扭曲,“你一个人总要走得快些,何况,我的人已不行了,就算到了那里,也未必能活多久。”

他说的是真心话,但陆小凤却好像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他走得更快,白云忽然已到了他的脚下,他的眼前豁然开朗。

前面青天如洗,远山如画。

陆小凤的心却沉了下去,沉得很深。

他前面竟是一道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那图画般的远山虽然就在眼前,却已无路可走。

他捡起一块石头抛下去,竟连一点回声都听不见。

下面白云缭绕,什么都看不见,就连死人的幽灵都看不见。

难道那幽灵山庄就在这万丈深壑下?

陆小凤苦笑道:“要到幽灵山庄去,看来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你只要往下面一跳,保证立刻就会变成个死人。”

独孤美喘息着,道:“你再吹一声哨子试试看?”

尖锐的哨声,划破沉寂,也划破了白云。

白云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青天上有白云,绝壑下也有白云,这个人就在白云间,就像是凌空站在那里的。

什么人能凌空站在白云里?

死人?死人的幽灵?

陆小凤吐出口气,忽然发现这个人在移动,移动得很快,又像是御风而行,转眼间就可以分辨出他衣服的颜色,也应该可以分辨出他面目的轮廓。可是他根本就没有面目轮廓,他的脸赫然已被人一刀削平了。

没有亲眼见过他的人,绝对无法想象那是张什么样的脸。

陆小凤的胆子并不小,可是他看见这张脸,连腿都软了,几乎一跤跌下万丈绝壑中去。

他可以感觉到背上的独孤美也在发抖,就在这时,这个人已来到他们面前,来得好快。

虽然已掠上山崖,这个人身子移动时看来还是轻飘飘的,脚底距离地面至少有半尺。

陆小凤一向认为江湖中轻功最高的三个人是司空摘星、西门吹雪和他自己。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这个人轻功身法怪异,就和他的脸一样,除非你亲眼看见,否则简直无法思议。

现在他正在盯着陆小凤,一双眼睛看来就像刚刚还喷出过溶岩的火山口,灼热而危险。

面对着这么样一个人,陆小凤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独孤美却忽然问:“你就是幽灵山庄的勾魂使者?”他看见这人点了点头,立刻接着道:“我叫独孤美,我的魂已来了。”

这个人终于开口:“我知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他说话的声音缓慢,怪异,而艰涩,因为他没有嘴唇。

没有看见过他的人,也永远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嘴唇的人说话是什么样子的。

独孤美连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他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呕吐。

这个勾魂带路的人突又冷笑,道:“你不敢看我?是不是因为我太丑?”

独孤美立刻否认,勉强笑道:“我不是……”

勾魂使者道:“既然不是,就看着我说话,看着我的脸。”

独孤美只好看着他的脸,却没有开口,因为他的喉咙和胃都已因恐惧而收缩,连声音都发不出。

勾魂使者却笑了。

他好像很喜欢看到别人害怕难受的样子,喜欢别人怕他。

可是他的笑声很快地又结束,冷冷道:“你本该一个人来的,现在为什么有两个?”

独孤美还是不能开口,这问题他也回答不出。

勾魂使者道:“你留下,他走!”

独孤美忽然鼓起勇气,道:“他也不走。”

勾魂使者道:“他不走,你走。”

独孤美大声抗议,道:“我有合约,是你们自己订的合约。”

勾魂使者道:“你有,他没有。”

独孤美道:“他是我的朋友,他的合约金我可以替他付。”

勾魂使者道:“现在就付?”

独孤美道:“随时都可以付,我身上带着有……”

勾魂使者突又打断他的话,冷冷道:“就算现在付,也已太迟了。”

独孤美道:“为什么?”

勾魂使者道:“因为我说的。”

独孤美道:“可是他既然已来到这里,就绝不能再活着回去。”

勾魂使者冷冷道:“你若想救他,你就自己走,留下他。”

他没有嘴唇,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来自地狱,已经被魔火炼过,绝无更改。

陆小凤忽然大声道:“我走。”

他轻轻地放下独孤美,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居然真的说走就走。

独孤美喘息着,忽然一把拉着他衣角,道:“你留下,我走。”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用不着担心我,我既然能活着来到这里,就一定有法子活着回去。”

独孤美居然也笑了笑,大声道:“我知道你没有把死活放在心上,我却很怕死……”

陆小凤抢着替他接了下去:“可是你现在已经不怕了?”

独孤美点点头,道:“因为我……”

陆小凤道:“因为你反正也活不长的,不如把机会让给我。”

独孤美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陆小凤道:“这些话我早就听你说过,你的意思我也很明白,只不过……”

独孤美道:“你还是不肯?”

陆小凤笑了笑,道:“能够跟一个六亲不认的人交上朋友,我已经很满意了,只可惜我一向没有要朋友替我死的习惯。”

独孤美道:“你一定要走?”

陆小凤道:“我走得一定比你快。”

勾魂使者冷冷地看着他们,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憎恶。

他憎恶友情,憎恶世上所有美好的事,就像是蝙蝠憎恶阳光。

忽然间,远处有人在呼唤:“带他们进来,两个人全都带进来。”

清脆的声音,来自白云间,白云间忽然又出现了一条淡红色的人影,仿佛也是凌空站在那里的,正在向这边挥手。“谁说要将他们全都带进去?”“老刀把子。”

这四个字竟像是种符咒,忽然间就将陆小凤带入了另一个天地。03

没有人能凌空站在白云间,也没有人能真的御风而行。

勾魂使者也是人,并不是虚无的鬼魂,他是怎么来的?

陆小凤走过去之后,才看出白云里有条很粗的钢索,横贯了两旁的山崖。

这就是他们的桥。

从尘世通向幽冥之门的桥。

山崖这边,有个很大的竹篮,用滑轮铁钩挂在钢索上。

这边的山崖比较高,解开一条绳子,竹篮就会向对面滑过去。

独孤美已经在竹篮里。

勾魂使者冷冷地瞅着陆小凤,冷冷道:“你是不是也想坐进去?”

陆小凤道:“我有腿。”

勾魂使者道:“若是一跤跌下去,就没有腿了。”

陆小凤道:“我看得出。”

勾魂使者道:“非但没有腿,连尸骨都没有,一跌下去,人就变成了肉酱。”

陆小凤道:“我想得到。”

勾魂使者道:“这条钢索很滑,山里的风很大,无论轻功多么好的人,走在上面,随时都可能会跌下去。”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跌下去过?”

勾魂使者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喜欢我?”

勾魂使者冷笑。

陆小凤淡淡道:“既然你没有跌下去过,又怎么知道我会跌下去?既然你并不喜欢我,又何必关心我的死活?”

勾魂使者冷笑道:“好,你先走。”

陆小凤道:“你要在后面等着看我跌下去?”

勾魂使者道:“这种机会很多,我一向不愿错过。”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可是这一次我保证你一定会失望的。”

钢索果然很滑,山风果然很大,人走在上面,就像是风中的残烛。

放眼望过去,四面都是白云,缥缥缈缈,浮浮动动,整个天地好像都在浮动中,要想平平稳稳地在上面走,实在很不容易。

愈不容易的事,陆小凤愈喜欢做。

他走得并不快,因为快比慢容易行,他慢慢地走着,就好像在一条平坦的大道上踱方步。

那个勾魂的使者,只有在后面跟着。

所以陆小凤觉得更愉快。

风从他胯下吹过去,白云一片片从他眼前飞过,他忽然觉得天地间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他烦恼的事,就算真的掉了下去,他也不在乎。

他的嗓子一向很糟,而且五音不全,所以九岁就没有唱过歌。

可是现在他却忽然有了种放声高歌的冲动,居然真的唱了起来,唱的是儿歌。

因为他只会唱儿歌:“妹妹背着泥娃娃,走到花园来看花……”

忽然间,“呼”的一声响,一阵风从他头顶吹过,一个人落在他眼前。

一个没有脸的人。

陆小凤笑了:“我唱的歌好不好听?”

勾魂使者冷冷道:“那不是唱歌,是驴子叫。”

陆小凤大笑,道:“原来你也有受不了的时候,好,好,好极了。”

他又唱了起来,唱的声音更大。“娃娃哭了叫妈妈,树上的小鸟笑哈哈……”

勾魂使者冷冷地看着他,等他唱完了,忽然问道:“你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怎么我一唱歌你就认出我来了?难道我的歌声比我的人还要出名?”

勾魂使者道:“你真的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除了陆小凤外,还有谁能唱这样的歌?”

勾魂使者道:“你知道我是谁?”

陆小凤道:“不知道。”

他又笑了笑:“这世上不要脸的人虽多,却还没有一个做得像你这么彻底的。”

勾魂使者眼睛里仿佛又有火焰在燃烧,忽然拔下头发上的一根乌木簪,向陆小凤刺了过去。

他的出手看来并不奇突,招式间也没有什么变化,但却实在太快,快得令人无法思议。

陆小凤来不及退,也不能闪避,只有伸出手,用两根手指一夹。

这本是天下无双,万无一失的绝技,这一次却偏偏失手了。

一根平平凡凡的乌木簪,好像忽然变成了两根,闪电般刺向他的眼睛。

若是在平地上,这一招他也不是不能闪避,但现在他脚下并不是坚实可靠的土地,而是条滑不留足的钢索。他身子一闪,脚下就站不住了,一个倒栽葱,人就掉了下去,向那深不可测的万丈绝壑中掉了下去。

——一跌下去,人就变成了肉酱。

他并没有变成肉酱。

勾魂使者垂下头,就看见一只脚钩在钢索上。陆小凤的人就像是条挂在钓钩上的鱼,不停地在风中摇来晃去。

他好像还是一点也不在乎,反而觉得很有趣,居然又唱了起来。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

他没有唱下去,只因为下面的歌词他已忘了。

勾魂使者道:“看来你真的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现在虽然还是陆小凤,等一下说不定就会变成一堆肉酱了。”

勾魂使者道:“你真的不怕死?”“呼”的一声,他的人忽然风车般一转,又平平稳稳地站在钢索上,微笑道:“看来你好像也不是真的要我死。”

勾魂使者冷冷道:“我只不过想要你知道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勾魂使者的眼睛又在燃烧,一字字地道:“我要你知道,西门吹雪并不是天下无双的快剑,我比他更快。”

这一次陆小凤居然没有笑,目中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盯着他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勾魂使者道:“是个不要脸的人。”

他不要脸,也没有脸,脸上当然全无表情,可是,他的声音里,却仿佛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陆小凤还想再问时,他的人已飞鸟般掠起,转眼间就消失在白云里。

白云缥缈,陆小凤痴痴地站在云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他才开始往前走,终于到了对岸,只见山崖前面两根竹竿系着条红线,横挡在他面前,远处有人正冷冷地对他说:“冲过这条生死线,你已是个死人。”声音冷如刀锋,“所以你最好再想一想,是走过来,还是回头去。”

陆小凤心里也在问自己:“是冲过去?还是回头?”

冲过去是个死人,回头也恐怕只有一条死路。

他看着面前的红线,只觉得手心冰冷。

这条红线虽然一碰就断,但世上又有几人能冲得过去?

陆小凤忽然笑了:“有时候我天天想死都死不成,想不到今天竟死得这么容易。”

他微笑着,轻轻松松地就走了过去,走入了一个以前完全没有梦想过的世界。

走入了一个死人的世界。

放眼四望,一片空蒙,什么都看不见,连那勾魂使者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独孤美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难道我真的已是个死人?

陆小凤挺起胸,大步向前走去,嘴里又唱起了儿歌:“妹妹背着泥娃娃,走到花园……”

这一句还没有唱完,突听旁边有个人呻吟着道:“求求你,饶了我吧!”

第四章 一个死人的世界

01

声音是从一间小木屋里传出来的。

一间灰色的小木屋,在这迷雾般的白云里,一定要很注意才能看得见。

陆小凤终于看见了——只看见了这间小木屋,并没有看见人。

呻吟声还没有停,陆小凤忍不住问:“你受了伤?”“没有受伤,却快要死了。”是少女的声音,“快要被你唱死了。”“你既然在这里,当然也是个死人,再死一次又何妨?”“你唱的这种歌连活鬼都受不了,何况死人?”

陆小凤大笑。

木屋里的声音又在问:“你知不知道刚才救你的人是谁?”“是你?”“一点也不错,就是我。”她的笑声很甜,“我姓叶,叫叶灵,别人都叫我小叶。”“好名字。”“你的名字也不错,可是我不懂,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叫小凤凰?”

陆小凤的笑变成了苦笑,道:“我叫陆小凤,不叫小凤凰。”

叶灵又问:“这有什么不同?”

陆小凤道:“凤凰是一对,不是一只,凤是公的,凰才是母的。”

他慢慢地走过去,屋子里却忽然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才听见叶灵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是片小叶子,既然没有一对,也不知道是公的?还是母的?”

陆小凤道:“这一点你倒用不着担心,我保证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他忽然推开门,闯进了屋子。

在外面看这屋子已经小得可怜了,走进去之后,更像是走进间鸽子笼。

可是鸽子虽小,五脏俱全,这屋子也一样,别人家的屋里有些什么,这屋子里几乎也一样不缺,甚至还有个金漆马桶。

陆小凤并不是个会对马桶有兴趣的人,现在他注意这个马桶,只因为他走进来的时候,这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正坐在马桶上。

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马桶上,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的脸有点红了。

不管怎么样,一个女孩子坐在马桶上的时候,男人总不该闯进来的。

可是既然已闯了进来,再溜出去岂非更不好意思?

恶人先告状,陆小凤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道:“你平常都是坐在马桶上见人的?”

叶灵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道:“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我才会坐到马桶上。”

有一种情况就是任何人都不必问的,另外一种情况呢?

叶灵道:“就是马桶里有东西要钻出来的时候。”

陆小凤又笑出来了。

马桶里还会有什么东西钻出来?除了臭气外还会有什么别的?

叶灵道:“你想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

陆小凤立刻摇头,道:“不想。”

叶灵道:“只可惜你不想看也得看。”

陆小凤道:“为什么?”

叶灵道:“因为这里面的东西都是送给你的。”

陆小凤道:“我不要也不行?”

叶灵道:“当然不行。”

看着她站起来掀马桶的盖子,陆小凤几乎已忍不住要夺门而逃。

他没有逃。马桶的味道非但一点也不臭,而且香得很。

随着这阵香气飞出来的,竟是一双燕子,一对蝴蝶。

燕子和蝴蝶刚从小窗飞出去,叶灵又像是变戏法一样,从马桶里拿出一套崭新的衣服、一双柔软的鞋袜、一小坛酒、一对筷子、一个大瓦罐、一个大汤匙、四五个馒头,还有一束鲜花。

陆小凤看呆了。无论谁也想不到一个马桶里居然能拿出这么多东西来。

叶灵道:“燕子和蝴蝶是为了表示我们对你的欢迎,衣服和鞋袜一定合你的身,酒是陈年的竹叶青,瓦罐里是原汁炖鸡,馒头也是刚出笼的。”

她抬起头,看着陆小凤,淡淡地接着道:“这些东西你喜欢不喜欢?”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简直喜欢得要命。”

叶灵道:“你要不要?”

陆小凤道:“不要的是土狗。”

叶灵笑了,笑得就像是一朵花,一块糖,一条小狐狸。

可以害得死人,也可以迷得死人的小狐狸。

陆小凤看着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你是母的,铁定是母的。”

鲜花插入花瓶,酒已到了陆小凤肚子里。

叶灵看着他把清冽的竹叶青像倒水一样往肚子里倒,好像不但觉得很惊奇,还觉得很可惜,忽然叹息着道:“只有一点错了。”

陆小凤不懂。

叶灵已经在解释:“有人说你的机智、武功、酒量、脸皮之厚,和好色都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你。”

陆小凤放下空坛,笑着道:“现在你已看过我的酒量。”

叶灵道:“我也看过你的武功,你刚才没有掉下去,连我都有点佩服你。”

陆小凤道:“可是我并不好色,所以这一点至少错了。”

叶灵道:“这一点没有错。”

陆小凤生气了,道:“我有没有对你非礼过?”

叶灵道:“没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可是你看着我的时候,那双眼睛就像……”

陆小凤赶紧打断了她的话:“你说是哪点错了?”

叶灵笑了笑,道:“你的脸皮并不算太厚,你还会脸红。”

陆小凤道:“难道你本来认为我一辈子都没脸红过?难道那个人说的话你全都相信?”

叶灵眨了眨眼,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些话是谁说的?”

陆小凤道:“是谁?”

叶灵道:“老刀把子。”

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名字,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

陆小凤拭探着问道:“他就是你们的老大?”

叶灵道:“不但是我们的老大,也是我们的老板、我们的老子。”

陆小凤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灵道:“能让大家心甘情愿地认他为老子的人,你说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从来也没有人愿意做我的儿子,我也从来不想做人的儿子。”

叶灵道:“你只不过想知道他的姓名来历而已。”

陆小凤不能否认:“我的确想,想得要命。”

叶灵冷冷道:“如果你真的想,只怕就真的会要你的命。”她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你若想在这里过得好些,就千万不要去打听别人的底细,否则……”

陆小凤道:“否则怎么样?”

叶灵道:“否则就算你的武功再高一百倍,还是随时都可能失踪的。”

陆小凤道:“失踪?”

叶灵道:“失踪的意思,就是你这个人忽然不见了,世上绝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陆小凤道:“这里常常有人失踪?”

叶灵道:“常有。”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还以为这里很安全,很有规矩。”

叶灵道:“这里本来就很有规矩,三个规矩。”

陆小凤道:“哪三个?”

叶灵道:“不能打听别人的过去,不能冒犯老刀把子,更不能违背他的命令。”

陆小凤道:“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

叶灵点点头,道:“他要你去吃屎,你就去吃。”

陆小凤只有苦笑。

叶灵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告诉你这些话?”

陆小凤的笑忽然又变得很愉快,道:“当然是因为你喜欢我。”

叶灵也笑了:“看来他还是没有错,你的脸皮之厚,很可能连枪尖都刺不进去。”

她笑得比花还美,比糖还甜,轻轻地接着道:“可是你如果犯了我的规矩,我就把你脸上这张厚皮剥下来,做我的皮拖鞋。”

陆小凤又不禁苦笑,道:“你至少应该先让我知道你有些什么规矩。”

叶灵道:“我只有两个规矩,不要去惹大叶子、不要让女人进陆公馆的门。”

陆小凤道:“大叶子是个人?”

叶灵道:“大叶子就是小叶子的姐姐,陆公馆就是陆小凤的公馆。”

陆小凤道:“陆公馆在哪里?”

叶灵道:“就在这里。”

她接着道:“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晚上要睡在这里,白天最好也老老实实地耽在这里,我随时都会来检查的。”

陆小凤又笑了,笑得很奇怪。

叶灵瞪起了眼,道:“你敢笑我?”

陆小凤道:“我不是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他笑得不但有点奇怪,还有点悲哀,“我活了三十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个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叶灵已封住了他的嘴——用自己的嘴封住了他的嘴。

她的嘴唇冰凉而柔软。

两个人的嘴唇只不过轻轻一触,她忽然又一拳打在陆小凤肚子上。

她的出手又硬又重。陆小凤被打得连腰都弯了下去,她却吃吃地笑着,溜了出去。“记住,不要让任何人进门。”她的声音已到了门外,“尤其不能让花寡妇进来。”“花寡妇又是什么人?”“她不是人,是条母狗,会吃人的母狗。”02

陆小凤有四条眉毛,却只有两只手。

他用左手揉着肚子,用右手抚着嘴唇,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就这么样,他就糊里糊涂地由活人变成了死人,糊里糊涂地有了个家。

他还有两条腿,却已连什么地方都不能去了。

他忽然就已睡着,睡了一下子就开始做梦,梦见自己被一片冰冰冷冷的大叶子包住,又梦见一条全身都生满了花的母狗在啃他的骨头,连啃骨头的声音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就发现在屋子里真的有个人在啃骨头。不是他的骨头,是鸡骨头。

坐在那里啃骨头的也不是条母狗,是个人。

陆小凤一醒,这个人立刻就有了警觉,就像是野兽一样的警觉。

他扭过头,盯着陆小凤,眼睛里充满了敌意。

可是他嘴里还在啃着鸡骨头。

陆小凤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对鸡骨头这么有兴趣的人,也没有看见过这么瘦的人。

事实上,这个人身上的肉,绝不会比他嘴里啃着的鸡骨头多很多。

他身上的衣服却很华丽,绝不像穷得要啃鸡骨头的人。

陆小凤忍不住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有病?”“你才有病!”

这个人“噗”的一声,把嘴里的鸡骨头吐得满地都是,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狠狠地盯着陆小凤。“你以为我会有什么病?饿病?”“你不饿?”“我每天吃三顿,有时候还加上一顿宵夜。”“你吃些什么?”“我吃饭,吃面,吃肉,吃菜,只要能吃的,我什么都吃。”“今天你吃些什么?”“今天中午我吃的是北方菜,一样是红烧蹄膀,一样是熏羊肉,一样是三鲜鸭子,一样是锅贴豆腐,一样是虾子乌参,一样是五梅鸽子,另外还有一碗黄瓜汆丸子汤。”

陆小凤笑了。

这个人又瞪起了眼:“你不信?”“我只不过奇怪,一个好好的人,为什么要闯进别人家里来啃鸡骨头。”“因为我高兴。”

陆小凤又笑了:“只要你高兴,只要我这里有鸡骨头,随时都欢迎你来。”

这个人眼睛里反而露出了警戒怀疑的神色:“你欢迎我来?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这是第一次有家,因为你是我的第一个客人,因为我喜欢朋友。”

这个人的样子更凶:“我不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现在也许还不是,以后一定会是的。”

这个人虽然还在盯着他,神色却已渐渐平静了下来。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陆小凤一向都很会交朋友,朋友们也都很喜欢他。

无论男朋友、女朋友都一样。

陆小凤已坐下来,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里没有酒了,否则我一定跟你喝两杯。”

这个人眼睛里立刻发了光,道:“这里没有酒,你难道不能到外面去找?”

陆小凤道:“我刚来还不到半天,这地方我还不熟,可是我保证,不出三天,你无论要喝什么我都能找得回来。”

这个人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吐出口气,全身的警戒也立刻松弛:“我是个游魂,说不定随时都会闯来的,你真的不在乎?”

陆小凤道:“我不在乎。”

他真的不在乎。他经常在三更半夜里,把朋友从热被窝中拖出来陪他喝酒,朋友们也不在乎。

因为大家都知道,若有人半夜三更去找他,他非但不会生气,反而高兴得要命。

夜色已笼罩大地,晚风中忽然传来了钟声。“这是晚食钟。”

陆小凤不懂,游魂又解释:“晚食钟就是叫大家到厅里去吃晚饭的钟声。”“天天都要去?”“一个月最多只有四五天。”“都是在什么时候?”“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有名人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他上上下下地打量陆小凤,“你一定也是个名人,难道你就是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苦笑:“只可惜现在的陆小凤,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陆小凤了。”

游魂想说,又忍住,忽然站起来:“马上就会有人带你去吃饭的,我非走不可,你最好不要告诉别人,我到这里来过。”

陆小凤并没有问什么。

别人若有事求他,他只要肯答应,就从不问别人是为了什么。

就因为这一点,他已应该有很多朋友。

游魂显然也对这一点很满意,忽又压低声音,道:“今天你到了大厅,他们一定会给你个下马威。”

陆小凤道:“哦?”

游魂道:“因为这里的人至少有一半是疯子,他们唯一的嗜好,就是虐待别人,看别人受苦,其中还有六七个人疯得更可怕。”

陆小凤道:“是哪七个人?”

游魂道:“一个叫管家婆,一个叫大将军,一个叫表哥,一个叫钩子……”

他只说出四个人的名字,身子就忽然掠起。

屋里的窗子很小,可是他的手往上面一搭,人就已钻了出去。

看来他不但轻功很高,还会缩骨。

这两种功夫本是司空摘星的独门绝技,他和司空摘星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没有想下去,因为他也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

很轻很轻的脚步声,只有脚底长着肉掌的那种野兽脚步才会这么轻。

只有轻功极高的老江湖,走路时才会像这种野兽。

幽灵山庄中,哪里来的这么多轻功高手?

陆小凤正在吃惊,就听见了敲门的声音。

他实在想看看来的这个人是谁?长得是什么样子?他立刻就去开门。

开了门之后,他更吃惊。

敲门的居然不是人,居然真的是只脚底长着肉掌的野兽。

是一条狗!

一条全身漆黑,黑得发亮的大狗,在夜色中看来简直就像是只豹子。

可是它对人并不凶恶,一种极严格而长久的训练,已消除了它本性中对人类的敌意。

它也没有叫,因为它嘴里衔着一张纸。

纸上只有四个字:“请随我来。”

这条狗是来带陆小凤去吃晚饭的。

陆小凤笑了。

不管怎么样,有饭吃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尤其是现在,他实在很需要一顿丰富而可口的晚饭。“红烧蹄膀、三鲜鸭子、虾子乌参……”

听见那位游魂说起这些好菜时,他的口水就已差点流了出来。

狗在对他摇尾巴,他也拍了拍狗的头,微笑着道:“你知不知道我宁愿让你带路?因为这里的狗实在比人可爱得多。”03

夜已深,雾还没有散,冷雾间虽然也有几十点寒星般的灯火,却衬得四下更黑暗。

黑狗在前面走,陆小凤在后面跟着,等他的眼睛已习惯于黑暗时,他才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很弯曲的小路上。

路的两旁,有各式各样的树木,还有些不知名的花草。

在阳光普照的时候,这山谷一定很美。

可是山谷里是不是也有阳光普照的时候?

陆小凤忽然发觉自己真正最渴望见到的,并不是一只红得发亮的红烧蹄膀,而是阳光。

那种照在人身上,可以令人完全都热起来的阳光。

他也像别人一样,也曾诅咒过阳光。

每当他在骄阳如火的夏日,被晒得满脸大汗、气喘如牛时,就忍不住要诅咒阳光。

可是现在他最渴望的,也正是这种阳光。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只有当你失去它的时候,才知道它的珍贵。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听见附近也有人在叹气。

不但有人叹气,而且有人说话:“陆小凤,我知道你会来的,我早就在这里等着你。”

这里是幽灵山庄,黑暗中本就不知有多少幽灵躲藏,这个人说话的声音也缥缈阴森如鬼魂。

陆小凤掌心捏把冷汗。他明明听见说话的声音在附近,附近却偏偏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你看不见我的。”声音又响起,“一个真正的鬼要向人索命时,是绝不会让人看见的。”“我欠了你一条命?”陆小凤试探着问。“嗯。”“谁的命?”“我的命。”“你是谁?”“我就是死在你手上的蓝胡子。”

陆小凤笑了,大笑。

一个人正在紧张恐惧时,往往也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他的笑声虽然大,却很短。

他忽然发现说话的既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那条狗。

本来走在他前面的黑狗,已转过头,用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瞪着他。“我就是死在你手上的蓝胡子。”这句话的确是从狗嘴里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是。

狗怎么会说人话?

难道蓝胡子的鬼魂已附在这条狗的身上?

陆小凤的胆子再大,也不禁打了个寒噤,就在此时,这条狗已狂吼着向他扑了过来。

他刚想去捉狗的前爪,谁知狗的肚子里竟突然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人的手,手上拿着一把刀,手一扬,刀飞出,直打陆小凤的小腹。这一着更是意外中的意外,世上能躲过这一刀的人能有几个?

至少有一个。

陆小凤的小腹突然收缩,伸出两根手指一夹,果然夹住了刀锋。

那条狗却已凌空翻身,倒掠三丈,转眼间就已没入黑暗中。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陆小凤抬起头看着远方的黑暗,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尖刀,只有自己对自己苦笑。

这本来明明应该是场噩梦,却又偏偏不是梦。

在这梦境般的幽灵山庄中,一件事究竟是真是梦?本来就很难分得清楚。

只不过他总算明白了一件事:“这地方的狗并不是比人可爱。”

黑暗中忽然又有人声传来:“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愿意让人来带路了?”

这次他看见的居然真是个人。

他又看见了叶灵。

雾一般的灯光,昏灯般的迷雾,叶灵还是笑得那么甜。“现在你总明白,这地方究竟是人可爱,还是狗可爱了?”“我不明白。”“你还不明白?”“我只明白一件事。”陆小凤道,“有时这地方的狗就是人,人就是狗。”

花寡妇未必真的是条狗,这条黑狗却是个人。

陆小凤道:“江湖中宁愿做狗的人虽然不少,能做得这么彻底的却只有一个。”

叶灵道:“你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狗郎君。”

叶灵道:“你早已知道?”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至少知道蓝胡子并不是死在我手上的,他自己当然也应该知道,所以他就算真的变成了恶鬼,也不该来找我。”

叶灵笑了,眨眼笑道:“就算恶鬼不找你,饿鬼却一定会来找你。”

陆小凤道:“饿鬼?”

叶灵道:“饿鬼的意思,就是为了等你吃饭等得饿死的,你若还不赶紧去,今天晚上就要多出三十七个饿鬼来。”

陆小凤道:“就算我还不去,真正的饿鬼也只有一个。”

叶灵道:“谁?”

陆小凤道:“我。”

第五章 将军吃肉

01

昨天是钩子七十岁生日,今天他醒来时,宿醉仍未醒,只觉得头疼如裂,性欲冲动。

第一个现象就表示他已老了。

昨天他只不过喝了四十多斤黄酒,今天头就痛得恨不得一刀把脑袋砍下来。

十年前他还曾经有过一夜痛饮八十斤黄酒的纪录,睡了两个时辰后,就已精神抖擞,只用一只手,就握断了太行三十六友中二十三个人的咽喉。

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痛恨,恨天恨地,也恨自己——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也会老?

可是发觉了第二个现象后,他又不禁觉得很安慰,他身体的某一部分,简直就硬得像是装在他右腕上的铁钩一样。

七十岁的老人,有几个能像他这么强壮?

只可惜这地方的女人太少,能被他看上眼的女人更少。

事实上,他看得上眼的女人一共只有三个,这三个该死的女人又偏偏总是要吊他的胃口。

尤其是那又精又灵的小狐狸,已经答应过他三次,要到他房里来,害得他白白空等了三夜。

想到这一点,他心里更恨,恨不得现在就把那小狐狸抓过来,按在床上。

这种想法使得他更胀得难受,今天若再不发泄一下,说不定真的会被憋死。

他心里正在幻想着那满脸甜笑的小狐狸,和她那冷若冰霜的姐姐,还有那已熟得烂透的花寡妇。

他正想伸出他的手,外面忽然有人在敲门,敲得很响。

只有两三个人敢这么样敲他的门,来的不是管家婆,就是表哥。

这两人虽然都是他的死党,他还是忍不住有点怒气上涌。

情欲被打断时,通常立刻就会变成愤怒。

他拉过条薄被盖住自己,低声怒吼:“进来!”

表哥背负着双手,站在门外,光滑白净的脸,看来就像是个刚剥了壳的鸡蛋。

看到这张脸,没有人能猜出他的年纪。

对于这一点,他自己一向觉得很满意,有时甚至连他自己也会忘记了自己的年纪。

听见钩子的怒吼声,他就知道这老色鬼今天又动了春情。

他带着笑推开门走进去,看着那一点在薄被里凸起的部分,微笑着道:“看来你今天的情况还不错,要不要我替你摘两把叶子回来?”

钩子又在怒吼:“快闭上你的贼眼和臭嘴,老子要找女人,自己会去找。”

表哥道:“你找到几个?”

钩子更愤怒,一下子跳起来,冲到他面前,用右手的铁钩抵住他肚子,咬着牙道:“你敢再说一个字,老子就把你心肝五脏一起钩出来。”

表哥非但一点也不害怕,反而笑得更愉快:“我并不是在气你,只不过在替你治病,你看你现在是不是已经软了?”

钩子狠狠地盯着他,忽然大笑,大笑着松开手:“你也用不着神气,若不是因为这地方的男人比女人好找,你的病保证比我还厉害。”

表哥施施然走过去,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悠声道:“只可惜这地方真正的男人已愈来愈少了,我真正看得起的也许只有一个。”

钩子道:“是不是将军?”

表哥冷笑摇头,道:“他太老。”

钩子道:“是小清?”

表哥道:“他只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钩子道:“难道是管家婆?”

表哥又笑了,道:“他自己就是老太婆,他不来找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钩子道:“你说的究竟是谁?”

表哥道:“陆小凤。”

钩子叫起来:“陆小凤!就是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表哥眯起眼笑道:“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让我动心?”

钩子道:“他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表哥道:“据说是因为玩了西门吹雪的老婆。”

钩子道:“你已见过他?”

表哥道:“只偷看了两眼。”

钩子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表哥又眯起了眼,道:“当然是个真正的男人,男人中的男人。”

钩子刚坐下,又站起来,赤着脚走到窗口。

窗外雾色凄迷。

他忽然回头,盯着表哥,道:“我要杀了他!”

表哥也跳起来:“你说什么?”

钩子道:“我说我要杀了他。”

表哥道:“你没有女人就要杀人?”

钩子握紧拳头,缓缓道:“他今年只不过三十左右,我却已七十了,但我却还是一定能杀死他的,我有把握。”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杀人不仅为了要发泄,也是为了证明自己还年轻。

——有很多老人想找年轻的女孩子,岂非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

——他们只忘了一点,青春虽然美妙,老年也有老年的乐趣。

有位西方的智者曾经说过一段话,一段老年人都应该听听的话。

——年华老去,并不是一个逐渐衰退的过程,而是从一个平原落到另外一个平原,这虽然使人哀伤,可是当我们站起来时,发现骨头并未折断,眼前又是一片繁花如锦的新天地,还不知有多少乐趣有待我们去探查,这岂非也是美妙的事?

钩子当然没有听过这些话,表哥也没有。

他看着钩子脸上的表情,终于叹了口气,道:“好,我帮你杀他,可是你也得帮我先做了他。”

钩子道:“好!”

突听门外一个人冷笑道:“好虽然好,只可惜你们都已迟了一步。”

随着笑声走进来的,是个又瘦又高,驼背鹰鼻的老人。

表哥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这管家婆一定会来管我们的闲事的。”

管家婆道:“我只不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

钩子抢着道:“什么消息?”

管家婆道:“那条黑狗已经先去找陆小凤,就算他不能得手,还有将军。”

钩子动容道:“将军准备怎么样?”

管家婆道:“他已在前面摆下了鸿门宴,正在等着陆小凤。”02

夜还是同样的夜,雾还是同样的雾,山谷还是同样的山谷。

可是陆小凤心里的感觉已不同。

和一个又甜又美的聪明女孩子并肩漫步,当然比跟在一条黑狗后面走愉快得多。

叶灵用眼瞟着陆小凤:“看样子你好像很愉快?”

陆小凤道:“我至少比刚才愉快。”

叶灵道:“因为你知道我不会咬你?”

陆小凤道:“你也比刚才那条狗漂亮,比任何一条狗都漂亮。”

叶灵笑了,笑得真甜:“难道我只比它强这么一点点?”

陆小凤道:“当然还有别的。”

叶灵道:“还有什么?”

陆小凤道:“你会说话,我喜欢听你说话。”

叶灵眨着眼,道:“你喜欢听我说些什么?是不是喜欢听我说说这地方的秘密?”

陆小凤笑了。他的笑也许有很多种意思,却绝对连一点否认的意思都没有。

叶灵道:“你要我从哪里开始说起?”

陆小凤道:“就从钩子开始如何?”

叶灵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道:“你也知道钩子?你怎么会知道的?”

陆小凤悠然道:“我不但知道钩子,还知道将军、表哥,和管家婆。”

叶灵走过去,摘下片树叶,又走回来,忽然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的已经太多了,只不过,你若一定要问,我还是可以告诉你。”

陆小凤道:“那么你最好还是先从钩子开始。”

叶灵道:“他是个杀人的钩子,也是条好色的公狼,现在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我的裤子撕烂,把我按到床上去。”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其实你用不着说得这么坦白的。”

叶灵又睁大她那纯真无邪的眼睛,道:“我本来就是坦白的女人,又恰巧是个最了解男人的女人。”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苦笑道:“真是巧得很,只可惜我并不想听有多少男人要脱你的裤子。”

叶灵眨了眨眼,道:“假如有人要脱你裤子,你想不想听?”

陆小凤笑道:“这种事也平常得很,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

叶灵道:“假如要脱你裤子的是个男人呢?”

陆小凤叫了起来:“是个男人?”

叶灵嫣然道:“我说错了,不是一个男人,是两个。”

陆小凤连叫都叫不出了,过了很久,才试探着问道:“是不是表哥和管家婆?”

叶灵又睁大眼睛,道:“你怎么知道的?”

陆小凤苦笑道:“这两个人名字听起来就有点邪气。”

叶灵道:“可是最可怕的一个并不是他们。”

陆小凤道:“哦?”

叶灵道:“你有没有见过可以用一双空手活活把一条野牛撕成两半的人?”

陆小凤立刻摇头,道:“没有。”

叶灵道:“你有没有见过只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别人脑袋敲得稀烂的人?”

陆小凤道:“没有。”

叶灵道:“现在你就快见到了。”

陆小凤咽下嘴里一口苦水,道:“你说的是将军?”

叶灵道:“一点也不错。”

陆小凤道:“他也在等我?”

叶灵道:“不但在等你,而且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所以你最好先去找个大铁锅来。”

陆小凤道:“要铁锅干什么?”

叶灵道:“盖住你的脑袋。”03

将军站在高台上。

他身高八尺八寸,重一百七十三斤,宽肩,厚胸,双腿粗如树干,手掌伸开时大如蒲扇,掌心的老茧厚达一寸,无论多锋利的刀剑,被他的手一握,立刻拗断。

他面前居然真的有口大铁锅。

铁锅摆在火炉上,火炉摆在高台前,高台就在大厅里。

大厅高四丈,石台高七尺,铁锅也有三尺多高。

炉火正旺,锅里煮着热气腾腾的一锅肉,香得简直可以把十里之内的人和狗都引来。

陆小凤进来的时候,将军正用一支大木勺在搅动锅里的肉。

看见陆小凤,他立刻放下木勺,瞪起了眼,大喝一声:“陆小凤?”

喝声如晴空霹雳,陆小凤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也喝了一声:“将军?”

将军道:“你来不来?”

陆小凤道:“我来。”

他真的走过去,步子迈得比平常还要大得多。

将军瞪着他,道:“锅里是肉。”

陆小凤道:“是肉。”

将军道:“你吃肉?”

陆小凤道:“吃。”

将军道:“吃得很多?”

陆小凤道:“多。”

将军道:“好,你吃!”

他将手里的大木勺交给陆小凤,陆小凤接过来就满满盛了一勺。

一勺肉就有一碗肉,滚烫的肉。

陆小凤不怕烫,吃得快,一勺肉吃完,他才吐一口气,道:“好肉。”

将军道:“本就是好肉。”

陆小凤道:“你也吃肉?”

将军道:“吃。”

陆小凤道:“也吃得多?”

将军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木勺,也满满地吃了一勺,仰面长吁:“好肉。”

陆小凤道:“是好肉。”

将军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肉?”

陆小凤道:“不知道。”

将军道:“你不怕这是人肉?”

陆小凤道:“怕。”

将军道:“怕也要吃?”

陆小凤道:“吃人总比被人吃好。”

将军又瞪着他看了很久,道:“好,你吃!”

一勺肉就是一碗肉,一碗肉就有一斤,陆小凤又吃了一勺。

将军也吃了一勺,他再吃一勺。

片刻之间,至少有五斤滚烫的肉下了他的肚。

吃到第六勺时,将军才问:“你还能吃?”

陆小凤不开口,却忽然翻起跟斗来,一口气翻了三百六十个跟斗,站起来回答:“我还能吃。”

将军道:“好,再吃。”

再吃就再吃,吃一勺,翻三百六十个跟斗,两千个跟斗翻过,陆小凤还是面不改色。

将军却不禁动容,道:“好跟斗。”

三个字刚出口,“噗”的一声响,他肚子的皮带已断成两截。

陆小凤道:“你还能吃?”

将军也不答话,却跳下高台,一把抄住了火炉的脚。

火炉是生铜打成的,再加上炉上的铁锅,少说也有六七百斤。

他用一只手就举起来,再放下,又举起,一口气做了三百六十次,才放下火炉,夺过木勺,厉声道:“你看着。”

这次他吃了两勺。

陆小凤看着他手里的木勺,连眼睛都似已看得发直,忽然也抄起火炉,举高放下,一口气做了三百六十次,夺过木勺,吃了两勺。

将军的眼睛也已看得发直。

陆小凤喘着气,道:“再吃?”

将军咬了咬牙,道:“再吃!”

他接过木勺,一勺子勺下去,只听又是“噗”的一响。这次并不是皮带断了,而是木勺已碰到锅底。

一勺肉就是一斤,一锅肉总有三五十勺,完全都被他们吃得干干净净。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摸着已凸起来的肚子,道:“好肉。”

将军道:“本就是好肉。”

陆小凤道:“只不过没有肉比有肉还好。”

将军瞪着他,忽然大笑,道:“好得多了。”

两个人一起大笑,忽然又一起倒了下去,躺在石台上,躺着还在笑。

台下当然还有人,所有的人早已全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将军忽然又道:“你的肚子还没有破?”

陆小凤道:“没有。”

将军道:“倒看不出你这小小的肚子里,能装得下如此多肉。”

陆小凤道:“我还比你多吃了一勺。”

将军道:“我每勺肉都比你多。”

陆小凤道:“未必。”

将军突又跳起来,瞪着他。

陆小凤却还是四平八稳地躺着。

将军道:“站起来,再煮一锅肉来比过。”

陆小凤道:“不比了。”

将军道:“你认输?”

陆小凤道:“我本来已胜了,为什么还要比?我本来已赢了,为什么要认输?”

将军瞪着他,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每根筋都比别人的手指还粗。

陆小凤淡淡道:“原来你不但肚子发胀,头也在发胀。”

将军双拳忽然握紧,全身骨节立刻发出一连串爆竹的声音,本来已有八尺八寸高的身材,好像又增长了半尺。

看来这个人不但天生神力,一身硬功,也已练到巅峰。

陆小凤却笑了:“你想打架?”

将军闭着嘴。

现在他已将全身力量集中,一开口说话,气力就分散了。

陆小凤道:“吃肉我虽然已没有兴趣,打架我倒可以奉陪。”

将军突然大喝,吐气开声,一拳击出。

他蓄势已久,正如强弓引满,这一拳之威,几乎已令人无法想象。

只听“哗啦啦,叮叮当”一片响,铁锅铜炉翻倒,连一丈外的桌椅也被震倒,桌上的杯盘碗盏,有的掉在地上跌碎,有的在桌上已被震碎。

陆小凤的人居然也被拳风打得飞了出去,飘飘荡荡地飞过三四张长桌,飞过十来个人的头顶,飞过十多丈长的大厅,就像是只断了线的风筝。

大厅里立刻响起一阵喝彩声,将军独立高台,看来更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谁知就在这时,只听“呼”的一声风声,陆小凤忽然又回到了他的面前,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道:“你这一拳打得我好凉快,再来一拳如何?”

将军怒吼,连击三拳。

他的拳法绝无花俏,但每一拳击出,都确实而有效。

这三拳的力量虽然已不如第一拳威猛,却远比第一拳快得多。

陆小凤又被打得飞起,只不过这一次并没有飞出去,突然凌空翻身,落到将军身后。

将军身子虽魁伟,反应却极灵活,动作更快,坐马拧腰,霸王卸甲,将军脱袍,回弓射月,连消带打,又是三招击出。

这本是拳法中最基本普通的招式,可是在他手上使出来,就绝不是普通人能招架抵挡的。

幸好陆小凤不是普通人,这世上根本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陆小凤。

他身子一闪,突然从将军胁下钻过去,突然伸手,托住了将军的肘,一头撞在将军的肋骨上。

将军一百七十三斤重的身子,竟被他撞得踉跄后退,几乎跌下高台。

可是陆小凤更吃惊。

他忽然发现这个人竟有一身横练功夫,他一头撞上去,就像撞在石头墙上,撞得头都发了晕。

就因为心惊头晕,所以他笑的声音更大,大笑道:“你又输了。”

将军怒道:“放屁!”

陆小凤道:“我一拳就几乎把你打倒,你还不认输?”

将军道:“你用的什么拳?”

陆小凤道:“头拳。”

将军道:“这算是哪门功夫?”

陆小凤道:“这就是打架的功夫,只要能把对方打倒,随便什么都可以用。”

将军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用什么?”

他沉腰坐马,再次出手,拳式更密,出手更快,存心要先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次他拳法施展开,才看得出他的真功夫。

陆小凤根本攻不进去。

这趟拳法展开,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攻进去。

陆小凤好像也想通了这一点,索性放弃了攻势,远远地退到石台的角落上,忽然弯下腰,抱起了肚子:“不行,我的肚子痛得要命。”

其实他自己当然也知道,就算他肚子痛死,也没有人管的。

将军一个箭步蹿过来,陆小凤已游鱼般贴着石台,从将军脚底滑过,突然双手按地,一个鲤鱼打挺,一屁股撞在将军的屁股上。

将军本就在全力进击,哪里能收得住势?这一次竟真的被他撞下石台,几乎一跤跌倒。

陆小凤拍掌大笑,道:“你又输了!”

将军的脸发青,嘴唇发抖。

陆小凤道:“这一次你为何不问我用的是什么拳?”

将军不问,不开口。

陆小凤道:“我用的是股拳。”他微笑着,又道:“下次你若再见到连屁股都能打人的角色,最好躲得远些,因为你一定不是他的敌手。”

将军突又大吼,一拳击出,这次他打的不是人,是石台。

用青石砌成的高台,竟被他打塌了一角,碎石乱箭般飞出。

他身子也跟着飞跃而起,人还在空中,就已击出了第二拳。

凌空下击的招式,威势虽猛,却最易暴露自己的弱点,本来只能用于以强击弱。

陆小凤绝不比他弱,他这一招实在用得极险,因为他早已算准了陆小凤站不稳。

无论谁都没法子在崩裂的石台上、乱箭般的碎石中站稳的。

站不稳就无法还击,不能还击就只有退让闪避,无论怎么闪避,都难免要被他拳风扫及。

他这一招用得虽险,却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杀手。

陆小凤的伤还没有好,身子还很弱,以将军拳风之强,他绝对挨不起。

他没有挨。

他居然还能反击,在绝对不可能反击的情况下出手反击。

将军身经百战,决胜于瞬息之间,他本已算无遗策。

只可惜这次他算错了一着。

陆小凤做的事,本就有很多都是别人认为绝不可能做到的。

这一次他用的既不是头拳,也不是股拳,而是他的手,他的手指。

独一无二的陆小凤,独一无二的“灵犀指”。

他身子忽然斜斜飞起,伸出两根手指来轻轻一弹,食指弹中了将军的拳头,中指弹着了将军的胸膛。

一击就可以击碎石台的铁拳,连钢刀都砍不开的胸膛,他两根手指弹上去,有什么用?

有用!

没有人能想象他这两指一弹的力量。

将军狂吼,飞出,跌下,重重地跌在碎石堆上。

大厅里还有三十六个人,却没有一点声音,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三十六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陆小凤,眼睛里都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陆小凤在苦笑。

他只有苦笑,因为他知道这些人纵然不是将军的朋友,现在也已变成了他的对头。

一个人刚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忽然间就结下了三十六个对头,无论对谁说来,都绝不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只希望将军伤得不太重。

等他转头去看时,本来倒在碎石堆上的将军,竟已不见了。

他再回头,就看见一个灰衣人慢慢地在往门外走,将军就在这个人的怀抱里。

以陆小凤耳目之灵,居然没有发觉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更没有发觉他怎么能抱走将军,忽然间就已到了门口。

陆小凤怔住。

灰衣人已走出了门。

大厅里三十六个人也全都站起来,跟着他慢慢地走了出去,没有一个人回头再看陆小凤一眼,就好像已经将陆小凤当作个死人。

无论多好看的死人,也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的。

陆小凤自己也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座坟墓里,没有人、没有声音,灯光虽然还亮着,却仿佛已变得比黑暗还黑暗。

如果你什么都看不见,连一点希望都看不见,灯光对你又有什么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动都没有动。

这里本就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能到哪里去?

他本已走入了绝路,还能往哪里走?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双眼睛,一只手。

一只又白又小的手,一双带着笑的眼睛,叶灵正在门外向他招手。

陆小凤立刻走过去。

就算门外有一百个陷阱、一万种埋伏在等着他,他也会毫不迟疑地走出去。

因为他忽然发觉,那种绝望而无助的孤独,远比死还可怕得多。04

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人,一片黑暗。

叶灵的眼睛纵然在黑暗中看来,还是亮得像秋夜中升起的第一颗星。

她看着陆小凤,微笑着,道:“恭喜你。”

陆小凤不懂:“为什么恭喜我?”

叶灵道:“因为你还没有死,一个人只要能活着,就是件可贺可喜的事。”

陆小凤道:“本来我已该死了?”

叶灵点点头。

陆小凤道:“现在呢?”

叶灵道:“现在你至少还在幽灵山庄里活下去。”

陆小凤吐出口气,忍不住又问道:“刚才那灰衣人是谁?”

叶灵道:“你猜不出?”

陆小凤道:“是老刀把子?”

叶灵眼波转了转,反问道:“你认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是个可怕的人。”

叶灵道:“你认为他的武功怎么样?”

陆小凤道:“我看不出。”

叶灵道:“连你都看不出?”

陆小凤叹道:“就因为连我都看不出,所以才可怕。”

叶灵道:“你认为老刀把子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当然是个很可怕的人!”

叶灵笑了笑,道:“那么他当然就是老刀把子,你根本就不必问的。”

陆小凤也在笑,笑容看来却一点也不愉快。

一个像他这样的高手,忽然发现有人的武功远比他更高,心里的滋味总是不太好受的。

叶灵忽然沉下脸,冷冷道:“你第一天来就打架闯祸,他本想杀了你的,若不是有人替你求情,现在你已死了两次。”

陆小凤道:“是谁替我求情的?”

叶灵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是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当然是你,我早就知道一定是你。”

叶灵忽又嫣然一笑,道:“你既然知道,准备怎么样报答我?”

陆小凤微笑道:“我准备咬你一口,咬你的鼻子。”

叶灵瞪着他,忽然跳起来,道:“滚,滚回你的狗窝里去,钟声不响,就不许出来。”

陆小凤道:“这也是老刀把子说的?”

叶灵道:“哼。”

陆小凤道:“现在我能不能见见他?”

叶灵道:“不能。”她板着脸,又道:“可是他要见你的时候,你想不见他都不行。”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其实一个人在屋里休养几天倒也不坏,只不过没饭吃就有点难受而已。”

叶灵道:“你有饭吃,每天三顿,六菜一汤,随便你点。”

陆小凤道:“现在我就可以点明天的菜?”

叶灵道:“可以。”

陆小凤道:“我要吃红烧蹄膀、熏羊肉、三鲜鸭子、锅贴豆腐、虾子乌参、五梅乳鸽,再加一碗黄瓜片汆丸子汤。”

叶灵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好像觉得很奇怪。

陆小凤道:“我是个吃客,这些菜都是好菜,吃客点好菜,有什么好奇怪的?”

叶灵道:“我只奇怪一点。”

陆小凤道:“哦?”

叶灵道:“我只奇怪你为什么不想吃我的鼻子?”05

灯已灭了。

陆小凤在黑暗中躺下来,这是他在幽灵山庄中度过的第一夜。

到这里只不过才半天,他已见到了许多件奇怪而可怕的事,许多个奇怪而可怕的人。

尤其是那勾魂使者和老刀把子,这两人武功之高,连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他虽然还活着,以后呢?

以后还不知要有多少个黑暗、孤独而可怕的长夜,要等他慢慢地去挨。

他不想再想下去。

他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第六章 元老会的组织

01

第二天早上,山谷还是浓雾迷漫,小木屋就好像飘浮在云堆里,推开门看出去,连自己的人都觉得飘飘浮浮的,又像是水上的一片浮萍。

这世上岂非本就有很多人像浮萍一样,没有寄托,也没有根?

陆小凤叹了口气,重重地关上门,情绪低落得简直就像是个刚看见自己情人上了别家花轿的男孩子。

这天早上唯一令他觉得有点愉快的声音,就是送饭的敲门声。

送饭来的是个麻子,面目呆板,满嘴黄牙,全身上下唯一令人觉得有点愉快的地方,就是他手里提着的一个大食盒。

食盒里果然有六菜一汤,外带白饭。六个大碟子里装着的,果然全是陆小凤昨天晚上点的菜。

可是每样菜都只有一块,小小的一块,眼睛不好的人,连看都看不见,风若大些,立刻就会被吹走。

最绝的是那样三鲜鸭子,只有一根骨头、一块鸭皮、一根鸭毛。

陆小凤叫了起来:“这就是三鲜鸭子?”

麻子居然瞪起了眼,道:“这不是鸭子是什么?难道是人?”

陆小凤道:“就算这是鸭子,三鲜呢?”

麻子道:“鸭毛是刚拔下来,鸭皮是刚剥下来,鸭骨头也新鲜得很,你说这不是三鲜是什么?”

陆小凤只有闭上嘴。

麻子已“砰”的一声关上门,扬长而去。

陆小凤看着面前的六样菜,再看看碗里的一颗饭,也不知是该大哭三声,还是大笑三声。

直到现在他总算才明白,那位游魂先生为什么会对鸡骨头那样有兴趣了。

他拿起筷子,又放下,忽然听见后面的小窗外有人在叹气:“你这块红烧肉蹄膀,比我昨天吃的还大些,至少大一倍。”

陆小凤用不着回头,就知道那位游魂先生又来了,忍不住问道:“这种伙食你已经吃了多久?”

游魂道:“三个月。”

他一下子就从窗外钻进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桌上的六样菜,又道:“吃这种伙食有个秘诀。”

陆小凤道:“什么秘诀?”

游魂道:“每样菜都一定要慢慢地吃,最好是用门牙去慢慢地磨,再用舌尖去舐,才可以尝出其中的滋味来。”

陆小凤道:“什么滋味?”

游魂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叫人只恨不得一头撞死的滋味。”

陆小凤道:“可是你还没有死。”

游魂道:“因为我还不想死,别人愈想要我死,我就愈要活下去,活给他们看。”

陆小凤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你能活到现在,一定很不容易。”

游魂慢慢地点了点头,眼角忽然有两滴眼泪流了下来。

陆小凤不忍再看,一头倒在床上,用枕头盖住了脸。

游魂道:“饭已送来了,你还不吃?”

陆小凤道:“你吃吧,我不饿。”

游魂道:“不饿也得吃,非吃不可。”

陆小凤道:“为什么?”

游魂道:“因为你也得活下去!”

他忽然一把掀起陆小凤脸上的枕头,大声道:“你若想死,倒不如现在就让我一拳把你打死,因为你现在身上还有肉,还可以让我痛痛快快地吃几顿。”

陆小凤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已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的脸,忽然道:“我姓陆,叫陆小凤。”

游魂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你呢?你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这一次游魂居然并没有显得很激动,只是用一双已骷髅般深凹下去的眼睛盯着陆小凤,反问道:“你又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陆小凤道:“因为……”

游魂抢着道:“因为你做错了事,已被人逼得无路可走,只能走上这条死路。”

陆小凤承认。

游魂道:“现在江湖中人一定都认为你已死了,西门吹雪一定也认为你已死了,所以你才能在这里活下去。”

陆小凤道:“你呢?”

游魂道:“我也一样。”他又补充着道:“将军、表哥、钩子、管家婆……这些人的情况也全都一样。”

陆小凤道:“可是我不怕让他们知道我的来历底细。”

游魂道:“他们却怕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游魂道:“因为他们还不信任你,他们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还活着,否则……”

陆小凤道:“否则他们的仇家很可能就会追踪到这里。”

游魂道:“不错。”

陆小凤道:“你呢?你也不信任我?”

游魂道:“我就算信任你,也不能把我的来历告诉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游魂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恐惧?还是痛苦?“我不能说,绝不能……”

他嘴里喃喃自语,仿佛在警告自己,他的身子又已幽灵般飘起。

可是这一次陆小凤已决心不让他走了,闪电般握住他的手,再问一遍:“为什么?”“因为……”游魂终于下了决心,咬着牙道,“因为我若说出来,我们就绝不会再是朋友。”

陆小凤还是不懂,还是要问,谁知游魂那只枯瘦干硬的手竟然变得柔软如丝绵,竟突然从他掌握中挣脱。

从没有任何人的手能从陆小凤掌握中挣脱。

他再出手时,游魂已钻出了窗户,真的就像是一缕游荡的魂魄。

陆小凤怔住。

他从没有见过任何人的软功练到这一步,也许他听说过,他好像听司空摘星提起过,可是连这种记忆都已很模糊。

所有的记忆都渐渐模糊,陆小凤被关在这木屋里已有两三天。

究竟是两天?三天?还是四天,他也已记不清了。

原来饥饿不但能使人体力衰退,还能损伤人的脑力,让人只能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却将所有应该去想的事全都忘记。

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在个鸽子笼般的小木屋里挨饿,这种痛苦谁能忍受?

陆小凤能。

别人都能忍受的事,他也许会忽然爆发,别人都没法子忍受的事,他却偏偏能忍受。

可是听到外面有钟声响起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高兴得跳了起来。“钟声不响,不许出来。”

现在钟声已响了,他跳起来,冲出去,连靴子都来不及套上就冲了出去。

外面仍有雾,此刻正黄昏。

夕阳在迷雾中映成一环七色光圈。

这世界毕竟还是美丽的,能活着毕竟是件很愉快的事。

大厅里还是只有三十六个人,陆小凤连一个都不认得。

他见过的人全部不在这里,勾魂使者、将军、游魂、叶灵,他们为什么都没有来?还有独孤美为什么一进了这山谷就不见踪影?

陆小凤在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没有人理他,甚至连多看一眼的人都没有,每个人的脸色都很严肃,心情好像都很沉重。

生活在这地方的人,也许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起头往前看,才发现本来摆着肉锅炉的高台上,现在摆着的竟是口棺材。

崭新的棺材,还没有钉上盖。

死的是什么人,是不是将军?他们找陆小凤,是不是为了要替将军复仇?

陆小凤心里正有点忐忑不安,就看见叶灵从外面冲了进来。

这个爱穿红衣裳又爱笑的小女孩,现在穿的竟是件白麻孝服,而且居然哭了,哭得很伤心。

她一冲进来,就扑倒在棺材上哭个不停。

陆小凤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她会为别人哭得这么伤心,她还年轻,活泼而美丽,那些悲伤不幸的事好像永远都不会降临到她身上的。

死的是什么人?怎么会死的?

陆小凤正准备以后找个机会去安慰安慰她,谁知她已经在呼唤:“陆小凤,你过来!”

陆小凤只有过去。

他猜不到叶灵为什么会忽然叫他过去,他不想走得太近。

可是叶灵却在不停地催促,叫他走快些,走近些,走到石台上去。

他抬起头,才发现她用一双含泪的眼睛在狠狠地盯着他,眼睛里充满敌意。

陆小凤忍不住问:“你要我上去?”

叶灵在点头。

陆小凤又问:“上去干什么?”

叶灵道:“上来看看他!”“他”当然就是躺在棺材里的人,一个人若已进了棺材,还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她的态度却很坚决,好像非要陆小凤上去看看不可。

陆小凤只有上去。

叶灵竟掀起了棺盖,一阵混合着浓香和恶臭的气味立刻扑鼻而来,棺材里的人几乎已完全浮肿腐烂,她为什么一定要陆小凤来看?

陆小凤只看了一眼,就已忍不住要呕吐。

这个人赫然竟是叶孤鸿,死在那吃人丛林中的叶孤鸿。

叶灵咬着牙,狠狠地盯着陆小凤,道:“你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点点头。

叶灵道:“他是我的哥哥,嫡亲的哥哥,若不是因为他照顾我,我早已死在阴沟里。”

她眼睛里充满悲伤和仇恨:“现在他死了,你说我该不该为他复仇?”

陆小凤又点点头。

他从不和女人争辩,何况这件事本就没有争辩的余地。

叶灵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陆小凤既不能点头,又不能摇头,既不能解释,又不能否认,只恨不得旁边忽然多出一口棺材来,好让他也躲进去。

叶灵冷笑道:“其实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

陆小凤忍不住问:“知道什么?”

叶灵道:“他是死在外面那树林里的,死了三天,这三天只有你到那树林里去过。”

陆小凤苦笑道:“难道你认为是我杀了他?”

叶灵道:“不错!”

陆小凤还没有开口,忽然听见后面有个人抢着道:“错了。”“错了?”“这三天到那树林里去过的人,绝不止他一个。”

站出来替陆小凤说话的人,竟是那个始终毫无消息的独孤美,他道:“至少我也去过,我也是从那里来的。”

叶灵叫了起来:“你也能算是个人?你能杀得了我哥哥?”

独孤美叹了口气,道:“就算我不是人,也还有别人。”

叶灵道:“还有别人?”

独孤美点点头,道:“就算我不是你哥哥的对手,这个人要杀你哥哥却不太困难。”

叶灵怒道:“你说的是谁?”

独孤美道:“西门吹雪!”

他的眼睛在笑,笑得就像是条老狐狸:“这名字你是不是也听说过?”叶灵脸色变了,这名字她当然听说过。

西门吹雪!

剑中的神剑,人中的剑神。

这名字无论谁只要听说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

独孤美用眼角瞟着她,道:“何况,陆小凤那时也伤得很重,最多只能算半个陆小凤,半个陆小凤怎么能对付一个武当小白龙?”

叶灵又叫起来:“你说谎!”

独孤美又叹了口气,道:“一个六亲不认的老头子,怎么会替别人说谎?”02

雾夜,窄路。

他们并肩走在窄路上,他们已并肩走过一段很长的路。

那条路远比这条更窄,那本是条死路。

陆小凤终于开口:“一个六亲不认的老头子,为什么要替我说谎?”

独孤美笑了笑,道:“因为老头子喜欢你。”他抢着又道,“幸好这老头子并没有粉燕子那种毛病,所以你一点也用不着担心。”

陆小凤也笑了,大笑:“这老头子有没有酒?”

独孤美道:“不但有酒,还有肉。”

陆小凤连眼睛都笑了:“真的?”

独孤美道:“不但有肉,还有朋友。”

陆小凤道:“是你的朋友?还是我的?”

独孤美道:“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

酒是好酒,朋友也是好朋友。

对一个喜欢喝酒的人来说,好朋友的意思,通常就是酒量很好的朋友。

这位朋友不但喝酒痛快,说话也痛快,几杯酒下肚后,他忽然问:“我知道你是陆小凤,你知道我是谁?”“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问?”

陆小凤笑了,苦笑:“因为我已得过教训。”“你问过别人,别人都不肯说?”“嗯。”“但我却不是别人,我就是我。”他将左手拿着的酒一口气喝下去,用右手钩起了一块肉。

肉是被钩起来的,因为他的右手不是手,是个钩子,铁钩子。“你就是钩子?”陆小凤终于想起。

钩子承认!“我知道你一定听人说起过我,但有件事你却一定不知道。”“什么事?”“从你来的那一天,我就想跟你交个朋友。”他拍了拍独孤美的肩,“因为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的对头,也是我的对头。”“我们的朋友是他,我们的对头是谁?”“西门吹雪!”

陆小凤耸然动容:“你是……”

钩子道:“我就是海奇阔!”

陆小凤更吃惊:“就是昔年那威震七海的‘独臂神龙’海奇阔?”

海奇阔仰面大笑:“想不到陆小凤居然也知道海某人的名字。”

陆小凤看着他,目中的惊讶又变为怀疑,忽然摇头道:“你不是,海奇阔已在海上覆舟而死。”

海奇阔笑得更愉快:“死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穿着我的滚龙袍,带着我的滚龙刀,长像也跟我差不多的替死鬼。”他又解释着道,“在这里的人,每个都已在外面死过一次,你岂非也一样?”

陆小凤终于明白:“这里本就是幽灵山庄,只有死人才能来。”

海奇阔大笑道:“西门吹雪若是知道我们还在这里饮酒吃肉,只怕要活活气死。”

陆小凤微笑道:“看来在这里我一定还有不少朋友。”

海奇阔道:“一点也不错,这里至少有十六个人是被西门吹雪逼来的。”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是不是也有几个被我逼来的?”

海奇阔道:“就算有,你也用不着担心。”

陆小凤道:“因为我已有了你们这些朋友。”

海奇阔道:“一点也不错。”

他大笑举杯,忽又压低声音,道:“这里只有一个人你要特别留意。”

陆小凤道:“谁?”

海奇阔道:“其实他根本不能算是人,只不过是条游魂而已。”

陆小凤失声道:“游魂?”

海奇阔反问道:“你见过他?”

陆小凤没有否认。

海奇阔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我很想知道。”

海奇阔道:“这里有个很奇怪的组织,叫元老会,老刀把子不在的时候,这里所有的事,都由元老会负责。”

陆小凤道:“元老会里的人,当然都是元老,阁下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海奇阔道:“除了我之外,元老会还有八个,其实真正的元老,却只有两个。”

陆小凤道:“哪两个?”

海奇阔道:“一个是游魂,一个是勾魂,他们和叶家兄妹的老子,都是昔年跟老刀把子一起开创这局面的人,现在老叶已死了,这地方的人已没有一个比他们资格更老的。”

陆小凤道:“只因为这一点,我就该特别留意他?”

海奇阔道:“还有一点。”

陆小凤拿起酒杯,等着他说下去。

海奇阔道:“他是这里的元老,他若想杀你,随时都可以找到机会,你却连碰都不能碰他!”

陆小凤道:“他有理由要杀我?”

海奇阔道:“有。”

陆小凤道:“什么理由?”

海奇阔道:“你杀了他的儿子。”

陆小凤道:“他儿子是谁?”

海奇阔道:“飞天玉虎。”

陆小凤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刚喝下去的酒都变成了酸水。

海奇阔道:“黑虎帮本是他一手创立的,等到黑虎帮的根基将要稳固时,他却跟着老刀把子到这里来了,因为他也得罪了一个绝不该得罪的人,也已被逼得无路可走。”

陆小凤道:“他得罪了谁?”

海奇阔道:“木道人,武当的第一名宿木道人。”

陆小凤又不禁深深吸了口气,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游魂一直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

海奇阔道:“黑虎帮是毁在你手里的,他儿子是死在你手里的,木道人却恰巧又是你的好朋友,你说他是不是已有足够的理由杀你?”

陆小凤苦笑道:“他有。”

海奇阔道:“最要命的是,你虽然明知他要杀你,也不能动他。”

陆小凤道:“因为他是元老中的元老。”

海奇阔点点头,道:“除了他之外,元老会还有八个人,你若杀了他,这八个人就绝不会放过你。”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可以保证,这八个人绝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只有等着他出手。”

海奇阔道:“不到一击必中时,他是绝不会出手,现在他还没有出手,也许就因为他还在等机会。”

陆小凤虽然不再说话,却没有闭上嘴。

他的嘴正在忙着喝酒。

海奇阔又叹了口气,道:“你若喝醉了,他的机会就来了。”

陆小凤道:“我知道。”

海奇阔道:“但是你还要喝?”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既然他是元老,反正总会等到这个机会的,我为什么还不趁着没有死的时候多喝几杯?”03

喝酒和吃饭不同。

平时只吃三碗饭,绝对吃不下三十碗,可是平时千杯不醉的人,有时只喝几杯就已醉了。

陆小凤是不是已醉了?“我还没有醉。”他推开独孤美和海奇阔,“我还认得路回去,你们不必送我。”

他果然没有走错路。

有时一个人纵然已喝得人事不知,还是一样能认得路回家,回到家之后,才会倒下去。

你若也是个喝酒的人,你一定也有过这种经验。

陆小凤有过这种经验,常常有。这是我的家,我们都爱它,前面养着鱼,后面种着花。

虽然这小木屋前面没有养鱼,后面也没有种花,毕竟总算是他的家。一个没有根的浪子,在大醉之后,忽然发现居然已有个家可以回去——

这是种多么愉快的感觉?除了他们这些浪子,又有谁知道?

陆小凤又唱起儿歌,唱的声音很大,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歌喉愈来愈好听了。

屋子里没有灯,可是他一推开门,就感觉到里面有个人。“我知道你是谁,你不出声我也知道。”

陆小凤不仅在笑,笑的声音也很大:“你是游魂,是这里的元老,你在这里等着我,是不是真的想杀我?”

屋子里的人还是不出声。

陆小凤大笑道:“你就算想杀我,也不会暗算我的,对不对?因为你是武当俗家弟子中的第一位名人,因为你就是钟先生,钟无骨。”

他走进去,关上门,开始找火折子:“其实你本来也是木道人的老朋友,但你却不该偷偷摸摸在外面组织黑虎帮的,否则木道人又怎么会对付你?”

还是没有回声,却有了火光。

火折子亮起,照着一个人的脸,一张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的脸,那双已骷髅般深陷下去的眼睛,正瞬也不瞬地盯着陆小凤。

陆小凤道:“现在我们既然都已是死人,又何必再计较以前的恩怨,何况……”

他没有说下去。

他的声音突然中断,手里的火折子也突然熄灭。

他忽然发现这位钟先生已真的是个死人!

屋子里一片漆黑,陆小凤动也不动地站在黑暗里,只觉得手脚冰冷,全身都已冰冷,就好像一下子跌入了冰窖里。

这不是冰窖,这是个陷阱。

他已看出来,可是他已逃不出去。

他根本已无路可逃!

于是他索性坐下来,刚坐下来,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有人在敲门。“你睡了没有?我有话跟你说!”语音轻柔,是叶灵的声音。

陆小凤闭着嘴。“我知道你没有睡,你为什么不开门?”叶灵的声音变凶了,“是不是你屋子里藏着女人?”

陆小凤终于叹了口气,道:“这屋子里连半个女人都没有,却有一个半死人。”

叶灵的声音更凶:“我说过,你若敢让女人进你的屋子,我就杀了你,无论死活都不行!”“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这里的女人,本就都是死女人。”“这个死人却恰巧是男的。”

火折子又亮起,叶灵终于看见了这个死人:“还有半个呢?”

陆小凤苦笑道:“还有半个人就是我!”

叶灵看着他,又看看死人,忽然跳起来:“你杀了他?你怎么能杀他?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没有开口,也不必开口,外面已有人替他回答:“他知道。”

屋子很小,窗子也很小,叶灵挡在门口,外面的人根本走不进来。

但是他们有别的法子。

忽然间,又是“砰”的一声响,木屋的四壁突然崩散,连屋顶都塌下,本来坐在屋里的人,忽然就已到了露天里。

陆小凤没有动。

屋顶倒塌,打在他身上,他既没有伸手去挡,也没有闪避,只不过叹了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有家,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原来这世上不但有倒霉的人,也有倒霉的屋子。”陆小凤叹息着道,“屋子倒霉,是因为选错了主人,人倒霉是因为交错了朋友。”“你倒霉却是因为做错了事。”“你什么都可以做,为什么偏偏要杀他?”“我早就告诉过你,就算你明知他要杀你,也不能动他的,否则连我都不会放过你。”

最后一个说话的是海奇阔。另外的两个人,一个是白面无须,服饰华丽;一个又高又瘦,鹰鼻驼背。前者脸上总是带着笑,连自己都对自己很欣赏的;后者总是愁眉苦脸,连自己都不欣赏自己。

陆小凤忽然问:“谁是表哥?”

表哥光滑白净的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却故意叹了口气:“幸好我不是你的表哥,否则岂非连我都要被你连累?”

陆小凤也故意叹了口气,道:“幸好你不是我表哥,否则我简直要一头撞死!”

表哥笑道:“我保证你不必自己一头撞死,我们一定可以想出很多别的法子让你死。”

他笑得更愉快,他对自己说出的每句话都很欣赏、很满意。

另一人忽然道:“我本来就是个管家婆,这件事我更非管不可。”

他愁眉苦脸地叹息道:“其实我根本一点也不喜欢管闲事,我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最近又老是腰酸背疼,牙齿更痛得要命……”

他唠唠叨叨,不停地诉苦,非但对自己的生活很不满意,对自己的人也不满意。

陆小凤苦笑道:“想不到元老会的人一下子就来了三位。”

叶灵忽然道:“四位。”

陆小凤很吃惊:“你也是?”

叶灵板着脸,冷冷道:“元老的意思是资格老,不是年纪老。”

表哥微笑道:“说得好。”

管家婆道:“老刀把子不在,只要元老会中多数人同意,就可以决定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表哥道:“任何事。”

陆小凤道:“多数人是几个人?”

管家婆道:“元老会有九个人,多数人就是五个人。”

陆小凤松了口气,道:“现在你们好像只到了四位。”

管家婆道:“五位。”

陆小凤道:“死的也算?”

表哥道:“这里的人本就全都是死人,钟先生只不过多死了一次而已。”

陆小凤道:“所以你们现在已经可以决定一件事了。”

表哥悠然道:“你很聪明,你当然应该知道我们要决定的是什么事。”

管家婆道:“我要决定你是不是该死。”

陆小凤道:“难道我就完全没有辩白的机会?”

管家婆道:“没有。”

陆小凤只有苦笑。

海奇阔道:“你们看他是不是该死?”

管家婆道:“当然该死。”

表哥道:“铁定该死。”

海奇阔叹了口气,道:“我想钟先生的意思也跟你们一样。”

表哥道:“现在只看小叶姑娘的意思了。”

叶灵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陆小凤,那眼色就像是条已经把老鼠抓在手里的猫。

就在这时,后面暗林中忽然有人道:“你们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思?”

暗林中忽然有了灯光闪动,一双宫鬓丽服的少女,手提着纱灯走出来,一个头发很长很长的女人,懒洋洋地跟在她们身后。

她长得并不美,颧骨太高了些,嘴也太大了些,一双迷迷蒙蒙的眼睛,总像是还没有睡醒。

她穿着很随便,身上一件很宽大的黑睡袍,好像还是男人用的,只用一根布带随随便便地系住,长发披散,赤着双白生生的脚,连鞋子都没有。

但她却无疑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大多数男人只要看她一眼,立刻就会被吸引住。

看见她走过来,表哥却皱起了眉,叶灵在撇嘴,管家婆勉强笑道:“你看他是不是该死?”

她的回答很干脆:“不该。”

叶灵本来并没有表示意见的,现在却一下子跳了起来:“为什么不该?”

这女人懒洋洋地笑了笑,道:“要判人死罪,至少总得有点证据,你们有什么证据?”

管家婆道:“钟先生的尸体就是证据。”

穿黑袍的女人道:“你杀了人后,还会不会把他的尸体藏在自己屋里?”

管家婆看看表哥,表哥看看海奇阔,三个人都没有开口。

叶灵却又跳了起来,道:“他们没有证据,我有。”

穿黑袍的女人道:“你有什么?”

叶灵道:“我亲眼看见他出手的。”

这句话说出来,不但陆小凤吓了一跳,连表哥他们都好像觉得很意外。

穿黑袍的女人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就算你真的看见了也没有用。”

叶灵道:“谁说没有用?”

这女人道:“我说的。”

她懒洋洋地走到陆小凤面前,用一只手勾住腰带,一只手拢了拢头发:“你们若有人不服气,不妨先来动动我。”

海奇阔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要这么样做?为的是什么?”

穿黑袍的女人道:“因为我高兴,因为你管不着。”

海奇阔瞪眼道:“你一定要逼我们动手?”

这女人道:“你敢?”

海奇阔瞪着她,眼睛里好像要喷出火来,却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动。

表哥脸上的笑容已经看不见了,脸上铁青:“花寡妇,你最好放明白些,姓海的对你有意思,我可没有。”

花寡妇用眼角瞟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能怎么样?就凭你从巴山老道那里学来的几手剑法,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表哥铁青的脸突又涨得通红,突然大喝,拔剑,一柄可以系在腰上的软剑。

软剑迎风一抖,伸得笔直,剑光闪动间,他已扑了过来。

连陆小凤都想不到这个阴沉做作的人,脾气一发作,竟会变得如此暴躁冲动。

花寡妇却早已想到了,勾在衣带上的手一抖,这条软软的布竟也被她迎风抖得笔直,毒蛇般一卷,已卷住了表哥的剑。

只有最好的铁,才能打造软剑,谁知他的剑锋竟连衣带都割不断。

花寡妇的手再一抖,衣带又飞出,“啪”的一声,打在表哥脸上。

表哥的脸红了,陆小凤的脸也有点发红。

他忽然发现花寡妇的宽袍下什么都没有。

衣带飞出,衣襟散开,她身上最重要的部分几乎全露了出来。

可是她自己一点也不在乎,还是懒洋洋地站在那里,道:“你是不是还想试试?”

表哥的确还想试试,可惜管家婆和海奇阔已挡住了他。

海奇阔喉结滚动,想把目光从花寡妇衣襟里移开,但连一寸都移不动。

花寡妇的年纪算来已经不小,可是她的躯体看来还是像少女一样,只不过远比少女更诱人、更成熟。

海奇阔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系上再说话?”

花寡妇的回答还是那么干脆:“不能。”

海奇阔道:“为什么?”

花寡妇道:“因为我高兴,也因为你管不着。”

管家婆抢着道:“你的意思究竟想怎么样?”

花寡妇道:“我也不想怎么样,只不过陆小凤是老刀把子自己放进来的人,无论谁要杀他,都得等老刀把子回来再说。”

管家婆道:“现在呢?”

花寡妇道:“现在当然由我把他带走。”

叶灵又跳起来,跳得更高:“凭什么你要把他带走?”

花寡妇淡淡道:“只凭我这条带子。”

叶灵道:“这条带子怎么样?”

花寡妇悠然道:“这条带子也不能怎么样,最多只不过能绑住你,剥光你的衣裳,让钩子骑在你身上去。”

叶灵的脸色已涨得通红,拳头也已握紧,却偏偏不敢打出去,只有跺着脚,恨恨道:“我姐姐若是回来了,看你还敢不敢这么放肆。”

花寡妇笑了笑,道:“只可惜你姐姐没有回来,所以你只有看着我把他带走。”

她拉起了陆小凤的手,回眸笑道:“我那里有张特别大的床,足够让我们两个人都睡得很舒服,你还不赶快跟我走?”

她居然真的带着陆小凤走了,大家居然真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灵忽然道:“老钩子,你是不是东西?”

海奇阔道:“我不是东西,我是人。”

叶灵冷笑道:“你他妈的也能算是个人?这里明明只有你能对付那母狗,你为什么不敢出手?”

海奇阔道:“因为我还想要她陪我睡觉。”

叶灵道:“你真的这么想女人?”

海奇阔道:“想得要命。”

叶灵道:“好,你若杀了她,我就陪你睡觉,睡三天。”

海奇阔笑了:“你在吃醋?你也喜欢陆小凤?”

叶灵咬着牙,恨恨道:“不管我是不是吃醋,反正我这次说的话一定算数,我还年轻,那母狗却已是老太婆了,至少这一点我总比她强。”

海奇阔道:“可是……”

叶灵道:“你是不是想先看看货?好!”

她忽然撕开自己的裤脚,露出一双光滑圆润的腿。

海奇阔的眼睛又发直了:“我只能看这么多?”

叶灵道:“你若还想看别的,先去宰了那母狗再说。”

第七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01

床果然很大,床单雪白,被褥崭新,一走进来,花寡妇就懒洋洋地倒在床上。

陆小凤站着,站在床头。

花寡妇用一双迷迷蒙蒙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忽然道:“现在你想必已知道我就是那个可怕的花寡妇。”

陆小凤点点头。

花寡妇道:“你当然也听人说过我是条母狗,会吃人的母狗。”

陆小凤又点点头。

花寡妇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每个人都认为我随时可以陪他上床睡觉?”

陆小凤还是在点头。

花寡妇眼睛里仿佛有雾:“那么你为什么还不上来?”

陆小凤连动都没有动。

花寡妇道:“你不敢?”

陆小凤不再点头,也没有摇头。

花寡妇叹了口气,道:“你当然还不敢,因为我究竟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能将淮南柳家的独门真气,和点苍秘传‘流云剑法’融而为一的人并不多,所以……”

花寡妇道:“所以怎么样?”

陆小凤道:“所以你一定是淮南大侠的女人,点苍剑客的妻子柳青青。”

花寡妇道:“你也知道我跟谢坚四个最好的朋友都上过床?”

陆小凤承认,这本就是件很轰动的丑闻。

花寡妇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不上来?”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因为我不高兴,也因为你管不着。”

花寡妇也笑了:“看来你这个人果然跟别的男人有点不同。”

她忽又从床上一跃而起:“来,我请你喝酒。”

酒意渐浓,她眼里的雾也更浓。就因为这山谷里总是有雾,所以永远能保持它的神秘。

她的人是不是也一样?要看到她赤裸的躯体也许并不困难,要看到她的心也许就很不容易了。

又喝了杯酒,她忽然问:“你知不知道海奇阔为什么总想要我陪他上床?”

陆小凤道:“因为他认为你跟这地方别的男人都上过床。”

花寡妇笑了:“每个人都这么想,其实……我真正陪过几个男人上床,只怕连你都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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