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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3 04:0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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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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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是天涯:萧红

转身是天涯:萧红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转身是天涯:萧红作者:萧红排版:KingStar出版时间:2017-08-01本书由北京阅览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

本书收录萧红的散文、小说、来信等文章,便于读者更加全面地了解萧红本人。萧红,中国近现代女作家,“民国四大才女”之一,被誉为“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洛神”。1911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呼兰区一个封建地主家庭,幼年丧母。1932年,结识萧军。1933年,以悄吟为笔名发表第一篇小说《弃儿》。1935年,在鲁迅的支持下,发表成名作《生死场》。1936年,东渡日本,创作散文《孤独的生活》、长篇组诗《砂粒》等。1940年,与端木蕻良同抵香港,之后发表中篇小说《马伯乐》、长篇小说《呼兰河传》等。1942年1月22日,因肺结核和恶性气管扩张病逝于香港,年仅31岁。

被誉为“30年代的文学洛神”的萧红,是民国四大才女中命运最为悲苦的女性,也是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极具个人特色的作家,她一生拒绝给定、拒绝平庸,她将北方乡村特有的荒凉旷野下人们的生存状态、风俗文化,第一次如此逼真的带入文坛,使文坛既陌生又无限新奇。1911——1929从呼兰到哈尔滨永久的憧憬和追求(1911)

清宣统三年(1911年)6月2日(农历五月初六),萧红出生在黑龙江省呼兰县城一个姓张的地主家庭里,乳名荣华,学名张秀环,因与二姨姜玉环名相近,由外祖父改名张廼莹。

祖父张维祯,生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青少年时读过些书,性情温和善良,对萧红特别宠爱,在萧红思想性格和成长中有重要的影响。

父亲张庭举,字选三,生于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是张维祯的过继子,毕业于齐齐哈尔黑龙江省立优级师范学堂,曾任呼兰县教育局长、巴彦县教育局督学、黑龙江省教育厅秘书等职,封建家长作风严重。

母亲姜玉兰,生于清光绪十一年(1885年),幼从父学,粗通文字,萧红是她生的第一个孩子。

一九一一年,在一个小县城里边,我生在一个小地主的家里。那县城差不多就是中国的最东最北部——黑龙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四个月飘着白雪。

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

有一次,为着房屋租金的事情,父亲把房客的全套的马车赶了过来。房客的家属们哭着诉说着,向我的祖父跪了下来,于是祖父把两匹棕色的马从车上解下来还了回去。

为着这匹马,父亲向祖父起着终夜的争吵。“两匹马,咱们是算不了什么的,穷人,这匹马就是命根。”祖父这样说着,而父亲还是争吵。九岁时,母亲死去。父亲也就更变了样,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后来就连父亲的眼睛也转了弯,每从他的身边经过,我就象自己的身上生了针刺一样;他斜视着你,他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嘴角而后往下流着。

所以每每在大雪中的黄昏里,围着暖炉,围着祖父,听着祖父读着诗篇,看着祖父读着诗篇时微红的嘴唇。

父亲打了我的时候,我就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着窗子,从黄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象白棉花一样飘着;而暖炉上水壶的盖子,则象伴奏的乐器似的振动着。

祖父时时把多纹的两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后又放在我的头上,我的耳边便响着这样的声音:“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

二十岁那年,我就逃出了父亲的家庭。直到现在还是过着流浪的生活。“长大”是“长大”了,而没有“好”。

可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

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1936.12.12(原载于1937年1月10日上海《报告》第一卷第一期)蹲在洋车上(1916)

对于萧红,这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整日与祖父形影不离,在自家后院中玩耍,正如妹妹张秀琢在《重读“呼兰河传”——回忆姐姐萧红》里所说“我家生活状况是比较优越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对姐姐也算得娇惯了。但她不喜欢这种生活,不喜欢这个家。她在《呼兰河传》里写,和家人的关系。除祖父外,和别人似乎都没有什么感情。她和祖父的感情深。”

但六岁时发生的这件事开始让萧红产生了自己的思考,这次意外的走失,这也让萧红意识到人与人是不平等的。

看到了乡巴佬坐洋车,忽然想起一个童年的故事。

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祖母常常进街。我们并不住在城外,只是离市镇较偏的地方罢了!有一天,祖母又要进街,她命令我:“叫你妈妈把斗风给我拿来!”

那时因为我过于娇惯,把舌头故意缩短一些,叫斗篷作斗风,所以祖母学着我,把风字拖得很长。

她知道我最爱惜皮球,每次进街的时候,她问我:“你要些什么呢?”“我要皮球。”“你要多大的呢?”“我要这样大的。”

我赶快把手臂拱向两面,好像张着的鹰的翅膀。大家都笑了!祖父轻动着嘴唇,好像要骂我一些什么话,因我的小小的姿式感动了他。

祖母的斗篷消失在高烟囱的背后。

等她回来的时候,什么皮球也没带给我,可是我也不追问一声。“我的皮球呢?”

因为每次她也不带给我;下次祖母再上街的时候。我仍说是要皮球,我是说惯了!我是熟练而惯于作那种姿式。

祖母上街尽是坐马车回来。今天却不是,她睡在仿佛是小槽子里,大概是槽子装置了两个大车轮。非常轻快,雁似的从大门口飞来,一直到房门。在前面挽着的那个人,把祖母停下,我站在玻璃窗里,小小的心灵上,有无限的奇秘冲击着。我以为祖母不会从那里头走出来,我想祖母为什么要被装进槽子里呢?我渐渐惊怕起来,我完全成个呆气的孩子,把头盖顶住玻璃,想尽方法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那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槽子。

很快我领会了!看见祖母从口袋里拿钱给那个人,并且祖母非常兴奋,她说叫着,斗篷几乎从她的肩上脱溜下去!“呵!今天我坐的东洋驴子回来的,那是过于安稳呀!还是头一次呢,我坐过安稳的车子!”

祖父在街上也看见过人们所呼叫的东洋驴子,妈妈也没有奇怪。只是我,仍旧头皮顶撞在玻璃那儿,我眼看那个驴子从门口飘飘地下见了!我的心魂被引了去。

等我离开窗子,祖母的斗篷已是脱在炕的中央,他嘴里叨叨地讲着他街上所见的新闻。可是我没有留心听,就是给我吃什么糖果之类,我也不会留心吃,只是那样的车子太吸引我了!太捉住我小小的心灵了!

夜晚在灯光里,我们的邻居,刘三奶奶摇闪着走来,我知道又是找祖母来谈天的。所以我稳当当地占了一个位置在桌边。于是我咬起嘴唇来,仿佛大人样能了解一切话语。祖母又讲关于街上所见的新闻,我用心听,我十分费力!“……那是可笑,真好笑呢!一切人站下瞧,可是那个乡下佬还是不知道笑自己。拉车的回头才知道乡巴佬是蹲在车子前放脚的地方,拉车的问:‘你为什么蹲在这地方?’“他说怕拉车的过于吃力,蹲着不是比坐着强吗?比坐在那里不是轻吗?所以没敢坐下。……”

邻居的三奶奶,笑得几个残齿完全摆在外面,我也笑了!祖母还说,她感到这个乡巴佬难以形容,她的态度,她用所有的一切字眼,都是引人发笑。“后来那个乡巴佬,你说怎么样!他从车上跳下来,拉车的问他为什么跳?他说:‘若是蹲着吗!那还行。坐着!我实在没有那样的钱。’拉车的说:‘坐着,我不多要钱。’那个乡巴佬到底不信这话,从车上搬下他的零碎东西,走了。他走了!”

我听得懂,我觉得费力,我问祖母:“你说的,那是什么驴子?”

她不懂我的半句话,拍了我的头一下,当时我真是不能记住那样繁复的名词。过了几天祖母又上街,又是坐驴子回来的,我的心里渐惭羡慕那驴子,也想要坐驴子。

过了两年,六岁了!我的聪明,也许是我的年岁吧!支持着我使我愈见讨厌我那个皮球,那真是太小,而又太旧了,我不能喜欢黑脸皮球,我爱上邻家孩子手里那个大的;买皮球,好像我的志愿,一天比一天坚决起来。

向祖母说,她答:“过几天买吧,你先玩这个吧!”

又向祖父请求,他答:“这个还不是很好吗?不是没有出气吗?”

我得知他们的意思是说旧皮球还没有破,不能买新的。于是把皮球在脚下用力捣毁它,任是怎样捣毁,皮球仍是很圆,很鼓,后来到祖父面前让他替我踏破!祖父变了脸色,像是要打我,我跑开了!

从此,我每天表示不满意的样子。

终于一天晴朗的夏日,戴起小草帽来,自己出街去买皮球了!朝向母亲曾领我到过的那家铺子走去。离家不远的时候,我的心志非常光明,能够分辨方向,我知道自己是向北走。过了一会,不然了!太阳我也找不着了!一些些的招牌,依我看来都是一个样,街上的行人好像每个要撞倒我似的,就连马车也好像是旋转着。我不晓得自己走了多远,但我实在疲劳。不能再寻找那家商店;我急切地想回家,可是家也被寻觅不到。我是从哪一条路来的?究竟家是在什么方向?

我忘记一切危险,在街心停住,我没有哭,把头向天,愿看见太阳。因为平常爸爸不是拿着指南针看看太阳就知道或南或北吗?我既然看了,只见太阳在街路中央,别的什么都不能知道,我无心留意街道,跌倒了在阴沟板上面。“小孩!小心点!”

身边的马车夫驱着车子过去,我想问他我的家在什么地方,他走过了!我昏沉极了!忙问一个路旁的人:“你知道我的家吗?”

他好像知道我是被丢的孩子,或许那时候我的脸上有什么急慌的神色,那人跑向路那边去。把车子拉过来,我知道他是洋车夫,他和我开玩笑一般:“走吧!坐车回家吧!”

我坐上了车,他问我,总是玩笑一般地:“小姑娘!家在哪里呀?”

我说:“我们离南河沿不远,我也不知道哪面是南,反正我们南边有河。”

走了一会,我的心渐渐平稳,好象被动荡的一盆水,渐渐静止下来,可是不多一会,我忽然忧愁了!抱怨自己皮球仍是没有买成!从皮球连想到祖母骗我给买皮球的故事,很快又连想到祖母讲的关于乡巴佬坐东洋驴子的故事。于是我想试一试,怎样可以象个乡巴佬。该怎样蹲法呢?轻轻地从坐位滑下来,当我还没有蹲稳当的时节,拉车的回过头来:“你要做什么呀!”

我说:“我要蹲一蹲试试,你答应我蹲吗?”

他看我已经偎在车前放脚的那个地方,于是他向我深深地做了一个鬼脸,嘴里哼着:“倒好哩!你这个孩子,很会淘气!”

车子跑得不很快,我忘记街上有没有人笑我。车跑到红色的大门楼,我知道到家了,我应该起来呀!应该下车呀!不,目的想给祖母一个意外的发笑,等车拉到院心,我仍蹲在那里,象耍猴人的猴样,一动不动。祖母笑着跑出来了!祖父也是笑!我怕他们不晓得我的意思,我用尖音喊:“——看我!乡巴佬蹲东洋驴子!乡巴佬蹲东洋驴子呀!——”

只有妈妈大声骂着我,忽然我怕她要打我,我是偷着上街。洋车忽然放停,从上面我倒滚下来,不记得被跌伤没有?祖父猛力打了拉车的,说他欺侮小孩,说他不让小孩坐车让蹲在那里。没有给他钱,从院子把他轰出去。所以后来,无论祖父对我怎样疼爱,心里总是生着隔膜,我不同意他打洋车夫,我问:“你为什么打他呢?那是我自己愿意蹲着。”

祖父把眼睛斜视一下:“有钱的孩子是不受什么气的。”

现在我是廿多岁了!我的祖父死去多年了!在这样的年代中,我没发现一个有钱的人蹲在洋车上,他有钱,他不怕车夫吃力,他自己没拉过车,自己所尝到的,只是被拉着的舒服滋味。假若偶尔有钱家的小孩要蹲在车箱中玩一玩,那么孩子的祖父出来,拉洋车的便要被打。

可是我呢,现在变成个没有钱的孩子了!——1934.3.16(原载1934年3月30日、31日哈尔滨《国际协报》副刊《国际公园》)感情的碎片(1919)

1919年8月26日,萧红的母亲姜玉兰病故,同年12月5日其父续娶。继母梁亚兰,生于光绪二十二年(1890年)十二月初八,开始对萧红比较体贴,后因萧红个性太强又任性,以及梁亚兰自己生了儿女,关系逐渐变坏,萧红从此在感情上更加依赖祖父。

关于其父的续娶,萧红的同父异母妹妹张秀琢在《重读“呼兰河传”回忆姐姐萧红》记为“萧红还不满10岁的时候,母亲姜氏就患肺病逝世,留下她和比她小四岁的弟弟张秀珂。父亲带者他们生活了一年多,继母(我的生身母)梁氏来到家。”

近来觉得眼泪常常充满着眼睛,热的,它们常常会使我的眼圈发烧。然而它们一次也没有滚落下来。有时候它们站到了眼毛的尖端,闪耀着玻璃似的液体,每每在镜子里面看到。

一看到这样的眼睛,又好象回到了母亲死的时候。母亲并不十分爱我,但也总算是母亲。她病了三天了,是七月的末梢,许多医生来过了,他们骑着白马,坐着三轮车,但那最高的一个,他用银针在母亲的腿上刺了一下,他说:“血流则生,不流则亡。”

我确确实实看到那针孔是没有流血,只是母亲的腿上凭空多了一个黑点。医生和别人都退了出去,他们在堂屋里议论着。我背向了母亲,我不再看她腿上的黑点。我站着。“母亲就要没有了吗?”我想。

大概就是她极短的清醒的时候:“……你哭了吗?不怕,妈死不了!”

我垂下头去,扯住了衣襟,母亲也哭了。

而后我站到房后摆着花盆的木架旁边去。我从衣袋取出来母亲买给我的小洋刀。“小洋刀丢了就从此没有了吧?”于是眼泪又来了。

花盆里的金百合映着我的眼睛,小洋刀的闪光映着我的眼睛。眼泪就再没有流落下来,然而那是热的,是发炎的。但那是孩子的时候。

而今则不应该了。(原载于1937年4月10日《好文章》第7期)镀金的学说(1924)

萧红于1920年入呼兰县立第二初级小学校(龙王庙小学)女生部一年级就读。在这里一直念到四年级,后转到县立第一初高两级小学校的女生部上高小一年级直到毕业。

关于萧红儿时的读书情况,可由傅秀兰口述的《女作家萧红少年时代二三事》里得到描述:“……刚升入高小一年级时,我们班转来一个稍高个的同学,白净的圆脸上,闪着一双聪明又秀气的大眼睛,班主任果老师向大家介绍说:‘咱们班新来一个同学。她叫张乃莹。她微微一笑,向大家点了个头,便走向老师给她按排的座位。她便是后来成为作家的萧红。……她家住在龙王庙后胡同,原在龙王庙小学读书,可是那里只有初小,没有高小,所以就转到我们学校来了……张乃莹读书很用功,总是认真听课,在课堂上从不做其他事情,早来晚走,从不迟到。成绩也好,特别是她的作文,尤其突出,果老师经常表扬她。”

萧红高小毕业时还曾引出了一段争论,据傅秀兰回忆“这年的六月末,举行了高小毕业考试,不久便传出消息,说我考第一,吴鸿章考第二。但是红榜却迟迟没有张贴出来,直到毕业典礼的前10分钟才张贴,出人意料的,张乃莹竟是第一名,我是第二名,吴鸿章是第三名,弄得同学们议论纷纷,张乃莹也十分尴尬。原来,此时张乃莹的父亲张选三已经担任教育局长,并且要来参加毕业典礼,校长田蕴英为讨好上司,弄虚作假将张乃莹名列第一。其实,她是满用功的,成绩也不错,经常是在10名左右,但是,前三名她从没有得过的。”“毕业后,我和吴鸿章、李玉梅等六人考取了齐齐哈尔女子师范,张乃莹则考取哈尔滨的东省特别区立第一女子中学(现哈七中校址)。这是由家庭经济状况决定的,师范是免费的,她家景况好,上自费中学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女作家萧红少年时代二三事》傅秀兰口述、何宏整理)

然而稍加查证就可证实这些是作者臆断的,因为萧父是1928年才被委任为呼兰县教育局长的,1926年萧父仍在第二初小任校长,不过从此段话可知萧红的家境实属非常。

我的伯伯,他是我童年唯一崇拜的人物,他说起话有宏亮的声音,并且他什么时候讲话总关于正理,至少那时候我觉得他的话是严肃的,有条理的,千真万对的。

那年我十五岁,是秋天,无数张叶子落了,回旋在墙根了,我经过北门旁在寒风里号叫着的老榆树,那榆树的叶子也向我打来。可是我抖擞着跑进屋去,我是参加一个邻居姐姐出嫁的筵席回来。一边脱换我的新衣裳,一边同母亲说,那好像同母亲吵嚷一般:“妈,真的没有见过,婆家说新娘笨,也有人当面来羞辱新娘,说她站着的姿式不对,生着的姿式不好看,林姐姐一声也不作,假若是我呀!哼!……”

母亲说了几句同情的话,就在这样的当儿,我听清伯父在呼唤我的名字。他的声音是那样低沉,平素我是爱伯父的,可是也怕他,于是我心在小胸膛里边惊跳着走出外房去。我的两手下垂,就连视线也不敢放过去。“你在那里讲究些什么话?很有趣哩!讲给我听听。”伯父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流动笑着,我知道他没有生气,并且我想他很愿意听我讲究。我就高声把那事又说了一遍,我且说且作出种种姿式来。等我说完的时候,我仍欢喜,说完了我把说话时跳打着的手足停下,静等着伯伯夸奖我呢!可是过了很多工夫,伯伯在桌子旁仍写他的文字。

对我好像没有反应,再等一会他对于我的讲话也绝对没有回响。至于我呢,我的小心房立刻感到压迫,我想我的错在什么地方?话讲的是很流利呀!讲话的速度也算是活泼呀!伯伯好像一块朽木塞住我的咽喉,我愿意快躲开他到别的房中去长叹一口气。

伯伯把笔放下了,声音也跟着来了:“你不说假若是你吗?是你又怎么样?你比别人更糟糕,下回少说这一类话!小孩子学着夸大话,浅薄透了!假如是你,你比别人更糟糕,你想你总要比别人高一倍吗?再不要夸口,夸口是最可耻,最没出息。”

我走进母亲的房里时,坐在炕沿我弄着发辫,默不作声,脸部感到很烧很烧。以后我再不夸口了!

伯父又常常讲一些关于女人的服装的意见,他说穿衣服素色最好,不要涂粉,抹胭脂,要保持本来的面目。我常常是保持本来的面目,不涂粉不抹胭脂,也从没穿过花色的衣裳。

后来我渐渐对于古文有趣味,伯父给我讲古文,记得讲到吊古战场文那篇,伯父被感动得有些声咽,我到后来竟哭了!从那时起我深深感到战争的痛苦与残忍。大概那时我才十四岁。

又过一年,我从小学卒业就要上中学的时候,我的父亲把脸沉下了!他终天把脸沉下。等我问他的时候,他瞪一瞪眼睛,在地板上走转两圈,必须要过半分钟才能给一个答话:“上什么中学?上中学在家上吧!”

父亲在我眼里变成一只没有一点热气的鱼类,或者别的不具着情感的动物。

半年的工夫,母亲同我吵嘴,父亲骂我:“你懒死啦!不要脸的,”当时我过于气愤了,实在受不住这样一架机器压轧了。我问他,“什么叫不要脸呢?谁不要脸!”听了这话立刻像火山一样暴裂起来。当时我没能看出他头上有火冒也没?父亲满头的发丝一定被我烧焦了吧!那时我是在他的手掌下倒了下来,等我爬起来时,我也没有哭。可是父亲从那时起他感到父亲的尊严是受了一大挫折,也从那时起每天想要恢复他的父权。他想做父亲的更该尊严些,或者加倍的尊严着才能压住子女吧?

可真加倍尊严起来了;每逢他从街上回来,都是黄昏时候,父亲一走到花墙的地方便从喉管作出响动,咳嗽几声啦,或是吐一口痰啦。后来渐渐我听他只是咳嗽而不吐痰,我想父亲一定会感着痰不够用了呢!我想做父亲的为什么必须尊严呢?或者因为做父亲的肚子太清洁?!把肚子里所有的痰都全部吐出来了?

一天天睡在炕上,慢慢我病着了!我什么心思也没有了!一班同学不升学的只有两三个,升学的同学给我来信告诉我,她们打网球,学校怎样热闹,也说些我所不懂的功课。我愈读这样的信,心愈加重点。

老祖父支住拐杖,仰着头,白色的胡子振动着说:“叫樱花上学去吧!给她拿火车费,叫她收拾收拾起身吧!小心病坏!”

父亲说:“有病在家养病吧,上什么学,上学!”

后来连祖父也不敢向他问了,因为后来不管亲戚朋友,提到我上学的事他都是连话不答,出走在院中。

整整死闷在家中三个季节,现在是正月了。家中大会宾客,外祖母啜着汤食向我说:“樱花,你怎么不吃什么呢?”

当时我好象要流出眼泪来,在桌旁的枕上,我又倒下了!因为伯父外出半年是新回来,所以外祖母向伯父说:“他伯伯,向樱花爸爸说一声,孩子病坏了,叫她上学去吧!”

伯父最爱我,我五六岁时他常常来我家,他从北边的乡村带回来榛子。冬天他穿皮大髦,从袖口把手伸给我,那冰寒的手呀!当他拉住我的手的时候,我害怕挣脱着跑了,可是我知道一定有榛子给我带来,我秃着头两手捏耳朵,在院子里我向每个货车夫问:“有榛子没有?榛子没有?”

伯父把我裹在大氅里,抱着我进去,他说:“等一等给你榛子。”

我渐渐长大起来,伯父仍是爱我的,讲故事给我听。买小书给我看,等我入高级,他开始给我讲古文了!有时族中的哥哥弟弟们都唤来,他讲给我们听,可是书讲完他们临去的时候,伯父总是说:“别看你们是男孩子,樱花比你们全强,真聪明。”

他们自然不愿意听了,一个一个退走出去。不在伯父面前他们齐声说:“你好呵!你有多聪明!比我们这一群混蛋强得多。”

男孩子说话总是有点野,不愿意听,便离开他们了。谁想男孩子们会这样放肆呢?他们扯住我,要打我:“你聪明,能当个什么用?我们有气力,要收拾你。”“什么狗屁聪明,来,我们大家伙看看你的聪明到底在哪里!”

伯父当着什么人也夸奖我:“好记力,心机灵快。”

现在一讲到我上学的事,伯父微笑了:“不用上学,家里请个老先生念念书就够了!哈尔滨的文学生们太荒唐。”

外祖母说:“孩子在家里教养好,到学堂也没有什么坏处。”

于是伯父斟了一杯酒,挟了一片香肠放到嘴里,那时我多么不愿看他吃香肠呵!那一刻我是怎样恼烦着他!我讨厌他喝酒用的杯子,我讨厌他上唇生着的小黑髭,也许伯伯没有观察我一下!他又说:“女学生们靠不住,交男朋友啦!恋爱啦!我看不惯这些。”

从那时起伯父同父亲是没有什么区别。变成严凉的石块。

当年,我升学了,那不是什么人帮助我,是我自己向家庭施行的骗术。后一年暑假,我从外回家,我和伯父的中间,总感到一种淡漠的情绪,伯父对我似乎是客气了,似乎是有什么从中间隔离着了!

一天伯父上街去买鱼,可是他回来的时候,筐子是空空的。母亲问:“怎么!没有鱼吗?”“哼!没有。”

母亲又问:“鱼贵吗?”“不贵。”

伯父走进堂屋坐在那里好像幻想着一般,后门外树上满挂着绿的叶子,伯父望着那些无知的叶子幻想,最后他小声唱起,像是有什么悲哀蒙蔽着他了!看他的脸色完全可怜起来。他的眼睛是那样忧烦的望着桌面,母亲说:“哥哥头痛吗?”

伯父似乎不愿回答,摇着头,他走进屋倒在床上,很长时间,他翻转着,扇子他不用来摇风,在他手里乱响。他的手在胸膛上拍着,气闷着,再过一会,他完全安静下去,扇子任意丢在地板,苍蝇落在脸上,也不去搔它。

晚饭桌上了,伯父多喝了几杯酒,红着颜面向祖父说:“菜市上看见王大姐呢!”

王大姐,我们叫他王大姑,常听母亲说:“王大姐没有妈,爹爹为了贫穷去为匪,只留这个可怜的孩子住在我们家里。”伯父很多情呢!伯父也会恋爱呢,伯父的屋子和我姑姑们的屋子挨着,那时我的三个姑姑全没出嫁。

一夜,王大姑没有回内房去睡,伯父伴着她哩!

祖父不知这件事,他说:“怎么不叫她来家呢?”“她不来,看样子是很忙。”“呵!从出了门子总没见过,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

祖父捋着斑白的胡子,他感到自己是老了!

伯父也感叹着:“嗳!一转眼,老了!不是姑娘时候的王大姐了!头发白了一半。”

伯父的感叹和祖父完全不同,伯父是痛惜着他破碎的青春的故事。又想一想他婉转着说,说时他神秘的有点微笑:“我经过菜市场,一个老太太回头看我,我走过,她仍旧看我。停在她身后,我想一想,是谁呢?过会我说:‘是王大姐吗?’她转过身来,我问她,‘在本街住吧?’她很忙,要回去烧饭,随后她走了,什么话也没说,提着空筐子走了!”

夜间,全家人都睡了,我偶然到伯父屋里去找一本书,因为对他,我连一点信仰也失去了,所以无言走出。

伯父愿意和我谈话似的:“没睡吗?”“没有。”

隔着一道玻璃门,我见他无聊的样子翻着书和报,枕旁一只蜡烛,火光在起伏。伯父今天似乎是例外,同我讲了好些话,关于报纸上的,又关于什么年鉴上的。他看见我手里拿着一本花面的小书,他问:“什么书。”“小说。”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从什么地方说起:“言情小说,西厢是妙绝,红楼梦也好。”

那夜伯父奇怪的向我笑,微微的笑,把视线斜着看住我。我忽然想起白天所讲的王大姑来了,于是给伯父倒一杯茶,我走出房来,让他伴着茶香来慢慢的回味着记忆中的姑娘吧!

我与伯伯的学说渐渐悬殊,因此感情也渐渐恶劣,我想什么给感情分开的呢?我需要恋爱,伯父也需要恋爱。伯父见着他年轻时候的情人痛苦,假若是我也是一样。

那么他与我有什么不同呢?不过伯伯相信的是镀金的学说。(原载于于1934年6月14、21、28日哈尔滨《国际协报》周刊《文艺》第19、20、21期)一条铁路底完成(1928)

1926年,萧红高小二年级毕业,本应升学,但由于父亲的反对辍学在家,于一年后在祖父的支持下进入哈尔滨“东省特别区立女子第一中学校”(原从德女子中学校)初中一年级。萧红在前文中所说的“骗术”是指以出家当尼姑逼迫父亲向她屈服,允许他升学。“女子第一中学,座落在南岗风景区的邮政街上。这是一所新型学校,课程的设置有历史、地理、文学、英语、美术、体育,等等。这样的功课是萧红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同时产生一种新鲜感。她用心地学习着。”(萧凤《萧红传》,载1980年2月《散文》)

女子第一中学的生活开始让萧红渐渐发现了自己的兴趣和爱好所在,同时她年少时懵懂的感情也在此时发芽。“……她这时醉心的是绘画。绘画教师是一个从上海回来的青年。美术专科学校毕业,名叫高仰山,是吉林省人。他带到教室里的不只是各种紊描,主要的是从上海接触到的艺术气息。这气息感染着萧红,她突然发觉自己原来就有绘画的天才,她可以走下去。……在这条路上走着,那就是未来的自己,一个女画家啊!这幻想给了地温暖和生命。”(骆宾基《萧红小传》)

1928年张作霖被日本关东军炸死后,日本为了控制东北,逼迫张学良签定“满蒙新五路”条约,激起东北人民反日新高潮,11月9日哈尔滨大中小学校学生罢课,上街游行示威。萧红参加了这次学生的罢课示威游行。

一九二八年的故事,这故事,我讲了好几次。而每当我读了一节关于学生运动记载的文章之后,我就想起那年在哈尔滨的学生运动,那时候我是一个女子中学里的学生,是开始接近冬天的季节。我们是在二层楼上有着壁炉的课室里面读着英文课本。因为窗子是装着双重玻璃,起初使我们听到的声音是从那小小的通气窗传进来的。英文教员在写着一个英文字,他回一回头,他看一看我们,可是接着又写下去,一个字终于没有写完,外边的声音就大了,玻璃窗子好象在雨天里被雷声在抖着似的那么轰响。短板墙以外的石头道上在呼叫着的,有那许多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使我想象到军队,又想到马群,又想象到波浪,……总之对于这个我有点害怕。校门前跑着拿长棒的童子军,而后他们冲进了教员室,冲进了校长室,等我们全体走下楼梯的时候,我听到校长室里在闹着。这件事情一点也不光荣,使我以后见到男学生们总带着对不住或软弱的心情。“你不放你的学生出动吗?……我们就是钢铁,我们就是熔炉……”跟着听到有木棒打在门扇上或是地板上,那乱糟糟的鞋底的响声。这一切好象有一场大事件就等待着发生,于是有一种庄严而宽宏的情绪高涨在我们的血管里。“走!跟着走!”大概那是领袖,他的左边的袖子上围着一圈白布,没有戴帽子,从楼梯向上望着,我看他们快要变成播音机了:“走!跟着走!”

而后又看到了女校长的发青的脸,她的眼和星子似的闪动在她的恐惧中。“你们跟着去吧!要守秩序!”她好象被鹰类捉拿到的鸡似的软弱,她是被拖在两个戴大帽子的童子军的臂膀上。

我们四百多人在大操场上排着队的时候,那些男同学们还满院子跑着,搜索着,好象对于小偷那种形式,侮辱!侮辱!他们竟搜索到厕所。

女校长那混蛋,刚一脱离了童子军的臂膀,她又恢复了那假装着女皇的架子。“你们跟他们去,要守秩序,不能破格……不能和那些男学生们那样没有教养,那么野蛮……”而后她抬起一只袖子来:“你们知道你们是女学生吗?记得住吗?是女学生。”

在男学生们的面前,她又说了那样的话,可是一出校门不远,连对这侮辱的愤怒都忘记了。向着喇嘛台,向着火车站。小学校,中学校,大学校,几千人的行列……那时我觉得我是在这几千人之中,我觉得我的脚步很有力。凡是我看到的东西,已经都变成了严肃的东西,无论马路上的石子,或是那已经落了叶子的街树。反正我是站在“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喊声中了。

走向火车站必得经过日本领事馆。我们正向着那座红楼咆哮着的时候,一个穿和服的女人打开走廊的门扇而出现在闪烁的阳光里。于是那“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大叫改为“就打倒你”!她立刻就把身子抽回去了。那座红楼完全停在寂静中,只是楼顶上的太阳旗被风在折合着。走在石头道街又碰到了一个日本女子,她背上背着一个小孩,腰间束了一条小白围裙,围裙上还带着花边,手中提着一棵大白菜。我们又照样做了,不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而说“就打倒你!”因为她是走马路的旁边,我们就用手指着她而喊着。另一方面,我们又用自己光荣的情绪去体会她狼狈的样子。

第一天叫做“游行”“请愿”,道里和南岗去了两部分市区。这市区有点象租界,住民多是外国人。

长官公署,教育厅都去过了,只是“官们”出来拍手击掌地演了一篇说,结果还是:“回学校去上课罢!”

日本要完成吉敦路这件事情,究竟“官们”没有提到。

在黄昏里,大队分散在道尹公署的门前,在那个孤立着的灰色的建筑物前面,装置着一个大圆的类似喷水池的东西。有一些同学就坐在那边沿上,一直坐到星子们在那建筑物的顶上闪亮了,那个“道尹”究竟还没有出来,只看见卫兵在台阶上,在我们的四围挂着短枪来回地在戒备着。而我们则流着鼻涕,全身打着抖在等候着。到底出来了一个姨太太,那声音我们一点也听不见。男同学们跺着脚,并且叫着,在我听来已经有点野蛮了:“不要她……去……去……只有官僚才要她……”

接着又换了个大太太(谁知道是什么,反正是个老一点的),不甚胖,有点短。至于说些什么,恐怕也只有她自己的圆肚子才能够听到。这还不算什么惨事,我一回头看见了有几个女同学尿了裤子的(因为一整天没有遇到厕所的原故)。

第二天没有男同学来攫,是自动出发的,在南岗下许公路的大空场子上开的临时会议,这一天不是“游行”,不是“请愿”而要“示威”了。脚踏车队在空场四周绕行着,学生联合会的主席是个很大的脑袋的人,也没有戴帽子,只戴了一架眼镜。那天是个落着清雪的天气,他的头发在雪花里边飞着。他说的话使我很佩服,因为我从来没有晓得日本还与我们有这样大的关系,他说日本若完成了吉敦路可以向东三省进兵,他又说又经过高丽又经过什么……并且又听他说进兵进得那样快,也不是二十几小时?就可以把多少大兵向我们的东三省开来,就可以灭我们的东三省。我觉得他真有学问,由于崇敬的关系,我觉得这学联主席与我隔得好象大海那么远。

组织宣传队的时候,我站过去,我说我愿意宣传。别人都是被推举的,而我是自告奋勇的。于是我就站在雪花里开始读着我已经得到的传单。而后有人发给我一张小旗,过一会又有人来在我的胳膊上用扣针给我别上条白布,那上面还卡着红色的印章,究竟那红印章是什么字,我也没有看出来。

大队开到差不多是许公路的最终极,一转弯一个横街里去,那就是滨江县的管界。因为这界限内住的纯粹是中国人,和上海的华界差不多。宣传队走在大队的中间,我们前面的人已经站住了,并且那条横街口站着不少的警察,学联代表们在大队的旁边跑来跑去。昨天晚上他们就说:“冲!冲!”我想这回就真的到了冲的时候了吧?

学联会的主席从我们的旁边经过,他手里提着一个银白色的大喇叭筒,他的嘴接到喇叭筒的口上,发出来的声音好象牛鸣似的:“诸位同学!我们是不是有血的动物?我们愿不愿意我们的老百姓给日本帝国主义做奴才……”而后他跳着,因为激动,他把喇叭筒象是在向着天空,“我们有决心没有?我们怕不怕死?”“不怕!”虽然我和别人一样地嚷着不怕,但我对这新的一刻工夫就要来到的感觉好象一棵嫩芽似的握在我的手中。

那喇叭的声音到队尾去了,虽然已经遥远了,但还是能够震动我的心脏。我低下头去看着我自己的被踏污了的鞋尖,我看着我身旁的那条阴沟,我整理着我的帽子,我摸摸那帽顶的毛球。没有束围巾,也没有穿外套。对于这个给我生了一种侥幸的心情!“冲的时候,这样轻便不是可以飞上去了吗?”昨天计划今天是要“冲”的,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有点特别聪明。

大喇叭筒跑到前面去时,我就闪开了那冒着白色泡沫的阴沟,我知道“冲”的时候就到了。

我只感到我的心脏在受着拥挤,好象我的脚跟并没有离开地面而自然它就会移动似的。我的耳边闹着许多种声音,那声音并不大,也不远,也不响亮,可觉得沉重,带来了压力,好象皮球被穿了一个小洞嘶嘶的在透着气似的,我对我自己毫没有把握。“有决心没有?”“有决心!”“怕死不怕死?”“不怕死。”

这还没有反复完,我们就退下来了。因为是听到了枪声,起初是一两声,而后是接连着。大队已经完全溃乱下来,只一秒钟,我们旁边那阴沟里,好象猪似的浮游着一些人。女同学被拥挤进去的最多,男同学在往岸上提着她们,被提的她们满身带着泡沫和气味,她们那发疯的样子很可笑,用那挂着白沫和糟粕的戴着手套的手搔着头发,还有的象已经癫痫的人似的,着;那被她擦过的人们,他们的衣服上就印着各种不同的花印。

大队又重新收拾起来,又发着号令,可是枪声又响了,对于枪声,人们象是看到了火花似的那么热烈。至于“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日本完成吉敦路”这事情的本身已经被人们忘记了,唯一所要打倒的就是滨江县政府。到后来连县政府也忘记了,只“打倒警察;打倒警察……”这一场斗争到后来我觉得比一开头还有趣味。在那时,“日本帝国主义”,我相信我绝对没有见过,但是警察我是见过的,于是我就嚷着:“打倒警察,打倒警察!”

我手中的传单,我都顺着风让它们飘走了,只带着一张小白旗和自己的喉咙从那零散下来的人缝中穿过去。

那天受轻伤的共有二十几个。我所看到的只是从他们的身上流下来的血还凝结在石头道上。

满街开起电灯的夜晚,我在马车和货车的轮声里追着我们本校回去的队伍,但没有赶上。我就拿着那卷起来的小旗走在行人道上,我的影子混杂着别人的影子一起出现在商店的玻璃窗上,我每走一步,我看到了玻璃窗里我帽顶的毛球也在颤动一下。

男同学们偶尔从我的身边经过,我听到他们关于受伤的议论和救急车。

第二天的报纸上躺着那些受伤的同学们的照片,好象现在的报纸上躺的伤兵一样。

以后,那条铁路到底完成了。——1937.12.27(原载于1937年12月1日出版的《七月》第1卷第4期)一九二九底愚昧(1929)

1929年的中东铁路事件再次点燃了萧红的爱国热情。中东铁路原是沙俄为了掠夺和侵略中国,控制远东而在中国领土上修建的一条铁路,随着东北的“改旗易帜”,张学良将军决定武力收回中东铁路主权,但由于双方装备悬殊,东北军“以东北一隅之力,对抗俄顷国之师”而南京政府未发一兵一卒出关协助,中方伤亡惨重。张学良只能与苏联和平谈判,无条件同意恢复中东铁路原状。

萧红在这次事件中再次走上街头,参加了校方组织的"佩花"募捐活动,积极反苏。这成了日后萧红的一个“劣迹”,官方对此给出的解释是“由于萧红热衷于学生爱国运动和对苏联社会主义国家的性质缺乏了解,受军阀当局欺骗,参加反苏募捐。”(《萧红全集》附录《萧红年谱》)

实际在这次事件中,中共满州省委始终在不遗余力地组织工人参与反对制造中东路反苏事件的斗争,并在时任满洲省委书记刘少奇的领导下,通过了"拥护苏联,反对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方针。

然而对于一个只有18岁的女学生而言,政治斗争并非她能理解的,她能做的只是出于自己强烈的热情和责任心。

正是在此次学生爱国运动中,萧红结识了哈尔滨法政大学进步学生陆振舜,并产生感情,她向父亲提出解除与汪恩甲的婚约,遭到父亲的拒绝,精神很痛苦。

前一篇文章已经说过,1928年为着吉敦路的叫喊,我也叫喊过了。接着就是1929年。于是根据着那第一次的经验,我感觉到又是光荣的任务降落到我的头上来。

这是一次佩花大会,进行得很顺利,学校当局并没有加以阻止,而且那个白脸的女校长在我们用绒线剪作着小花朵的时候,她还跑过来站在旁边指导着我们。一大堆蓝色的盾牌完全整理好了的时候,是佩花大会的前一夜。楼窗下的石头道上落着那么厚的雪。一些外国人家的小房和房子旁边的枯树都膨胀圆了,那笨重而粗钝的轮廓就和穿得饱满的孩子一样臃肿。我背着远近的从各种颜色的窗帘透出来的灯光,而看着这些盾牌。盾牌上插着那些蓝色的小花,因着密度的关系,它们一个压着一个几乎是连成了排。那小小的黄色的花心蹲在蓝色花中央,好象小金点,又象小铜钉……

这不用说,对于我,我只盼想着明天,但有这一夜把我和明天隔离着,我是跳不过去的,还只得回到宿舍去睡觉。

这一次的佩花,我还对中国人起着不少的悲哀,他们差不多是绝对不肯佩上。有的已经为他们插在衣襟上了,他们又动手自己把它拔下来,他们一点礼节也不讲究,简直是蛮人!把花差不多是捏扁,弄得花心几乎是看不见了。结果不独整元的,竟连一枝铜板也看不见贴在他们的手心上。这一天,我是带着愤怒的,但也跑得最快,我们一小队的其余的三个人,常常是和我脱离开。

我的手套跑丢了一只,围巾上结着冰花,因为眼泪和鼻涕随时地流,想用手帕来揩擦,在这样的时候,在我是绝对顾不到的。等我的头顶在冒着气的时候,我们的那一小队的人说:“你太热心啦,你看你的帽子已经被汗湿透啦!”

自己也觉得,我大概象是厨房里烤在炉旁的一张抹布那么冒气了吧?但还觉得不够。什么不够呢?那时候是不能够分析的。现在我想,一定是1928年游行和示威的时候,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而这回只是给别人插了一朵小花而没有喊“帝国主义”的缘故。

我们这一小队是两个男同学和两个女同学。男同学是第三中学的,一个大个,一个小个。那个小个的,在我看来,他的鼻子有点发歪。另一个女同学是我的同班,她胖,她笨,穿了一件闪亮的黑皮大衣,走起路来和鸭子似的,只是鸭子没有全黑的。等到急的时候,我又看她象一只猪。“来呀!快点呀,好多,好多……”我几乎要说:好多买卖让你们给耽误了。

等他们跑上来,我把已经打成绉折,卷成一团的一元一元的钞票舒展开,放进用铁做的小箱子里去。那小箱子是在那个大个的男同学的胸前。小箱子一边接受这钞票,一边不安的在滚动。“这是外国人的钱……这些完全是……是俄国人的……”往下我没有说,“外国人,外国人多么好哇,他们捐了钱去打他们本国为着‘正义’!”

我走在行人道上,我的鞋底起着很高的冰锥,为着去追赶那个胖得好象行走的驼鸟似的俄国老太婆。我几乎有几次要滑倒,等我把钱接过来,她已经走得很远,我还站在那里看着她帽子上插着的那棵颤抖着的大鸟毛,说不出是多么感激和多么佩服那黑色皮夹子因为开关而起的响声,那脸上因着微笑而起的皱折。那蓝色带着黄心的小花恰恰是插在她外衣的左领边上,而且还是我插的。不由得把自己也就高傲了起来。对于我们那小队的其余三个人,于是我就带着绝顶的侮蔑的眼光回头看着他们。他们是离得那么远,他们向我走来的时候,并不跑,而还是慢慢地走,他们对于国家这样缺乏热情,使我实在没有理由把他们看成我的“同志”。他们称赞着我,说我热情,说我勇敢,说我最爱国。但我并不能够因为这个,使我的心对他们宽容一点。“打苏联,打苏联……”这话就是这么简单,在我觉得十分不够,想要给添上一个“帝国主义”吧,但是从学联会发下来的就没有这一个口号。那么,苏联为什么就应该打呢?又不是帝国主义。这个我没有思索过,虽然这中苏事件的一开端我就亲眼看过。

苏联大使馆被检查,这事情的发生是六月或者是七月。夜晚并不热,我只记住天空是很黑的,对面跑来的马车,因为感觉上凉爽的关系,车夫台两边挂着的灯头就象发现在秋天树林子里的灯火一样。我们这女子中学每晚在九点钟的时候,有一百人以上的脚步必须经过大直街的东段跑到吉林街去。

我们的宿舍就在和大直街交叉着的那条吉林街上。苏联大使馆也在吉林街上,隔着一条马路和我们的宿舍斜对着。

这天晚上,我们走到吉林街口就被拦住了。手电灯晃在这条街上,双轮的小卡车靠着街口停着好几辆,行人必得经过检查才能够通过。我们是经过了交涉才通过的。

苏联大使馆门前的卫兵没有了,从门口穿来穿往的人们,手中都拿着手电灯,他们行走得非常机械,忙乱的,不留心的用手电灯四处照着,以致行人道上的短杨树的叶子的闪光和玻璃似的一阵一阵的出现。大使馆楼顶那个圆形的里边闪着几个外国字母的电灯盘不见了,黑沉沉的楼顶上连红星旗子也看不见了,也许是被拔掉了。并且所有的楼窗好象埋下地窖那么昏黑。

关于苏联或者就叫俄国吧,虽然我的生地和它那么接近,但我怎么能够知道呢?我不知道。那还是在我小的时候,“买羌贴”,“买羌贴”,“羌贴”是旧俄的纸币(纸卢布)。邻居们买它,亲戚们也买它,而我的母亲好象买得最多。夜里她有时候不睡觉,一听门响,她就跑出去开门,而后就是那个老厨子咳嗽着,也许是提着用纱布做的,过年的时候挂在门前的红灯笼,在厨房里他用什么东西打着他鞋底上结着的冰锥。他和母亲说的是什么呢?微小得象什么也没有说。厨房好象并没有人,只是那些冰锥从鞋底打落下的声音。我能够听得到,有时候他就把红灯笼也提进内房来,站在炕沿旁边的小箱子上,母亲赶快就去装一袋烟,母亲从来对于老厨子没有这样做过。不止装烟,我还看见了给他烫酒,给他切了几片腊肉放在小碟心里。老厨子一边吃着腊肉,一边上唇的胡子流着水珠,母亲赶快在旁边拿了一块方手巾给他。我认识那方手巾就是我的。而后母亲说:“天冷啊!三九天有胡子的年纪出门就是这手不容易。”

这一句话高于方才他们所说的那一大些话。什么“行市”拉!“涨”啦!“落”啦!应该卖啦吧!这些话我不知为什么他们说得那么严重而低小。

家里这些日子在我觉得好象闹鬼一样,灶王爷的香炉里整夜的烧着香。母亲夜里起来,洗手洗脸,半夜她还去再烧一次。有的时候,她还小声一个人在说着话。我问她的时候,她就说吟的是《金刚经》。而那香火的气味满屋子都是。并且她和父亲吵架。父亲骂她“受穷等不到天亮”,母亲骂他“愚顽不灵”。因为买“羌贴”这件事情父亲始终是不成的。父亲说:“皇党和穷党是俄国的事情,谁胜谁败我们怎能够知道!”

而祖父就不那么说,他和老厨子一样:“那穷党啊!那是个胡子头,马粪蛋不进粪缸,走到哪儿不也还是个臭?”

有一夜,那老厨子回来了,并没有打鞋底的冰锥,也没有说话。母亲和他在厨房里都象被消灭一样,而后我以为我是听到哭声,赶快爬起来去看,并没有谁在哭,是老厨房的鼻头流着清水的缘故。他的灯笼并不放下,拖得很低,几乎灯笼底就落在地上,好象随时他都要走。母亲和逃跑似的跑到内房来,她就把脸伏在我的小枕头上,我的小枕头就被母亲占据了一夜。

第二天他们都说“穷党”上台了。

所以这次佩花大会,我无论做得怎样吃力,也觉得我是没有中心思想。“苏联”就是“苏联”,它怎么就不是“帝国主义”呢?同时在我宣传的时候,就感到种种的困难。困难也照样做了。比方我向着一个“苦力”狂追过去,我拦断了他的行路,我把花给他,他不要,只是把几个铜板托在手心上,说:“先生,这花象我们做苦力的戴不得,我们这穿着,就是戴上也不好看,还是给别人去戴吧!”

还有比这个现在想起来使我脸皮更发烧的事情:我募捐竟募到了一分邮票和一盒火柴。那小烟纸店的老板无论如何摆脱不了我的缠绕之后,竟把一盒火柴摔在柜台上。火柴在柜台上花喇喇地滚到我的旁边,我立刻替国家感到一种侮辱。并不把火柴收起来,照旧向他讲演,接着又捐给我一分邮票。我虽然象一个叫花子似的被人接待着,但在精神上我相信是绝对高的。火柴没有要,邮票到底收了。

我们的女校,到后来竟公开的领导我们,把一个苏联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子弟学校”给占过来,做我们的宿舍。那真阔气,和席子纹一样的拚花地板,玻璃窗子好象商店的窗子那么明朗。

在那时节我读着辛克来的《屠场》,本来非常苦闷,于是对于这本小说用了一百二十分的热情读下去的。在那么明朗的玻璃窗下读。因为起早到学校去读,路上时常遇到戒严期的兵士们的审问和刺刀的闪光。结果恰恰相反,这本小说和中苏战争同时启发着我,是越启发越坏的。

正在那时候,就是佩花大会上我们同组那个大个的,鼻子有点发歪的男同学还给我来一封信,说我勇敢,说我可钦佩,这样的女子他从前没有见过。而后是要和我交朋友。那时候我想不出什么理由来,现在想:他和我原来是一样混蛋。——1937.12.13(原载于1937年12月16日《七月》第一卷第五期)祖父死了的时候(1929)

1929年6月7日,萧红的祖父去世。祖父的去世让萧红的世界几乎崩塌,在陈隄《萧红评传》中有这样一段描述:“祖父去世了,她在家失去了唯一的精神支柱,难过得泣不成声,一股巨大的无形压力,使她几乎倾倒下来。”

这种悲痛也可能因为事发突然,毕竟在这年的3月15日家里还大设宴习,为其庆祝80大寿。在这场宴会上,黑龙江省剿匪总司令、东北陆军十二旅中将旅长马占山和上校骑兵团团长汪廷兰、呼兰县长廖飞鹏,以及地方上的头头脑脑都来为祖父祝寿。马占山还赠送其祖父一块“康疆逢吉”的牌匾,并由他提议,当场决定将萧红家住的英顺胡同改为长寿胡同。

祖父的死也为日后萧红逃出这个封建的家庭做了铺垫,因为在萧红看来,这个家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一个更大更广阔的天地从此展现在萧红的生活里。

祖父总是有点变样子,他喜欢流起眼泪来,同时过去很重要的事情他也忘掉。比方过去那一些他常讲的故事,现在讲起来,讲了一半下一半他就说:“我记不得了。”

某夜,他又病了一次,经过这一次病,他竟说:“给你三姑写信,叫她来一趟,我不是四五年没看过她吗?”他叫我写信给我已经死去五年的姑母。

那次离家是很痛苦的。学校来了开学通知信,祖父又一天一天地变样起来。

祖父睡着的时候,我就躺在他的旁边哭,好象祖父已经离开我死去似的,一面哭着一面抬头看他凹陷的嘴唇。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个人,好象他死了就把人间一切“爱”和“温暖”带得空空虚虚。我的心被丝线扎住或铁丝绞住了。

我联想到母亲死的时候。母亲死以后,父亲怎样打我,又娶一个新母亲来。这个母亲很客气,不打我,就是骂,也是指着桌子或椅子来骂我。客气是越客气了,但是冷淡了,疏远了,生人一样。“到院子去玩玩吧!”祖父说了这话之后,在我的头上撞了一下,“喂!你看这是什么?”一个黄金色的桔子落到我的手中。

夜间不敢到茅厕去,我说:“妈妈同我到茅厕去趟吧。”“我不去!”“那我害怕呀!”“怕什么?”“怕什么?怕鬼怕神?”父亲也说话了,把眼睛从眼镜上面看着我。

冬天,祖父已经睡下,赤着脚,开着纽扣跟我到外面茅厕去。

学校开学,我迟到了四天。三月里,我又回家一次,正在外面叫门,里面小弟弟嚷着:“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大门开时,我就远远注意着祖父住着的那间房子。果然祖父的面孔和胡子闪现在玻璃窗里。我跳着笑着跑进屋去。但不是高兴,只是心酸,祖父的脸色更惨淡更白了。等屋子里一个人没有时,他流着泪,他慌慌忙忙的一边用袖口擦着眼泪,一边抖动着嘴唇说:“爷爷不行了,不知早晚……前些日子好险没跌……跌死。”“怎么跌的?”“就是在后屋,我想去解手,招呼人,也听不见,按电铃也没有人来,就得爬啦。还没到后门口,腿颤,心跳,眼前发花了一阵就倒下去。没跌断了腰……人老了,有什么用处!爷爷是八十一岁呢。”“爷爷是八十一岁。”“没用了,活了八十一岁还是在地上爬呢!我想你看不着爷爷了,谁知没有跌死,我又慢慢爬到炕上。”

我走的那天也是和我回来那天一样,白色的脸的轮廓闪现在玻璃窗里。

在院心我回头看着祖父的面孔,走到大门口,在大门口我仍可看见,出了大门,就被门扇遮断。

从这一次祖父就与我永远隔绝了。虽然那次和祖父告别,并没说出一个永别的字。我回来看祖父,这回门前吹着喇叭,幡杆挑得比房头更高,马车离家很远的时候,我已看到高高的白色幡杆了,吹鼓手们的喇叭怆凉的在悲号。马车停在喇叭声中,大门前的白幡、白对联、院心的灵棚、闹嚷嚷许多人,吹鼓手们响起呜呜的哀号。

这回祖父不坐在玻璃窗里,是睡在堂屋的板床上,没有灵魂的躺在那里。我要看一看他白色的胡子,可是怎样看呢!拿开他脸上蒙着的纸吧,胡子、眼睛和嘴,都不会动了,他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我从祖父的袖管里去摸他的手,手也没有感觉了。祖父这回真死去了啊!

祖父装进棺材去的那天早晨,正是后园里玫瑰花开放满树的时候。我扯着祖父的一张被角,抬向灵前去。吹鼓手在灵前吹着大喇叭。

我怕起来,我号叫起来。“咣咣!”黑色的,半尺厚的灵柩盖子压上去。

吃饭的时候,我饮了酒,用祖父的酒杯饮的。饭后我跑到后园玫瑰树下去卧倒,园中飞着蜂子和蝴蝶,绿草的清凉的气味,这都和十年前一样。可是十年前死了妈妈。妈妈死后我仍是在园中扑蝴蝶;这回祖父死去,我却饮了酒。

过去的十年我是和父亲打斗着生活。在这期间我觉得人是残酷的东西。父亲对我是没有好面孔的,对于仆人也是没有好面孔的,他对于祖父也是没有好面孔的。因为仆人是穷人,祖父是老人,我是个小孩子,所以我们这些完全没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里。后来我看到新娶来的母亲也落到他的手里,他喜欢她的时候,便同她说笑,他恼怒时便骂她,母亲渐渐也怕起父亲来。

母亲也不是穷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么也怕起父亲来呢?我到邻家去看看,邻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

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

我饮了酒,回想,幻想……

以后我必须不要家,到广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树下颤怵了,人群中没有我的祖父。

所以我哭着,整个祖父死的时候我哭着。(原载于1935年7月28日长春《大同报》副刊《大同俱乐部》)1930——1934从哈尔滨到上海中秋节(1930)

萧红的反抗和漂泊之路是从1930年开始的。1930年张、汪两家积极为萧红嫁、娶做准备,这让萧红很痛苦,一方面萧红想继续自己的学业,另一方面萧红与未婚夫汪恩甲的关系逐渐变淡,转而更加依赖陆振舜。

陆振舜为了坚定萧红反抗封建家庭包办婚姻,毅然从哈尔滨法政大学退学先行去北京入中国大学为萧红来京做准备。萧红遂决心去北京,“先是借口到哈尔滨去买嫁妆,从父亲手里骗了一笔钱”,然后与陆振舜汇合于8月31日乘火车奔赴北京,入读北京女师大附中高中一年级。“我现在女师大附中读书,我俩住在二龙坑的一个四合院里,生活比较舒适。这院里有一棵大枣树,现在正是枣儿成熟的季节,枣儿又甜又脆,可惜不能与你同尝。秋天到了!潇洒的秋风,好自玩味!”这充满了喜悦感的话,是20岁的萧红写给她的好朋友沈玉贤的信中说的。(沈玉贤《回忆萧红》载1981年6月16日《哈尔滨日报》)

萧红和陆振舜在北京的生活开始还算完满,甚至还请了一个北平当地人耿妈照料饮食起居(正是文中的梗妈),也总有三五好友在每周日下午到他们的小院里高谈阔论,然而好景不长,经济上的窘况很快显露出来了,陆家在得知此事后对陆振舜实行“经济制裁”,断绝一切费用,萧红二人被迫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

对此,李洁吾的《萧红在北京的时候》有详细记载“11月的中旬,天气已经很凉了,家境好的同学,早已换上了适应节气的秋装。可是乃莹的家里,除开寄来警告她赶快回家结婚的信件之外,一件取暖的衣服也没给寄!……12月,眼看要落雪了。一天我去看他们,只见乃莹正由耿妈帮助着用旧棉絮把单衣改制成一件小棉袄……。仅有这样的衣服怎么能过冬呢?我即跑去找一个同乡同学借了20元钱拿来送给他们。这样,乃莹才得以在东安市场,买了棉毛衫裤挡挡风寒。”

记得青野送来一大瓶酒,董醉倒在地下,剩我自己也没得吃月饼。小屋寂寞的,我读着诗篇,自己过个中秋节。

我想到这里,我不愿再想,望着四面清冷的壁,望着窗外的天。云侧倒在床上,看一本书,一页,两页,许多页,不愿看。那么我听着桌子上的表,看着瓶里不知名的野花,我睡了。

那不是青野吗?带着枫叶进城来,在床沿大家默坐着。枫叶插在瓶里,放在桌上,后来枫叶干了坐在院心。常常有东西落在头上,啊,小圆枣滚在墙根外。枣树的命运渐渐完结着。晨间学校打钟了,正是上学的时候,梗妈穿起棉袄打着嚏喷在扫偎在墙根哭泣的落叶,我也打着嚏喷。梗妈捏了我的衣裳说:“九月时节穿单衣服,怕是害凉。”

董从他房里跑出,叫我多穿件衣服。

我不肯,经过阴凉的街道走进校门。在课室里可望到窗外黄叶的芭蕉。同学们一个跟着一个的向我问:“你真耐冷,还穿单衣。”“你的脸为什么紫色呢?”“倒是关外人……”

她们说着,拿女人专有的眼神闪视。

到晚间,嚏喷打得越多,头痛,两天不到校。上了几天课,又是两天不到校。

森森的天气紧逼着我,好象秋风逼着黄叶样,新历一月一日降雪了,我打起寒颤。开了门望一望雪天,呀!我的衣裳薄得透明了,结了冰般地。跑回床上,床也结了冰般地。我在床上等着董哥,等得太阳偏西,董哥偏不回来。向梗妈借十个大铜板,于是吃烧饼和油条。

青野踏着白雪进城来,坐在椅间,他问:“绿叶怎么不起呢?”

梗妈说:“一天没起,没上学,可是董先生也出去一天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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