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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3 04: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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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章诒和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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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氏女

邹氏女试读:

引子

清晨,张雨荷往铝质双耳饭锅里扔进一勺剩饭,加水,加切细的青菜,大火煮开,加盐,搅两下,盖上锅盖,焖十分钟,做成一碗南方人喜吃的“菜泡饭”。原本青菜丝是应该用油炒熟才香,但经过底层磨砺,她习惯了简陋、草率。再从玻璃瓶里夹出一块玫瑰腐乳—这便是早餐了。胡乱吃下,之后漱口,把短发用木梳“刨”两下,连镜子也不照,知道自己再收拾也是一副倒霉相。拎上仿革黑提包,锁了房门,走出了机关宿舍。

起风了,吹动了马路两侧的梧桐树,树叶沙沙作响。离开省城整整十年,重返城市,觉得唯一没变的就是人行道上的老梧桐。

一九七八年秋,张雨荷跨出了监狱大门。这在很多人的意料之中,因为在她的现行反革命罪行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恶毒攻击伟大旗手江青同志。一九七六年十月旗手倒了,张雨荷出狱的机会就来了。一年后,S省法院宣布“无罪释放”,人也回到省城。公安厅负责她的冤案纠正工作,开了个省直文化系统的平反大会。会上她最后一个发言,都以为要热泪盈眶地千恩万谢,谁知只说了一句:“我好歹走在了有阳光的路上,可惜更多人死在了没阳光的地方。”主持会的公安厅负责人的脸立马“黑”了。

文化厅负责张雨荷的政策落实工作,找她谈话。她对人事处处长说:“我有两条要求。一、不回剧团,因为十年前就是从那儿抓走的。二、我要住机关宿舍,好歹一间就行。因为机关宿舍有食堂,我懒得做饭。”

人事处处长想了想,说:“我尽力吧。”

张雨荷口气柔和地说:“不给房子,我就住到你家。”“你敢?”“你看我敢不敢。别忘了,我是从大牢里放出来的。”

文化厅的最高长官是厅长,这一任的厅长姓伍,单名柏,是一个全国知名女作家的亲侄,喜欢舞文弄墨,省报上常有他不长也不短的散文,写写风景名胜,说说文坛掌故。伍柏对张雨荷安慰道:“放你半年假,四处走走吧!回来的时候,你的工作安置和房子问题,大概就基本解决了。”“好,我等着。”

张雨荷从南京、苏州、上海、杭州转了一圈回来。果然,伍厅长说到做到。工作安排好了,在文化厅剧目室当干部,道地闲职,绝对冷差。上班无非是喝茶、看报和闲聊。若有歌舞、戏剧、曲艺演出,就去礼堂、戏院泡上一个晚上。第二天剧目室评估演出,张雨荷低着脑袋,一遍一遍看说明书。同事叫她发言,她说:“我刚出狱,现在只会骂人扯谎偷东西,专业知识全忘了。”

这话把剧目室主任气得够呛,跟伍柏厅长说:“把她调走吧,有这个人跟没这个人一样。”

伍柏瞥了一眼:“人家关了十年,没疯就是好的。等恢复了灵气,兴许你还赶不上她。”

张雨荷的住房也分配好了,是机关宿舍没人要的一间“三无”小平房。所谓“三无”即无卫生间,无厨房,无日照。之所以没人肯住,主要原因是最后一条,嫌二十四小时无日照,人称“阴宅”。张雨荷二话不说,扛着铺盖卷,搬了进去。她不嫌,这比住牢房强多了。她不买家具,到机关库房去找,那里破桌椅,破衣柜,破书架,一应俱全,张雨荷挑了几件拉到“阴宅”,烧一大锅开水,放点碱粉,把所有的旧家具烫过,拿刷子刷上几遍,再晾干,就用了起来。老家具咋啦?收过尸的她,死人的东西也敢用。

以往的张雨荷爱说笑。不承想,平素所讲的闲话、怪话、牢骚话、落后话、反动话在“文革”中被一一揭发出来。她在剧团供职,演员揭发的时候,添油加醋,绘声绘色,有的还加上表演。原本很普通平淡的一句话,经过形象化处理,都成了射向社会主义和党的支支毒箭,饱含恶意。出狱后的她,决心接受教训。偌大一个省文化厅上下几十口,她谁也不搭理,唯有两人例外。一个是食堂卖饭菜的黄大妈。中饭,晚饭,张雨荷餐餐顿顿都提前来到食堂。端着两个大大的搪瓷碗,候着。黄大妈在哪个窗口卖饭菜,她就站在哪个窗口。小玻璃门儿一拉开,张雨荷总是笑眯眯地叫声:“黄大妈!”又笑眯眯地看着热腾腾的米饭和香喷喷的炒肉,盛进自己的碗里。临了,还不忘笑眯眯地说上一句:“谢谢啦!”时间一长,话就多了,张雨荷常向她请教:“猪肝汤怎么做才香?”“蒜苗炒腊肉,你是怎么做的呀?”周日,机关食堂关门,张雨荷自己烧菜。到了周一,她会主动向黄大妈汇报自己的“烹饪”心得。两人亲热极了,黄大妈给她的饭和菜总是比别人多。其实,张雨荷原本就会烧菜,她不过是装傻卖乖罢了。这是监狱里带出来的毛病,女囚们个个讨好犯灶的炊事员,只为碗里能多上两口饭,一勺菜。

张雨荷搭理的第二个人,是文化厅传达室的李大爷。剧目工作室只有一份省报,这张省委机关报,她在大牢里足足朗读了十个春秋,现在都“条件反射”了:瞧见报头,人就晕。她从读中学开始,就喜欢翻阅报纸和杂志。家里,父母订阅了《光明日报》、《文汇报》、《中国青年报》,且一定就是十几年,直到“文革”抄家,扫地出门为止。外省的报刊杂志,文化厅里也是有的,不过都是给处长级以上干部订阅的。

张雨荷跑到传达室,亲热热地叫着:“李大爷!”接着跟李大爷商量:“每天清晨能不能把《文汇报》和《光明日报》先让我翻翻,之后,再分别送给电影处处长和艺术处处长?”

李大爷问:“这两份报纸,你要翻多久?”“顶多半个小时吧。”李大爷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啪”的一声,张雨荷把准备好的一袋上海奶糖撂到三屉桌上。

上班后的张雨荷时不时在文化厅办公楼的过道里,与伍柏不期而遇。伍厅长喜欢和她闲扯几句。这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们碰上了,在办公大楼前面的水泥小路。小路是通向庭园的,文化厅修了一个小巧的庭园,四季有花。为的是职工做完工间操,还可以散散步。

伍柏问:“听说,你现在是独身。”“是。”张雨荷答。“不小了,三十几了?”“不是‘不小了’,是挺老了。”“找个合适的吧!再赶紧生个孩子。”“不想嫁人。”“为什么?能跟我说说吗?”

张雨荷把目光投向天空,说:“不为什么,我喜欢独身。”

伍柏摇摇头:“时间再久一些,你会改变主意的。”

厅长匆匆走了,小路就剩下张雨荷。以往,她觉得这个庭园很热闹,也花哨,今天开粉花,明天开黄花,一派草木气息。走进稍远一点的松林,特别让人心旷神怡。但是,此刻不同了:树叶稀疏了,色调凝重了,阳光也倾斜得厉害,倏忽的光线,像个逃学的孩子溜进树林,很快又溜走。阳光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自己告别了的青春……张雨荷加快脚步离开庭园,免得伤感。回到办公室,刚好下班,慌忙收拾好钢笔、笔记本和正在死啃的黑格尔《美学》。

走到机关门口,李大爷叫着她的名字:“张雨荷,你的信。农场的!”

一定是她,一定是她了——张雨荷心里一下子收紧了。

她是谁?

她叫邹今图。一个让张雨荷“独身”至今的女人。

张雨荷站在机关门口,急惶惶把信封拆开。没错,就是邹今图写来的。纸薄,信短,监狱有规定:一封信只准写二三百字,只许写给亲人。张雨荷:原谅我直呼姓名,既不能再叫你同改,也不能称你为同志。知道你释放了,又恢复了工作,我太高兴了!你好吗?我们不是亲友,所以给你写这封信是经过邓梅干事特别批准的。要告诉你的是,今后我会更加努力地、自觉地劳动改造,争取人民政府宽大减刑,提前释放,为的是早日和你见面。祝你思想好,工作好,身体好!邹今图

张雨荷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到一家电影院买了张印度老电影《流浪者》的票。她要用拉兹与丽达的故事,赶走对监狱的回忆。但是回到宿舍,人躺床上,邹今图就钻进了她的脑子。

人未合眼,心已乱。

上编

第一节

张雨荷到M劳改农场女犯中队,就认识了同在二工区劳动改造的邹今图。她给人的印象很不一般:如男子一样的壮硕,比所有女人都灵巧。出工,她走在前面。跨一步,顶别人两步。收工,也走在前面,别人筋疲力尽,她神采奕奕。回到监舍,大多数女犯在洗洗涮涮,邹今图已收拾得妥妥当当,换上干净衣裤,盘腿坐在铺位上,一针一针纳鞋底了。她的面孔无论从正面看,还是从侧面瞧,都带“男相”,四方脸型,鼻隆嘴阔,皮肤微黑,眼珠是灰黄色的,头发粗得吓人,好像每一根都能当铁丝用。邹今图的针线活儿实在好!拿上针线,那粗大的手指顿时柔软起来。绣花针拖着细细的五色棉线,像着了魔一样,飞来穿去,缠来绕去,又服服帖帖落在布上,组成美丽的图案。她和刘月影的女红是中队里最好的,差别就在花鸟图案的设计和颜色上了。刘月影的艳丽,她的淡雅。

张雨荷喜欢看邹今图刺绣,除了她喜欢看,那个半疯癫的留美博士李学珍也喜欢看,而且一看,就不说胡话了。张雨荷没看几回,二工区组长苏润葭就警告张雨荷:“别接近她。她是根针,你若成了线,那就缠死了。”

张雨荷奇怪:“什么叫缠死呀?”“黄君树就被她缠上了,每年挨罚。”“她俩咋啦?”

苏润葭不答。“到底怎么啦?”张雨荷又问,

苏组长悄声吐了三个字:“磨豆腐。”“什么叫磨豆腐?”张雨荷忽地懂了,喊了一句,“是不是同性恋呀?”“你喊什么!”苏润葭狠狠瞪了一眼。

张雨荷觉得自己是“蒙”对了,对“磨豆腐”三个字,却是不解其意。

自苏润葭提醒后,张雨荷也曾留心观察,似乎邹、黄二人的行止没什么异样。她对黄君树印象不错,清秀,纤弱,沉静。从不说脏话,还有难得的文气。

初夏,周六的晚上,女犯中队陈司务长,从收音机里听了天气预报后,便把张雨荷叫到队部办公室,说:“我不得空。派你明天下山到县城的粮站,把我们中队下个月的囚粮指标办好。”“是。”张雨荷站得笔直,简直是喜出望外!

陈司务长随即将盖了农场公章的三联单递给她,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元钱钞票,说:“你在县城给我买两包代乳粉。陶陶等着要吃。”陶陶是她的儿子,一岁多。陈司务长又补充一句:“你带张塑料布去,把代乳粉包好,听说明天有雨。”

回到监舍,易风竹问道:“是哪个干事叫你?”“陈司务长。”“司务长叫你,准是有好事。”“为什么?”

她舔舔干瘪的嘴皮,说:“司务长喊犯人办事,肯定是要你买吃的、穿的,对不?生产干事派犯人到场部,肯定是领农药,扛化肥。最怕管教干事喊犯人,一定是有谁检举了你,叫你去‘背书’。”

苏润葭打断易风竹的话头,说:“你就会讲劳改经。晚上政治学习,让你说说国内外大好形势,怎么吐不出一个字来?”

听说张雨荷明天要进县城。那些坐在自己铺位上打补丁的、纳鞋垫的、靠着枕头养神的女囚,都围拢来了:“你帮我带半斤糖吧,我给你钱。”“我要一块香皂。”

离张雨荷铺位最远的犯人叫陈慧莲,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皮夹,翻出钱来,请人递给张雨荷,恳切地说:“你明天进城,帮我买半斤水果糖,要上海货。我有时发虚,心慌,嘴里含颗糖,人就要好受些一点。”

陈慧莲七十岁上下,是天主教徒,面容消瘦,不苟言笑,一对眉毛,弯似柳叶,一口好牙,细密洁净。无论三伏还是三九,都是一件雪白的衬衫贴身,再配上煞白的皮肤,别说是监狱,就是在外面,这样的老妇也是少见。张雨荷小时读教会学校,能想象出她昔日的仪态来,怎地也发配到这里了?姜其丹偷偷告诉她,“她犯的是里通外国罪”。

张雨荷问:“是向外国人提供情报啦?”

姜其丹把头一歪,轻蔑地说:“胡扯!拿我来说,仅仅和教会里的外国人说几句话,也是里通外国。”

平素,张雨荷同姜其丹很“合拍”,甚至不用说话,凭眼神就能交流。犯人之间的“过节儿”,张雨荷搞不明白,除了问苏组长,就去找她,而且她比苏润葭有人情味。

张雨荷对陈慧莲说:“你的病靠吃糖不管用,要找卫生员才行。”“你是指那个吴艳兰吗?”她摇摇头。“她怎么啦?”

陈慧莲说:“这个人心肠不好,从来不把我当病人。”“为什么?”“嫌我是资产阶级加帝国主义走狗,罪大恶极。”“吴艳兰是一贯道,她有资格说你?我看天主教比一贯道强。”张雨荷这句话,让从来不笑的陈慧莲,笑出了声。可怜她瘦成一把骨头,张雨荷说:“半斤太少,吃不了几颗就没了,遇见奶油的,就给你买一斤吧。”“奶油糖?”陈慧莲眼里闪出光亮,接着又叹气,说:“不能多买啊,我和你不同,没有经济来源。”

陈慧莲是老病号,心脏病严重。这病在外面还有治,可到了监狱,只有等死。女犯中队的干部批准她不外出劳动,已是法外施恩,特别宽大了。姜其丹暗中帮她料理生活琐细,为此多次受到点名批评。她不管,照样干。一次,给陈慧莲洗内裤,被告发。

晚上,在小组学习会上,她站在当中,工区干事邓梅问:“你错了没有?”

姜其丹答:“错了。”“错在哪里,你说说。”“错在违反监规。”

邓梅问:“监规怎么规定的?”“犯人之间不得互相拉拢。”“下次陈慧莲叫你洗东西,你做不做?”

姜其丹不答。“你还做不做?”

她低着头,只是低着头。

邓梅急了,走到她跟前,吼道:“你以后还做不做?”

姜其丹仍是不吐一字。“啪”——邓梅伸手扇了她一个耳光。

这是张雨荷第一次看到邓梅发威,打人,没想到挨打的是姜其丹。姜其丹当没事儿一样,把头一扭。扭头的一刻,与张雨荷的目光相遇了。那一瞬,张雨荷觉得她就是英雄。

张雨荷接过陈慧莲的钱,姜其丹就凑过来问:“她给你多少钱?”“五毛。”“你等着,我再添几毛。”

别看监狱犯人穿一样的衣,吃一样的食,日子还是不同。张雨荷的母亲每个季度都有汇款,尽管每次不过两三块钱,但就凭着这个,她成为女囚们最羡慕的人。像死去的汪杨氏,尽管有四个儿子在公社劳动,可她还要从每月二块五的零花费里积攒点钱,春节的时候寄给儿子,嘴里不停地念叨说:“当社员还不如当犯人,只有工分,没有现钱。”刘月影不也是攒钱寄给在成昆线上工作的儿子吗?差别就是这样大。张雨荷觉得监狱苦,可许多农村犯法分子觉得囚徒除了没自由,日子过得比社员强!怪了。

即使没有政府提倡和展开“改造与反改造”斗争,犯人之间也始终存在着无法消除的摩擦、隔阂与罅隙,由此生发出许多的口角、较量,甚至打斗。然而,在“吃”上,所有的罪犯都是一致的。“张雨荷,给我买一个猪肉罐头吧,记住!挑的时候,要选猪油多的。”说话的是黄君树。“我怎么知道油多油少?”

黄君树说:“你就看玻璃瓶子里上面的那层白油嘛,厚,就是油多;薄,就是油少。”

张雨荷笑了:“我还真的长了见识。”

李学珍凑了过来,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新崭崭的五元钱钞票,大声道:“我要买十斤糖!”好神气!

易风竹从后背给了她一拳,说:“你以为在美国吧?想得倒好,十斤糖!”

监舍的人哈哈大笑。张雨荷说:“我买不了那么多。”

李学珍气呼呼,问:“为什么你给黄君树买?给陈慧莲买?分明是不平等嘛!”

很久没听过“平等”这个词儿了,张雨荷接过了女博士的钱,说:“我尽量吧,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待众人散去,苏润葭对张雨荷说:“明天给我称半斤豆瓣酱。有时嘴里头真没味儿!喏,这是瓶子,里头有两毛钱。”“你怎么把钞票放到瓶子里?钱是最脏的东西。”张雨荷说。“再脏,也没这里的人脏。”“我就觉得自己不怎么脏。”张雨荷说。

虽然监规上规定,罪犯不得高声喧哗,实际上,只有等所有的犯人都入睡了,这间拥挤着几十人的牢房,才会有宁静。

无需多久,监舍里鼾声起伏。张雨荷一向患有失眠症。到了劳改队就无药自愈了。其实,有药:这药,就叫“累”。收工回来,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只想躺倒,躺在哪儿都可以,倒在什么地方都行。这个夜晚张雨荷毫无睡意,全副心思地盘算:明天进城自己该吃什么?炒肉一份,是肯定要买的,要一口气吃光,一片也不剩。若碰上炒猪肝,也要尝上一盘,唉,好久没尝了。要吃上两根焦黄的、香香的油条,还要一碗炒饭,再要一碗馄饨,一碗醪糟,里面的鸡蛋要放两个,起码两个。最后还要吃点甜的。张雨荷很清楚,犯人来自五湖四海,有的在家里听留声机,有的门前听狗叫,有的读了半辈子书,有的种了一辈子庄稼,如今同睡一条铺板了,还有了许多相同处。最大相同处是都想吃好的,如一碗白米饭,一块大肥肉。

第二天起来,张雨荷的精神并未因失眠而萎靡。当班的干部是中队长,见她穿的衣服不像是上山劳动,便问:“你今天去干什么?”

张雨荷答:“报告中队长,是昨天陈司务长让我进县城拿囚粮的三联单。”

中队长又问:“就派你一个?”“是。”

陈司务长大概是听见了中队长的询问,忙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解释道:“就是到县城拿张三联单嘛,派个有文化的犯人去就够了。”

中队长点点头,不再说啥。

张雨荷心里高兴透了:这一下,没人监督了,想吃啥,吃啥了;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了。

张雨荷下山了,快步如飞;如同怀春少女扑向渴望已久的情人。

第二节

这个靠近西南边陲的县城,北倚元宝山,南临沙白河。顾名思义,那山,远看状如元宝;那水,一眼可见河底白沙。据说,从小喝这水长大的女子都是眉眼柔似水,皮肤如白沙,即使相貌平平,也是别有风致。

邹开远算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乡下有田土,城里开药铺。开药铺是经过掂量的,不管你有钱还是无钱,不论你是国军还是共军,人都会生病;即使落草为寇,也有生疮害病的时候。所以,越是动荡不安,兵荒马乱,药铺的生意就越兴隆。邹开远善于经营,也懂点医,一些丸散膏丹还能亲手配制,常说的一句话是:“未知病,焉知生。”他凭做事用心,没几年就发了。在待人接物方面,多采取“守势”,都是别人找上门来。就这样一个看起来比较消极的处世态度,却使他在县城有了不错的人缘。

这个所谓县城,无非有一条贯穿全城的马路和几条小巷。那时所谓的马路,根本算不得马路,土路罢了。巷子的名称,都易记好听。玉兰巷,是因为街的两头各有一株玉兰。烟袋巷,是由于街巷在三分之二的地方拐了一个弯儿,呈烟斗状。水塔巷,那里肯定有座水塔。邹开远的药铺坐落在蓝白巷,巷名以一个染房命名,它专营以蜡染之法做蓝白图案的土布。虽为蓝白二色,却美丽奇绝,什么时候看,都清爽宜人。在染制的图案中,又以“八卦图”、“蝶穿竹”和“葫芦万代”三种图案最有名。“蓝伞把天撑得稳,鱼虫鸟兽都开心”,这是当地流传的“蜡染歌”里开头两句,说得一点不错。

读过私塾的邹开远,没打算把生意做多大,日子过得滋润,手里有些闲钱,足矣。他喜欢老庄,处世超脱,再烦心的事,也能淡然处之。“活在乱世,能安心赏月,就行了。”这是他常说的一句。对生老病死,他持宿命观点,说:“别惦记长寿,无非说来好听。依我看,越想长寿的人越早死。阎王爷手里掌着生死簿呐!什么时候想起来你,朱笔一勾,就跟着走了。”邹开远的日子也简单,每日两餐,下午一顿,大多在家,必有他吃不腻的一盘蒜泥白肉,半斤起码。旁边是个小碗,碗里装的是米醋。白肉蘸米醋,一片接一片,三下五除二,能把这整盘肉全都塞进肚子里。到了娶妻的年龄,他身体健壮,品貌周正,唯一不足的是眉毛略淡,眼睛略小,显得英气不足。但因家产殷实,为人踏实,仍是县城里受尊敬和被羡慕的人家,都说谁家的小姐能嫁到邹家做儿媳,才叫福气呢!按着老规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父母包办下,经过一番挑选,他结婚了。夫人金氏,眉清目秀的,是一家茶庄的独女。茶庄经营的是本省盛产的沱茶和红茶,通过船运,贩卖到外省。

成婚那日,诸事顺心。喝喜酒的人,没个不高兴的。唯有揭盖头的时候,邹开远急了些,气力大了些,不小心把斜插在新娘鬓角的簪花,扯了下来。女客们不觉“呀”地惊叫,老辈们说,不要紧,捡起插上就是。谁知新娘把头一扭,不干了,背转身去。好一阵劝,才又重新面对新郎站好,婚礼得以继续,但热闹气氛似乎差了一截。

夜静了,洞房里传出男女间的对话——“为什么不让我把花儿戴上?”

对方沉默。“是嫌我吗?”“不是。”“那为啥?”“簪花本是个又干净、又讲究的物件,一旦落到地上就任人踩踏了。”

邹开远问:“那你让我踩踏吗?”

对方又是沉默。“说呀?”“不说。”

……

裙翻绿浪,袖洇红霞。毕竟是开药店的,那床上气象万千,与寻常男人自是不同。女人先是心满意足,之后就气喘吁吁地求饶——若再来一次“踩踏”,自己就要被踩死踏穿了。征服女人需要有“十八般武艺”,从涵心养性到一饮一啄,邹开远慢慢施展,白天是一丝不苟的老板,夜里是天塌地陷的斗士。他喜欢女人,性欲旺盛,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太想要孩子了。

邹开远深情地对妻子说:“以后,你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自在得跟‘风摆柳’一样。可就是要给我生孩子啊。”“嗯,生。”女人羞得深深地把头埋进了被子。

知道妻子喜欢花草,邹开远让伙计在院子里栽上一排杜鹃,一排山茶,红白两色相间。又砌个花坛,种上梅与菊,希望从春到夏,都有花可看,有香可闻。他觉得这样才与花模样、玉精神的妻子相匹配。

妻子从不过问丈夫的药铺,一月下来挣了多少钱,半句也不打听。因为识字,金氏能整日看书,《红楼梦》翻了无数遍。也写字,每日两页小楷。若有戏班到县城唱戏,那是一定要去的,什么《王二姐思夫》呀,《杜十娘》呀,场场不误。很多戏的剧情来自《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她太熟悉了。这些书在娘家就都看了的,尤其喜欢看好角儿的表演。像王二姐思夫之时和杜十娘跳江之前的大段唱腔,实在是好,听了还想听。邹开远知道自己女人是兰心蕙质,冰雪肚肠,便也放手让她去听。一次邹开远多喝了酒,趁着酒劲,用一根筷子敲着酒杯的杯沿儿,一手按住金氏肩膀,说:“你能给我唱一段‘思夫’吗?”

金氏嗔道:“我是妻子,不是戏子。”以后的金氏也还是看戏,但热情大减。这件小事,让邹开远看到妻子性格里冷静的一面。

金氏善女红。说起来,也是家传,自幼就勤习刺绣,衣服,围裙,荷包,鞋垫都可以绣出图案来,图案以花朵、飞禽和几何图案为主,样子都娇柔可爱。有一次,邹开远看到她绣的一块门帘,深蓝土布上是一对飞翔的白凤凰,那张开的翅膀就像眼前有空气荡漾其间。丈夫感慨地问:“你是仙女下凡吗?”

春华之后,跟在后面的是秋实。一日,金氏呕吐得一塌糊涂,人顿时软了下来,白净的脸变得蜡黄,有时几乎走不动路,身上像没了骨头。问医后得知:有喜了。告诉丈夫,邹开远兴奋得成了一个孩子,围着院子转了几个圈子,两只手也不知道该放在哪儿了。接着,就开始在这座小县城里转悠,酒馆,茶馆,布店,肉铺,干果杂货店,理发馆,都转悠到了。最后,往县城中央的交叉路口一站,尽情感受到近似春风般轻柔、又近乎秋阳般的温暖。回到家里,对妻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给你找个丫头,好好伺候你。”

挑个小丫头或选个老妈子,还不容易?偏偏碰上这个心高气傲的金氏,就难了。

来了一个,初试还行。干了不足一月,就打发了,嫌手脚太笨,端一碗粥,死掐着碗沿儿,指甲盖儿都“掐”进粥里了。

又来一个,也是干了没多久,嫌脑子发“木”,夫人问一句,张着大嘴,两眼朝天,半天不答。于是,又打发了。

再来一个,还算满意,不笨也不傻。正待“转正”,却发现脾气太大。一次,把汤面做咸了,金氏说了一句,这就不行了,跺脚又撅嘴,弄得金氏反去哄她。于是,再次打发。

事情大概就是需要绕来绕去,才有着落。一个年轻的女子出现了,据说她来自很远的地方——自称叫六九,即“留久”之意。金氏把她留下,改字不改音,叫留玖。

留玖生得水灵,凤眼,薄唇,两道剑眉斜插鬓角,给人一种灵巧、自信,甚至带着几分凌厉的感觉,学啥都快。一副好身子骨,身轻如燕,走起路来像一只随风飞舞的蝴蝶。金氏不让她干粗活,就搁在身边当个贴身丫头使唤,陪自己打发时光。初来,以为留玖会觉得日久生厌,偷着出去玩玩,谁知她非但寸步不离,还常常给她揉腿捶背,一个时辰下来,额头上连个汗珠也无。这更让金氏把她当成宝贝。

肚子渐大,留玖主动提出给金氏洗澡擦身。初夏的夜晚,留玖把洗澡的大木盆端到卧室,先把一壶热水倒进盆里,又烧一壶放在盆边,好随洗随续。再拉上窗帘。

金氏说:“太暗了吧?”

留玖低头说:“暗呀,暗才好。”

衣裤尽褪,全身赤裸,金氏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留玖却不在意,从容搀扶她坐进盆里,再用自己细长的手指,往她身上撩水,不时地问:“烫吗?”滑腻的肥皂泡沫涂满了上身,香气四溢,前胸,肩膀,脖颈,后背,腰,腹,胳膊,大腿,小腿,脚趾,顺次洗来,金氏深吸一口气,说:“好舒服!”留玖攥住金氏肥大的乳房,细细地上下搓,慢慢地左右揉。灯下,留玖的脸上兴奋得竟有了红晕。这情景太诱惑人,能引发出心底一股无名的冲动,尽管是女人对女人。留玖搀着金氏两只胳膊,让她站在盆里,细声道:“我给你洗洗下面。”

金氏任她摆布了。留玖把沾满的肥皂泡沫的一只手,伸进屁股夹缝中间,有如探路。金氏感到不惯,说:“那个地方,我自己来吧。”“我来吧!肚子大了,不好弯腰,也够不着。”留玖说这话,并不看金氏。

留玖用两根手指围着阴蒂,像转圈一样,转了又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金氏大惊,用手臂把她的手挡开,说:“你别洗了!”“这儿最脏了,我要好好洗。”留玖的声音与神情,全然不可琢磨。

在用毛巾给夫人擦干的时候,留玖说:“眼看着入夏,这澡往后就更要勤洗了。这事,得听我的,要是嫌我手指头不好,下次,我用脚趾头洗。”“脚趾头洗?”金氏眼睛瞪得老大、老大。“对呀,用脚趾洗下身,会更舒服,洗了还想洗。”

这个本名叫“六九”的女子,到底来自哪里?天上的仙女?还是地狱里的妖精?金氏觉得自己的神志恍惚起来。

骤然间,有风掠过,从窗帘的缝隙吹进,凉啊!站在身后的留玖伸出双臂抱住金氏的粗腰,小脸贴着她还冒着湿气的后背,说:“太太,别怕,有我呢!”

金氏的手指找到了留玖的手背,不想,这手背的皮肤竟也光洁润滑,她哪里是丫头?

夜里,金氏对丈夫说:“这个留玖,人小鬼大。”

邹开远问:“她怎么啦?”

妻子说:“今天她帮我洗澡,那个媚劲儿啊!洗到你去的那个地方,还把手指伸进去。我都有点受不了。”

丈夫笑了:“她是个女的,我怕啥!”

金氏说:“她可不是傻丫头,我看呀,她将来不是咱们家的福星就是祸根。”“你别胡说。”邹开远的一只胳膊支着下巴看着爱妻,一只手掌握住她的乳房,动情地说,“给我生个儿子,快点生,我都忍不住了。”“啥忍不住了?”洗澡后的金氏心情大好,有意挑逗了一句。

邹开远的手一下子滑到她的私处,说:“丫头只是外面转,我是要进去转。”

金氏有些得意:不管肚子多大,自己还是有诱惑力的。

孩子出生了!

第三节

张雨荷踏进县城大街,人就亢奋起来。如果拿面镜子照照,耳朵一定是立着的,鼻孔也张大许多。走过茶馆,闻到茶香;经过饭馆,闻到饭香;路过理发馆,闻到肥皂香。迎面走来一个干部模样的女人,她闻到了百雀羚牌凡士林的气味,连肉铺飘过来的腥气,都是好久没闻过的了。从被关押的那一天开始,张雨荷就认定自己告别了尘世,也结束了灵魂。日子越来越漫长,内心越来越悲凉。之所以悲凉,除了牢狱之苦,还源于她所熟悉的生活的死亡。如美食,如饮茶,如读诗,如听戏,以及少女的对爱情的幻想。总之,你不是你了。

竹色浓郁,白云烂漫。万不想,这个连房子都成不了片的县城,让这个生长在大城市的张雨荷复活了:从心脏、肺叶通过血脉和神经,迅速蔓延到筋骨、四肢;所有的关节都放松了,所有紧缩的肌肉都舒展了。张雨荷想起从前看过的一本书,那上面说:对跌入犯罪深渊的人,拯救办法有惩罚,有教育,有劳动,有感化,等等。其实都错了,以自己的切身体会而言,搭救囚犯的最好办法就是吃。一旦吃到人间美味,他(她)们的心连同情感,就会返回人间,有如莽汉在一桌可口的家常菜面前,能够迅速服帖安静下来;怨女呷一口清纯的美酒香茶,就会把积郁心头的忧愁化解排开。

她先到县粮食局,把囚粮三联单办妥,办事员抬眼看看她,说:“没想到你的普通话,说得这么好。”

张雨荷说:“我是外省人。”“外省人怎么到我们这儿来蹲监狱?”

张雨荷笑道:“只要不小心,就能犯罪。”办事员听了,直点头。

为买猪肉罐头,她跨进县城最大副食店。张雨荷请售货员拿了三个同样的罐头,并排放在一起,俯身躬腰,让眼睛和柜台持平,像射击手那样——闭一只眼、睁一只眼地瞄准这几个玻璃罐头,以判断哪个罐头里的白色猪油多一些。

售货员等得有些不耐烦,说:“别看了,都差不多。”

张雨荷客气地说:“刚看都一样,细看还是有区别。”“区别也就在多一口、少一口之间。”“多一口,不也是多嘛。”

售货员不再说啥,索性让她挑个够。

该给苏润葭买豆瓣酱了,男店员揭开装酱缸的盖子,满屋立即弥漫着一股既臭又香的气味,虽然不好闻,但也是好久没闻过了。张雨荷拿出装在人造革手提袋里的玻璃瓶,请小伙子尽量用长把铝勺“”缸底的酱。“底下的酱稠,你倒机灵哇!”男店员笑了。“我们下一次山,进一次城不容易。”“你打哪儿来的?”“山上的农场。”

小伙子不错,净捞4稠的给她。

轮到给陈慧莲买糖果,张雨荷早就盘算好了:若遇上上海奶糖,除了给陈慧莲买半斤,她会用母亲寄来的钱给姜其丹买二两,尽管姜其丹自己没说买糖。倒霉,一连跑三家,就是没有上海产品,只好称上半斤省城一家糖果厂生产的水果糖。

肥皂没买呢,又去百货店。突然,张雨荷发现了绣花的五色线!仔细端详:居然是丝线,难怪发光呢。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念头驱使,她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了六支。红色、绿色、黄色的,送给杨芬芳;蓝色、白色、粉色的,送给邹今图。迈出店门,她才想起犯人互赠物件是违反监规的,那就偷偷地送吧。张雨荷把丝线塞进了自己的钱包。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给她们买丝线。也许就是为了好看,丝线好看,绣出来的图案也会好看。监狱里好看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少到几乎没有。一切都让人感到苦涩,晦暗。

该办的事都办好了,现在要办的最最重要的事,就是吃。要吃,要大吃,要吃到死!

县城里饭馆有几家,集中在一个比较热闹的地段。想吃的东西太多,怕小饭铺里的种类不齐,张雨荷挑了一家较大的餐馆,进去了,选了一个角落坐下。正午十二点时间早就过了,顾客不多,这正合她的心意。她先要一份炒肉,一碗猪肝汤,一碗白米饭,两根油条。等上菜的时候,她打量这家饭馆,发现饭馆还不坏,白灰砌墙,水泥铺地。进门处就是售酒的柜台,有大酒缸和中等大小的瓷酒坛,里面装的是当地的自制的烧酒。厅堂摆满方桌和木椅,厅堂的后面还有一个又陡又窄的木梯通到二楼。二楼不营业,估计是住人的地方。楼梯拐角处有一扇门,所有的热气,菜味,饭香,都是从这扇门里飘出来的。张雨荷想:里头一定是厨房了。

一盘青蒜炒肉,青蒜多又长,肉片薄且少,一口气吃光,一片也不剩;猪肝菠菜汤,菠菜嫩,猪肝老,一口气咽下喝尽;一碗白米饭,稗子顾不上挑拣,几下子扒进嘴,一粒米不剩。张雨荷的嘴不住地张开来,又合拢去。吞着,嚼着,干枯的肠胃像狼虎一般地消纳着。在等馄饨和排骨面的时候,她开始撕咬油条,这时才发现手上的筷子原来是油腻腻的。黑乎乎的地面,到处是丢弃的瓜子壳和烟头;饭桌上还有一层污迹,用指甲一划,能写出字来。不过,张雨荷早就不在乎所谓的卫生了。饭馆再不卫生,也比监狱卫生。

到了吃馄饨和排骨面的时候,张雨荷不再“秋风扫落叶”,从容多了,舌头也恢复了味觉。知道在馄饨汤里滴上几滴醋,在排骨面上撒上一点辣椒末。“服务员,我还要一碗醪糟,里面放两个鸡蛋。再要两根油条。”这是张雨荷第三轮点菜。女服务员听了,直翻眼皮。

张雨荷用汤勺扒拉着醪糟里圆滚滚的荷包蛋,看着它们在不大的汤碗里打转,这时隐隐觉得自己是吃饱了。有些年头了,自进省城的看守所以来,她再没饱过,和她住在一起的人犯,都没饱过。看着金色的、柔软的蛋黄,她想起了幼时母亲用手剥去蛋皮,把煮熟的鸡蛋递到嘴跟前的情景,眼泪一下子滚落到胸前……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个原始的生理需求,让张雨荷获得了满足。机会再难遇到,即使遇到也不知要过多久。从前为学习成绩而牵肠挂肚,现在为塞满肚皮而高兴万分;从前为老师的一句批评而抱怨不已,现在为眼前的一个鸡蛋而欢呼雀跃。人,是个多实在的“物件”啊!很有可能这顿饭,就是“最后的晚餐”。张雨荷顾不上体面,也顾不上和肠胃商量:自己究竟肚量有多大?还能吃多少?反正就是吃,吃,吃进去,咽下去。至于吃进嘴的感觉,咽下去的结果,她才不想呢!当她再要一碗蛋炒饭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服务员都跑出来了:都要看看把肠胃“撑死”了事的女人,究竟是谁?

交了钱款,付了粮票,张雨荷起身,却不知怎么搞的,人几乎站不起来。她用两只手掌按在桌面上,用力撑住,才算勉强立住了,一旁的服务员笑起来。

张雨荷也笑,笑里带着歉然和尴尬。

第四节

出了饭馆,太阳就挂在头顶,这是夏天最难耐的时刻,热气,在狭窄的街巷上空蒸腾。远处,那些挡住了视线的山崖闪着白光。也不知是什么虫子,四面八方都有嗡嗡声,还有飘上飘下的飞絮,这一切都让张雨荷感到憋气。她加快步子,出了县城。

出了县城,一片寂静。眼前是被灼热的阳光照耀的田野,绿色的庄稼在轻轻摇动。抬头望去,高远处有轮廓朦胧的云彩,悠闲地飘浮于天空。迎面也终于有了风,吹到脸上是热的。张雨荷知道只有走进大山深处或爬到山巅,夏日的炎热,才能消褪。

经过狱中的劳动改造,加之从前是体育爱好者,张雨荷的腿力不错,整天价在大山里上上下下打几个来回,也不觉得有多累。今天,吃了那多美食,人该有更好的精神,更好的体力才对。邪了,情况恰恰相反:被撑大的肚子直往下坠,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得严严实实的。两腿非但抬不起来,连走路都气喘了。张雨荷意识到,这是“撑”的!这不由得让她想起父亲曾经讲过的一个故事:几个掉队的红军战士,经过无数的饥寒和日夜的寻找,他们终于追上了部队。热心善良的炊事员,拿出刚做好的饭菜,请他们好好吃上一顿。个个狼吞虎咽,争先恐后,一碗接一碗。哪知细成麻绳般的肠子,承受不起这顿寻常饭菜而裂断,他们没有死于数日的饥饿,而死于一顿饱餐。想到这里,张雨荷开始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吃那么多?难道不知道后果吗?万一撑死了怎么办?那还不如枪毙呢,像巫丽雪。她越想越害怕,生出一种恐惧感。宗教是把恐惧提升到空前的高度,让一个人堂堂正正地显示出自己的卑微。现在,张雨荷的恐惧是坠落到空前的低度,而且表现出的卑微竟是那样地难以启齿。她不再想了,觉得必须拿出赴死的精神,强迫自己向前走。

已近黄昏,天空中青蓝色、金黄色、紫红色的阳光,透过层层云彩,一道一道投射过来,如织锦般斑斓,似闪电般炫目。张雨荷知道最美的东西,往往消失得最快。果然,没过多久,眼看着气象万千的晚霞,随着最后一抹日光,消失在天际。高原是一片墨绿幽蓝,迎面吹来的风,也有了凉意。尽管两腿发软,全身像是快要散架,但有一点,在她是明确的:必须走回监狱!这时,监狱二字变得无比亲切。

吃晚饭的时候,艰难行走的张雨荷,终于到了女犯中队的大门口。这个劳改队是她年轻生命中最痛恨的地方,可是当她高喊“报告司务长,张雨荷回来了”的一刻,她觉得这个地方是她的家。

陈司务长看她一身的疲惫,笑着说:“看你样子,像是得病了。”

张雨荷不敢讲,自己没病,是吃多了。把公事和代乳粉交代清楚了,回到监舍。

苏润葭是第一个盘问她的人:“你怎么啦?脸色不大对呀。”“我没事,就是吃多了点。”“走了那么多山路,还没消化掉?你大概不是吃多了点,是吃得太多了吧?”“是。”张雨荷说着,把盛着豆瓣酱的玻璃瓶递给苏润葭。她接过来,拧开盖子,一股特殊臭味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惹得满屋子女囚都深吸一口气。杨芬芳笑道:“苏组长,今晚你就抱着豆瓣酱瓶子睡吧,怕有人来偷吔!”

黄君树对张雨荷给自己买的猪油罐头很满意,易风竹端详那层白色的猪油,看过一阵,说:“这罐子里的猪油不算多。”

张雨荷一把夺过瓶子,塞到黄君树怀里,气呼呼地说:“店里只有三瓶,我还是用射击瞄准方法挑的!”

眼巴巴望着张雨荷的是陈慧莲,这让心里难受的张雨荷更觉难受。她告诉陈慧莲,自己跑了几家,就是没有上海产品,只好买半斤省城一家糖果厂生产的水果糖了。陈慧莲嘴角微微一撇:“别人要的东西,你都办到了。轮到我,就打了折扣。”

姜其丹发话了:“你知足吧!管它是哪里产的,反正是糖。吃到嘴里,都是甜的。”

陈慧莲不再说什么,接过装糖的纸袋,取出一粒,小心地剥去糖纸,慢慢送进嘴里。

姜其丹问:“甜不甜?”陈慧莲笑了。

苏润葭瞥了她一眼,说:“人一老,就讨人嫌。尤其是老姑娘!”“我觉得她不讨厌。将来等咱们刑满了,个个都是老姑娘。信不?”张雨荷反感“老姑娘”的提法,其实在心的深处是恐惧这个提法。因为刑满后,自己很可能成为老姑娘。能顶撞苏润葭的人不多,杨芬芳偷偷地朝张雨荷竖起大拇指。张雨荷想起了口袋里揣着的丝线,自己多想掏出来炫耀啊,她知道不能“露”,只能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出手。

杨芬芳爬到上铺,准备睡觉。张雨荷赶快把夹着红色、绿色、黄色三支丝线夹在当天的党报里,递给她,说:“你不是说有篇文章,还要再看一遍吗?”边说,边眨眼睛。

杨芬芳“懂了”,故意懒懒地接过来。

至于给邹今图的,在监舍实在找不到机会。张雨荷只好借上厕所的机会把另外三支丝线卷在一张草纸里,偷偷塞给她。将清丽光泽的丝线带到一个苍蝇乱飞、臭气熏天的地方,真是一种亵渎,但也只有这样了。在监狱呆久了,谁都知道又黑又脏的厕所是囚徒们秘密活动的重要场所。

邹今图接过草纸,捏了捏,问:“什么?”“线,丝的。”“谢谢。”张雨荷很高兴,因为在监狱会“道谢”的人,基本没有。“今晚,你大概睡不好了。”邹今图说。“为什么?”“因为你从回到监舍,就没有坐下,一直站着。可见你是‘饱’到弯不下腰。”

这话,让邹今图说准了。熄灯后,最爱说话的易风竹也钻进了被窝,监舍黑了,静了。张雨荷脱去外面的衣裤,准备躺下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就躺不下去。全身有如铅灌铜铸,胸口似乎还有个千斤顶顶着。体内有一种翻江倒海的预感,平静的海面上,风暴即将来临。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管是呕吐,还是腹痛,都不能有响动,更不能被人察觉。易风竹若察觉,肯定会这样大喊:“快来看呀!张雨荷是撑死的。”太丢人了!别说传出去丢人,自己想着就丢人。进了监狱,如同进入一条黑暗的隧道,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光明。因其黑暗,人会变得格外坚定;因其孤寂,人会变得特别顽强。坚定地活过来,顽强地活下去,直至熬到出狱的一天。张雨荷已经具备了足够的坚定和顽强,而让自己没想到是舌头可能让自己活不下去,一顿饭有可能结果自己的性命,太可耻了,怎么想都可耻,难怪有人说:嘴巴,才是人的一生痛苦的渊薮。

所幸正值夏日,犯人都有蚊帐,有的蚊帐是从自己家里带来的,有的蚊帐是监狱发的。带的与发的,一眼就能识别出来。家里带的:白,色白;细,布细;大,个大。监狱发的,黄,色黄;粗,布粗;小,个小。监狱的蚊帐,坏处是不通风,好处是你脱光了,别人也看不见。张雨荷从家里带来的蚊帐大得吓人,根本无法悬挂。邓梅让刑满就业队缝纫组的人,拆了重缝,尺寸完全按照犯人铺位的尺寸来做。当张雨荷看到小而丑的蚊帐,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夜深了。

张雨荷坐在蚊帐里,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极想躺下,试了试,不行,根本不行。别说是躺下,就是弯弯腰、低低头,那一肚子“好吃的”,就像一股股岩浆,喷薄欲出,势不可挡,她甚至觉得“岩浆”已经冲到喉咙,进入口腔。只要一张嘴,火山顷刻爆发!肚子滚圆,涨得像个打足了气的气球随时可以升空,爆炸。人们说:犯人过日子,是用“天”来计算。今夜,张雨荷是用“秒”来计算了。她什么也不想,也不敢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吗?秘诀就是不想它。

平素还能听见守夜女囚的说话,这个夜晚,一切都是静悄悄的。突然,有个影子一闪而过,蚊帐微微一动,是风,是人?还是阴间的小鬼来索命勾魂,带她去地狱?借着监舍外昏黄的灯光,见一只手伸进蚊帐,她想叫唤,真的有鬼了么?接着,张雨荷惊愕不已:伸进来的手指捏着一支丝线,白色的—这是她在厕所里送给邹今图的东西。是她,是邹今图。她用这种方法,“通报”来者。

邹今图身着一件紧身背心,一条宽松裤衩,双唇紧闭,眼睛雪亮。她蜷曲着身子蹑手蹑脚地钻进蚊帐,迅捷轻灵,悄无声息,像只流浪猫,更像一个幽灵。夜半三更来做甚?张雨荷猛然间想到苏润葭说的“磨豆腐”,心里又增添了紧张与惊恐。正待张嘴,却被邹今图用手掌按住。她把丝线塞进自己的背心后,先摸摸张雨荷滚圆的肚皮,再把两只手掌并列在一起,在空中做顺时针旋转的动作。邹今图直眨眼睛,纤细的弓形眉更弯了,嘴角也是弯的。这些善意的表达,张雨荷看懂了:邹今图是要给她揉肚子。为什么?张雨荷来不及细想,也不想细想。她太需要了,就像病入膏肓的人需要救命天使一样。

体格健硕的邹今图躬身转到张雨荷身后,双膝跪下,长长的臂膀从两侧夹住张雨荷,把宽厚的胸脯抵住张雨荷的后背,有如一副牢固的支架,稳稳地为张雨荷提供着依靠和力量。安放妥当,她的手掌和手指开始动作,先是用两掌托住上腹部,震颤十指;之后,两手重叠,围绕肚脐做圆周运动,顺时针轻轻揉来又逆时针揉去;之后,十指按压肋部;之后,自上而下抚小腹;之后,推颈椎;之后,推脊椎及其两侧;之后,两个拇指从腰背推至脐部……反复又反复,轮回且轮回。轻柔,有力,频密,有序,上下身躯,左右驰骋,这是张雨荷从未见识过的,只知十指弹琴,那是风雅;邹今图的十指功夫,这是救命!过了很久,张雨荷感到身体渐渐柔软起来,可以吸气呼气了,可以吞口水了,可以转眼珠了,四肢可以动弹了,总之,人可以不死了。疲惫不堪的她在邹今图怀里缓缓倒下,身后的这个人是一张无比柔软舒适的床,她就躺在床上。以往从书本上读到“拯救”二字,都很抽象,经过这个夜晚,抽象变为具体,原来任何的拯救都与生死相通。

又不知过了多久,张雨荷感到筋骨血脉都活泛畅通了,她的第一个念头就要看看身背后的邹今图:想用手指触摸她。转过身去,却看不到她的脸,脸在哪儿呢?张雨荷怎么找不到了。原来粗直厚密的头发,全都贴在邹今图的头皮、眼皮、脸皮上,一张脸完全被耷拉下来的头发盖住,汗珠顺着一绺绺头发,一滴追一滴地往下滴。

张雨荷按捺不住内心涌动的感激和痛惜,把满是泪水的脸贴到邹今图满是汗水的脸上。

一切都已静止,只有彼此的心跳。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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