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大庙的地方(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3 10:33:18

点击下载

作者:苏文

出版社:清华大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曾是大庙的地方

曾是大庙的地方试读:

自序

这部书很难写,最先开篇起笔,写着写着,写了改,改了再删除,写写改改,删删除除,总是脑子里吵架,心底里顶撞。于是,心里嘀咕,一声警告,千万千万,不得一本正经,拒绝流水账。

因而,动一动脑子,想一想心思,成了一部记忆文学。

说到俗成的称呼,有朋友建议,可以考虑将书中的“我大”,改为“我爸”,或者“父亲”。

我说,谢谢好意,可是,我们这一辈陕西府谷后人,从小到大,三岁至老,从来没有直呼过一声“父亲”,更不叫“爸爸”,或者“我爸”。我还多说一句,这种叫法,究竟叫过多少辈子了,谁都难以推论,无法考证。

我只知道,这种俗成的称呼,一定与黄土天域和血脉结缘有着必然联系,自然就成为一种地域习俗文化了。当然,有相当权威的典籍释义为证,比如,商务印书馆第10版《新华字典》关于“大”字,分别有4条截然不同的注释,其中4(方)称父亲或者伯父。

话说起书名,整部书差不多有一半的章节,写的是家乡脑包滩的人和事,包括沾亲带故的大事小事,自然而然没说的,取名《脑包滩得滩》。最后一遍校阅书稿,一下改变主意了,一笔勾销原书名,说变就变了,变成《曾是大庙的地方》。

我笑笑,自言自语,不是原来的书名不可取,这是因为,“伊克昭”汉译为大庙的意思,笃信《曾是大庙的地方》,有寓意,大意境,读来辄觉心胸开阔,心安理得,舒服极了。

这部书追忆的许多故事,从时间跨度上看并不久远,正是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大背景下,伊克昭盟大地上发生的人和事,或者说,那是改革浪潮一浪推一浪,浪打浪,浪翻浪,滚滚激荡,荡出了转型时期太多的念想,不灭的记忆。

每每想到那些年月,说道那些人,记起那些事,不禁心胸震撼,由不得轻轻地呼喊一声:哦,你好,伊克昭盟,曾是大庙的地方,我的苍茫大地。

13年前,我们的国家高屋建瓴,一定是顾此及彼,看重遥远的鄂尔多斯天域,于公元2001年2月26日,国务院一纸通知,说同意就同意了,批准撤销伊克昭盟,决定建立地级鄂尔多斯市。

此时此刻,伊克昭盟苍茫大地,立刻沸腾了。

从此,伊克昭盟这个被汉译为“大庙”的地名,将从中国版图上消失了。人们欢呼,一座新兴三线城市即将诞生,人们赞美,鄂尔多斯就是众多宫殿的意思,如此动听,听听吧,鄂尔多斯这个市名,多么洋气,多么气派。

我的记忆十分确切,历经了一阵子大张旗鼓、紧锣密鼓的一切筹备事宜,还等不到200天一个整数,才只等到190天,正值当年9月6日,举行了盛大而隆重的撤盟建市庆祝大会,中共鄂尔多斯市委员会、鄂尔多斯市人民政府一声令下,骤然间,东胜广场上锣鼓喧天,乐声齐鸣,彩旗飘抖,哗啦啦。

此期间,于东胜广场北侧上演一出重头戏,有人选中一方绿苗草坪,还有人小心翼翼地盘量草坪正中央,不一会儿工夫,立即树立起一尊纪念碑。

只见,一排党政军领导整整衣冠,昂首挺胸,最高首长向前跨一步,手握一支话筒,一声高吼:“伊克昭盟纪念碑,揭碑了。”顿时,数万民众一齐欢呼,顷刻间掌声雷动。一个揭碑仪式实在简单,只见一方红绸盖头,不声不响,轻轻飘落,一下露出神秘尊容。

一尊白色碑石,委实庄重而大气,银灿灿,亮闪闪。

碑石上刻200余字,珍贵的纪念碑文十分讲究,句句凝练,字字精到,既意味深长,又情意绵绵,真切地道尽世事沧桑,穿透日月轮转,人们啊,吟诵起来,朗朗上口,荡气回肠。

碑文写道,倾听——

明天顺年间(公元1457年至1464年),蒙古族鄂尔多斯部护成吉思汗八宝室驻牧河套,后200余年,黄河饮马,长城猎鹰,牧牛羊,通商贾,衍子孙。清顺治六年(公元1649年),分鄂尔多斯部六旗,行会盟制,始称伊克昭盟,乾隆元年设札萨克旗,光绪三十三年设东胜厅。

迄今352年。日月轮转,世事沧桑,蒙汉各族儿女辖万顷之沃土,拥百里之长河,承中华之血脉,铸民族之魂魄。

继辛亥烽火,唱解放赞歌,兴改革开放,富民强国。公元2001年2月26日,国务院批准撤伊克昭盟,设鄂尔多斯市。

为怀盟之伟绩,瞻市之宏图,特志之。

从此,鄂尔多斯市的新时代开始了,历史性地接续了伊克昭盟生生不息的生世,伊克昭盟漫长而艰辛的352年作息时间终了。然而,伊克昭盟悲壮而生动的灵魂,并不是那么容易立即冬眠,却永久不灭不熄。

不是吗?当然令人念念不忘,那些往昔的悲凉与沧桑,神秘与宁静,抽象与真实,生动与呼啸,壮阔与喧闹,仿佛就像一幅巨长的浩浩画卷,长久亘恒于当今鄂尔多斯蒙汉人民心中。

鄂尔多斯撤盟建市,堪称惊天动地,鄂尔多斯蒙汉人民胸怀大志,且步履踏实,一步一个脚印,不知不觉已经走过13个年头,其业绩再度辉煌,再展宏图,闻名于天下。

看今朝,思往日。当我再一次站立于“伊克昭盟纪念碑”脚下,重温朗诵一遍碑文,不禁心潮激奋,深情缅怀。

为此,谨以怀盟“特志之”历史图像为背景,我非常急切,急匆匆,兴冲冲,不管三七二十一,不计较太多讲究说道,只记真实之效果,走笔若干篇章,成就了《曾是大庙的地方》。

请相信,这本书记录的人和事,并非疑似过往烟云,依然还是那,或行云流水,或浩然激荡。

想起辛弃疾词,《青玉案·元夕》曰:“……众里寻他千百度。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今日朗诵千古经典名句,思谋再三,何等高深意境?这才是一时顿悟,豁然开朗,是不是啊,曾是大庙的地方,今日欣逢盛世,却还在那“灯火阑珊处”,依旧闪烁光亮。“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请问,请问一声,尊敬的文章大家毛泽东,这两句著名诗文的精髓,是什么?

当否?非也,是也。

是为序。苏文2014年10月29日

第一辑

脑包滩得滩

1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我的家乡脑包滩,父老乡亲们居滩得滩,紧邻黄河南岸一滩红泥硬地,这可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为什么?父老乡亲们很虔诚,祖祖辈辈不停不息,声声呐喊,大声吼喊脑包滩得滩,当然,更会用心轻轻摩挲绿色原野,那叫爱不释手,硬生生地抚摩出来许多故事。

那些故事,十分生动,令人叫绝,心间震撼。

我曾用心写过一部记忆文学《脑包滩》,文字稍长一些,居然写了30万字,以一座敖包子为线索,真实地再现了200多个大小人物。其中,我的笔下追忆了一位父辈能人,叫李文子,我们晚辈人,常常亲切地叫一声,文子叔叔。

解放前,家乡有一座敖包子,因此,我的家乡最初得名敖包弯。很早很早那些年,我童年的时候,文子叔叔还没当上家乡的第一任生产队长,土地改革那一阵子,他刚刚当上一个村民代表,就敢大胆行使手中的权力,不把一座敖包子揉在眼里,敢把神灵圣地晾在一边,随便轻松臆断,干干脆脆一句话,从此改了地名,不让乡亲们叫敖包弯了,立刻迸出一个新地名,从此就叫脑包滩,一代又一代的脑包滩人,叫了数不清的几万遍脑包滩,还叫不够,叫不烦。

文子叔叔放弃敖包弯,捉拿了脑包滩,一代爷爷祖辈们很不情愿,十分伤心,那才是无可奈何,只能哼哼牙,干瞪眼。

文子叔叔,自从当上脑包滩第一任生产队长,一当就当了十几年,响当当,硬邦邦,上级领导满意,村民拥护,获得一股好名声。可是,他太可惜了,还没等到新世间到来,没等到吃上一碗改革开放的好茶饭,便身罹小疾,撒手走人,天命攸归。文子叔叔走了,因为他胆大,真敢一手遮天,留住了脑包滩这个地名,同时留住了以革命的名义做过的许多好事。

因此,文子叔叔委实太厉害,脑包滩一个有头有脸的名人,村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文子叔叔身上曾经披光带彩,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带领村民走向人民公社阳光大道。

有一天,我刚从呼和浩特公务回来,一步踏进达拉特旗党委大院,不一会儿,眼前就出现一个熟人,正是脑包滩邻家兄弟刘栓财。

很怪,很怪,我见到刘栓财,脑子里立刻闪现出文子叔叔生前的样子,他那样子逼真而生动,足以一脚踢起一股黄尘,一派呼风唤雨,吃铁咬钢的形象。

我太急切,第一句就问:“栓财兄弟,文子叔叔可爱可敬,还记得文子叔叔吗?”

他回答:“当然,当然记得,一个大好人。”

我再问:“你说说,文子叔叔一生最大的贡献,是什么?”

他不假思索:“在那毛泽东时代,教育村民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领着贫下中农翻身得解放,土改运动以后,种熟了红泥滩地,人民公社以来,为国家多交爱国公粮。”

不错,俗话说,雁过留声,人走留名。再不用多言多语,文子叔叔经历了一个大公无私,彻底革命的时代,他的贡献是公认的,虽然脑包滩人谁也没说过他永垂不朽,而他那不灭的灵魂,却永久飘荡在脑包滩原野上空。

刘栓财,很牛气,也很能干,他当脑包滩生产队第六任会计,一当就连任4年。他说,专程来树林召镇买会计新账簿,顺便走进旗党委大院看看我。说是来看看我,其实不然,完全不是看看我,他直来直去地说,这些年来脑包滩大搞包产到户,家家户户日子好过了,粮多了,钱多了,他家想盖一溜新房,因为木料紧缺,请我帮个忙,跑一趟旗物资公司,走走后门,买几方红松。

我点点头,他兴奋了,屁股离开椅子,立刻站起来,哈哈笑。

我请刘栓财坐下,赶快沏一杯清茶。

他只呡一小口,手摇茶杯,还拧头,说:“寡淡,干部们爱喝的小叶茶,不如砖茶爽口,不红不酽。”

我赶紧说:“先凑乎,中午回家吃饭,请你喝砖茶。”

他闻一闻清茶,推开茶杯,很不客气,说:“干部们会不会熬砖茶?熬砖茶有讲究,那得熬酽,熬得酽酽的。”“好,听你的,你二嫂农民出身,她会熬砖茶。”我知道刘栓财有正事,不是专来喝砖茶,再问他:“除了买红松木料,还有什么事?”

他没有直接回答,问我:“二哥,你刚才说,二嫂什么出身?”“农民出身,怎么了?你还想说些什么?”他的问话,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他伸手举起茶杯,闻一闻,放下杯:“一说起家庭出身,就想起地主,富农,富裕中农,贫下中农,什么穷塌底的雇农,过去呀,哪来的那么多家庭成分。”刘栓财说着说着,“啊呀”一声,他说得痢疾了,急等跑肚,夹紧屁股,急匆匆地出去找厕所。

我记性很好,记忆深刻,曾有一份资料显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不久,党中央和邓小平大胆行动,以新时期新的革命名义,一夜间砍掉“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一面大旗,迅速摘掉全国400多万地主富农的帽子,随之不论农村阶级成分,当然,富裕中农、贫下中农和雇农都一样,统统取消家庭成分,包括全国50万右派分子,统统一齐摘掉帽子。

从此,全国人民,就一种叫法,中国人,多好。

然而,中国大地上最麻烦的大问题,就是城乡差别,两大类人就是城里人和农村人。这些庞大人群,从此都与家庭出身无关,原来的地主富农,不是敌人了,远离了政治恐惧,没有任何政治压力,谁也不怕谁,很轻松。

不一会儿,刘栓财跑肚回来。我说请坐,问:“家庭成分早被取消了,你还想说些什么?”

他城府很深,先不回答我的问题,特别安顿我:“买红松木料,最好买板材,不要圆木。”“好,记住了。”我应承,一片诚心。

我给他递一根烟,他猛吸一口,才说:“家庭成分早取消了,这我知道,我家的贫农早就不贫农了。你问我还想说些什么,怎么能不想说些什么?”

刘栓财往下说,我注意听,饶有兴趣。

他笑笑,“啊呀”一声,如今的脑包滩人,最数郑儿那老汉兴高采烈,自从摘掉地主分子的帽子,短胳膊短腿走路疯快,常常就解裤带就尿尿,嘴里不忘吹哨哨,还随意在野滩里撅屁股解大便,看见来人无所顾忌,随口上来一句,说什么“野滩里屙屎,一个宽宽展展,屁股是我的屁股,谁也管不着”。

我一边听,一边笑,刘栓财不笑,接着说,郑儿那的土房和他家的土房前后紧邻,郑老汉的老婆高大粗胖,能吃能睡,夜间打呼噜震天响,快震塌房顶了,如今不是地主婆了,心情好了,嗓门高了,实在有底气。

我忍不住地笑,问:“那么,郑儿那的儿女呢?”“儿子更高兴,大圪秋那小子常说,爷爷是谁,爷爷谁也不怕了。”他说的大圪秋那小子,就是郑儿那的大儿子,我太熟悉了,我俩从小一起爬过高沙,溜过沙坡,掏过沙蒿,晾过柴火,还奔向黄河南岸河头地,拾过麦穗子。

我上来兴趣,再问:“大圪秋,是发泄吗?”“不发泄,那小子就那种口气,全家人都看不出什么怨愤。”刘栓财这样回答,评说郑儿那全家人甩掉地主帽子以来的态度。

我记得,大圪秋从小就有点轻微智障,与生俱来就有惊人的粗俗叫喊,他一时对人恼火了,总会骂“爷爷×死你妈”,他不想和小伙伴玩耍了,还会骂一声“爷爷×死你老子,爷爷×毛拧绳绳,就和你拧不成一根绳”。

那么,脑包滩的黎贵呢?黎贵摘掉富农帽子,什么态度?我想知道一个大概。

刘栓财“啊呀”一声,舌头一伸一缩,给我送来几句恭维:“黎贵不忘你的德性,念念不忘,常说你不嫌弃敌人,年轻的时候外出担坝挣学费,就你和他这个敌人搭档。”

是的,那是当年最悲壮的一场搭档,跑去包钢西郊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筑坝,一干就是16天,我和黎贵合伙挑土爬坡,最后3天强装硬汉,垂死挣扎,黎贵摇摇晃晃,屁股上痔疮犯了,我也浑身散架了,我的颈椎下肿起一堆死肉,椎骨留下残疾,我仰天长叹,不由得苦笑。

我急切地问:“黎贵,还犯痔疮吗?”“人老了,人瘦了,屁股也干了,再说心情好了,什么都不犯愁。”刘栓财说着,话锋一转:“黎贵政治上翻身了,一切都好起来,孙子们都活蹦乱跳,孙子们念书厉害,二孙小子黎军,一心想上大学。”

细心推算一下,黎贵的二孙小子黎军,刚上小学那时候,应该还是富农分子的小孙子,当中国农村政治结构和政治秩序走向正常,先前敌人的小孙子,一下活蹦乱跳起来,立即跳进一个庞大行列,成为中国农民的一代新生孙辈。

我和刘栓财的言叙,多有赞美父老乡亲,一致形成一个共识,那就是家乡脑包滩正处于一个国泰民安的历史时期,人人都是新时期的农民,政治上平等,有尊严地活着,开心扶犁种田,开心过日子。

刘栓财话多,夸人夸得很生动:“脑包滩人,心肠好,说话不花哨,做事实打实。在文子叔叔当队长手上,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地主富农也是人,因而,从来没怎么欺负过郑儿那和黎贵,在以往历次政治活动中,最多在不可回避的场合上简单咬嚼几句,那也是水过地皮湿,简直是皮皮毛毛,不像狗撕烂羊皮。”

刘栓财说对了,我最知道脑包滩的历史路径,因为有文子叔叔这种公道人当队长,坚持“地主富农也是人”,使得郑儿那和黎贵很幸运,历来的政治运动轻松过关,两家人都没有遭到过多惊吓,更不见失魂落魄。

我很欣慰,脑包滩人政治态度简单,十分纯洁,文子叔叔政治态度温和,心灵美好。

墙上的挂钟,敲响12点。中午下班了,旗党委大院的职工干部们都关门闭窗,纷纷走出去,匆匆回家。

我说,栓财兄弟,回家吃饭,请你喝砖茶。

他说,好吧,砖茶熬酽,还强调一声,记住木料,不要圆木的,最好买红松板材。2

国家改革开放真好,不仅成功地推动了农村的包产到户,使得农民大打粮食翻身仗,而且有效地推动了农村方方面面的文明进步,别的不说,只说农村中学生毕业了,高中生可以考中专,初中生也有机会考中专。我的二妹苏秀芳,学业很争气,初中毕业就考上伊克昭盟卫校,顺利毕业于护士专业,等待分配。

这是一件大事,我作为兄长,有责任专程去东胜关照关照,于是,准备了一些想法,前去东胜。

东胜街头,巧遇原达拉特旗党委副书记贾荣,他已升任伊克昭盟行政公署秘书长,我们一见面握手,他手劲很大,还摇了两下,再摇一下。

寒暄一番,贾荣的几句话,令我吃惊。他向我透露,他正在为一个副盟长选秘书,我是合适人选,问我怎么想,目前意向如何?

此时,我瞠目结舌,这事来得突然。

这是一件大事,我当即难以随意回答。因为,目前的境况管够复杂,我刚刚被任命为达拉特旗党委办公室副主任,分管政务文秘一摊子,再说,家大人多,儿女幼小,负累太重,父母亲都老了,刚从乡下接来树林召镇养老。

当时想,此时调动工作,一堆麻烦,可能不是时候。

我只能实话实说,谢谢秘书长,让我想一想吧,回去拿一拿主意。

我们分手了,贾荣说,那好吧,小苏同志,拿定主意了,及时回个话。他又安顿,这是人事问题,还得保守秘密。

二妹毕业分配的事,出乎意料的理想,顺利地分配到伊克昭盟医院当护士。我当即安顿二妹,当护士来之不易,我们苏家祖祖辈辈的女人都是修地球的,你是苏氏家族史上第一个为国家做事的女性,千万不要忘记师长的教导,咱不求高尚做人,但求平稳把控自己,当一个合格护士。

二妹年小心嫩,尚未走向心智成熟,我极不放心。想来想去,想到贾荣秘书长的夫人在盟医院当大夫。我赶快回头,再一次见贾荣,硬着头皮请求,请他的夫人留意年轻人的成长,给予关键时刻的指教。

贾荣痛快答应,应该关照,请放心。

贾荣还强调,关于调盟行政公署当秘书的事,回去以后拿主意,不要久拖不决。

我点头,心里很沉重,不知该怎么拿主意是好。

那天东胜办完事,回到树林召镇大约下午5点,还不到下班时间,我一眼看见家乡脑包滩的邻家大哥贺满仓,身子靠在我的办公室门口,东张西望,等着见我。

我一见他就想笑,一身滑稽,肩上搭一条灰线烂毯子,腰间围几圈绳索,他还和过去一样,习惯手里握着一把麻颗子,“咯嘣咯嘣”地耍唇技,办公室门口吐下一地麻壳子。

我问:“你来这里,怎么还肩搭一条毯子,腰拴一条麻绳?”“买玻璃,包裹玻璃,怕碎。”他像行路人,更像树林召街上的流浪汉。此时,旗党委大院的小工勤跑过来,上手拖拉贺满仓,就推就说:“出去出去,上大街要饭去。”“不得推他出去,不是讨吃要饭的,这是我的大哥。”我制止小工勤别动手,小工勤伸舌头,低头走了。贺满仓也伸舌头,诡秘一笑,跟着我走进办公室,自我嘲笑:“这一身打扮,真像要饭的。”

贺满仓大哥,他和刘栓财一样,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请我赶快帮个忙,买几块玻璃。他解释,他从来不跑逛树林召,多少年就闯荡包头,包头那边三公厘的玻璃紧缺,店里铺里到处是桌上的厚玻璃板,这回逼住了,非找我不可,他家新打了新门窗,紧等安玻璃,就要买三公厘的,厚的不要。

他已经打听过,旗物资公司有的就是三公厘玻璃,难住了,说:“没关系不行,关系是硬的,买玻璃得找领导批个条子,二指宽的纸条子。”

听清楚了,我说:“现在快下班了,明天试一试。”“试什么,一定找人批条子,你忘了?我和你是什么兄弟?”

我知道这个大哥,年轻的时候对我十分关照。为了我挣学费,完成高中学业,他曾经鼓动我到包钢装卸过火车皮,为包钢西郊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挑土筑坝,他带领两帮誓死硬汉,经历血与火的磨难,我终生难忘。“行,听你的,想办法批条子。”不惹他生气,只想让他高兴,于是,应承:“一定买到玻璃,三公厘的。”“就爱听男人的利索话。”他眼睛一亮,强劲一拳,杵上我的肩来,堪称豪言壮语,像激励:“我们到包钢装卸火车皮,死都不怕,为兵团筑坝,小命都搭上去,还害怕买不上三公厘的玻璃?脑包滩出了一个兄弟,当上干部就得给家乡人多办事,怕什么!”

自从我调回旗党委大院,时常有一种强烈的不安,脑包滩经常来人,常见突然袭击,一举缉捕我,说这办那,乡亲们为儿女婚嫁买几大件而来,不是求一架紧缺的缝纫机,就是求一辆难买的自行车。

乡亲们实以我什么都可以办得到,只是举手之劳。其实,贵重商品太紧俏,我并不从容地答应乡亲们,从来不敢豪言壮语,深知应世厚度不足,又不善寻找门头脚道。可是,生怕伤着乡里乡亲,不是舍命卖力,便是笑脸相迎,如若实在满足不了要办的事情,那就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直到谅解为止。

刚才,我和贺满仓大哥谈完买玻璃的事,他特别满意。

我说,走吧,回家吃饭,饭罢安排个小旅店夜宿,明天一早陪你去物资公司批条子,买玻璃。“听说你家来人多,流水待客,小心锅底朝天。”“锅底塌不了,不就是几顿便饭?”“不吃了,店也不住了,返回脑包滩才15华里,晚上包头来人贩猪,急等回去。”“贩猪,关你甚事?”“倒腾一把,挣个差价,不能误过。”

我点点头,贺满仓大哥走出办公室,回头说,明早8点物资公司门口见面,不能误事。

我回答,不见不散。旗党委大院处处岗位敏感,又一个小工勤喝喊贺满仓大哥,声音有点高:“赶紧出去,上大街要饭去。”

我急忙为小工勤解释,他是我的邻家大哥,小工勤看看贺满仓,十分邋遢,很吃惊。

我望着贺满仓大哥的背影,良久出神。3

刘栓财的红松板买到了,贺满仓的三公厘玻璃也买到了。我家缺家具,等了一个月,再找人批条子,想办法买到几块三等板材,盼了几年的新家具,就要成就了。这不是,满家油漆味道,刺鼻呛人,几扇窗户打开,门也大敞着。

这些天,我的三弟从乡间赶来,辛辛苦苦,忙忙碌碌,来家里为我打家具。一个大衣柜,一个五斗橱,一个四方炕桌,三件家具都十分漂亮,一眼扫过去,心满意足。

我为三弟的木匠手艺惊叹,不说家具新式新样,只说家具质量上乘,榫卯密缝,一个棒。

就等砂纸擦上去,全部擦平打光,刷清漆,亮晶晶。

我给三弟递烟:“歇一歇,抽一根烟。”“不行,缓抽烟。”三弟把烟夹上耳朵间,一把刷子上去,轻轻刷漆:“小心烟灰,别飞上来。”他推我一把,就怕烟灰飘上家具漆面,我赶紧后退两步,立刻掐掉烟头。

小院里蔬菜绿茵茵,长势正旺。旗种子站长张有明,他是我的邻居,走进小院看我种菜地道不地道,迅速查看一遍菜畦,发现两畦黄瓜叶面起虫了,大声惊叫:“不得了,灭虫!灭虫!”

张有明走进家来,一声尖锐:“虫泛滥,快喷药。”

我忙说,赶快借一只喷药器,立即喷药,灭虫。

张有明就抽烟,就看三弟刷油漆,弯腰低头仔细看,三弟猛推一把张有明,声音很高:“往后退,看烟灰飘上来。”三弟很生气,眼神逼过去,看一眼张有明:“真是的,不识眼头见识。”

张有明不好意思,掐掉烟头,笑一下:“口气挺大,手艺人,就是牛。”他问我,哪里请来的木匠师傅,家具打得太棒了,件件精巧别致,像工艺品。

我回答,木匠是我的三弟,多年的师傅了,一年四季吃香的,喝辣的。“吃什么香的,喝什么辣的,快吃不开了。”三弟上来一句,不知什么意思。“不给师傅吃好饭”,张有明反应真快,瞟一眼我,开玩笑:“是不是舍不得包饺子,三木匠戗棒子,恼了。”

三弟翻眼瞪张有明,停住刷子刷油漆:“我恼什么?温州侉子,才让人戗棒子。”

我听不懂三弟的话,张有明也犯糊涂,赶话问:“温州侉子,挺好嘛,没惹你,没烦你。”

三弟干脆停住不干活儿了,一把刷子搁进油漆碗里,停歇下来,翻眼睛:“一个包产到户,刮起一股风,刮来一片温州木匠,遍地侉子,到处抢饭碗,快把本地木匠顶塌了。”

我恍然大悟,不是吗?达拉特旗自从包产到户以来,就是刮来一股强劲的风,刮来许多浙江人,树林召小镇街面上一下热闹起来,人多嘈杂,外地口音尖声饶舌,席地举锤钉鞋的,搭个棚子缝纫裁衣的,走街串巷做木工的,都是温州手艺人。这是改革开放以来,树林召小镇上的一道景致,20世纪80年代初的新天地,新气象,温州人潮流,滚滚而来。

谁都眼见为实,温州小吃店,夺走了兰州拉面,敢和本地饭馆叫板,公平竞争,薄利挣钱,敢叫荞麦饸饹和羊肉烩茄子砸锅,敢叫炖羊肉蘸糕大打折扣。“三木匠,你看清了,人家温州木匠不仅手艺精,而且好伺候。”张有明说道起来,嘲讽本地木匠:“你们本地木匠,实在难伺候,架子太大,人家温州木匠粗茶淡饭一顿,推碗放筷子,一抹嘴,立马就拉刀锯,推推刨,那叫竞争。”

三弟承认张有明切中本地木匠的要害,迸出一串话,不得不承认:“本地木匠的通病,一个懒毛病,好吃慢做的懒毛病,架套大,不吃苦,误工。”

我乘机上话,仅举一例:“前年翻修南凉房,请来两个本地小木匠,小木匠上梁钉椽子,一顿烧酒稀泥醉,两天不见人。”

三弟抿嘴笑,笑声朗朗,他笑本地木匠贪酒嘴馋。

张有明声讨起来,铁证如山,骂:“他妈的,春上请来本地木匠包沙发,剪错一块合成革皮子,浪费一米,那家伙还抱怨合成革质量太差,龟孙子,真是个龟孙子。”“包沙发啦,包沙发啦。”小院外传来温州口音,一遍又一遍:“新式样,新式样。”

张有明竖耳一听,便说:“三木匠,你听听,抢饭碗的侉子又来了,正是温州木匠。”

没等三弟回应话,温州口音又起:“打立柜,打立柜,江南样式,江南样式。”

我和张有明看看三弟,都抬头向小院外张望,望着温州木匠从门前走过,听那几声揽活儿的喊叫,声声不断,不紧不慢。

三弟语出惊人,说,甩手不干了,这木匠难当了。他操起油刷子开始上清漆,一刷子一刷子描画,轻轻地刷,慢慢地说:“想办法吧,我决定买一套成套的电动长锯,加工木材,流水待客,和温州人争一争,争高低。”

三弟意识到危机来了,想到买一套成套电动长锯。他刷着清漆,自言自语:“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谁是现在的新鲁班?浙江人,温州人,一大片。”

小院外再起温州口音,包沙发了,包沙发了。

我的三弟,16岁跟师学艺,耍活凿刨斧锛,玩溜大小刀锯,从家乡脑包滩起步,多年独闯东南西北。眼下,这个三木匠,心事重重,遇到挑战,岌岌可危。

三弟惊恐,他说,家乡脑包滩有人请来几个山东人种西瓜,而且一干就是两年,怕是三年四年都不挪窝了。三弟更惊恐,他问我,是不是?敢是温州侉子灵机一动,也会跑去脑包滩一滩人,种地抢饭碗。

我说,那倒不会跑去一滩人,即使跑去一滩外来侉子种地,脑包滩人不是傻瓜,总得想到一个互利互惠的办法,何况,脑包滩人祖祖辈辈得滩种地,原本都是走西口走来的神府后人,再说,伊克昭盟地大物博,容得下有本事的外地人。“不听不听,什么地大物博,什么容得下……”

三弟摇头摆手,大声说,脑包滩人,祖祖辈辈得滩种地,就怕外来侉子跑得快,跑去脑包滩种地抢饭碗。

拜访故乡人

1

北方的初冬,已是寒风凛凛。

特快列车风驰电掣,呼啸向前。当列车驶进西安近郊,凭窗远眺,景色骤变,初冬如春,大地一抹碧绿。

古城西安,帝都气派,秉承国脉,风云不息。

在这里,为何十三个王朝轮番指点江山,称雄千载,辉煌于世?列车穿行在历史、故事、文化和遐思之中。

久违了,长久的遐想,我心中的古帝都。

列车继续向前,飞快呼啸。

我的心情,骤然激荡。是啊,那当然,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犹如阵阵春风,吹遍中华大地,经历了几年的以包产到户为主打战役的农村改革,使得达拉特旗南梁北滩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到处呈现出一派成绩不菲,再战不衰,披坚执锐的态势。

1983年初春,达拉特旗党委决定,当下盛世修典,不忘前世英雄,回顾解放革命斗争史,写好一部党史,揭示历史意义,启迪后人。现在,已是1983年初冬,一部党史即将大功告成,只缺几段难以证实的历史资料。

我们正是肩负着这样一个重要使命,专程前来西安拜见一位革命老人,见证一段解放革命斗争史。这位革命老人,他叫李秉清,又名李东甫,现今深居简出古城西安,潜心做学问,时任陕西省党校教授。李东甫曾于解放前夕,为达拉特旗党的地下隐蔽斗争而英勇奋争,不顾生命安危,不怕敌人张牙舞爪,鸣响黎明前夜最后一枪。“此行西安,我们能否顺利见到李教授?”同行的郭秘书问我,他有点不安静,轻轻地敲击火车窗口。

我也敲敲窗口,便说:“想必能顺心顺意,李教授一定感同身受,他会为一部党史锦上添花。”“这是最好的结果,但愿如此。”“你郭秘书办法多,争取多多捉拿革命老人的‘口供’,从他嘴里把话掏空掏净。”“你苏秘书也不是善人,也会掏空‘口供’,来个一干二净。”

我们两个秘书,为了见到李教授,你一言,我一语,口舌不闲,谈意正浓。

不一会儿,列车开始减速,缓缓驶进西安站。此时,已是夕阳西下,一抹红晕,满城灯火。

当晚,下榻西安莲湖区一个小旅店。我很犯急,有急事,必须及时联系一部公用电话,打回达拉特旗树林召小镇去,一定和两个熟人说说话,关于家乡脑包滩一个叔叔买黑白花牛的事,关于安排大妹上班的事。

两件事都很重要,乡亲们是上帝,不敢怠慢,大妹长大了,念书没念到头,高不成低不就,总得寻找一个出路。

此外,还有一件重要事情,及时要和西安交通大学的一个朋友取得联系,谈谈关于苏姓苏氏起源问题,以备将来写写家乡的人和事。关于这事,上火车出发前就电话告知了西安的朋友,请他帮我查查古籍史料,到了西安收获一笔。

我走向旅店前台,很礼貌:“请问,晚间打长途方便吗?”“方便,容易接通,打多长时间?”守电话的年轻女人轻声问,手摇一串钥匙。

我礼貌回答:“谢谢。打两个长途,一个市内电话。”“同志,换全国粮票吗?”年轻女人低声问,一脸微笑,一手托腮帮子,一手摇摇一串钥匙。

我答:“不换,带着全国粮票,够用。”我很着急,伸手抓住老式电话摇把,急等摇电话。

年轻女人解释,声音很低:“不是,我付电话费,你给我全国粮票。”她往悲苦解释,老家农村遭旱灾,寄点粮票救命糊口,父母年迈体衰,双双重病。

我倒有点同情,急忙说,先打长途,一会儿再说粮票。

年轻女人捂嘴笑,看一眼墙上一只挂钟,记妥摇电话的时刻,说:“好的,你先打电话。”她提着一串钥匙,急急地走几步,走廊里有客人喊她开房间。

一个老女人,推开前台一侧的小门,探出头来摇一摇,低声告知:“同志,别上当,她脸皮厚一点,老家遭灾是假的,真的是倒卖全国粮票,新的投机倒把分子,胆大的闯祸女流。”

我点头,向老女人表示谢意,她及时提醒,我该注意。

树林召的长途电话摇通了,我问那边有关部门负责同志,大妹的工作问题落实得怎么样了,顺利吗?

那边的负责同志立马答复:“落实得很顺利,二轻工业系统,制鞋厂当工人,做布鞋。”

挂断一个长途,再摇一个长途,树林召三顷地繁殖厂的电话接通了,声音不太清楚,杂音又尖又嗡,勉强听得到那边的声音。

我请求留一头两个月的小犊子,黑白花品种的,只要小乳牛,并强调一声,家乡脑包滩的邻居叔叔下过死命令,一定想办法给他留一头小乳牛。

那边繁殖厂的朋友回话,先说记住了,再说抱歉,现在没小犊,明年开春三月才产犊,先排队记个名字,到时候再说吧。

我说,多谢,挂断了长途电话。

提钥匙的年轻女人开门回来了,靠在前台桌上听我打电话。她听到了黑白花牛犊子的事,听得很开心,笑笑说,长途打得真不短,又说,一会儿说事儿,谈粮票。

很快,西安交大的电话也接通了,听筒那边声音挺清脆,朋友真够意思,告诉我古籍史料查到了,抄录了整整三张纸,明天送到住地小旅馆。

我很兴奋,赞扬几句,你们知识分子办事缜密,滴水不漏,还抄录了三张纸,辛苦了。

朋友电话里说,鄙人不辛苦,苏氏才遥久辛苦,起源河内中原,源远流长,《元和姓纂》《苏洵族谱》,以及《史记·楚世家》记载,苏姓可谓是一个光耀史册的古老姓氏,早在三千几百年前就大放光芒,到了汉武帝王朝之时,苏姓家族出了一位名垂千古的大人物,连三尺孩童都知晓,那老老先生叫苏武。

电话那边的朋友问我,苏文同志,那位苏武老老先生,你不能不知道吧?

朋友喝了酒,有点话多,我说,谢你,先休息,明天见。

不行,朋友强调喝酒不太多,不饶舌,不算醉,声音脆。

接着,朋友再唱赞歌,抢着说,史上苏氏对古中国文明与进步,曾经做出过辉煌贡献,唐代出过五任宰相,比如,从苏良嗣相高宗到苏检相昭宗,知道吗?到了宋代那时,整个古中国文坛似乎成了苏姓人士的天下,知道吗?苏洵、苏轼、苏辙“三苏”自不必说,只说苏子复的名著《苏学士集》,世世代代,广而传之……

电话那端,不知是挂了,还是掉线了,听筒“嘟嘟”,几声忙音。

前台的年轻女人乐了,一串钥匙掉地了,“唰啦”一声,她不理睬一串钥匙掉地,凑来我眼前咧嘴笑眼,嘴也甜,夸一句:“大哥人好,口音好听,真会打电话。”

我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咱们谈谈粮票,全国粮票。”她开口了,谈粮票。

前台一侧的小门,又被轻轻地推开了,那老女人向我挤挤眼,摇摇头。

我对年轻女人说:“对不起,我知道,全国粮票不准买卖,再说,一天定量不足一斤,我的全国粮票,都买了旅店的餐券。”

年轻女人愣怔了,张大嘴,摇头。

老女人向我挤眉弄眼,捂嘴偷笑,一颗头缩回小门里,“吱呀”一声,立即闭门。2

第二天下午,阳光灿烂,暖气宜人。我和郭秘书前往陕西省党校,拜访李东甫教授。

李东甫教授,一派学者风度,又显谦恭。

他热忱欢迎我们,一听内蒙古达拉特旗人,又是滩上口音夹杂着梁外音声,还是专为写一部党史,请他披露某些神秘故事,立刻称道,修典立传,大有必要,此乃后辈之历史责任,很好,很好。“我呀,曾是故乡人。”李东甫教授表示抱歉,前时不久只因重责公务,难以脱身前去达拉特旗参加党史资料征集座谈会。他压低一点声音,慢慢说,亲不亲,故乡人,老乡啊,此乃遗憾,遗憾。“我和乔培新,曾是老战友。”李东甫教授询问,乔培新老人近况可好,身体健康?

郭秘书回答,乔老一身正气,大智大慧,他满腔热情回老家,参加了党史资料征集座谈会。

我也补上一句,乔老国家栋梁,身体力行,刚从中国银行副行长岗位退位,现任中国银行顾问。

李东甫教授说话缓慢,口气柔顺,微笑:“书归正传,可以开始了,谈谈最想表达的几段往事,也是隐秘的故事。”

我们洗耳恭听,感受神往,收获奇迹。

第一段,延安那边来。

1937年,“卢沟桥事变”一经爆发,日本鬼子疯狂入侵归绥,派遣一批汉奸路经包头,企图秘密潜入鄂尔多斯高原,实施侵略准备活动。

据之,党中央得以可靠情报,迅即派遣党的干部前去对敌斗争。这年7月,李东甫化名李秉清,从延安急速出发,赶到伊克昭盟党工委所在地,那是一个小地方,乌素加汗。

为了斗争的策略准备,上级党组织精心策划,安排李东甫迅速转移到包头中滩三区,不费吹灰之力,摇身一变,有了掩护外衣,公开当了国统区副区长。

有了副区长身份的掩护,李东甫可以自由行走黄河南北两岸,便开始秘密发展中共党员,建立地下党组织,扩大群众力量,宣传抗日救国大策,搜捕大汉奸王英和李守信,沉重地打击了为非作歹的恶霸土豪。

我问李东甫,那时那地方,自由行走黄河南北两岸,不是摆渡达拉特旗九小渡口,就是大树湾古渡登船,否则,别无水路,是吗?“那时那地方,是的,是的,常走那两处渡口,你怎么知道?”他问,吃惊不小。

我说,我的家乡就在包头对正的黄河南岸,走包头离不开两处古渡,可想而知,想必你踏过我家乡的土地。

他回答,水路仅有两处,走踏你家乡的滩地极有可能,敢是常走常踏,常来常往。

说到两处黄河古渡,李东甫异常兴奋,他说,黄河两岸故事多多,那就再讲第二段,这叫“李乔唱双簧”。

1940年2月,伊克昭盟地下党工委指示李东甫,命令他立即秘密成立地下党的包头县委,尽快与国民党包头县长乔培新取得联系。

李东甫介绍,蒋介石国民党统治时期的包头县政府,揽头太大,管辖太宽,包头黄河以南达拉特旗一半以上的行政区,均归属包头县管辖。从小土生土长于达拉特旗呼斯梁山区的乔培新,非常熟悉达拉特旗南梁北滩。乔培新不简单,他二十几岁就走出呼斯梁大山,并不是贵族出身的他,只凭家境宽裕尚好,于1933年考入清华大学经济系,不久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该校为数不多的地下学生党员之一。

李东甫继续介绍,就在乔培新毕业前夕,国民党中央第七集团军总司令兼绥远省主席傅作义,他高调请求,情真意切,不断催促,请求清华大学校长看在党国的面子上,派一些知识人才来他手下做事。就这样,乔培新来了,他年纪轻轻,于1937年秋季顺利地打入国民党内部,当上国民党包头县长。乔培新身在曹营心在汉,管上区域广阔的天地,这就为李东甫尽快成立中共地下包头县委,提供了极大方便。

李东甫说着,异常激动,双眼闪着泪花,慢慢地说,“李乔唱双簧”,北退南移,迅速来到达拉特旗耳字壕刘根渠一条小山沟,秘密成立了地下中共包头县委,李东甫任县委书记,乔培新任宣传委员,另一骨干党员张子刚,任组织委员。

届时,李东甫又添新策,看中耳字壕河洛图小山村,有意识地创办一所包头县立小学,自任校长,管理小学,一边教书,一边伪装,成功地领导了地下对敌斗争,他的足迹踏遍耳字壕和青达门老区的山山水水,坚持反对国民党投降分裂和倒退政策,苦心宣传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

李东甫继续往下讲,不巧,北京来了一个电话。

我们得知,由北京、天津、辽宁、黑龙江、山西、陕西等八省市党校联合召开的学术讨论会上,李东甫被公推为“马克思主义经济管理学”研究小组组长。

北京来电话询问,《经济管理学》一书,何时编写就绪?“快了,马上就绪。”李东甫放下电话,“啊哟”一声,说,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很快还将编写20万字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论经济管理》,各地党校学员急等学用。

我问:“教授,年事已高,工作量太重,你高寿?”

他回答:“年事不高,快70岁了。”我说,快70了,就叫你李老吧。他说,随便,叫同志也行。

说着说着,李老递过来一封中央领导来信,正是胡乔木同志的亲笔信,关于一个重大理论问题给李老的复信,称赞李老见解独到,一针见血。3

读过胡乔木的复信,我良久凝望李老,感叹一声,今日拜访故乡人,宝刀不老,放下枪杆子,又拿起笔杆子。

李老却说,走题了,走题了,谈谈第三段,披露一个姓杨的老石匠,你们听——

达拉特旗塔并召山区,有一条乌兰色太沟,沟畔上居住着一个老石匠,名叫杨柱。民国十六年(1927年)天灾人祸,杨石匠踏上逃荒之路,逃到黄河北岸临河大后套。

1932年,杨石匠结识了河套地下党组织负责人郭同春,自愿宣誓加入中共。几年后,杨石匠奉命潜回乌兰色太沟,秘密发展党员,建立地下党组织,在陕北和大青山革命根据地之间,建立起党的秘密联络中转站。

此时,李老迅速行动,及时与杨石匠接头,两人里应外合,布下天罗地网,狠狠打击敌人,为伊克昭盟地下工委和包头地下县委通力合作,起到功德无量的作用。

忆述到这里,李老高度亢奋,拍桌而立:“想想吧,有了敲锤砍磨的杨石匠,如虎添翼。我呢,不知哪来的一个大胆量,也有一个大酒量。”

李老往下说,有了包头县立小学校长的身份,敢和当地自卫团长段宝山套近乎,交上酒肉朋友,获得敌方许多秘密军情。在一次段宝山请人宴席间,吃肉喝酒,猜拳喝令,一鼓作气打“通贯”,连打20多圈,圈圈顺当,圈圈皆胜,那些敌人官兵,满座皆惊,目瞪口呆。

越听越来兴趣,我赞叹,李老真行,太棒了。

李老点头,同意。太棒了,他说,喝酒讲究个豪气,再来几句豪言壮语,敌人们一定服气。

我想到一个关键问题,问李老:“你什么时候,撤离达拉特旗耳字壕?为什么?”

李老给出答案。1940年末,党内有人政治上走向猥亵无耻,露出大叛徒嘴脸,尽管乔培新是个隐藏很深的老手,只有走为上计,不得不放弃包头县长,乔培新在奔赴延安的路上,火速派人送信告知李老出事了。从此,“李乔唱双簧”告终,伊克昭盟工委下令撤销地下包头县委。

李老峰回路转,撤回延安,在毛泽东主席身边做大事,从事西北局统战工作。

几段故事讲完了,出乎我们原来的预期,这些神秘的故事,对修典立传显得特别重要。

还有些细节,至关重要,我们一一得到满意收藏。譬如,当年伊克昭盟地下党工委和党的地下包头县委的关系,实属隶属领导关系,延安派来的李东甫遵令听旨,不折不扣。

郭秘书不忘一个人的下落,问道:“当年党的地下包头县委组织委员张子刚,解放后哪里高就?”

李老不假思索,肯定地回答:“官也不小了,当了新疆的一个州委书记,应该是阿图什柯尔克孜族自治州。”

提到张子刚,李老再次赞叹杨石匠对党忠诚,当然叹息杨石匠辞世过早,还没等到新政权建立起来,就和战友们永别了。

我接话,杨石匠精神,必将载入达拉特旗光荣史册,斯人不在,锤声永存。

李老话锋一转,问我们,杨柱老石匠的子孙哪里落脚?知道底细吗?

我抢答,其子其孙活得很好,就在我的家乡脑包滩,同村紧邻,隶属达拉特旗树林召公社。

李老就像吓了一跳,惊叫:“是吗?”李老万万想不到,杨石匠的子孙,正是我的乡里乡亲。

我补充,杨石匠的儿子杨挨,我们从小叫他挨叔,解放后携妻来到我的家乡脑包滩,一生种地。现在,挨叔还在包产田里辛勤耕种,他拥护农村大改革,拥护包产到户。

李老问:“你的家乡大搞包产到户,想必粮食很多,乡亲们够吃了吧?”

我如实回答,我们那里粮食多了,已经解决了温饱。突然,我想起昨晚小旅店的年轻女人,问一声李老,是不是西安有人填不饱肚子?“小苏,什么意思?”“我入住莲湖区小旅店,发现看房门的年轻女人,兼搞倒贩全国粮票。”

李老哈哈笑,说,现今西安人,可能有人缺粮不够吃,可能也有人倒贩粮票,以我的看法,现今全国的粮食不是五谷丰登,粮食依然是命根子。

我说,是啊,李老说的没错,当下不是五谷丰登,全国不少地方还是缺粮。不是吗?全国粮票,为什么如此抢手?

李老还在牵挂杨柱老石匠的儿子,他问,杨挨只顾种地打粮,他会不会石匠活儿?

我答,挨叔只会种地,还爱放羊,曾经扬鞭两年,放过脑包滩一群山羊绵羊。

李东甫急切地再问,杨柱老石匠的孙辈呢?

我赶紧回答,孙女出嫁,小日子尚好,孙子杨文光,奶名杨喜蛇,小我三岁,当地政府念及杨石匠功臣不凡,近期安排一个公务岗位,想必可以办到,不是问题。

李东甫教授眉梢一扬,饶有兴趣,想记住一个地名,再问一遍:“你的家乡,什么滩?”“我的家乡,脑包滩,脑包滩,早年曾叫敖包弯。”我回答,很动情。

东官府

1

旗党委会议室开会,干部们神情专注,满会场只有一个声音,领导同志讲话。

领导语速缓慢,传达《中共中央关于整党的决定》。中央决定,将要在全党坚决纠正以权谋私利的不正之风,坚决纠正官僚主义作风。

会议上,干部们听到总书记胡耀邦在喊话,“做到整党和经济工作两不误”。总书记巡视了湖北和河南两省,在考查省领导政治作为的时候,喊出“两不误”,表达了中南海的最新政治声音,告诫全党高度警觉,凝聚力量,“整党促经济,经济检验整党”。

一提到耀邦同志,人们就兴奋。耀邦同志具有非凡的政治气魄,行动果断,力量巨大,宛如斩风劈浪。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耀邦同志和小平同志一起把最高层的政治逻辑,高调推向全国人民心底,一举砍掉“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大旗,摧毁了压在许多许多人头上的政治压力,摘掉无数顶政治“帽子”,平反了无数起历史性的“冤假错案”。

真可谓,雷厉风行,痛快淋漓,犹如阵阵劲风,吹散乌云。

谁都得暗暗想一想,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改革开放,全国经济工作一下活跃了,随之又一下暗流涌动,在党内出现了若干严重不正之风,暴露出意想不及的官僚作风。党中央忍无可忍了,高层领袖们愤怒了,决定整党刹风,全党上下,三年之长。

我正专注听会,后脑勺上来一指头,有人趴来耳朵,轻轻说:“组织部有急事,请你去一下,快一点。”

扭头看,来人走了,走得疯快,望见一个背影,男同志。

那男同志,说得又浅又淡,摸不着头脑,去组织部见谁?他没说。

先回到办公室,空无一人,我把笔记本锁进抽屉,抬头一看,桌上一张纸条,写着“请到办公室一趟,有急事”。纸条没署名,就一个“杨”字,潦潦草草,扭扭曲曲,“木”字细长,像三条虫,“昜”字极短,像一只大头苍蝇。

我看看“杨”字,仔细猜,谁“杨”?

再猜一遍,猜到了组织部杨副部长。想一下,妻子闻英正在办理调动手续,从学校调入司法局,是不是这回事?妻子的调动,虽说不是急事,也是大事,对我很重要。

旗党委办公室主任张招旺很重视这件事,曾经说:“苏文同志,你太忙,老婆教书更忙,女小儿幼,快快换一个单位,免去深夜备课,批改作业。”

我感动了,忙说:“谢你,主任理解就好。”

妻子拖儿带女,应当多多关照,给她换一个单位,省得深夜还在备课,改作业,这话很对,很对。

手捏“杨”字纸条,走去组织部走廊,问清杨副部长的办公室,伸手敲门,轻轻两声,无人应声。“杨部长出去了。”隔壁办公室“吱呀”,破旧木门张开了,伸出一个女同志的脸来,说:“噢,是不是问老婆的调动,只欠东风,快办手续了。”女同志面生,她倒认识我,而且很热情,看来她完全清楚妻子调动一事。

我没猜错,猜中了“杨”字纸条,猜中了妻子调动的事,总算有了眉目。

中央文件传达完了,人们从会议室涌出来。张招旺主任向我招手,只递眼神,并不开口,示意我到他办公室。“这事,怎办才好?”张主任吸足一口气,低声说:“要么算了,才平级调动,算了,算了。”

我赶话,十分坚定:“不能算了,妻子本来就是平调,没错。”“不是,想哪里去了?是说你。”他再吸足一口气,“滋溜”一声,“啪”一下,拍办公桌:“才听说,你平调了,上调伊克昭盟行政公署当秘书,千真万确。”

我并不吃惊,此时,自然想到伊克昭盟行政公署贾荣秘书长。前不久,东胜小城见过贾秘书长一面,他谈及了调动这件事,想不到的是,我还未曾拿定主意,事情就来得如此之快,逼在眼前了。

不等我递上话,张主任表示不满:“你已经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是个办公室副主任,副科级,有的同龄人早当公社书记了。不去,不去,是我就不去。”

张主任出于真心,敢肯定不是虚情,现在竭力阻止,挺身为我挡道,一道好心好意的路障。

我想表达几句,刚张嘴,他摆手,低声说:“本人堂堂主任,我推荐推荐,下公社当当一把手。”“当当”敲门,有人推门进来,不是别人,正是我要见的杨副部长,他向我递来一张调动通知,说一声,“恭喜”。

我看一遍调动通知,扫一眼张主任,一时愣怔。

张主任夺过一纸通知,快速瞅一遍,看看我,嘴角颤抖:“原先定的西官府,上调盟行政公署,怎么说变就变了,为什么调到东官府?调盟党委当秘书?”

杨副部长走了,我还愣怔,张主任比我还愣怔,不说一句话。

办公室鸦雀无声,十分寂寥。窗外传来叫卖声,几声温州口音,换大米了,换大米了,要全国粮票,全国粮票!2

一纸调动通知,从盟委组织部发文之日起,足足游走了28天,我于1984年7月16日见到通知,发文之日却是早在6月18日。

28天,时间太长,不得其解。

凭经验,我常和鄂尔多斯报社鸿雁传书,树林召小镇与东胜小城两地间书信的传递,通常一周内足以递达或查收,倘若逢遇暴雪雷雨恶劣天气,路上邮车必然受阻,邮件流程肯定放缓,但最多不超过10天之长,而且此种特例极少极少,概莫一年不超过两例,或者三例。

我怀疑,哪个环节上漫不经心,视之儿戏?

如果人手直送,或者有人顺手捎带,那就更说明曾经一定有过荒诞,至少有人极不负责任,谁人的那一双手,真不该去沾染党内人事调动文件。

我更疑惑,调动通知姗姗来迟,盟党委一个秘书,是不是多么不重要,调我去打杂?忙来用吗?“绝对不是,东官府的秘书,身份特殊,很重要。”张招旺主任再也不为我设置路障了,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催促我快走快报到,他手指调动文件最下方:“很重要,你看看,调你一个秘书,快惊天动地了,不说惊动旗党委大院,看看吧,通知抄送了盟里有关部门一大片,直通大领导。”

真的,那是调动文件的规范行文,文件下方抄送:盟党委,分管书记,盟行政公署党组,盟党委各部、委、处(局)、室,盟行政公署劳动人事处,盟委组织部存。“没错,调一个秘书,虽然级别有高有低,抄送一大片,说明盟党委秘书的重要性。”张主任这样说,他提醒我,不得怠慢:“快走,抓紧走东胜,去东官府报到。”

我和张主任嘀咕了一番,才隔了半天,我的熟人马耀荣,从东胜来了树林召小镇,他时任盟党委综合科长,此行专程来达拉特旗调研农村五保户的养老问题。

马耀荣见到我和张主任,寒暄三言两语,先问张主任:“怎么?主任不让副主任走吗?怎么迟迟不报到。”接着开玩笑,一语双关之意,说:“小看盟党委秘书,谁敢?首长之下,数万人之上,这叫首长的秘书。”

张主任连连点头,忙说:“不敢,不敢,支持苏文同志,去东官府做事。”“你犹豫吗?谅你不敢。”马耀荣扭头问我,我很难了,只是摇头,不便直说原因。

张招旺憋不住了,高调说事:“实践证明,中央决定整党,势在必行,党的队伍应该严肃整治。什么作风,多么严重,苏文同志的调动通知,在路上足足溜达了28天,才溜到手中。”“啊,真有其事?那还了得,追查!追查!”马耀荣肚腩大了一点,摸一把肚腩,他真戗了,嗓门老高,一脸恼怒,再加一码:“严肃追究!”“谁来追究?”张主任语气平淡,面前的马耀荣又是老熟人,说话极其随意:“你来追究?一旦查住盟里的大小人物,怎么下台?”

马耀荣嘴角咧出笑意,很哲学,“行行出状元,行行出问题,没有状元,就看不出歪风。现在看来,中央的决定是正确的,应该整党。”

张招旺说起眼下树林召人,到处乱找人买木料,找关系批条子,买几块玻璃,也批条子。

张主任骂点脏话:“瞎×啦,瞎×啦,二指宽的批条,就是权。”

我惊醒,党内党外大问题暗中作乱,一概不明不白,不敢瞎猜妄言,而我参与过买木料,家乡脑包滩的会计刘栓财买红松板,我愿意出头,求过二指宽的条子,家乡脑包滩的邻家大哥贺满仓买玻璃,我也找人批过条子。

买玻璃,买红松板,都找人批过条子,算不算不正之风?我是党员,找人批条子,犯规了吗?

我和张主任推算一下,按照中央整党部署安排,轮到旗县一级整党开始,我早已离开达拉特旗了。那么,伊克昭盟党委那里,怎么部署整党,整治些什么不正之风?“树林召小镇,物资紧缺,买玻璃找关系,买木料批条子,你骂瞎×啦,是不是骂不正之风?”我问张主任,有针对性的请教。“你买过木料?找人批过条子?”“批过条子,准确地说,是为家乡人买过木料。”“圆木的?还是板材?”“红松板,批了三块,老宽大长。”

张主任问得仔细,还问红松板1立方多少钱,是一等货,还是二等货?他说,他在计划委当过3年主任,一纸物资价格单子,特别是紧缺物资的价格,过目不忘,脑袋里牢牢地印进去了,谁也哄不了他。

我回答,我为家乡人买红松板,没问批条人是一等货,还是二等货,只记得1立方多少钱,3块红松板0.34立方。

张主任一听1立方多少钱,便说:“那不是一等货,二等货够不上,没听说过三等货,怕是等外货吧。”

我解释:“3块红松板,每块都有几条细缝,但细缝不见通透,不影响打门窗。”

张主任开始裁判,他说,你就是等外货的买货人,犯不上不正之风,反而批条子的人,正是犯规了,3块裂缝红松板,批什么条子?这不是瞎×啦,是什么?这不是不正之风,又是什么?

关于红松板,关于裂缝等外货,我还推理一下,往深说一下,大多数老百姓不找人批条子,都是干着急,一块裂缝等外货,难以买得到。

张主任脑子灵,反应快:“你是说,买等外货,找人批条子,怎么看待这个问题?”“是,你来裁判。”“我看,你小子总还是找人批过条子,从性质上说,可能是一种走后门,不过情节是轻微的。”

探讨完红松板,再说我给家乡人买玻璃,找人批条子。

张主任有点烦,不想多费嘴舌,他知道乡下农民不买桌上的厚玻璃板,买玻璃都买3公厘的,3公厘的薄薄的。他只问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大声问,玻璃面上有没有疤痕之类,或者小瑕疵?

我回答,几块3公厘的玻璃,每块都长了一些细长疤痕,疤痕不算多,不算少。

张主任又烦了,说,那是等外货,算了,算了,不说玻璃长短,什么疤痕多多少少,我没本事裁判。

我还如实交代,家里缺家具,前不久一样找人批条子,买过三块红松板材,批条上注明“可供三块三等板材”,可是,每块板材都长了细长裂缝。

张主任更烦了,一声吼,我说过了,没听说过,三等货。3

那一天,我和张主任刚刚探讨完买红松板,买玻璃的事,正好收着一封平壤来信。朝鲜对外文化交流协会来信,高度盛赞中朝友谊,积极评价1984年5月总书记胡耀邦成功地访问了朝鲜。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