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7年短篇小说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4 23:0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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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义勤 主编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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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7年短篇小说卷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7年短篇小说卷试读:

我们该为“经典”做点什么?

吴义勤

当今时代,对经典的追怀和崇拜正在演变为一种象征性的精神行为,人们幻想着通过对经典的回忆与抚摸来抵抗日益世俗和商业化的物质潮流。在这一过程中,一方面,经典作为人类文学史和文明史的基石与本源,其价值得到了充分的认同与阐扬;另一方面,经典的神圣化与神秘化又构成了对于当下文学不自觉的遮蔽和否定。可以说,如何面对和正确理解“经典”,正是当代中国文学必须正视的一个问题。

什么是经典呢?就人类的文学史而言,“经典”似乎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它是人类历史上那些杰出、伟大、震撼人心的文学作品的指称。但是,经典又是无法科学检验的主观性、相对性概念。经典并不是十全十美、所有人都认同的作品的代名词。人类文学史上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十全十美、所有人都喜欢、没有缺点的所谓“经典”。那些把“经典”神圣化、神秘化、绝对化、乌托邦化的做法,其实只是拒绝当下文学的一种借口。通常意义上,经典常常是后代“追认”的,它意味着后人对前代文学作品的一种评价。经典的标准也不是僵化、固定的,政治、思想、文化、历史、艺术、美学等因素都可能在某种特殊的历史条件下成为命名“经典”的原因或标准。但是,“经典”的这种产生方式又极容易让人形成一种错觉,即“经典”仿佛总是过去时、历时态的,它好像与当代没有什么关系,当代人不能代替后人命名当代“经典”,当代人所能做的就是对过去“经典”的缅怀和回忆。这种错觉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在“经典”问题上的厚古薄今,似乎没有人敢于理直气壮地对当代文学作品进行“经典”的命名,甚至还有人认为当代人连写当代史的权利都没有。

然而,后人的命名就比同代人更可信吗?我当然相信时间的力量,相信时间会把许多污垢和灰尘荡涤干净,相信时间会让我们更清楚地看清模糊的、被掩盖的真相,但我怀疑,时间同时也会使文学的现场感和鲜活性受到磨损与侵蚀,甚至时间本身也难逃意识形态的污染。我不相信后人对我们身处时代“考古”式的阐释会比我们亲历的“经验”更可靠,也不相信,后人对我们身处时代文学的理解会比我们亲历者更准确。我觉得,一部被后代命名为“经典”的作品,在它所处的时代也一定会是被认可为“经典”的作品,我不相信,在当代默默无闻的作品在后代会被“考古”挖掘为“经典”。也许有人会举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的例子,但我要说的是,他们的文学价值在他们生活的时代就早已被认可了,只不过新中国成立后很长时间由于意识形态的原因我们的文学史不允许谈及他们罢了。

这里其实就涉及了我们编选这套书的目的。我认为,文学的经典化过程,既是一个历史化的过程,又更是一个当代化的过程。文学的经典化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它需要当代人的积极参与和实践。文学的经典不是由某一个“权威”命名的,而是由一个时代所有的阅读者共同命名的,可以说,每一个阅读者都是一个命名者,他都有命名的“权力”。而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或一个文学出版者,参与当代文学的进程,参与当代文学经典的筛选、淘洗和确立过程,正是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事实上,正是出于这种对“经典”的认识,我才决定策划和出版这套书的,我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真实同步地再现21世纪中国文学“经典化”的进程,充分展现21世纪中国文学的业绩,并真正把“经典”由“过去时”还原为“现在进行时”,切实地为21世纪中国文学的“经典化”作出自己的贡献。与时下各种版本的“小说选”或“小说排行榜”不同,我们不羞羞答答地使用“最佳小说”之类的字眼,而是直截了当、理直气壮地使用了“经典”这个范畴。我觉得,我们每一个作家都首先应该有追求“经典”、成为“经典”的勇气。我承认,我们的选择标准难免个人化、主观化的局限,也不认为我们所选择的“经典”就是十全十美的,更不幻想我们的审美判断和“经典”命名会得到所有人的认同,而由于阅读视野和版面等方面的原因,“遗珠之憾”更是不可避免,但我们至少可以无愧地说,我们对美和艺术是虔诚的,我们是忠实于我们对艺术和美的感觉与判断的,我们对“经典”的择取是把审美和艺术放在第一位的。说到底,“经典”是主观的,“经典”的确立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经典”的价值是逐步呈现的,对于一部经典作品来说,它的当代认可、当代评价是不可或缺的。尽管这种认可和评价也许有偏颇,但是没有这种认可和评价,它就无法从浩如烟海的文本世界中突围而出,它就会永久地被埋没。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当代任何一部能够被阅读、谈论的文本都是幸运的,这是它变成“经典”的必要洗礼和必然路径,本套书所提供的同样是这种路径,我们所选的作品就是我们所认可的“经典”,它们完全可以毫无愧色地进入“经典”的殿堂,接受当代人或者后来者的批评或朝拜。

感谢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对我的经典观的认同以及对于这套书的大力支持,感谢让这个文学工程可以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这个平台美丽绽放。我们的编选仍将坚持个人的纯文学标准,而为了更好地阐析我们的“经典观”,我们每本书将由一个青年学者对每一篇入选小说进行精短点评,希望此举能有助于读者朋友对本丛书的阅读。

年月日

阎连科

千古旱天那一年,岁月被烤成灰烬,用手一捻,日子便火炭一样粘在手上烧心。一串串的太阳,不见尽止地悬在头顶。先爷从早到晚,一天间都能闻到自己头发黄灿灿的焦煳气息。有时把手伸向天空,转眼间还能闻到指甲烧焦后的黑色臭味。操,这天。他总是这样骂着,从空无一人的村落里出来,踏着无垠的寂寞,眯眼斜射太阳一阵,说瞎子,走啦。盲狗便聆听着他年迈苍茫的脚步声,跟在他的身后,影子样出了村落。

先爷走上梁子,脚下把日光踢得吱吱嚓嚓。从东山脉斜刺过来的光芒,一竿竿竹子样打戳在他的脸上、手上、脚尖上。他感到脸上有被耳光掴打后的热疼,眼角和迎着光芒这边脸上的沟皱里,窝下的红疼就像藏匿了无数串烧红的珠子。

先爷去尿尿。

盲狗被先爷领着去尿尿。

半个月了,先爷和狗每天睡醒过来,第一桩事就是到八里半外的一面坡地上去尿尿。那面朝阳的坡地上,有先爷种的一棵玉蜀黍。就一棵,孤零零在这荒年旱天,绿得噼噼啪啪掉色儿。仅就这一棵,灰烬似的日子就潮腻腻有些水汽了。尿是肥料。尿里有水。玉蜀黍所短缺的,都在他和盲狗蓄了一夜的尿中。想到那棵玉蜀黍有可能在昨夜噌噌吱吱,又长了二指高低,原来的四片叶子,已经变成了五片叶子,先爷的心里,就毛茸茸地蠕动起来,酥软轻快的感觉温暖汪洋了一脯胸膛,脸上的笑意也红粉粉地荡漾下一层。玉蜀黍一长仅就一片叶子,先爷想,槐叶、榆叶、椿叶,为啥儿都是一长两片呢?

你说瞎子,先爷回过头去,问盲狗说,树和庄稼为啥儿叶子长数不一样?他把目光搭在狗的头上,并不等盲狗作答,就又转回头来,琢磨着独自去了。把头抬起来,手棚在额门上,先爷顺着日色朝正西瞭望,看见远处山梁上光秃秃的土地呈出紫金,仿佛还有浓烈烈一层红的烟尘铺在土地上。先爷知道,那是歇息了一夜的地气,日光照晒久了,不得不生冒出来。再近一些,网网岔岔裂开的土地的缝隙,使每一块土地都如烧红后摔碎在山脉上的锅片。

村人们早就计划逃了,小麦被旱死在田地里,崇山峻岭都变得荒荒野野,一世界干枯的颜色,把庄稼人日月中的企盼逼得干瘪起来。苦熬至种秋时候,忽然间天上有了雨云,村街上便有了敲锣的声音,唤着说种秋了——种秋了——老天让我们种秋了——老人们唤,孩娃们唤,男人唤,女人唤,叫声戏腔一样悦人心脾,河流般汇在村街上,从东流到西,又从西流到东,然后就由村头流到山梁上。

——种秋了。

——种秋了。

——老天要下雨让我们种秋了。

这老老少少、黏黏稠稠的唤声把整个山脉都冲荡得动起来。本已落枝的麻雀冷不丁儿被惊得在天空东飞西撞,羽毛如雪花一样飘下来。鸡和猪都各自愣在家门口,脸上厚了一层僵呆呆的白。拴在牛棚柱上的牛,突然要挣脱缰绳去,牛鼻挣裂了,青黑色的血流了一牛槽。所有的猫和狗,都爬到房顶上惊惊恐恐地望着村人们。

浓云密布了整三天。

三天间,刘家涧村、吴家河村、前梁村、后梁村、拴马桩村,全部耙耧人都把存好的玉蜀黍种子拿出来,赶在雨前把秋庄稼点种在了土地里。

三日之后,乌云散了。烈日一如既往火旺火辣地烧在山梁上。

半月之后,有村人锁了屋门、院门,挑着行李逃荒避旱去了。随之逃难的人群在三朝两日,便如蚂蚁搬家般大起来,群群股股,日夜从村后的梁路朝外面的世界涌出去,脚步声杂杂沓沓,无头无尾地传到村落里,砰砰啪啪敲打在各家的门窗上。

先爷是随着最后一批村人出逃的。农历六月十九,他走在几十个村人的中间,村人们说往哪儿去?他说往东吧。村人们说,东是哪儿?他说正东是徐州,走个三五十天就到了,那儿人日子过得好。人们就往正东走。日光红辣辣地照在梁路上,脚下的烟尘升起落下时扑通扑通响。然走至八里半时,先爷不走了。先爷最后去他家田里尿一泡,回来就对村人们说,你们走吧,一直正东。

——你哩?

——我家地里冒出了一棵玉蜀黍苗。

——那能挡住你不饿死吗,先爷?

——我七十二了,走不够三天也该累死了。横竖都是死,我想死在村落里。

村人们就走了。由近至远的一团黑色,在烈日下如慢慢消失的一股烟尘。先爷站在自家的田头上,等目光望空了,落落寞寞的沉寂便哐咚一声砸在了他心上。那一刻,他浑身颤抖一下,灵醒到一个村落、一道山脉仅剩下他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了。他心里猛然间漫天漫地地空旷起来,死寂和荒凉像突然降下的深秋样根植了他全身。

这一天,当日越东山,由金黄转为红灿时,先爷和狗与往日无二地到了八里半的田头。他老远就看见这块一亩三分地的中央,那棵已经赛了筷高的玉蜀黍苗儿,在红褐褐的日光下青绿绿如一股喷出的水。闻到了吗?他扭头问盲狗,说多香呵,十里八里都能闻到这水津津鲜嫩嫩的苗棵气。盲狗朝他扬了一下头,蹭着他的腿,不言不语朝那棵苗儿跑过去。

前面是一条深沟,沟中蓄满的燥热,这当儿总是涌上来烫着先爷的脸。先爷把他仅穿的一件白布衫脱下来,揉成一团,在脸上抹一把。他闻到三尺五尺厚的一层臭汗味。多好的肥料呵,先爷想,等这棵玉蜀黍再长半月,就把这布衫洗了去,把洗衣水从村里端过来,让玉蜀黍过年一样吃一顿。先爷把布衫珍贵地夹到了腋下。那棵玉蜀黍走到他的眼前了,一拃高,四片叶,没有分出一片他想象的叶芽儿。在玉蜀黍苗顶看了看,把上面的几星尘灰轻拂掉,先爷心里的失落凉浸浸地淫了上半身。

狗在先爷腿上蹭几下,绕着玉蜀黍苗转了一个圈,又绕着转了一个圈。先爷说瞎子,你远点儿转。那狗就站着不动了,哼出青皮条儿似的几声叫,抬起头来盯着先爷,仿佛有急不可耐的事情要去做。

先爷知道,它憋不住那泡尿水了。到地边的一棵枯槐树上取下挂着的锄(先爷用完的农具都挂在那棵槐树上),回来在玉蜀黍苗西边(昨天是在东边)嚓的一声刨了一个窝,说尿吧你。

不等盲狗撒完尿,猛然,先爷七十二岁的老眼被啥儿扎住了。眼角扯扯拉拉疼,继而心里噼里啪啦响起来,他看见玉蜀黍苗最下的两片叶子上,有了点点滴滴的小斑点,圆圆如叶子上结了小麦壳。这是旱斑吗?我早上来尿尿,傍黑来浇水,怎么会旱呢?在弯腰直身的那一刻,狗的银黄色尿声敲在了先爷的脑壳上,明白了,那焦枯的斑点,不是因为旱,而是因为肥料太足了,狗尿比人尿肥得多,热得多。瞎子,我日你祖宗你还尿呀你。先爷飞起一脚,把狗踢到五尺之外,像一袋谷子样落在板死的土地上。我让你尿,先爷叫道,你存心把玉蜀黍苗烧死是不是?

狗茫然地立在那儿,枯井似的眼坑里冷不丁儿潮潮润润。

先爷说,活该。然后恶了一眼狗,蹲下拉着嫩柔的玉蜀黍叶,看了看那青玉一样透亮的叶上的枯斑点,慌慌用手把锄坑中未及渗下的狗尿的白沫掬出一捧来,又把尿泥挖出几把丢在旁边,拿起锄,盖了那尿坑,用锄底板在虚土上蹾了蹾,对狗说,走吧,回家挑水来浇吧,不立马浇水淡淡这肥料,两天不到苗儿就被你给烧死了。

狗便沿着来路往梁上走,先爷跟在它身后,热乎乎的脚步声,像枯焦的几枚树叶打着旋儿飘落在烈日中。

然而,玉蜀黍苗的灾难就如先爷和狗的脚步声,跟着走去又跟着走来了。在它长到第六片叶子时,先爷去打水,到井边,有一股小旋风把他的草帽吹掉了。草帽在村街上骨碌碌朝前翻滚,先爷连忙去追。

那筛子似的一团风先慢后快,总有一丈的距离保持着,先爷一直追出村口。有几次都摸到草帽边了,那小旋风却又迈腿急跑几步把先爷落下来。先爷七十二了。先爷的腿脚大不如从前了。先爷想我不要你这顶草帽好不好,全村除了我,再没有另外一个人,我开了谁家门还找不到一个草帽呢。先爷停下脚步,抬眼望去。山梁上孤零零一间草房子,庙一样竖在路边上,旋风一撞到那墙下,就陷着不走了。

先爷从从容容地到那墙下,朝减弱了的旋风踢几脚,弓身捡起那草帽,双手用力把草帽撕成一片一片,摔在地上,拿脚奋力跺着吼:

——我让你跑。

——我让你跟着旋风跑。

——有能耐你还跑呀你。

草帽便七零八落了。麦秸纯白的气息散开来,多少日子都是燥闷焦枯的山梁上,开始有了一些别的味道。先爷最后把扯不烂的帽圈揉成一团,丢在地上,踩上一只脚,在那帽圈上蹍了蹍,问说不跑了吧?你一辈子再也跑不了了,太阳旱天欺负我,你她奶奶的也想欺负我。这样说着时,先爷舒缓地喘着气,把目光投到八里半外的坡地去,看着看着他的脚在帽圈上不再动了,嘴里的自语也忽然麻绳一样断下了。

八里半外坡地那边是漫山遍野火红的尘灰色,仿佛一堵半透明又摇摇晃晃的墙。先爷愣了愣,一下灵醒到那边的坡地上刮的不是小旋风,而是一场大风。他直立在烈日下的墙角前,心里轰然一声巨响,仿佛身后的墙倒塌下来,砸在了他的前胸后背上。

他开始急步地朝八里半外坡地走过去。

远处摇晃的墙一样半透明的尘灰色,这会儿愈加浓稠着,起落荡动,又似乎是在那儿卷流的洪水的头,一浪起,一浪落,把山脉淹得一片洪荒汪洋。

先爷想,完了,怕真的要完了。

先爷想,刚才那股小旋风吹着我的草帽,把我引到山上来,就是要对我说前面坡地起了大风啦。先爷说,我对不住你哟小旋风,我不该朝你身上踢三脚。还有我的草帽,先爷想,它是好意才跟着旋风滚走哩,我凭啥就把它撕了呢?我老了,真的是老了。先爷说老得糊涂了,不分好歹了。先爷边想边说,自责声如扯不断的藤样从他嘴里一股一团地吐出来。当他感到心里平和下来时,远处黄浊的大风息止了,一直嗡嗡在耳里打仗一样的砰啪声,也偃旗息鼓了。突然降在耳旁的寂静,使他的耳根有一丝丝隐隐的疼。日光也恢复了它的活力,又强又硬,使田地里发出清晰炽白的吱嚓声,宛若豆荚在烈日下爆裂。先爷的脚步淡下来,喘气声开始均匀舒缓,像女人做鞋拉线一个样。坡地到了,先爷站在田头,却惊得站下了,呼吸血淋淋地被眼前的酷景一刀斩断了。

那棵玉蜀黍苗儿被风吹断了。苗茬断手指样颤抖着,生硬的日光中流动着丝线一样细微稠密的绿色哀伤。

先爷和狗搬到八里半坡地来住了。

先爷没有犹豫,就像一个看瓜的老人在瓜熟时必须住到瓜地一样,在那棵玉蜀黍的苗茬旁,埋下了四根椽子做桩柱,在四柱的腰上,拴平两扇门板,再在柱子顶上,苫了四领草席,就把家搬到坡地了。他在棚柱上钉满了钉子,把锅、勺、刷都挂在那些钉上,把碗装进一个旧的面袋,挂在锅的下面,再在地边崖下挖一个小灶,剩下的就是等着玉蜀黍茬儿重新发芽了。

忽然换了床铺,入夜后先爷用尽力气也睡不实落。天空中流动月白色的焦热,他把唯一穿的裤衩儿脱了,赤条条地坐在铺上抽烟。烟明暗之间,他无意中望见了腿中的那样东西,如灯笼一样挑挂着,觉得丑极,就又穿上了裤衩。心里却想,我是彻底老了,它对我再也没有用了。有它还不如那棵玉蜀黍苗儿呢。玉蜀黍苗儿的每一片叶子都让我受活,如和自己年轻时羡爱的女人在村头或者井边立着说话一样,湿润润的轻松静默悄息间就浸满了一个身。磕烟锅时,火点砸在田地的夜色上,把身边的盲狗震醒了。

先爷说,你睡醒了?

又说,你是瞎子,睡得香。我是明眼人,倒睡不着哩。

狗爬挪着过去舔了他的手。他把手摸在狗的头上,一把一把梳理它的毛。梳理着他就看见从瞎狗的两眼井洞里流出了两滴清清明明的泪。先爷擦了那泪说,老不死的太阳呵,你黑心断肠,把狗眼都给晒瞎了。想到狗眼被晒瞎那件事情时,先爷心里被什么牵拽了一下,忙把狗揽在怀里,一把一把去狗的眼上抹。狗的眼泪竟如两股泉样湿尽了他的手。那事谁也料不到,先爷想,无论哪年旱天,都是在村头搭上一架祭台,摆上三盘供品,两个水缸。在水缸里盛满水,缸面上画上水龙王。然后,把一只狗捆在两缸之间,让狗头仰着天,渴了给它喝,饿了给它吃,不饥不渴时就让它对着太阳狂烈地叫。往年往月,多则七天,少则三日,太阳就被狗吠咬退了,便就刮风下雨或者阴天了。可是今年,把这只从外村逃来的野狗捆上祭台,让它咬了半个月,太阳依旧炽烈,准时地出,准时地落。在第十六天的正午时,先爷路过那祭台,发现两缸水被日晒狗饮,干了一个缸,另一个也见了烧焦的底,再看这只黑狗,毛都卷焦在一起,嗓子里再也叫不出声音了。

先爷放了狗,说你走吧,再也不会下雨了。

从祭台上下来的狗,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直往墙上撞,掉回头来走,又往树上撞,先爷过去拉着它的耳朵一看,心里咚的一个惊吓,才知道狗的一双眼珠被太阳晒化了,只留下两眼枯井在它的额下面。

先爷收留了这只狗。

先爷想,幸亏收留了瞎狗,要不独自在这耙耧山脉和谁说话哟。天已经凉爽下来了,一天的燥热开始消退。棚架上空的星月也开始收回它们的光,如拉渔网样,有青白色滴滴答答水淋淋的响。先爷知道,这声音不是水声,也不是树声、草声间或虫鸣的声。这是空旷无物的夜,在极度寂静中挤出来的沉寂的响动。他一把一把在狗的头上梳理着它的毛,沿着它的脊路,抚摸到尾部,重又把手拿到它的头上梳。狗已经不再落泪了。他梳着它的毛,它舔着他的另一只手,这一夜,他俩被一种相依为命的温馨浸泡着,淹没着,沟通着。

他说瞎子哟,我们两个成家过日子,你答应不答应?有个伴儿活着该多有滋味呵。

它在他手心重重舔了舔。

他说我活不了几年了,你能伴我到死就算我有个善终了。

它从他的手指一下舔到他的手腕上,长得仿佛有十里二十里。

他说,瞎子,你说咱那棵玉蜀黍还会发芽吧?狗没有再舔他的手。狗朝他点了一下头。他说是今夜生芽儿,还是明后天生芽儿?我瞌睡了,你别点头,我看不见了,你嗓子有声你就说话呀。你说是今夜生芽还是过了今夜生?先爷倒在棚架上,闭着双眼,暗淡了的棚影湿了水的薄纱般盖在他脸上。他不再在狗的脊背上抚摸了。他的手停在狗的脑壳上,安安然然睡着了。

先爷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感到眼皮上有火辣辣针扎的疼,坐起来揉了眼,望着滚圆的一轮金黄依旧悬着时,心里骂了句日你祖宗八辈,有一天看我不掘了你太阳家的坟。之后他就看见了盲狗卧在地中央玉蜀黍的苗茬边。心里疑了一下,问说发芽了?狗朝他微微点了一个头,他便从棚上爬下来,到那儿果然看见一节嫩萝卜似的苗茬边,又长出了青红如水的一个小芽儿,刚生的皂角树芽一模样,半指长,嫩得似乎一摸就要掉下来,在太阳光下润泽如玉。

他想找一片树叶盖在那芽上,就到崖下的沟边绕了一大圈,空手走回来,又在小灶旁站了站,拿起锄去槐树上钩下一根长杈子,回来把树枝轻轻放在芽苗上,爬上棚架,取了自己的布衫,往那树枝一搭,把那芽苗遮盖在了一片阴凉里。

他说,再也不敢有个长短了。

他说,瞎子,吃饭吧,吃啥哩?

又说,一大早有啥吃,烧玉蜀黍生儿汤喝吧,晌午饭烧一顿好吃的。

新的玉蜀黍苗长到两片叶儿时,先爷回村里找粮食。他家里的粮食颗粒没有了。他想偌大一个村,各家的粮缸里漏下一把麦,罐里留下一撮面,也就够他和盲狗渡过这场旱荒了。可是,回到村落时,他才忽然发现各家的门户都锁着,蛛网从村街的这边扯到那边。他先回到自己家,清清明明知道,粮缸已用炊帚扫过了,可还是趴在缸上看看,把手伸进面罐摸了摸。抽出手后,他把指头放在嘴里嘬了嘬,面香的纯白气味即刻在他嘴里化开来,哩哩啦啦流遍全身。他深深地吸口气,吞咽了那气味,出来在村街上立下来。斜照的日光,一层均匀的金液样在村落中流动,死静中间,能听到房檐上滴落下来的日光的声响。先爷想,一个山脉的人都逃走了,贼不被晒死也被饿死了,我日你们奶奶,你们锁门是为了防我先爷吗?越是防我,我越要撬门翻墙,先爷说谁家能不留一些粮食呢?不留粮食荒旱过去回来吃啥儿?不留粮食锁门干啥儿?先爷在一家门口站住了。这是同姓本族一个侄儿的家。先爷又朝前边一家走过去,到了一家老寡妇的门口。老寡妇年轻时,每年冬天都给先爷做一双千层底装羊毛的靴。现在老寡妇死了,她儿子住着这个老宅院。想到这个宅院给他带来的温馨,总如岁月一样久远地留住在他空荡荡的心房里,先爷朝那大门上注目好一阵,又默默地朝前走过去。他的脚步寂寞而又响亮,早年绿水深林间的伐木声样,回荡在村落中,一家一家落锁的大门,便枯船一般从他脚下划过去。他终于把村落走了一个遍。太阳已是中天。午饭又该烧了。瞎子在这就好了,他嘟嘟囔囔说,它说让我翻谁家的墙,我就翻谁家的墙。

先爷对着山梁上叫——瞎子——瞎子——你说我到谁家找粮食好?

回答先爷的沉寂浩瀚无边。

先爷泄气了,就地坐下吸了一袋烟,又空手往八里半的坡地走。回到那儿,盲狗老远就摇着尾巴,顺着声音跑过来,用头在他的裤管上蹭着。先爷不理它。先爷到槐树上取下锄,到棚架下取了一只碗,从地头开始一锄一锄刨起来。第三锄之后,先爷刨出了两颗当初点种的玉蜀黍粒,黄灿灿完整无缺,被太阳晒得灼热烫手。先爷依着当初点种的距离,每一锄都刨出一粒、两粒种子。约有半条山梁长的工夫,空碗里就盛满了玉蜀黍种。

吃了一顿炒玉蜀黍粒。

就水吃炒玉蜀黍粒的时候,先爷和盲狗坐到棚架落下的阴凉里,冷不丁儿哑然失笑了。各家地里都给我存的有粮食,先爷说,我到地里刨一天,够我们两个吃三天。然到别家地里去刨时,却没那么容易了。他不知道人家点种时到底多远才落锄种一窝。还有许多家,当时为了赶在雨前把种子播下去,半大的男娃、女娃都掌锄刨窝了,他们锄高锄低,用力大小,点种的间距,七零八落,远不如先爷播种那样均匀有规律。要往年,各家播种是决然不让孩娃掌锄的。这大旱,把啥儿都给弄乱了。

先爷再也不能刨一天由他和盲狗吃上三天了。先爷出力流汗刨一天,顺手时可以吃两天,不顺手仅仅可以吃一天。玉蜀黍苗儿一天一天长高,静夜里它生长的声音细微而稚嫩,就如睡熟的婴娃儿的呼吸。那时候,先爷和狗坐在玉蜀黍的苗棵边,歇着刨了一天的身子,听着玉蜀黍的呼吸,感到浑身的骨关节酥热而又舒畅。月亮出来了,女人脸样一盘儿,挂在空旷的头顶,星星明丽在月亮周围,过年节时新衣服上的扣子般,缀结在宽大无比的一块纯蓝的绸布上。这当儿,先爷就要问盲狗,他说瞎子,你年轻时和几个母狗好?

狗就很茫然地和他对着脸。

他说你说实话瞎子,这儿没有别的人,只有咱俩,夜深人静的。

狗依旧茫然地和他对着脸。

不说就算了,先爷叹了一口气,几分沮丧地点着烟,对着天空说,年轻多好啊,身上有气力,夜里有女人。女人要是再聪慧,从田地回去她给你端上水,脸上有汗了她给你递蒲扇,下雪天给你暖被窝。夜里和她不安分,一早起床要下地,她还会说累了一夜,你多睡一会儿吧。那样的日子,先爷狠狠吸了一口烟,十里长堤一样吐出来,把手抚在狗背上,说,那样的日子和神仙的日子有啥儿两样呢。

先爷问,你有过那样的日子吗?瞎子。

盲狗沉默着。

先爷说你说瞎子,男人是不是为了那样的日子才来到世界上?先爷不再让盲狗答,他问完了自己说,我说是。又说不过老了就不是了,老了就是为了一棵树,一棵草,一堆孙男孙女才活着。活着终归比死了好。先爷说到这儿时,吸了一口烟,借着火光他看见玉蜀黍生长的声音青嫩嫩线一样朝着他的耳边走。把目光往玉蜀黍苗边凑过去,看见过膝深的苗顶忽然蓬散了,又有一叶新的芽儿从那淡紫浅黄中挣出来,圆圆一卷如同一根细柳笛。已经有九片叶子分分明明弓样弯在苗棵上。从地上站起来,拿锄在苗下刨了一个窝,他和盲狗都往窝里撒了尿,在窝里浇了三碗水,盖上土,三锄五落,又在玉蜀黍棵下围了一个小土堆。生怕突然又有一场大风,把苗棵再从根部吹断,先爷连夜回了村,找来四领苇席,在玉蜀黍周围四尺远处,桩下四根棍子,把那四领苇席院墙般围在棍上。扎那苇席时候,先爷说瞎子,回村找些绳来,啥绳子都行。盲狗便深脚浅迹地沿着梁路摸索着走了,至月移星稀时分,它衔着先爷在那场风中撕烂的草帽回来。先爷便用那草帽带儿把苇席捆死在桩上。带子不够,又用了他自己的黑裤带。忙完这一切活计,东方已经泛白。

苇席圈儿在晨昏之中,如殷实农家门前围的一个小菜园。园中那棵孤独的玉蜀黍,旗杆样立在中间,过着一种富贵的生活,渴水饿肥,正午时还有草席在圆顶搭着给它遮阳,于是它欢欢乐乐疯长,五朝七日之后,竟把头探到外边来了。

问题是太阳总是一串一串,井水终要干枯了。先爷每天回村挑一担水,每桶水都要系十余次空桶,搅上来才能倒大半桶带沙的浑水。有一种恐慌开始从井下升上来,冷冰冰浸满了先爷全身。终于有一天,他把空桶系下去,几丈长的辘轳绳子全都用尽,才搅上来一碗水。要在井旁再等许久,另一碗才能从井底渗出来。

泉枯了,像树叶落了一样。

先爷想了一个法儿,天黑前把一床褥子系进井里,让它吸一夜井水,第二第早上把褥子从井底拉上,竟能拧出半桶水来。然后把褥子再系进井底,提着水回到坡地。洗锅水、洗脸水,次数不多的洗衣水,全都用来浇玉蜀黍,这样水倒也没有显出十分的短缺。从褥子上一股一股往桶里拧水时,水汽凉凉地飘散在烈日间。先爷和日光打仗样抢吸着那水汽,嘴里说,我七十二了,啥事儿没经过?井枯了你能难倒我?只要你地下有水,我就能把水抠出来。太阳你有能耐你把这地下的水晒干呀。

先爷总是胜利者。

一天,先爷在他侄儿家田里从早刨到晚,才刨出来半碗玉蜀黍粒。来日又换了一家地,却连半碗也没有刨出来。有三天时间,先爷和狗把一天间的三餐改成了两餐,把黏稠的生儿汤饭改成了稀水生儿汤。他感到事情严重了,他弄不明白,当初各家都兢兢业业把种子种在了田地里,种子没发芽,本该一粒一粒都还埋在褐土下。看到瞎子的肋骨从它的毛间挣跳出来时,先爷心里嗖的一声冷噤了。他掂了掂自己的脸皮,能把皮子从脸上扯起半尺高,脸皮好像一张包袱布样兜着一架骷髅头。他感到身上没有力气了。把水褥子从井下搅上来要无休无止地歇几歇儿。先爷想,我不能这样饿死呀。

先爷说,瞎子,我们不能不跳人家院墙了。

先爷说,算借吧,落一场雨,来年有收成我就还人家。

先爷提了一个布袋,摇摇晃晃回村了。狗跟在他身后,走路连一点声息都没有。他把大拇脚趾勾起来,用脚趾尖和脚跟挨着地,让脚心桥起来,躲着地面红火火的烫。盲狗则每走几步,都要把前蹄抬起用舌头舔一舔,八里半路他们似乎走了有一年,到村口的一个牛圈下,先爷闪到墙阴下,脱掉鞋子不停地用手搓着脚。

狗在墙阴下耷拉着舌头喘了几口气,在一家墙角跷腿滴了几滴尿。

先爷说,那就先借他家的存粮吧。他从布袋里取出一柄斧,把大门上的锁给砸开来。推门走进去,径直到上房屋门口,又砸开上房的锁。一脚踏进屋里,先爷猛地看到正屋桌上的灰尘厚厚一层,蛛网七连八扯。在那尘上网下,立着一尊牌位,一个老汉富态的画像。像上穿长袍马褂,一双刀亮亮的眼,穿破尘土,目光噼噼啪啪投在了先爷身上。

先爷怔住了。

这是老堡长的家。老堡长死了才三年,目光还活生生锐辣辣的呢。瞎子,你也真是瞎子呵,先爷想,你怎么能把尿撒在堡长家门口呢?先爷把斧子靠在门框上,跪下给堡长磕了三个头,深躬三拜,说堡长哟,耙耧山脉方圆数百里,遭千年不遇的旱荒了,男女老少都逃难去了,一个村、一个世界只剩下我和瞎子了。我们留下来守村落。我们已经三天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饱饭了,今儿先到你家借些储存,明年还时决不缺斤短两。又说,堡长哟,你忙你的吧,我知道这旱荒年月各家粮食都藏在哪。话毕,先爷从地上起来,拍拍膝上的土,提着粮袋到东间里屋去,潦潦草草看了罐,看了缸。不消说,缸罐都清清白白的空。然先爷不懈气,他仿佛知道谁家的存粮都不会盛在鲜明的缸罐里。该去床下找。借着从窗子里透过的阳光,他把东屋的床下看得格外仔细。这年月逃难走了,谁把粮食摆着留给盗贼呢?是我也要把粮食埋到床下去。可堡长家的床下除了生白碱的青瓷尿盆,委实干净得没有一丝虚土的痕迹。先爷又挪动了空缸空罐,找了找桌子下边,翻了柜里柜外,砰啪之声在三间屋里不绝于耳,直折腾进去许多时间,身上、脸上的蛛网、尘土满天满地,也没有找出一粒粮食。

先爷从里屋出来拍着手上的灰说,堡长呀堡长,你活着时候,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住你的事,尽管我生日比你大半月,可我一辈子见你都叫哥,你家没有余粮你就说话呀,你让我在这白白翻腾半天,好像我的力气用不完似的,好像离开你家就借不到粮食似的。

堡长自然不语。

堡长不言语,先爷就几分睥睨地斜了他一眼,说也真是,白让我给你磕头三拜。之后,先爷拍了拍卧在门口的盲狗的脸。

走,先爷说,就不信月亮一落就不见星星了。

依原样关了堡长家的门,把坏锁挂在门扣儿上,先爷一家一家进,一连撬砸了十几把锁,进了七户人家,粮缸粮罐,柜里柜外,床下桌下,家家都找得细如发丝,终还是没有找到一粒粮。从第七家出来时,先爷拿了一杆称饲料的秤,一杆马鞭子(这是一家大车户,先爷帮他家赶过车),到村街惘然地立下来,把秤丢在路边,把鞭子扔在地上,说我要秤干啥?能找到粮食时,我可以用秤称一称,来年也好如数还人家,可粮食在哪呀?说我要鞭子干啥,虽然鞭能如枪护身子(先爷曾一鞭抽死过一只狼),可一个山野的动物都逃了,连个兔子都没有,这鞭不是一根废鞭嘛。各家大门的板缝都被晒得比先前宽许多,先爷眯眼朝天上瞅了瞅,看日已中天,又到了午饭时,还没有闻到一丝粮食味,心里慌慌的感觉漫无边际地升上来。他让盲狗坐在村街上,说你在这等着吧,两眼瞎黑,到谁家你也看不到粮食藏在哪儿。然后他就朝另外一条胡同走去了。先爷专挑日子富足的人家才撬锁,可一连又三家,手里的粮袋依然空空瘪瘪。从那条胡同回来时,日光把他的脸照成了青白色,紫亮的斑点在脸上闪闪烁烁,晦气又浓又烈地在满脸的沟壑之间淌动着。他手里提了一个盐罐。盐罐里有半把盐粒。先爷在嘴里含了一颗盐,过来又给狗的嘴里塞了一粒盐。

狗用盲眼盯问他,没有找到一把粮食吗?

先爷不作答,忽然拿起地上的鞭子,站在路的中央,对着太阳噼噼啪啪抽起来。细韧的牛皮鞭,在空中蛇样一屈一直,鞭梢上便炸出青白的一声声霹雳来,把整块的日光,抽打得梨花飘落般,满地都是碎了的光华,满村落都是过年时鞭炮的声响。直到先爷累了,汗水叮叮咚咚落下,才收住了鞭子。

盲狗惘然地立在先爷面前,眼眶润润地湿下来。

先爷说,瞎子,不用怕,以后有我的一碗,就有你的半碗,宁可饿死我,也不会饿死你。

盲狗眼里涌出了泪珠。泪珠嘭的一声掉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了两个豆似的小坑。

走吧,先爷提了盐罐,拿了鞭子和秤,说回坡再刨种子去。

然而,刚走两步,先爷的脚便钉在了地面上。他看见一群要从村外进村的老鼠,每一只都如丰年一样又圆又胖,黑亮亮在村口一堵墙阴下,不安地盯着村落里,盯着先爷和盲狗。霎时,先爷的脑里哗哗啦啦有一扇大门洞开了。

先爷笑了笑。

这是村人逃难后先爷第一次笑出声,老呵呵的声响如文火炒豆般又沙哑,又脆啦。先爷说,饿死天,饿死地,还能饿死我先爷。

先爷领着盲狗迎着惊呆的老鼠走过去,说瞎子,你知道粮食都藏在哪儿吗?我知道,先爷我知道。

当夜,先爷在山坡地里,就刨了三个老鼠窝,弄出了一升玉蜀黍种子粒。先爷前半夜在棚架上浅浅睡一觉,至下夜时分,月明星稀,地上溶溶一片明亮时,先爷让瞎子在那棵玉蜀黍的围席旁守护着,自己独自到刨不出种子的田地中央坐下来,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这样静过半个时辰,他就听到了老鼠叽叽的叫声,不是欢乐的嬉闹,就是争食的打斗。再把耳朵贴到地面上,摸准老鼠尖叫的方位,在那里插一根棍子作标记,回去扛了锄来,绕着棍子翻三尺远近,一尺深浅,准有一个鼠窝。鼠窝里居然有大半碗玉蜀黍的种子。一粒不落,连鼠屎带种子捧到碗里,先爷就到第二块刨不出种子的地里如法炮制。

很长一段时间,先爷的日子过得忙碌且充实。一早起床,回村去绞拧井里的水褥子,回来吃过饭后,把粮食中的鼠屎拣出来,盛在一个碗里,碗满后就埋在那棵玉蜀黍旁。中饭之后,午觉是一定要睡的,棚架上的日光虽然利锐,却没有地上蒸腾的热气,有时还刮一些温凉的风,觉也睡得踏实,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日红西山。起床再回村去拧半桶水来,暮黑便如期而至了。吃过夜饭,和狗一道,陪着玉蜀黍在阴怖的沉寂中坐着纳凉,向狗和玉蜀黍提一些他最常思考的问题,如为啥庄稼总是一片一片叶儿长,问得狗和玉蜀黍哑口无言,他就点上一袋烟,长而又长地吸一口,说还是我对你们说了吧,因为它是庄稼,它就得一片一片叶子长;因为人家是树木,人家就得两片两片叶子长。有些夜晚,风习习地吹着,先爷会向狗和玉蜀黍提些更为深奥的问题。他说你们知道吧,老堡长活着时,村里来过一个做学问的人,他说这地球是转的,转一圈就是一天,你们说这做学问的人是不是在放屁?地球是转的为啥我们在床上睡时没有把我们倒下床?为啥缸里的水没有倒出去,井里的水没有流出来,人为啥总是头朝着天走路?先爷说,照那人的话说,地球是吸着我们才睡着了不会掉下床,可你们想,地球吸着我们,我们为什么走路还能抬起脚?这样黑洞一样模糊深刻的问题,先爷谈论时,脸上的神圣便正经八百,手里燃了的旱烟也顾不上再吸了。到最后,疑问全都水落石出摆在了狗和玉蜀黍的面前,先爷便极懊悔地倒在田地里,把脸和天平行着,让月色洗着他的脸,说我太给那读书人面子了,他在村里住了三天,我都没有去问他。我怕当着全村人的面他答不出来脸上挂不住。先爷说,他是靠学问混饭吃,我不能砸了他的饭碗呀。

玉蜀黍棵长得一帆风顺,叶子宽得和巴掌样,一层层从地面直到苇席外。它已经高出苇席两头,夜间生长的嗓音都变得粗大喑哑了。再过些许日子,个头就算长成了。先爷为了进出方便,拆开了一面苇席,他七天前进去和玉蜀黍棵比了个儿,玉蜀黍棵也就到他脖子下,又两天就到了他额门前。今儿,先爷又一比,它的顶竟高过他的发梢了。先爷想,再有半个月,它就该冒顶了,再半月就该吐穗了。三个月之后,就该有一棒玉蜀黍穗儿了。先爷想到在这秃无人烟的山脉上,他种出了一棒穗儿,剥下有一碗粒儿,颗颗都如珍珠般,在旱过雨落不久,村人们自世界外边走回来,可以用这一碗粒儿做种子,一季接一季,这山脉上又可以汪汪洋洋无垠着玉蜀黍的一片绿世界,我死了他们得给我的坟前立一块功德无量碑。

先爷自言自语说,我真的是功德无量呢。这样说着时,他就舒舒坦坦进了梦乡。或这样说完梦话后,他还依然在梦里,人却从棚架上爬下来,到那棵刚锄过的玉蜀黍边,又精精细细地锄一遍。静夜中的锄地声,单调而又嘹亮,像一曲独奏的民间音乐,在山脉上声悠声漫地传出很远很远。锄完地,他没有回去睡,又扛上锄到别的地块屏住呼吸,寻找鼠窝里的玉蜀黍种子了。至来日醒来,他发现原来的空碗里盛满了玉蜀黍粒儿和鼠屎,他会站在碗边愣许久。

棚架柱上挂的那个粮袋子,已经装了半袋玉蜀黍,把他日子中的忧虑挤得无影无踪了。三天前的午时候,先爷正睡觉,盲狗忽然把他从棚架上哼哼叽叽扯拉醒,咬着他的布衫儿,把他引到几十步外的一块田地角儿上,到那儿先爷就发现了一个老鼠洞,洞里有满满一捧玉蜀黍粒,回去称了有四两五钱重。原来盲狗可以找到鼠洞了,它在一块田里懵头懵脑兜圈子,鼻子嗅着地,有鼠窝的地方它便欢欢乐乐对着天空叫。

粮袋儿迅速胀起来,先爷再也不用夜半三更潜到地里屏息静气了。他只消把盲狗领到地里,那田里的鼠窝便可以一个不漏地出现在先爷的锄下边(有一半鼠窝没有粮)。无论如何,粮食是有节余了。那个粮袋几天间就满到口上了。然而,先爷在高枕无忧时,忘了他该迅疾地把山脉上的鼠洞都挖掉,他不知道那些老鼠已经不再从点种的种子窝里把玉蜀黍粒儿刨出来,吞在嘴两侧,把它运回到窝里存起来。老鼠们被狗的叫声和先爷的锄声惊醒了,它们和先爷比赛似的消耗着它们的存粮。直到有一天,太阳似乎比先前近了许多倍,一个山脉的土地都成了一块烧红的铁板时,先爷睡不着,想把粮食称一称,取出那杆秤,在阴处校了秤盘是一两,可到日光下一校,秤盘却是一两二。先爷有些惊疑,把秤拿到更毒日光的山坡上,秤盘却又成了一两二钱五。

先爷愕然了。原来日光酷烈时,晒在秤盘上是能晒出斤两的。他跑到山梁上,在梁道上秤盘是一两三钱一,揭去一两盘,日光就是三钱一分重。先爷一连跑了四个山梁子,山梁一个比一个高,最高山梁上的日光是五钱三分重。

从此,先爷就不断去称日光的重量了。早上日出时,日光在棚架周围是二钱,到午时就升到四钱多,落日时分又回到二钱重。

先爷还称过饭碗重多少,水桶有多重。有一次他称盲狗的耳朵时,狗一动秤杆打在他脸上,他在狗的头上狠狠打了一脑壳。

当先爷又一次想起一碗一碗称那一袋粮食的重量时,已经是称过日光的四天后,那一袋玉蜀黍已吃下了好几成,把一碗一碗的重量算计到一块儿,先爷就有些木呆了。剩下的粮食最多够他和瞎子吃半月,这当儿他才想起他和盲狗有好多天没有到田里去寻鼠洞了。

哪料到,为时已晚呢。几天间老鼠们有了召唤似的,都已经把洞里的储粮吃完了。整整一个下午,他领着盲狗找了七块坡地,挖了三十一个鼠洞,人累得筋酥骨断,才刨出八两蜀黍粒。日落时分,从西山过来的血色余晖,火烬样落在山梁上,卷了一天叶子的玉蜀黍叶开始吐下一口长气缓缓展开,先爷端着那半碗夹杂了鼠屎的玉蜀黍粒,灵醒到这山脉上的老鼠已经开始和他与瞎子争夺粮食了。

先爷想,它们都把粮食搬运到哪儿去了呢?

先爷想,你再聪慧,你还能慧过我先爷。

当夜,先爷和狗到更远的田地里去偷听老鼠叫,一整夜换了三块地,耳朵里依然清清白白,没有听到一丝鼠声。东方发亮时,先爷和狗往回走,他问狗说是老鼠们都搬家了吗?搬到了哪里呢?它们搬到哪,哪儿有粮食,我们必须得找到它们哩。日光在狗的枯眼上照得生硬绝情,狗把它的头扭向一边,背着日光走。它没有听到先爷的话。

先爷问,老鼠们会不会躲在哪儿和你我作对呀?

狗的脚步站住了,它扭头捕捉着先爷的脚步声。

回到棚架下,查看了有孩娃手腕粗的玉蜀黍棵,先爷该去村里绞拧井下的水褥了。挑上两个水桶,让狗和他一道去,狗却卧在棚柱下边不动弹。先爷说,走呀你,到村里看看村里的老鼠都住谁家里,住谁家我们去谁家找粮食。狗才和他一道回村了。在村落里,除了在井里绞上来两只喝水淹死的小老鼠,在街巷他们撬了门户的人家,连一只老鼠的影子都没有。先爷挑着少半桶水回到八里半的坡地时,事情却翻天覆地了。他们距坡地还有里余,狗突然惶惶不安起来,不时发出一些半青半紫的吠叫,一条一块,带着淤血的颜色和腥气。先爷加快了脚步。爬上一面山梁,坡地出现在眼前时,盲狗突然不再哼叫了。它疯了似的朝棚架田地箭过去,有几次前腿踏在崖边差丁点没有掉下去。随着它嘭嘭啪啪的脚步声,硬板地里的日光被它踩裂开,响出一片玻璃瓶被烧碎的白炽炽的炸鸣。跟着它一落一跃地起伏,尖厉狂烈的吠叫也血淋淋地洒在田地间。

先爷顿时呆住了。

先爷立在田头的远处,从狗吠的缝隙中听到了细雨般密密麻麻的老鼠的叫,再把目光投到田中央的棚架下,就看见挂在棚柱上的那一满袋粮食落在棚架下,散开来摊了一地,在板结的地面上滚来滚去。一大片灰黑的老鼠群,三百只,或是五百只,再或上千只,它们在棚架下争夺着那些玉蜀黍粒,从东蹿到西,又从西跳到东,玉蜀黍粒在它们脚下翻滚着,在它们嘴边漏落着,淅淅沥沥的碎嚼声和老鼠们欢歌笑语的叽哇声,汇在一起如暴雨一样在这面坡地遍洒着。先爷呆住了。肩上的半桶水忽然滑下来,有只桶叮叮哨哨往沟底滚过去。太阳在棚架下的一层鼠背上,闪灼出青灰色的光,像一堆干柴将燃未燃,浓烟下正有旺火生孕的那一刻。他木然地立着,看见瞎子扑到那儿,头撞到了棚柱上,顿时空中血浆横飞,地面上一片惊怔,狗和老鼠都陷在了死寂的眩晕中。稍后醒转过来,盲狗原地打着转儿狂吠,为自己看不到老鼠在哪儿,急得用爪子去打棚柱子。老鼠们没有发现它的双眼失明了,被它的狂怒吓出了满地青黑墨绿的叫。一片惊慌声,一片叫骂声,寂静了两个来月的山脉突然沸沸腾腾。先爷从老鼠群中跑过去,踩到一只硕大的鼠背上,听到脚下一声尖厉的惨叫,另一只脚的脚面就感到溅落上去的鲜血滚烫如刚泼上去煮开的油。先爷径直跑到苇席边,一个侧身闯进去,不出所料,两只口渴的老鼠正在吃那青绿如水的玉蜀黍棵。听见先爷咚的一声撞进围席内,它们极细小的一个惊怔后,就从苇席缝中逃走了。看玉蜀黍棵还笔直笔直立在日光里,先爷高悬的心啪啦一声落下来。转身来到围席外,看见棚脚下的粮袋里,还蠕动着几只饿急了的黑老鼠,他操起围席上靠的锄,砸在了粮袋上,立刻就有红珠子样的东西飞在了日光下。跟着又是扑扑通通三五锄,鼠毛飞舞,满地血浆,剩余的几十只老鼠,麻乱下一片惊叫,漫无目的地朝四周射过去,一眨眼就不见踪迹了。

盲狗不咬了。

先爷扶着锄立在那儿喘粗气。

太阳下到处是红浆浆的颜色和膻味。

耙耧山脉即刻安静下来了,死静又浓又厚比往日沉重许多倍。他猜想老鼠成千上万都藏在这附近,先爷一离开,就会再次扑过来。他往四周黄金亮亮的山脉上扫望一阵子,坐在锄把上,捡着地上的玉蜀黍粒,说瞎子,以后咋办呢?你能守着这儿吗?盲狗卧在被日光烧焦的土地上吐着细长的舌头,和先爷对了一个脸。先爷说没水了,我、你和玉蜀黍没有一口水喝了。

这一天先爷没烧饭。他和盲狗饿了一天,入夜后,他俩守在玉蜀黍棵的围席旁,生怕来两只老鼠,只几口就把那棵玉蜀黍咬倒,守熬至天亮,也没有见到老鼠来。至来日正午时,先爷看玉蜀黍叶儿晒卷了,才把一对空桶挑上肩。

先爷说,瞎子,你守好玉蜀黍。

先爷说,你卧在荫处,把耳朵贴在地上,有一丁点响动就对着响处叫。

先爷说,我挑水去了,你千万留心。

先爷挑着半桶水走回来,一切都安然无恙。只是他从井里把水褥子绞上地面时,褥子上有四只喝水胀死的鼠,每一根毛都竖起来,倒是毛间的虱子还活生生地爬动着。饱饱吃了一顿饭,又要把玉蜀黍粒儿放在两块石头上砸成细碎的生儿时,先爷开始犯愁了。玉蜀黍粒被一场鼠灾吃得仅剩下小半袋。先爷称了称,还有六斤四两,一天三顿就是吃半饱,他和盲狗也得吃一斤。六天以后怎么办?

太阳又将落山了,西边的山梁被染得血红一片。先爷望着那红中的五颜六色,想断粮的这一天终是来了,想断水的那一天也许就在三朝两日之后。他扭头看看已经开始冒出红白顶儿的玉蜀黍,想算算它还有多少天吐缨,多少天结穗,却忽然想起有许多许多日子,他不记得时日了,不记得眼下是几月初几了。猛然发现,他除了知道白天、黑夜、早上、黄昏、月落、日出等一天间的时间外,其余几月初几都失去了。他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说瞎子,立秋过了吧?却又不看狗,自己喃喃说,说不定都已经处暑了,玉蜀黍冒顶是处暑前后的事。

先爷眯缝着眼,在微凹的石面上锤砸玉蜀黍粒,他看见瞎子在地上嗅一会儿,便衔着一只死了两天的老鼠朝沟边走过去。到了离崖头还有几尺远,用头一甩,把那死鼠丢进了沟里。

先爷闻到了淡淡一股热臭的味。

狗又叼着一只死鼠往沟边走去了。

得弄一本万年历,先爷盯着狗,想没有一本万年历就没有几月初几了,没有几月初几就不知道玉蜀黍到底啥时候成熟了。也许距熟秋还有一个月,也许还有四十天,可这么一段千里万里的日子每天吃啥儿?田地里的种子,都已被老鼠们吃得净尽。先爷缓缓抬起头,听见遥远的西边,有了一声叽哇的惨叫,把目光投到最远处,通过两道山峰的中间,看到太阳被另一道山峰吞没了。留下的红灿灿的血渍,从山顶一直流到山底,又漫到先爷的身边来。顷刻,一个世界无声无息了。又将到一天中最为死静的黄昏和傍黑之间的那一刻。要在往年往月,这一刻正是鸡上架、雀归巢的光景,满世界的啁啾会如雨淋一样降下来。可眼下什么都没了,没了牲畜,没了麻雀,连乌鸦也逃旱飞走了。只有死静。先爷看着血色落日愈来愈薄,听着那些红光离他越来越远如一片红绸被慢慢抽去的响动,收拾着石窝里的玉蜀黍生儿,想又一天过去了,明儿天逼在头顶该怎么过呢?

整整三天过去了,玉蜀黍生儿无论如何节俭,还是锐减了一半。先爷想,老鼠们都去了哪儿呢?它们都吃什么活着呀。

第四夜,他把盲狗叫到那棵玉蜀黍下,说你守着,要听见有了响动就对着正北叫。然后,自己就扛了锄头,上了梁道,朝正北走过去。到村落最远的一块庄稼地里,把锄放在地心上,自己坐在锄把上,直至东方晓白,仍没有听到一丝鼠响。白天他又领着盲狗到那块地里去,狗帮他找了七个鼠窝,刨开后既没有老鼠,也没有一粒粮食。除了米粒似的鼠屎,就是烫手的礓土。寻着当初点种玉蜀黍种子的锄痕,落下几十个锄坑,也没有找到一粒种子。

先爷料断,这山脉上没有一粒粮食了。

瞎子,先爷说,我问你,你说我们会饿死吗?

盲狗用它那井深的枯眼望着天。

先爷说,那棵玉蜀黍也别想长大成人了。

入了第五个夜晚时,傍晚的落日一尽,夜黑就劈劈剥剥到来。漫山遍野都被覆盖在无月无星的墨色里。山野上焦干的枯树,这时候摆脱了一日里酷烈的日光,刚刚得到一些潮润,就忙不迭发出绒丝一样细黑柔弱的感叹。先爷和狗坐在玉蜀黍的秆边,让玉蜀黍叶在他的鼻子上撩拨着,他大口大口地吞下了几股青棵气。粮食的气味,便似从他的肠子里穿行而过的马车样,呼呼隆隆轧过去,待那气味终于行驶到他的小腹时,他猛地一收腹,把肠子闸住了,将那气味堵截下来,存在了肚子里。这么吞到听见朦胧月色落地时,他说瞎子,你也过来吞几口,吞几口你就不饿了。唤了两声,不见盲狗动弹,一扭头看见狗像一摊软泥样瘫在苇席下,伸手去抱拽,忽然吓了一跳。狗肋鲜明地突在皮外,像刀子样割着他的手。先爷去摸自己的肚,他先摸到了一层干裂的垢皮,揭下来扔在地上,再去摸那虚软如水的肚皮时,一下就摸到了背后的底椎。

瞎子,先爷说,你看,月亮出来了,睡吧,睡着就不饿了,梦也能当饭吃。

这时候,狗从地上站起来,趔趄着要往棚架边上去。

别爬棚架了,先爷说,就睡在这地上,把爬架子的力气省下来。

狗就又回来卧在原处不动了。

一弯上弦细月迟迟缓缓从一片云后露出来,山梁上开始有了水色。朦胧中先爷睁了一下眼,望望蓝瓦瓦的夜色祈祷说,老天爷,我快饿死了吗?你快给我一把粮食吧,让我多活一些日子呵,最少让我活过狗,狗死了我也好拣个上好地方埋了它,别让老鼠啥儿把它疯抢了,也不枉它来人世走一遭。狗死了你再让我活过这棵玉蜀黍,我就是为了它才留下的,你总得让我有个收成吧。玉蜀黍熟了你也别让我死,你让我等到一场雨,等到村人逃旱回到山脉来,让我把这穗玉蜀黍交给村人们。这是一个山脉的种子哟。先爷这样祈祷着,一手摸着一片玉蜀黍叶,一手从自己的胸口揭着污垢皮儿往地上扔。又将睡着时,他把双脚轻轻蹬在狗背上,说睡吧瞎子,睡了就把饿忘了。说完这一句,他的上下眼皮哐哨一合,踢踢踏踏朝梦乡走去了。

先爷睡得正香时,他蹬着狗背的双脚动了动。随后,狗吠声青色石块样砸在耳朵上。他猛然从地上坐起来,听见山梁上有低微一片的老鼠的叫,还有老鼠群急速跑动的爪子声。狗立在苇席外,正朝着梁道上吠。先爷走出来,拍拍狗的头,让它回到苇席圈里守着玉蜀黍棵。正是天将白亮时,月光清淡透亮,空气中有淡薄潮润的馨香。爬上棚架,蹲在面对山梁的一边,先爷首先闻到空气中有很强一股暗红色的鼠臊味,还有腾空的尘土味。他把双眼眨了眨,只看到梁道上溜着地面,有一层云一般的黑色在急速朝南运行。他从棚架上下来了。他害怕鼠群会突然掉头朝这棵玉蜀黍扑过来。到围席里一看,玉蜀黍棵依然青翠地直挺着,瞎子竖起两只耳朵黑亮亮插在半空里。千万不能叫,先爷摸着狗的耳朵说,不能提醒老鼠们这儿有人烟。它们知道有人烟的地方就有粮食吃。

这时候,山梁上暴雨来临似的声音小下来。先爷拍拍狗的头,自己悄悄朝梁上摸过去。到梁道边上时,他看见不时地有十只、二十只掉队的老鼠尖叫着沿路朝南行,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原来板结如铁的梁道路面,这时有了指厚的一层灰,老鼠的爪印一个压一个,一张路面上没有可给插针的空地方。

先爷立在路边惊呆着。

先爷想,它们大搬迁要往哪儿去?

也许这场大旱,要无休无止下去了。先爷说,不旱下去它们会这么搬迁吗?不是说老鼠除了怕没水,有木板、草席就不会饿死吗?现在连老鼠都举家搬迁了,可见这场大旱还要持续多么久远呵。先爷独自思量着,欲转身回去时,他又隐隐约约听到了北边有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他知道那不是雨,是又有老鼠队伍过来了。身上紧缩一下,站到一个高处,借着亮色朝远处一望,身上的血顿时凝住了。他看见翻过一道梁子朝南涌来的不是鼠,而是一道沿路而泄的洪。青青紫紫的鼠叫在那洪水似的鼠队的最前边,狼嚎一样尖怪地引着道,后边潮样的队伍,一起一伏朝着前边涌,波波浪浪,近了些就由细雨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暴雨声。许多老鼠突然跳起来像鱼群从水面跃起一般,又啪地落在水面似的鼠队里。天色已经开始泛白,青色的空气中愈发臊臭,刺鼻呛人。先爷双手忽然捏满了汗。他知道这队伍只要一转头,他和瞎子、玉蜀黍棵儿就谁也别想再活在这个世界上。它们已经饿疯了。饿疯了的老鼠连人的鼻子、耳朵都敢咬。他想跑回去告诉瞎子,千万别弄出一丝响动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老鼠的队伍黑漆漆雾团一样哗哗啦啦卷,先爷忙疾闪了一下身,躲在了一棵槐树后(那槐树仅比他的胳膊粗)。鼠队前的几只老鼠,硕大无比,浑身都是灰亮亮的毛,个头像小猫或是黄鼠狼。先爷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鼠。先爷想这就是祖辈上说的鼠王吧。他看见最前的几个鼠王眼睛又绿又亮,闪着蓝莹莹的光。它们像飞马那样一下一下跳,跳一下少说有一尺五寸远,腾起来的尘灰毛毡子样铺在鼠队的背上边。先爷想咳嗽。他用手掐着自己的喉咙没敢咳出来。天色白亮了,凉爽的清晨如期而至,瓦蓝的天空中雪白的云如鳞片般。不消说,太阳犀利的光芒,怕要比往日更加锐利了。不锐利鼠群会这样逃走吗?先爷从树后闪了出来,没有一只老鼠正视他一眼,它们害怕的不再是人,而是天,是太阳,是酷烈的大旱荒。他一动不动地立在路边看着老鼠队伍嘶鸣着跑过去,听着掉下路面的老鼠熟透的软柿子样不断啪啦啪啦响。他弄不明白,这些老鼠要堆起来会比一个山头大,它们是如何集合到一块的?它们有号令似的统一向南迁。南边是哪儿?那儿有粮有水没有日光吗?东方有绚红透金的日光了,先爷忽然发现所有老鼠的眼睛都变成了亮红色,一粒粒在路上如一片滚动的珠。有成千上百只被挤下路来的老鼠朝两边的田里跑,一转眼不知消失到了何处。

太阳出来了,阳光里飞舞着一根根银灰、银黑的鼠毛,如春三月的柳絮杨花。先爷在梁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走下梁来,脚步声在清寂的晨日中,显得苍老而无力,到围席里的玉蜀黍边,他看见瞎子正用盲眼盯着梁道的方向,冷汗一珠一粒挂在耳尖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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