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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5 09:1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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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尹学芸

出版社:上海中信大方文化发展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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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叔叔李海

我的叔叔李海试读:

我的叔叔李海

作者:尹学芸排版:咪奥出版社:上海中信大方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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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我的叔叔李海1

那个黄昏,李海叔叔毫无征兆地来了。他把电话打到我家里,让我到北外环去接他。我是骑车去的,回来时,李海叔叔是跟我走回来的,我一路几乎没怎么跟他说话。他这是第一次到我家来,路上絮絮地告诉我,这座县城他曾经无数次地路过,但从来没有停下脚。我懂他的意思。县城西边的那条道是国道,是山里下山时的必经之路,一直朝南走,就到我的老家罕村了。叔叔无论说什么,我都没有吭声。好在叔叔并没有减少说话的兴致,他倒背着手,优哉游哉地走。夸外环的路修得好,绿化也不错,都快赶上承德了。就是最后这句话,让我心里膈应了一下。我气鼓鼓地想,你儿女都在承德,承德的虱子就都是金眼圈。不得不承认,我当时促狭得毫无道理。原因只有一个,眼下的李海叔叔,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叔叔打电话的时候,我正陪父母斗小牌。一岁多的女儿在摇椅里睡觉,被电话铃声惊醒,烦躁地大哭起来。听说李海叔叔已经到了城北,父亲把手里的纸牌横着丢在了桌子上,皱着眉头说:“干啥来?”父亲的意思是,你没有必要来,这里没有人想你。或者,你根本就是不知趣,来得实在多余。父亲的情绪影响了我,父亲不喜欢的人也很难让我喜欢。所以陪叔叔走的这一路,我都打不起精神。

来到楼下,叔叔问我住几楼,我说住二楼。叔叔仰头往楼上看,说一楼脏,二楼乱,三楼四楼住高干。我说,有房子住已经不错了,还管他住几楼?到了我家里,母亲还有一丝热情,给叔叔沏茶,端水果。父亲则坐在床边,望着窗外,一直都没怎么正眼看叔叔。叔叔跟他找话说,父亲就一哼一哈。这种尴尬叔叔显然是心知肚明,但他毫不在意。晚饭就是棒子面粥,没有因为李海叔叔到来而稍有改善。这也是父亲授意的。叔叔一边喝粥一边说,自己的五个孩子都出息,大女儿海棠一个夏天就买了五条裙子。她工作在保安公司,属公安局管。大儿子自贡工作在政府机关,很快就要提科长了。最小的儿子自奋也顶替他去了矿上做钳工,跟煤黑子一点边儿都不沾。可苦梨峪问问,一家五个孩子都在外工作的人家有没有,一个都没有!只有我李海一家!叔叔说得激动,两只眼球按捺不住要跳出眼眶。叔叔无论说什么,都没人接下言。父亲、母亲和我,以及我的女儿,我们都在各行其是。叔叔的声音就像锯条切割木头有种撕拉声,那种声音从他抻长的鸡皮包裹的喉咙里冒出来,听着那叫一个凄切惨淡。叔叔就像独角戏演员,没人喝彩依然演得十分卖力气。孩子哭着要吃奶,我有些难为情。但我的难为情母亲不懂,把孩子往我怀里塞,孩子像小猪一样往我胸前拱,我心一横,把衣扣解开了。

房子只有二十九平米。一大一小两间。里间我们一家三口住。外间兼做客厅,有一张折叠沙发,夜里放下来安顿父母。晚上十点叔叔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即使父亲话里话外一再暗示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外面不远处就有旅店,但叔叔置若罔闻。没奈何,我和爱人各奔单位,把床让给父母,父母把沙发让给了叔叔。转天早晨我来给孩子喂奶,发现叔叔已经走了。县里的医院新进了一台CT机器,这种机器据说只有北京上海的大医院才有。叔叔从河北的某个山村来我家,就是听说了这台新机器,他是专门来照CT的。“他没有病却来照CT,看来是钱多烧的。”父亲气哼哼地总结。

母亲说:“你桌子上的那本书有用么?你叔叔也不问价儿,临走直接装进了包里。”

我确认了是一本青年作家的短篇小说集,书名叫“希望之星”。首篇是我的《难得浪漫》,写这些年的情感经历。还真是巧,里面的一段内容,写的是我和自贡哥似是而非的故事。

自贡是李海叔叔的大儿子。他还有另外两个儿子,自强和自奋。

母亲唠叨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把别人的家当成自己的家,把别人的东西当成自己的。一点变化也没有。”

我看见父亲“横”了母亲一眼。他不愿意母亲谈起这个人。

我赶紧说:“那本书我还有,他拿走就让他拿走好了,不耽误事的。”

叔叔来我家的事,我第一时间告诉了哥哥和姐姐。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问,叔叔是空着手来的?我说,是空着手来的。哥哥说,他没有带兜子?我说,他没有带兜子。姐姐问,他没有给孩子钱?我说,他没有给孩子钱。他们就在鼻子里哼了声。我们这边的风俗,久不上门的客人是不兴空手的,就像初次遇到从未谋面的小孩子要给看钱一样。当然,哥哥姐姐所说的兜子还不是这个意义上的,这一点,我在后面专门会讲到。那个时候,叔叔大约已经有四五年没有跟我家联系了,如果不是他主动来,我们差不多都把他忘了。

他成为一个话题在我们嘴边挂了一段时间,后来,终于不再提起。

2

关于李海叔叔的故事,实在是太漫长了。

我最早的记忆,是六岁或者七岁那年害眼病,在炕上躺着。父亲上窑回来,在院子里喊,来客了!来客了!

父亲嘴里的喜气,把全家人都调动了起来。哥哥担起水桶去挑水,母亲和面,姐姐烧火。然后是咣当咣当擀面条的声音。我在屋里就能听见一家人热火朝天。我的两只眼都被药膏糊住了,父亲让我喊叔叔,我坐起来,举着脑袋睁眼瞎一样喊了声,却没看清叔叔长什么样。叔叔拍了拍我的头顶,在炕上撒了一把糖,我摸到了一颗剥开放进嘴里,真甜。

那种奶香味,一直甜了我好几年。

这顿饭,只有父亲和叔叔两个人上桌子。事后据姐姐说,母亲只下了两个人的面,多一口的富余也没有。面条是姐姐擀的。父亲和叔叔吃完,盆里就只剩下井拔凉水空空荡荡,还有寸把长的一截面条飘呀飘。姐姐说,断条了,面还是有点软。母亲说,是煮的时候绕到了笊篱上。叔叔连说捞面好吃,擀面、切面、煮面的工夫和火候都恰到好处,吃到嘴里滑溜却不失韧性,是他吃过的最好的面条,比矿里的食堂做得好。这在当时简直是最大的赞美,想想吧,姐姐擀的面条好过矿里的食堂,那可是个大矿,有两千多口人。姐姐做的面条居然能打败那么多人,想不自豪都难!叔叔还特意赞扬了那卤,炒了两个鸡蛋放到炸好的花椒油里,那种香味简直要把房盖顶了去,不好吃才怪!

母亲对姐姐说:“你叔叔夸你呢。”

姐姐的得意似乎就在脸上挂着,说:“叔叔爱吃我擀的面,以后常来。”

叔叔说:“那晚上就再擀一次吧。”

姐姐高兴地说:“好!”

晚上的面条,母亲又减了一半的面。母亲和面的时候,父亲就去菜园子里给烟叶打尖儿。不打尖儿的烟苗就往高里蹿,长得像树一样。饭熟了叔叔却不肯上桌子,说要和大哥一起吃。大哥就是我的父亲。母亲说,你大哥在菜园子里干活呢。叔叔问菜园子在哪里,母亲迟疑了一下,说:“在甜水井边上呢。”

叔叔说:“我去找。”

母亲说:“你不认识路。”

我从炕上爬了起来,自告奋勇说:“我认识路,我带叔叔去。”

说来也怪,叔叔没来时,我的眼睛肿得像烂桃一样,啥也看不清。这种情况已经有两三天了。叔叔来了一天,我吃了三块奶香味的糖,眼疾也大好了。叔叔牵着我的手,往菜园子方向走。我发现叔叔高身量,白皮肤,重眉大眼,大背头一根不乱。穿一身毛蓝色的中山装,完全是一副干部派头。从打看清了叔叔,我就喜欢上了他。甜水井是我们这一条街的饮用水,哥哥挑水就来这里。路过几户人家,我话痨一样介绍这家人叫多头,那家人叫二灯,都是我要好的小伙伴。还说甜水井的井壁上有麻雀窝,有一天,我亲眼看见一只小麻雀从里面飞了出来,却不敢飞回去。小麻雀在井沿上喳喳地叫,等来了它妈妈大麻雀,大麻雀张开翅膀把它抱走了。这边有甜水井,那边就有苦水井。苦水井洗头头发是黏的,用梳子都梳不开。但队里的牲口不怕苦,它们统统喝苦水井里的水,喝得咕咚咕咚的。我也不知道我说的话叔叔爱不爱听,我不太好意思看叔叔的脸。他也实在是太高了,站在我身边,像一棵树一样。

父亲从老远的地方看我们走过来,就用握着一把烟叶的手往回轰我们,说你们先去吃饭吧,我干完了活再回去。叔叔说,我跟大哥一起吃。父亲看着一大片烟地说,你先去吃,你先去吃。我干完还得等一会儿呢。叔叔就牵着我的手回来了。桌子上他一个人吃面条,又把那只盆子吃得空空荡荡。叔叔打着饱嗝坐在炕沿上抽烟,我失望地小声对姐姐说:“以为面条能剩下一些呢。”姐姐说:“馋了是吧?馋了就咬嘴里子。”我愤怒地叫了一声:“姐姐!”“咬嘴里子”的话,差不多就相当于骂人了,意思就是吃肉,也就是自己吃自己。姐姐这话说得足够刻薄,一下子让我知道了什么叫羞臊。

果然,父亲回来天都大黑了。父亲蹲在屋檐底下吃饼子。那饼子是白薯面和棒子面的混合体,黑乎乎的,一股霉腥味。我对那个味道深恶痛绝,手里掰碎了,却不愿意往嘴里填,饼子渣落在了地上。母亲毫不张扬地打了我一巴掌,看上去是虚虚晃了一下,其实手上是用了力道的,因为母亲的嘴角使劲扯了一下。若是往常,我会气得哭一场。姐姐就管我叫“哭吧精”,说我眼窝子浅,动不动就长泪短泪。但眼下,一切看在叔叔的面子上,我忍了。父亲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一个饼子,又举起一大碗稀粥喝了个精光。我呆呆地想,父亲为啥不早回来呢,早回来就可以跟叔叔一起吃面条了。父亲喝完粥,手拿空碗又发了一会儿呆,暮霭像纱帐一样笼罩了他,父亲黧黑的脸孔失去了柔和,眉目逐渐变得模糊了。

我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

爷爷在饲养场喂牲口,常年吃住在那里。父亲把碗递给母亲,说我和李海先去饲养场。母亲应了声,把碗放到锅台边上,边走边用围裙擦手,来到了鸡窝旁。母亲蹲下身去,伸手就从里面掏出只公鸡,把两只翅膀掀起来叠在一起,给了父亲。父亲提着公鸡和叔叔先后走出了院子,到了外面,两人就肩膀并了肩膀。事后我才知道,那一晚父亲和叔叔到爷爷面前去行了跪拜礼,大礼过后,他们就成了结拜兄弟,理所应当地叔叔就成了爷爷的亲儿子。

两个人回来时,脸上的笑意都藏不住,一黑一白两张脸都冒着一种圣洁的光,若干年后我仍然想不好如何形容这种表情,我只能说,他们的那种笑容真的有些神圣。是那种羞怯的、含蓄的、隐秘的、温暖的种种元素,同时出现在两张丝毫不一样的面孔中,那种感觉,除了神圣,就是神圣!

父亲在屋里宣布:从今天开始,李海就是你们的亲叔叔!

母亲正倚在墙柜上纳鞋底,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突然也变得神圣了!就好像,她刚才的脸孔还是片贫寒的土地,突然被日光沐浴了一下,就变得丰饶和美丽了。

母亲热切地说:“那感情好!”

我和姐姐在炕里边坐着,倚着被垛。我有些不明白,悄声问姐姐:“老叔还是不是爷爷的亲儿子?”

姐姐撇着嘴说:“当然不是。”

姐姐大我七岁,基本上她说什么我就信什么。父亲兄弟两个,爷爷也是兄弟两个。爷爷的弟弟我们叫二爷爷,家里没有孩子。听母亲说,二奶奶曾经生过一个丫头,起名领弟。意思是,领来一个弟弟。可领弟不仅没领来弟弟,连自己也没保住。二奶奶信鬼神,常年偷偷在卧室的里间磕头烧香。领弟从小就胆子小,有一天晚上出去解手,据说看见了通天彻地的大白人,结果把自己吓死了。二爷爷从打解放就在村里当干部,如今已经当了二十多年。二爷爷家拖累少,是我们这条街上最富裕的。老叔和老婶不待见爷爷奶奶,总往二爷爷家里奔,后来干脆两家并成了一家。吃食堂的时候,二爷爷家的粮食吃不完,我奶奶饿死了,我爷爷饿得全身浮肿,也没能得着二爷爷和老叔的照应。埋葬奶奶时,老叔像外人一样在人圈外看热闹。他对别人说,他要养着二爷爷和二奶奶,和我们这个家没有关联了。这些历史像文字一样刻在了血肉里,从父母嘴里传了下来。

所以姐姐说老叔不是爷爷的亲儿子,我果断相信了。

姐姐悄声说:“李海叔叔才是爷爷的亲儿子。他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又喝了滴了鸡血的酒,李海叔叔就是亲的了。”

我问:“如果不喝滴了鸡血的酒,会是亲的么?”

姐姐说:“当然不会。兄弟有相同的血,才会是亲的。否则,即便李海叔叔管爷爷叫爸爸,他也不会是亲的。”

我确实难以置信。问:“李海叔叔叫爸了么?”

姐姐说:“当然叫了。他是爷爷的亲儿子,当然叫爸了。”

我立刻热血沸腾,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似乎要雀跃。我那么喜欢的李海叔叔成了爷爷的亲儿子、我的亲叔叔,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

我问姐姐:“你高兴么?”

姐姐说:“当然高兴!他下次来我还给他擀过水面,把面和得硬硬的!”

我想起了奶油味的糖果,心里有点沮丧。姐姐能给李海叔叔擀过水面,我能给李海叔叔做什么呢?李海叔叔的糖,让我分给了好几个小朋友,你可别以为我会一人给他们一块,我没有那么大方。而是把一块糖咬成许多瓣,最小的那一瓣,大概比芝麻大不了多少。

几年以后,李海叔叔第一次到我家来的时间,在我们家曾经引起过争论。爷爷说一样,父亲说一样,哥哥说一样,姐姐说一样。他们各有各的参照。比如,爷爷会说,队里枣红马下驹那年,枣红马喝了鸡汤么。父亲说,我那年上窑地,挣了四百五十块钱。姐姐说,一天做了两顿过水面,这样的日子从来没有过。哥哥说,我是不是那年买了上海全钢手表?没人征求我的意见,其实我也有一肚子话想说。只不过,大人说话我老也插不上言儿。一家人在那里争论不休,母亲端着簸箕进来了,把一簸箕玉米棒子“哗”地倒在了炕上,我们一齐动手,刨的刨,搓的搓。母亲说,那年大旱,队里每人分了十二斤麦子,我们全家才分了七十二斤。大家一下子不言语了。母亲说的是对的,那年叔叔临走时,把几斤白面夹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怕不牢靠,找了长绳子五花大绑。

母亲是个特别能算计的人。只有那一年,我们家的麦子没有吃到年对年。3

叔叔给父亲做过三个月的徒弟,他们是在窑厂认识的。

父亲每年春天,都要去河北那一带的窑厂做短工。父亲有打砖坯子的手艺,每月能摔出一万多块。而像他一样的手艺人,能摔出七八千块已经不错了。据说父亲在那一带有着很高的知名度。父亲每年出去务工,都要请大队会计吃饭,然后请小队队长吃饭,因为他要带着大队的介绍信和小队的请假条。这两样,都需要加盖公章。每年请人家吃饭都像过鬼门关一样,好酒好菜预备了,还唯恐人家不来。人家答应来,也不会来得痛快,要三请四叫才行。虽然父亲挣的钱大部分要交给生产队,再由生产队记工分,但毕竟还有剩余。你能用手艺挣活钱儿,这在当时,是遭嫉恨的。

有一天,窑主来找父亲,说从今天开始你带个徒弟,叫李海,是附近矿上的右派,来窑厂改造的。父亲问窑主啥叫右派。窑主说,他也说不准,反正不是什么好人。父亲问右派做了啥坏事。窑主说,他疯狂反对毛主席。父亲立时仇恨满腔,咬着牙说,那就让他来吧,看我怎么收拾他。

窑主有点不放心,说你就把苦的累的活计交给他干就行,还别把他累坏。矿里说了,他是八级钳工,还得随时去矿上干特殊任务呢。

父亲与李海叔叔一见面,就觉得他不是干苦力的人。那样的高挑个儿,那样白净的皮肤,衣着那样整齐,哪能一天到晚跟泥水打交道呢。父亲听窑主说,李海这样的钳工,整个松山煤矿也没几个。所以他虽然是右派,也是个牛右派。在矿上,都敢倒背着手走路。平时这样走路的一般得是矿长级的人物。父亲佩服有本事的人,所以见了李海的面,就把他疯狂反对毛主席的事忘了。李海叔叔拿铁锨要锄泥,父亲马上把铁锨抢了过来。父亲说,你一边坐着就行,活不用你干。

坯场附近有草棚,李海坐在那里抽烟。也给父亲卷烟,点火,吸一口,然后插到父亲的嘴里。李海叔叔的卷烟纸都是成条的,白的,寸把宽,一叠一叠的。不像父亲的卷烟纸,白报本,报纸,马粪纸,赶上啥是啥。父亲的两手都是泥,若是往常,父亲每天最多能吸两三支,洗手要跑很远的路,父亲也不愿意耽搁时间。否则那一万多块的砖坯,哪里摔得出来。砖坯是青砖没进窑烧制前的叫法,因为是纯粹的黄黏土,砖坯光亮齐整,码上去简直严丝合缝。自从李海叔叔一来,父亲多了帮手,反而降下了速度。父亲有时一天能吸二十几支烟,吸得那叫一个心满意足。

李海叔叔爱说话,这也是父亲降下速度的主要原因。父亲要从草棚的方向往远处摔砖坯,一行四块,像排兵布阵一样。可如果离得远,就听不见李海叔叔说话了。为了能听见说话,父亲总是在拐过来时多耽搁一些时间。父亲听得很认真,是因为李海叔叔说的话他都觉得新鲜。李海叔叔先说自己是怎么当上右派的。厂里中层干部开理论学习会议,李海叔叔用一只烟头烫报纸。烟头燃尽了,李海叔叔把报纸拿了起来,被人发现报纸背面的主席像,正好被烟头烫出了个洞。父亲听得直打冷战,李海叔叔却像没事人一样。他说烫的是报纸,又不是活人,有人也许拿着报纸就去擦屁股了。厂领导找他谈话,说多亏这是在内部发现的,内部处理,你就当个右派算了。若是被人宣扬出去,你就得蹲大牢,吃枪子。哪有当个右派这么轻松简单。

松山煤矿两千多人,出了三个反革命,右派却只有李海一个,还是矿里自己定的。矿里的领导告诉他,按罪行,他也应该是个反革命。可当时矿里正在搞一项技术革新,事关安全生产,正干到半截上,若真把他抓起来,任务就完不成了。所以给他好歹安个名目,到窑地来避风头。李海自己也说,要不是这个安全生产的任务,他估计该戴手铐了。

李海叔叔还爱谈他的家事。他在石家庄上的技术学校,考学的时候,他是年龄最大的学员。中专毕业,顺便也把城市姑娘马爱花搞到了手。马爱花在书店卖书,李海叔叔就每天到书店看书,其实一本书也没看下去,他的眼睛始终围着马爱花的身影转。岳父岳母都以为李海叔叔是承德市里的人。他们私下商量说,远是远了点,城市小了点,但风景还不错,皇帝都愿意到那里歇着,将来咱们也可以到那里去当皇帝。既然姑娘乐意,那就把她高高兴兴打发了吧。结了婚才知道,李海叔叔的家在山沟里,离承德还有两百多里的路程。关键是,李海叔叔被分配到了松山煤矿,离石家庄也是十万八千里。等于是,哪都不挨哪。马爱花的工作关系转不过去,叔叔给她出主意,让她辞职。结果马爱花偷偷把工作辞掉了。这下岳父岳母不干了,大姨子小姨子不干了,大舅子小舅子也不干了,他们一致认为李海叔叔把马爱花骗了。他们声势浩大地支持马爱花离婚。马爱花也动摇过,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有一天突然来了封加急电报,上写父亲病危。马爱花忙不迭地回了家。李海叔叔等一天人不回来,又等一天人还是不回来。李海叔叔心说不好,找到石家庄才发现,岳父根本没有病,马爱花跟同学去看电影了!李海叔叔让马爱花跟他回家,马爱花说,要在娘家待上几个月,好好享受享受,那个穷山沟能憋死人了。这还了得!李海叔叔赶紧找到邮政局,给家里发了个电报,电文只有两个字:回电。转天,连着三封电报都是加急的,上面都是相同的电文:孩子病危,赶紧回家!李海叔叔看着马爱花收拾东西,假惺惺地说别着急,晚两天走没事。马爱花不满地说,孩子病了你都不着急,你还是亲爹么!两人奔波了一天来到了家门口,看见刚会走路的儿子正在追蝴蝶,孩子病危原来是李海叔叔临走之前导演好的!

李海叔叔说到得意处,笑得周围的空气毕毕剥剥直响。李海笑父亲也笑,周围干活的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跑过来看稀奇,李海便又当故事说了一遍,父亲在旁边默默地听着,父亲听第二遍,居然像听第一遍一样津津有味。父亲佩服李海,还在心里拉近了与李海的距离。这个晚上,父亲请李海喝酒,两人就着一个老咸菜,居然喝到了后半夜。

是李海提出要与父亲结拜的。父亲觉得自己是粗人,配不上李海叔叔。可李海叔叔说,啥粗人细人,咱哥俩感情好,就是亲人。李海叔叔运气不错,当了三个月的徒弟没怎么干活,三个月后,厂里就把他调了回去,只是降了两级工资。他就是在调回去之前跑到我家拜亲。父亲说,这也是李海叔叔的主意。李海说,娘没了,爹还在。应该去给爹磕个头。这个爹,指的就是我爷爷。

李海叔叔第一次来我家之后的许多年,我的大脑里是空白,就像那些岁月从没在我的脑子里走过一样。相似的记忆,总是有相同的场景,年复一年几乎都没有变化。李海叔叔每年都是正月初一来我家拜年,他工作的地方,是承德西部,家则在承德东部的一个深山区,紧临那条武烈河。从家到松山煤矿,或是到我家,是同等的距离,几乎都是一两百里的路程。春节放了年假,叔叔从煤矿骑车回家,在家过了年,再骑车来我家拜年。不是三年两年,甚至不是十年八年,一晃就坚持了二十多年。这样一份情感,想不珍贵也难。

初一下午三四点钟,父亲穿着簇新的衣褂,晃着肩膀攀上了河堤。我们这一条街的人都知道,父亲是去接叔叔了。我家到河堤大约有五十米,但到远处的大桥,大约有一公里。父亲不会一直走到桥头,而是在离桥三四十米的拐弯处,来回溜达。我们猜,父亲这样做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焦灼,他不愿意让叔叔看到他等候已久的样子。从早晨到现在,父亲都没怎么好好吃饭。他这一天都因激动显得坐卧不宁。而这时候的家里,姐姐一准在擀面,母亲一准在烧火。大锅里的水哗哗翻开着,不时添加,既为了暖炕,也为了耗损。因为长时间的沸腾,锅底会起一层白碱。只要李海叔叔一迈进家门,面条就得下到锅里,似乎让他多等一分钟,都是罪过。父亲接了叔叔许多年,几乎从没落空过。要知道,平时我们和叔叔几乎没有什么联络,都靠临走时的那两句对话。父亲问,明年初一还来么?叔叔说,还来。

李海叔叔不单是我家的亲人,也是我们这条街的亲人。叔叔来的这天晚上,屋里通常没有我们的座位,炕上炕下都是人。女人爬上炕,男人排在炕沿上,挤得都只能放半个屁股。还有人在院子里打一晃,看屋里的人实在装不下,看一看,听一听,悻悻地转身往回走。逢到这个日子,我们全家人的脸上都是喜气,父亲母亲出来进去合不拢嘴。在我们的眼里,或者,在我的乡邻们的眼里,叔叔就是高门贵客,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随便说点什么,都是我们不知道的。比如,他说煤矿的小火车,像条蛇一样在山里钻来钻去,很多人就想不明白,火车又没有腿,怎么就能走路。山上都是石头,怎么能在石头堆里掏出一条路,那些石头不会掉下来么?比如,叔叔还会说起大鼻子尼克松来中国访问,天还很冷,他吃完饭就在院子里搓煤球。有人问为啥让人家客人搓煤球,叔叔认真地说,他不能白吃中国人的饭,美国人都很自觉。

我跟小伙伴们踢毽子,因为叔叔的缘故,总是踢得心不在焉。身边不时有人凑过来问这问那,叔叔几个孩子,都叫什么名字。叔叔家待的城市大不大。婶婶是不是售货员。叔叔这次来有没有带奶香味的糖……只要是有关叔叔的话题,我什么都愿意回答。只不过,有的答案是叔叔讲过的,而有些答案,就是我编的。比如,叔叔的五个孩子中,两个女孩三个男孩,名字都让我们的耳朵起了茧子,所以这些问题回答起来一点都不费力,至于叔叔的家,我知道那是在深山区,有坡上坎下,家里的粮食,差不多就种一种大黄米,孩子们都没见过水稻和小麦。这是叔叔诉苦的时候我听来的,可听来的话,我却不愿意告诉其他小朋友。我只说,叔叔一家就住在大城市,有很高的楼,有很大的公园。旁边就是电影院。婶婶就在一个很大的商场卖点心,卖不了的点心允许统统拿回家里,家里经常都不用做饭。小伙伴的眼睛都直了,流着哈喇子看着我。她们实在想不出那样一种生活有多幸福,我们长这么大,就在代销点见过点心,实在是,指甲大的那样一块点心也没吃到嘴里过。

至于奶香味的糖,叔叔只带过来那一次。但在我的嘴里,一定是年年要带的。小伙伴多头是我的同龄人,气得哼哼说,你叔叔年年给你带糖,可你就给我们吃过一次!我解释说,糖都被母亲锁进了柜子里,我没办法啊!

小伙伴排着队跟我回家看李海叔叔。她们大多躲在门帘后,扒着门框偷偷往里看一眼。叔叔用侉侉的声音招呼说,进来啊。结果她们都是耗子胆儿,谁都不敢进,哗啦一下全跑了。多头对我说,你叔叔长得真叫俊,简直就像周总理。我很得意,那种高兴劲,就像是真的周总理到我家来了一样。4

叔叔一般在我家里住三天,初四一大早,就要上路了。初三的这个傍晚,是我家最为忙乱的。叔叔的后车座上夹着一个青灰色的旅行包,很大,能装进一个小孩子。母亲第一次提在手里掂了掂,就说能装个小孩子。母亲提前跟父亲商量,这个旅行包里装点啥呢?父亲说,还能装啥,粮食。他们家就缺粮食。于是母亲打开缸盖看了看,用一只瓢朝下了通,满满一瓢白面就出缸了。母亲把装满了白面的瓢放在缸盖上,回身再拉开旅行包的拉锁,才发现硬皮的旅行包里原来有内容。拿出一个布兜,还有一个布兜。拿出一个袋子,还有一个袋子。母亲一下子就掏出来七八个。当时母亲是在后院的储藏室里,是蹲着的。而我正在门前踢毽子,我发现,母亲突然“哎呀”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显然是让那些布兜、袋子吓着了。她让我把父亲喊了来,两个人头碰头摆弄那些布兜袋子,嘴里咕哝着商量了老半天。最后一致决定,哪个布兜、袋子都不能空着走。烟叶,粉条,薯干,花生,瓜子,红小豆,白爬豆,芝麻,棉花,黏面,小米……只要我们家有的,不管是啥,统统带给叔叔。于是叔叔走的时候,自行车就像是全副武装一样。车把上,后座上,绑的绑,挂的挂,都是装满了货物的布兜和袋子。最多的一次,母亲曾掏出来过十二个袋子。既有学生用的帆布兜子,又有临时用布条缝制的布袋子。母亲翻看了一下针脚,都是粗针大马线的。我说,婶婶的针线活不好,不如您的好。母亲说,别瞎说。你婶婶是干啥的,我是干啥的,你婶婶是在大城市当过工人的。在我们老家的语系中,凡是城市的,吃商品粮的人,都统称是工人。

实在没东西可装,母亲去邻家借了十个鸡蛋煮熟了,说给叔叔路上打尖用。母亲边煮鸡蛋边自责,叔叔在路上要走差不多一天的时间,过去从来没想起来过要给叔叔准备打尖的食物,叔叔这一天都要饿肚子。从那一年开始,十个煮熟的鸡蛋就成了保留曲目。为了能让叔叔满载而归,我们全家半年前就要口挪肚攒。比如队里分了花生,母亲提前会把给叔叔的一份单独放着。有时候我们嘴馋从袋子里偷着抠几粒,但会自觉不动其中的一个袋子,因为那是准备送给叔叔的。

数不清多少个正月初一,父亲在河堤上的暮霭中接到了叔叔。那个时候,父亲差不多在河堤上已经转了一两个小时。远远地看到一个骑车人过来,父亲停下了脚步,仔细辨别。觉得模样像叔叔,遂疾步往前走。叔叔戴着一顶狐皮帽子,帽子耳朵张开着,随着土路的颠簸,呼扇呼扇。从远处看,就像会飞的风筝。他一下一下紧着蹬车,看见父亲迎他,越发加快了脚下的速度。我无数次地想象,他们的相逢应该像电影,有一种激动人心的力量,让围观的人湿了眼睛。可现实总是让我失望,他们的见面平淡无奇,他们只会平淡无奇。多是叔叔跳下车来,喊一声“大哥”。父亲应一声,就没事了。既没有拥抱,也没有问候。让看热闹的人很是失望。父亲接过叔叔的自行车往回走,这一天的等待就算结束了。连我似乎都能听到父亲那颗悬着的心,“咚”地落地的声音。

爷爷给我起了个外号“电报车”,是说我嘴快腿也快。总是第一时间跑回家,告诉母亲叔叔来了。然后再跑到饲养场,告诉爷爷叔叔来了。还要张扬地告诉我遇到的所有人,我叔叔来了!不知为什么,爷爷总没有我期待的那种对叔叔的热情,他与父亲刚好相反。饲养场有一间筒子房,爷爷靠在廊柱底下搓麻绳。我旋风一样跑过去,大声喊,爷爷爷爷,叔叔来啦!爷爷一张平静的脸看我,说,慢点跑,别栽了。我的印象中,爷爷从没回家看过叔叔,除了那次行大礼,叔叔也再没张罗来看过爷爷。这段时间里,爷爷仿佛是不存在的一个人。按说这事儿有点匪夷所思,只有我在写这部小说时,才发觉这绝对是个问题。可惜当时都被叔叔带给我家的热闹掩盖了,我们甚至没人想起爷爷这个人。

爷爷是夏天去世的。我已经记不起来是哪一年的夏天,三年级,或者四年级?我提着筐拿着镰刀去采猪草。在河堤上碰到了我的老师,老师叫着我的名字打趣说:“王云丫,你的眼窝没湿,不应该啊!”我不知如何应答老师的话,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家里,爷爷直挺挺地躺在了门板上,身上盖着青色的布单子。木匠在打棺材,大师傅在埋锅造饭,里外都是忙碌的人。父亲母亲得空偷偷抹一把眼泪。我很得意我的眼窝没湿,故意把脖子往上挺了挺。我刚走到河对岸,就看见有人在坡下一手推着车、一手搭着凉棚朝我看。我惊喜地对身边的伙伴二灯说:“快看!这人好像是我叔叔!”二灯在风中甩了一把鼻涕,嘲讽说:“拉倒,你凡是看见体面的人都以为是你叔叔。”二灯醋天寡地的话根本没有打击我,我眼睛盯着那人,拧着身子快步往前走。那人也一直在看我,往坡上走了几步,他首先说:“这不是云丫么?”就听“哗”的一声,我被一阵巨大的温暖包围了,叔叔出现得可太是时候了!我跑过去喊了声叔叔,告诉他爷爷去世了,家里正打棺材呢,大师傅正在埋锅造饭呢。叔叔说,那我回来得正好,怪不得这两天心里总是闹得慌。你去干啥?我说我去采猪草。家里的老母猪要下崽了,每天都会吃很多猪草。叔叔回家了,我挽着二灯的手臂往前走。我的甜蜜幸福与二灯的灰心丧气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一路我俩都没好好说句话,二灯始终跟我拧着脖子。爷爷去世的事并没有通知叔叔,叔叔能够赶过来磕头纯属偶然。叔叔也因为这件事声名鹊起。大家都说叔叔虽然跟爷爷没有血缘关系,却跑了这么远来让爷爷“得济”,比那个人强。

那个人,无疑指的是爷爷的另一个儿子,我的老叔。

关于“得济”,我稍稍解释一下。在我们老家那个地方,老人最大的“得济”,就是临死之前儿女能看一眼。或者,在灵前磕个头,送亡者上路。否则,你就是平时再孝顺,照顾得再周到,老人去世时你没在身边,这也是没得济。古语说的“父母在,不远游”,折射的可能也有这个道理。许多年里,老叔基本上与我家断绝了关系,所以爷爷去世时,根本就没见着他的身影。叔叔这次来,是来跟我家借钱的,没想到正好赶上爷爷的葬礼。

5

从打我记事起,我家就住在一个四合院里,是土改分得的胜利果实。正房的其中一间,住着二爷爷二奶奶,对面是生产队的粮库。我家跟老叔住东厢房,而西厢房住了一户外姓人。倒房里住的则是被分胜利果实的那家人,是个富农。印象中,他总揣着袄袖在院子里晃,终年挨批斗。斗争他的人让他管蒋介石叫爹,他不叫,被人打断了一条腿。

老叔和老婶就算过继给了二爷爷家,也没履行啥手续。他们只是持续地年复一年地不过来看我爷爷,我爷爷便对我父亲说,你就当没有这个兄弟吧。

二爷爷要了处宅基,要到外面盖房。某天我父母下工回来,才发现好好的房子被拆得只剩下了一半。砖瓦石料木材都被老叔扯走了。我家这一间半房子,侧面成了一个巨大的伤口,若是浇一场大雨,一准坍塌。母亲一下就哭出了声,围着房子疯了似的转来转去。父亲原本又要去河北的窑厂上工,因为房子成了这样,不得已留了下来。父亲安慰母亲说,要不也该盖房子了,孩子眼瞅就大了,不能总挤在一起睡,该分窝了。

要想盖房,先得拆房。计算有多少建筑材料能够重复利用。房子落了架,松木檩柁一敲梆梆响,父亲在这边忙碌,富农揣着袄袖歪着肩膀远远地看着,说劈成一半也比现在的木头结实。这整个一座宅院都是富农的爷爷盖的,据说松木都是用胶皮大车从东北拉来的。富农的话让父亲茅塞顿开,如果能把这些木材劈开,一层房的材料就都有了。父亲指挥帮工的人把木材抬到了院子的一个角落,老叔来了。老叔说,这房子也有奶奶一份,既然奶奶都过世了,就应该有他的老儿子一份。说完,走向那架最粗的房柁。父亲一看急了眼,连忙站到了圆木上。再也没想到老叔一猫腰把圆木抽了起来,一下就把父亲掀了个仰八叉!父亲摔在地上起不来,嘴里却不停地破口大骂。父亲骂人这一生也仅有这一次。不幸的是,爷爷就在不远处听着。老叔一看父亲态度强硬,灰溜溜地走了。我家的三间房子后来盖了起来,一看就是将就的,檩条和房柁都是白生生的茬口。这是196

7

年的事。

1976年的秋天,父亲从大队要了宅基,在苦水井附近盖起了一层四破五。这在当时的村里也是件轰动的事。儿时的伙伴多头家里经常因为这个干吵子,多头妈说多头爸废物,一辈子挣不来活钱儿。瞧人家云丫的爸,一层四破五的大房,像气儿吹的似的眨眼就盖了起来。

但这层房命运也不长久。上梁时木材还是湿的。我们住在里面几年,房柁总像下雪一样飞一种奶茶色的粉末,有时直接就能飞到饭碗里。仔细一看才知道,原来是木头里面生了虫子。那些虫眼越来越多,房柁眼瞅着不能承重,父亲就在下面支了根木头。就像屋里长了棵树一样。后来这根木头也真发了芽,是棵柳树,顶住房柁的地方,长出了一簇绿生生的叶子。

1985年,父亲手里攒了些钱,决定把房子推倒重盖。这回是当作百年大计来盖的。当时我高中毕业以后在村里的服装厂上班,利用停电的时间,曾经跟父亲跑过几次木材市场。父亲选的木材,都是最贵的东北红松,每一根椽子都是红松的,俊俏笔直,连个疤痕都不带。我高中时的成绩不错,家里一直对我的高考抱着希望。可是我偷偷地学文科考了理科,是想早早步入社会体验生活写小说。写了四五年,浪费了若干纸墨和电费,却一事无成。母亲大字不识,却能从村里给我拿回退稿信——她是怕别人看见。

有一次父亲跟老叔吵架,因为什么忘记了。老叔指着父亲的鼻子说,瞧你的孩子,瞧你的孩子!老叔的意思是,你的孩子没出息。老叔主要指的是我,因为我总半宿半宿地开着电灯浪费电,成了村里人嘴里的笑话。没想到父亲理直气壮说,我的孩子怎么了,比你家的强!我的儿子当老师,我的闺女会写小说!这话简直惊世骇俗啊,大哥当的是民办老师,而我的会写小说真是不能当话说啊。我只发表过一首诗,赚了一块钱稿费,还让邮递员扣去五分钱。大喇叭一遍一遍喊我去取稿费,我不好意思去取,邮递员把稿费送到了我家里,我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当时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父亲不觉得我丢人,就那样骄傲地响声大气说出来,惊了一条街的人。

那层房父亲一共盖了七间。父母住一间,哥嫂住一间。姐姐出嫁了,但父亲特意给我辟出一间闺房。父亲说,我恐怕不能像多头和二灯那样早早就嫁人。只要一天不出嫁,家里就得有你住的地方。

父亲这句话,温暖了我一辈子。6

有一年的正月初一,父亲没有接到叔叔。月亮升起来了,星星爬满了天空,河里的水因为结了冰,又被寒冷冻裂了,发出了咔啦咔啦的响声。零星的鞭炮清冷寥寂,厚重的夜色像水墨一样铺排,把村庄整个都包裹了。起初,我一直在河堤上陪父亲,后来实在冷得受不了,我先回家了。河堤与街道就是一个T字形,我把那条街走完,要拐弯,突然回头看了眼父亲。暗淡的星光下,父亲矗立在河堤上,像一棵长了腿的树。后来这棵树越来越矮,直至消失。我不放心,又跑回了河堤。堤上堤下河边对岸哪里有父亲的影子!我不敢大声喊,怕惊扰了这黑夜。对岸的堤上都是灌木丛,让夜色弄得鬼鬼祟祟。我跑回了家,堂屋里热气蒸腾,锅里的水也不知道添了几回,案板上的面条码放得整整齐齐,母亲和姐姐在包饺子,留待明天早晨煮。我气喘吁吁说,父亲找不着了,哪里都没有。母亲把情况听完,头也不抬地说,他一定是去大马路上接了。我恍然大悟。对岸的河堤下面是一大片高粱田,夏天我们在河里洗澡,曾经到高粱地里吃甜棒。高粱田的那边,就是新修的大马路,一端通到天津,一端通到承德。叔叔每年都是顺着这条路来我家。姐姐问,这样晚不来,叔叔还能来吗?母亲说,是家里有事?是车子坏了?是煤矿没放假?真是急死人了。我坐在灯光的暗影里嗑瓜子,想着在马路上焦急等待的父亲,有点后悔一个人先跑回来。母亲说,你爸就是死心眼儿,等不来就别等了啊,这大冷的天!我抓了把瓜子装到兜里,说我去找他。母亲斥责说,黑灯瞎火的,丫头家家瞎跑啥。冻不起他就回来了,不用你去找!

父亲在灯影下吃饭的场景充满了忧伤,父亲怔怔的,半天才动一下筷子。面条挑了起来,却没往嘴里放。筷子搭在碗上,面条搭在了筷子上。开始还冒着热气,后来便成了冻僵的蚯蚓。叔叔初一没有来,初二也没有来。不知道叔叔为什么不来,那些给叔叔准备的东西都摆放在储藏间,一样一样,笸箩、簸箕、沙斗子,凡是能用上的东西,几乎都派上了用场,就像穆桂英摆的天门阵一样。叔叔不来,我们还不只是忧伤,还惶惶不可终日,总是担心着,惦记着,恐惧着。我偷偷对姐姐说,叔叔不会是死了吧?姐姐拍了我一掌,嫌话说得不吉利。可转过脸去,她就把同样的话对母亲说了,母亲却没有拍她。母亲说,我们今年可以多吃几顿烙饼了。

天都大热了,我们接到了叔叔写来的一封信,是写给父亲的。解释他今年正月初一没来的原因,是因为生了场大病。这封信只有半页纸,在我们家每个成员手中传阅。叔叔写的是连笔字,很好看,很大气。大家一起唏嘘,总算解开了心中的疑团。大哥那年新定了对象,脸上总有一层桃色水气。他对母亲说,给叔叔留的花生和芝麻不能过夏天,过了夏天就长虫子了,不如我给丈母娘家送去吧?母亲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答应了。信到我手里时,已经是最后一站了。我读初中二年级,开始对文字和行文敏感。我上下看了一眼,说,这信是三个月之前写的。哥哥姐姐不信,抢过去看,日期果然是二月十二号,若按阴历算,那时应该是年后不久。父亲表扬了我,说哥哥姐姐都是高中毕业,却不如人家初中生能看出门道。姐姐狡辩说,我还没看完呢!事后我们问过叔叔,是不是信写得早,寄出来晚。叔叔说不是。那么这封信就是在路上或我们大队给耽搁了。大队的信箱是一个绿皮桶,各种信件经常散落得到处都是。

经过全家一致协商,由我来给叔叔回信。这是我第一次写信,而且是写如此重要的一封信,我没法不认真对待。有好几天的时间,人在教室上课,脑子里就全是信中想写的内容。信写好以后,给全家念,改了又改,抄了又抄。比《红楼梦》批删的次数都不少,我就是从那年才开始看这部大书的。母猪下崽了,哥哥订婚了,姐姐用一尺布票三尺三的面料自己裁了条裤子。父亲不能出去务工了,因为他当了生产队的队长。林林总总,杂七杂八。总是写不全面,总有新的内容需要补充和添加。信写好后,密密麻麻足足四页纸。我最后一次给全家念时,磕磕绊绊念了足有半个小时。明明是写通顺了,可一念又觉得不通顺了。我着急,父亲比我更着急,他的脸上和手上都在替我使劲,我一看他,就更紧张了。信念到一半,我都要虚脱了。那个晚上村里有电影,姐姐陪着我,在看电影之前把信庄重地投到了信箱里。电影看到一半,我突然“哎呀”叫了一声,信封上光注意写地址,忘了写叔叔的名字!我和姐姐赶紧挤出人群,来到了那只邮筒旁,信就在里面,可我们却取不出来。邮筒不知什么时候被人上了锁,过去明明是不上锁的啊!转天我们再来找,发现那些信已经被邮递员老吴取走了。好在老吴是个热心人,他到邮局发现了这封没有收信人名字的信,把信退了回来。这封信开启了我跟叔叔的通信生涯。如果说,写信也可以算创作的话,这无疑是我最早的创作经历,我跟叔叔之间天上地下无话不谈,叔叔写的信,一点也不比我写的短,而且都是鼓励鞭策的内容。看信和写信,成了我那一段生活中最幸福的事。7

又一个正月初一,叔叔不是一个人来的,后车座上坐了个小丫头,不用问我们也知道,她叫海棠,是我的妹妹。还有另一个更小的妹妹叫腊梅,比这个叫海棠的小了十分钟,她们是双胞胎。即使是双胞胎,叔叔也一定是带海棠来,因为在叔叔的嘴里,提到海棠的次数要比提到腊梅的次数多得多。海棠从大堤上走下来,我们这一条街都轰动了。当然我这样说有点夸张,所谓轰动,是指和我们差不多大的丫头和小子,都从四面飞奔来,要看海棠妹妹长什么样。这个海棠可真是漂亮啊,两条麻花辫又粗又长,刘海弯弯曲曲,她是自来卷!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嘴唇红得像点了胭脂。关键是,她的皮肤青白青白的,真的就像鸡蛋清一样。光是这一样,一下子就把我们比下去了。我们都是上树捉鸟、下河捞虾的野孩子,脸都跟红高粱一个颜色。海棠坐在炕沿上,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从柜子底下战战兢兢爬了出来,海棠惊奇地说,这是小狗吧?不怪海棠认错,这只羊羔太像小狗了。身上的底色是白的,却有黑的棕的花斑点,还没长犄角,一张俊秀的小脸毛茸茸,可不就是小狗么。海棠的这个笑话,被我渲染给了很多伙伴听,大家都乐得前仰后合。要说这有什么可笑的呢。许多年以后,女儿跟我出门看见一头牛,女儿说,这是大猪吧!都没有这么好笑。那种好笑一点都不带嘲讽或蔑视,相反,带一种羡慕和景仰。瞧,海棠不认识羊,人家连羊都不认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人家的生活的底子跟我们不一样,人家是城市来的!

天知道的,我给这一切打了掩埋。海棠不是不认识羊,只是没认出我家这一只。只要是山区,最不缺的就是羊,因为那里有天然牧场。

海棠不认识羊,成了她身上鲜明的特征。再加上她说话的声音就像小羊羔,更让我喜欢得不得了。我上厕所都要带着她,她实在是太有趣、太迷人了!我把所有的私藏与她分享:没头没尾的书(后来才知道是《青春之歌》,算禁书),灯芯绒的布包,红油漆的羊骨,几块视若珍宝的手绢……海棠妹妹如果提出想要什么,我会毫不犹豫送给她,包括一件新做的花格褂子都舍得。但海棠妹妹什么要求也没提出,她仔细地替我把东西收好,放到了橱子里。母亲正在做饭,喊我去后院拿一把柴禾。别多拿,再有一把就够了。我应了声,拉着海棠妹妹一起去了。所谓的柴垛,早就夷为平地了。只剩下了一些碎的柴草节,一两寸长。海棠妹妹看着我把柴草节装到一只粪筐里,惊异地说,这能烧么?这能做熟饭么?我说,我们一直就烧这个啊!海棠说,我们一直以为大爷家的日子就像天堂一样,没想到烧柴都这么困难。我说,我们烧柴一直困难哪。这些柴还是我们捡来的,要跑十里八里的路呢。在饭桌上,海棠对李海叔叔说,爸,大爷家里没柴烧,你应该给他们拉些煤来。海棠直视着叔叔的眼睛,说起话来像大人一样。叔叔说,要说松山矿啥都缺,就不缺煤。新出的一种大同块比山西的煤好烧。海棠说,那就赶紧拉一车来吧。叔叔说,好,等我回去就操办。我看见爸妈兴奋地彼此看了一眼,我则崇敬地看着海棠,小丫头人不大,说起话来却丁是丁卯是卯。

过了不久,一卡车大同块就轰隆轰隆拉来了。叔叔说,他的几个徒弟挑了一晚上,保证里面一块石头也没有。母亲张罗做饭,叔叔说来不及了,他和司机都是偷着出来的,得赶紧回去。两个人连口水都没喝,又把卡车轰隆轰隆开走了。这个晚上,我家没完没了地有人串门子,他们都是来参观的。煤堆在我家院子里,真跟一座山差不多。有人问父亲这车煤有多少,需要多少钱,既然李海在煤矿工作,应该能便宜不少吧?别人无论问什么,父亲都一脸幸福地摇头说不知道。其实连我都知道这车煤是五吨,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要刻意隐瞒。许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了这里边的机巧。我问母亲李海叔叔是不是送给咱一车煤,母亲说,他送?那车煤一共二百块钱,李海要走了二百二,他说要给司机二十块好处费。我说,可大家都以为李海叔叔白送了咱一车煤。母亲说,还不是怨你爸。咱花了煤钱的事,你爸不让对别人说。

但这车煤还是给叔叔找了麻烦,他在矿里挨批判了,罪名是“倒卖能源”。挨批判的事是叔叔写信告诉我的,他说他一边写信一边写检查。叔叔的信写得很轻松,一点也没因为写检查影响心情。叔叔是个有气度的人,这一点,特别让人崇拜。我特意把那封信藏了起来。没有告诉父母,是怕他们担心。我对自己说,王云丫,你已经长大了,得能扛点事儿了。8

高三上了多半年,转眼就要面临毕业了。原来一直想脱离学校步入社会写小说,真的要面对这一天了才知道,到哪里去找写小说的门路啊!我们这所乡办中学教育质量差,连续几年没有高考上线的,大家都惶惶不可终日,我则开始了烦闷和愁肠百结。偶然在《中国青年》杂志上看到署名潘晓的文章: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我似乎醍醐灌顶。这不是说我么,我的路就是越走越窄啊!我给叔叔写了封长信,信中散发着少有的悲观甚至绝望。就好像,我还没有踏上人生旅途,所有的路就成了断头路,没有哪条路能带我走向光明。而光明的路什么样,我又不知道。班里的团支书毕业就跟男同学结了婚,男同学是我的邻居,就住在我家前院。我出来进去绕道走,不愿意碰见她。其实是不想碰触她那种生活,仿佛是,那种生活原本是跟我不相关的,一碰触,我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自己。

可还是有个男同学让我心动了一下。他姓胡,是不远处的柳河套村人。他经常让一个女同学把信捎给我。信是封好的,可我拿到手里一看就知道,封口曾被启开过,因为糨糊还是湿的。这样的结果我一点都不在意,等他的信成了一种慰藉。

过去,我对那个男同学并没有好感,他多少有一点好高骛远。是他信中的一些文字感染了我,他说他希望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和他一起去走天涯。

走天涯的想法,契合了我心底的浪漫和虚无的感觉。

我把这些信息也汇聚到了那封长信里。没想到,一向温和的叔叔突然板起了面孔,给我回了封措辞非常严厉的信,他批评了我。他说你还没有走在路上,怎么就知道路越走越窄?人生的路千条万条,你不走一走,怎么能知道哪条路适合你?叔叔说,我不知道潘晓是谁,但我知道她矫情。人有脚,就是用来走路的。你在雪地上反复沿着自己的脚印走走看,路只能越走越宽,绝不会越走越窄!

他把那个男同学说得一无是处,等于兜头给我泼了一盆冷水。冷静下来我好好想了想,高中三年我从来没喜欢过这个男生,眼下对自己妥协,纯粹还是因为觉得无路可走。

信的末尾,叔叔邀请我出去散散心,说也把自贡哥哥叫过来,跟我做个伴。叔叔的这个邀请在我就像久旱甘霖,我太想出去走走了。在这之前,我从没出过远门。

自贡哥哥大我两岁。我们每天除了看电影,就是东游西逛。整座矿山坐落在山环里,附近山上的果子几乎都让我们尝遍了。我第一次知道有种苹果叫美夏,长着红艳艳的脸,个头不大,却很甜。我问自贡哥哥苹果为啥叫这样的名字,自贡哥哥说,夏天来了,它们就美了。我们在树上选最大、最圆、最红的苹果,吃够了,会偷几只装到口袋里。那里的老乡都淳朴,你若是吃,吃多少他都没意见。若是想带了果子出山,如果让他们看见,他们就不乐意了。

自贡哥哥提前走了,李海叔叔带我去城里串门子。是城市中心的一片小平房,我们拐进一条胡同,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出来开门的是梁叔叔,黑皮黑脸小眼睛,样子有点像马未都。我第一次看见马未都时,就吓了一大跳。叔叔介绍说,梁叔叔是剧团团长,我们今晚去看他导的戏。介绍我时叔叔的口气有一点特别,说这就是天津大哥家的二丫头。就好像,他们昨天还在谈论我。梁叔叔欠着身子往我脸上看,嘴里哦哦地应。看得出他和李海叔叔关系非常好,一句客套都没有。但我看出了别的一点什么,时隔多年,我甚至回忆不起梁家婶婶的样子,她只打一晃,就不见了踪影。但就是那一晃,让我感受到了我和李海叔叔并不受欢迎。好在叔叔不在乎,我是顾不上在乎。到城里的人家做客,我平生还是第一次。每顿饭都是梁叔叔下厨房炒菜,时隔多年我回忆,才醒悟梁家婶婶大概带着两个儿子回娘家了,因为两间小平房,根本住不下这么多人。我第一次知道鸡蛋还可以摊成饼一样装在盘子里,与盘口正好一样大。我们吃了饭匆匆去剧场,梁叔叔陪我们看戏。有个小生出场,梁叔叔说,这个丫头哪都好,就是个子矮,我给她定做了半尺高的鞋,在袍子底下遮着呢。我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这个小生是丫头。

李海叔叔做客做得很兴奋,他对我说,这都是好朋友,以后可以常来。9

父亲当了三年的生产队长,生产队解体了。

开始是有风刮了过来,说别处早就包产到户了。我不信。我喜欢生产队,觉得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才是生活。我只是以学生的身份到生产队劳动过,大家比着赛地讲笑话,既动口又动手。比着赛地学偷懒,比着赛地占生产队的便宜。那种生活简单快乐有趣。我高中毕业后一直想融入他们之中,但就是缺那么点勇气。从叔叔那里回来的路上,心一下就安静下来了。我对自己说,你没有退路了。是时候了,去参加劳动吧。即便是为了体验生活,也应该有行动了。我从大马路上下了车,一个人往家里走。走到家门口,正好碰见母亲牵着一头驴回家。是头好大的灰驴,大概不情愿被人牵着,头总往缰绳相反的方向挣脱。我帮着母亲把驴轰进了院子,问母亲要干啥活。我以为驴是从生产队借的。可母亲说,驴是咱家分的。那么多人抽勾(抓阄),一下子就让我抓着了。母亲的兴奋溢于言表,说队里一共就有五头驴,又有老,又有小。只有这头驴不老也不小。当然还有牛和马,可那是大牲畜,更不适宜在家饲养。

就像倒憋了一口气,我一下就给闷住了。我刚下决心到生产队参加劳动,没想到这样的机会就永远失去了。我还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大片的土地被切割,机械化怎么操作?现代化怎么实现?各家各户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人心就会散如沙。大家心不往一处想,劲儿不往一处使,要实现共产主义,还不得驴年马月!我整天瞎想,父亲却早早收拾好行囊出发了。母亲说,父亲一辈子挣的钱能压死一匹骆驼。父亲一生就对两样事有瘾,一是干活,二是挣钱。

终于不要介绍信,也不用请假条。我猜,父亲骑在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上,心一定是飞起来的。村里建起了服装厂,我带着家里的缝纫机到厂里做了工人。工资不低,但我工作得不愉快。心里总像长了雾,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每天的工作时间是早晨六点到晚上十点,中间只有各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要跑着回家去,再跑着回来。我把那些所谓灵感的火花,都随手记录在衣服的卡片上。这年的正月初一,叔叔是坐长途车来的,他把我关到了门外,说有重要的事跟我父母商量。叔叔走了以后母亲才告诉我,叔叔想跟我家结亲。我不明白,啥叫结亲?母亲戳了我一指头:“你叔叔看上你了,要你做他家的儿媳妇,你乐意不?”

我立刻心如鹿撞。这样的事,在我还是新鲜的。胡姓同学如春光乍泄,那一段很快就过去了。叔叔喜欢我,让我的心里甜丝丝的。后来我想,假如当时父母答应了叔叔,我可能也不会反对。毕竟,我喜欢叔叔,也喜欢自贡哥。自贡哥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我在他面前,甚至有点自惭形秽。他在山上给我砸野核桃,两只手都像生锈似的变了颜色。他只允许我摸白白净净的核桃仁,说女孩子要保护好自己的手。跟他玩在一起十几天,是我有生以来不一样的生活,那种生活轻松、愉悦、时尚、浪漫,我们赤着脚在小溪里淌水,鱼儿就在趾缝间钻来钻去。如果我不想脱鞋袜而又想过小溪,自贡哥二话不说就会把我背过去。我不知道自贡哥是怎么想的,我是喜欢跟他在一起的。但这个喜欢,跟想嫁给他肯定是两层意思。

母亲告诉我,叔叔提出这个要求时,父亲斩钉截铁回绝了。叔叔显然没想到父亲会拒绝得这般彻底,伤心得落了泪。他觉得,是父亲瞧不起他。在这之前,父亲一向是有求必应,叔叔就像是被父亲宠坏了的孩子,对父亲的拒绝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我也很难过。我的难过有点莫名其妙。我对父亲拒绝叔叔没感觉,仿佛是,父亲拒绝或接受都不关我的事。我的难过是因为叔叔,叔叔的难过让我觉得不能承受。换言之,我为叔叔的难过而难过。这里面的关系,除了我大概没有谁能够捋清楚。因为我是联络两个家庭的桥梁和纽带,所以父亲郑重其事跟我谈了一次话,明确表示,我不能嫁到叔叔家,叔叔再喜欢我也不行。“那个地方太穷、太远、太偏僻。现在我们家里的日子刚缓上一点劲儿,我不想你去受那个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明白了父亲的话。多年后想起这件事,我仍觉得父亲是个了不起的父亲。面对这件事,父亲首先考虑的是事物本质,一点也没有被他与叔叔的感情所迷惑。

父亲可以散尽钱财,却没有舍下女儿。

只是,父亲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时代变化得快。有朝一日,叔叔的儿女们全都会走出穷山沟。

10

这一年的春天,叔叔给父亲写了封信。在这之前,收信人的名字一直是我。我把信打开,草草看了下,转手给了父亲。叔叔说,他家想盖房子,材料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但粮食不够,想跟我家借些小麦。父亲赶忙走进储藏室,掀开水泥做的缸盖看了看,父亲说:“你叔叔盖房是大事,他家缺粮食,你们赶紧想法子给他送过去。”经过商量,我自告奋勇和哥哥每人一辆单车上了路。哥哥驮了只大口袋,里面大约有百八十斤小麦。我驮的口袋小些,也有五六十斤。那年是包产到户的第二年,我家分了七块地,种了七块麦田,每块地春种秋收的过程都可以写一本书。家里的缸啊囤啊都被小麦挤满了。哥哥做生意去过一次叔叔的老家,而我是第一次骑车走这么远的路。我们没有走通衢大道,而是选择了小路。哥哥说,小路要翻越两道山梁,但比走大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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